比方说,我现在还在想一件事。
我经常很认真的思索,没有我的世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要是没有我,现实生活会产生什么变化呢?
对那个被我杀死的女人而言,什么变化也没有吧。
不论我现在活着或死亡,她也老早就已经死了。
她的幸福从一开始就已经破灭。
遇到我就是她不幸的开始。
我不会骄傲地说:就是我夺走她的幸福。
不管我在不在,她都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也就是说,我的存在不具有任何意义。
我没有牵起她的手,所以即使我不在她身边也不舍有什么影响。我放弃救地而保护了自己。撒手不管的我根本漫有必要活在这个世界。
我对她见死不救,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烂人。
可是,我再次痴得和某人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事情。
这次我决定和别人一起生活。
可是我又再次失去了她。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崩溃了呢?大家终究会离我而去。
每个人都离开了,留下我孤单一个人。
然而,我很清楚是哪里出问题、是谁造成造一切。
可是,我依然为了生存而奢力挣扎着。
我一直是这么挣扎着存活下永的。
* * *
在铁链消失的那个房间里,奇迹似的找到了电话。
被打破的桌子破洞中有一具复古造型的电话。
我们打电话给茧墨家,请他们派人来接我们。想到不用徒步走下山,不免松了一口气。
打完电话后,我们决定到外头等车子来。刚才所发生的事对久久津来说是最糟糕的状况,他害怕地不停念念有词。我看着手掌的伤,已经绑上领带止血,血液却还是汩汩地流着。
血如沙漏般一滴滴掉在地上。
我数着血滴的数量,一边回想舞姬的话。
——————唐缲舞姬,要出发去赴死了。
为什么她急着求死?怒火中烧,忍不住咬牙切齿。
她根本搞不清楚,这行为等于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原则而加重加害者的罪孽。
久久津坚持要到外头等,这让茧墨不是很高兴。她坐在比较温暖的入口附近吃着巧克力。她看了看我们,颇无奈似的耸了耸肩膀。
「慌乱也无济于事了。你们应该很清楚唐缲舞姬所坚持的原则,为何会对她的行为感到惊讶呢?冷静点等人来接我们吧。」
她似乎察觉到舞姬会那样做。可是对我跟久久津而言,的确是出乎意料的事。
久久津像被人弹到脸一样倏地抬起头,他眼神阴沉地瞪着茧墨。
「您的语气好像早就知道公主殿下会那样做,为何不阻止公主殿下呢?茧墨阿座化小姐,请您回答我!」
久久津低沉的声音让我背脊一凉。现在的位很可能会冲上前咬死茧墨。
我往前踏出一步准备随时阻挡他的攻击。但是,茧墨依然毫无畏惧地说道:
「你这样说让我好惊讶。你认为只要我开口,她就会听我的?你应该很了解自己的主人,要死要活都是她个人的选择,我不想干涉。」
茧墨坦然地接受了久久津的愤恨。久久津沉默了几秒,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
危机总算解除,我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气温很低,我却不停地流汗。大概是失血过多的影响吧,总觉得要是一松懈随时可能昏倒。然而,现在的我没空躺下休息。
在来接我们的人到达之前,有些事得先想好。
人口贩子家有两具尸体。而小女孩的尸体还放在我脚边。
尸体不会自动消失,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小茧,可不可以带这孩子的尸体一起走?至于人口贩子的尸体……如果他有亲人的话,麻烦你联络他们来处理。」
若联络人口贩子的亲人,肯定会造成不小的骚动。而目前还想不到要怎么处理雄介的事。
但是,我们不能隐瞒人口贩子的死讯。茧墨歪着头。
「我没听说他有亲人。还有,我不能带走那孩子的尸体,小田桐君。你家好像也没有庭院可以埋。要是拿回去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一定会出事。」
茧墨不太想接受我的请求。可是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这个房子的后院里埋着很多小孩的尸体,如果我也把女孩埋在那里未免太可怜。
「可是我不能丢下她,我已经答应她要把她带走。」
「我很想叫你把她埋在这里,可惜你不接受。但是我又不希望你因为乱埋小孩尸体被警察抓走,连累到我。这样吧,旋花君的尸体也还在茧墨家,我们可以将这孩子带回去,跟旋花君的尸体一起烧了。你只要将骨灰带走就可以……至于人口贩子的尸体,就留在这里吧。」
我很感谢她的提议,不过我还是皱起了眉,我不太能接受她那样处理人口贩子的尸体。茧墨脸上挂着讨厌的笑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栋黑色的建筑物。
「从事贩卖人口的生意让人口贩子得罪不少人,同时握有不少人的把柄。相信来住的客人中一定有不少人死也不想让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买卖,要是被那些人知道人口贩子死亡的消息,他们才不管凶手是谁,一定会蜂拥而上把尸体连同这个房子一起解体。最后剩下的八成只有这块地。像是一群来搬运方糖的蚂蚁一样可怕。」
掉在地上的零食碎屑会吸引想吃的生物聚集过来,接着只要把地上的屑屑交给它们处理就可以。
茧墨吃着包裹着糖衣的巧克力,像方糖般的四方形巧克力碎裂。
红色的舌头舔取柔软的内馅,软软的一团深咖啡色就这样消失在她口中。
我深深叹息。决定了尸体如何处理之后,总算放下心中大石。不过,心情还是有些郁闷。
感觉更加疲劳,我努力动脑思考以消除睡意。
舞姬拿了我的手机并宣称要去送死。
她知道雄介打电话告诉我有关人口贩子的家的事情。
而茧墨借我的手机上有雄介的通话记录。
我猜舞姬可能会试着打电话给雄介,只希望雄介不要接电话。
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边等人来接我们,一边祈祷。
我知道这么做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同时等着茧墨家的人。
* * *
总觉得似乎过了一段趋近于永远的漫长时间,不过,那只是我的错觉。
茧墨家派来的车天亮前就到了,黑色的轿车停在入口附近。
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从驾驶座走下车,他朝茧墨行礼之后和茧墨说话。
他没有看我跟久久津一眼,但是我并不在乎。应该趁现在将尸体搬上车,我抱起布袋走向后座车门。
我一边走一边瞄了茧墨一眼,发觉她无故地皱眉,接着就听到她不耐烦地说:
「等一等。所以你们就这样听从了他的希望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乖呢?要笨也该有个限度。」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讶异地打开了车门,将孩子的尸体放进后座,不过却没有足够的空间,布袋不稳地摇晃着。
原来已经有人坐在后座,我正想开口请那人坐过去一点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嗨,小田桐。还以为你被杀死了,原来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眼前的狐狸露出浅笑,脸上的瘀肿尚未消失。
伤势比分开时好一些,但是左边的脸还包着绷带。我无言以对,而久久津打开另一边的车门,默默地坐了进去。他对狐狸的存在并未表现出什么反应。
这时彷佛身上的咒语跟着解除,找总算回过神来,用力关上车门。
我看向茧墨,无言地责备她为何狐狸会出现在车子里。
茧墨摇摇头,像是叫我不要再多问。
* * *
「非常抱歉,我们带走日斗少爷时,他提出的条件就是要我们把他带到茧墨小姐身边。当然,我们已经确认清楚,少爷并没有加害小姐的意思。」
司机握着方向盘解释着,前座的茧墨一声不吭。
狐狸配合似的朝我们亮了亮双手,他手上的银色环状物闪闪发光。
他那双瘦干的手腕被铐上手铐,但是不知为何,他似乎心情不错。
该不会是上次打他下手太重,把他的脑子打坏了吧?日斗愉快地问我:
「你们都在人口贩子家,想必是遇到了很糟糕的事情吧,小田桐?几个人全都露出参加葬礼的臭脸,发生什么事呢?要不要讲给我听听?」
看来,他是对我们的表情感到开心。之前吵着要死,现在似乎冷静不少。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已经很疲惫的头更加不舒服。拗不过他一再的要求,我简单地跟他说明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在菱神工作室被提议的游戏。与雄介通电话的内容。人口贩子家的两具尸体。
还有舞姬为了自己的原则而主动赴死。
「原来如此,这个叫唐缲舞姬的女人还真奇怪啊……她的原则说穿了只是终极的自我
满足,我无法理解。如果每次有人怨恨自己都要一一对应,未免太累了点。」
或许是我的说明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久久津瞪着他看,他也不在意。对我而言,狐狸是更难以理解的对象,完全不想跟他说话。
茧墨也继续无视于狐狸的存在。然后我身旁的久久津又开始咬牙切齿,发幽喀喀的声响。
在司机的要求下,最后布袋被搬到后车厢里。尽管觉得放在后面有些可怜,但其实她已经没有感觉。他们说了我才发现,我身上的衣服沾到了尸臭,让车子里的空气如身处棺材内部般混浊。为了通风而打开车窗,冷冷的空气自车外涌入。
久久津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侧脸看上去充满焦虑。
这样的场面很像当初接到菱神工作室那边的联络,一起前往茧墨家时的状况。
只是,现在和当时有着关键性的差别。
现在的我们没有目的地,我们并不知道舞姬去了哪里。
车子暂时往茧墨家前进,下山之后,久久津很可能因为太过担心而跳车。我不停地在脑中思索着舞姬可能的去处。
如果雄介要跟舞姬碰面的话会选择哪里?可惜,没有一个地方有确切的可能。
日斗斜眼瞄我,他慵懒地开口说道:
「小田桐,你是笨蛋吗?」
「……………………嗄?」
狐狸莫名地抛出一句很没礼貌的话,他脸上笑意更浓,耸了耸肩膀。
「有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情想问问你。雄介他……那女孩叫旋花对吗?你是否跟谁提过那个女孩是藉由我的力量而取回记忆?」
预料之外的问题。印象中,我并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甚至还没有时间跟茧墨报告遇到狐狸的事情。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为什么这么问?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果然。这样的话,我认为你应该可以猜到才对。」
狐狸吃吃地笑着。他故意说得很模棱两可,藉以取笑我。听了让人更烦躁。
我怎么想也想不到,难道我遗漏了什么?
「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
「回答我!日斗!」
狐狸弯起嘴角,依然沉默。他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匆然有双手从旁边伸过去。
久久津轻轻勒住狐狸的脖子,冷冷地说道:
「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就请快点说出来,不肯说的话我就咬死你。」
久久津咬着牙发出喀喀的声响,等着咬断狐狸的喉管。
我必须要阻止他。我摆出随时动手的姿态后,日斗以叹息似的口吻说道:
「要杀我?我正求之不得呢。可是,我并不想这样被杀死。算了……我就告诉你吧。其实很简单。」
狐狸干脆地屈服了,他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并开始说:
「雄介得到旋花的记忆之后才找上人口贩子的家。现在他的报仇对象只剩下我跟唐缲舞姬。既然他找不到我,唯一可能的去处就只剩下唐缲舞姬的家了。」
「…………啊!」
我吃惊地张大双眼。的确是很简单的判断。只要雄介还想报仇,他就一定会去找舞姬。他自己大概也察觉到不该叫我联络舞姬,可是他已经没耐心躲在其他地方静待下手的时机。
「我不太确定他人会不会躲在舞姬家中,感觉上他躲在舞姬家附近的机率比较高。舞姬若能找到雄介,一定会请雄介到她家……如果是我就会那么做。」
狐狸又露出那种很讨厌的笑容,嘴角弯起,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他淡淡地说出惊人的话语:
「令人意外的是,被人杀死其实是一项重劳动。很难安静地被人杀死。如果真的想被杀的话,把想杀死自己的人找到自己的地方来才是上策,这样才不会受到不必要的干扰。」
我背上窜起一阵寒气,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何之前狐狸会选择躲在无人的公寓里。一般人不愿意靠近的地点,不但适合躲藏,也很适合当做杀人现场。
他的认真度令人恐惧。我别过头不去看他,转而向司机说:
「你听到我们刚才说的了,请你载我们去唐缲舞姬家。」
「很抱歉…………我不能擅自做决定。」
司机一脸困惑地看着茧墨,但是茧墨没有反应。
她还是看着前方,挺直腰杆一动也不动。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小田桐君。我对舞姬君的生死没有兴趣。」
她冷冷地说道。接着如歌唱般流畅地说:
「我没有理由牵扯进她的愿望里。那是她的原则,并不是我的。结果如何将由她本人承担…………而她也准备好了要承担一切啊。」
茧墨稍稍偏过头,斜眼看着我。
清澄的眼睛里射出冷淡的光芒。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拜托我?」
锐利的眼神让人窒息,好像被人扼住喉咙一样难过。但是我还是开口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舞姬家这个可能,怎么可以轻易放弃。
「如果你现在把我赶下车,会让我浪费很多时间在交通上,拜托,帮个忙!」
「…………就这样?」
茧墨再次看向前方,我倏地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
「你!竟敢做出这么大不敬的动作——」
司机看见我满是鲜血的手,倏地住口,不再斥责。手掌一用力,被领带包扎过的伤口又开始疼痛并流血。红色的血流到茧墨的洋装上,从衣领流到纤细的颈项。
黏稠的红色细线慢慢流至雪白的肌肤上。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手,求求你!」
「小田桐君,你的威胁好弱喔。就算你流血也没意义啊,还是你认为你亲手挖开自己的伤口对别人有什么价值?真蠢。」
「…………我相信你也不希望身上染到我的血吧。我并不想拿你的安全来威胁你。所以,只能不停拜托。请你答应,小茧!」
伤口流出的血从茧墨肩上流到手臂,黑色的衣物瞬间染红。
流到衣领的血滑进锁骨,但是茧墨依旧面不改色。
陆续失血的缘故,我的手掌开始麻痹,茧墨又斜眼瞄了我一眼。
接着她不经意地弯起嘴角。
「——————往唐缲家前进吧。」
颇具张力的声音响起,我惊讶地张大双眼,尽管这就是我的目的,此刻却有些不敢置信。
我由衷地感谢茧墨肯因此改变心意,声音颤抖地喊了她一声。
「……………………小茧。」
下一秒掌心的伤口就被她用手狠狠戳了一下,我忍不住哀号。
赶紧抽回手,茧墨甩开沾在手指上的鲜血后,淡淡地说:
「请不要误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小田桐君,在你开始愚蠢的行动之前,建议你先看看你旁边。」
听到她毒辣的发言后,我转头看着旁边,跳过翘着腿的狐狸,看向车窗旁的位置。
久久津龇牙咧嘴,眼神近乎疯狂。
他瞪着茧墨,如狂犬般低吼,茧墨平静地呢喃道:
「要是我说不,他很可能发狂,然后把我们几个都咬死……你也不能幸免。」
我很想大叫说:「怎么可能!」久久津才不会那样做。
但是久久津并没有否认,他进入沉思状态,念念有词。
「久久津…………你没事吧?」
喊他也没有反应。他突然身体往前,抬起脚。
——————哒!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久久津狠踹前方的驾驶座椅,司机反射性地踩下煞车后转过头。
司机颇慌张地张大双眼,刚才激动得踹椅子,此刻久久津却像没事人般端坐着。
他咬着牙齿说:
「请让我来开……我可以开车载大家去唐缲家。」
狐狸喝采似的拍起手,茧墨则无奈地摇头。
司机颤抖地看着茧墨的反应,见茧墨没有反对,便赶紧离开驾驶座。
久久津坐进驾驶座,握紧方向盘,他看起来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改变让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舞姬为了赴死而失踪,雄介则企图杀死舞姬。
如果舞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久久津会怎么对付雄介呢?
下一秒,车子开始狂飙。久久津以惊人的时速在昏暗的山路中疾驶。我的身体因高速而紧紧贴进座椅。司机发出惨叫声,狐狸脸上还是那个讨厌的微笑。
茧墨从小包包里拿出手帕。
默默地擦去脖子上的血。
沾在洋装上的鲜血已然干涸、变黑,再也看不浦。
* * *
进入一般道路之后,久久津的车速依然没有变慢,他无视于限速继续开快车。
我们不停地蛇行前进,陆续超过其他车辆。半路被警察盯上,一路狂追,但最后成功地甩掉了警察。就在晕车的司机快要呕吐之时,车子开进一条很眼熟的路。
我们曾经遥访这个杳无
人烟的小城镇,平凡的建筑物群中伫立着一栋四层楼的建筑。类似高塔的造型从上而下有一排灯,里头好像有人。
是舞姬或是雄介吧。我轻抚着司机的背,一边看着这栋建筑物。
叽叽叽叽叽叽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车子靠近高塔四周的栅栏时倏地停下。
久久津立刻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没事吗?」
「等等,久久津!我也一起去!」
我赶紧跟在他后面跑过去,狐狸不知在想什么,依然留在车上。
茧墨也没下车,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她那无聊的眼神对上。
她默默地别过头,我也回过头看向前方,在黑暗中继续奔跑。
我们打开门,穿过小小的前院,走到玄关灯附近拉开大门。
穿着鞋跑过玄关又打开下一道门,墙边排着两排人偶。
舞姬家并没有走廊,整个房子规划成好几个圆形的房间。
现在这间是之前舞姬与茧墨谈话时使用的房间。中央放着两张椅子,巨大的人偶倒在椅子上,湿润的眼球里映出我与久久津的身彩。
人偶的表情充满不安而扭曲,我转身前往下一个房间。
在一楼绕了几圈,没看见舞姬,也没看见久久津或雄介。停下休息时发觉上方传来一些声音。
我冲到楼梯爬上二楼。但是我没追上那人,脚步声似乎正往四楼前进。我也跟了过去,手上鲜血直流,滴在阶梯上。
『喂,旋花。怎么了?想睡觉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嗯,没事。雄介,我没事啦。旋花不要紧,已经习惯了,嘿嘿。』
耳边彷佛听见那段令人怀念的对话。我像是被子弹打中般停下脚步,我曾经跟雄介一起走在这座楼梯上,今非昔比。我继续跑着,不想再感伤下去。到达最高的楼层,从开在地上的入口探出头来。
——————咻!
远远地看见球棒划着圆弧挥舞着,而久久津则往后跳了一大步。
四楼是一座小剧场。没有隔间,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角站着一排负责表演的人偶。木制的舞台上布幕已然拉开。
布幕前站着一个人,我颤抖地喊出他的名字。
「——————雄介!」
他双手各拿一根球棒站着,身上满是血迹,眼神空洞而混浊。
舞姬不在这里,她不在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久久津刻意与雄介保持距离,他如狗儿般压低身子,他问雄介:
「你把公主殿下…………我温柔的主人带去哪里了?」
「嗄……………………啊——…………公主、殿下?」
雄介毫无魄力地低语,他歪着头,尚未定焦的眼眸游移着。
他眯起眼睛看着久久津,接着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不住地点头。
「啊…………是你啊?看人偶剧时的…………原来如此,这样啊。」
我皱着眉头。一度以为透过之前窥见雄介的记忆而掌握了他的精神状态。但是他似乎又产生了其他变化。他的眼神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雄介现在的精神状态似乎更不稳定了。
久久津不耐烦地跑上前去企图抓住雄介。
雄介用很像醉汉的动作往后跳,再度拉开彼此的距离。久久津低吼着。
「你……要是敢伤害公主殿下,找不会轻易饶了你!快说!公主殿下人在哪里?」
「对了,你就是那个自称是狗的人吧?你发疯的模式让我觉得很反感耶。然后……那个什么公主殿下…………啊、喔喔。」
雄介故意做了几口深呼吸,而久久津焦急地再次冲上前。
雄介往后跳并躺下,久久津的手在他上方扑了个空。
雄介盯着天花板,放松了全身的力量。
他一副毫不在乎的口吻说:
「……………………………………………………………………………………………………抱歉了。」
大家都不开口,气氛凝重。我比久久津还快猜到雄介那样说所代表的意义。
接着,我往前奔驰。过了一会儿,久久津开始全身发抖。
「你这家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久久津弯曲四肢,如野兽般跳跃。干钧一发之际我滑到他们面前。
我抱起雄介,一起滚到一旁。扑空的久久津四肢着地。
他缓缓站起身。
燃烧着憎恨的眼睛看着我。
「先生!为什么要妨碍我!」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不能见死不救!」
这样下去雄介会被久久津杀死,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因疲劳与失血而开始晕眩,本来希望雄介能够自己逃跑,可是现在的他全身放松,像个人偶般一动也不动。接着,他又不知为何伸出手。
他拉掉了绑在我手上的领带。
——————沙。
领带松开后掉在地上,露出被铁链贯穿的伤口。
「跟我的一样。也就是说,你已经去过那里了?谢谢——」
他挥了挥受伤的右手,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也受了伤。
雄介突然跳了起来,他拿起球棒,往两旁不停挥舞。
——————呼呼呼。
久久津被球棒逼得往后退。雄介转动脖子,筋骨喀喀作响。
「我不能再连累你了,他似乎非要杀死我不可,那就来吧……真是麻烦。这里是我跟旋花看人偶剧的地方,让人有点介意……我们都努力了那么久,还是失败了,果然……」
雄介的眼神彷佛注视着远方。我刚才爬楼梯上来时也回想起当时的事。
一路背着旋花的雄介恐怕更有感触。这间屋子里有我们的一些回忆。
「快逃吧,雄介!我负责挡住久久津!」
就在我大叫的同时,久久津发狂地跑起来,雄介也握紧了球棒朝久久津挥过去。久久津大幅度地往旁边一跳躲开攻击,他甸甸在地上后又立刻跳起。雄介跟着往后退一步。
我站起来想阻止他们,但是雄介却一脸冰冷地说:
「够了,不要再帮我。而且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听到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想起在雄介家时的状况。
当我跟他说我懂他的愤怒与伤心时,雄介不解地歪着头。或许我真的不懂他的心情吧。我还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脑海里浮现吊死尸在半空中摇晃的场景,有如在梦境一样。变形的尸体让人作呕。
难道我连最基本的事情都没有搞懂吗?
但是——————我究竟弄错了什么?
————————爸爸?
对自己所产生的疑虑让孩子哭了。她的哭声让我回过神来,现在不是烦恼这个的时候。
雄介一边挥着球棒,一边逃往舞台。久久津以自己独特的跑法在后头追着,传来颇有节奏感的跑步声。他用双腿同时跳着移动。
在菱神的工作室并肩作战时,他似乎配合我而改变了跑步的方式。尽管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当时是我拖慢了他的速度。
他的移动万式就跟野兽没两样。
「雄介、久久津,住手!」
就算我大声喝止,他们两人也不会罢手。光在一旁喊叫没用,我得积极介入才行。
我追上他们,同时久久津用手指弹出声音。
——————啪!
——————锵锵。
墙边的人偶突然一起抬起头,以整齐划一的动作走了出来。
『『『欢迎光临!』』』
人偶高声喊着。它们踩着跳舞般的步伐开始动作。
士兵们开始行进,老人挥着手中的杯子,而小孩则没来由地哭了起来。
贵妇编着扇子,女侍则开始打扫,老婆婆们一起唱着歌。
随兴的动作让我大吃一惊。人偶们竟开始演戏。
人偶们被设定了能演出预定的几出剧的动作,而能够决定要演哪出剧的人正是久久津。不知道他下了什么指令给人偶,现在它们各自演着不同的戏。
人偶们挡住我的去路,让我无法前进,它们口中还陆续念着杂乱的台词。
『您好。想喝杯茶吗?』『客人,您是不是觉得无聊?』『坏人来到镇上』『说教、说教。』『什么?只为了那些钱就把父亲给……』 『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东西!』
很多都是没听过的台词,也有一些曾经听过。
彷佛又看见当时欣赏过的戏剧场景,但是头脑太混乱,那些场景与其他影像交错,让我觉得人更晕了。
一回过神来,雄介与久久津已经跑到舞台上,我躲开在舞台下到处乱跑的人偶,朝他们跑去。久久津如野兽般低鸣,而雄介拿着球棒继续攻击。
我想穿过人偶之间,它们却故意跑来撞我。明知道他们不会理我,我依然试图劝说他们。
「你们两个快住手!不要互相残杀!」
『反正,这
只是个无聊的故事。有关狗儿与骸骨的故事:
远处的人偶振振有词地宣布着。久久津看准时机控近与雄介的距离。
雄介挥出右手的球棒,但是手上的血让他手滑,球棒顺势飞出去。
他圆睁双眼,久久津趁他吓一跳而动作放慢的那一瞬间咬上他的右手。
「——————啊!痛死了!」
雄介大叫一声并举高左手的球棒,久久津立刻松口并转头。球棒就这样打在自己右手,让雄介痛得皱起脸。
久久津露出悲壮的笑容,露齿一笑,下一步打算咬上雄介的喉咙。
但是紧接着雄介张大了嘴,咬上了逐渐逼近自己的久久津的脸。
「呜……你!」
久久津反射性地缩了一下头,失去平衡,雄介拿起球棒揍了他的肚子。
所幸雄介并未用足力气,久久津赶紧往后跳,雄介也摇摇晃晃地退避,拉开与久久津之间的距离。两人再度面对面僵持不下,我踢飞挡在面前的人偶,拚命想办法。终于灵机一动,于是我对着他们大喊:
「久久津!你不管舞姬小姐了吗?她或许需要治疗也不一定啊!」
雄介并没有承认他杀死了舞姬。所以舞姬很有可能还活着。
久久津表情一僵,他单脚往上抬,从舞台跳下。
——————咚!
人偶们同时摔在地上,像是原本操纵着它们的线忽然断裂了一般。
一切安静得几乎让耳朵发疼,我听见久久津冷冰冰的声音。
「……………………公主殿下在哪里?还活着?」
雄介沉默不语。我暗自恳求他赶快回答,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如果雄介说他已经杀死舞姬,久久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露出哀求的眼神看着雄介,我想要相信他。把希望寄托在舞姬微乎其微的生还机率上。
雄介别过头不看久久津,他轻声说道:
「……………………在屋子后面的仓库。」
久久津的脸扭曲变形,倏地出现憎恨与杀意又随即消失。
他转身就跑。看也不看我们便往楼梯冲下去。
远远地听见开门声,久久津已经冲出了舞姬家。
在倒成一片的人偶堆中,我与雄介终于面对面。
他别过头不肯看我,我溧吸一口气,再问他一次:
「…………雄介……你杀了唐缲舞姬?」
他不肯回答。凝重的沉默包围着我们。
* * *
「你把唐缲舞姬怎么了?她没事吧?」
「……………………」
「回答我!雄介…………回答我!」
雄介依旧不肯回答,他转动脖子发出喀喀声响,从舞台上一跃而下。他左手拿着球棒不停挥着,无视于方才掉在地上的另一根球棒,准备离开。
我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让他停下脚步。
「等一等,雄介,快回答我!」
「…………别碰我,你很烦耶。」
他低低地回答后甩开我继续向前走,迅速消失在楼梯处。
他究竟有没有杀死唐缲舞姬?这一点很难下判断。但是一旦久久津发现答案,很可能再度折返。我追上前去,再次叫住他。
「雄介!回答我!还有,你要去哪里?」
雄介停下来,突然回过头,面无表情的脸上又重新有了情绪。
他露出那个像骷髅的笑容。
「我先问你…………小田桐先生,你打算怎么做?」
「…………嗄?」
「我已经杀死了那个人口贩子,如果我又杀了舞姬,你会说什么呢?还想对我说教吗?无聊。」
有一种肚子被人狠狠揍一拳的感觉,我忍不住张大眼睛。脑海中浮现了人口贩子被殴死的模样和舞姬抬头挺胸的身影,雄介嘲笑似的对不知所措的我说:
「问出我下个目的地又如何?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死掉的人无法复活。被杀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他杀了人的事实不会消失。
「——————即使如此,你还想让我回来吗?」
我无法跟他说,发生了这些都无所谓,你还是能过回之前的生活。
雄介忽然停止讪笑,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我的呼吸为之一窒。他开始复仇计划之前就已经杀过人。但是,这一次不可能假装没事继续过日子。又有人被他杀死,很难跟他说什么都没改变。
我想起舞姬。她选择被恨她的人所杀,死了也不会有怨言。
问题是,那久久津呢?他打从心底仰慕着舞姬。
深爱的人被杀死会让人心存怨恨。
我的肚子好像又裂开了。真的不知该对雄介说什么,脑袋一片混乱。
我想生气,想对他说些大道理却办不到。不管我说什么都只是肤浅的话语。尚未厘清头绪的状态下,只能说出最先出现在脑海的话。
「…………所以,你到底要去哪里?」
雄介皱着眉。我紧盯着他不放,疑问跟着怒意一起朝他释放。
「我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所以你之后到底要去哪里呢?」
他口口声声说已经回不去,但是就算杀了人日子也还是要过。只要还活着就一定有去处。一直拿什么都太迟了这个理由说嘴,结果还不是在逃避?
「不要再报仇了。也不要逃避那些你曾经做过的事情。就算你无法补偿,但是……逃避也解决不了啊!我会想办法阻止久久津杀你,所以……请你别再杀人,快回来吧!」
我必须竭力阻止如骨牌般没完没了的复仇行为。
这个想法或许单纯得让人想吐,可是我还是想叫雄介回来。
总比他一直拘泥在无可挽回这四个字上,然后不断地伤害别人来的好。
「所以,请你回来!回来吧,雄介!重新开始……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想办法。而且,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都很害怕死亡,不是吗?」
以前我们一起去找狐狸时,他曾经大吼着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我跟雄介很像。不管现实生活有多糟糕,我们都下会了断自己的生命。
「继续逃避下去又能怎样?最后还是得鼓起勇气面对啊!」
雄介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你根本不懂。」
「…………嗄?」
接着他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哑口无言。
他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啦!」
他揪住我的衣领,用受伤的右手将我扔出去。
我赶紧以防御姿势保护摔在人偶上的自己,但是摔倒时的冲力还是让我全身疼痛,无法呼吸。要不是已经站在楼梯较低的地方,这样摔下来大概会摔死。我边咳嗽边吐出一些胃酸。
雄介也走下楼梯,右手无力地摇晃,还在哭泣的他低头看我。
他举起左手的球棒,笔直地扔下。
哐——————————!
球棒掉在地上,弹了起来,发出惊人的声响。
我茫然地看着天花板,雄介跪在地上看着我,不停哭着。彷佛重现了往日情景,我想起上次到雄介家的情况。
唯一不同的是,当时他和我都没有受伤。他哭着指责我。
「你不可能懂我的心情…………你懂什么啊!」
他重复说我根本不懂。我知道他有确切的根据那样说。因为我似乎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雄介粗鲁地擦去脸上的眼泪。
「……………………你……………………你……………………你这个人……」
维介有些迟疑,直觉告诉我,他还是别说出口比较好。
要是不赶快阻止他,听了他的话之后,我的肚子很可能会再裂开一次。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阻止雄介,我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开口。雄介深吸一口气。
接着他说出了从来没对我说的真心话。
「看见旋花的尸体时,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还敢说你懂!」
那就是我在梦里重复询问自己的矛盾点。
我恍惚地看着朋友的尸体,尽管为了她的死而伤心,却异常冷静地观察着尸体的奇怪之处。即使触碰到尸体也没有特殊的感觉,没有真实感。
我思考了她自杀所代表的意义并体会到。
人的死去令人难过。人的死去令人哀伤。人的死去令人痛苦。
然而结果。
结果……
我竟觉得旋花的死与我无关。
「——————————……………………啊、原来如此。」
我真的完全不懂雄介有多悲伤。
看见旋花的尸体时,我很感叹,因为她竟然选择上吊自杀。
在为了她的死而惊讶与伤心之前,我最先涌现的情绪是害怕她的死影响了我的生活。
我并不想与她的死扯上任何关系。我
没有余力管,三个女孩和人口贩子家的女孩也一样。而且,我已经见惯了尸体,受到的冲击并不大。
稍后立刻被卷入一连串的骚动中,让旋花自杀这件事被模糊了焦点。
我也觉得很难过、很没天理,对逼死旋花的人感到愤怒。
可是,对我而言,比起安稳的生活被破坏,短短一个月内偶尔碰面的女孩之死算是微不足道的多。
我由衷地伤心,觉得很空虚。真心的,并不是哗百。可是。
这才是我的真心话:死就死了,无法改变。我真的这样想。
「你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冷漠!明明是个烂好人,爱乱帮人,明明看到别人有凄惨的遭遇都忍不住要哭,如果你不是那种人,抱着事不阑己的态度,又怎么会替别人的死伤心感叹?可是,我并不想大吵大闹责备你的冷漠!可是、可是……」
雄介突然伸出手,被泪水沾湿的左手轻轻扼着我的脖子。
他瞪着我,用尽丹田的力气大吼:
「别说你什么都懂!你完全没有资格跑来对我说教!」
尽管还能呼吸,喉咙却感觉到压迫,要是他用身体的力量压下来,找的脖子一定会断掉。可是我不想抵抗,雄介还没说完,我必须静静聆听。
「而且、而且……你……都怪你把狐狸带回来……旋花才会……」
为什么会这样?幸福的日子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
雄介所说的,以前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就算我装作不关我事的模样,我毕竟也间接造成旋花的死。雄介的脸激动地扭曲。
他继续说着他离开家之前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杀杀杀!除了杀人、除了杀人以外,我还能怎样?而且,其实我连你都……』
「其实,我连你都想杀!」
吼叫声几乎震破我的耳膜,可是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即使有人说要杀我,我的肚子也不会因此而裂开。因为我早就感觉到他想说什么。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真的太糟糕了。
我深吸一口气,动到喉咙时,掐在动脉上的手也跟着颤抖。
做完深呼吸,稍微平静后,我抬头看着他,将想到的话告诉他。
「……………………谢谢。」
「………………………嗄、嗄?」
雄介的表情扭曲,他张大双眼,无言以对。我还有些话很想对他说。
可是,现在真的没办法好好表达。我一边回想着之前在雄介家的情景,一边继续说:
「我知道你打算杀我……可是,当时你却没有动手,只是转身离开。」
嵯峨雄介因旋花的死而崩溃。
失去旋花的痛让他执着于复仇计划。为了逃避难以承受的激烈情绪,与其杀死自己,选择杀死别人比较容易。他坚持要杀死舞姬他们。他也恨我。只不过我没有自觉,还粗神经的企图说服他。他并没有杀我,甚至没有打断我的骨头就放过我。
我只能说,这就是属于雄介的善良。
「你、没问题的。一切还可以重新来过。」
雄介没回应,我想继续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卡着东西。
我咳嗽几声,吐出累积在口中的鲜血,既然他不说话,那就换我说。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烂人,可是,你不是。虽然你很想杀死我,可是你终究还是忍住了。所以……怎么说呢……你还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并没有……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感到放心。同时想起在雄介家,他一一破坏掉所有旋花留下的物品时的模样。
尽管被旋花的死逼至绝境,面临发狂边缘,他依然忍住了杀死我的冲动,这表示他还有机会变回原本的雄介。
「就算你现在还想杀我,我能够理解。可是,大家都在,回来吧。」
我闭上眼睛,脑海出现许多熟悉的面孔。雄介忍住了杀我的冲动。
所以,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和平的日子对他一定具有特别的意义。
「如果你来,七海虽然会发发小脾气,可是一定会做好料给你吃。而绫一向好客,幸仁也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了。还有你曾絰救过的更纱与蝶尾。白雪小姐可能也会骂你,不过她一定会帮你……还有你的学妹,还有小茧,大家一定会……」
我有点语无伦次了,但我不管。就算是胡言乱语我也要继续说。
雄介比他自己想像的还要善良,所以——————
「所以,你回来吧。然后从头开始。你真的错了。」
你不该展开复仇计划。
气氛凝重而寂静。雄介依然不说话。他放开我的脖子并站起来。
他默默地离开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一路走下楼梯。
原本想追上去,却又放弃。紧张的气氛解除,身体有些僵硬。
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撑着跟他周旋那么久,讲那么多话。现在的我却连站也站不起来。
很想就这样躺着睡下去,意识渐渐模糊。
这时又听见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我张开眼睛,等着那人。
对了,我刚才太专注跟雄介说话,忘了久久津很可能会去而复返。
他要是折回来,大概会冲过来杀死我。
一想到这里,就看见一张很像狐狸面具的脸盯着我瞧。
「嗨……………………小田桐。」
「…………搞什么啊,原来是日斗。」
真想不到。他终于下车了。来这里找我想干么呢?
狐狸弯起嘴角,觉得好玩似的伸长脖子看着楼梯的方向。
「我在楼下都听到了,开始和结束都跟我猜想的差不了太多。雄介又走了。你再次被抓包自说自话的感觉如何?我倒是听得很开心。」
他愉快地笑着。我叹息。就知道狐狸没那么好心帮我。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变态。然而,他又耸耸肩,像是有什么不满。
「不过,你的反应和我期待的不太一样,真可惜。」
狐狸伸出手指,尖锐的指甲刮过我的脸颊,沾到我脸上的泪水。
「你竟然没有挝胸顿足地懊悔,只是觉得很难过?」
「………………………………是啊。」
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懊悔,如狐狸所说,我只觉得难过。
我没有为了旋花的死而哭泣,还有雄介决定复仇都让我很难过。
我直到现在才为了旋花上吊后所发生的事情而流泪。
像孩子般,只因为打从心底感到难过而哭。
日斗不满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又匆然眯起眼睛。
他坐在地上,唱歌般流畅地说道:
「雄介——他是个充满矛盾的人。明明已经疯掉,却比任何人还希望恢复正常。明明嘴上说着世界上没有救赎这回事,却又比谁都渴望擭得救赎。小田桐你知道吗?他一直在你和妹君身边出没,或许是因为即使疯了,他还是想要和与自己有某种关联的人在一起。你错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回想起过往的日子,雄介总是吵着说自从他爸爸死了之后就没有好玩的事情,然后擅自跑来和我们一起解决各种事件。这时我才发现他经常跑来事务所原来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狐狸嘴角含笑,嘲笑似的继续说下去:
「这真是滑稽又愚蠢的行为,已经崩溃过的他竟想过回正常的生活。」
——————你有注意到吗?
我无法反驳他,即使我因此后悔而大哭大闹也无济于事。
所有想跟雄介说的话已经都说完,接下来只能祈祷他会回来。
过了几秒,狐狸又耸耸肩膀,他笑着站起来。
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朝我伸出手。
「……………………你会怎么做?」
他问我。我的回答只有一个。我要把雄介追回来。我想藉由他伸出的手站起来,我拉着他的手沉默了几秒,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想站起来,可是脚不听使唤。原本不愿意让他帮我,可是现在也只能依靠他。
「…………我站不起来,可以拉我起来吗?」
他皱着眉歪着头,像在等待般不发一语,过一会儿才用力将我拉起来。
他的手铐链子摇晃了几下,我不稳地站起来。他不太高兴地说:
「小田桐……在这种状况下。你竟没有什么愿望要借助超能力来实现?」
我看着自己的手。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踩进狐狸设下的陷阱。
要是我心里有什么愿望需要他的超能力实现,或许在握住他的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实现了。
别闹了。我根本不想利用狐狸的超能力。
「我只希望你拉我一把,就这样…………这次我会向你道谢,谢谢你。」
这时狐狸的表情就像是刚被人打了一拳一样。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奇怪的反应。我不理会全身僵直的他,迳自走到一楼。他在我背后喊:
「……………………只想要我拉你一把,是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一般而言,人无法实现他人的愿望。
但是,人们可以亲手帮助他人,这就已经足够。
* * *
我忍着头晕的不适蹒跚地走到一楼,用颤抖的双腿继续走到外头。
冰冷的空气包围全身,停在外头的车开着灯,灯光划破四周的黑暗。
走过前院便听见司机的声音,他拿着手机不知在说着什么,看起来似乎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事呢?视线一阵游移过后,忍不住张大双眼。
我看见久久津坐在后座,手里抱着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
纯白的洋装的下半身满是鲜血,嘴唇苍白毫无血色。
唐缲舞姬全身血淋淋,紧闭着双眼,看上去像是具美丽的人偶,也像一具尸体。
久久津发现我的到来,于是拾起头看我。失去光彩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久久津。」
我正想走过去时,司机迅速钻入车里。打完电话的他关上车门,快速开走车子。亮晃晃的车灯逐渐远离,再也看不见久久津。
杵在原地的我愣愣地站着,回想刚才的情景。
久久津的眼神是失去所有的人才会有的。
——————唐缲舞姬真的死了?
我好像做了一场恶梦,在梦里被无法醒来的黑暗吞噬殆尽。
先别愚蠢地幻想了,现在该先找出雄介,另外也不能丢着久久津不管,他失去了最爱的人。尽管有很多事等着我做,可是头脑已经因疲劳与失血而逐渐模糊。
我想走,又忽然停下来。因为我发现,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像个被家人丢弃的孩子,旁徨无助地伫立着。
「——————小田桐君。」
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清澈的声音传入耳朵,一回头,看见一个撑着红色纸伞的人。
原来天已经快亮了。黑喑退去,天空底部渲染上橘色。
茧墨的纸伞在这微亮的天色中显得更加耀眼,她那对清澄的眼眸定定地望住我。
她绝不想管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悲剧,我很清楚这一点,并对此感到安心。
茧墨阿座化像个绝对正确的指针,绝对不会改变。
不论其他事物如何改变,只有她,依然会在我身边。
「小茧…………唐缲舞姬是不是死了?」
我好像明知故问。舞姬那浑身是血的惨状还烙印在我眼底。
她不可能还活着,但是我还是想听茧墨亲口说出事实。
茧墨微弯起嘴角,接着,摇了摇头。
「——————不,她还没有死。」
这个回答让人错愕。雄介竟没有杀死舞姬。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在我的注视之下,茧墨轻轻地笑了。
「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我不知道雄介君是怎么想的,总之他没有给舞姬君最后一击……反正还得等下一台车来才能走。跟我来吧。」
茧墨转身就走,华丽裙摆飘飘地转动。
就这样,她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我只好一如往常慌慌张张地跟上去。
* * *
宽敞的仓库地板上堆积着等待处分的人偶。
可能是之前被拿去攻击茧墨家的关系,仓库正好少了一半的库存。
这间盖在舞姬家后方的仓库堆满了故障的人偶与表演用的衣裳。
失去了手或脚的人偶间有一件破损的洋装。专门拿来放衣服的角落有一些血迹,破旧的蕾丝与外套都喷到了鲜血。
「舞姬君当时就躺在这里。双腿确确实实地被打断,也止了血。从样子看来,她失去了一双小腿,但是没有生命危险。」
茧墨淡然地叙述着凄惨的事实,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对。
她还活着,却失去了腮。真是非常残酷的事。
见到我的表情,茧墨微微耸肩,她冷淡地继续说道:
「但是,狗儿大概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发生在主人身上,它一定会咬死那个伤害主人的人。」
我想起刚才久久津那晦暗的眼神。我曾经见过几次那样的眼神。
内心崩坏的人就会有的眼神。久久津绝对不会原谅雄介。
「本来我打算陪他们一起去医院,之后就回去事务所。可是我不想待在发疯的狗旁边,所以打消同行的念头。如果真是只狗还可以替它戴上嘴套,问题在于他是个人,本质比狗差多了。」
茧墨无奈地抱怨。一边听她说话,我一边拚命地思索着。
我真的能够阻止久久津吗?雄介又跑去哪里了呢?
他是不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再张开,然后我发现一样东西。
有一本笔记本插在那堆衣服的缝隙中,我赶紧伸出手。
试图避开沾到鲜血的地方,小心地抽出笔记本。本子的封面有些似曾相识。
好像是旋花的笔记本。是雄介刻意留下的物品。
不知道能不能在笔记本里找到雄介会去哪儿的线索。
我一页页地翻过去,翻到一半时看到不知道是谁写下的文字。内容和我的人生有些类似。我讶异地阅读着。
没多久,我停下翻阅的手。眼前彷佛看见血红一片,心脏也冻结起来。
手忍不住捏紧笔记本,整个人因强烈的愤怒与焦躁而颤抖不已。
「…………这混蛋…………雄介…………」
为什么他会得出那样的结论?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咬牙切齿。现在想骂也没得骂。但是我还是发出内心的怒吼。
「我不是叫你回来了吗!」
黑暗中,没有人回应我。
茧墨不停地转动她的红色纸伞。
我已经说了很多很多,现在己无话可说。
从一开始我所说的话就不具有重大的意义。
我只是替自己回顾了这毫无用处的无聊人生罢了。
不管说什么,结论依然只有一个。
所有人离开的理由都是因为我。
我。
算了,是法再继鳍下去了。
为了客观地审视自我,我选择了不太一样的写法。不过那样写还真是恶心透顶啊。
原来如此,我是个很差劲的人,我终于彻底了解这一点。这是我最后一次写文章了。
打从遇见狐狸,决定报仇开始、不,或许更早以前,我就已经偏离了做人的轨道。我的漠视害死了朝子阿姨。尽管对父亲摆出反抗的态度,可是却为了保护自己而没有带她逃出家里。她等于是被我杀死的。
我杀了她,小秋也死了。剩下我孤单一人。这样的我竟妄想再和谁一起生活,所以才得到这样的结局。
我不能够享受活着的乐趣,我不该让旋花和我住在一起。我保护不了旋花,所以她才离开我。
旋花的死让我再次体会到。
朝子阿姨死后我找爸爸报仇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的手段。
这次也一样,不想要痛苦难过,也不想死所以要报仇。
我不敢自杀,我只能把愤怒发泄到别人身上。
说穿了,我一直活得很自私,没办法对别人好。
该结束这一切了,不该挣扎下去。我只会破坏,今后也一样会破坏掉其他人事物。
结果,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对她们见死不救。我无法保护好旋花。然后利用报仇来逃避。
刚才和舞姬谈过我才明白,其实她也有她的考量。我还是无法原谅她,从来没有这打算。不过,却也很难继续恨她。
所以,该结束了。就让一切到此结束。
接下来该怎么做?
看了曾经和旋花共同欣赏过的舞台。然后。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小田桐先生。这是和你见面后所写下的东西。刚才很抱歉。虽然我很想杀掉你,可是因为你我才能有少许快乐的回忆并有机会认识旋花。谢谢。承蒙你照顾了。
不要再在意我说过的话,有件事忘了说。这些文章都是我写的。本来我想写遗书,没想到写了这么一大堆废话。写完自己读了一遍,重新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才想到。你说我很善良,其实我不是。我已经承受不了朝子阿姨或者旋花的死。现在我在意的不是我还能不能回去这种事情,而是这一切似乎都是我的错所造成。对不起,其实我的头脑还很混乱。总之,我觉得好累。
谢谢再见请保重。替我跟大家问好。
对我而言。
所谓幸福究竟是什么?
B.A.D.事件簿⑧:茧墨从不献花给骷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