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啊,课堂上我托着脸,漫不经心地想着。隐约记得去年也是以这样的态度过了节。我往右前方安达的位置上瞥了一眼,刚好撞上了她的目光。在滔滔不绝的讲课声中,我与安达四目相对。
安达的眼神有些惊慌失措,虽然她平时就是这样,但此时却没有移开目光。明明还在上课,却大胆地回头看着我。尽管我想让她好好向前看,但也难以拿肢体语言表达到位。如果向外挥手,她可能会误以为是让她走开;如果移开目光,她可能会觉得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安达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她心思细腻,所以时而会让人产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想法。
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一边呆呆地与安达对视着。
「结束了」
虽然还不能就这么结束,不过已经下课了,现在是放学时间。我用手支棱着脸向窗外看去,白昼变长了呢。十二月的夜晚似乎最是漫长,对圣诞老人来说,长夜应该更方便行动一点吧。
霞光尚浅,如果一直恍惚地盯着那淡黄的光辉……一直盯着的话,便会昏昏欲睡。我不讨厌漆黑的夜晚,但说不定被柔和的光线包裹着睡去更能令我放松。
遥想起初中时代小岛的健康生活,以前放学后,我还会立刻去参加社团活动,尽情挥洒汗水呢。这时,我感觉有人过来了,于是转过身去,虽说不用看也知道是安达。我去安达的座位旁,或是她来我这边,只有这两种选项。
安达抱着包,微微低着头看向我。
「你上课时在往这看,我就想着会不会是有什么事」
「欸,唔……不不,分明是安达在看我」
我毫无意义地反驳道。她用书包遮住嘴角,小声嘟囔着。
「岛村也看我了」
「没看没看」
「可是眼、眼睛对视了」
「啊……是嘛……不行了,完全没有头绪」
睁着眼睛睡着了——我只想得到这种等同废话的说法。
安达一脸困惑,似乎在对我的话提出疑问。我慢慢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哈哈哈,算了,别在意」
当我想笑着蒙混过关时,安达从包的后面直直地盯着我看。
「生气了?」
「没有,」安达摇摇头,「但是,」她继续说道:
「感觉岛村在这种地方,很像你的妈妈」
「啥」
这可真是令我难以坦率接受的观点呢。唔,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撅起了弧度。
「有吗」
「……生气了?」
「没有啊,完全没有……也是呢,孩子随父母是很正常的吗」
安达也很像她妈妈,侧脸给人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但即便这么说,安达也不会感到高兴吧。
回到原来的话题。
「那就算作两个人都互相看对方了吧」
「嗯」
双方都认可了这个结果。接下来。
「要去哪里转转吗?」
对话总会变成这样的走向,于是干脆由我起了个头。安达放下包,嘴角微张地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呆住了。
「今天,要去打工」
「这样啊。那就回家吧」
我马上离开座位。一站起来,鼻尖所感受的空气发生了些许变化。该说是坐下来时的温度更高,还是空气停滞的原因呢。也许高处的风更有活力,更愿意跑东跑西吧。
我向教室门口走去,突然背后感到一股阻力。
转过身,安达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样低着头。
「安达?」
「就想着,你会不会觉得有点遗憾啊,什么的」
「超级遗憾啊」
「真是的」
「好痛」
安达隔着衣服揪住我的背。强行揪着……很强行地,把我拉过去。好痛。
「要说遗憾的话,可能是我比较遗憾吧」
并行在走廊上,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欸,怎么了?」
「我好歹也要记得安达在每周几打工才行呢」
因为这不属于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一不小心就给忘了。
明明安达已经充分展现了自己,她身上却仍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地方,真奇怪。
「话说,安达去打工没什么特定的目的呢」
「嗯」
「好了不起啊」
「这话好像带了一丝敷衍」
安达无奈地露出浅笑。
「不抱有什么目标还能坚持劳动,这真是……呃,很能吃苦耐劳嘛」
很厉害喔——我摸了摸安达的脑袋,她略带满足地放缓表情。但随后又摇摇头否认。
「不、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
「没有没有,小孩子才不会去工作呢」
比如说我。
「所以安达一直都很成熟,我只是在夸奖你这一点哦」
安达就是那缕高处的风吧。风呼呼地吹着,这股风的流动感时不时地令我心旷神怡。
而我究竟把那份朝气丢到哪儿去了呢?明明是同龄人的说。
就这样,我们走到了校门口,是时候道别了。……然而,不知不觉间紧握着的那只手却不肯松开。
急匆匆地向旁边迈了一大步。现在,一座漂亮的桥梁架在了我和安达之间。
「安达」
我看向「桥」的中间,向她示意。安达盯着紧握在一起的指尖,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又连忙地缩紧了距离。不是不是,我正这么想着,安达又摆出一幅不可思议的样子,歪头看向我。
「欸,不是这样吗?」
「你在想什么呢,小安达……」
是误会了什么吗,安达的脸比夕阳红得还快。通红的脸颊上若是挂上几缕头发,色调一定会很漂亮吧,我总是能在奇怪的地方收获感动。
其他学生不断地从身旁路过,我们在人群中干什么呢,我不由得这样想着。
「我说安达啊」
「怎,怎么了?」
「如果用动物以外的东西来形容你,那大概就是纳豆吧」
「……欸?」
几经波折之后,我道别了粘人的安达,独自踏上归程。不过,就算撇开玩笑话,安达能在上完课后去打工,真是远比看上去要坚强。看似纤细、脆弱,却又婀娜强韧。她是如此柔软,以至于即使遭受曲折与磨砺也绝不会崩坍。
我从心底佩服安达的这份坚韧。
「虽然本人总是一幅僵硬的样子呢」
大概是因为这个,我发出一阵轻笑。事到如今,还有事物能让我如此紧张吗。暂且不谈初中时代的狂犬小岛,如今由自己来说会有些草率,不过,我反而是因为态度随意,才会有些提心吊胆也说不定。
我有很好地对安达传递着自身的想法……我自认为如此。
安达传达来的意见和情绪很容易理解,虽然以前也会因举动陷入僵局,但现在,退一步纵观全局的话,大致上都能够理解。这对于十七岁,接下来马上十八岁的我们来说,可能是十分罕见的才能。
即便笔直前行,也会走着走着就遇到拐角。而安达就在其中径直与我相交。
若是我在性格尖锐的时期与安达相遇,故事的走向又会如何呢。
我偶尔会想到这样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假如从我们的邂逅中抹去体育馆、夏天、鸣蝉,以及所有一切,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吧,我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世界,这样想着。
「哎呀,这不是岛村小姐嘛」
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悠悠哉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吓了我一跳。然后,还没来得及抬头,我就看到有些亮晶晶的东西飘落而下。我叹着气,把她从头上揪了下来,放到身旁。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毕竟这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爬到了别人的脑袋上,而我也仅认识一个会这么做的人。就算找遍地球,大概也只有她了吧。
那便是小社。她今天穿着鱼型的睡衣……啊不对,是玩偶服?乍一眼看不出是什么鱼,因为平时生活中能见到的大部分鱼类也只是切开的鱼块。禽类和猪肉也是如此吗?我忽地意识到这点,不禁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不得了啊。
「你好呀」
「嗯嗯,你好。希望你别再随便爬到别人头上了」
「为什么」
这条鱼扇动着鱼鳍,一边若无其事在陆地上行走。
就算问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小同学倒是会很开心的说」
「那是因为她很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啊」
妹妹有时会说,小社就像妖精一样。妖精啊……当她撒着鳞粉,不对,撒着闪亮的粉尘时,的确很像妖精。外星人和妖精,到底是哪边更贴近现实呢?
「顺带一提,这可是鲣鱼哦」
「噢」
「我看到有地球人这样穿,所以参考了一下」
「你确定看到的是地球人?」
确定不是从海上入侵的半鱼人先头军吗。……啊,半鱼人也算地球生物嘛。
是这样吗?
「今天我是有事才来找岛村的」
「有事?挺稀罕啊」
明明每天都没来由地,理所当然地待在我家里。
「其实,我是来送巧克力的」
「哦?」
意外的状况接连不断。
「也就是情棱节啦」
「……大概懂你想说什么」
虽然日子还差了好些天,但不管是几月几日的星期几,对小社而言都没多大意义吧。
毕竟她说自己好几百岁了,那时间观念估计也有点问题。
这么说来,我还没和安达提过情棱节的事呢。
难道只有我意识到这件事了吗?一想到这里,心底便涌出少许羞涩感。
我俩就这样一起回了家。莫不是因为身旁有条鱼吗,总感觉这走过的路要比以往的更冷一些。
或许也只是由于气温比平时低吧。
我数了数玄关处鞋子,数量比平时少。
「妹妹还没回来」
「哎呀」
「最近的小学生可真忙呢」
「就是啊」
这家伙跟个没事干的小学生似的,悠闲地脱去凉鞋。因为摆放的过于草率,我只好无奈地帮她摆摆齐。
然后,先跑进去的小社面朝向我,得意地摆动着背鳍。
「有岛村的、小同学的,还有妈妈和爸爸的份哦」
小社接连从玩偶服内取出巧克力。四个结实的盒子堆积在她的小手上,它们看上去完全装不进鱼鳃里。
「欸——……你还买了这些啊?」
有点在意巧克力的来源,于是便随口问了一下「哈~哈~哈~」那条鱼笑了起来。
「昨天在电视上看到,就作为参考了」
「看到?」
「哈哈哈哈哈」
「哎呀你别笑了」
「我捣鼓出来的」
她把双手的手指揉来揉去地缠绕在一块,然后做了个紧紧固定的动作。
「捣鼓?」
就算说是捣鼓出来的,貌似和手工制作还是有些微妙的差别。像这种,应该说是从零开始捣鼓捣鼓然后制作出来的吗。仔细一看,巧克力盒包装的缎带右侧清一色地折着小样式,仿佛都一模一样地仿照了第一盒。
「唔……」
看上去这巧克力不像加了可可豆的样子啊。不过,算了,无所谓。
她大概类似于会从包里拿出冰淇淋的外星人吧。
这样也挺好。
「不管怎么说,妹妹肯定会很开心」
「岛村你不开心吗?」
小社睁圆了纯净无暇的眼睛,不解道。
「唔……不,嗯。还挺开心的吧」
我一下子想问自己:为什么总要逃避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呢?
所以,这次我想试着不再逃避。
从谁那儿收到礼物时,去率直地表达欣喜。
明明直接用声音、用态度,坦率地表明出来就好了,我却总会感到羞怯。
真正令人羞耻的,或许是变得连这种小事也做不到的自己吧。
「我很开心喔,谢谢你」
我抚摸着她的头,感觉像是在摸鱼脑袋一样。
那条发光的鱼摇着鱼尾,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此时氛围正好,所以就不去追想鱼尾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了。
「接下来就请你给我巧克力了」
她快速地伸出空空的手。
「比起去年,我对情人节稍微有了一些了解呢」
是谁教她的?是妹妹吗?
「现在可没有,这样啊……那就等妹妹回来了一块去买吧」
「好耶」
鱼儿开心地跳着,这倒没什么。但是,真的要和这条鱼一起去购物吗?
「唔……算了,也行吧」
反正脱掉玩偶服也很显眼。
「等下啊」妈妈突然从走廊里出现,就那样啪嗒啪嗒地跑来。
「你们一直不过来,我又一直在那儿等,还想着突然跑出来吓吓你们呢,这不是白费力气了嘛」
「像这种恶作剧,连妹妹都不屑干」
「比小学生还年轻什么的岂不是很不妙?」
哈哈哈,她一笑了之,于是我也立刻放弃了。我从爸爸的态度里学到:面对这位妈妈时,早点死心是很重要的。但麻烦的是,如果我无视得太明显,她就会干脆一直缠着我。初中时期的我真的对此感到十分厌烦,也因为这个吵过架。
现在想想都会很惊讶,那时自己怎么会说出那么过分的话。这段回忆就像久治不愈的旧伤般,时不时隐隐作痛。
现在没办法过于强硬地对待妈妈,可能就是因为这份无法忘却的、小小的罪恶感吧。
「妈妈呦呦呦」
「怎么了,小鱼」
「这是送给妈妈的巧克力」
「哦?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情棱节礼物哦」
「你偶尔也很懂事嘛」
妈妈也抚摸起小社的脑袋。以小社的身高来说,摸起头来正合适。
「那么作为回礼,就给你买便宜的巧克力板吧」
「哇哦——」
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
本人乐意的话,算了,也行吧。只要当事人能接受就行。
随后,小社就跟往常一样,跑进家里,吃晚饭,泡过澡后和妹妹一起睡觉。
人类总能逐渐适应任何东西。
不断增加理所当然般的事物,然后生活下去。
一旦忘却,便会反复去再次地习惯,一寸寸地扩大伤口,也慢慢增强着对于痛苦的耐受。
家人们以及那只附赠品都睡觉了,夜色渐深,正在学习的双手也迟钝了起来。
我放下自动铅笔,伸了个懒腰。但眼皮还是无法摆脱困意,做些什么好呢,我瘫坐在被炉桌下,慢慢想着。可以说是已经学不住了。
今天先睡吧,我用已经掉了一半电的脑袋打算着。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大脑深处又照进一缕光亮。我就那样坐着挥动手,循着声音找手机。
「会是安达吗」
虽然她一般不会在深夜打来电话。拿到手机后,我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安达的话应该会提前问一下,而不是直接打来电话。那么会直接来电的人就是……
「小樽」
是樽见。好稀奇啊……说稀奇也有点怪怪的嘛。不过最近她都没打来电话。
我不经意地想起,升入初中后,因为分在不同的班级而慢慢断了联系的那段时间。
我们刚好在一年前偶然重逢,随后也只见过几次面,关系自然又渐渐疏远了,也许我与樽见的关系已经难以为继。我一面想着,边接通电话。
手心的触感如同纸杯电话一般虚无缥缈。
「喂,是我」
与面对安达不同,我有些纠结如何向樽见说出第一句话。
真奇怪呢,我暗自想道。
明明和樽见认识更久。
『你吼』
「呃,晚上吼」
『不好意思啊,你已经睡了吗?』
「正在学习喔」
『啊,好虚伪』
我瞥了一眼摊在那儿的笔记本,这可不是我在胡诌。要是能让她看见的话真想翻开给她看看。我盯着笔记本边缘的空白,等待着樽见的声音。
『小岛?』
「嗯,怎么了」
『没事,就是听你没讲话……』
「我在静候你开口说正事呢」
我披好棉袍,伸直背部。
『呃,这样啊。那便请恕我无礼』
「不用不用,吼吼吼」
我不由得模仿出小社的笑声。不妙不妙,我闭嘴默默反省。
短暂的停顿后,就像助跑般,樽见深吸一口气。
『啊不,并没有什……不,有事。嗯。一起玩吧』
「现在?」
无需看表,日期即将进入新的一天,这个时间出去玩,不愧是不良呐。
话说樽见目前还是现役不良吗?从母亲间的联络中所听到的樽见可是个乐于帮忙干家务的孝顺女儿呢。说到底,她身上真有不良要素吗?
『啊,我倒是可以,只要小岛时间方便的话』
「才不呢,困了困了」
『是,也是呢。……那么,睡醒后也行,一起去玩吧?』
这样啊,不过除了这个,确实也没有其他事了。
唔,我犹豫着。
换做以往我会立刻答应她,可是现在还要考虑安达。想必安达会不乐意吧,会表达强烈的不满吧。她就是这样的人,非常感情用事,又很容易动摇,一旦被煽动,就会像火焰一般不可捉摸,然后,火势便蔓延开来。
我看着安达送给我的东西,想寻找些能放够松情感的物件,然而手头上并没有。于是我摸起不知何时放在身旁的海豹玩偶的肚子,它的手感使人平静,接着,我抬起头。
「出去玩这件事,该说同意呢,还是什么」
『同意?』
要说清楚吗,我拿手指抵着鼻翼,一阵苦
恼。告诉樽见后又该怎么办呢?还是考虑一下今后的事情,再认真谈谈?真难搞欸……这三种想法交织得难舍难分。总之,光觉得麻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因此第三条首先出局。我做事时,一向是先从这一步出发。这大概就是与生俱来的懒人吧。
「唔姆」
『小岛?』
樽见啊,是个好人。我唯独很清楚这一点。
算了,说就说吧。
「其实我有女朋友了,不是男朋友」
『……欸?』
我察觉到樽见呆住了,现在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所以啊,总随便出去玩感觉很对不起女朋友呢,哈哈哈——」
我穷追猛打。分成好几次讲,连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哈哈哈——」
独特的尴尬局面迫使我莫名地笑了起来。随后也是在樽见沉默不语的期间不断傻笑。一旦谈话出现空隙,小社就会暂先拿笑声填补,而我现当下就像是模仿着她一样。真是受了那个迷之生物不少影响啊,我逃避现实般看着自己。
终于,樽见的声音回旋着传来。
『真的?』
「真的」
虽然一年前的我也很难相信,但现在事实正是如此。
『女、女朋友?』
「嗯嗯」
这么说来,似乎她之前也问过我有没有男朋友。那时我说没有,现在也可以这么说,但确实有个女朋友。
人生还真是不可思议呢。或者说,从我遇到安达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吧。
安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呢,事到如今,我还是会在这种时候疑惑着。
『哦』
「……哦?」
迟迟等不到樽见的回音,只说了一个哦字便顿住了。
我看着空空的杯底,余留下的味道晕染着我的思绪。
终于。
『原来是,这样啊』
她平淡稳妥的回应中满是无法掩藏的动摇。我稍稍思索着,那是在惊讶吗?没准还带了些抵抗感也说不定。说出来真的好吗?我稍微思索着。
然而樽见是我的朋友,如果可以,我已经不想再对朋友逃避了。
『小岛,交了女朋友。哦,嗯,哦——』
「啊,不用强行假装平静也可以哦」
不然我也变得无法冷静下来。所以,还不如两个人一起慌张吧。
当我毫无干劲地左右摇晃着身体时,耳边传来樽见尖锐的声音。
『小岛、有在向前迈进、呢』
「嘛,毕竟是女高中生……」
『这样啊,女朋友……我知道了』
樽见的声音像是闭着嘴巴发出的一样,声色的前端瓦解着,很难听清。
也很难给予回复,等待的时间逐渐延长。
我时不时摸摸那只海豹君,缓慢呼出快要堵塞住的气息。
『这件事,就先当做是这么回事』
「当做?」
『我想,见你一面。可以吗?』
她的声音如同刚汲上来的冷水一样,浸入我的身体。
我用力地捏痛指尖。
「可以啊」
我重新接受了樽见的邀约。
见上一面后再聊聊……什么啊。那样做了,又会有什么意义吗?
真想不明白啊。因为想不明白,所以,我也想再试试看。
「那就,明天吧」
『明天!?』
「欸,不行吗?」
我还想着刚好放学后见一面的说,不过休息日去对方家里会不会更近呢。
『可以倒可以,就是感到很稀奇呢,这种时候,居然是由小岛那方来做决定』
「有吗……啊不,或许确实是这样」
『而且还超果断』
「我觉得早点见面可能比较好」
因为越拖延,需要考虑的事情就越多。
『但是……确实很有小岛的风格呢』
樽见的声音里好像夹杂了一丝喜悦,是我听错了嘛。
『那就,明天……放学后,在车站见面可以吗?』
「好」
『嗯……嗯』
声音趋于模糊,仿佛溶于水中,随着通话的结束而一并消失了。
先挂断了电话的人是樽见。
「唔……」
能够完全让睡意飞走是很好啦,不过整个人都倦怠了起来。
说是在此一举的话未免夸张了点,而且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但我这人就是会干劲过剩。
我能感觉到,有些和这相近的,如硬块般的东西在我肚子的深处轱轱打转。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条鳄鱼。话说回来,之前看过小社扮成鳄鱼来着。
正回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时,我注意到有人发来过消息。
「哦呀,这回才轮到安达」
『现在方便打电话吗?』
她在没多久前发来了这样的消息……是消息吧?我呆呆地看着那简短的内容,接着她又发来了一条『可以吗?』。我有点怂了……玩那招吗,看到消息已读后的再次追问?我想象到正在死死盯着手机的安达,嗯,很有画面感。
「可以哟……」
我一回消息,她马上就打电话过来了。哎呀,真是高速安达啊。
「喂喂~」
『晚,晚上好』
听到这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问候,我微微一笑。随后也应答道「晚上好」
『睡了吗?』
「高强度学习中」
『啊,这样吗』
「大家一点都不相信我呢」
而且还都问我是不是在睡觉。这是把我当成猫了还是什么了吗?
『不是不是,我觉得岛村很努力哦』
「谢谢了啊」
『不过你消息回慢了,我就想着你是不是已经睡了……』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然后我轻描淡写地回复道:
「刚刚一直都在打电话啦」
所以就稍微迟了点咯——嘛,我认为也就这种程度。
『……』
「安达达?」
安达的气息似乎失去了活力,是我的错觉吗?
『你和谁打了电话?』
「嗯,朋友」
『……』
「不要就这么一声不吭啊,小安达」
『可是,』
「没有可是」
『……可是』
这就像小孩子在闹别扭一样,我不禁笑了笑。
『一、一点也不好笑』
「不不,还蛮好笑的哦。那个啊,安达,呃——嗯——是那样的呢……」
有点难搞呐——这么想着,我把眼睛撇向右侧然后笑了起来。该怎么办呢?我躺下身,开始犹豫如何作答。
我在脑海中看见无数个立牌:打诨、生气、一本正经……以前的我常常会选择直接发火。究竟是什么在不随我愿呢?回想一下,初中时的自己肯定会狠狠瞪过来,让人难以问出半句话,而如果笑嘻嘻地挨近,又像是会吃上一记篮球。
「朋友可是非常重要的哦……话说安达没有朋友吗?」
『嗯』
安达毫无抵触地肯定了这句话。这样嘛,看样子我的说服一下子就失败了。说到底对安达而言,朋友也好,家人也好,除此之外的人也罢,大概都没有区别吧。
既然如此,就那么办吧。
「好像以前也问过这个,不过我就那么不值得信赖嘛」
我看起来就那么对人漠不关心吗?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认真地去考虑有关安达的事。
『我相信你的』
「讲真?」
『但是如果岛村和我以外的人开开心心地在一块……就会有一股堵塞感』
「堵塞感?」
『就像胸口被灌进了泥水一样』
「会到这种地步吗」
『岛村的一切,我都不想交给任何人』
「嗯……」
被她超级爱着倒是件好事啦,安达的爱……真是深沉啊。诗意地来说就是:深若沧海,如果抱着随意漫游的心态,便会溺亡其中,直截了当地形容的话,就是束缚系女友。
我摇了摇手。
不过啊安达,尽管两个人能够生活下去,可是仅靠两个人就想生活下去是非常困难的哦。要是我也变成安达那样倒还好说,但那就不是『两个人』了。
「我啊,即使是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也满脑子都是安达哦」
这并没有在哄她,而是我真的就变成那样了。安达已经在我心头扎根至此了吗?就好像腰腹处被咬住了一块肉似的,她大口地咬来,而我绝无可能视若无睹。
「所以,如果安达不信任我,老实说会让我很泄气」
怎么说呢,我这人不太会去深入涉足他人。
这是因为我不希望自己被他人所熟知。
安达将这般壁障拨开并出现在我面前,而她如果不信任我,我就总感觉自己就要手足无措了。混杂着寂寞与放弃,这份昏暗而青涩的情感如波浪般不断向我涌来。恰似独坐在深夜的海边,不
过也能在那处感到一股安心。
正因为能感到安心,如若稍微松口气,便会永远留在这里,所以怎么也得赶快站起来。
因此,我希望那个伸手拉我一把的人是安达。
『抱歉』
「安达没有必要道歉……只是,直面自己的感情,想要好好地传达感情,真的很难呢」
从正面直言也有可能会被怀疑,所以我想不出有什么最优解。不过,安达所说的话我一直都是全盘相信的。毕竟,她是个好懂的人。
『我真的是相信岛村的』
「嗯嗯,超级爱你哟」
『……果然,可信度还是有点……』
为虾米
「那么,你要跟我聊什么来着?」
『呃……欸?好像我们什么都还没聊』
「啊啊,刚刚只是在接受安达的责问嘛」
『责,也没到责问的程度吧……没,没到』
「认真的话题就到此为止,我们来聊点开心的吧」
『欸?』
「不啦,我就是想着,既然你打电话过来了,那应该有什么事吧?」
让我们快乐起来吧~,我看着闹钟并这么要求道。已经是这个点了,本该早点睡觉为明天做准备。尽管并不是快乐谈天的时候,我也要强行快乐。
「乐」
『乐?』
「不小心说得有点跳脱了。那么安达啊,请讲」
我想把她所谓的积在胸口的泥水给排掉。不过,那些被排掉的泥水又将去往哪里呢?
『那么就』
「嗯嗯」
『其实呢,下星期有个情人节』
「啊,貌似是有呢」
我试着装了下傻。
「确实有这个节日呢」
『确实有的呢』
不用勉强附和我啦,我偏开视线笑着。
「所以在情楞节有什么事吗?」
『关于这个啊……那个,要不今年也一起过吧』
安达变回了平时的样子,这样一来我也能像平时那样对待她了。
「好啊……今年也一起来过情人节吧」
『啊……嗯!』
感觉能看见安达奋力点头的模样。就算不是面对面,人类也能通过很多其他东西来想象出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因为人类连这种事都能做到,感觉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相信超能力什么的了。
『还是去购物?』
「那也不错啊。去年吃的巧克力味道很棒」
顺带一提,今天小社给的巧克力可甜了。包装里是动物模样的巧克力,不过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摆在中间的谜之生物是什么,小社也不知道。
真是不可思议啊,手拿四板巧克力的小社看起来幸福极了。
「我们到名古屋去也就这么点事了呢」
『嗯』
「高中毕业后,去的次数会增加嘛?」
又或者,我会离家独自生活吗?我吗?我不由得盯着天花板看。
『岛村打算升学吗?』
「嗯——怎么办呢?」
我也并没有什么热衷到想去学的东西。不过就算这么说,也想象不到自己高中毕业就马上去工作。脑海中的自己一直都是个高中生,完全没打算改变。我误以为和安达一起每天悠哉上学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那是不可能的,明明有个朋友已经告诉过我了,但我依旧沉浸在这种想法中。这可能也要怪未来太过朦胧了。
「安达怎么打算?」
稍微逃避了一下。
『我也没考虑过啊,也许会去工作』
「安·中华料理达人·达?」
『这我倒觉得不会』
不过事实上,我和安达总有一天都会去工作的……届时,我们的关系又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呢?虽然应该还是会在一起,但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也可能会因感情之外的原因而分开,比方说,人类被陨石灭绝之类的。
不过感觉即使人类消亡,小社也还是会和没事一样在一边散步就是了。
……嘛,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未来本就不太明朗的说。
「安达,我们聊回之前的话题」
『嗯,额?』
看她的回答是没想起来是什么话题的样子。
「明天,我要去和那个朋友见面」
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对此,安达没有说话。似乎她的气息都有点远去了,稍微有些吓人。
安达的爱过于纯粹,有时就连触碰也会感到踟蹰。
「我不会对安达说谎,这是我的……那个,这就是我的爱啊」
之前因为沉默而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尽管一边含糊其辞一边严令拒绝了她,并在最后相安无事,真亏得我能避开坏结局啊。咦,避开了吗?当时无疑是很致命的一件事,就像吸足水分后泡开的纸张般,这样居然还能够恢复如初。也许,安达其实是个魔法使。
『不是日野,或永藤她们吗?』
「嗯」
『那个……』
这么断句,看来她有话想说——我就像早有预料一样。安达和樽见有见过面吗?要是见过的话她大概会闹别扭,果然是没见过吗。
『我可以跟去吗?』
「唔,来这招啊」
让人联想到斑嘴鸭(*译注:这种鸭子的孩子会一直粘着母亲)之间的亲子关系。安达就是会这么做呢,认为合理的同时,也感到有些麻烦。
虽然已经想出来无数种理由,但我刚刚才决定了不再说谎。没办法,直接说清楚吧。
「要是安达也在,话题多半会无法成立吧——有个叫岛村的人这么想呢」
而且如果让安达和樽见直接见面……不就是那个吗,那个。
片面来说,像是会很麻烦。
感觉没人能收拾得了局面。
「我想和对方见一面,把话说明白。若是能得到您的理解便再好不过了」
就像对方都还没粘上来,这边就先行告别,让人感到有些奇妙。
然而我只是要和朋友见个面,就需要这么复杂的手续,安达啊。
安达……是要把我整个人、连同骨头一起包裹在内啊。
『……嗯』
她给出了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复,宛如硬梆梆的小石子般。
「没事没事」、「完全可以」……平时她为了迁就我,甚至会藏起自己的感受,而唯独在这时却决不妥协。
不提是好是坏,安达就是这样的家伙。
「要是安达能忍一忍的话呀……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想用区区奖励来钓她上钩的我。
『呷、我先想想』
然后是完美上钩的安达。
就这样,我平安无恙地翻过了这堵高墙。
「今天聊的那些,很像女朋友间的对话呢」
将手机放下后,我的脑海中首先流露出这样的印象。随后,隐隐作痛的内脏悲诉着这番体验后的感想。
我保持体操坐的姿势,抱紧了海豹君。
女朋友这东西真够那啥的,好棘手啊。两个人必须在非常紧密的距离里培养人际关系,因此想要见招拆招是难于登天的。又因为争端将不断持续,所以最先精疲力竭的人即会落败。
接着,若是一直输下去的话,大概就会分崩离析。
一定要拿捏好争端的尺度。
「人生艰险呐」
我能够选择一条平坦大路,却还是遵从自己的意志爬上了山坡,亲手增加了人生的难度。
即便如此,我也希望自己接受。
「安达呀,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说起来我昨天就很好奇呢,便在午休时间问了她一下。于是安达发出了「哈吓噗呲」的急促短音,除了她以外的人类恐怕做不出这种反应,并且,她的肩膀和脖子也在与此同时僵住了。安达在平时只会低下头默默吃饭,而如今却出现了罕见的一幕:咽不下去的饭菜把她的脸颊塞得鼓鼓的。
相当可爱。
接着,她的泛红的脸颊甚至开始发青,我慌忙把水递给了她。安达喝水一口气把饭菜咽下,从被呛到的危机中逃过一劫,又像现在不是冬天一般,她的额头挂上了汗水。安达很容易暖和起来呢,非常适合活在冬天。
当我正颇为羡慕地望着安达时,猛地恍然大悟。
我居然在教室里问出了这么大胆的话啊。
没准是被安达的个性传染了吧。嘛,也行吧。问都问了,就问到最后吧。
「呐呐,从什么时候呀?」
一旦意识到自己在撒娇,就好像混进了那么一点煽动的味道。真难啊这个。
安达瞪大着双眼,只有嘴唇在机械性地咔哒咔哒动着。
「察,察觉到的时候就……」
「那还真浪漫欸」
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那其实不就是很浪漫嘛。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吃着便当盒角落里的玉子烧,一边询问提问的意图。
「为什么问我这个?」
「呃,不由
自主就问了」
「这样啊」
这样啊、真的是这样吗?我思考着安达想要表达是哪种意思。
我家的玉子烧还是跟往常一样,是合我口味的甜口,毕竟我们家的人都挺喜欢甜食。
小社也很喜欢甜的食物,说不定这就是她住在我家的原因。
正准备继续吃饭,可安达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谨慎起见我又补充道:
「真的只是有些不解才问你的啦」
「是,是吗……」
「嗯嗯」
「那,岛村呢?」
「嗯嗯?」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喜欢上我的……」
她嘴唇和眼睛的轮廓正颤抖着,看起来一戳就会绽裂,然后满溢出安达。
安达快要溢出来了——这算什么鬼描述啊。
「我?这个啊……保密」
「好贼呀」
「毕竟安达也回答了个寂寞嘛」
但至少,在初遇安达的时候确实谈不上多喜欢她。
要说起不喜欢我的安达,如今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那会儿还是初期安达来着,而关于她当时的言行举止,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说到底,你真的喜欢我吗?」
安达往我这瞟了瞟。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受信任呢?
「最喜欢你啦」
……大概是这种感觉?
抱歉,就算我想忍下羞耻并大大方方地说出喜欢,表情和嘴巴也总是会变得很僵硬。
安达欲言又止地盯着我看,于是我只好补救道:「哎呀喜欢呀,很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安达的……吗?
我的答案倒是比较确切,应该就是从她说喜欢我那时,才喜欢上她的吧。
总感觉听上去非常轻描淡写,但事实就是如此,也没什么办法。
往具体了说就是从一起去看烟花那时起。
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话,原来我其实已经喜欢上她很久了。
有一点害羞,便当的口味掺进了感情里。
彼此都吃完饭后,安达的耳朵还是隐约泛着红,就跟红叶似的,惹得我一直盯着看。
「那个,我稍微去洗把脸」
发现自己的额头上汗珠的安达说道,一边收拾面包袋一边快步走出教室。虽然担心她的妆会不会花,不过毕竟也出了这么多汗啊,还是在冬天。而我是让她出汗的罪魁祸首。
「怪我呢,这样可不行啊」
我敷衍地反省了一下。
就这么收拾好便当盒,正发呆的时候,正巧和从桌边路过的潘乔对上了视线,她的座位在我附近。自修学旅行以来几乎没和我搭上话过的潘乔似乎有些困惑。就那么一言不发地走开不就好了嘛。她的右手也拿着便当包。
「哟?」
「呦呵?」
虽然一头雾水,不过我还是考虑到换个回应方式来照顾对方……?照顾?
与生硬的寒暄相反,潘乔轻快地离开了。
然而她放好便当盒,然后又折返了回来。
「岛村呀,这段时间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
最近的我已经堕落成了净想着冬眠的生物,但潘乔想问的好像不是这个。
「嗯……就是要吗,情人的节去约会。」
这句话的断句明显有些问题。
「会去约会哦」
「欸~」
潘乔做出像是要跪倒在地般的反应,走近半步悄悄地说道。
「去年情人节你们是怎么过的?啊,不过当时可能没过吗……」
「去年?去年的话……一起玩了手指相扑」
确实是这样。
潘乔抱着胳膊,优雅地歪起头,周围好似浮现出了很多问号。
「手指相扑,是某种比喻么?」
「我可没那么有文化」
我并没聪明到能用手指相扑来诠释世界。潘乔不断往旁边倾倒,一只脚几乎要抬起,从只靠一条腿也能保持平衡来看,她的腿部肌肉好像蛮结实。不久,她似乎放弃了理解,脚又回到了原地。
「好深奥啊」
「嗯嗯」
在双方都没怎么搞明白的情况下,潘乔回到了座位上。过了一会儿,我望见她有煞费苦心地用自己的双手尝试如何手指相扑,潘乔这人确实不错。尽管我们多半算不上是朋友,但彼此间也有一种有趣的联系。
——发生了这样的事。另外,安达在午休结束前勉勉强强赶了回来。
她的刘海被水打湿后贴到了额头上,要不要告诉她呢?
兜兜转转地,到了放学的点。确认完樽见没有打来电话之后,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小樽小樽小樽见~……」
我想着唱唱她的名字,心境说不定会平稳些,然而好像并没什么变化。
真奇怪呐,明明是去见朋友。
我和樽见之间曾经存在过的东西,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
一直走到鞋柜旁边,回过头,是从出教室起便跟在我身后的安达,她也停下了脚步。
宠物寄存……并不是。
「那我走啦」
姑且还是向安达打了个招呼。安达的眼睛有些湿润,啊—,呜呜—、嗯唔唔唔地感叹着心里的难处。如实地表达自己,真的很困难,而安达又是如何轻而易举地做到的呢?
我当然无法成为像安达这样的人。
不过有时也会想,要不要稍微朝安达靠近一点呢。
「安达哟」
我招了招手示意安达过来。她迅速靠近我,我抬起她的左手,将嘴唇贴在了安达的手背上。
安达的整只手都很冰冷,仿佛在从我的嘴唇中汲取温度一般。
我在上面落下一吻后,离开她的手。
接着,安达的手指就跟螃蟹似地一开一合。
「就是这么一回事」
「呃……啊?」
留下呆若木鸡的安达,我留下一句「贵安」便走了出去。说实在的,我现在是个怎样的心情呢?(*译注:日文中的“ごきげんよう”本意为心情,同时也能表示“贵安”等意,即问候语。)
『还不错呐』
小社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在脑海里响起。又不是在问你。
从目前的心情上来看的话,肯定不是只有如此开朗的部分。
不如说,开朗的部分也不多吧……大概。
挂在肩上的包很重,肩带压迫着肩膀。幸亏迎面吹来的风不是很强。但就算是这样,还是冷得耳朵和头发几乎要粘在一起。因为可以把心情低落归咎于寒冷,所以冬天好像也挺方便的。
车站离学校颇有一段距离,我喘着气,一言不发地朝那儿走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只是和朋友见个面而已。
不,并没那么简单。
曾经的朋友——这是很难应付的。过去与如今不断交杂,以至于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不想遇到这种困难的话,方法大概就是……不要让彼此的关系成为过去。也许正因为如此,安达平时才会那么努力地和我搞好关系。对于现在和不远的将来,安达满足了吗?安达有着端庄的面容和稳重的气质,但内心却充满了欲望,很可能还远远没有满足。
我一边想着,一边往车站走去。走着走着,思考起越来越多关于安达的事情。
这些就是我现在所抱有的心态吧。
平时即使偶尔来了车站也基本不会坐车。我在约定好的公交车站附近徘徊,确认樽见还没到以后,站到导览图旁边等她赴约。
『我到了』
我联系了樽见,很快就收到了回信。
『我快到了』
在哪呢在哪呢?我四周观望着。
樽见稍微迟到了一会儿,她手里抱着相当大件的东西。
尽管室外并没有很多人,彼此靠近的脚步声仍很容易被淹没。
「哟,你好呀」
「下午好」
我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还是那副大小姐的腔调。差点儿就蹦出一句「保重」。(*译注:“保重”与之前那句“贵安”同音。)
一见面便想道别是要闹哪样。
这么做可能确实很轻松,但我告诫自己不能这样。
「哇……小岛,认出我了呢」
「那是自然」
樽见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头发好像短了一些。想问问她是不是剪短了,但感觉这个话题不好展开便作罢了。话虽如此,我们还能聊些什么呢?
和现在的樽见见面的时候,总是会为这种事烦恼。难道不生活在一个圈子里就没法融洽相处吗?这时就会觉得学校这个场所远比想象中更有价值,然而它的价值肯定要到毕业后才会被发觉吧。
「咦?」
想着学校相关话题的我发现,樽见的外套里并没有穿着校服。
格子裙的色调让人想起秋天,而不是冬天。
是已经回过家了么?
「怎么啦?」
「这个这个」
我拎了拎自己的校服
领口,樽见立刻察觉到了我的意思。
「我今天请假没去学校,解决了一下家里的事」
「嗯」
很难分辨出这个理由是真是假。
「我想多抽出时间见面」
「啊……那是不是该挑个时间更充裕的日子?」
把时间定在周末,稍微冷静一下再见面会比较好吧。不过我姑且还是跟她确认过的。
虽然有确认过,但依旧有点自责。
「没关系」
樽见轻轻摇了摇头。真了不起。
「樽见家里情况不太妙么?」
「嗯……这个嘛」
模棱两可的回应。
「倒也不是那样啦,只是有些事要做」
她摆弄着耳旁的头发,肯定地说道。
关于樽见的家,虽然小学的时候经常去玩,现在却也没什么印象了。
樽见的母亲也在家里好好的,似乎我还和她平淡地聊过天。
可那都是数年前的事情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这样啊」
所以我只好这么回应。樽见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将此事一笔带过。
「那我们走吧」
「嗯」
我一边回应一边若无其事的回头确认。……安达的脑袋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如果是安达的话,就算是偷偷摸摸地跟在我后面也不奇怪,我时不时会担心这个。安达就是会那么做,但她真的不会感到麻烦吗?
虽然她有时会说些令人头疼的话,但执行力上肯定是值得学习的。
「话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边问边走到樽见身旁。樽见戴着手套拎着看上去很重的包,围巾也裹的严严实实。她真的有那么冷么。
原以为樽见是向车站入口走,没想到在中途停下了脚步。
「首先……先做这个吧」
樽见快步冲到了自动贩卖机那。
「What?」
居然挑在自动贩卖机前玩,樽见也是够厉害的啊。不知道这算不算厉害。樽见只买了一罐热茶并递过来。我接过来,看了看易拉罐又看了看樽见。
「啊,对了。也请带上这副手套」
樽见把自己的手套脱下递给我,总之我先收下了。接着又冒出各种疑惑。
「这是要干嘛?」
「不提这个,先暖和一下吧」
并没有实际上的接触,却好像被樽见推了一把。我戴上了手套。
「很暖和就是了」
我似乎一个劲地说着「就是了」。(*译注:原文为“けど”。)樽见接着又把围巾取下来,围到了我的脖子上。围巾的纤维与脖子一摩擦,后背就一阵发颤。
「好暖和呀」
不管怎样,她的目的好像是想温暖我。樽见是想变成微波炉么。与我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相反,樽见的身上变得轻便了起来。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暖耳罩,戴在我的头上。我已经是在任人摆布。
难道是想拿我玩换装游戏吗?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在冬日里脱我衣服,而是不断为我添衣,可是再这么下去也该超载了吧。
「要不要外套?」
樽见的手拉着自己的外套问道,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想给我足够的温暖。
但是连外套都穿上的话,我就差不多跟刚刚的樽见一模一样了,还是算了吧。
「已经够暖和了,不知小樽您是否满意」
「不不,这才刚要开始」
樽见像是要折返似的改变了方向。不过似乎并不打算在车站里做什么。
话说我们原先是干嘛来的?
「地方我也想过了,河滩怎么样」
「河滩?」
首先联想到的是烤肉,然后再是决斗。绝对,不可能是这俩。
樽见向前走着开口道。
「希望小岛能让我画一幅你的画」
「画?」
「嗯」
说着像是在复读的话,樽见忍不住笑了笑。(*译注:上文的“画”和“嗯”实际上是一个读音。)我的画像……
说起来,以前也做过这种事。
「原来如此」
环视了下身上裹的各种防寒物品,我终于理解了她之前的行为。那应该是在关照我这个模特。
「画完,希望小岛能拿着」
樽见再次对着旁边的我含糊地笑了起来。
「让我拿着?」
「嗯,我想要你那样做」
肖像画吗。该不该装饰在房间里呢?
妹妹应该会笑话我奇怪。
「太慌乱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啊,约在河滩见面不就好了」
「是呢」
你这陷入慌乱的时间是不是有点长。
没准现在也还在持续着。我偷偷看了一眼樽见的侧脸,眼睛没有咕噜咕噜地转,因此是比较冷静地在动摇。到底算哪回事呢。
就这样,我们向着并没有多少回忆存在的河滩走去。
上次是夏天,正好季节相反吗。我们的立场……又是怎样呢。
我认为我们一直是朋友,然而又确实存在着某种绝对性的不同。
朋友也分很多种。安达一口咬定自己不需要朋友,那样的她不必一一应对各种各样的朋友,所以以某种角度看来,非常的轻松。若是换做她,现在就决计不会像这样朝着河滩走去了。那也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和我完全不同。而安达却想与我同行。
真不可思议。
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明明是为了谈话才来的,彼此却都不怎么开口。应该聊过一些闲话,但是内容没有留在脑袋里。
话语掠过发丝的表面,向道路飘散而去,就那样混杂在汽车的噪音中消失,我们谁都没有阻止。
当然,冬天的河滩没什么人影。日光也开始泛起淡淡的米黄色。走在河岸边,我感受到一阵湿润的清风,仿佛要透过袜子染湿足尖。
脚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我沉默地跟上樽见。
「就这里吧」
樽见从大包里拿出折叠椅放好,又麻利地摆出其他东西做着准备,我则是在她身后呆呆地凝望。就算我想帮忙,也只有樽见自己知道她会用到什么。穿着单薄的脚边传来冷意,身体不自觉地左右晃动起来。
「来,请坐请坐」
樽见拘谨地笑着,催促我坐到椅子上。「谢谢谢谢」——我带着不清不楚的回应坐下。把包放到旁边后,我有些迷茫地把手搭在腿上,摆什么样的姿势好呢?
「今天不需要遮阳伞呢」
听到她的俏皮话,我稍微笑了笑。
可是河滩上就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总有种微妙的间隙感。
大概是因为平时很少在没有房顶的室外一动不动吧。视野良好,水面反射来的光有点晃眼,像是有某种发光的生物正在游泳一样,仿佛小社马上就要从上游漂下来似的。
大包里面的东西几乎都拿出来了,樽见准备好画画的姿势。
「不冷吗?」
「你才是,冷吗?」
樽见把防寒用具都给了我,只穿着冬装。那种程度好像没什么问题。
「我不怎么怕冷」
「欸,好强」
这个称赞方式是不是太随意了,想都没想就说出了口。
像是被樽见拿的画笔唤醒一样,许多回忆流露了出来。我会把颜料全都随便拿出来,根据需要混合使用。故而也被某人说过太浪费。实际上,每次到最后颜料都还剩着。但是如果不这样我就没办法画画,因此,去假定还有其他方式也毫无意义。若是不那样做,就不会得到这种结果。
安达的生活方式纤细又尖锐,单纯只为刺向一个人。
尝试找了个这样一个很长的借口。
我们从过去就经常一起画画。我,总会画狗。
现在的话,也许画不出来充满活力活蹦乱跳的狗了。
「小樽,很擅长画画呢。啊,是变得擅长了么」
「嗯……」
是因为都没有看画布就夸奖她了所以反应才那样微妙么,这也在情理之中。
我就是在这种地方不太行吗?安达也还没完全信任我吗?
「怎么样的孩子?」
她在画架的另一面问我。就算省略了细节,我还是知道了她在问什么。稍微想了一下,描述起对安达的印象。
「一开始是冷酷系」
「一开始?」
「嗯,差不多最开始的第一个月吧」
当时的安达很冷淡,偶尔也会开些玩笑,还会打发我去买午饭。那个安达并不是真的不见了,面对除了我之外的人时,她还是老样子。在和我相处的过程中第二个安达诞生了。她刚刚诞生所以还不成熟、纯粹、不会说谎。
我喜欢……那样的安达。
「现在呢?」
「像小狗一样」
「那算什么」
她低声说着,听起来有些吃惊。不过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其他的更合适的表达。
好孩子、美人之类的说法又很平淡无奇。还有就是,跟在秀
恩爱似的。
「发现什么中意的东西就会咬上去,再也不松口系女子」
「女子要素不会太薄弱了么?」
「所以我才说像小狗一样」
说起来我们就是为了聊这些而来的。这说法真的没问题吗?
只是专程来介绍自己的女朋友像狗一样……貌似会招致各种误解。
我这边还正担心呢,而樽见则感叹了一声,看起来是接受了这回事。
咦?接受了吗?
「小岛以前很喜欢狗呢」
「呃,是啊」
已经记不清和过去的樽见有过何种程度的对话。小学时的我率直而容易接近,就和那家伙一样——像某个饭桶外星人一样。
见到那家伙就会傻眼,可是又做不到放着不管,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母亲如此疼爱小社,可能也有那方面的原因吧。
「汪汪」
对着模仿得不太像的狗叫声,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轻笑了一下。
然而两个女高中生跑来河滩度过艺术的时光,这感觉还挺稀奇的呢。即便去掉艺术和女高中生的条件,这里也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冬天的夕阳无比凄冷。
不过气氛冷清一点或许刚刚好。
在对面的樽见伸了伸懒腰然后看了过来。她的双眸静静地盯着我。
从她目光落下的方式中,我看到了安达。这是安达看我时的目光。
与为了绘画而注视模特的目光不同。
「这才只知道对方是个像小狗一样的孩子」
话题似乎还没有结束。不过今天就是来谈这个的吧。
聊过这些话题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樽见究竟在寻求什么呢?
「小岛,那孩子……说起来,她算孩子?」
「haizi?」
「啊不是,我在想会不会是大姐姐之类的……」
「唔」
也存在和成熟大姐姐谈恋爱的情况呢。但我的熟人里并没有什么成熟大姐姐。
回想起在祖父母家时的记忆。
「……」
果然没有呢。
「是同级生哦」
「这样啊……」
浮现在樽见眼中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们隔了一段距离,有点弄不清楚。
距离——既有物理意义上的,也有精神意义上的。
画画的手已经停了下来。
「怎样的人?」
樽见问了好几次差不多的问题,疑问就像不停地在她脑袋里打转。问完这个会想起什么?会和谁比较,再从其中找出什么吗?
「喜、喜欢她什么地方、之类的……」
声音从她下嘴唇的内侧,不带任何气息地静静流出。
安达是怎样的人?
有点奇怪、长得漂亮、相当拼命、喜欢撒娇、个子很高、成绩意外地不错,相应的也很认真、嫉妒心极强、带给我沉重的爱意、非常专一、时不时会哭、还不太擅长笑。价值观和我基本不同。
优点和缺点都有一堆。
还有就是。
无论何时,都能推动我向前迈进。
「那孩子总是能带我去到远方」
没错,只带着我。
「那会持续到何时,能带我去到何处……我想在她身旁见证下去」
如果用啰嗦的方式讲述我的爱意……大概就是这样吧。
要是这样绕着弯子对安达讲的话,她一定会一头雾水吧,想到这儿,我差点就笑了出来。
当我就快沉浸在那不合时宜的心情时,樽见的眼睛和嘴唇都在颤抖。
「是、这样啊」
「是这样的」
「感觉你超喜欢她」
「呃——不、差不多吧」
差不多吧……我再次轻轻嘀咕。
「那个,那什么……所以说…所以……」
樽见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但她总是低头藏在画布之后,我们之间隔了有些距离,导致我无法清晰地看到。樽见仍然在小声嘟囔,像是在自言自语。
「看起来小岛非常喜欢她,而且两个人在一起很开心呢。这我明白……」
「樽见?」
「之前和小岛一起外出什么的,也只不过是从车站乘电车,去到附近逛了逛……」
我刚想问她在说什么,樽见抬起了头。
「这次要永远和我做朋友哟,小岛」
樽见她……在哭。
把她弄哭的人……是我。
比冬天更凛冽刺骨的东西飘落到我的头上,从发间穿过。
因为成为朋友而哭泣,也就是说……
头好晕。
樽见也?我险些就要反问出口,然而话语哽在咽喉。
「嗯」
樽见言语外流露的感情,只是如风拂过,与那河滩冷彻的空气一起,穿过我身体上通透细小的空洞,留下微弱的痛楚。我的声音沙哑着。
这次要永远。
做,朋友。
这是美丽的东西,此刻在我们二人心中都不存在的东西。
而现在樽见却准备那样说,毕竟她是很好的人。
安达的话,就算是死都不会说出那种话。
身为朋友和睦地牵手身为小学生身为小樽和小岛身为彼此心中的第一位相互注视手拉着手一起吃饭出门买东西然后小鹿乱撞地用成对的挂件即使身为亲友也在车站叫住了对方这些事说不定是在哪里搞错了我稍微思索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一个很普通的疑问浮现出来,但是。
如果明确说出口的话,可能就彻底结束了。
现在的我比起樽见更喜欢安达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要问为什么,一定只是这个原因。
樽见想问的就是这种事吗?
因为听了这些就能接受,所以今天才来见面的吗?
还是说想着总会有办法,决定总之先见面呢。
总会有办法?什么的办法?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围巾里烫得要烧起来。
樽见的心里还有……像这样,还有别的什么方法——我也许抱有这样的期待。然而那个愿望静悄悄地,还没发芽便沉睡了,它的结果也被冲走,离我们远去。
樽见想要为这段关系平稳地划下句点,对此,我没有站出来。
站起来大喊就好了吗?
这次是在河滩上,唤出故友的名字就可以了吗?
但就那样拿一句「友情尚在」来结束就可以了吗?
不过,樽见大概不需要那种东西吧。
因为即便接受了那种东西,也终归还是一种结束。
我和樽见多半是不会再单独见面了。就算是还存在友情,抑或其他东西,结果都一样。有那种东西,又能怎样呢?我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了,也知道樽见在期待什么,以及自己如何满足她的期待,我全都知道,可是,我办不到。
要为对方竭尽全力的话,「当朋友吧」这种回答,称不上是答案。
大概。
回报不了友情以上的感情的我,这次只能选择无动于衷。
樽见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开心地笑着,哭着,挥动着画笔。
就这么平淡地结束,尽管它并不美好,但樽见肯定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看着她,如同注视着无法维持形态的三角在一点点地崩塌。
「好想和你一起去往远方啊」
我依稀听到了那样的自言自语。
仿佛对岸的喧闹声一样遥远。
我几乎想不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就那样漫步于当下。
读中学时,我和别人吵过架,留下了一段对人恶言相向的尴尬回忆。
但在我看来,对方是非常讨厌的家伙,是比一般人要更差劲的玩意。
所以,这肯定是我,第一次把朋友弄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