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妖怪夫妇与传说同眠 第五章 传说的秘境(四)

——那里是,杯山西侧的崖顶。

——一旁,瀑布轰隆倾泻着。

「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

太鼓震耳欲聋的声响,火炬上的熊熊烈焰。

笑脸。哭脸。愤怒的脸。

有好多人戴着跟天泣地藏相似神情的面具,缓缓排成一列。

在行列尾端,是一位双眼被蒙住、双手被绑起来的少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少女浑身发抖,拼命大喊,双脚往左右张开,使劲踏着地面,但成年男人们依旧在她的腿绑上大块岩石……

在响彻云端的祈祷声中,少女连人带石地被推进瀑布底端的水潭。

「天日羽的守护神呀。请您纳她为妻吧。请平息您的怒气与悲伤。」

这是……活人献祭。

脑海中闪动的画面,应该就是白天去过的「穗使瀑布」。

如果这是菫婆婆的记忆,那她在遥远的过往,曾经被迫成为天日羽的活祭品,被迫跳下那个瀑布自杀。

有声音。我听到她心底的叹息。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当活祭品?

原本应该是她当活祭品才对,但她跟我的未婚夫私奔了。

台风接二连三地袭击天日羽,村里长老认为是「月人大人哭泣所致」。

从月亮降临我们村落的守护神。

既然那位神明独自一人很是寂寞,我们就献上女子给他做妻子,止住从杯中满溢而出的泪水吧。

村人想起几乎要遗忘的月人信仰,决定要献出活祭品。

活祭品必须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或是身份崇高的女子。

全村最美的女孩明明是她。但下一个候补人选,就是长老家的女儿,正好适龄的我。

我以出嫁的名义,被当作活祭品献给天日羽的守护神。

水底好暗。

冰冷的泡沫和瀑布的水流不停拍打我的身躯,我一路往下沉。

好难受。没办法呼吸了。

我好恨。我恨,恨所有人。

还来。还我。把我的人生还来。

在我勉强以憎恨维系几乎要消失的意识时,水底发出球形的黄色光芒。

我应该要继续往下坠落的,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球形黄光中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拉住我。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拖进去,却似乎反被往上拉了起来。

「……」

只听见水珠滴答滴答滴落的声响。

拉我上来的,是一位沉默的青年。

他有一头不曾在这附近见过的浅金色头发,双眼上蒙着布。

身穿图案奇特的和服。看着他神秘的外貌,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咦?我还活着?

「你是谁?是你救了我吗?」

我环顾四周,刚刚还在这儿的村人眼下一个都不剩,只有三座风车耸立的古老神社、立着成排石像的参道,还有背后高挂的巨大满月。

这里到底是……

『我的名字是月人。这里是代替月亮的故乡,「月代乡」。』

那位青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他不开口说话,但似乎能够直接传达想法。

这就是我跟村庄的守护神——月人大人的相遇。

「月人大人,你真的是从月亮来的吗?」

『嗯,没错。很久以前,乘着云船过来的。』

他说这个月代乡,是模仿月人大人的故乡做出来的结界。

云船已经损坏不能飞了,现在则用来维持这个月代乡的运作。月人大人这么说明。

神社后方高耸的三座风车,也是用月亮的技术制作出的云船遗迹。

人类没办法进入这个场域,月人大人也同样不会去下界。

过去也曾有许多女孩子因月人信仰而被迫跳下瀑布,但能被月人大人拉起来的,就只有我一个。

原因是我从小就拥有「看见」非人存在的力量。

他将惨遭抛弃的我带到「月代乡」,让我留在身旁当他的妻子。

下界的人类称呼月人大人的妻子为「天女」,伴随月人信仰悄悄奉祀着。

在隔绝于无常尘世之外的这个世界里,悠缓光阴之流中,我跟月人大人孕育着静谧的爱情。

遭受背叛的哀愁,面临死亡所感受到的恐惧及痛苦,一点一滴地治愈。

『这件羽衣是用云船残留下来的素材制作的,能够操纵风,也能在空中翱翔。』

有一天,月人大人送了我一件闪着缤纷彩云光辉的美丽羽衣。

他大概是看我一直待在这儿,怕我无聊吧。

嘴巴动也不动,双眼也用布蒙着,但月人大人对我总是温柔又体贴。

『只要有这件羽衣,就能穿梭那一侧和这一侧的世界,但绝不能回去人间界。这件羽衣会摄人心魂,要是羽衣被抢走,或者是丢失,你就回不来月代乡了。』

然而,我将月人大人的警告抛诸脑后,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我心里盘算,只要有这件羽衣,或许就能去见母亲一面。

当时母亲到最后都反对我成为活祭品,哭得肝肠寸断。好想跟她报声平安,说一句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凭借羽衣的力量,乘着风在空中飞翔,越过杯山山麓的河流,飘然回到人间界。

不过,村落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貌。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时光已经流逝了超过两百年。

我简直就像是从龙宫回到陆地的浦岛太郎。

自己的父母已经不在世上,认识的人一个都寻不着,只有这个村里的天泣地藏依然没有改变。我无计可施了。

够了,回去月人大人身边吧。

我决定后,便回到杯山与村子交界的那条河流。但或许是久未踏足人间界,消耗了过多精力,抑或是晒了太久夏季的阳光……

我的意识逐渐朦胧,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你没事吧?」

有声音。水流进口中的冰凉感,让我跳了起来。

在我的周遭,围绕着没见过的村人们。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倒在这种地方呢?

「啊……啊,啊……我、我……」

面对那些人类的疑问,我连句话都讲不完整。

因为与月人大人相处的漫长岁月中,就算不开口也能沟通彼此的心意。

然后,我才终于发现。

在我昏倒的期间,羽衣不见了。

这意味着我再也没办法回到月人大人的身边。

一定是有某个人类受羽衣诱惑,把它抢走了。

我失去容身之处,由这一带的地主朝仓家雇用我为包食宿的佣人。朝仓家也是那个长老家的直系子孙。

这一家的长男朝仓清嗣,是最早发现我的人。

我结结巴巴地拼命说出,我的羽衣不见了。结果只有那个人认真地听进去了,向我保证一定会帮我找出来,然而……

从某一天起,他就像在隐瞒什么似地躲避我。

关于羽衣,他肯定知道什么,错不了。

如果你知道羽衣在哪里,拜托。

拜托。我求你。

把羽衣还我。

倏地,意识回到现实。

我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头,让大脑习惯现实世界。

馨也再次阖上双眼,先长长地深呼吸,才又睁开眼。

「我大概了解情况了。」

「嗯。」

菫婆婆的悲伤和寂寞,鲜明地传达过来。

爱上拯救自己性命的对象,并与其结为夫妻。那段过程跟境遇,和往昔的茨木童子有几分相像。

「得找出羽衣……」

「嗯,当然。」

菫婆婆坐在中庭的椅子上,驼着背又沉入梦乡。

馨抱起菫婆婆,从敞开的檐廊进入别馆。

再让她横躺在床上,神情忧伤地低头望着她。

「如果外公真的知道羽衣的下落,那线索或许就在这个家里。我们要把它找出来,一定要找回羽衣还给菫婆婆。那是……我作为朝仓家后代的责任。」

那不是出于馨是酒吞童子转世的缘故。

而是以继承朝仓家血脉的一个人类,天酒馨的身份。

如果刚刚那段记忆是正确的,那朝仓家原本是这块土地的长老一家。换句话说,菫婆婆是馨好几代以前的祖先。

业力轮回,终究是收拢在这个家族上。

过世外公未完成的任务,馨已有觉悟要承担。

「虽然是个艰难的任务,但能够解决这件事的,一定就只有你跟我了。菫婆婆肯定一直在等待能够了解情况的人到来吧。」

「嗯。」

我们还是一对连她的伤痛都能够理解的「夫妇」。

「千代,关于羽衣的下落,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千代童子摇了摇头。

「……朝仓清嗣常常出门调查。在这个家外头发生的事,我没办法干涉。而清嗣在家时,几乎都待在书房

里。那边又贴着除妖的符咒,我进不去。」

「符咒?」

我们对看一眼,表情都有些奇特。

便将沉睡的菫婆婆交给千代童子照顾,急忙回到主屋。

朝仓清嗣的书房,位在朝仓家主屋的最里面。

「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到这里。我以前曾被警告好多次。记得那时我的确想过,上面贴着好多奇怪的符咒喔。不过乡下人家原本就会在东北角的门上贴符咒,所以我没有太在意……」

拉门卡住了,馨硬是用力拉开。

门上确实贴着数不清的符咒,他是从哪里拿到这些的呢?

他会贴不让妖怪进入的符咒,就代表他知道有妖怪存在。馨的外公到底是……

「哇,这房间也太多书了吧。」

里头满布尘埃,摆着满坑满谷的书。看起来主人过世后,并没有人整理过。

积满灰尘的书架毫无缝隙地并排挨着墙,从书名来看,有天日羽的相关文献,也有记载其他地区传说的书。

此外,还有像竹取物语、一寸法师、桃太郎、浦岛太郎等日本古代童话故事。

其他还有妖怪图鉴、阴阳术……

最让人讶异的是,居然连大江山酒吞童子跟茨木童子的书都有。

「我不晓得外公花这么多力气在调查这方面的事。虽然有听说过他是调查天日羽传说的研究者。」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想……你外公该不会是看得见吧?」

「怎么可能?那样的话我不可能没发现……应该。」

然而馨似乎也不敢肯定,手抵在下巴上,喃喃说道:

「说不定只是有这个认知而已。譬如小时候有看过,或是有什么机缘,让他相信有妖怪存在之类的。」

的确有这种可能。在这一带,像莉子和雅子阿姨那样在小时候跟妖怪们接触过的人类听说不少。

我们连深入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就再次开始搜索房间。

最重要的是羽衣。必须要找出跟羽衣有关的线索。

「这个……」

桌上有一叠纸,我啪啦啪啦地翻过后,发现上面有用铅笔画的图。圆滚滚的绿色河童、用两只脚走路的兔子、桃红色的青蛙等。

连神似这个家里的座敷童子——千代童子的女孩画像都有。

还有,这是,鬼?也有一张画,画着手拿狼牙棒,红色的赤鬼……

「嗯?」

等一下。这只赤鬼身上披着「羽衣」。

而且,他旁边写着小小的「山岚」。

山岚?好像有在哪里听过……

「欸,馨。」

我猜这可能会是个线索,想拿去给馨看。但他站在房间角落,正专注地盯着天花板。

「馨,你在干嘛?不要偷懒啦。」

「才不是。你安静一下。」

接着,不晓得他是什么打算,馨拿起长长的扫帚,往上戳了戳天花板。结果,天花板的一角掀开了。

「哇,咳咳咳。」

大量灰尘纷纷掉落。

在我咳个不停时,馨已经迅速搬来椅子,爬了上去,打算从掀开的地方,察看天花板上方的情况。

「真纪,你压一下椅子。」

「不如我把你抬上去好了?这样还比较快吧。」

「不用,那种帮忙就免了。」

因此,馨忙着将头探进天花板上方察看,而我扶好椅子,在他脚边等待。

馨说了一句「有东西」,就伸手进天花板上方摸索,将那东西拉出,再从椅子上跳下来。馨手里抓着的是,一个扁平生锈的铁盒。

「是饼干盒耶。」

「不可能是藏饼干吧……什么呀,这个,是记事本?」

打开饼干盒,里面装着一本厚厚的记事本。

馨取出那本记事本,快速地翻阅。我站在他身旁,以相同速度跟着看。

『天日羽是传说的秘境。不过,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记事本的开头写了这句话。

内容几乎全是字迹潦草的笔记。

还夹着像是天日羽地图的纸张,上头到处标了叉叉。简直就像是每天都在天日羽四处走动,找寻什么东西而一一画上的。

『天女的羽衣,在来到这一带山脉的「山岚」手里。』

某一页写着这句话,还像是要强调似地,外围用笔圈了好几圈。

「山岚?」

刚刚在桌上发现的赤鬼涂鸦旁,也写着山岚。

我把从方才就一直拿在手上的那张纸,递给馨看。

「山岚就是这个喔。刚刚我在桌上发现的。肯定是你外公画的。」

那是一张巨大赤鬼披着羽衣的画。

「这么说起来……秋嗣舅舅有说过,在天日羽也有恶鬼作乱的传说。」

馨再度翻开记事本,发现在封面内页夹着一张信纸,上头贴有菫花的押花。我跟馨对看一眼。

接着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纸,阅读内容。

出乎意料地,上面的文字,应该是朝仓清嗣要写给菫婆婆的道歉信。

『菫小姐,对不起。我虽然想将羽衣归还给身为天女的你,但我的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归还……羽衣?

『只要手里拿着你的羽衣,就能再次看到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妖怪。这让我非常开心,忍不住想要再多拥有它一下。我原本是打算很快就要还给你的,但在杯山山麓遭蛮横的山岚抢走了。或许我已经没办法还给你了。失去羽衣的光辉之后,我再也看不见他们。毕竟如果没有能够看见的人在,就无法抓住山岚。』

凭着这封道歉信,我跟馨大致明白了情况。

简单来说,一开始拿走菫婆婆羽衣的人,果然就是朝仓清嗣。

可是,羽衣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被其他「什么」抢走了。

「那恐怕就是名叫山岚的赤鬼吧?」

「应该是。到底会在哪里呢……啊。」

这瞬间,我想起来了。

今天去看「穗使瀑布」,那群手鞠河童背着行李移动时,口中嘟哝的话。

「今天去穗使瀑布时,那些手鞠河童好像有提到『山岚』。说端午节前一天晚上,会到那个瀑布来饮酒作乐,还说什么要向传说复仇之类的。当时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听过就忘了。」

「向传说复仇吗?看来,总之必须要先找到赤鬼。」

「嗯。我们赶快去穗使瀑布吧。端午节前一晚,就是今晚了。」

「……嗯。」

有头绪了。连起来了。可以解决围绕着羽衣的这起不可思议事件的切入点。

但是,正当我们要踏出朝仓清嗣的书房时……

「等一下,你们两个,在那边干嘛?」

被从工作地点回来的雅子阿姨,撞个正着。

从她去世父亲的书房中走出来,又弄得满身灰尘的我们,让她吓了一跳吧。这是肯定的。

「我们在找东西。外公好像弄丢了菫婆婆很重要的东西。」

「……啊?」

看到阿姨的反应,馨的表情透露出些微的尴尬。

妈妈大概又觉得自己在讲奇怪的话……

他内心一定是这样想的。我用膝盖想都知道。

「那个,阿姨!刚刚菫婆婆有来过主屋,跟我和馨说明了情况。所以,得把羽衣还给婆婆才行……」

「菫婆婆?她应该已经几乎没办法说话了。」

「那个,就是……」

我明明是先想好才开口的,结果却落得这种下场。

就算解释说是座敷童子让我们看见菫婆婆的过往,雅子阿姨肯定也不会接受。

就是这样,所以看不见的人总是无法理解我们的话语跟行动,只会觉得奇怪。

但要是在这里轻言放弃,一切就跟以前没两样了。

我伸出颤抖的手,放在馨拿着的记事本上。

「真纪,你……」

「……馨,拜托。必须让阿姨知道。羽衣的事。菫婆婆的事。你外公没能完成的责任。馨,还有你自己的事。」

「……」

馨应该察觉到我想做什么了吧。

他的神情比至今任何时刻都还要复杂,但他也没有抗拒,松开手里的记事本,垂下头。

「阿姨……」

我正要做的这件事,是正确的吗?

还是错误的呢?

我将朝仓清嗣的记事本,朝记事本主人的女儿,馨的妈妈,雅子阿姨递了过去。

「请你看一下这个。」

雅子阿姨应该觉得我跟馨的对话,还有这本记事本,有些可疑吧。但她默不作声地接过去了。

我们请阿姨在书房的沙发坐下,借着偶尔闪烁不定的电灯泡,翻看记事本的内容。

明明只过了短短几分钟,但现场实在太过安静,感觉上好像在那里呆站了好几个小时一样。那几分钟之内,我们紧张到都不知如何是好。

馨从刚刚就一直低着头。

书房的拉门依然敞开着,就如同阿姨过来时的模样。

小希和莉子应该已经洗好

澡了吧?

我虽然有点担忧她们没看到人会不会担心我们,但客厅的方向传来了电视声,不仅有小希之前说喜欢的偶像歌曲,还听到秋嗣舅舅的声音,我才稍微放下心来。在睡前这段时间,大家各自以喜欢的方式自由度过。

我们必须要解决眼前遇上的这个难题。

雅子阿姨好像看完那本记事本了,她把记事本轻轻地阖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天女,是什么?是指菫婆婆吗?」

理所当然的疑问。阿姨皱起眉头。

馨总算是抬起脸,语气沉稳地回答:

「妈妈,菫婆婆大概有一半是人类,有一半不是。」

「说这什么傻话呀?你……」

说到这里,雅子阿姨立刻伸手掩住嘴巴。

我猜想这句话,以前她可能也对馨说过很多次吧。

馨的表情紧张到超乎以往,看起来也有几分怯意。

我从没有看过这样的馨。

「馨……」

雅子阿姨也注意到馨那害怕的神情。

阿姨可能也是第一次见到馨这种表情。

「不过,菫婆婆几乎不跟外界接触,就算她不是人类,我好像也不会太惊讶。」

「……咦?」

阿姨轻声抛出的这句话,让我和馨都大感诧异。

「所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女是什么?你刚才说她不是人类,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要说明其中缘由,就必须向阿姨坦承一件事。

馨张开嘴巴,又闭上,不停重复这个动作。

我抓起馨的手紧紧握住,就像是在鼓励他一般。

「真纪……」

「馨,你应该要说。」

那是极需勇气的一件事。

「馨,雅子阿姨刚刚没有否定你的话,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想要努力去了解你喔。你要好好回应阿姨。」

那是我直到最后都没能做到的。

正因如此,我希望馨能够自己亲口说出来。

馨像是下定决心,猛然抬起脸。

「那个,妈妈,如果……」

几乎同时,馨像是倚赖着我般地握紧我的手,握到我都发疼了。

「如果我说,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看得见不是人类的东西,你会怎么办?」

雅子阿姨睁大双眼盯着馨看,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说不出话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馨也差不多,他不确定坦白这件事是否正确,感觉不太有自信,双眼蒙上一层阴影。

他像是要掩饰嘴唇的颤抖般,紧紧抿住双唇。

如果妈妈不接受他的坦白怎么办?他害怕妈妈的回应。

「……如果,那是真的,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不过阿姨说出来的话,出乎我们的预料。

馨慢慢抬起视线。

阿姨凝视着远方,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地继续说:

「你小时候老是看向一些奇怪的地方,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讲话。就算我问你那里有什么?有谁在吗?你也只是一直摇头……一开始我想说,这是小朋友才会出现的举动吧。」

她像是正在回想馨小时候的回忆一般。

「可是,有一天我开始觉得那样『不太寻常』。你常常带着伤回家吧?看起来也不像跌伤的,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弄伤你了?你也总是冷淡地回没事,连哭也不哭。」

「……」

「不管我怎么想尽办法要问你话,你总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如果我打算去医院或警察局,你就会甩开我的手,冷冷地瞪着我说『不要』。」

「……」

「你那副模样……非常恐怖。我不晓得你是在哪里学会那种拒绝的『眼神』。面对一个孩子,我害怕到浑身发抖。」

「……妈妈,对不起。」

馨也记得吧。

他神情苦涩,又垂下眼,只抛出一句道歉。

雅子阿姨只是不住苦笑。

「有好几次,我曾经在你旁边感觉到很奇异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感觉很不舒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待在你旁边一样。」

阿姨毫无隐瞒。

吐露她长年埋藏在心底的真心话。

「我一直觉得很诡异。我明明是你妈妈,却连你到底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所以失去了身为母亲的自信。再说得更直接点……好像真纪远比我更了解你……好像跟真纪相比,你根本不需要我一样。」

阿姨瞥了我一眼。

我不躲不逃,正面承受阿姨的话语。

嗯,我很清楚。阿姨一直因为我而感到痛苦。

「真纪,难道你也是吗?你也跟馨一样看得见吗?」

「……对。」

我肯定地点头,已经没有必要继续隐瞒了。

「这样呀,那我就更加明白了。」

阿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长发甩过肩膀,重新撩到耳后,继续朝馨抛出疑问。朝着一直低垂着头的馨。

「不是人类,是什么意思?是指妖怪、幽灵这类吗?」

「嗯,差不多啦……」

「菫婆婆的这件事,也跟你说的不是人类的存在有关系吗?」

「……嗯。」

雅子阿姨是接受了?还是在自暴自弃呢?

馨给的回应都不太具体,但雅子阿姨连一丝怯意都没有,继续逼问馨。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你要是跟我讲,以前你那些一直让我觉得很恐怖的言行,我就能够了解了呀。」

「……」

「……不,不会,我不会了解的。你不可能说得出口。既然对象是当时的我跟那个死脑筋老爸的话。不是你的错……对不起。」

雅子阿姨左右摇摇头,在刚刚得知了各种事实及资讯后,一次又一次想要理清混乱的头脑。

我明白,她正拼命用这样的方式,想要接受馨。

绝非在否定他。

不过,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那是当然的,因为阿姨看不见。

「那为什么,你现在却改变心意告诉我了呢?以你的个性,肯定是到最后……都不打算讲的吧。」

「为什么呢?回到这个村子,我有种感觉,如果是现在,你说不定会相信我。说不定,愿意理解我……」

馨淡淡地回答,按捺着心中的复杂感受和担忧,不确定自己说出来是对的吗?还是错的?靠近这个人好吗?还是保持距离好?

看起来他还不确定阿姨是否真的会接受他,仍然在观察情况。

「不过,对不起。这种事,让你很不舒服吧。只是让人害怕而已。」

但雅子阿姨若无其事地回应:

「还好。老实说,有一些地方跟我在照顾菫婆婆时,她无意识讲出来的话一致。像是羽衣呀,天女之类的。」

接着,雅子阿姨将目光落在腿上的记事本,轻抚陈旧的封面。

「这本记事本里的字,毫无疑问是爸爸的笔迹。他过世后我处理了各种文件,所以很清楚。爸爸虽然是个奇怪的人,但他绝对不会撒谎……」

然后,她又抬起头望向馨。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要把羽衣还给菫婆婆。外公没有完成的事,该由我来解决。由看得见的我。」

馨依然皱着眉。

「妈妈,拜托你,现在立刻带我跟真纪去穗使瀑布。」

他说完,就朝自己妈妈鞠躬。我也在馨的身边一起弯下腰。

面对这诚恳的请求,阿姨再度凝视着我们,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

算是答应了。

想必阿姨还没办法百分之百相信吧。她应该还无法完全想象真实的情况吧。

可是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相信馨。

相信那个过去自己总是怀疑的儿子,刚刚说的话语。

「咦?在这种大半夜出门吗!」

原本正在刷牙的秋嗣舅舅惊呼出声。

正在看电视的小希也惊讶地睁大双眼。

而莉子不知何时,早就抱着小麻糬布偶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轻手轻脚地从莉子怀中把小麻糬救出来。辛苦你了,小麻糬。

「到底为什么?姐姐,你们要去哪里?」

「都是馨啦,他说什么都想带真纪去一趟夜间兜风。」

「妈妈,你!」

馨被安上这么羞耻的罪名,顿时双颊涨红慌了手脚,但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只好站在阿姨后头懊恼地发出「唔……」。

我轻拍他的肩,就像在安慰他「算了啦」。不是很像你这个年纪的男生会做的事吗?

「姐姐,你没喝酒吧?」

「没喝啦……在馨面前我怎么可能会喝。」

然后,阿姨就抓起车钥匙,对我跟馨下指令。

「馨,真纪,走啰。坐我的车。」

凭借着后门的灯光,馨坐上阿姨隔壁的副驾驶座,我则跟小麻糬钻进后座。

阿姨并没有注意到小麻糬的存在,但其实他已经回到原本的小

企鹅样貌,从刚刚就一直大打呵欠。

车窗外,可以看见千代童子站在别馆的外廊。

她一脸担忧地将双手贴在窗户玻璃上,我用唇语无声地对她说「等我们回来」。

乡下的夜晚惊人地黑暗,在寂静的道路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奔驰着。

通往穗使瀑布的道路有铺柏油,即使晚上也畅行无阻,但越接近那里,我跟馨就越清晰地察觉到妖怪们狂乱的灵力。

我们请雅子阿姨把车停在停车场,馨叫她在这里等着。

「啊?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让你们小孩子自己去。」

「可是前面很危险,我跟真纪就算了,妈妈你是普通的人类……」

「为什么你跟真纪就没关系?」

「那个……」

虽然她现在知道了我们看得见妖怪,但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没有向她坦白。

那就是,我们上辈子是「最强的鬼夫妇」。

「总之,你待在这里等。等我们从山岚手中抢回羽衣,回去后再好好跟你说明。」

「说什么要抢回羽衣……等一下,馨!」

馨下了车。

「阿姨,这只小朋友要麻烦你照顾一下了。」

「咦?这是什么?」

「噗咿喔~」

企鹅宝宝小麻糬举起一边翅膀,跟雅子阿姨打招呼。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阿姨的尖叫声从背后传来。我们朝灵力气息浓烈的瀑布赶去。

小麻糬,你要好好保护阿姨喔。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以清楚听到小麻糬的叫声。

「真纪,你看那个。」

我们躲在草丛后,观察因为那群非人生物而喧哗吵嚷的河岸。

「是鬼耶。」

「全都是中级以下的。不过,是鬼没错。」

一群乡巴佬气息的巨汉鬼。他们没有化成人类模样,大剌剌地顶着尖角,在河岸烤肉、喝酒、开派对。

每个家伙的打扮都像老派暴走族,河堤上还停着一排机车,随意使唤来不及逃走的手鞠河童和山里的妖狸,强势而志得意满。

「这是怎样?现代很少见到的,群聚在一块儿自吹自擂的鬼军团吗?」

「看起来是耶。山岚……好像不是某一只鬼的名字,而是这个团体的名字。」

我会这么判断,是因为那群鬼披在身上的长摆特攻服,上头大大地写着「山岚见参」、「四露死苦山岚」、「矢舞亚乱死!」(注)等字样。

注:「四露死苦」日语读音同请多指教。「矢舞亚乱死」日语读音同山岚。

虚张声势派的吗?这实在有够老派耶。

不过,朝仓清嗣的房间里找到的那张图,画的应该是赤鬼……

「对了头目!你讲一下那个故事,羽衣的!」

这时,一只瘦巴巴的黄鬼举起酒瓶,朝着谁这么说道。

结果坐在最里头的一只鬼,缓缓站起身。

「啊啊,那个呀。没问题。」

啊,是赤鬼。而且还梳着飞机头。

就算他是赤鬼,仍然看得出他已喝得满脸通红,带着几分醉意,站在巨大的岩石上,从怀中掏出某样东西。

「啊……」

那是散发出缤纷光辉的半透明羽衣。四周明明没有风吹动,它却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闪耀着精巧的亮光,朝着天上的月亮闪呀闪、闪呀闪……

赤鬼得意洋洋地将它缠绕在手上。

「惊人地不相配耶。」

「太糟蹋华美的羽衣了。」

我们将他批评得一文不值,但这可是真心话。

虚张声势派的赤鬼,只是得意洋洋地炫耀着手上的羽衣,开始讲起当年勇。

「这个呀,是传说中隐居在杯山山顶,一个好像叫作月人的,利用月亮的技术做出来的天女羽衣。只要有它,不但可以操纵风、降雨、卷起暴风,就连在天空翱翔也不过是小事一件。」

接着,赤鬼在脚边卷起如漩涡般的风势,当场浮了起来。

虽然看起来只是浮在半空中,不能说是飞起来,但也算是离开地面了啦。他豪气万千地双手扠着腰。

麾下的小鬼问道:「这是在哪里得到的呢?」我猜,这里的那群小鬼应该听过这件事无数遍了。

「哼。我从某个人类手中抢来的。那人也是从天女那儿偷走羽衣的坏胚子。只要拿着这件羽衣,就连人类也能看见妖怪。那个人类拿着羽衣,在天日羽到处观察妖怪,偷偷摸摸地进行调查。人类就算看得见妖怪,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事呀。根本是白白糟蹋了羽衣这个宝贝。所以我就给他抢过来了!」

虚张声势派的赤鬼将羽衣披在身上,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

接着,伸手指向正上方的明月,高声宣告:

「只要有这个宝贝,就能向那些过去把我们打成落水狗,赶到这种鸟不生蛋乡下的『英雄』报仇!不管是桃太郎、金太郎还是一寸法师都一样!」

「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们是最强的鬼军团,山岚!而本大爷是历代最强的赤鬼!明天是端午节,是吹捧那些杀鬼英雄,最糟糕的日子,但这一天也最适合鬼族的复仇大戏了。原本散落各地的众鬼们也终于聚集在一块儿!首先,我们要把鲤鱼旗祭典弄得天翻地覆,让那些人类小鬼哭得呼天抢地后,再如疾风一般骑着机车到东京去!在东京大闹一场,让人类瞧瞧我们的厉害,把端午节改成鬼族的节日!」

「喔喔喔喔喔喔喔~!要卷起一场大风暴啰~!」

叭————叭————

我开始感到自己好像是看了一场无聊到极点的烂戏,而馨则一脸认真地说「原来如此呀」。

「这些家伙是鬼的『落人』集团呀。」

「落人?」

「就是指过去打败仗而逃亡的家伙。不是有什么平家的落人传说吗?刚刚那个看起来像头目的赤鬼不是有说,他们被桃太郎、金太郎、一寸法师等代表性的驱鬼英雄打败了,才逃到这里来呀。」

「啊啊~这里不愧是叫作传说的秘境呢。」

可是,对我们来说也并非不相干的事。

仔细观察面前那群鬼……

「好像有几个鬼……曾经在哪儿见过耶……」

「在金太郎的故事里吃败仗的鬼,就是大江山的鬼。就算这里面有几个大江山幸存的鬼也不奇怪,只是有点丢人罢了。」

「怎么这么复杂呀,有点没劲了……」

金太郎指的是,跟我们有些渊源的坂田金时。

坂田金时是源赖光的四大天王之一,现代的童话故事因为是要给小朋友看的,内容简化许多,而且金太郎还被描写成一个大英雄,但实际上踏破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像他那么残酷、内心彻底扭曲的家伙了吧。

「很多事都牵连在一起了呢。我们当时的落败,居然一路牵扯到这种地方。」

「嗯……是呀。这样的话,收拾残局也是我们的责任。」

传说的秘境。

没想到居然会跟我们千年前的故事有关。

我们不再躲藏,走出草丛,光明正大地在饮酒作乐到兴头上的那群鬼面前现身。

「说要在儿童节让小朋友嚎啕大哭的无耻鬼,是哪一个呢?」

「飙车到东京作乱这种像小朋友胡闹的愚蠢行为,你们还是免了吧。会被阴阳局的退魔师在一眨眼间杀掉喔。」

他们听了,当然忍不下这口气。

「你说小朋友胡闹~?」

手拿羽衣、看来像是头目的赤鬼,甩着长长的飞机头和羽衣回过头。

「头目,这两个家伙是人类,但好像看得见我们耶!」

那群鬼吵嚷起来。小鬼、鬼火、黄鬼、青鬼、还有长得像秋田生剥鬼的。

被其他人称为头目的赤鬼额头浮现青筋,正恶狠狠地瞪着我们,用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般的语气平静询问:

「以前我有遇过看得见的人类,但那家伙是因为手上拿着羽衣。你们两个是怎样?为什么看得见我们?」

「因为呀,我们就是这种人类啰。」

我说完,便立刻将插在那台经过魔化改造的机车旁、写着「四露死苦山岚」的旗子拔起,将布面劈里劈里地撕下丢开。我想要的只有那根棒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这混账,居然破坏我们重要的旗子!」

「而且还是头目的大旗!」

那些鬼怒气腾腾地大吼,但我完全没放在心上,当场挥起那根棒子,让身体习惯它。

「你这个王八蛋,居然把我为明天新订做的旗子弄成这样!」

「算了啦,别讲这种话,反正——」

我手里依然抓着那根棒子,如山猪般朝前方猛然冲去。

「你今晚就会发现用不到了!」

我的目标是他们的头目,拿着羽衣的赤鬼。

那些鬼小弟像道墙般聚集,挡住我的去路。有些是高举铁管或铁棍的小混混模样,也有挥舞着长刀或狼牙棒的正统派。

无论风格新旧

,所有的鬼我都要一网打尽。

「飞到月亮去吧!场外再见全——垒打!」

我挥落细长的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把那些小喽啰全都打飞,一只不漏。

那些鬼像搞笑漫画般一边「啊——」地惨叫,一边飞散各地,而穗使瀑布的手鞠河童也跟着「啊——」地叫着目送他们。

「啊,是谁掉了一根狼牙棒呀。我换把武器好了。」

我悠哉地交换武器。鬼还是要拿狼牙棒才相配。

「真纪,后面!」

馨的叫声传来,而带着杀气的风之刃跟着从背后逼近。

我知道馨早就在我的四周布下结界了,因此我动也不动,只是盯着那个方向看。

「啊……」

风撞上透明的墙壁,行进轨道朝预想外的方向偏移,砍得周围树林东倒西歪,河岸边的大岩石应声裂成两半。

要是中了那个攻击,瞬间就会要命呀……

「混账。真纪,你不要掉以轻心!」

「我没有掉以轻心喔。只是想被你保护一下而已。」

「……可恶!可恶!」

馨不知为何非常懊恼,但现在可不是拌嘴的时候。

我将狼牙棒扛上肩,瞪视着刚刚放出风刃的头目赤鬼。

「这是怎么回事?羽衣的风势居然没效……」

头目赤鬼运用羽衣的力量飘浮在半空中,气愤地咬牙切齿。

话说回来,那羽衣的力量真是惊人。

我环顾四周宛如台风肆虐过境后的景象,不禁佩服起它的威力。

可是……那件羽衣,原本是菫婆婆的所有物。

并不是用来伤害他人、造成破坏的物品,仅仅就是赠送给心爱的对象、心意纯粹的礼物才对。

「好了,只好让你交出来啰。」

我再次握紧狼牙棒冲向前,在头目赤鬼的眼前高高跃起,从正上方挥落棒子。

头目赤鬼身上仍披着羽衣,他拔出插在腰际的太刀,接下狼牙棒。

可是,面对这股简直要将他压入地面的压力——

「唔……好重。」

「呵呵。这样就不行啦,最强的赤鬼这个名号都要哭啰。如果你想要打着这个招牌,就得先打倒第一代的最强赤鬼,我!」

「唔唔啊!」

那只鬼头目尽管差点就要被压扁了,仍是凭借羽衣的力量将我轻盈的身子弹飞出去。

再朝着宛如纸片般在高空中飞舞的我……

「斩!」

毫不留情地,施展出风之刃。

我在半空中调整姿势,将狼牙棒抛掷出去,把其劲道几乎全数打散,但同时,我因此重心歪斜,整个人失去平衡,被强风吹飞。

「真纪!」

我朝着河面正中央直直落下,馨冲来半空中接住我,并在河中央的大块岩石上降落。

「接得漂亮,馨。好像有点好玩耶。」

「混账。这可不是游乐设施。」

我们拌嘴时,待在河岸上的那些鬼开始害怕起来。

「这两个家伙不是普通人类。」

「头目的得意招数风之刃,居然这么轻易就被破解了。」

「哼,怕什么!他们现在困在河中央,逃不了的!」

其中稍微还有点干劲的中级青鬼,带着一群手下,朝河这边发动袭击。

「咦?你的脸我有印象。你原本待在大江山吗?」

「……欸?」

馨站在河中岩石上,对着那只中级青鬼发问。

青鬼先是愣在原地,抬头盯着馨看。

「怎么可能……」

只要曾经熟悉那道眼神,要明了他是谁,并不需要花太多时间。

青鬼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张得老开,原本就青色的脸更是发青。

「大人,大人,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他的身体就像是自己动了,青鬼猛然跪地,一边喊着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一边不断磕头,额头在水面上频频敲出水花。

「不可能。」

「骗人的吧……」

发现的似乎不只那只青鬼而已。有一些鬼将刀丢进河中,主动跪下。

月亮高挂身后,馨浑身散发出凛然的存在感。

「我的王,我的王。」

「我的王回来了……」

那群鬼纷纷朝向那道身影膜拜,似乎不敢直言他的名讳,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

在不明了前因后果的人眼中,肯定会觉得这个画面看起来十分诡异吧。

头目赤鬼说:

「喂!你们这些家伙!怕什么呀!连人类小鬼都怕,哪还有可能向传说报仇!」

但是,刚刚还响彻云霄、干劲十足的应答声不再响起。

这原本就是一群暂时凑成的鬼军团,一部分的鬼失去斗志,那股颓靡心情便立刻扩散开来。

「放弃吧。你赢不过馨的。当然也赢不了我啦。」

我仍被馨抱在怀里,此时轻巧地一跃落地,扬声说道。

「投降吧。然后乖乖给我把羽衣交出来。」

我用蕴藏着赤红色灵力的双眼,扫视那些鬼。

「是夫人……」

「连夫人都……」

「我想起来了,我有听过传言,说茨木童子大人在浅草以人类身份复活了。」

「也就是说,酒吞童子大人也再次降临现世了吗?」

逐渐地,那些鬼开始领悟眼前这两个人类的真正身份。

在鬼的世界里,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小鬼和小姑娘的我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也是另一个传说的外传了。

不对,应该说是传说的续集吧。

那对出名的鬼夫妇,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转生成了人类——

「酒吞童子跟……茨木童子?」

那只头目赤鬼总算领悟事情真相,但他仍旧舍不得羽衣,在手中握得更紧,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们,浑身都是敌意。

「你是靠那件羽衣的力量,才能让这些鬼信服你吧。但那原本就不是你的东西,把它给我。」

「你说得很了不起的样子。但我也没有义务要还你!」

那倒是。

不过,我们已经跟菫婆婆约好要把羽衣还给她了。

「既然他这么说,那我们只好用鬼的方式,把羽衣抢回来啰。」

「当然。而且元祖赤鬼是我。」

「你到底为何对元祖赤鬼这名号这么执着?」

馨跟我从岩石上跃至浅滩,接过跪伏在地的那些鬼高举的刀,对空挥了几下。

啊啊,这个是……虽然没有名字,但是大江山的工坊锻造的刀——

那些小鬼的暴戾之气已经消散,跟河岸上的手鞠河童一起进入观战模式。

接下来,就是想办法解决那只头目了。不过……

「噗咿喔,噗咿喔。」

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传来了不合时宜的悠哉叫声。

没错,那个声音。

「……咦?」

不知为何,鬼头目的脚边,站着一脸状况外的企鹅宝宝小麻糬。

而且,他还一脸稀奇地将从头目赤鬼身侧垂落的羽衣不停地往自己拉去。

他用力一拉,羽衣就轻飘飘地掉落地面。

「噗咿喔?」

小麻糬吃了一惊,不停磨蹭触感舒适的羽衣。

小、小麻糬——

「嗯?」

头目赤鬼注意到脚边的小麻糬了。

小麻糬也发现赤鬼那张凶恶的脸,吓得动也不敢动。

「喂、喂,小企鹅。快点回来。馨会骂我啦。」

接着,从赤鬼背后的草丛,传来人类的声音。这是雅子阿姨的声音。

「噗咿喔~!」

小麻糬仍旧抓着羽衣,慌忙朝阿姨所在的草丛跑回去。

我们心中暗叫不好,而头目赤鬼已经锁定猎物的位置,举起太刀朝草丛使劲砍下。

草丛被斜斜砍落一整片,那股锐利的风压割断了阿姨颊旁的一小束头发,在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比起脸上的伤,阿姨盯着眼前的怪物尖叫起来,吓到跌坐在原地。

她因为手上抱着小麻糬而触碰到了羽衣,在这瞬间,亲眼看到了可怖的赤鬼。

「你这个女人,把本大爷珍贵的羽衣还来!给我还来啊啊啊啊!」

头目赤鬼拉住小麻糬一直抓着的羽衣要抢回去,另一手则朝着雅子阿姨和小麻糬举起太刀。雅子阿姨紧紧地抱住小麻糬,想要保护他。

「妈!」

馨冲出去,站在雅子阿姨和赤鬼中间,从正面接下那一刀。

「不准伤害这个人……你这混账,我绝对不允许!」

馨罕见地带着情绪挥刀,朝头目赤鬼使劲压回去。

趁势砍、砍、再砍,用力量压倒赤鬼,逼他退开雅子阿姨。

阿姨仍旧抱着小麻糬,目不转睛地看着馨战斗的模样。

「可恶、可恶!我怎么可以输给过去死在人类手中的鬼!」

赤鬼

退避到河的另一侧,高举起羽衣,并挥舞手臂让羽衣在空中回旋。

结果,赤鬼的头上产生了巨大的龙卷风,将周围的岩石、刚刚砍倒的树木全都卷进空中飞舞。

「去死吧!」

岩石乘着强风在空中错落飞行,几乎都直直往馨砸去,但其中有一块朝雅子阿姨的正上方坠落。

「哇啊啊啊啊!」

「妈——」

馨赶不上,所以在雅子阿姨眼前接住那块岩石的人,是我。

「……咦?」

我用这双纤细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接住那块巨大的岩石。雅子阿姨神情惊愕地望着我,脸上神情清楚写着「怎么可能」。

我洋洋得意地用单手举起岩石。

「馨的妈妈也是我重要的婆婆喔。你刚刚是故意瞄准她的吧?真是不知死活的家伙耶……哈!」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接到球又丢回去而已。

我将岩石朝着那只头目赤鬼扔回去,他张开风幕想要拦截,但就连风压都发挥不了作用,岩石如同陨石般一直线朝头目呼啸而去。「哇啊!」地传来一声惨叫。

「啊哈哈!真丢人。元祖赤鬼果然是我!」

我豪爽大笑,到现在还是执着于元祖赤鬼。

「真……纪?」

「抱歉,雅子阿姨。不过,这是我们真正的模样。」

我说完,便回过头。

脸上仍挂着那个过去几乎不曾在阿姨面前展露的,无敌又强悍的笑容。

在阿姨眼中,是怎么看待我跟馨战斗的模样呢?

在另一边,馨正将头目赤鬼逼到绝境。

馨用刀指着那只抢回羽衣,又让自己母亲遭遇危险的鬼,眼神冷酷地低头看他。

「馨。」

我赶紧跑到馨的身边,摇摇头。

「可以了,已经够了。」

「……真纪。」

馨当场丢掉那把刀。

我也将刀放在地上,从馨的背后紧紧抱住他。

馨小声地对我说「我没事了」,便松开我的怀抱,朝着在茂密草丛后方抱着小麻糬的雅子阿姨走去。

雅子阿姨脸色苍白,仍止不住微微颤抖,脸颊流血了。

馨看到阿姨这副模样,整张脸都要皱在一起了。那是一张很心痛又悲伤的脸。

阿姨只是擦伤,但对馨而言,妈妈被妖怪伤害这一幕,是他最不愿看见的。

面对因为亲眼看见鬼而满心畏惧的妈妈,馨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不是,都是我自己跑过来。没有听你的话跑过来,才会这样。」

才会,看见了。

妖怪存在的这一幕。

我们不同于平常,习于战斗的异样身影。

「这就是,妖怪。这就是鬼。在这里的……就是我至今一直看见的东西。」

「……」

「还有,这就是,我。」

馨再也承受不住了,将视线瞥向夜空。

「你觉得很不舒服吧?很恐怖吧?没办法把这种……这种……当成自己的小孩,也是理所当然的。」

接着,他虚弱地笑了。阿姨绷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抬头望着馨的身影。

阿姨因为刚刚碰到羽衣,亲眼见识了一切。而她的身上,现在仍沾染着羽衣的璀璨光辉。

我让他们母子两人独处,自己勤劳地将头目赤鬼和那群小喽啰聚集在河岸,命令他们跪好,一个一个给我好好反省。

「呜呜呜,只差一点我的野心就要实现了。对人类复仇的野心。」

头目赤鬼咬牙切齿地说,显得懊恼不已。

「就算你做这种事,过去也不会改变喔。」

我站在月亮前方说道,蕴藏着赤红色灵力的双眸闪耀着妖气。

不知何时,馨来到身旁。他手里拿着羽衣,用那双眸色与我完全相反的眼睛,凝望着眼前的那群鬼。

「两位果然是酒吞童子大人跟茨木童子大人……吗?」

眼前被驯服的这群鬼,用钦慕的目光望着我们。都是往昔在大江山过活的鬼。

我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个城镇流传着各种传说的外传。我们就当作是这样吧。毕竟不管怎么说,往日战役中死里逃生的鬼部下们,在这里好好地活下来了。」

馨也肯定地点头。

「啊啊……你们活到现在也辛苦了。」

面对并肩站着的我们,那些鬼又拜了下去,口中哇啊啊地喊着。

只有失去地位的头目赤鬼仍旧一脸不悦,我便伸手去拉那张臭脸的耳朵。

「啊痛痛痛痛。」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被哪个英雄打倒,才变成丧家犬的呀?」

「桃、桃太郎啦!桃太郎!我可是『温罗』的儿子。」

「……温罗?」

「温罗是在好久好久以前,在冈山的吉备地区建造了鬼之城,支配那一带的鬼,却遭到人类的英雄杀害,没错,就是桃太郎的原型吉备津彦命杀了他,所以他的儿子我才会逃到这种乡下地方来啦。我为了有一天能向人类复仇,一直在储备力量。」

赤鬼说得有些得意似地。

「他说桃太郎的原型,馨,你知道吗?」

「不知道耶。」

我跟馨都不清楚,所以没有惊讶、没有欣喜、也没能称赞他做得好,只是愣在原地。我们的反应似乎不如赤鬼预期的热烈,他顿时垂头丧气。

「算了,不过至少弄清楚情况了。鬼的寿命很长,就算是八百年前的往事,内心的怨恨仍在熊熊燃烧吧……」

做法虽然不同,但我也曾经历过,为复仇奋不顾身的年代。

「不过,以后不能再做丢脸的事了。现在是一个鬼也得认真讨生活的时代喔。你们原本打算冲去的东京,是妖怪需要遵守严格规定才能存活的地方喔。要是干坏事,就会有恐怖的退魔师哥哥来降伏你们喔。」

我特别叮咛头目赤鬼。

「接下来你更要好好率领这些鬼,打造一个能让大家幸福生存的家园。」

赤鬼睁大的双眼蒙上雾气,无力地垂下那颗飞机头,点了头。

失去羽衣之后,赤鬼已经没有反抗之意,我们跟他约定了几件事,确定情况没问题之后,便放了这些鬼。

「真纪,回去吧。」

「嗯。」

「妈,你也是。我们得赶快回去,还要帮你包扎。」

「……咦?啊,嗯。」

雅子阿姨到现在都还没能回神。

回程车上,安静得让人内心隐隐发疼。馨的神情也很晦暗。

……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让雅子阿姨知道妖怪存在这件事。

馨一定很自责。居然让雅子阿姨受伤了。

让雅子阿姨见到恐怖的事物,留下这么恐怖的回忆,直到现在都还呈现恍惚状态。

当初不要说我们看得见非人生物是不是比较好呢?

什么都不晓得,比较幸福吧?

全是我的错。是我劝馨开口告诉她的……

我在后座闷闷不乐地转着这些念头,轻抚着小麻糬。小麻糬还万般珍惜地抱着馨给他保管的羽衣。

小麻糬的身体到处都沾上羽衣的璀璨亮光耶。真是不可思议,我忍不住也伸手摸了摸羽衣。

那个触感没办法一语道尽,真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小时候想象的「摸到云就是这种感觉吧?」那样的手感。

触碰过的地方,有闪闪发光、如细沙般的东西沾黏上来,而且还拍不太掉。

我们回到朝仓家时,刚好正要午夜十二点。

主屋还是亮的,所以我们就不进去了,从外头直接走向别馆。

在别馆里,菫婆婆静静地睡着,神情仍是一脸忧伤。

脸上还有泪痕,大概是梦见了那位心爱的人吧。

千代童子陪在她的身旁。

「终于找到了吗?」

雅子阿姨倏地一惊。

阿姨现在应该看得见千代童子,她手上还沾着羽衣璀璨的光亮。

看来这东西还沾在身上的期间,人类也能够看见妖怪吧。

「你……」

「雅子,好久不见了。你以前是个爱哭鬼,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千代童子展露温暖的微笑。

雅子阿姨则难掩惊愕,频频眨眼睛。

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但看起来孩童时代曾经安慰自己的那个小女孩,阿姨仍牢记在心中。

「菫婆婆,羽衣找到了喔……」

菫婆婆睡得十分沉。我轻轻拉起那只细瘦的手臂,菫婆婆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羽……衣……吗?」

「嗯,没错。你可以回到月代乡了。」

「……」

那双深深凹陷、总是满布忧愁的黑眸,乍然迸出光采,看起来简直就像充满希望的少女一般。

我扶着菫婆婆站起身,馨向小麻糬拿来羽衣,直直望着菫婆婆的眼睛,将羽衣递了

过去。

「菫婆婆,羽衣还给你。真的很对不起,一直让你困在这种地方。我代替外公向你道歉。」

馨的神情很复杂,但谢罪的话语十分恳切。

以朝仓清嗣的孙子,天酒馨的身份。

雅子阿姨一直站在后方看着自家儿子,这时才突然回过神来,跟着低下头致歉。

「你们帮我……找回来了。」

菫婆婆结巴地道谢。

「帮我……找回……羽衣了。谢……谢谢。」

她静静地流泪,用颤抖的双手将那件羽衣紧紧抱在胸前。

回到原本主人手中的羽衣,光彩远胜于以往,还漾出几道细细的光芒。面对那炫目的光辉,我们忍不住闭上眼睛。

轻飘飘地……

羽衣柔滑的触感从旁掠过脚边。

菫婆婆就在一旁站起身。等她抬起脸,缓缓睁开双眼时,她已经不是原本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样貌,而是身穿羽衣及华美绢衣、神圣的天女姿态。

「菫……婆婆?」

雅子阿姨愣在原地。

她四下张望,寻找记忆中熟悉的那位菫婆婆,可是……

「这就是菫婆婆真正的模样。」

馨冷静地告诉她。尽管如此,她显然仍对眼前的事实感到难以置信。

拉门自动开了,玻璃窗也因风的劲道而滑开。

菫婆婆抬头凝望夜空片刻,仿佛领悟了什么,踏出这间别馆。

那双赤脚并没有碰到地面,就这么轻飘飘地踩在空中。

「菫、菫婆婆!你要去哪里?」

「妈妈,她要回去。」

「回去?你说回去,是回哪里去?」

馨出声制止妈妈打算追上菫婆婆的举动,提醒她:

「我们能做的,只剩下目送她离开了。」

「……馨。」

我们跟着从别馆往后门的田地走去。

「啊……」

眼前辽阔的景色跟平日显得大不相同。

杯山山顶简直像是星星纷纷坠落并堆积在那儿一般,闪动着耀眼的青白色光芒……

没错。在那里的,就是月代乡。

庄严的月之神社。

还有许久以前就已经损毁的云船残骸,三座巨大的风车。

最显眼的是,那颗月亮。巨大的满月近得仿佛要坠落在杯山似地,俯瞰着天日羽这块土地。

那颗明月倒映在田里透明的水面上。

在水面的月亮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位青年,翩然伫立着。

「月人大人……」

菫婆婆忍不住脱口说出那个名字。

她最珍爱的丈夫。

他缓缓伸出手,朝着那个方向,菫婆婆的方向。

菫婆婆的泪水在田里水面上激荡出无数波纹,缓缓地朝他走去。

在这一刻,两人总算是重逢了。

即便他们没有交谈,只要见到月人大人一把拉过她,紧紧抱在怀中的模样,就能明白长久以来他是多么思念着菫婆婆。

约莫五十年的时光,被迫分隔两地的人类及妖怪夫妇。

这个画面,让我胸口不禁揪紧。

『谢谢。天日羽的小朋友们。』

有声音在我们的脑海中响起,他们诚挚地道谢后,便借着羽衣的力量卷起一阵旋风。

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雅子阿姨差点都飞走了,馨赶紧将她拉到身边稳住。

我呢?我迎风张开双脚稳稳踩住地面,双手紧抱住小麻糬以防他被吹跑,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两人在夜空中乘风而去,羽衣不停翻飞。

只留下一道璀璨的亮光闪呀闪的,天女和月人朝山顶消失了。

同时,视线中又出现杂讯,逐渐转换为现实的景色。

眼前不再是刚刚那非现实的华美月夜了。一颗大小合理的月亮,高挂在幽黑的山棱剪影上,照耀着静谧的夜晚。

月代乡是除了钥匙的羽衣之外都不容进入,严实封闭的、那一侧的世界。

我们依然沉浸在刚刚那一幕,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原地。一会儿……

「……馨,对不起。」

雅子阿姨轻轻说道。

馨转头看向身旁的母亲。

「妈?」

「我刚刚一直在想,你一个人不停面对着这样的世界时,我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雅子阿姨依旧望着杯山的方向。

仿佛视线仍移不开刚刚的那一幕,还无法从接连发生的事情回神。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晓得,只是一直讲些拒绝你的话……不停把否定的话语丢到你身上。」

雅子阿姨看见了,人类以外的存在。

还有人类以外的存在所创造出的景色,非现实世界的样貌。

目送菫婆婆回到她原本归属的地方。

她现在依然眼睛眨也不眨地,一直望着杯山。

「对不起,对不起……馨。我讲过多少次?说讨厌你的眼睛。讲了好多、好多、好多次。还对你大吼,叫你不要看我。明明……你从出生起就一直看得见这种、这种世界……」

「……」

「从你还是一个那么小的可爱婴儿开始。」

阿姨跌坐在原地,用颤抖的双手拥抱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仿佛在抱着婴儿般的姿势。

听到那些话,看到那个动作,我内心莫名刺痛着。

馨也露出震惊的神色,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原谅我,馨。馨、馨……」

取那个名字时的幸福与爱意,只要身为父母肯定都无法忘怀。

可是阿姨渐渐发现馨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这双锐利的眼睛、目光,都不寻常。

阿姨害怕他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双眼,极尽可能地抗拒他,避免看他的眼睛。

馨也为了不要造成阿姨的负担,总是尽量避免看向母亲。

雅子阿姨泪如泉涌,现在还是凝视着她手臂圈起的虚无空间。

从这双手臂中擦身而过的事物。

深切地领悟到那些错过的光阴无法重来。

「没关系。不是的,妈妈,是我太胆小了。」

馨低头望着她,按捺住心中痛苦的情绪,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是我自己放弃了。因为放弃比较轻松。」

接着,他仰头望向夜空。

像在避免让眼眶满溢的热潮流下似地。

「不过,我一直在心底深处偷偷希望着。希望有一天……妈妈,你会愿意好好看我一眼……会愿意相信我。我偷偷盼望着,也打算就让那份盼望以梦终结。一直都在逃避现实。」

「……馨。」

阿姨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转向馨,从正面凝视着他。

「谢谢……谢谢你,妈妈。你很了不起。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了。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目光。」

馨再也说不下去,低下头,望着母亲。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那瞬间,一颗大大的泪珠滚下。那张神情太过痛切,连在一旁守望的我,脸上都跟着滑下一行泪。

横跨千年的焦灼渴望。

长久以来远在天边般的梦。

无论多么期盼,都求之不得。母亲的理解。母亲的爱。母亲的温暖。

好想要妈妈的爱。这种话,爱耍帅的馨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但看着馨用手臂掩住眼睛流泪的身影,我领悟到一件事。

无论我多么爱馨,亲子之间的爱,依然是我无法给予他的。

「太好了。太好了呢。馨。」

我真诚地说道。在巨大的喜悦当中,荡漾着一小块不甘心。

「噗咿喔~」

小麻糬似乎是见到我的表情变化,跑过来磨蹭着撒娇。

十二点整了。今天是端午节。为了小朋友而存在的传说和愿望,吐息萌芽的日子。

而这里是传说的秘境。

被双亲抛弃、长年乞怜亲情的酒吞童子,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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