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
昨天才发生了那种大事,今早在凉爽舒适的天气中还睡得迷迷糊糊时,慌张的奔跑声啪哒啪哒地在檐廊上越来越近……
「天啊!全部消失了!」
雅子阿姨激动地把我们拉起来,带我跟馨去某个地点。中庭另一侧的别馆。
「……咦?」
怎么说呢,那间别馆没了。
昨天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中庭变成了开满浅紫色菫花的花园。
几只蝴蝶静谧地飞舞着。
「早安~怎么了?你们昨天好像很晚才回来。」
这时,秋嗣舅舅刚好走过来。
「秋嗣,别馆呢?」
「什么?」
「菫婆婆不是一直住在那里吗?那间别馆!」
听到雅子阿姨的话,秋嗣舅舅的眼睛眨个不停,他看向中庭,侧头说道:
「别馆?菫婆婆?谁呀?」
「咦?」
太让人惊讶了。菫婆婆曾经待在这儿的痕迹,已经抹去得一干二净了。
地点,还有记忆。
不过我们知道,这种事只要有「力量」,是有可能做到的。毕竟我们曾有过一次经验。
「肯定是那位月人大人帮忙善后了,为了避免之后惹上麻烦。」
「没想到那位神明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应该是月亮遗产的力量吧?那三座风车想必相当厉害,虽然看起来只是月代乡的结界柱。」
「哦——原来如此——」
我们两个在这边迅速运用专业知识,推导出可能的答案,而一旁的雅子阿姨抱着头,一脸困惑。
我和馨对望一眼。
把雅子阿姨一个人留在这里困惑,什么都不说明也不行。有必要让她放下心来才是。
光是现在会这样考量,我们就发现自己跟以往有些改变了。
那一天,我们取消回程班机,决定延后一天回浅草。
最重要的是,好不容易才能跟阿姨分享妖怪的世界,我也还想再多谈一些。
而且……还有一件有关馨的事,我希望雅子阿姨能够知道。
「咦?馨跟真纪不去鲤鱼旗祭典吗?」
小希跟莉子说早上要去天日羽的鲤鱼旗祭典,问我们要不要一起,但我们决定留在家里。
「走吧走吧,小希。馨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了,今天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啦。」
只有秋嗣舅舅注意到馨跟雅子阿姨之间微妙的变化,为了替两人制造单独谈话的机会,特意只留我们在家里,带着两个女儿去参加祭典了。
「……哎呀,馨这家伙又睡着了。」
一走到馨住的那间和室,就看到他躺在榻榻米上睡得正熟。
这个家里的陈旧相簿在他身边摊开着。他从哪里找出来的呀?
雅子阿姨跟秋嗣舅舅小时候的照片,还有这次骚动的当事人、已经过世的朝仓清嗣外公的照片。
啊,还有馨刚出生时,小婴儿的照片耶!
「哇啊、哇啊。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馨小婴儿的模样,好可爱~」
馨。六月十三日出生。三千零十二克。
我跟馨是在幼稚园时重逢的,所以没见过他更早之前的模样。我忍不住窃笑起来,他从小婴儿时期眼神就很冷淡,乌黑的头发也都长出来了,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是馨。
不过他那目中无人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算了,这一点也很像他就是了。
「馨……」
对这一世家人的兴趣、憧憬、愿望。
如今,各种情感像漩涡般朝他袭卷而来吧。
不管怎么说,朝仓家都是与妖怪有缘的一族。
为了让昨晚感受到的心情平静下来而翻看照片,看着看着就不小心躺下来,脑袋瓜转着各种念头……然后就不小心睡着了吧?
馨,你终于可以放心睡一觉了呢。
「呵呵……辛苦了,馨。你这次真是超级努力的。」
我轻触他惹人怜爱的脸庞,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接着,拨开他的刘海,轻轻地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我虽然常看着馨眼冒爱心,但从不曾像今天这般想要疼爱他。
「嗯?」
他旁边,放着一罐可乐。
还是冰的。也没有打开。是谁放的呢?
走廊上的窗户敞开着,雅子阿姨坐在那儿,凝视着开满菫花的花园。
恬然、静谧,仿佛从许久之前就一直绽放于此的菫花。
在阿姨身旁,朝仓家的座敷童子挨着她坐着。
「阿姨……你还看得见座敷童子吗?」
「真纪。」
我出声询问后,阿姨神情安稳地轻轻点头。
接着,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千代童子。
「没办法像昨晚看得那么清楚,但还是模糊地知道她在这里。可以看见她的身影,也听得见声音。」
一旦清楚认知过了,阿姨就晓得身旁的那股气息,并非来路不明的存在,而是小时候曾经一起玩耍的座敷童子。
「真的存在耶,这些妖怪。我一直以为那只存在于传说里。」
她轻笑了起来,透着几许忧伤,再度看向庭院中的菫花。
「可是,大概,很快就会完全看不见了吧……」
她不舍地轻声吐露。
昨晚曾拿在手中的羽衣,它的效力快要消失了。附着在她手上的那些光亮,已经相当微弱。
阿姨的脸上贴着OK绷,是昨天鬼造成的擦伤。
「阿姨想要继续看到妖怪吗?」
「……我不知道,但会想再多了解一点。」
明明这次应该是留下了相当恐怖的印象,阿姨却这么说。
想必是为了馨吧?
「真是不可思议呢。太过不可思议了。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分不太清楚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一直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也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害怕了。可是,今天早上醒来后,突然就接受了……觉得他们存在于自己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呢?」
透着暖意的和风,从敞开的窗户吹拂进来。
窗帘迎风摇曳,我们的头发随风飘扬,只有眼神穿越这阵风,高高望向蓝天及白云。
「不过,只有一件事,我还没办法完全相信。昨天馨原谅我的那瞬间,真的是现实吗?」
阿姨对着天空发问。而回答这个问题,正是我的工作。
「是现实。那个瞬间,我应该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吧。」
我第一次看到馨哭成那样。
馨终于走出从千年前起对于母亲的纠结心绪和内在创伤,得到救赎了。
我依然坐在阿姨的身旁。
「馨一直都很喜欢阿姨。而且,很希望获得阿姨——自己妈妈的爱。」
阿姨看向我。她的双眼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垂下目光,轻声说道:
「真纪,你知道……我过去对馨说了多少过分的话吗?」
「……阿姨。」
那是后悔的阴影。并非只要馨原谅了她,本人就能够释怀。
「馨还是国中生的时候吧?我们夫妻的感情开始出现裂痕,我在精神上也渐渐失去余裕,老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脾气。而馨跟我完全相反,总是一副冷静成熟的模样。正因如此,每次只要看到他,我就觉得自己身为母亲不成熟、内心脆弱的那部分似乎都被看穿了。我常喝酒,对他大吼『你觉得我是一个糟糕的妈妈吧』、『不要看我』,然后继续忽视他。其实就只是我自己太没用而已。」
我知道。这些话我曾经从馨那边听过一些。
「我这个妈妈很过分吧?可是,他总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就算我不在,一个人也活得好好的。自己洗衣服,一个人吃饭、放洗澡水、自己去睡觉。然后再独自起床,去上学。功课都有写完,成绩也很好……」
不管我怎么否定他,馨都跟我完全相反,沉稳可靠。
看到这样的儿子,更加突显了自己有多没用,我就更加抗拒他。
阿姨慢慢陈述着。
馨在我面前提及跟阿姨的关系时,语气也都十分平淡,但内心应该非常受伤。
为什么妈妈这么讨厌我呢?他不断反复问自己。
「但他出生时,我其实是非常高兴的。」
阿姨再次抬起脸,仰望着天空。
「当时正处梅雨季,他出生那天也在下雨。不过我抱着馨出院那天,一从医院走出来,雨势立刻停歇,天空一转眼就放晴,还出现了彩虹,飘来一股非常清香的气味。雨停后澄澈清爽的空气香味。所以我才把他的名字……取作『馨』。」
那双眼眸静静地闪着光。
大约十八年前的那一刻奇迹,今天也仍在她的眼中闪动着。
「阳光穿越云层洒下,照得绣球花都闪闪发光,仿佛全世界都在庆祝那孩子的诞生般,有如奇迹的一瞬间。他肯定是个会得到很多爱的孩子吧。我内心深受洗涤。更重要的是,我有信心可以爱护这个孩子。我们肯定会过得很幸福。」
那是多么幸
福、无可取代的一瞬间呀。
光是听阿姨描述,我也有点感慨万千。
「呵呵,他虽然是个脸超级臭的婴儿,在爸妈眼中还是很可爱。刚出生时,他会像普通婴儿一样嚎啕大哭,但只要我朝他伸出手指,他就会紧紧地握住,平静下来。然后还会露出愣住的神情,不晓得是不是会认……妈妈了。」
「我刚刚有看到照片,馨还是小婴儿时的照片。」
「……长得很清秀对吧?」
「嗯。」
「我之前的人生一塌糊涂,但那一刻,我还记得自己发了誓……往后得好好保护那孩子,为了那孩子活下去。」
从何时起,把这件事忘记了呢?
从何时起,看到自家儿子成了一种痛苦呢?
为何两颗心擦身而过,离彼此远去了呢?
阿姨用细弱的声音,反复询问自己。
「我真是个蠢妈妈。太愚蠢了。」
接着,责备自己。
「我都想不起来了。我最后一次对那孩子说『我爱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因为没能听到这句话,馨一直深信阿姨讨厌他。
认为自己在这一世,又再次遭自己的妈妈讨厌了。
馨一直认为自己这个人,绝对无法获得爸妈的爱。
到最后,他就放弃了。跟我说他不需要那种东西,只要有我在就够了。但他对亲情的憧憬绝非消失了,即使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也一样。
走在隅田公园或上野公园时,我偶尔会发现他的目光跟随着远处在玩的亲子。
馨喜欢的电影、连续剧或漫画,肯定都是在描写家人间的羁绊及亲情。
馨非常坚强。在精神层面上,他远比一般高中生要来得坚强。
可是,我一直都很清楚,那些家人带来的创伤,许多细小的伤口,都刻在他的心上没有愈合。
无论我多努力,都没办法帮他治愈那些伤口。
昨天,我明了了这一点……
我用力捏住腿上的裙子,做了一个决定,站起身来。
「雅子阿姨,再告诉你一个我们的秘密。」
「……咦?」
「你在这边等我一下!」
我急忙跑向朝仓清嗣的书房。昨天寻找羽衣线索的那间房间。
从那里借了一本书,又回到雅子阿姨的身边。
我手里拿着的这本书,上头写着《大江山酒吞童子绘卷》。
昨天晚上我睡不着,便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雅子阿姨已经亲眼见过、感受过、相信了妖怪的存在。
向现在的阿姨透露我跟馨的秘密,应该没有问题了吧?应该要告诉她比较好吧?
「阿姨,请听我说。其实,我们——」
我翻开那本书,开始讲述遥远千年之前的传说。
我跟馨前世是鬼,还是一对夫妇。而且,我们记得前世的那段记忆。
记得酒吞童子及茨木童子的爱情故事。
最终经历了死别,今生终于能够在樱花散落的那瞬间重逢。
阿姨神情震惊地聆听着,偶尔会像想到什么事一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或将手指抵在嘴边。
这种事,很难教人完全相信吧?应该没办法接受吧?
可是,她没有打断也没有出言否定,一直静静听着。
或许也有些地方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不过,我拼命地往下说。
只为了让她明白,我跟馨之所以能够重逢,都是因为她生养了馨。
「……啊哈哈。」
阿姨笑了。
「那个,果然很难相信,对吧?」
「不是,不是这样。只是……觉得……啊——」
她将手撑在后方的走廊,又抬头看向遥远的天空。
「鬼吗?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赌气不肯相信吧。我过去就是个什么都不相信、惹人讨厌的大人。可是,昨天看到的那些,都是真的。既然我不能否认那些,就只好相信你们两个了。」
接着,她将视线落在我手上的《大江山酒吞童子绘卷》上。
「哪一个是馨?」
「啊,这只比较大的鬼。」
「哦~他身边有很多女人服侍耶。」
「啊,不晓得为什么故事要把他设定成花花公子,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他专情、认真又勤奋,就跟现在的馨一样。」
「哦~」
还是,遭人类砍下首级而死的鬼。
那一页,阿姨看了好久。
在绘卷中,他被画成一只可怕的大鬼,但他其实是位非常、非常温柔,专情又俊美的鬼青年。
「我呀……馨跟你第一次遇见那天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馨这个人,从小就不会哭,性格冷淡又爱装老成,但真纪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哭得像个傻瓜似的。」
阿姨笑着继续说:「明明这又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后来,他也是一直黏在真纪旁边,完全不愿意离开,就像拼命要保护你似的。一开始我只觉得馨真可爱,早熟地坠入爱河了。不过,后来就开始觉得不太对劲。老实说,我觉得太奇怪了。馨跟你的关系,也太令人搞不懂了,有点恶心……」
「……嗯,我知道。」
我早就认为阿姨应该是这种想法吧。我,还有馨,一直以来都这么想。
正因为是自己的父母,而非无关的他人。馨跟我的重逢,还有后来的关系,在他们眼里看来肯定不寻常吧?
「但,原来如此呀……既然是上辈子的妻子,那就没办法了。不可能赢的。我们只不过是一起生活了几年而已的家人。更何况那孩子眼见的事物,我什么都不了解。」
「……阿姨。」
我微微摇头。
「但馨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你们,他没有放弃。在心底深处,他还是渴望获得你们的爱,希望被你们理解。」
不管怎么说,一直到家人各自选择其他道路的那瞬间为止。
「酒吞童子是被双亲抛弃、极为孤独的鬼。就因为他跟一般小孩不同,所以母亲排斥他、远离他,还被父亲丢在寺庙。最终,他成了鬼,然后救出后来成为他的妻子茨木童子的我。可是,只有双亲的爱,是我没办法给他的……」
即使身边有无数尊敬他的伙伴,有深爱他的妻子,有必须守护的大江山的孩子们。
酒吞童子就像在期盼着这个世界上有幻想或奇迹似地,一直到最后,不停渴望着的事物。
就是双亲的爱。
「……」
阿姨缓缓睁开眼睛,用手轻掩住嘴,按捺着内心涌出的心情,皱起眉头。接着,眼泪一颗颗滚落。
那串泪珠啪哒啪哒地落在打开的《大江山酒吞童子绘卷》,砍断首级而死的残酷页面上。她伸出颤抖的手,轻抚那只鬼。
「好可怜。好可怜喔。居然被砍掉首级而死……」
接着,倏地抱紧那本书,身子向前倾,啜泣起来。她浑身发颤,发出呜咽声。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现在我根本拿不出母亲的模样面对馨。知道了上辈子发生的事,却没办法为他做任何事。」
我将自己的手轻放在阿姨的手上,告诉她:
「请你认可馨的存在。只要接受他是你的孩子,就够了。」
那对他而言,是除了酒吞童子转世以外的,巨大的存在理由。
能够给他这股力量的人,肯定只有双亲了。
只要阿姨认可馨的存在,他肯定就能获得救赎。
「阿姨,谢谢你相信我。菫婆婆那件事,也很谢谢你相信我们,帮助我们……谢谢你,生下馨。」
我搂住她的肩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两人的关系虽然曾经崩塌,但今后一定能慢慢修复。
我看见了那个预兆。
尽管他们不像世上的普通母子一样生活在一起,但只要知道彼此相互关心着,能感受到这一点,就能带来力量。
「对了。馨睡着时,在他身旁放可乐的是阿姨吗?」
「咦?嗯。」
阿姨用袖子拭去眼泪。
「你知道馨喜欢可乐。」
「那当然呀,他从读小学时,就只有特别喜欢可乐。话说回来,馨喜欢的东西,我也只晓得可乐一样。」
「……面疙瘩汤呢?」
「啊啊,对耶。那也是。平常吃饭他喜欢朴素的口味对吧?」
明明就知道很多馨的事嘛。
我忍不住微笑,也有点羡慕。阿姨不愧是馨的妈妈。
「啊,雅子阿姨。」
因此,我为了主动更靠近阿姨一步,提出了一个请求。
「你可以教我馨喜欢的面疙瘩汤的做法吗?」
那对馨而言是无法忘怀的,妈妈的味道。
「咦?这是妈妈跟真纪煮的吗?」
馨睡到中午才终于起床,双眼眨呀眨地,盯着大汤碗中的面疙瘩汤瞧。
「嗯,没错。就在你悠哉睡懒觉的时候呢。」
「对吧?」我跟阿姨互望一眼,默契十足地这样问对方。
馨应该注
意到我跟雅子阿姨之间的气氛改变了吧。
我又学会了一道馨喜欢的料理。
「好吃吗?」
「啊啊,嗯……」
是因为在妈妈面前吗?馨有些害羞地点头。
「呵呵。」
「真纪,你笑什么?」
「没事。我在想,以后也做给你吃吧。」
雅子阿姨隔着桌子听我们的对话。
「对了,你们两个,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唔。」
馨听到阿姨的问题,差点把刚喝下去的面疙瘩汤都喷出来。
我沉吟一声,将双臂在胸前交叉,开口说出带着妄想色彩的愿望。
「我是希望尽量早一点啦,但馨个性慎重,所以应该是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之后再讨论吧。不过我想在二十五岁之前结婚。穿上白无垢,坐人力车在浅草狂奔。」
「真纪大人,我们连高中都还没有毕业耶?」
雅子阿姨「呵」了一声,又指着自己说道:
「至少结婚时要邀请我喔。」
「那当然呀,你是我妈,肯定会邀……」
馨露出「啊,糟糕,上当了」的神情。
我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表情。阿姨看见馨难得露出败相,大笑起来。
「啊哈哈,真不错呢~高中时期就已经找到命中注定的对象了。」
「……唔。」
「馨,你听好,像真纪这么好的老婆可是不多了,你可要好好珍惜人家喔。一天到晚打工,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小心其他男人把真纪抢走啰。」
「……」
「爱就要说出口,要懂得感谢人家,称赞饭菜好吃,把你值得依靠的地方展现出来。不然……就会变成像我跟你爸那样喔。」
「你这是在自虐吗?你这妈妈居然一边自虐一边威胁我……」
这时,原本忙着吃我跟阿姨一起煮的另一道菜「瘦马」的小麻糬,突然从我的大腿上跳下去,还满嘴沾着黄豆粉,就朝雅子阿姨走去。
「咦?小企鹅,怎么啦?」
小麻糬在盯着阿姨许久之后,突然举起他的翅膀,指向阿姨说:
「婆——婆。」
一瞬间,气氛突然凝结了。我跟馨都愣在原地。
「……这样呀。从你这只小企鹅来看,我是奶奶等级了呀。」
小、小麻糬啊啊啊啊啊。
小麻糬说出那句禁忌的称呼之后,我跟馨都呈现〈呐喊〉那幅画中的惊叫表情,但雅子阿姨似乎不太在意,又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没关系啦。反正我有一天就会变成真正的奶奶呀。」
然后,她抱起小麻糬,用面纸帮他把嘴巴擦干净。
「有一天也能像这样抱着你们两个的孩子吧……」
接着又不经意地朝我们瞄过来。
糟糕,这下要对我们施加抱孙的压力了。
我们明明还是高中生耶……
「哈,真是的,讲这什么话啦,饭都不能好好吃了。」
馨大概是想掩饰难为情,干脆喝起面疙瘩汤,把自己的脸遮住。
「不是很好吗?我喜欢热闹点喔。」
馨侧眼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
「……很好吃喔。」
「什么?」
「面疙瘩汤,很好吃……回浅草以后偶尔也要煮给我吃。」
他是因为记住阿姨刚刚的提醒了吗?
馨随口称赞了我做的料理很好吃。
这让我很高兴,我肯定是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幸福笑容吧?
馨、雅子阿姨、我跟小麻糬,四个人的餐桌。
我们在坦承妖怪存在、理解对方之后,踏出一家人新的第一步。
希望有一天,能成为真正的家人。
〈里章〉馨把真纪当作抱枕用
我的名字叫作天酒馨。
在外公的书房里有一本厚厚的相簿,里头有朝仓家孩子们的照片。从外公那个年代的黑白照片,到我刚出生时的照片,还有小希和莉子的照片,都依序排好。我猜这些都是外公收集的照片吧。
我把相簿拿回自己房间,看得目不转睛。
一旁,小麻糬在这间古老的屋子中,和小山河童跟小豆狸追来追去,让人看了就忍不住露出微笑。
谁都有小时候。
就连我,虽然从出生起就拥有酒吞童子的记忆,一直盼望着赶快长大,但那时也还只是个孩子。
只是,婴儿时期的我相当自大呢。
现在回想才觉得,童年时应该要更像小朋友那样好好玩耍才对。
相信,爸妈……
我躺着看照片,菫花的清淡香气飘送过来,奇异地让人非常放松。等我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脸上还压出了榻榻米的印子。
好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睡不着。」
结果,晚上又睡不着了。
而且今天晚上小麻糬又让真纪带走了。
来之前我根本没想过,到了天日羽,会对妈妈坦白自己的事。
没想过自己会哭成那样。
虽然没想过,但感觉并不坏。反倒有种压在肩上的重担,梗在心中的结,消失、松开的感觉,心情很清爽。
不过,要不是有真纪在,我应该没办法好好面对妈妈吧。我并不具备那种勇气。
「对了……」
接着,我决定忠于自己强烈的渴望。
我爬起来,抱起枕头跟棉被。
「去把真纪当成抱枕吧!」
我倏地拉开拉门,光明正大地在半夜踏进真纪的房间。
「喂,真纪。」
「唔哇啊,馨!」
真纪今天好像也睡不着,将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因我突然的到来而惊讶莫名。
「欸、欸欸欸,怎么回事?你居然会自己跑来我房间……夜袭吗?」
真纪将自己的棉被拉紧,在床垫的边缘缩成一小团。
「少讲奇怪的话。我只是想跟你一起睡而已。」
「什么~?馨,你怪怪的。你绝对是,头脑烧坏了!」
「小声点啦,会吵醒小希她们。」
说完,我就在真纪旁边躺下。若非我们是前世夫妻,这个光景实在要不得。
不对,就算是前世夫妻,好像也濒临犯规边缘?
真纪认真盯着我的脸。
好半晌,我们凝视着对方,就像在试探彼此的情感一般。
「……你睡不着吗?」
「嗯嗯。午觉睡太久了吧。好了啦,你也快点躺下来。」
真纪双颊染上几分红晕,有些窃喜地嘿嘿笑起来。她将棉被拉好后,就在我身边躺下来。
小麻糬在真纪的另一侧,「呼咿呦~呼咿呦~」地从鼻子喷出大泡泡,睡得不醒人事。大概是玩累了吧。
「你居然会主动跑来找我,好难得喔。」
「嗯,真的。我想说偶尔把真纪大人当成抱枕好像也不错。」
「咦?你果然有哪里怪怪的……」
近距离跟真纪面对面,我只是紧紧抱着她。大丈夫言出必行。
这对现在的我而言,是极为必需的。
「呵呵,你上次这么积极,是千年前的事了。」
「搞不好是喔。」
「你是来撒娇的?」
「……嗯。」
「好乖好乖。馨,好乖好乖喔。」
真纪在我的怀里,伸手轻抚我的背后,用脸颊磨蹭我。
这也是能疗愈我的特效药。
「你告诉我妈了吧?我们的事。」
「我鸡婆了吗?」
「……没有。谢谢你。我自己没有勇气全部讲出来。」
「馨……」
「不只是这样。是你给了我勇气讲出真相。如果你没有跟我一起来,我可能又会再次逃避面对妈妈。」
我一句句坦率地细数感激后,真纪轻笑了起来。她的身体在我胸口震动,弄得我有些痒。
「馨,你这次真的很努力喔。向前跨出一步了呢。」
「向前?」
「做出跟上辈子不同的选择,走向不同的可能性了呀。你勇敢地面对妈妈,将自己真实的模样展露出来。阿姨也吐露真心话,彼此理解了对方。雅子阿姨一直很后悔。她说……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说『我爱你』是什么时候……」
我胸口有些刺痛,但嘴上一如往常想要随口带过这个话题。
「……我又不是小朋友了,没关系啦,这种事情。」
但真纪什么都看穿了,她回我「不管长到几岁,爱的话语都是必要的喔」。
「而且阿姨有告诉我你名字的由来。阿姨说她抱着你出院的那天,原本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终于放晴,空气中飘荡着清爽宜人的气息。说你肯定是会为全世界所爱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下定决心自己要珍爱这个孩子,所以才帮你取了『馨』这个名字。是一个十分能感受到爱的名字。」
「……」
我第一次晓得自己名字的由来。
妈妈在
帮我取名字时,原来还有这层意义在。
我听了还是很开心。毕竟自己的名字,是父母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
但真纪却突然在我耳边轻声地叹息。
「欸,馨,果然,还是有我没办法给你的爱,是吧?」
「……真纪?」
真纪的声音透着几许忧伤。我轻轻拉开身子,望着真纪的眼睛。月光从拉门隙缝透进来,照耀着湿润的双眸。
「我有一点点嫉妒雅子阿姨。因为我一直认为,可以让你哭成那样的女人,只有我一个。」
「真纪……」
真纪在哭。
与其说是嫉妒,更像是带着懊恼。她没有发出声音,嘴唇微微颤抖着。
我轻轻触碰她颤抖的唇,轻轻地,吻上。
「真纪,你的爱是特别的。最厉害的。要是没有你的爱,我就没办法活下去了。」
「我也一样喔,馨。我也是,如果没有你,会寂寞到死掉。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居然是接到那里去……」
「那个呀,就是超喜欢的意思。我最喜欢你了。」
一切莫名地跟平常不同,今天,我非常深切地感受到这句话的涵义。内心不禁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真纪将脸埋在我的胸前,紧紧抱住我的腰,没有让我看到她的脸。
仿佛在掩饰她复杂的情感似地……
接着,真纪嚅嗫地低声说了这种话。
「欸,馨,我假设喔,假设。」
「……嗯?」
「假设有另外一个我存在,你会怎么办?」
这……
难道是在说大魔缘茨木童子的事吗?
愿意告诉我了吗?多年来你一直极力隐瞒的、当时那副模样的事。
「欸,真纪……你……」
我脑海中浮现那张陈旧照片上,伫立在浅草寺的雷门旁,身穿黑色和服的茨姬。
我在照片上看过变成恶妖的大魔缘茨木童子了。我看过了喔。真纪。
我想知道。
当时的你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还有,死在浅草时,你在想什么?
不管听到什么,我都准备要接受你。
「……真纪?」
呼……呼……
耳边传来规律的呼吸声。真纪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还以为终于能从真纪口中听到这件事了。我好想知道。我将高涨的情绪按捺下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原本我是来把真纪当作抱枕的,结果反被真纪牢牢抓住,当成她的抱枕了…….
不过,算了,也没关系。
「晚安,真纪……我爱你。」
为什么本人清醒的时候,我就说不出口呢?明明讲了那么多感谢的话。
真纪总是救了我。给予我纯粹无比的爱。
下一次,轮到我追上你前世挥之不去的阴影,将那些阻碍除去。
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