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凛音。
这是她为我取的名,缘由是一道铃声。
全世界的吸血鬼正逐渐聚集到日本。
因为赤血兄弟的魔宴即将展开。
他们计画著一场前所未有的鲜血盛宴。
抓走茨木童子转世而成的少女,榨乾她的鲜血,分给同盟的伙伴共享──这是为了克服阳光所举行的复活祭。
眼看吸血鬼一族长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那些家伙为了喝上一口她的鲜血,肯定会不计代价地把茨姬找出来。
他们最爱活人的鲜血。万一茨姬落到他们手里,八成会受到极为残忍的折磨,活生生被榨乾到一滴血不剩。
他们热爱观赏人类痛苦挣扎的模样与惨叫声,对他们来说,那是最好的下酒菜。
我曾亲眼见过好几次那宛如炼狱一般的场景。
绝不允许。
我绝不允许那些下贱的家伙触碰她。
这次也是一举歼灭赤血兄弟的最佳良机。我虽与他们同为吸血鬼,却早就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
要是他们还打算威胁茨姬的安危,那就更不用说了。
趁这次他们全数聚集在东京,我要来个一网打尽。
尽管,要赔上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
有道清脆的铃声──
好久好久以前。
没错,远在千年之前。
我在深山中无人知晓的山谷,诞生了。
那里是日本原生种吸血鬼藏身的桃花源,我们在岩窟中盖居所,白天吸血鬼就待在里头睡觉躲避阳光,一到夜晚便成群出门狩猎。
吸血鬼的食物主要是鲜血。
男性会下山到人类居住的村落,偷偷抓来人类女子或小孩。
女性吸血鬼则让那些人类嗅闻会失去意识的药草,再杀害他们、动手放血。将鲜血收集好后,会先分给像我这样的幼童喝,然后才分配给其他族人。
人类女子和孩童突然失踪的现象,人类称之为「神隐」,而居住在山谷中的吸血鬼为了让整件事看起来像是真正的神隐,订下了几条规则。
首先,在一个村庄能抓的人数有上限。要是在同一段时间里抓太多人,人类就会起疑心,反而会发现我们的存在。
再来,抓人时绝对要避免被人类看见。因为我们非常清楚,只要人类知道吸血鬼的存在,就会反过来攻击我们。
这些规则想必是吸血鬼祖先订下的吧。居住在山谷里的吸血鬼人数十分稀少,长老曾说以前人数比现在要多。
吸血鬼确实会抓走人类加以杀害,饮用他们的鲜血维持生命。
但除此之外,我们不会加害人类,也绝不会用残酷的方式杀害他们,或让他们在死前经历莫大痛苦,而且榨取鲜血后的遗体,都会按照吸血鬼的习俗供养。这些也都是规定。
就像人类上山猎捕野兽一样,对我们而言,人类鲜血是为了存活不可或缺的食物,那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极为理所当然。
但有一天,几位血气方刚、不把规则放在眼里的年轻吸血鬼,在半夜溜下人类村落,大摇大摆地暴露行踪。
他们袭击一群女子,毫不遮掩地吸她们的血并将之杀害,让吸血鬼的存在公诸于世。
人类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抓起那几个吸血鬼严加拷问,问出了山谷居所的存在。
人类男性拿起武器,放火烧毁吸血鬼的住处。失去心爱妻子的愤怒,让他们发狂地砍杀吸血鬼。
我是唯一一个成功逃出山谷的幸存者。
逃到半路时,我摔进河里,被水流冲到陌生的场所。
毫无人烟的山中。
待在山中时,我日日夜夜深受同胞惨死的无尽悔恨所折磨,但为了活下去,也只好吸取河鱼或野兽的鲜血,抓一些弱小妖怪来吃。
但吸血鬼是一种很麻烦的妖怪,如果不喝人类的鲜血,灵力就没办法恢复。更重要的是,其他东西对我们来说都难以下咽,根本不能填饱肚子。
灵力枯竭会削弱妖怪的生命。
这样下去,我肯定活不了。可我还得向人类复仇。
向那些杀害了我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还有所有同胞的「人类」──
某一天夜里,我正在山里追捕弱小的妖怪。
我想要尽可能活下去,就得拿他们裹腹,至少先让身体补充一丁点灵力。
「你这种坏蛋,根本打不过大江山的酒吞童子大人跟茨木童子大人!」
「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那些小妖怪齐声大喊的话语,我轻蔑地笑了。
但是,心里确实有几分兴趣。
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吗?
之前也有其他低等妖怪叫唤这两个名字,听说是在附近的大江山创建王国的一对鬼夫妇。
他们还说那个名叫茨木童子的女鬼,她的鲜血美味到彷佛不是这个世上该有之物,只要喝下她的血,就能获得强大的力量。
我一时兴起,想会一会这对鬼夫妇,便启程前往大江山。
特别是,我必须找出那个女鬼。
只要能喝下她的鲜血,我就能向人类复仇雪恨了。
──铃、铃。
浓雾弥漫的山中响起清脆的铃声。
这是怎么回事?我越想往大江山的深处走去,就出现越多不可思议的现象。
首先,我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才想说听到铃声了,结果眼前出现的又是曾走过的岔路。
无论我选择哪一个方向、爬了多高,最后都会回到山脚下。
太奇怪了,这实在不对劲。
我得找出原因,便攀上这一带最高的树头。
但放眼望去,全是茂密翠绿的林木。那段时间,我一直解不开大江山的谜阵。
直到有一天夜晚,我在树上发现银铃。
我伸手一拉,银铃发出声响,接著便连锁反应似地四处都相继传来铃声。
我对这个声音有印象。每次我在大江山迷路时,一定都会听到这道铃声。
我将系在铃上的绳子不停往回拉,一连又发现好几个银铃,使劲将它们扯断。
这瞬间,又发生奇异的现象。
世界像是突然裂开一个角,画面「啪」地脱落,景色乍然一变。原本占满视野的整片杂木林已然失去踪影,眼前是明显有人照料的碧绿竹林。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鼓起勇气朝竹林走去……
「……嗯?」
一走到竹林里,就看到一件华美的女性和服迎风飘扬。看起来衣服是挂在竹架上。
面前是一片宽阔的湖泊,夜空中高高挂著大满月。
有一个女人在湖中洗澡,她的一头微卷长发是赤红色的。
不可能属于人类女子、一头鲜血色泽的美丽长发。
「啊!」
她发现了我,立刻停下清洗,沉到水中。
纷纷聚集而来的鬼火暴露我的身影,她「哎呀」惊呼出声。
「什么嘛,原来是个小朋友。」
那个女鬼光裸著身子,神态却不带一丝羞赧地走上湖岸。
而我,从刚刚开始就怔怔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那女鬼的身影显得极为神秘而美丽。
「你从哪里来的?」
「……」
「哎呀呀,都呆掉了。你用不著这么害怕。你身上不也有一根气宇轩昂的鬼角吗?」
她伸手轻戳我额头上的那只角,嗤嗤笑了起来,接著穿上轻薄的和服。
「喂!茨姬,你没事吧!好像有人破了这附近的结界!」
我听到一道慌张的男性声音。有人正朝这里跑过来。
那是一个身形健壮的黑发男鬼。
「啊,酒大人!」
那个女鬼衣服才穿到一半,就一把抱住那个男性,像猫咪一样用脸颊摩擦他的脸。
「喂、喂,茨姬,你衣服给我穿好!肩膀都露出来了,头发也湿答答的!」
那男人嘴里不停叨念,手上也不得闲地帮女鬼把原本半掩的衣服穿好。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嗯?这个小鬼是谁?」
那个男性注意到愣在原地的我。
「该、该不会是来偷看茨姬洗澡?」
「酒大人,少说蠢话了,一定是迷路的小朋友啦。你看,他吓到讲不出话来了,可怜兮兮的。」
「迷路的小朋友?」
男鬼在我面前单膝著地蹲下,一手托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来,牢牢盯著我看。
「哦,这只银发鬼可稀奇了。我记得曾听人说有一群住在北方山谷中会吸血的鬼就是长这副模样。难道这小鬼是……吸血的鬼?」
「啊,你看,酒大人,这孩子手里拿著结界铃。你的结界居然被小朋友破了,呵呵,酒吞童子『最强的鬼』的名号要哭泣了。」
「唔,怎么可能?」
……酒吞童子?
这个男鬼,居然是大江山的酒吞童子?
这样的话,那个女鬼就
是茨木童子吧?
骗人的吧?我还以为他们是更冷酷威武的家伙,这也跟我的想像差太远了。
不过,既然一直寻找的对象就在眼前,我毫不迟疑地动手了,抽出插在男鬼腰间的那把剑。
「欸……?」
我旋转身体,顺势砍向男鬼的脖子。
然而那把瞄准他脖子的剑,却让另一把刀弹飞了。
「想说是小朋友就大意啦。」
是那女鬼……茨木童子的短刀。她原本是把刀藏在哪里?
那个女鬼的外表看起来说是少女也不为过。
但她毫不费力就接下我的攻击,手腕一甩便弹落我的剑。
她的神情冷酷,就是一个鬼会有的模样。
「……」
恐惧油然而生,袭卷我全身。
我奋力抬起几乎要发颤的双腿,立刻后退,将弹飞的那把剑重新拾在手中。
那个女鬼却一脸悠哉地将短刀收入刀鞘。
「你该不会是京都派来杀酒大人的刺客吧?还是阴阳师的式神?」
「那、那种东西我才不晓得!我是为了我的同胞来要你的血!」
「同胞?我的血?」
茨木童子不解地愣在原地,我趁机重新摆好架式。
但有一只手从背后轻拍我的肩膀,这时,我才终于想起另外一个鬼的存在。
大江山的鬼之王,酒吞童子──
「喂,小鬼,你想要那把剑吗?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
「……啊?」
我还以为会被杀,但那个男鬼说的话却大出我所料。他露出帅气的笑容低头看著我。
「酒大人,等一下!你真的是一遇到小朋友就没辙耶。拜托你不要像在发糖果一样随便送别人剑可以吗!」
「喔,抱歉抱歉。」
女鬼出声斥责男鬼,但重点是在这里吗?
这对鬼夫妇到底是怎么回事?
酒吞童子依然抓著我的肩膀。
「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小鬼。我曾听传闻说,那些吸血的鬼的居所已经遭人类毁灭了。既然你是幸存下来的孤儿,就来大江山吧,我们会照顾你。」
「才不要!」
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就连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拒绝。
明明让这些人照顾要轻松得多。
「虽然你说不要,但你看起来就快要昏倒了。整个人瘦巴巴的,血量不足了吧?」
「少啰嗦!我不需要你们同情,大不了去抢血就好。」
那时的我,大概是没办法相信任何人。
我当时一直认为,只要付出信赖、在对方面前松懈,自己就必死无疑。
失去山谷中同胞带来的沉痛绝望、独自存活的无尽孤独,以及让我摇摇晃晃地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强烈饥饿,都削弱我付出信赖的力量。
我全身散发出强烈敌意,狠狠瞪著眼前这两个鬼。
根本不可能会有人白白送鲜血给我。这些人八成是打算先哄骗我,再把我吃掉。
既然如此,只剩下杀死他们硬抢这条路。
我至今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我挥开酒吞童子的手,直直朝著茨木童子冲去,高举起剑往下砍。
但茨木童子抹著胭脂的红唇勾起一道优美的弧线,面带微笑。
「咦?」
不知道什么时候,刚才应该已经摆脱的酒吞童子又抓住我的肩膀。
而且还是跟刚才同一个位置……这是怎么回事?
「你放弃吧。大江山是酒大人的国度,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茨木童子走到我身旁,轻触我手中的剑。
我以为她肯定是要把剑拿回去,没想到她只是将手指在剑锋上划过。
在我紧握的那把剑上,香醇到几乎要令人发颤的鲜血流淌而下。
「这些血送你,当作你陪我玩的谢礼,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我跟酒大人有好事情要做。」
「你说什么好事情,喂喂,不要这样啦,在小朋友面前耶。」
酒吞童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全身都露出空隙。
「你不是要帮我擦乾头发吗?我最喜欢这种时候了。」
「喔,你是说这个呀。哈哈哈。」
「你在打什么歪脑筋啦,酒大人。」
「哈哈哈。」
又来了,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场弥漫我难以理解的甜蜜气氛,他们已经完全忘记我的存在。
过一会儿,茨木童子终于想起一旁还有我在。
「啊,小朋友,下次再来找我挑战喔。你已经晓得该怎么进入结界了吧?」
酒吞童子也再次拍一下我的肩膀说道:
「就这样决定了。那把剑送给你,那可是好剑喔。你没有蠢到会拿路上捡来的破铜烂铁跟我老婆对打吧,茨姬是最强悍的。」
「吼,酒大人,你怎么这样啦。」
鬼夫妇依偎著彼此,又散发出甜腻到化不开的氛围,身影渐渐消失在暗夜雾气中。
两人亲密的笑声逐渐远去。
「那就是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
传闻中连平安京的天皇都要畏惧三分的最强鬼夫妇。
虽然是一对跟原本想像差距甚远的愚蠢夫妇,但他们确实很强。
这一点正如所有人说的一样。
「对了,那个女鬼的血!」
这把剑浅浅划过肌肤所流出的鲜血。
光是瞧见血的色泽、嗅到它的香气,我的内心就骚动不已。
好想要。好想喝。
我再也忍不住,用手指抹起剑上沾的少量鲜血舔舐。
「……」
然后,我缓缓抬头仰望天空。
这鲜血的滋味,还有它蕴含的力量,都令我震惊无比。
通过喉咙、一点一滴渗进全身,饥饿感逐渐消失,身体慢慢得到满足。
这世界上肯定没有比这还美味的鲜血了……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如同刚出生的婴孩般放声哭泣,彷佛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紧紧抱住。
彷佛是终于获得长久渴望之物那样的幸福满溢。
但那份幸福无法持续到永远,现实猛然向我袭来。
我要获得更多这个血。我还想喝更多,更多──
于是,我怀抱著焦灼的炙热欲望,不停渴求茨木童子的鲜血,一次又一次踏进大江山。
我仔细分辨铃声,将银铃扯下,找出结界松开之处,弯下娇小身子尝试入侵大江山的鬼之国度。
「哎呀,你又来啦。」
茨木童子每次见到我总显得十分高兴,双颊会泛起红花般的红晕。
「你看吧,他记住你血的味道了,这下子其他血都会变得难以入口。果然不应该让小孩子太早吃到好东西。」
「好了啦,酒大人,你不要这样捉弄他。这孩子现在都三两下就能破坏结界了,果然是前途无量。」
下一刻,茨木童子指向我手中那把剑的剑锋,这么说道:
「当时你瘦成皮包骨,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所以我才分你一点血。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效果也很好吧?」
「……对,所以我需要更多你的血。」
「呵呵,我不会再白白送你啰。陪我好好玩一场,只要那把剑能划过我的肌肤,流出的血就是你的。好,小鬼,动手吧!」
我拚命挥剑,茨木童子却轻轻松松就接下我的攻势。
我跟那个女鬼之间的力量差距有多悬殊一目了然,她就像在跟小虫对战,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挥开我。
等她玩够了,再向我施展凌厉一击。
我惨败倒地后,她总会施舍我一丁点鲜血。
「真开心,有空再来玩喔。」
在我痛到全身动弹不得时,她会如此轻声说道,扳开我的嘴,将从指尖滑落的一滴血滴进我口中。
然后就一脸喜色地朝在稍远处守望这一切的丈夫走去。
我视线模糊地看著这一幕,内心不禁嘀咕这对鬼夫妇果真很奇怪。
每天晚上──
我为了胜过茨木童子,每天晚上都持续锻炼。
一角的吸血鬼原本就是善于武术的一族。
我夜夜勤奋挥剑、与熊搏斗、狩猎猛兽,苦思作战计画,搜寻能悄悄穿过大江山结界的方法,想要奇袭茨木童子。
她每次都会带著真刀在某个地方等我走近,简直像是已经料定我来找她。
「因为只要你来了,大江山四处挂的银铃就会发出『铃、铃』的声响,我就知道:『啊,那孩子来了。』你每次来都会变得更厉害,我也玩得很开心喔。」
她虽然讲这种话,却从来不会放水,每次都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然后在我不支倒地时,将鲜血注入我口中,高高兴兴地回宫殿去。
每一次、每一次,都让我出尽洋相,实在太令人懊恼了。
想变强,一定要变强──我满脑子都是这个目标。
我潜心研究该怎么做才能变强,尝试各种各样方法。
我自己确实也有察觉,每次和茨木童子对战时,自己都变得更厉害。
某一天,我练习挥剑练得太专心,忘了注意日出的时间。
太阳光直接照射到我身上,身体却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好奇怪,这实在太奇怪了。
我明明是畏惧日光的吸血鬼呀。
「难道是因为茨木童子鲜血的力量?」
我面向朝阳,凝视著自己的双手,低声颤抖说道。
应该是这样,只有这个可能性。
一点点阳光就能让我们烧起来,灰飞烟灭。这是吸血鬼的宿命,要亲近阳光除了发生奇迹以外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
居住在山谷中的长老,还有爸爸、妈妈、兄弟姊妹,全都殷切期盼有一天能够沐浴在阳光下。
当时我还小,不太明瞭是为什么,但现在已能真切领会。
原来阳光是如此柔和、温暖。
不知道为什么,沉浸在这份温暖里时,我想起茨木童子那头鲜红色的长发。
「哎呀?真稀奇,你居然在白天过来。」
那一天,我立刻去见茨木童子。
她当时正跟受大江山保护的年幼妖怪一起待在我们初次相遇的那片湖泊。
茨木童子立刻发现到我的神色不太寻常。
「你该不会在哭吧?」
「……我……」
其实我是来道谢的。
我想告诉她,因为她鲜血里蕴藏的力量,让我克服了太阳光。
我想告诉她,所以我现在就连这种大白天都能来见她。
但是这一句「谢谢」,我怎么都说不出口,一方面应该也是内心仍因身体的剧烈变化而震荡不已。
「怎么了吗?跟我说看──」
「唔!」
茨姬抚上我脸颊的手太过温暖。
我吓一大跳,反射性地拔出剑砍向她。
当时她手中并没有刀,因此那一剑在她手臂上砍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哇啊啊啊,茨姬大人!」
「不准你欺负茨姬大人!」
「不可以欺负她!你这个吸血的坏蛋!」
茨姬照顾的那几个年幼妖怪纷纷朝我丢石头。他们说的对,我做了一件卑鄙的事。
心底涌上强烈的悲哀,我再也承受不住,拔腿就跑。
茨木童子流了好多血,我可能会因为那些鲜血而失去理智,再次出手攻击她。
我很害怕事情会变成那样。
我害怕自己会在那样的惨况中,依然想著那些鲜血看起来好美味。
「你等等!」
茨姬出声叫我,但我不能停下脚步。
只能死命向前跑,一直跑,逃得越远越好──
后来有好长一阵子,我都没有去找茨姬。
铸下大错的懊悔,时时刻刻折磨著我的心。
一个季节悄然而去。
由于我能在阳光下自由活动,活动范围拓展不少,身体也稍微成长一些。
差不多该再去找茨木童子了。
我想为当时的事道歉。
还要跟她说谢谢。这次一定要说出口。
我怀著这样的想法,采了好多山葡萄。
印象中她老是在吃东西,不是鱼、就是肉,再不然就是水果。反正我每次去找她,几乎都会看到她嘴巴动个不停。她应该很喜欢吃东西吧。
那送食物应该合她胃口……
我不只采了山葡萄和柿子,还捡拾掉落在地上的栗子,因为太专心在寻找各种果实,没留意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相当靠近人类居住的村落。
「是鬼!」
「那里有一只鬼!快杀了他!」
人类一发现我的身影,便纷纷抄起圆锹及镰刀朝我砍来。
我当时身上没有带剑。平常我总是剑不离身,只有那次因为怕妨碍采集果实,便没有带出来。
数不清的拳打脚踢落在我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我没有反抗,只是紧紧保护著怀中的水果和栗子。
相较于对人类的憎恨,我选择守护这份心意。我真是傻,明明到头来都逃不过果实散落一地、被踩得稀巴烂的结局。
这样下去,我也会像我的同胞一样死在人类手上。
如同眼前被踏烂的果实一般,浑身是血地苍白死去。
但我已经体验过阳光的温煦,比起那些同胞,可以算是幸福了一些些。
只是,至少想跟茨木童子道声谢再死……
他们拖著我伤痕累累的身躯回到人类村落,将我牢牢绑在矗立于村落中央的粗圆木上。
一连数天都让我这样折腾著,没有给我最后的致命一击。
尽管我已经克服阳光的威胁,但整个白天都一直待在户外,皮肤仍宛如烧灼般发疼。
血依然流个不停,我很清楚身体正在逐渐乾枯。
我应该快死了吧。
然而,朦胧的意识中,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人类,留下那个孩子,给我立刻从村落中全部滚出去。」
心脏扑通直跳。那是茨木童子的声音。
茨木童子在这种大白天下山来到人类村落了。
「否则我就把你们的内脏活生生扯出来吃掉。想看一下自己内脏长什么样的家伙,现在就报上名来!」
「啊、哇啊啊啊啊啊~~」
一想像那凄惨的死状,那群人类纷纷脸色惨白地逃之夭夭。
村落里的所有人类,逃得一个都不剩。
「哼,一点骨气都没有。反正人类就是欺弱怕强的胆小鬼,卑鄙无耻,老是找机会欺凌弱小。」
茨姬毫不掩饰对人类的厌恶,一刀砍断我身上的绳子。
接著,她弯下身来望著严重脱水、已濒临死亡的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一直很想摸一下你的银发,只是你好像很抗拒我碰你。」
「……」
「真可怜,他们实在太过分了……但你千万不能认输,不能死。你要跟我一起活下去。」
我的意识逐渐飘远,茨姬一把将我抱起来,撑著我虚软无力的身驱,将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庞凑上来。
我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只感到有个极为温暖又柔软的东西触碰我的嘴巴、流进我的口中,逐渐填满体内的空虚。
这是……她的血。
「啊啊啊,茨姬!你、你怎么可以……对那、那种臭小鬼,用嘴、嘴、嘴巴喂他喝血!」
酒吞童子惊声大喊。
这家伙也来了呀?还不晓得正在大惊小怪什么。
「酒大人,我说你呀,该不会是在忌妒小朋友吧?我昨天哄猪太郎睡觉时也有亲他一下喔。」
「咦?是这样吗?那你怎么都不亲我?」
「酒大人,你不是小孩子了吧?」
「天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茨姬大人居然跟臭小鬼接吻!居然用嘴巴直接喂他喝血,人家羡慕到都要哭了啦!」
「阿水,你很吵。不准乱叫,会影响到这孩子的伤势。」
接吻?那是什么?
我好想就这么睡去,但身旁一直有人吵闹,神志屡屡飘走又被拉回来。
「水蛇,你这个混帐。你给我出来,你讲话的方式也太恶心了。」
「讨厌啦!酒吞童子大人忌妒到找人家出气了。」
「受不了你们耶!我要回去宫殿了!得快点帮他疗伤才行……这样下去,这孩子……」
我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听得见声音。大江山那群傻蛋的声音。
我居然被这种傻蛋给救了……
清醒时,我躺在一间豪华的和室卧房里。
旁边有个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瞧,害我心头一惊。但下一刻……
「公主大人~一只角的小孩醒来啰~」
她就跑去叫人了。
「哎呀,你醒啦?太好了,你伤得好重喔。」
是茨木童子。
她走到我身旁,用一条湿手巾擦拭我的额头和脸颊。
我默不作声,顺从地任她摆布,只有目光追著她的表情及手。
「这里是大江山的宫殿。你已经睡了快要三天,但现在没事了,没有性命危险。」
「是你救了我吗?」
我慢慢理解了眼前的情况。
同时,一股难堪涌上心头。我咬紧牙根,把拳头捏得死紧。
「怎么了?」
「你不该救我的。」
「……咦?」
「死了还比较好,像我这种……」
与其像这样给这个人添麻烦。
我是为什么活下来,又获救了呢?
茨姬沉默半晌,又似乎想到什么,温柔轻抚正啜泣的我的额头。然后……
「好痛!」
她居然狠狠弹了我的额头。
这可不是普通的弹额头。茨姬这一弹痛得要命,要是人类应该已经死了吧。
我双眼含泪,从额头传遍全身的疼痛令我不由自主缩起身子。
「你的心情我懂,我以前也曾经觉得自己死了比较好。」
茨姬
凝视著我的脸,两双眼睛四目相接,我们的距离极为靠近。
「但是呀,你要是死了,我会伤心的,不然谁要大老远跑去人类村落救你。」
下一刻,她轻柔吻上我发疼的额头。
既温柔,又暖和,疼痛稍稍减弱,内心莫名泛起一股安心。
同时,非常想哭。
「我不是……故意的……」
哗啦哗啦,眼泪大颗大颗滑下。
我是去摘山葡萄,想要把它们送给你。
「我只是想跟你道歉……上一次……砍伤你……我……」
我没办法很好地表达,但内心真的充满感激。
都是拜你所赐,我才能在阳光下生活。
克服了太阳光带来的威胁,我真的好开心。我原本,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件事。
「我想变强……变得更强……」
可偏偏就是因为我太弱了,结果还是给你添了麻烦。
茨姬低头望著我一会儿,像在安慰小孩子般伸手轻摸我的头,还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不明白茨姬为什么要道歉,顿时停止哭泣,抬头望向她。
「为了救你,我擅自收你为眷属了。你是个自由自在的孩子,应该不喜欢被束缚吧。」
「……咦?」
眷属?是指我变成茨木童子的手下吗?
我自然感到惊讶,但绝对不讨厌成为她的眷属。
反而认为,这正是我唯一能回报她的方式。
但她的目光一直透著歉意及忧伤。我明明不愿让她露出悲伤的神情。
「做为眷属的证明,我要给你一个新的名字……好,你就叫『凛音』。」
「……凛……音?」
「嗯,这名字好。你每次来大江山时,森林里系的银铃都会『铃、铃』作响,我就知道『啊啊,你来啦』。」
茨姬从怀中掏出一样物品。
「正好我做了银铃,给你一个……这是眷属的证明喔。」
「……这是?」
「没错,就是那个银铃,跟挂在大江山结界各处的一样。」
茨姬将那个银铃系在我的角上,接著温柔地抱紧我。
凛音……吗?
原本我还有另一个名字。
但是,再也没有人会用那个名字唤我,事到如今我也没有理由继续执著于它。
这一刻,茨木童子赐给我的「凛音」这个名字,将是我唯一的名字,伴我走过漫长无比的岁月。
「怎么这样瘦巴巴的。我们会严格训练你,让你孔武有力~是说,你这小孩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耶。」
「不过似乎在剑术上很有天分,还接连突破酒大人的狭间结界,让你修习狭间结界术应该也不错。」
伤愈后,我就被带到虎童子跟熊童子这两位大江山干部面前。
该怎么形容这两位呢?一个是性格豪迈、打扮风格十分夸张的男性,另一个是神态优雅却体格壮硕的女性。
听说这两位要负责教我剑术,似乎是茨姬亲口拜托他们的。
大概是因为那时她听我哭著说想要变强吧。
我原本还以为在大江山这群傻蛋中,虎童子跟熊童子算是相对正常的,结果一切都是我误会了,我完全看走眼。
老实说,这两个最不得了。
居然逼我将过去自学的一切技巧全部忘掉,从头开始练起。
而且还极度严格到让人吐血。
「凛,辛苦了~你今天也是一副累到快暴毙的样子,要不要叔叔给你一颗回复体力的糖果呀~?」
「不要,你那个糖果有够难吃。」
「唔哇,真不可爱,你这小鬼实在太不可爱了~」
大江山的医师──水连,是茨姬的眷属之一。换句话说,他是我的哥哥眷属。
他老是戴著看起来很可疑的单片眼镜,偶尔会想塞糖果给我,但那家伙做的糖果都有股中药味,难吃得很,我不爱。
至于水连本人,总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也不爱。
「喂,凛音!今天是狭间结界的特训。我出的功课你做了没?难到登天吧?」
「不会呀,再出难一点也行。」
「可恶……你这狂妄的小鬼。」
茨姬的丈夫、大江山的君王──酒吞童子,负责教我狭间结界术。
那是酒吞童子独创的结界术。为了事先做好防范,抵御京都退魔师不知何时会发动的侵袭,培育能运用狭间结界术的人才是目前大江山的当务之急。
此外,酒吞童子拜托我在他没办法待在茨姬身边时保护她,大概是因为我好歹也算是她的眷属吧。
他虽然贵为狭间之国的君王,却经常展现丢人的一面,不太有一个君王的样子。
但这个国度里的妖怪全都深深敬爱他。
「凛,陪我聊天啦。你爬上树来。」
「不要。」
「你这臭小鬼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耶,对姊姊眷属一点礼貌都没有。」
「话说回来,你是女的吗?」
大江山结界的守护者──木罗罗,是茨姬排行第二的眷属。
眼前这位乍看像是有一头浅紫藤色头发的少女,但本体其实是一棵巨大的鬼藤,深深扎根于能瞭望狭间之国各处的位置,守护著这片辽阔的土地。
而精灵本人不太能够离开鬼藤种植的位置,总是一脸无聊地坐在树梢或树根上。
因此她常希望别人陪她聊天,是个爱讲话又难搞的家伙。
除了接到指令来这棵藤树挂银铃的时候以外,我很少过来,只是不管何时见到木罗罗,都搞不清楚她究竟是男是女。
「你给我回来,凛!练习读写的时间到了。」
我对这件事兴趣缺缺,正要逃跑时,被茨姬抓个正著。她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拖著我走回去。
「一首和歌都背不出来怎么行,你会变成像酒大人那样没文化气息喔。亏你长得这么俊俏,这样不会受女生欢迎啦!」
「不、不受女生欢迎也无……」
即便我奋力挣扎,也无法从茨姬强悍的臂力中逃脱。
「啊,喂,茨姬,你刚刚是不是说我没有文化气息?」
呃,连酒吞童子都来了。
面对酒吞童子,茨姬摆出一脸「要不然呢?」的神情。
「我说啦?但我喜欢的就是没有文化气息的酒大人,所以你保持这样就可以。」
「……我明白了。我就保持茨姬喜欢的这副模样吧。」
这对夫妻又顺口开始调情。
我赶紧趁机溜之大吉。
就这样,在大江山这群欢乐傻蛋的照料、训练下──
两年不到的光阴,我就长成与酒吞童子相差无几的青年身形。
吸血鬼原本就是一种成长速度很快的种族,但我的成长脚步加快,也是由于一直持续饮用茨姬鲜血的缘故吧。
一头银色长发,配上浅葱色的外衣。
一角上系著银铃,腰间插著大江山制铁工坊打造的两把剑。
倘若有侵入者闯进大江山,在细辨铃声之后,我就会率先赶过去。
这是我在大江山的职责。
某一天,守护结界的木罗罗传来有侵入者的警告铃声。
我第一个赶到,在结界边缘的地上发现一只负伤的奇妙乌鸦,它有三只脚。
「这是什么呀?」
鲜血的气味倒是闻起来十分美妙,不过我每天都会饮用茨姬的血,肚子并不饿。如果现在是空腹,肯定就毫不犹豫地吸血了吧。
茨姬喜欢吃鸟肉,看到这只乌鸦应该会很开心,不如拿回去给她吃吧。我伸手抓起那只乌鸦时……
「居然想吃我,你这家伙会遭天谴的。」
「嗯?」
那只乌鸦挤出一丝声音说出的话,简直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
下一秒,它的头顿时歪向一边,动也不动。死了吗?
「凛~你痛宰侵入者一番了吗?」
从背后翩然而至的水连,一看到我手里抓的那只乌鸦,便发出惨叫。
「天啊!等等,凛!你知道你手上抓的是什么吗?那是神明!神话时代的八咫乌!」
「啊?」
水连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具备神格的长寿大叔,所以才能一眼就看出来。
据他的说法,这只乌鸦似乎是某种神明。
但现在看起来只是一只脏兮兮又浑身是伤的乌鸦,哪里有半点神明的气势。
把它带回宫殿后,茨姬看了也是大喊「这块破抹布是什么」,用两根手指把它拎起来。
「这不是破抹布,也不是扫帚啦!这叫做八咫乌!你们看那对金色的眼睛,还有三只脚。」
「……嗯?」
现场只有水连一个人依旧激动不已。确实,那些特徵跟一般乌鸦完全不同。
「据说这双黄金之眼可以看穿妖怪的内心。啊啊,实在太恐怖了。」
「妖怪的……内心?」
原来如此。所以刚才它就是看穿了我打算把它带回来吃掉的心思,才会大叫。
茨姬的细心照
料及水连的仙丹妙药双管齐下,原本濒死的乌鸦伤势顺利恢复,保住一条命。
「真心感激你们救了我,这份恩情,我毕生难忘。」
醒转后,八咫乌朝著救命恩人,也就是大江山的这群妖怪,礼数周到地深深鞠躬致谢,接著表示想留在这座大江山。
茨姬将这只八咫乌取名为「深影」,纳为自己排行第四的眷属。
但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受重伤之前的事,他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此外,他被禁止随意窥视伙伴的心。
深影明明活过漫长岁月,个性却如赤子般纯真率直,是个撒娇鬼,一天到晚找茨姬撒娇,而茨姬也很疼他。他似乎打从心底敬爱著茨姬。
不光如此,他也很仰慕酒吞童子跟大江山的干部,还经常去鬼藤那里找木罗罗玩。他对我倒是很少靠近,至于水连,他则是单纯地厌恶。
我们常在木罗罗的鬼藤树下举行宴会。
出于酒吞童子的个人嗜好,大江山设有酒庄,美酒要多少有多少,可以喝个痛快。
这些酒不曾卖给人类,但在酒吞童子和异界「隐世」的生意中倒是销路长红,大江山的制铁工坊锻造的各种武器也都是热卖商品。
大江山的狭间之国就靠著这些管道逐渐累积财富,同时吸收异界的产物及技术,独自发展、茁壮,一步步建造出一个只有妖怪的强盛王国。
在受人类支配的现世,这里可说是妖怪唯一的理想国度。
美酒佳肴摆了满桌的热闹盛宴,肯定就是淋漓尽致展现大江山荣华盛世的一幕。
「凛音。」
在大白天举行的赏花宴席上,我独自在树荫下静静品尝美酒时,茨姬单手抱著一个巨大无比的酒葫芦走近。
她双颊泛红,不知为何神色带了几分不满。
「你呀,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明明不久之前还是个小不点,虽然老是很冷淡,但还是很可爱呀~」
茨姬双颊气鼓鼓的,一脸惋惜。
但你跟我抱怨这种事,我也没办法呀。
「茨姬,你喝醉了?」
「废话~~」
唔哇,浑身酒臭。
「是你的血加速我的成长,你怪我也没用。」
我叹口气,抬头望向正上方摇曳生姿的优美藤花。在淡紫色花朵的缝隙间,柔和灿烂的阳光倾泻而下。
过去我还是一个害怕阳光的吸血鬼时,绝对没有机会亲眼欣赏到这种美景。
正是因为有阳光照耀,才能亲眼看见如此色彩缤纷的美丽世界。
这一切,也是拜茨姬的鲜血中蕴含的力量所赐。
「到底有什么事?你总不会光来找我抱怨的吧?」
可是我呀,对茨姬的态度老是透著几分冷漠,还莫名带刺。
「你最近都很少来找我讲话了,我就主动来开个玩笑啦~以前你明明一天到晚跑来找我决斗,不管我打倒你几次,你都会回来找我。那样的你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
「什么嘛,最近完全摆出一副大人样,你对我太冷淡啦,我好寂寞喔~不过~小孩子都是这样,翅膀硬了就慢慢疏远爸妈吧?」
茨姬嘴里叨念不停,举高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她依然把我看作儿子或弟弟。
尽管我的身躯已经长大成熟,她还是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男人看待。
茨姬倾斜葫芦,要往我的杯中倒酒。但我避开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我不用。比起酒……我更想喝你的血。」
两人的身躯极为靠近,我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
但茨姬丝毫不为所动。
「好呀!」
她爽快答应,咬破自己的指尖,让鲜血一滴滴落进我的杯中。
一点暧昧气氛也没有,真无趣……
「来,你多喝一点。」
「……」
那语气简直像给自家小孩盛一大碗白饭的妈妈。
不用她提醒,我一口气喝乾了那杯血。
虽然很不甘心,但这滋味比任何美酒都要好。
「……我呀,在收你为眷属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茨姬看著我喝乾那杯酒,脸上露出微笑。
「你下了什么决心?」
「总有一天,要放你自由。凛,毕竟你还年轻。」
我将酒杯拿近唇边的手蓦地停住。
茨姬这样说,表示她并不希望我永远陪在她身旁。
这事实宛如一盆冰水浇得我胸口阵阵发凉。
「你又不是犯了什么罪,而且你应该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去见识的地方吧?之前水连提到异国的事情时,你不是听得很热衷吗?明明平常你看起来对任何事都没兴趣的样子。」
「哼!」我用鼻子冷笑。「你让我记住你鲜血的味道,现在却要把我推向远方吗?这种体贴方式还真像一个鬼,既无情又残酷。」
「……凛。」
胸口冒出一把无名火,让我脱口说出带刺的话语。
茨姬一脸震惊,但只回了句「你说的对,对不起」。那张微笑渗出了悲伤。
茨姬大概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吧。
只要收我为眷属、持续给我喝血,我就会变得离不开她。
我就只能依赖她度日。
所以,那时她才会向我说「对不起」。
──不是这样的。至少对我而言,不是。
其实,我只是想要待在你身边而已。
我想要做为一把永远守护茨姬的利剑,尽管那非你所愿。
「喂~凛!你也过来,不要老是躲在角落耍自闭。」
「凛音现在刚好是尴尬的年纪嘛。他一定觉得我们这群大叔怎么年纪一大把还这么爱吵闹。」
「哈,我们的确是呀~哈哈哈哈哈。」
这些家伙一点都不晓得我内心的纠结。
酩酊大醉的酒吞童子、虎童子师父跟蠢蛋水连,颐指气使地叫我过去,径自哈哈大笑起来。
这几个大声喧哗、频频欢闹敬酒的家伙,的确让人看了就心烦。
但我并不讨厌大江山的狭间之国,也不讨厌这种宴会。
我连一点点想离开这里的念头都没有。
「凛,我们过去吧。」
「我待会儿就去。你不用带我过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茨姬正要拉我,我却挥开她的手。
她露出苦笑,抱著葫芦往阳光下走去。
「……唉。」
我轻声叹息。
我并不是在生她的气,而是气我自己。
净讲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语刺激她,让她露出忧伤的神色。
我根本没有丝毫长进。嘴上说自己已不是小孩子,但内在根本一样幼稚。可恶。
「喂,凛音。」
这时,一只黑色乌鸦从藤树枝叶中穿梭飞来,在我身边停住。是八咫乌深影。
这家伙主动来找我,倒是稀奇。
「凛音,你喜欢茨姬大人吗?」
拋出这个疑问的深影,那双黄金之眼直直看著我,目光纯洁无瑕。
但我现在的表情想必十分紧绷。
「……啊?」
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呀?
我下意识地瞪他,就像这位年纪长于我的弟弟眷属是个陌生怪物一般。
不过,深影的神色非常肯定。
「抱歉,凛音。我一直小心避免去看大家的内心,但刚刚我待在树上望著你,你的情感很自然就传了过来。我也喜欢茨姬大人,可是……茨姬大人真正深爱的只有酒吞童子大人。」
他说的是在这个国度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常识。
然而,那句话轻而易举地悄悄扰乱了我的内心。
我应该要强烈否认深影的话才对,但此刻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
他看穿了我的心。他看穿了我的心。
原来如此──我脑中甚至还冒出这四个字。
这是我一直尝试欺骗自己、努力视而不见的真实心情。
这份复杂到几近残酷、令我束手无策的心情,其真实面貌让八咫乌深影说中了。然后,我才终于察觉。
这些年茨姬给了我多少鲜血、给了我多少温柔及关爱,我的这份心情就悄然积累了多少。
当时我还不明白这份心情的恐怖之处。
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比妖怪收不到回报的「爱意」更棘手的了。
那是一份永远无法忘怀,几近诅咒般的深切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