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夜色中抵达京都。
据说参考蜡烛形貌建造的京都铁塔,映入我们的眼帘。
上次修学旅行行程太满,没心思细看,现在认真一瞧,才发现这座塔肩负着京都结界柱的功能。
京都的街道为棋盘格状,东西南北四方都设有受四神加持的结界。棋盘周围有灵山环绕,这块土地上的神社寺院又多如繁星,自古以来妖怪的派系也很多。
魑魅魍魉蠢蠢欲动的京都,时至今日,依然是妖怪与人类相互欺骗的魔都。
「啧,结果我们都到京都了,使用权好像还是没下来。」
茜开启手机电源,咂了咂舌。
看来是先请青桐联系过对方了。
「哼。不管使用权有没有下来,要做的事反正都一样。」
叶则不改自我本色地轻飘飘抛下一句,便钻进京都车站前的计程车。
而我,内心远比在东京时更坚决,更冷静。
看来和津场木茜在新干线上的谈话,对我影响相当大。
而且我又睡了一会儿。事情发生后我就不曾阖眼,补眠后身心终于有了些许力气,我复活了。
「喂喂,要去地狱你都不怕吗?」
或许是我的神情太过明朗,茜在计程车中问道。
「当然,我反而还想早点下地狱咧。」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般渴望下地狱。
不过,没有任何事比失去真纪更令我害怕了。
──六道珍皇寺。
从只园拐进小巷,就到了这间昵称为六道,位于京都市东山区的寺院。
据说六道珍皇寺所在这一区,过去是平安京的墓地入口。
因此这里也称作「六道之辻」,是现世与冥界的交会处。
「可能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带和冥界有关的传说与寺庙特别多,六道珍皇寺也是其中之一。这里因为有昔日小野篁往来冥界时使用的那口井而出名。」
「小野篁?」
「平安时代的官员。据说小野篁白天在朝廷任官,入夜后,就从那口井前往地狱侍奉阎罗王。这传说相当出名。他活跃的年代略早于安倍晴明,不过……什么呀,你明明是平安时代的鬼,却不知道这件事吗?」
茜向我讲述这间寺的轶事时,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这个……好像,有听过吧。」
老实说,我真的不太清楚。他和酒吞童子生活的年代也有落差。
居然频繁前往地狱,这种举动即使从现代的角度来看也十分惊人。至于当时的酒吞童子,眼里只有名为现世的地狱,从不曾想像过真正的地狱究竟长什么模样。
我们快步走过黑漆漆的寺内。
寺内占地很广。茜表示,这间六道珍皇寺有一座祠堂祭拜阎罗王像,还有一座据说钟声能传到冥界的「招魂钟」。
不过我们的目的地是通往冥界之井。
寺内本堂后方的那座井。
我们光明正大地探头往井里瞧。没什么特别之处,看起来就是随处可见的水井。
「外观看起来就像有定期维护的普通水井。」
听说它连通地狱,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特殊造型,结果外观就是一口平凡无奇的古井。
只是,擅长结界术的我心里清楚。
这口井底下存在着扭曲的空间。
「另一侧也有从冥界回来时用的井。」
「哇啊,叶,你也太清楚了吧。」
看来除了这座通往冥界之井以外,还有另一座回来时用的井。那口井是最近才发现的。
就在我们观察通往冥界之井,探头查看里头情况的时候──
风向霍然转变的瞬间,我察觉到灵力的气息。
我用眼角余光捕捉到无数条黑影。
「我们好像被包围了。」
「嗯……」
我和茜侧眼互看,确定两人的观察一致。
好几人出现在这间六道珍皇寺,正围绕住我们。
多半是京都阴阳局的退魔师吧。
「少偷偷摸摸的,全给我出来。反正你们也没有要藏的意思。」
「……」
茜大喊后,漆黑夜色中闪出约莫五道人影。
人数比预想的少。方才从气息推测时,我还以为有更多人。
他们可能是故意分散气息,让我们误以为对方声势浩大吧。居然想玩心理战术……
那群京都阴阳局的退魔师脸上全都戴着纸面具,身穿传统的狩衣装束,和之前出现在平等院地底下的那些人是同样打扮。
东京阴阳局的家伙基本上都穿西装,看来京都的规矩是穿狩衣。
从这种小地方,即可感受到东京和京都的阴阳师作风不同,果然京都就是更偏重传统与形式。
「听着,你们已经彻底被包围了,乖乖听从我们的指示。我们不可能放任茨木童子的魂魄从地狱复活。」
一位退魔师不知为何手持扩音器朝我们大声呼吁。他体格健壮,从声音听来,应是位男性。
「喂,半夜拿扩音器讲话会吵到附近居民吧!」
茜也跟着抬高嗓门。根本半斤八两,他那音量在深夜已足以扰人清梦。
「闭嘴,津场木。你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退魔师,居然跟妖怪混在一起。我听说上次在京都你也袒护过他们。」
「我才没有!我只是看你们的行径不顺眼。话说回来,他又不是妖怪,是人类,只是灵力值高达怪物等级而已!」
「哈,在你打算协助茨木真纪复活时,你就是妖怪的同伙了。你们东京那群人就是在这方面太随便,让人头痛,根本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啊?你说什么,混帐。我才听说你们京都这些人最近跟天狗如胶似漆咧!派系斗争还把天狗牵连进来,贿赂已是家常便饭!」
「你、你少啰嗦,那是高层和前局长擅自搞出来的飞机。」
茜和京都的退魔师嘴上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方。
「啊。」
而叶那家伙,居然已默默抬起一只脚跨进井里了。
「叶……叶先生!就算你是安倍晴明的转世,要使用这口井,也需要高层许可和专门的符咒!」
原本忙着和茜吵架的京都阴阳局退魔师,有一位神色十分慌张地大喊。
面对叶,他起码还尊称为先生。
叶本人的脸色则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高层许可关我什么事。我也不需要符咒,这口井原本就是我造的。」
「啊?」
他抛下令人充满疑问的一句话,毫不犹豫地跳进井里。
……咦?这样就行了吗?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因为大家原先都以为需要一些仪式,或者神圣的咒语之类的。
「喂,馨!你发什么呆,你也快进去!」
茜见机便朝我背后推了一把。
「啧,想得美!」
一位退魔师朝我射来符咒,但茜一刀就将其砍成两半,接着他高高举起髭切,逼退那群理应是伙伴的阴阳局退魔师。
「茜,抱歉,你别死……」
「废话!拜托,你少诅咒我!」
以前好像也曾这样麻烦茜拖延敌人脚步,我决定相信他,毫不迟疑地跳入井里。
既然自己现在也等于要去赴死,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声音、光线瞬间消失──
我跳进来后,井宽及井深彷佛完全变了样。
简单来说,我跨越世界的边境,闯进另一个空间里了。
那是坠入异界的洞。
这个洞深不见底,身体彷佛正无止尽地往下坠。
等身体终于适应坠落的感觉后,已分不清自己是在下坠、飞翔,还是上升了。
「……?」
忽然,视野一片开阔。
充斥沙尘的空气,以及强烈的硫磺味……
回过神,我已站在混浊的红色天空下。
环顾四周景色,旁边有一条颜色称不上美丽、水流悠缓的大河,满布砂石的河岸上立着沾染薄尘的风车。
风车喀拉喀拉地转动,发出阴郁的声响。
「……我……是……」
一开始,我连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都想不起来。
不过大脑逐渐恢复思考能力。
对了,我是馨,天酒馨。
酒吞童子转世而生的人类,刚才跳进一个井,掉进了地狱里。
「咦?爪子?」
指尖长出的爪子以人类来说也太锋利了,我吓一跳。
慌忙伸手去摸头。
「角?头上长角,表示我现在是鬼的模样啰?」
看向河面上自己的倒影,我又大吃了一惊。
我此刻无论外貌、打扮,都和千年前的酒吞童子一模一样。上次长这副模样,是与波罗的•梅洛对决,喝下阿水的变身药,外观化身成酒吞童子那次了。
那个……拜托谁来简单说明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哈哈哈~不要用酒吞童子的模样露出那张呆脸。看你这副蠢样,我很怀疑你能
不能在广大的地狱里找到茨姬……」
不知何时,叶已站在身侧。
他欠揍地叹了口气,又摇摇头,一副真拿你没辄的态度。
「唉,叶!为什么连你都是安倍晴明的模样!」
我用力指向那家伙。叶也是一身黑色束带装束,外表活生生就是上辈子的安倍晴明。
咦?等一下,好像又有哪里不太一样,该说是外观不太对劲吗?
叶也侧头「啊?」了一声。
「你说什么傻话。你怎么看都是酒吞童子,但我可不是安倍晴明。我这副模样正是小野篁本人。」
「什么?小野篁?」
这名字,我记得在六道珍皇寺时曾听茜讲过。
可是,为何这时会提及这个名字呢?
可惜一身公卿打扮的叶看来并没有向我详细说明的打算,他一言不发,手伸进怀中摸索,掏出一个卷轴丢向我。
「你听好了,酒吞童子,你来地狱是有任务的。我待会就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就拿着那东西去阎罗王宫殿。」
「咦?」
「你应该会在路上遇见下级狱卒,他们会问你是谁,到时你就回,小野篁命令我来的,我想当狱卒。还有,你绝对不能透露自己是酒吞童子。」
「啊?」
「听懂了吗?千万记得,绝对不能说。」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是不断回以「咦?」或「啊?」但叶无视我的满心疑惑,转眼间就消失了踪迹。
即便我环顾四周,也完全不见他的身影。
简而言之,我被一个人丢在地狱里了。
「那家伙……性格比我更像个妖怪吧。」
自言自语真空虚。
彻底落单后,我才第一次发觉就算陪在身边是那种家伙,也比一个人要来得安心多了。尽管他是上辈子的世仇也一样。
应该就是那样吧。出国后,就算平常是完全合不来的类型,只要有同一个国家的人在旁边就能壮胆,交情也会变好,就是那种现象吧……
我擅自下了结论。
接着,默默踩过河岸旁的碎石。
「叶那家伙,是叫我去阎罗王宫殿吧。」
这里是哪里?
他只交给我一卷神秘的卷轴,作为在地狱闯荡的初期配备实在太寒酸了。话又说回来,这里真的是地狱吗……?
虚无又寂寥,极为干燥之地。
风透着热气,夹带硫磺味扑面而来。
我抬头向上望,天空满是凝滞的红色云朵,漆黑月亮宛如太阳般高挂天际。不对,那看起来就像是空间的一个破洞。
「难道是地狱穴?」
罪人的魂魄都会从那个洞掉下来吗?
要上去,果然还是需要蜘蛛丝吗……?
「啊。」
前方出现三只鬼。遇见第一组村人,不,第一组地狱鬼了。
地狱的那些鬼就像图画里一样,皆为魁梧男性,身上装束却非传统和服,不知为何穿着厚实的黑色守卫服装,但肩上果然扛着鬼金棒。
下巴偏翘、尖牙朝上翻的那些鬼瞧着我问:
「哎呦,真难得,你是现世的鬼吧,怎么会在冥河岸边?」
啊啊,一眼就能看出我是现世的鬼啊。
「那个……是一个叫作小野篁的人命令我来的,我想当狱卒。」
我按照叶的吩咐回答后,那些鬼诧异惊呼,面面相觑。
「是那位小野篁大人吗?」
「他又回到地狱来了吗?」
看来小野篁在这里很出名。
从那些鬼惊疑不定、微微颤抖的反应可以推测出,大家对他的印象不是太好。
「既然是小野篁的命令,那就没办法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如果有异界鬼想成为狱卒,就带他去阎罗王宫殿,在那里,由阎罗王直接任命他为狱卒,分派适当的工作。你跟我们来。」
「啊,是。」
被那几个体格巨大的鬼团团围住,我只能乖乖听话,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走。
名满天下的酒吞童子居然沦落到这么凄惨的田地。
不过我在地狱里又不能自称酒吞童子,更何况,酒吞童子这名字想来也讨不到任何便宜吧。
离开河岸,我们爬上山丘。
放眼望去,只见褐色土壤裸露的辽阔荒野。
彷佛没有尽头的世界。
我凝神细看,才发现远方有些微微凸起的物体,似乎是一些建筑物。
「那就是阎罗王宫殿。」
一个鬼告诉我。距离遥远,看不出城有多大,不过光是能瞧见目的地,我不禁稍稍放下心来。
「我一直以为地狱是个更吓人的地方,没想到……就是一片荒芜啊。」
我不经意说出真心话,身旁的鬼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完全不晓得地狱的情况吗?」
「咦?嗯,差不多,我才刚来没多久……」
那些鬼狐疑地互望。
多半没几个家伙会在完全不具备任何知识的情况下,就闯进地狱吧。
不过……
「地狱分为八层,管辖是各自独立的。这称为八大地狱。」
那些鬼竖起食指,一一道出地狱的名称。
「第一层是等活地狱……第二层是黑绳地狱……第三层是众合地狱……」
「第四层是叫唤地狱……第五层是大叫唤地狱……」
「第六层是焦热地狱……第七层是大焦热地狱……」
「最后是第八层,无间地狱。」
八个地狱宛如筒状的地层一层层相叠,罪孽愈深重,就会坠入愈下方的地狱。
而愈往下的地狱,负责管理的狱卒地位就愈高。
「每一层地狱的酷刑都不同。」
「顺便说明一下,这里是第一层的等活地狱。」
「像我们这种出头无望的万年下级狱卒,就在这里工作。」
「哇哈哈,还真的。」
「下次考试,我一定要考上中级。拼啦──」
那些鬼鼓起干劲开始「加油啊哇啊──」地鬼吼鬼叫。
莫名其妙就忽然热血起来,不过从方才的谈话听起来,他们多半属于最低阶的层级。
接下来,我就和那些鬼一起在遍地红褐土壤的广大荒野走着。
一边走,他们一边向我说明「狱卒」这个地狱里专由鬼司职的职业。
「狱卒,就要遵照阎罗王的命令管理坠入地狱的罪人,对他们施加酷刑或拳打脚踢。只有鬼才能担任。」
「其实还不少鬼憧憬我们这个职业,专程从异界跑来,大家也是下了决心才能跑到这世界的最底层来。」
「但在地狱生活,对鬼来说相对轻松。我听说在其他世界,大家都讨厌鬼,待在地狱至少不会没饭吃,狱卒是公务员,发薪也稳定。」
「什、什么……公务员吗?」
真意外,没想到那些鬼这么友善又亲切。
我原本还以为在地狱折磨罪人的鬼,肯定净是些凶恶骇人又残暴的家伙。
最叫人吃惊的是,狱卒居然是公务员。嗯~听起来还不坏。
「咿啊──」
「哇──哇──」
「去死,去死──」
无数道惨叫般的狂吼、垂死前的凄厉喊声交叠在一起,飘进耳里。简直像是战场上的音效。
荒野的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带我同行的那几个下级狱卒满脸期待地探头望向洞里,再朝我招招手。
「……这?」
我在里头看见的画面远超乎想像。
身穿白色和服的罪人们手握刀或长枪,彼此交战。
更精确地说,他们是在相互残杀。
一群鬼围在外面监视,偶尔加入其中,如果发现有罪人偷懒,就出手攻击他们。
罪人们拼命砍伐、刺杀、痛殴或揍扁其他人,残虐地杀害彼此。只是,就算不幸战死也会立刻复活,继续残杀的轮回。鲜血染满大地,无论肉体受到多重的伤,坠入地狱的罪人是死不了的。
我此刻肯定就是个名副其实的青鬼,脸色铁青。
我收回方才的结论,这里果然是那个吓人的地狱。
啊啊,我不行了,好想别开头。这画面太冲击了,需要马赛克。
「喂喂,这样你就受不了,那可没办法当狱卒喔。」
「第一层等活地狱,是罪孽最轻的罪人会掉进的地狱,这一层的酷刑是,即便死了也必须持续战斗。」
「那些罪人原本就是死人,只是依凭魂魄对于肉体的记忆来感受到疼痛和苦楚。所以就算他们身受濒死的重伤,譬如肉全被砍下只剩骨头,也不会死,隔天就完全恢复了。」
「掉进愈下面的地狱,就得面对比这更煎熬的酷刑,而且必须忍受极其漫长的时间。」
「……」
这、这意思是,真纪该不会也遇上比这更残忍的酷刑了吧?
怎么办?我得尽快找到真纪,救她离开地狱才行……
「那个,狱卒会知道哪个罪人待在哪一层吗?」
我向热心过头的几位下级
狱卒提出疑问。
狱卒们互看彼此。
「这个呀,如果是自己那一层的罪人的话。就算不喜欢也会记得长相。」
「不过其他层的罪人就不晓得了,但阎罗王应该全部都晓得。」
阎罗王……吗?
那是管理地狱的王,他在现世也是出名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知名度多半比酒吞童子更高。
「啊啊,小野篁大人大概也晓得。」
「说起来,你是因为小野篁大人的介绍才来地狱的对吧?」
「你们现世鬼可能不知道,小野篁大人是唯一一个爬到地狱高层的人类,阎罗王的左右手。」
狱卒现在说的这些话,的确和茜之前告诉我的内容吻合。
这个名字多次被提起、名为小野篁的男人。
为什么叶会自称小野篁呢?我至今还搞不清楚。
那家伙明明是安倍晴明才对──
我在地狱里,不只会更了解真纪,也将明白浑身是谜的叶背后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