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我就一直杵在净玻璃镜前,垂着头。
手中依然紧握的外道丸尚有余温。想必是方才读取了记忆,还处在激发状态吧?
或者,是我的体温呢?
我没发出声音,但泪水仍旧止不住滑落。
可是,不管我多么懊悔,大魔缘茨木童子已经死了。在明治初期就死了。
因此,面对已经死去的她,我再也不可能做些什么。
眼前我必须做的,是救出现在还活着的茨木真纪。
为了救她,我此刻该采取的行动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去了解那个男人。
「小野篁、安倍晴明、土御门晴雄……叶冬夜……」
我依序念出他曾用过的名字。再拭去泪水,试图平复心情。
那个男人……即使生存的时代和使用的名字不同,长相和声音全都一模一样,也都拥有一头金发。
一切都是因为我做错了选择,才会连累你们──
他身为土御门晴雄时,在临死前吐露了这句话,向茨姬忏悔。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但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个人也是叶。
叶绝非安倍晴明的转世而已。
那个男人在历史上乍看随机地一次次转世,实则插手了我们的命运。
「你看过外道丸的记忆了吗?酒吞童子。」
「?」
我抬起头,净玻璃镜也映照出我身后那男人的身影。
我现在最渴望交谈的叶。
我缓缓回过头。
「你老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却总挑刚刚好的时机出现。」
没错,叶冬夜这个男人,就是这样。
叶站在稍远处,眼神带着试探,我率先发难。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叶,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是横跨千年的谜。
「小野篁、安倍晴明,还有土御门晴雄──全部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我只能这样问了吧。
「拜托。回答我。现在的我应该能够懂了。」
「……」
这家伙以前曾对我说过,「现在的你是不会懂的」。
当时我还在心里暗骂,这家伙有够没礼貌。不过,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那句话的含意。
他是对的。如果我不曾亲眼看过昔日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落到这种局面,光听他说,我也没办法理解。我不会相信的。
尽管他还没亲口证实我的猜想,我也能清楚感受到这一点。
「我话说在前头,安倍晴明只是恰巧最出名而已,但那也不过是我在一个时代里的身分。小野篁、安倍晴明、土御门晴雄……还有现代的叶冬夜,全都是我。」
叶的语意和平常一样模棱两可。不,他就是故意讲得这么模棱两可的吧?
不过光凭这句话,我就确定了一件事。
「你果然转世过很多次吧?」
到底经历了多少次……多少次转世,才变成今天的叶呢?
这家伙的真实身分,究竟是什么──
「哼。我还以为这件事应该谁都晓得,至少也听说过吧,说安倍晴明是狐狸之子什么的。」
「狐狸……?这个呀,没错,千年前在平安京的确有这种传闻。」
安倍晴明是狐狸之子。那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金发、眼神,还有这家伙独特的存在感,令当时的人怀疑他是妖怪。
可是看在妖怪眼里,这家伙毫无疑问就是人类。
我怎么看,也都觉得这家伙就是人类。
他是狐妖这种想法,我连一丁点都不曾有过,但此刻,我忽然灵光一闪。
「难道你……你的『真实身分』是狐狸吗?」
话溜出口后,我忍不住单手掩住嘴巴。
因为我有一种感觉,这好像就是将所有事连在一起的,最后那一片拼图。
像是只要知道这件事,一切就都串起来了,内心撼动不已的感觉……
「嗯,正确答案。」
叶以一贯风格淡然回答。
他缓缓走近,站在净玻璃镜前,凝视着自己的身影。
我也看向镜面倒映出的叶的身影,深受冲击。
因为镜中的他,是一只有金色耳朵、九只尾巴的狐妖。
「我的真实身分,就是九尾狐。」
「九尾狐……?那不是……?」
「对,和水屑一样。不过,我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人类了。转世成人类太多次了。」
「……那个,我头脑开始打结了。」
「也就是说,我和水屑拥有类似的力量。就像她有九条命一样,我也有九次转世的机会。我和她,是同类。」
「……」
他说得太过干脆。
内容却又太过震撼。
我只能瞪大双眼,嘴巴无意识地开了又闭,闭了又开,愣在原地。
这种话,这家伙为什么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呢?
叶说话的语气好似这并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这家伙简直太诡异了,诡异到相较之下,我相隔千年从鬼转世成人这件事,只像一个可爱的小插曲。
「不,不不不,等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双手抱头,要他再次说明。
叶翻了个白眼,露出遇上本世纪最大笨蛋的神情。
「什么怎么回事?我不是才刚向你坦白,我的真面目就是能够转世九次的九尾狐。」
「不是这个。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如果你是那么厉害的大妖怪,为什么现在要当名叫叶冬夜的人类。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没错。我就是搞不懂这一点。
叶的目光移向旁边,回答时的语调不带太多情绪。
「我之前就说过了吧。我是为了让你们获得幸福,才会待在这里。」
听见叶的答覆,我忍不住抬高声量。
「我就是搞不懂这一点!你到底是我们的什么人!」
我逼近叶,一把揪住他的胸口,进一步追问。
「我应该没记错吧!千年前,你身为『安倍晴明』,害我们大江山全体妖怪深陷苦海,消灭了我们的国度对吧!然后,这一世你又大言不惭地嚷嚷着要让我们获得幸福。你究竟是伙伴,还是敌人,还是两者皆非,我实在搞不懂。」
我不是愤慨。
也并非悲伤。
只是,希望这男人的存在,有一个答案。
目前为止,我想像过很多种可能性。性格飘忽、难以捉摸,却又几乎每一次都会出手干预我和真纪的人生,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我极力克制节节高涨的情绪,接下去问: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让我和真纪转世到这个时代的就是你,叶,对吧?」
「……」
「你以『小野篁』的身分和地狱接上线,再作为『安倍晴明』习得泰山府君祭。搞什么,巧合也太多了。简直就像是在为了这个时代做准备,不断投胎转世似的!」
「迟钝的你居然能想到这些,算是相当不错了。」
「你说谁迟钝。」
不,或许我真的很迟钝。
不对,那个跟这个没关系吧。拜托不要再用那种望着本世纪最大笨蛋的目光看我。
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叶才回应「没错」。
「让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转世到现世的人是我。我动了手脚,让你们两个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点投胎成人类。至于为什么呢?因为,我把一切全都赌在这个时代。」
「……啊?」
「一切,都是为了消灭水屑。」
叶吐露的内容,令我不自觉睁大眼。
那是远超乎想像,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过,拼图一片片凑起来了……
「为了……消灭水屑?」
「为了这个目标,我必须让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这两个鬼转世为人类。」
他这句话的含意,我还是不太明白。
只是,有一件事我听懂了,这家伙的目标。
打倒水屑。
说起来容易,实则极为困难。
水屑「拥有九条命」,即使成功杀死她一次,也没办法彻底消灭她。考量到她的这种特殊能力,这个男人之所以必须经历重重转世,耗费如此漫长岁月的理由,也就不难理解了。
「……唉。」
叶重重叹了口气,手插在腰际。
「我知道总有一天得跟你解释,但事到临头,却不晓得该从何讲起才好……是说,现在还有必要向你说这些吗?」
「等、等一下,我拜托你行行好,叶。话都说到一半,就别再卖关子了。快点解释!你好歹也算一位教师吧!」
「……」
他一脸提不起劲的样子沉默着。
叶正要切入重点却陷入犹豫,我只好厚着脸皮卢他,一次又一次恳求他。不停地哀求,拜托啦。你都说到这里了,就告诉我嘛。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请求。
「说的也是……」
叶好像终于有一点意愿了,开始娓娓道来。
「那么,就从许久以前我和水屑究竟是谁说起吧。如同刚才说的,我和水屑是九尾狐。我们并不是现世的妖怪,而是名为『常世』的异界的妖怪。」
「咦……?」
又冒出了意外的答案。
我虽没去过,但自然也晓得「常世」的存在。在准备上级狱卒考试时,也有读到这部分。
高天原、黄泉之国、现世、隐世、常世、地狱──
这六个世界,组合成一个巨大的世界体系。常世,和现世一样,都是生者的世界,我记得曾经听说,那是个人类与妖怪长年争夺霸权的混沌世界。
还有,由于无止尽的战事,人类和妖怪都失去了栖身之所,那个世界已穷途末路。
「没错。常世,是个早已迈向灭亡的世界……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异界的历史课。酒吞童子,你仔细听好。」
他像是忽然想起自己是位教师,端出老师的架子,同时流露出凝望远处的眼神,开始帮我上课。
「常世──在那个世界里,战争已持续太久,始终没办法结束。你听好,那是,人类与妖怪之间的战争。」
叶像在强调这里是重点似地特别加强语气。
「漫长的战役催生出专门针对妖怪的兵器,以及专门针对人类的兵器。你们大江山的妖怪在千年前喝下的『神便鬼毒酒』,也是常世研发出来对抗妖怪的一种兵器。」
「这……」
这项事实太具冲击性了。
但「神便鬼毒酒」确实具备封印妖怪灵力的力量,而且喝下后立刻见效,才会迫使大江山的妖怪彻底屈居劣势,终至灭亡。
「在常世,每当战火掀起,总会撼动大地,让原先沉眠在地底深处的邪气散逸至地面上。邪气外漏的土地,就不再适合人类及妖怪居住。就像地狱的邪气,也只有鬼承受得住一样。能安居的土地愈减少,大家就愈拼命争夺土地,战争也随之恶化。常世这个世界,就陷入这种恶性循环之中,跳脱不出来。」
叶从怀中掏出纸笔,简单画出像是常世地图的图案。
那张地图,和现世的世界地图颇为相近,却又处处略有差异。
上面也有一个面积稍大、像是日本的岛国,却不知为何缺了九州那一块。就像这样,总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叶伸手指向那个没有九州的日本列岛。
「这里,就是常世中的『妖怪之国』,叫作天津国。」
「天津国?常世的妖怪之国,只有那里而已吗?」
「对。以前有更多妖怪的国度存在,但大半都灭亡了。现在只剩下天津国了……而君临天津国顶点的,就是『九尾狐一族』──」
叶用手指在地图上的岛国咚咚点了两下。
「我原本也是生活在天津国的九尾狐,只不过,我还是九尾狐时,天津国是由其他妖怪称王统治的国度。你知道是什么妖怪吗?」
「不知道……」
我摇头。叶揭晓答案。
「和你一样,是鬼。」
「……」
叶说,在许久以前,常世力量最强大的妖怪是「鬼族」。
那为什么妖怪的霸权会转移到九尾狐手上呢?
是起内哄了吗?
叶像是察觉到我内心的疑问,淡淡道出答案。
「很久以前,九尾狐一族策划要推翻鬼族的王。九尾狐靠阴谋引发了一场全面叛变,从此统治天津国的种族就从『鬼』变成『狐』。理所当然地,常世的妖怪也就听命于九尾狐。鬼族失去威信,被视作害虫赶出常世。据说遭常世放逐的那些鬼,后来就逃到了现世和隐世,也有很多鬼跑到地狱来避难。毕竟对鬼而言,地狱是最适合生活的世界了,找工作也很容易。」
这、这倒是……地狱里有各式各样只有鬼能胜任的工作。
只要当上狱卒就是公务员了,不愁没饭吃。
「嗯?等一下。常世妖怪悲壮的历史,我大概了解了。可是,这到底和现在的你,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酒吞童子。一切都有关连。」
叶在眼前那张纸上画了一只女狐狸。
有几分水屑的神韵,似乎的确是水屑。他不愧是现任教师,画得还满好的……
「首先,这个水屑。」
叶指向自己画的水屑。
「在天津国发动大型叛变,将霸权从『鬼』抢到『狐』手中的,正是女狐水屑。水屑是九尾狐一族出色的谍报员,差不多就是个间谍。」
「间谍……?」
「那是水屑的专长。那家伙在现世也干了不少类似的勾当。」
确实,水屑是中国古代知名的恶妃「妲己」,平安时代的大妖怪「玉藻前」,在现世历史上赫赫有名。
「水屑一直在做的,就是接近一国的掌权者,促使那个国度灭亡。没错,就这一点而言,大江山的悲剧也一样吧。」
「……」
我在短暂沉默后,才终于挤出一点声音。
「水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刚说过了吧,常世已是末日世界,适合居住的土地十分稀少。整个世界崩坏只是迟早的事,常世的各国都需要新土地。」
叶表示。
特别是妖怪那方,在与人类的战争中处于极端劣势,已经被逼到没有退路的地步了。
「简单来说,水屑肩负的任务,就是在现世打造一个妖怪的国度。破坏现世目前的平衡,在现世重新建造一个『妖怪之国』。」
为了日后万一常世覆灭时做准备。
为了让常世的妖怪,无论未来走向如何,至少都可以逃来此地生活。
叶淡淡吐出这些话。
我感觉自己像是听了一部科幻电影的故事内容,一丁点现实感都没有。
我也猜想过,叶该不会是编了个故事吧?可是,这些内容和水屑至今令人费解的行动,却又高度吻合。
只是……
「叶,你也是常世的九尾狐吧?既然常世的妖怪面临生死存亡关头,为什么你要追杀水屑?水屑把现世搞得一团乱,不是正好如你们的意吗?」
「我刚没说喔?九尾狐原本是侍奉鬼的一族。」
「咦……?」
这件事我可没听过。
叶不理睬我的疑惑,脸上渐渐流露出怀念的神情,说道。
「鬼是王的话,狐狸的地位差不多就是宰相。对于常世的妖怪而言,鬼当王的时候生活还算和平、安乐。因为鬼王的目标,是和人类缔结不战争的和平协定。」
然而,得知此事的九尾狐夺走王位,把鬼族赶出常世。
「不过在九尾狐的族群里,仍有少数并未忘怀当初效忠鬼王的赤诚之心,而我,就是倾向这一方。而且……在我体内,也有微量的鬼因子。」
叶说明时,注视着自己的手。
正因为拥有鬼因子,这家伙才能若无其事地待在地狱里吧。
「我的所有行动,都是在避免常世的战火蔓延到现世来。阻止水屑是我的职责,但光靠我一个人,没办法打倒水屑。」
「为什么?你要打倒水屑是轻而易举吧。」
「当然,我杀了那女的好几次。毕竟她的九条命里,我就夺走了三条。」
三条……
这个数字唤起我的记忆。印象中我曾听过,真纪还是大魔缘茨木童子时,取走了水屑的三条性命。也就是说,加上这家伙,总共是六条。
难怪,这一世再遇见水屑时,她的尾巴只剩九减去六的三条了。尾巴的数目,就代表了水屑仅剩的性命。
「既然这样,你自然有能力打倒水屑不是吗?你可是最强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实际上,你至今也成功杀掉她三次了吧?」
听见我这番任何人都会认为极其合理的发言,叶轻蔑地笑了。
「太天真了。那女人每次转世,都会变得更强。尤其现在,她只剩最后一条命时,最强。」
「咦……?」
什么奇怪的角色设定。
简直像电动游戏里血愈少就愈强的大魔王一样。
「你可能难以置信,但这是事实。所以那家伙之前才会意外干脆地被你和你的部下杀死。她可能是认为就算只剩最后一条命,既然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也就死不足惜吧。」
「那、那不是太糟糕了吗?常世的九尾狐全都是这种怪物吗?」
「我都做到这种地步,还没能彻底歼灭她是事实。那女人逃得又快,常常一躲就是一、两百年,所以才会花了这么长时间……」
叶再次转向我。
他的神情已截然不同,十分殷切。
「酒吞童子,你或许现在还认为我是最强的阴阳师,不过,其实我已经没剩多少力量了。我已经转世九次了,随着每次投胎,就会一点一滴忘记原本的模样,失去原本的力量。我是这样,和水屑正好相反。」
「叶,你……」
「不过,如果有谁可以打倒那家伙,不是『人』,就是『鬼』。因为人类是常世妖怪的天敌,而鬼,原本地位就高于狐
狸之上。」
叶又接着说。
只可惜,光打倒水屑还不够。
水屑的背后,是整个常世的霸权争夺。
就算杀了水屑,只要常世那群妖怪不放弃抢夺现世,就还会遇上类似的威胁。
「所以,必须让对现世虎视眈眈的那些常世妖怪看清楚。在现世,有『鬼』守护着人类和妖怪,而且人类和妖怪,也携手守护着和平。」
「……」
「必须让他们知道,和平共处的世界是存在的。」
这里头似乎也埋藏着叶的心愿,他想传递的讯息。
一直以来,我都看不透这家伙的目的,总以为他很神秘,以为他根本没有感情可言。
不过,如果他刚才说的全是真的,那么这男人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要什么,为目标一步步布局至今。正因为这家伙拥有强大的信念,才能将水屑逼到今天最后这个局面。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千年前的那场战役只不过……
「唉,叶。」
我的声线低沉。
「那样的话,千年前我们只是被牵连进你们常世的霸权争夺战,无辜被利用了而已吗?就因为这个缘故,害得我们国破人亡?你是说,那场悲剧是因此而生的,是吗?」
声音颤抖。
叶静默了一会儿,才用平淡的语气回「对」。
「水屑的打算是,先博取酒吞童子的好感,再反过来操控他,夺取适合妖怪居住的狭间之国,当作进攻现世的踏板。但酒吞童子不受水屑的控制,一心一意只爱茨姬。不仅情况没有按照水屑的期望发展,酒吞童子也无意占据人类的世界。」
「……所以水屑才会背叛我们吗?」
「对。水屑决定放弃狭间之国,把狭间之国的资讯卖给敌方。把自己放弃的国家搞得天翻地覆,步向灭亡,就是那家伙一贯的伎俩。」
我紧咬住牙。
我不可能忘记千年前那场悲剧,凄惨的结局。
「要是放弃了……自己离开不就好了吗!」
我将对水屑的怒火,朝叶吼出来。
「玩具要先弄坏再丢掉,是那家伙的作风。避免成为日后的威胁。」
「开什么玩笑,少开玩笑了!」
「你的心情我很了解。其实,要是我千年前就能打倒水屑,那一切就解决了。可惜,当时水屑更胜一筹,在那个时代,我不仅没能逮住水屑,也没能救你们。所以才会把一切赌在下个时代。我对你们,对大江山的妖怪,见死不救了。」
「……」
「对不起。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在心中冲撞。
可是,事到如今,就算把怒火都发泄在这家伙身上,过去也不会改变。
这家伙也没有义务要保护我们。
没能好好保护我们的过去,原因出在我太天真。
我太相信伙伴。我的能力不足。
我知道。我很清楚。
因此我将愤怒紧紧握在手中,竭力压抑濒临溃堤的情绪,避免那些痛苦化为对叶的攻击。
「……可是,水屑和我都没料到一件事。那就是『茨姬』的存在。」
听见叶这句话,我猛然抬起方才一直低垂的头。
因为突然出现了茨姬的名字。
「即便经历大江山那场战役,茨姬也存活了下来,后来还变成大魔王茨木童子,获得巨大无穷的力量,亲手讨伐仇敌,不仅长年追杀水屑,也绝对不原谅我。」
「茨……姬。」
我陷入思考。
没错。茨姬……我又朝叶抛出疑问。
「茨姬……茨姬,对,她变成鬼的时候,安倍晴明做了什么?打算把她怎么样?把她关在地牢,让她吃尽苦头不是吗……?」
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关在地牢里的茨姬骨瘦如柴,因符咒而承受剧烈痛楚,哀求我杀了她的身影。
从叶的反应看来,他还记得这件事。他微微垂下目光。
「那是为了让她变回人类。」
「……」
「除了让肉体虚弱到极点,没有其他方式能让化成鬼的人变回人类。可是……到头来还是没能阻止茨姬化成鬼。一切,都是我做了错误的选择。」
叶向我解释。
许久以前,遭常世驱逐的那些鬼逃亡到现世,假扮人类,与真正的人类生下孩子。这是为了和人类共存。
那些孩子及他们的后代身上就寄宿着鬼因子。拥有鬼因子的人类,如果遇上剧烈的精神压力,就有极低机率会变成鬼。
尤其平安时代,化为鬼的人类不在少数,我和茨姬也都是。
简单来说,也就是我们的祖先有某一人其实是鬼吧。
「哈哈……」
我干哑的笑声空虚地回荡。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做错选择了。」
接着,我静静地跌落地上。
只手捂住脸。透过指缝看见,昔日的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如果当时我没有带走茨姬……说不定茨姬早就变回人类了……」
按照叶的说词,只要继续等待茨姬虚弱到极限,她说不定就变回人类了。
这样一来,她就能以人类的身分继续生活,也不需要经历大江山那场悲剧。后来也不至于变成恶妖。
也不会在那么漫长的光阴里,一心执着于酒吞童子的首级,陷入数不清的战役,最后痛苦地死去。
也不会坠入地狱了──
「如果我和茨姬没有相遇……如果我没有爱上她……如果我没有带走她,娶她为妻……」
真相揭露出的事实,如此残酷。
从一开始,就全盘皆错。
结果,是我,是我的选择,害得真纪一直受苦。
内心对自己失望透顶,我几乎要落泪。原来犯下无法弥补的罪孽的,并非茨姬,而是我。
没错。只要我没有喜欢上茨姬,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局面。
「不是这样的,酒吞童子。」
叶单膝着地蹲在我面前,摇头。
「对现世这个世界来说,是必须的。你们的结合是必然。」
「……必然?」
「从结果来说,这件事对水屑带来了威胁。正因为酒吞童子和茨姬相遇了……」
原本垂着头的我,忽然抬起头。
叶抓住我的肩膀,语气激动地说。
「而且,茨姬根本不会希望自己那一生没遇见你吧。就算当时茨姬顺利变回人类,她的内心也死了。我实在不认为那之后,她能过上幸福快乐的人生。」
「……」
「你拯救的,不是只有茨姬的性命而已。你治愈了那颗几乎破碎的心,给了她希望。你难道忘记了茨姬在狭间之国幸福度日的模样吗?」
没有。
我立刻就能想起。
变成我的妻子后,茨姬展露的笑颜,流着泪说自己好幸福的身影。
相互倾诉的爱语。那个声音,那份温暖。
「明治时代的初期……当时我是名叫土御门晴雄的阴阳头,手刃大魔缘茨木童子后,我也身负重伤死去。就如同你在那面镜子里看见的,当时我向茨姬发誓,一定会再让她见到酒吞童子。」
那是土御门晴雄向茨姬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也在窥视净玻璃镜时听见了。
──放心吧,茨姬。在未来,你一定会见到他,会和他重逢的,一定。
──我一定会让你见到那个男人,我保证……
「茨姬一直以来的心愿,就只有这件事。如同爱上你的少女时代,纯粹地,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
「到头来,要推翻庞大的结构,要逐步改变现实,最需要的还是这种源自于『爱』的力量。我一路看着茨姬贯彻对于酒吞童子的爱,才明白这一点。」
这席话太不像叶会说的话,我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愣在原地。
「……你也会谈爱?」
「什么?就算是我,也有爱啊。」
而叶出人意表地神情明朗道。
「如果没有爱,根本不会有想让你们获得幸福的想法。」
这一刻,我似乎窥见了叶真正的面貌。
直到今天,原本总是刻意保持神秘的这男人,终于向我坦白所有的真相。
我明白,这也代表叶想在这一世将一切做个了断的决心。
至少,今后我不可能再对他心怀憎恶、愤恨,就算心中依然残存着一丝自卑也一样。
他让我和真纪在这一世重逢。
给我们追寻幸福的机会。
这个男人做了这些,这样就很够了。
而且,这男人也──
既然第九次的转世是「叶冬夜」,那这家伙的人生,也将在这一世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