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
一场恶梦,我被拖进地狱最深处,一直等着你。
这里好可怕。我好孤单。好痛、好难受,我快崩溃了。
我好想你。
可是,你不能来这种地方。
即便如此,我还是祈祷着,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那是过去也曾怀抱的盼望。
正因为怀抱着无法实现的愿望,才更是痛苦。
可是那一天,一道光照亮了我饱受恶梦折磨的内心,感受到令人无比怀念又温暖的怀抱。
你在我耳际低语,说要一起背负我所犯下的罪孽。
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为止,一起战斗,一起赎罪。
回浅草吧──
这绝非我前世所造下的罪孽已被原谅,也不是逃过一劫。
而是他,努力帮我争取到另一次机会。
延续过去如美梦般幸福的现实,和最爱的人一起努力活下去的机会。
○
我,还活着。
有了真实感,是因为听见许久不闻的熟悉声音。
「真纪,真纪……」
急切地呼唤我的声音。
我将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阿水……」
眼前是一张相貌成熟、却快要哭出来的脸庞。
在大脑尚未判别此人身分前,我就率先喊出他的名字。
阿水,水连。我重要的一位眷属。
自千年前就追随茨姬的水蛇妖怪,跨越千年也没有忘却其忠诚,想必这段期间,他一直努力维持我肉体的生命吧。相信我一定会回到这副身体。
阿水在哭。
上次看到他真心哭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说起来,我有看过他哭吗?啊啊,记忆还是很朦胧……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真纪,要是你把我给忘了,那我就活不下去了~」
「……呵呵,你太夸张了啦。」
很有阿水风格的发言逗得我笑了。
能笑出来,就表示还算有精神。
但身体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活动,稍微动一下就痛得要命。
「不行喔,真纪,你可是受了差点送命的重伤。就算你现在醒过来,如果不好好静养,也可能会突然恶化。」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
整整一天,才一天?
我在地狱却彷佛过了极为漫长的时光。
「不过,既然你的情况稳定了,魂魄也回来了,那就表示……馨成功了吧?我就知道他能办到。」
「这样呀,馨……在哪里?」
「馨正在从京都回来的路上。听说现在他人在新干线上睡得像死猪一样,还要两小时左右才会到。」
「京都……?」
看来在我失去意识的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阿水告诉我,为了把我的魂魄从地狱带回来,馨、津场木茜,甚至连那位叶老师,都一起去了京都。京都好像有一口井能通往地狱,为了要用那口井,遇上不少麻烦之类的。
聆听他们的遭遇时,我发现自己的内心非常平静。
「我呀,感觉自己在地狱待了好久好久。」
「嗯……我曾听说过,现世和地狱时间的流速不一样。」
阿水紧握我的手,听我说话。
「我终于明白了。以前我是大魔缘时,究竟犯下了多少罪孽。当时一心只想再见到酒大人……满脑子只有这件事,杀害了许多妨碍我的人类和妖怪,牺牲再多条生命都在所不惜。也做了一些残酷、不人道的事情,被叫大罪人也是罪有应得……」
把这些事全都忘记,只想在浅草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实在是太自私了。
我眼前,出现了必须选择的一条道路。
「馨一定也是因为我才选择成为狱卒的,做了各种努力,才把我救出来……」
「真纪?」
「好。」
我霍地从病床上起身。
神情平静,像是忘却了所有痛楚。
「咦咦咦咦咦?真纪,不行!我不是才叫你不准起来!你侧腹开了一个大洞耶!」
「没事的。这点小痛,比起我在无间地狱尝到的那种酷刑,实在算不了什么。」
「咦咦咦咦咦咦?你在地狱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阿水频频大惊小怪地抱住头。浮夸反应是他一贯的风格,我不禁微笑。
我环顾四周,微微皱起眉头。
「我都醒来了,结果身旁却只有阿水一个人开心地吵闹,真奇怪,其他人呢?」
阿水的神情蓦地转为严肃。
「其他人在哪?」
我再问了一次,内心浮现不好的预感。
「在浅草,浅草现在的情况相当恶劣。」
听见阿水这句话,我眯起眼睛。
阿水打开房里的电视,萤幕显示出浅草的现况。新闻报导表示,目前在观光景点附近有许多人出事。
「从昨天开始,有很多普通人接连在浅草突然昏倒,失去意识。目前已经有好几十个人了。人类怀疑是什么新型疾病或恐怖攻击,闹得沸沸扬扬,不过真纪,你应该知道原因是什么吧?」
「嗯,以浅草为中心,妖气非常浓。许多充满恶意的妖怪都聚过来了,对吧?」
而这肯定是水屑那伙人干的好事。
原来如此,水屑那家伙的目的是让我和馨离开浅草吗?
「我得赶过去。」
我正要下床,阿水却使出全身力气按住我,侧腹开了个大洞的我。
「我刚就说不行了!真纪!浅草就交给其他人,你什么都不准做,算我求你……」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讲真的,拜托,没什么好可是的!」
阿水突然切换到不晓得是爸爸还妈妈的家长模式,拼老命压住仍旧打算下床的我。
「已经够了,真纪。你已经战斗得够久了。」
「……」
「真纪,你刚才说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大魔缘时犯下了多少罪孽,可是真纪,你这一世拯救的妖怪更多吧?」
「阿水……」
「剩下的就交给我们,你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已经投胎转世了,真纪,你现在是人类。人类很脆弱,寿命又短。不管你多么强悍,肉体都有极限,所以你才会……受了差点死掉的重伤啊。」
我很清楚,阿水为什么要拼命阻止我。
以前还是鬼的时候,才不会因为一点小伤就死掉。当时和现在的肉体强度完全无法比拟。
实际身受重伤一直昏迷到刚刚的我本人,就证明了这一点。
失去重要的人有多么悲伤,我最清楚不过了,却差点让眷属们体会到这种痛楚。这次不晓得让大家有多担心……
「可是呀,阿水。我掉进了地狱的最深处喔。」
所以我刻意提起这个话题。
「放眼望去,到处都开满了彼岸花,多到恐怖的地步。天空、土地和河川也全是鲜红色的。到处都有身上长满眼睛的鬼影,我必须一直想办法逃离那些鬼影的追捕。」
我缓缓描述无间地狱骇人的景象,那段充斥着恐惧的日子。
「罪人只以魂魄的状态存在,却能感受到恐惧和疼痛。我在藏身处困了,缩成一团抱住膝盖,睡着了。结果就梦见了,在浅草幸福又快乐的时光。」
浅草不仅有馨在,千年前的伙伴也都齐聚在此,每天吵吵闹闹地很开心。
我早就失去双亲,是因为有大家陪在我身边,我才不感到孤单。
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大家也是我的家人。
「可是我醒来后,却是孤伶伶一个人……这里是地狱,这份现实令我绝望。不晓得有多少次我绝望地想着,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生活了。说不定连那十七年,也不过是我幻想出来的一场美梦。其实,馨和浅草的大家根本就不存在吧?我的想法变得很悲观。」
那种日子一拉长,渐渐就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只感受到满心孤寂、难受、痛苦和煎熬。
心像被敲入铁钉似地碎裂成一片片。
「可是,那不是梦。馨来地狱的尽头救我了。」
馨找到我时,我几乎都忘记他是谁了。只是,心底清楚知道,他就是我一直渴望见到的那个人。
我从未放弃希望。
即使我晓得,怀抱希望这件事就如同光与影,光愈明亮,破灭时的绝望也愈大。
馨的话语和眼泪唤回了几乎忘却的那些记忆,我再一次许愿,要和这个人一起活下去。
「我呀,为了回到地面上,和阎罗王约好了。上辈子杀害了多少生命,这辈子就要拯救多少生命。他说,那是我必须付出的赎罪。」
还有,今后,一生都得看着我,是馨的职责。
为了达成这项条件,馨之前努力晋升上级狱卒。
没错,一生──
不过对我和馨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两人相伴共度一生。
为了实现这个心
愿,馨接受鬼的身分,往后也必须尽责完成地狱狱卒的工作。那代表着什么含意,就连我也很清楚。
他一向比任何人都渴望过安稳的人生。可是这一次,他舍弃了自己看重的生活方式。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这辈子一定要获得幸福,和馨一起在浅草悠闲度日,并在能力范围内拯救有缘遇上的妖怪和人类。可是呀,光是这样似乎依然不够。」
我还是下了床,站起身。
阿水看见我此刻的神情,没办法再开口阻止。
「我必须拯救更多、更多的人类和妖怪。我和馨都下定决心了。要再次步上那样的人生。」
「真纪。」
「说不定,大概,我……很快,就会离开浅草。」
没错。
我必须舍弃的,恐怕就是,一直在浅草生活的未来。
阿水瞪大双眼。
想必他一直深信,只有这件事,我说什么都不会放弃的。
我再次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阿水。
「所以,我现在更应该过去浅草,亲手保护我最重视的这块土地。阿水,你一定能懂我的心情,对吧?」
阿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开口似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双眼睛流露出悲伤而复杂的神色。
「……我懂喔。嗯,我懂。只是,真纪,我在重新成为你的眷属时,也发过誓了。我只希望你过得幸福,我要看着你过上幸福的日子,等你临终时,我一定会陪在你身旁。所以,我不能接受。上辈子的罪孽,和阎罗王的约定之类的,我才不在乎。」
「阿水。」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必须一直背负那些业障呢?我希望的只不过是,你以普通女孩的身分获得幸福……我只是希望,比起拯救他人,你能以自己为最优先,更照顾自己的身心。」
为了让真纪能自由选择任何一间她喜欢的短大,我甚至一直在存学费。
我都想好了,真纪和馨的婚礼,要和浅草的大家一起盛大庆祝。
就连真纪和馨的孩子,甚至日后的孙子,我都下过决心要一直在浅草守护他们~
虽然其中有一半是我自己的妄想,但这也显示出,我花费多少心思在考虑她的事。
「阿水,你实在太宠我了。」
「对喔,我就是宠你。」
他似乎没打算要否认这件事。
不过我很清楚。阿水和其他眷属,其实不希望我选择这条路。
「只是呀,到头来,既然天生具备了强大的力量,终究就逃不过吧?」
「……真纪。」
「人啊,都有自己或大或小的职责。不只我。馨也有,阿水和其他眷属,阴阳局的退魔师也一样。就连叶老师……甚至是来栖未来。」
去了一趟地狱,我重新深刻体认到这一点。
天生有能者的责任──天命。
能力,不光是用来开拓自己的命运,也会左右周遭人事的命运。
就如同千年前我们的故事,直至今日仍旧影响了许多人。
既然生为这种人,就有其无法逃避的道路。
「我,现在要去浅草。」
有些战役,无论处于何种情况都躲不了。
「等一下,真纪。你不等馨吗?」
「不等。你传讯息告诉他,我会先去浅草。」
「这样好吗?你们的感动重逢呢?不用至少打通电话吗?」
「没关系。我们已经在地狱感动重逢过了,既然他现在在新干线上睡死了,就让他好好睡吧。馨肯定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咦咦咦咦?」
阿水一如往常表现出令人愉快的夸张反应,而我已开始找起自己的外出服。穿病服实在是不能看。
正好这时,我们所在的那间病房,门开了。
「茨木,你终于醒了。」
踏进病房的人是,青桐和鲁。
这时机实在太刚好,想必他们是在得知我醒来后,又在外面等我们谈完话吧。
青桐心情绝佳,镜片下的双眼闪着和悦的光彩。
「青桐,看来我这次给阴阳局添了不少麻烦。」
「别客气,反正你以后就是阴阳局宝贵的人才了,可不能让你在这种时候就死了。」
「……哈~你算盘打得很精耶。」
这位腹黑的眼镜老兄似乎已经明白,我接下来会做出何种选择。
「青桐,结果好像每件事都按照你的期望走,让人有点不爽。不过算了。我现在要去浅草,三两下收拾掉水屑,能不能借我一把阴阳局的好刀?」
「茨木,稍等一下,你伤得实在很严重。」
青桐向鲁使眼色。
鲁朝我递出一直拿在手上的箱子,在我眼前打开盖子。
里面有一颗晶莹透明的小小圆球。
「这是什么?玻璃弹珠?糖果?」
「这个叫作宝果,是很珍贵的灵力食物。透过阴阳局的关系,经由某种管道拿到的。」
「咦咦?宝果?那不是,那个种族的……」
阿水惊呼出声,显得十分意外。
「哎呀,水连晓得啊?不愧是药师,毕竟这也能当作一种药材。」
「当然,这在我们圈子是超有名的梦幻逸品,不久前我为了找这东西花了大把工夫。」
看阿水兴奋的模样,可见这东西应该相当珍贵,但我是没听过。
不过光用看的我就晓得,里头浓缩了高密度的灵力。
「那么,茨木,你把这个果实吃下去。如果是普通人类,吃之前一定要先经过各种处理,不然里面的灵力含量太高,身体会受不了产生副作用。但你灵力值这么高,直接生吃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哦,像补血道具那样吗?」
「差不多。只是,如果你的魂魄没有回到肉体,这东西就不能发挥功效,所以我一直等到现在才拿过来。」
「……」
看来这东西不是可以随便吃的,我拿起那颗果实,举到高处注视着。
闪闪发亮,如水晶般晶亮、剔透,硬度则近似糖果。我整颗放进嘴里,咬下。表皮脆硬,里面柔软滑嫩,甜甜的。
忽然,强烈的灵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啊……」
肉体的疼痛逐渐消退。
我感受得到伤口正一点一滴地好转。
这果实大概可以大幅度提升自愈能力吧?
「有感受到效果吗?」
「嗯,青桐,很厉害耶。阴阳局一直偷偷藏着这种厉害道具吗?」
「……呵呵,只要你进入阴阳局,有一天就会知道喔。」
青桐将食指轻放唇上,笑道。
阿水交替看向我和青桐的脸,显得相当惊讶。
「等、等一下。那个,为什么真纪要进入阴阳局?这是怎么回事?」
「阿水。」
我转向阿水,手扠在腰际开口。
「我明年要去京都的阴阳学院就读。」
「咦……?」
「我要成为阴阳局的退魔师。刚才说要离开浅草,就是因为这件事。很久以前他们就问过我了,只是我之前内心还有很多抗拒,不过……」
我垂下眼,顺了顺呼吸,缓缓说出口。
「我认为,如果未来想帮助更多人类和妖怪,这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以前,津场木茜曾说过。
阴阳局这个地方,能提供达成这项心愿的权利、权限、资讯和力量。
既然我生为一个灵力高的人类,该选的道路就只有这一条。
去地狱转一圈,和阎罗王立下约定,我才终于厘清了自己的方向,下定决心。
「可、可是,那馨要怎么办?」
「嗯……」
这件事我还没和馨好好谈过,不知道他会选择什么道路。
只是,馨有义务以上级狱卒的身分当我的观护人,应该不会离开我吧?
我其实希望他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不过,我就是比他先选好自己的道路了……
「……?」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摇晃。
这种规模的地震在东京很常见,只是这次的摇晃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必须赶快过去浅草。」
我当场脱起身上的病服,阿水「哇啊啊啊啊」大呼小叫的同时,高举双手想遮住我的身体。
鲁立刻推着青桐走出房间。
我倒没特别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脱掉病服。
「真纪,就算你吃了宝果,伤口开始复原,也不能乱来喔。绷带缠紧一点好了,不然万一伤口裂开就糟了。」
「谢谢你,阿水。老是让你操心。」
「没办法,谁叫我就是这种个性。」
就算让阿水看见裸体,我也不在意。我们之间的信赖就是如此深厚,过去曾有好几次,都是阿水像这样帮我处理伤口。
「还有,真纪,我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
「什么……?」
「听说水屑那伙人从京都阴阳局抢走了酒吞童子的首级。昨天半夜发生的
事。」
「……」
我沉默片刻,才以低沉声音短短应了声「这样呀」。
身体以绷带层层缠绕,保护侧腹的伤口,再从阿水手中接过平时穿的水手服,套上。
「话说回来,为什么这里会有水手服?我受伤时,身上穿的是白色洋装吧?」
「你问为什么喔,万一你醒来时没有衣服可以换,不是很麻烦吗?我想说真纪的话,就是要穿水手服啊~」
「你喜欢这种喔?」
「有什么关系啦!再过不久,我就看不到你穿水手服的模样了,而且白洋装破掉又弄脏了。那个是凛喜欢的风格!」
可以吐嘈的点实在太多了,不过我自己也同意,这身打扮果然很适合我。
穿好水手服,我就要在浅草街道上奔驰,一头红发随风摇曳。
嗯,这就是我。
踏出病房,青桐和鲁等在外头,递上我方才要求的刀。
「请你用这把刀。它虽然没有名字,也是阴阳局退魔师在使用的刀。」
「谢谢你,青桐。」
我稳稳接过那把刀。
将刀抽出刀鞘,在走廊上一挥,确认这把刀的触感。
嗯,还不错。
「真纪,等茜和馨回来,我们也会过去浅草。你千万要小心。」
「好,鲁。我没事,你不要那个脸啦。」
鲁担心得眉头都皱起来了,我伸手轻抚她的头,接着……
「差不多了,我回浅草了。」
带上阿水,接下来,我只注视前方,只往前走。
想守护的一切,想夺回的东西,全都在那里。
「英雄回归吗?」
在长长的走廊上铿锵有力地前行时,背后传来青桐不经意的一句话。
我可不是英雄那种了不起的人物。
我的名字是,茨木真纪。
虽是大妖怪茨木童子的转世,但现在只是平凡的高中女生。
上辈子的老公酒吞童子被人类所杀,我因陷入憎恨泥沼成为被称为大魔缘的恶妖。大魔缘茨木童子长年与人战斗,终于在明治初期的浅草被打倒,受业火焚烧,坠入地狱。
浅草于我而言,曾是离开人世的地点。
不过现在,却是我打从心底热爱的、大家的家园。
因为浅草让我和馨、由理、上辈子的诸多伙伴,终于重逢了。
这块土地重新牵起我们之间的羁绊。
因此,我一定会保护这块土地,还有居住此地的人类和妖怪。
来吧,水屑。开启我们的最后一场战役吧。
这也是你所期望的吧?
能斩断从前世牵连至今的业力,阻止水屑恶行的,只有我们了。
《里章》另一位英雄,茜
我的名字是津场木茜。
昨天夜里,我才在京都的六道珍皇寺送天酒馨和叶过去地狱。
没想到今天早上,馨就爬出那口井,回来了。
手中还拿着前世的爱刀外道丸。居然在地狱啊……
馨回来后,我告诉他茨木真纪醒过来的消息,他露出安心的表情,下一秒就直接昏倒,沉沉睡去。
其实京都也出了不少事,像是原本由京都阴阳局保管的酒吞童子首级,遭水屑一伙人抢走,京都阴阳局上下此刻已乱成一团。
不过这个烂摊子就交给土御门佳莲处理,我们搭上新干线启程返回东京。
在新干线里,馨睡得极沉。
他想必累坏了。毕竟他去的可是地狱那种地方,不难想像。反倒是他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实在太厉害了。
馨醒来时,我们就快要抵达东京车站。
我向他说明目前的状况。
浅草有许多普通人突然昏迷,他们的眷属、叶的式神已经着手在处理了。
水屑那伙人从京都阴阳局抢走了酒吞童子的首级……
结果等我们回到东京的阴阳局总部,已是当天的中午过后。
本以为可以看见茨木真纪和天酒馨感人的重逢场景,没想到那女的一醒过来,就跑到浅草去了。
丝毫不顾自己腹部上的伤口,也没等馨回来。
那女的果然不是普通人啊。我傻眼。
「什么……真纪已经先回浅草去了?她伤得这么重,那个笨蛋……青桐,你为什么没有阻止她!」
「我阻止了,她不听。」
「啊啊,天啊!」
馨因为自己妻子(前世)这种毫不瞻前顾后的莽撞个性抱头哀号。接着,也不稍微喘口气就要立刻赶去浅草。
「喂,等一下,馨。」
我拉住他的肩膀。
「不要阻止我,茜。我现在就想要马上、立刻见到真纪。」
「谁要阻止你。我们阴阳局的退魔师待会会过去和你们会合,到时候多半会打电话联络,你先把手机的电源打开。」
没想到,馨面露难色。
「……我猜测,敌人和其他伙伴现在应该都在建造于浅草地底下的狭间里。那里收不到手机的讯号。」
「那我在你身上放个印,这样就知道你人在哪。」
于是,我用灵力做出一个五芒星印,贴在馨的背上。
好像贴纸喔。馨喃喃说出感想。
「那我走啰。」
「嗯,去吧。小心点。」
我们理所当然地说完简直像是朋友之间的对话后,馨一个人快速离开总部,直直往浅草奔去。
确实,浅草现在的情况颇为糟糕。
一打开电视,就能看到新闻强力播送相关消息。
我们根本没空可以休息。
只是,我还不能过去浅草。
我有种预感。很快,就将有一场大规模战役会在那里展开……
「茜,京都阴阳局已经同意使用童子切了,对吧?」
「青桐……嗯。毕竟对手可是那位SS级大妖怪玉藻前。这把刀,得交给那家伙才行。」
我身上还带着,透过土御门佳莲从京都阴阳局拿到的那把刀。
长年收在刀鞘里、遭到严密封印的一把太刀。
我带着这把刀去见那家伙。
那家伙现在就关在阴阳局东京总部最深处的拘留所里。
听说他从昨天起,就一直蜷缩在房间角落,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和他说话也不理。
「喂。」
我从铁栅栏的缝隙,朝双手抱膝窝在阴暗角落的那个男人搭话。
来栖未来。
在日本官方纪录上已经死亡的少年。
光从这一点,就透露出这家伙悲壮人生的一丝端倪。
「喂。」
他不回应,我就再喊一声。
「你之前那些同伙,现在把浅草搞得鸡飞狗跳。很多普通人撞上强大妖气,一个接一个昏倒,发高烧意识不清。因为水屑率领的那群妖怪,已经占领那个街区了。」我说了这些,他还是不出声。
来栖未来干脆整个人环抱住膝盖,在房间角落低下头。
他浏海太长,遮住了表情。他紧紧蜷缩身子,就像一只绝不相信人类的流浪黑猫。
「喂,你这家伙,回我话啊。你又不是死了!」
我粗鲁地抓住铁栅栏,喀唰,铁栅栏摇晃的声音响起。
在声响快消散时,来栖未来终于小声询问。
「我,什么时候会被杀?」
「啊?」
「我刺了真纪一刀,是判死刑吧?」
「……不会判死刑啦。更何况,阴阳局也没有这种权力。」
就算有,也不可能杀这家伙。
只不过,看来,来栖未来一直认为自己随时可能会接受处分。
这家伙,那双眼睛里毫无求生意志……
「说起来,要判定你有罪也太奇怪了。茨木真纪那家伙,侧腹虽然被刺了一个洞,现在可是活蹦乱跳的。」
「咦……?」
「那家伙已经拿刀冲去浅草了。她明明才刚受重伤,这根本不合常理对吧?那家伙绝对不是人类……啊,上辈子的确是大妖怪……」
来栖未来半张着嘴,抬起头。
我隔着铁栅栏观察他的反应,一屁股坐下,撕开用来代替正餐的能量棒的包装袋,大口咬了起来。一盒里面装了两袋的那种。起士口味。
「真纪……还活着?」
「废话,那女的有那么容易挂掉吗?」
我都说成这样了,来栖未来的神情依然满是羞愧及脆弱。
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很深,脸色苍白,双颊凹陷。
看来没人告诉他,茨木真纪已经醒来的消息。
我吞下嘴里的能量棒,轻轻叹口气。
「茨木真纪,她活下来了。」
我认为,必须好好向他说明来龙去脉。
因此我没有丝毫隐瞒,娓娓道来一切经过。
「茨木真纪……茨木童子还在世时,为了找回酒吞童子的首级,犯下数不清的罪孽。她被你刺了一刀后,一直昏迷不醒,是因为她的魂魄被拖到地狱里了。那是她自作自受,不是你的责任。」
「地、地狱…
…?」
「只是,天酒馨赌上性命,把那家伙的魂魄带了回来。馨跟着掉进地狱,向阎罗王谈条件,付出许多代价,才把茨木真纪的魂魄带回这个世界。」
「……」
我无法预料他听了这些事实,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在来栖未来的体内,也寄宿着酒吞童子的魂魄。因为那一半的魂魄,使得这家伙深受茨木真纪吸引。他对天酒馨的心情有多复杂,连我都没办法想像。
可是,尽管如此,这家伙必须突破现状。
来栖未来这个模棱两可的存在,必须透过某种引导,决定自己要选择哪一边,确立自身的认同。否则,他一定会精神崩溃。
因此,我认为有必要推他倾向「源赖光」那一侧。
「来栖未来,馨已经做出选择了……那你呢?你要选什么?」
连我自己都感受到,我的语气正逐渐激昂。
我极力保持冷静,继续把想说的话说完。
「你打算一辈子关在这里吗?一辈子就是被水屑那家伙当傀儡利用过,没有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看了就不爽……」
啊啊,真的,看了就不爽。
把这家伙逼到这种地步的那些浑球。
「……幸福?」
来栖未来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你为什么要在乎我的幸福?你不恨我吗?你不希望我去死,不希望我过得很悲惨吗?」
「啊?为什么?」
「我刺伤了真纪,差点杀了她。你是真纪的伙伴吧?」
来栖未来似乎不能理解我的话。
那也是情有可原。我哼了一声,嗤笑他的发言。
「真可惜,我和为茨木真纪痴迷的你跟其他人不同,我对那女的连一丁点依恋都没有。不过,我的确是一直满担心你的。大概是因为,再怎么说,我毕竟隶属于『人类这一方』吧。」
因此我和由大妖怪转世而成的那对夫妇,思考逻辑在根本上就截然不同。
「来栖未来,我话说在前头,源赖光不是坏人。」
「咦……?」
「源赖光拯救了许多人类,是退魔师的英雄。如果你只听妖怪那一方的想法,可能会认为源赖光是大坏蛋,酒吞童子才是正义之士。但我可不苟同,居然把我的英雄称作大坏蛋!」
「……」
只要立场不同,英雄就会变成坏蛋,坏蛋也会变成英雄。
就像源赖光是人类的英雄,酒吞童子则是妖怪的英雄,而两方却互为必须争个你死我活的仇敌一样。
可是,来栖未来这个人类,怀抱着彻底相反的光与影两方。
他不记得上辈子的事,身上却留存着前世的诅咒,与生俱来的力量又遭人无情利用,还差点杀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老实说,很可怜。他是,他们也是。
受到千年前的业力束缚,被命运玩弄于手掌心,这些家伙每一个都可怜得要命。
「我就坦白说,我没办法对你见死不救。」
我从铁栅栏的缝隙中,眼神认真地直直望着来栖未来,把话说清楚。
因为来栖未来刺伤茨木真纪,被捉起来时,我看见了他的表情。
啊,这家伙,他不想活下去了……
「你这人名字这么帅,叫『未来』,结果根本没在看未来,对吧?一脸人生无望的阴暗神情,一直不吃不喝,是打算咬舌自尽吗?还是你认为,这样可以向那女的赎罪?」
语毕,我从铁栅栏缝隙朝来栖未来抛去方才那盒能量棒,里面还剩一半。
「你听好,我从小就崇拜源赖光。而且不是只有我,阴阳局的退魔师,每个人都崇拜源赖光。啊,等一下,那个,差不多……仅次于安倍晴明吧?」
「……」
「算了,就算听我讲这些,毕竟你没有前世的记忆,可能没什么真实感。不过实际上,你就是拥有超乎寻常的退魔能力。再加上,你一出生就被妖怪们诅咒。因为这样,你一路走来尝过多少辛酸……我大致可以想像。我也一样,我也受妖怪诅咒,真的不好受。」
「……你也是?」
「嗯,对。我们家族里有个家伙惹出不少麻烦,我平白受到池鱼之殃,所以我一直很讨厌妖怪。」
所以,只有我能够了解这家伙的心情,能体谅他的困难。
至今为止他的人生有多辛苦,我大概是最能够想像的人。
来栖未来从长浏海的间隙看着我,安静听我说。
「只要从事这一行,就会经常有机会接触到与妖怪有关的诅咒,也会慢慢懂得该如何跟诅咒和平共处。我和阴阳局都有能力教你。我们会协助你去运用自己的力量,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来栖未来的语气变了,透着一丝怀疑。
他是认为我的话很可疑吗?
于是,我清了清喉咙。
「来栖未来,你,明年,和我一起去京都。」
单刀直入地提出具体方案。
虽说是方案,但在我心中,已是决定好的事项了。
「……啊?」
来栖未来当然会是这种反应。
「就是,我们去读京都的阴阳学校。然后,你要成为日本第一的退魔师。啊,不对,要成为日本第一的是我,那你是日本第二……」
「……」
来栖未来的目光里写满了,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什么?
「这样一来,你肯定会拯救许多人。不仅妖怪相关的案件能顺利解决,威胁人类生活的诡异现象也能迅速获得解释。你之前待的狩人组织,类似的团体还多得是。只要你加入阴阳局,也能帮助那些因为『看得见』而遭到利用的孩子。」
来栖未来满是怀疑的神情,微微转变了。
可能是因为我清楚描述出具体的美好未来,那家伙的眼睛似乎微微亮起一丝光彩。
没错。这家伙需要的,就是自身具体的未来样貌。
可是……
「不可能啦,我怎么可能当退魔师。」
来栖未来顽固地封闭内心。
环抱双膝缩在阴暗的角落,彷佛在说只有那里才是自己的圣域,不愿意再踏出去一步。
「事到如今,就算我去做好事也没有用。我不值得原谅。没有人……没有人对我有期待。」
「没这回事!」
这家伙反驳我的话,我就再驳斥回去。
「你听好,退魔师现在因为缺乏人才,大家叫苦连天。要是有你这种力量强大的家伙加入……就有几个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日后,和你一样的孩子就能获救,现在日夜奋战的退魔师的负担也有望减轻。」
「……」
「至少!我希望你成为退魔师!不光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
我自己也认为这种说话方式有些粗暴,但「为了你自己」这种话,对这家伙应该起不了多大效果。
因此我特别强调自己、其他退魔师,还有不相干的他人,都需要他的力量。
「可是,真的就没办法。我怎么可能……活在光明中。我配不上,我做不到。好可怕。」
我都这样鼓励他了,他还是扭扭捏捏、踌躇不前,想要躲在泥沼般的阴影里。
这家伙不接受自己。
还有,他害怕离开黑暗后,会遇上比从前更难受的遭遇。
胆小、敏感。他这样的性格,却被迫成为狩人。
这家伙一直不愿意振作,就连我也不禁烦躁起来,可是……
「我就是在说!如果你遇上什么麻烦,我会帮你!」
喀唰,我使劲抓住铁栅栏,大声喊。
「你给我听好,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对你见死不救。我会照顾你。意思就是,我会当你的朋友!」
「朋……友……?」
「对,朋友。」
没想到我居然会说出这么丢脸的话。
「所以,你就不要躲在这种鬼地方放弃自己。你的力量不是只能用来破坏,还可以用来保护他人!」
不过,我豁出去了。来栖未来也好不到哪去,半张着嘴愣在原地。
我感觉自己像在对一尊雕像大吼大叫,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退魔师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守护力量远远低于妖怪的弱小人类。发展到今天,就不再局限于妖怪或人类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制裁恶势力,守护善良那一方。维持人类与妖怪之间的秩序。那就是我们的工作。而目前最大的威胁,就是水屑。」
接着,我退后几步,和铁栅栏拉开距离,举起那把刀指向来栖未来。
「说起来,那家伙就是千年前让你们结下业力,造成一切纠葛的罪魁祸首吧。那么,你就用这把童子切去和水屑战斗。向搞乱你人生的那些家伙痛痛快快地复仇!」
──童子切,在日本最出名的斩妖宝刀。
来栖未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这把刀,缓缓站起身。
下一刻,泪水静静滑下。
简直像魂魄共振、分隔两地的兄弟终于重逢的瞬间。
不过那两行泪水
,也透露了这场重逢勾出的恐惧与憎恨。
按照史实,源赖光用这把刀砍下酒吞童子的首级。
既然来栖未来体内有源赖光的魂魄,他就有可能驾驭这把刀。这是连大妖怪都能斩杀的一把刀。
我能理解,他对这把刀的情感很复杂。
不过即使如此,这家伙也必须跨越前世和这把刀带给他的挣扎。
「过来,来栖未来。」
「……」
「和我,和我们一起战斗。拜托你……」
为什么?连我都想哭了。
我没有想要这么热血。
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很想亲眼看见这家伙,和他们并肩战斗,一同开创全新的未来。
这样的话,情况一定会有所转变。
人类与妖怪的未来,肯定会步入光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