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贰 死神与体贴

和花正将黄色的奶油从白色小锅子中移到保存容器里,她对面的犀川先生则是拿著打蛋器,在银色钢盆中搅拌著被冻硬的冰淇淋。他本来就魄力十足的神情,现在更变得恐怖三倍。明明和花身上飘著轻柔香甜的气息,同样在做甜点的犀川先生感觉却截然不同,彷佛油菜花田前方正有雷声隆隆的乌云在逐渐逼近。

以前我原本以为冰淇淋用买的就够了,直到当时念国中的和花做了冰淇淋给我吃,才知道自己做的冰淇淋竟能如此美味,让我顿时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不过犀川先生受到的震撼,却比我还要大。

在那之前,犀川先生只吃辣的东西,和花烤饼乾和蛋糕时,他也只是陪著浅尝几口,不会多吃。但在犀川先生因手工冰淇淋的美味而对甜食开窍后,从此成为甜食的俘虏。

他跟和花学了做法后,就自己做起冰淇淋,而且手艺的进步十分显著。牛奶、细砂糖、鲜奶油和香草豆,用这些简单材料就能做出香草冰淇淋,但正因为简单才更难做好。犀川先生曾多次更改配方、反覆试做,一直到现在仍在追求心目中最完美的冰淇淋。

我虽然不太懂,但根据犀川先生的说法,冰淇淋的味道取决于空气的含量。先冷冻,再弄碎、搅拌,等变得滑顺后,再次冷冻。只要适度地重复这些步骤,就能做出口感极佳的冰淇淋。

可是,因为犀川先生搅拌冰淇淋的样子实在太过认真,看起来不像在做冰凉甘甜的点心,反而比较像魔女在大锅里熬煮毒药。话说回来,犀川先生根本就是死神。说起死神做的冰淇淋,虽然听起来让人有点摸不著头绪,不过美味广受好评这一点倒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是星期六上午,每次只有忙不过来时才会被叫来店里的我,之所以会坐在店内厨房的椅子上看这两人工作,是有原因的。眼见时间快到十点,正想说人差不多该来了,外头就传来店门打开的声响。

「你好啊,和花,真对不起呢~」

说抱歉的是深町。我见和花放下准备工作往外走,就随著她一起走出厨房。除了深町之外,店里还有一个下巴蓄胡的削瘦男子,与一个戴眼镜、貌似二十几岁的女子。

「谢谢你愿意接受我们这么突然的要求。这一位是摄影师吉永先生,另一位是编辑部的毛利小姐。」

深町向我跟和花介绍她的同行者,同时把我们介绍给对方认识。点心铺MINATO的年轻女店主和她的兄长──这样简单明瞭的说明,倒很符合我的喜好。站在和花身后的我,也微微点头致意。

深町会把编辑和摄影师这两位同事带来是有原因的。之前才向和花表示想采访点心铺的深町,昨天打电话来问能否在采访店面之前,先让她做关于圣代的介绍报导。

听说是因为下一期杂志的迷你专栏是圣代特辑,所以想将点心铺MINATO的圣代当成报导重点。而负责迷你专栏的,就是同行的那位毛利编辑。她表示自己私底下来过店里,当时曾被圣代的美味给深深打动。

「蛋糕和馅蜜都很美味,但圣代更是极品。我听说深町小姐要撰写贵店的特辑,就想拜托看看能不能先把圣代特别拿出来介绍。这么临时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我才要谢谢您。承蒙您说美味,我真的很高兴。」

和花跟毛利小姐不但看似年龄相仿,连温婉的气质也很相似。和花接著表示现在还在准备中,自己先回到厨房,留下深町、摄影师吉永先生及毛利小姐讨论摄影事宜。

「凑,这张桌子搬到那边可以吗?」

「可以,等一下再放回原位就好。」

听到我说能随意调整,深町就点点头,对吉永先生和毛利小姐下达指示。她将布置场景的工作交代给那两人后朝我走来,开门见山地问:

「对了,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样吗?情况要是有改善,我就不会是这种表情。」

听我这么说,深町回道:「你不是每次都那种脸吗?」

如果是平常的我,表情会更开朗一点──我虽然想这么说,却明白这么说一定会遭到彻底否定,只好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必须代替津守去找二次会……不,是婚礼派对的场地后,我便打电话给深町。我知道深町很忙,但这件事光靠我是不够的。我不认为凭我这个形同茧居族的三十多岁单身汉,能选出符合婚礼派对这种盛大场合的场地。毕竟我从以前就常被批评没有品味,所以对此也颇有自知之明。

跟深町说明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请她给予建议,看找怎样的场地比较好。她选出几个场地候补名单给我,但即使我马上去询问,还是不出所料地全都被人预约了。

「只有一家说晚上有空,可是婚礼仪式是早上九点半举行,时间相距太远。」

「是啊,如果时段能配合午餐就好了。」

「西村呢?联络上了吗?」

我拜托深町去问婚礼主角之一的新娘西村,以确认我们办婚礼派对代替婚宴的想法是否可行。深町表示西村现在正在国外出差,直到昨晚才好不容易联系上她。

「西村跟角田都有跟津守明确说过『想办用来代替婚宴的小型派对』,津守说一切交给他就好。」

「那家伙……可是,他们都是网球社的,应该知道津守是个事情走三步就会忘记、记性跟鸟一样差的人吧?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把婚礼派对的总召这个重责大任交给他呢……」

「在角田和西村决定好婚礼日期时,偶然有机会跟津守见面。津守一听到他们想要举办婚礼派对,就说要当总召……他们知道津守话一出口就绝不放弃,只好死了心,迫于无奈地将事情交给他。可是在那之后,津守就音信全无、联络不上,他们不禁觉得担心,所以打电话给我。」

这的确有可能。只要一闭上眼,角田和西村在津守的莫名强势下彻底屈服的模样彷佛历历在目。难怪深町会在西村找她商量后,连忙跑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

「西村的工作好像也很忙,而且如果连场地都还没决定,根本什么事都甭谈了。总之得想个办法才行。」

「你要我想个办法,我也……」

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除了深町列出的场地以外,我也在网路上搜寻类似的地点并试著询问,无奈的是果然都被预订一空。不只横滨,我甚至将搜索区域扩大到鎌仓一带,却仍一无所获。

这样一来,只能祭出最后手段。

「最坏的打算就是叫津守负起责任。」

「那家伙一定不愿意。」

「那是他自作自受。」

我哼了一声撂下这句话。这时,原本进去厨房的和花又回来了。

「让你们久等。」

犀川先生突然从和花身后现身,手里端著托盘,托盘上放著装圣代的玻璃杯。他一现身,我就听见毛利小姐轻轻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就连吉永先生也双眼圆睁地注视著犀川先生,店内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但犀川先生对于这股气氛看似无动于衷,开口对深町问道:「深町小姐,这要摆哪里比较好?」

「啊,是的,请摆这里。」

深町往为了拿白墙当背景而移到墙边的桌子一指,指示犀川先生将东西放过去。等点心铺MINATO的特制圣代一放上桌,毛利小姐和吉永先生的紧张感立刻解除。毛利小姐嚷著「看起来好好吃」的声音,是女性惯有的兴奋尖叫。

「今天是用西洋梨和巨峰葡萄呀。之前我来的时候,用的是巨峰葡萄跟麝香葡萄。这里都是用当季水果吗?」

「是的,西洋梨用的是Le Lectier(注4:西洋梨的一种,发祥地为日本新舄县。因甜美多汁的果肉和高雅的香味而深受欢迎,但栽培难度大,因此产量稀少。),葡萄用的是长野之紫(注5:Nagano Purple,产自日本长野县,一种外皮可食用的无籽葡萄。)。只是秋季水果也快到尾声了。虽然一月开始会用草莓,但接下来水果会进入有些青黄不接的时期,所以我们会用巧克力或抹茶代替。」

「听起来也很美味呢~圣代只有特制圣代一种吗?」

「目前是如此,将来考虑准备三种左右供客人选择。」

「上面摆的马卡龙也色彩缤纷,好可爱喔……味道很棒呢,感觉真是赚到了。」

「马卡龙做起来虽然很费功夫,但是我很喜欢~」

毛利小姐看似也热爱甜食,跟和花两人讲到停不下来,我都搞不清楚她们到底是在进行采访,还是单纯在聊天。在两个聒噪的女生旁,摄影师吉永先生正熟练地替圣代拍照。他接著将完成的照片给深町确认,深町也说OK。

听到圣代已经拍摄完毕,毛利小姐露出欣喜的微笑拿起汤匙说:「既然都特地做了……」然后吃起圣代,表情一看就知道幸福洋溢。

「这冰淇淋果然很美味呢~吉永先生也喜欢吃冰淇淋吧?请吃吃看嘛。」

「我啊,对冰淇淋可是很讲究的喔。」

吉永先生用高傲的语气接受毛利小姐的邀请,但吃了一口圣代的冰淇淋后,脸色突然一变,喃喃说著

「怎么可能……」直盯著和花的脸。

「这也是你做的?」

「啊,不,做冰淇淋的不是我,是犀川先生。」

和花说完,指向站在我身旁的犀川先生。就连毛利小姐似乎也不知道冰淇淋是犀川先生做的,跟吉永先生一起露出诧异的表情。这两人会瞠目结舌不无道理。如果是和花就算了,但犀川先生跟冰淇淋实在太不搭调。

「是……是这样吗?那……那么,这个冰淇淋是怎么做出来的……」

毛利小姐吃惊归吃惊,依然果敢地试著采访犀川先生。犀川先生瞥了毛利小姐一眼,低声重复一遍:「怎么做出来的?」

虽然他绝不是在恫吓对方,毛利小姐却明显露出畏怯的表情。和花觉得她这样很可怜,帮腔说:「比如材料啦、做法之类的……」犀川先生听了点点头,娓娓道来。

「材料是蛋黄、细砂糖、牛奶、鲜奶油和香草豆。蛋黄是用和花小姐从栃木县买进的鸡蛋,牛奶和鲜奶油则是北海道产的。牛奶采用乳脂肪含量达百分之四点五以上的,鲜奶油则采百分之三十五与百分之四十七的混合使用。至于做法,首先将蛋黄跟细砂糖一起搅拌,再加入香草豆,以及温牛奶和鲜奶油,加热后做成英式奶油酱(Cr è me Anglaise)。因为火候难以控制,在进行这个步骤时要谨慎。接著用筛子过滤后以冰水降温,再放进冷冻库冷却,等外侧凝固后先取出搅拌。这里的时机非常重要,会左右成品的品质,必须掌握得恰到好处。搅拌完后再冷冻、再搅拌,这个步骤需重复数次。由于端给客人时必须处于最佳状态,所以这也很难拿捏。」

滔滔不绝的犀川先生看起来十分认真,充分表达出他对冰淇淋的爱。不过那副容貌还是造成了认知上的障碍,让人实在无法面带微笑地说出「你真的很喜欢冰淇淋呢」之类的话。如果由和花讲出同样的台词,毛利小姐应该会充满感动地说「是这样啊」……

「呃……啊……」

毛利小姐听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应,是因为她正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不只是她,连吉永先生及深町看犀川先生的双眼,都彷佛漫画般变成两个小点。此时犀川先生终于回过神来,皱起眉头。

「……失礼了,刚刚似乎有点讲太多。」

犀川先生看似知道为何只是照和花所说的进行说明,却让每个人都呆若木鸡的原因,其实就出在自己身上。听到犀川先生为自己的亢奋态度反省,和花连忙打圆场说:「没这回事啦!」毛利小姐也赶紧顺势搭腔:

「是、是啊。很感谢您告诉我们这些,真是获益良多。」

「毛利,快点吃吧,这可是难得的冰淇淋呢。就是花那么大的功夫做出来的,才会如此美味。」

吉永先生对此点头称许,并催促毛利小姐。毛利小姐又重新拿起汤匙,跟吉永先生两人感情融洽地分食了圣代。

「冰淇淋的下面是布丁啊……布丁弄得稍微硬一些。这是栗子吗?」

「是的,弄成小方块的形状……另一个则是紫薯。」

「喔,真的耶……夹在鲜奶油里面……还有谷麦(注6:以燕麦片、坚果、蜂蜜为原料,经烘烤而成的健康食品。)。有脆脆的口感,真好吃。」

「那也是我们做的,有把它弄得小一点……在圣代变得不冰以后,口感的平衡就很重要。到了夏天时,就想做成整体很柔软、容易入喉的感觉。」

「的确,口感真的很重要呢。下面是用糖水煮过的西洋梨和果冻……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享受,而且鲜奶油不会太甜,把食材的味道都烘托出来了……真是美味。」

毛利小姐边听和花说明边抄笔记,却也一下子就把圣代吃完。她说「多谢招待」的那张脸,真的洋溢著大啖美食后的满足感。之后她又询问几个问题,采访就结束了。我请犀川先生把圣代的容器收走,也把桌子搬回原位。因为星期六客人多,深町体谅到和花他们之后的辛劳,早早便告辞。

「和花,谢谢你啰,下次我会回礼的。啊,对了,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才刚说要回礼,又马上拜托别人?站在和花身旁的我不免露出不悦的表情。深町看我这表情就丢了一句「又不是要拜托你」,然后看向和花问道:

「你会做结婚蛋糕吗?」

「结婚蛋糕……?」

说起结婚蛋糕……难不成是……?和花似乎也跟我有同样的联想,兄妹两人面面相觑,而深町拜托的内容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也许你听凑提过吧,就是我们的高中同学要结婚了。我想婚礼派对上有个结婚蛋糕会比较好。」

「说得也是。要做也是能做啦……可是,现在还在找场地耶……我哥没跟你说吗?」

「那个凑会想办法的。」

「你啊……」

「可是,如果等场地决定后才开始打点一切,未免太迟了,毕竟和花也要做准备啊。反正不管场地在哪里,有个结婚蛋糕总是好的吧?」

也对啦……虽然顺序颠倒,但我同意和花的确需要准备的时间。原来如此……我刚点头赞成,又马上想到其他要担心的事。

「可是……派对是在星期日,你应该很忙吧?」

点心铺MINATO承蒙客人厚爱,生意兴隆,周末甚至会出现排队人龙,可说是非常忙碌。这样能做得了蛋糕吗?面对我的忧心,和花虽也点头认同,却仍表示她想尝试看看。

「确实是很忙啦……不过能帮人做结婚蛋糕是很难得的事,我想做做看。」

「真的吗?如果是和花做的,西村一定也会很高兴。」

「西村小姐就是那位新娘吗?她喜欢怎样的蛋糕?」

和花很快就决定要接下这个委托,开始跟深町谈论尺寸跟形式。和花看起来乐在其中是很好,但受托找场地的我感受到了压力……看来得快点找到场地才行。

当我正在思考时,将携带物品整理完毕的吉永先生跑来说:

「请问,最后能让我在店门口前帮大家拍张合照吗?」

听到吉永先生说「大家」,和花便看向我。不,跟我没关系吧……换我看向犀川先生,他却是直盯著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所谓的大家是……」

和花向吉永先生确认,结果对方竟回答说是我、犀川先生跟和花三人。不、不,犀川先生就算了,根本轮不到我出场吧?虽然我不断摇头拒绝,但听到对方说这只是纪念照片,就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了。

「没什么不好的嘛~能让专业的摄影师拍照,可是机会难得呢。」

由于深町也在一旁怂恿,我跟犀川先生只好无奈地走到店外。我们让和花站在中间,三人并肩而立,吉永先生拍了好几张照片。看到犀川先生一起入镜,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结果恐怕会……但心里想归想,我还是选择不说出口。

拍完照后,犀川先生对深町他们恭敬地行个礼就先回去店里。和花也有未完成的准备工作,同样就此告辞,由我负责送深町他们回去。我陪著这三个要去公车站牌的人走到通往市区的转角,正要互相道别时,吉永先生突然提高嗓门说:「奇怪!」

「怎么了?」

「啊……就是今天拍的照片……好奇怪喔……」

吉永先生边走边检查刚才所拍的照片,歪著头一脸疑惑,深町于是也往他的手上看去。只见相机萤幕上映出刚才在店门口所拍摄的照片,照片里,我们按照犀川先生、和花、我的顺序站在一起。我一看,马上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吉永先生一头雾水。

只有犀川先生的脸是模糊的。用模糊来形容……可能还太简单,总之照片中只有那个部分像是为了不让人知道他的身分而做了特殊处理。

「这是怎么回事?其他的呢?」

「其他的也是,当初是为了保险起见才拍三张……」

「有点恐怖耶……说是灵异照片也不为过……」

听到毛利小姐这么喃喃说道,深町跟吉永先生的表情马上僵硬起来。我心里早有谱,知道果然会这样,所以依旧保持冷静地不发一语。

「本来想给你们当纪念照片的……真不好意思。」

「不会啦……」

「还亏我是专业摄影师……」吉永先生充满歉意地向我道歉,我则边摇头边挤出不擅长的笑容,请他千万别在意。看到叨念著「真奇怪啊」的吉永先生那副大惑不解的样子,我在心中向他道歉,目送这三人离去。

无论是怎么样的专家,应该都无法帮犀川先生拍照吧。根据我从小到大的经验,拍摄犀川先生是不可能清楚成像的,所以吉永先生的照片会变成那样也不难理解。我跟和花相簿里的犀川先生,也全都拍得像灵异照片。

我想,这恐怕是受死神的力量影响。帮死神拍照,就跟刻意去拍灵异照片没什么两样。

深町他们回去后已经快中午了,我先赶紧帮和花跟犀川先生做好午餐,再匆忙做完家事。之后,虽然有在网路上搜寻始终悬而未决的派对场地,却在得不到什么有力情报的情况下,又得赶去店里帮忙。

隔天

星期日也是在同样情况下度过一整天。等店里打烊、吃完晚餐后,我带马卡龙出去散步。津守从那次以后就音讯全无,应该是在医院忙到分身乏术吧。已经过了快一个星期,场地却还是未定,看来差不多该祭出最后手段。

当我叹著气思考这件事时,马卡龙突然叫了一声。我是在阴暗处边走边发呆,没有多注意周遭状况,因而有点吃惊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马卡龙。」

马卡龙不是会没事乱叫的狗。我对它此举感到不可思议,顺著马卡龙的视线看向前方,发现有位女性正推著推车,从黑暗中往我靠近。那台样子像学步车的手推车,到底戴著什么?随著彼此的距离逐渐缩短,我终于知道了。

在差不多婴儿车大小、外形像方形箱子的推车上,载著一只狗,是大耳朵的柯基犬。推著推车的则是一名年约六十岁左右的妇人。我带马卡龙散步时偶尔会碰到她,彼此算是点头之交。

「哎呀,是马卡龙啊。」

「您好。」

偶尔会看到把小型犬放在推车里推出来散步的人,但眼前情况看来似乎另有原因。即使夜晚的道路上只有路灯的亮光,视野不太清楚,我还是看得出这只柯基犬非常虚弱。

「它怎么了?」

「它年纪大了,没办法走路,所以想说在晚上像这样带它出来散散步。」

妇人一脸困扰地回答时,柯基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叫了声「汪呜」。马卡龙摇著尾巴靠近推车,嗅著味道。这只狗我之前也看过,感觉上并没有很老。

我问妇人狗几岁了,对方回答是十二岁。狗的十二岁跟人的十二岁不同,算是进入高龄阶段。可是,总觉得它应该能再活得更久一点。

「不是还早吗?」

「狗依照品种不同,寿命的长度似乎也不一样……这孩子的股关节本来就不好,让它因此病痛缠身,所以或许会更早一点走吧。马卡龙看起来还很年轻呢,几岁了?」

马卡龙来我们家里已经三年。因为是在公园捡到的狗,无法确切得知它何时出生,我想大概是五岁吧。听我这样说明后,妇人用力点头说:「这样啊。不过它没有上了年纪的感觉,应该还很健康才对。」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能面露苦笑看著这位妇人的柯基犬。它是因为没有精神,才会这么乖巧地坐著吧。老化跟生病不同,也不能说些「希望能早日康复」之类的话。正当我穷于言词时,这位妇人忽然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狗和猫虽然可爱,但想到总有一天会分开,心里还是很悲哀呢。要是它们能更长寿一点就好了。」

「……」

意识到朝夕相处的事物终会消逝,因而祈祷死亡不要到来,应该算是很自然的反应。我因此想起往事,轻轻叹一口气,在推车旁蹲下来。柯基犬用圆圆的眼睛望著我,我则摸了摸它的头,在心里对它说:「要一直努力到最后喔。」

不管变成什么情况,就算它已经认不得自己,相信这位妇人也一定会照顾她的狗直到最后。我站起身来说了句「晚安」,跟他们就此道别。

接下来我们又继续散步。马卡龙愉快走路的身影,让我不禁想像起跟它分离的时刻。照常理而言,先走到生命尽头的应该是马卡龙。如果是我的话,大概能平静接受。可是,和花应该会伤心吧。然后,犀川先生会……

「……」

一定要盯紧一点才行,以免重蹈跟那时一样的覆辙。我轻轻叹了口气,抬头仰望星空,看到有颗星星闪烁著光芒。

遛完马卡龙回到家时,和花已经洗完澡,正坐在厨房餐桌旁滑著手机。

「哥,你看这个。」

「什么?」

我看了和花递过来的手机,上面有昨天在店门口拍的相片,也就是只有犀川先生变模糊、看似灵异照片的相片。看到三个人特地一起拍的纪念照糊掉了,和花不禁有些气恼。

「听说是专家,我本来还很期待的。毕竟犀川先生很讨厌拍照,我们很少有机会可以一起照相呢。」

「算了……这种事总是难免嘛……」

我觉得评价下降的吉永先生有点可怜──因为这绝不是他技术不好的关系──多少帮他说话,但和花还是继续看著手机碎碎念。就在此时,我们背后突然传来犀川先生说「很抱歉」的声音。

犀川先生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气息。不,应该说他本身就没有气息这种东西。我跟和花同时倒抽一口气,一起回头看,发现犀川先生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站在那里。他顶著那张没有笑容的可怕脸庞,往和花的手机瞄了一眼喃喃说道:

「我实在拿照片没办法。」

「啊……嗯,我知道。」

「我曾听说拍照会让灵魂被抽走,所以每次只要拍照,我就会忍不住乱动,才没办法拍得很清楚。」

犀川先生的这番说明,我当然完全无法采信。不对、不对,应该是有更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祟吧?再说,灵魂会被抽走是怎么一回事?

他超乎想像的藉口令我哑口无言,身旁的和花也是一脸诧异地看著犀川先生。

「灵魂会被抽走……这是哪个时代的说法啊?不会的啦,你看,我和哥哥不都还是活蹦乱跳的吗?所以下次要好好地拍照喔。」

「抱歉,还是没办法。」

犀川先生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过和花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歪著头说了句:「是喔?」我们望著犀川先生快步走向和室的背影,对彼此耸了耸肩。犀川先生非常顽固,话一旦说出口就不会听别人劝。我们从小跟他一起生活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放弃了。

和花回到她二楼的房间后,我去洗澡。洗完澡出来时,看到犀川先生在和室里烫衣服。跪坐著烫衣服的他,姿势十分端正。我问道:「要帮忙吗?」他只是摇摇头。

「请别在意,先去休息吧。」

「那么……犀川先生……」

「什么事?」

「你刚刚那是在说谎吧?」

因为怕灵魂被抽走,才会忍不住乱动……这怎么可能?倒不如说因为犀川先生不是人,才无法被拍进照片里,我还比较能接受。既然和花不在,我希望犀川先生能对我说实话,没想到他否认了。

「不,那不是在说谎。」

「拍照会让灵魂被抽走这种事……你真的相信吗?」

「是的,因为有人这样告诉我。」

我追问那个人是谁,犀川先生回答:「是菜樱夫人。」

「菜樱?」

「彰文先生的母亲。」

「!」

彰文是祖父的名字,他的母亲等于是我的曾祖母,而且是……另一个受到「监视」的人。我为这事实吓了一跳,当场跪坐下来。

「等一下……菜樱是我的曾祖母……难不成犀川先生也曾监视过曾祖母吗?」

「……」

得知出乎意料的事实而吃惊追问的我,应该表现得很强势吧,只见犀川先生微蹙眉头陷入沉默。他原本有好一会儿看似因为犹豫而停止动作,不过用冷淡的眼眸瞥了我一眼后,又继续烫起衣服。

「犀川先生!」

我叫了犀川先生,希望能得到答案,他却不再做任何回应。或许那是不该泄露的秘密吧。看到犀川先生的表情比平常更显顽固,我知道再怎么说也没用,只好叹了口气。

我离开以熟练动作持续烫著衣服的犀川先生,回到自己房间,从壁橱里拿出棉被铺好后,躺在棉被上滚来滚去。

「不会吧……」

我仰望著天花板开始思考,还下意识地自言自语。祖父曾说有个跟犀川先生同样的死神在监视曾祖母,可是,他没说那跟犀川先生是同一人。既然祖父看过跟著曾祖母的死神和犀川先生,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祖父应该会认出来才对。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犀川先生本身就是一团谜,即使想破头也不可能了解。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不管犀川先生身上出现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都不足为奇。当年指著犀川先生说「那不是人」的祖父声音,此时又彷佛在我耳边响起。

我为母亲守灵到一半时,犀川先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惊讶地跑去找祖父。「爷爷,有奇怪的人。」在这么说的我身后站著犀川先生。祖父一见到犀川先生,马上看穿他的真面目。

后来,祖父带著我和犀川先生离开有很多客人来吊唁的主屋,来到当时没人在的诊所。祖父说有事情要跟犀川先生谈,叫我独自在候诊室里等待。过一会儿后,我被叫进看诊室里,由祖父为我说明关于犀川先生的事。

「听好了,柚琉,我们们凑家偶尔会出现拥有特殊力量的人。只要是这样的人,身边都会跟著『那个』。」

「那个……是指那位叔叔吗?」

「是啊,『那个』看起来像人,但其实不是人。」

「不是人?」

「是死神喔。」

当时我才五岁,祖父也很难看出我能理解到何种程度,但祖父认真的表情,以及犀川先生散发的独特气质

,有种迫使年幼的我接受的力量。

被祖父称为「死神」的犀川先生,有著一张看似发怒、面无表情的脸孔。对小孩子来说,那应该是很恐怖的长相,我却不可思议地不感到害怕。

比起这个,祖父所说「拥有特殊力量的人」反而让我更困惑。

「……」

如果犀川先生是来监视我的,拥有特殊力量的人就是指我。可是,那又是怎样的力量?虽然当时的我对此懵懵懂懂,但即使是一知半解,要我承认这件事实还是太过可怕。

在那之后,祖父把父亲找来,也向他介绍了犀川先生。取「犀川」这名字的应该就是祖父。在曾祖母那时代,尚且能默许无名氏存在;但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名字不太方便,祖父应该是基于这种考量命名的吧。

祖父要我跟他约定,不会把犀川先生的真面目告诉任何人。这是祖父、父亲和我之间的秘密,连对和花也要一辈子保密。为何不能对和花说呢?那时的我还不明白祖父的用意,只是点头答应。不过,在我逐渐了解「自己做过的事」以后,终于明白祖父的想法。

后来,在母亲的葬礼结束后,祖父又对我说:

「柚琉,之前你做过的事,以后不能再做了喔。」

我跟祖父并肩坐在缘廊上,听到他这么讲生硬地点了点头。祖父并没有具体说出我做了什么,我却凭感觉明白他的意思。见我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点头,祖父脸上浮现温柔的微笑,继续对我说:

「因为你这样只会吃苦头。时代已经不同了,没有人会再纯粹地相信不可思议的力量。就算是做好事,也不能让你受苦。」

祖父想必是一直近距离旁观曾祖母内心的烦恼与纠葛才会这样说。当然,犀川先生这时也在场,祖父便催促他赶快回去。

「我不会再让这孩子这么做,所以你也没必要留在这里,快回去吧。」

「我不能这么做。我会待在柚琉少爷身边,一直到他死为止。」

「我不是说了没必要监视他吗?」

「因为柚琉少爷拥有力量。不管是多么坚定的约束,人心还是会随著情况改变。」

犀川先生平静地如此回答,让祖父不好再说些什么。或许祖父自己也感到迷惘吧。事实上,当祖父在我八岁时去世之后,情况真的完全改变了。

祖父还在世时,都是他独自面对登门的「客人」。为了不让我做那些事,他帮我回绝了所有「客人」。可是,父亲跟祖父的想法不同。我有察觉到他们常针对我的力量,在背地里发生冲突。

如果说祖父是否定派,父亲就是肯定派。父亲认为,既然我带著特殊的力量诞生在凑家,理所当然要帮助别人。他会带著我跟「客人」见面,强迫我去做某件事。

「我不能这么做!」

即使我哭著这样拒绝,父亲仍不肯放过我。在母亲去世那时……也就是得知我有特殊的力量那时,父亲的内心就有某处已产生龟裂。而他那颗当祖父在世时尚能勉强维持平衡的心,在祖父过世后加速崩坏了。

父亲于是对我……

「呜……」

胸口犹如遭到重压般痛苦,让我亟欲挣脱而惊醒。看到房内的光线不知何时已经变亮,才知道自己原来想著犀川先生的事想到睡著了。在我睡著时因为变冷而随手拉来的棉被,歪七扭八地盖在自己身上。

我翻身看向时钟,发现时间已过八点。我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并折好棉被后走出房间,看见和花正在厨房里做早餐,就说自己也想帮忙。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了,佛堂那边可以拜托你吗?」

「没问题。」

我点头答应和花,穿过厨房对面的和室来到佛堂。我们每天早上都会替佛堂换水,我将装水的容器拿下来,到厨房了换新的水,再拿到佛堂摆回原位,并在佛堂前跪坐下来。

我双手合十拜了拜后,不经意睁开眼睛,佛堂上的照片顿时映入眼帘。在我正前方的两张新照片是母亲和祖父,后面则摆著几张古老的照片。我站起身来往更里面窥探,瞧见了可能是曾祖母的照片。

之前我从未留心过,是因为犀川先生那句话才让我开始在意。我拿起小小的相框看了看,这张黑白照片上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曾祖母好像活到将近七十岁,不过我是在她去世后才出生,没有实际见过她。

这个人应该就是「菜樱夫人」吧?在我思考这件事的时候──

「早安。」

「!」

我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一跳,猛然回头看到犀川先生站在面前。他见我因受到惊吓而不慎弄掉相框,就弯下腰帮忙捡起。

「啊……不……那个……」

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我却感到焦虑。犀川先生看了曾祖母的照片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佛堂。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竟然有一瞬间看到犀川先生的脸上出现像在怀念往日的表情。当时在曾祖母身旁的,果然是犀川先生吧?

「水呢?」

「……已经换过了。」

「那我去帮和花小姐的忙。」

等腋下抱著洗衣篮的犀川先生一走,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犀川先生不但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事,而且这些事大概会一直成谜吧。我再往佛堂一拜,接著走向厨房。

我把和花做的味增汤盛进各自的碗中,加上高汤蛋卷、必备的酱油拌烫青菜以及卤菜,这就是早餐的所有菜色。即使是煎得很漂亮的高汤蛋卷,犀川先生也要洒上辣椒粉才吃。不知以前是否也有辣椒粉这种东西?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和花突然拉高嗓门说:「对了!哥,关于结婚蛋糕的事……」

「……」

我心头一惊。说得也是……都已经星期一了,场地却还没决定,津守那边也是音信全无。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在今天想办法解决,发出一声「喔」回应和花。

「因为还要开店,光靠我一个人实在没自信能完成,所以想找朋友帮忙。」

「是吗?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啦,是那个朋友说既然今天要到这附近,就顺便来拜访,所以我想拜托他……你应该没问题吧?」

和花想确认的,应该是婚礼派对办不办得成吧?我很了解她不安的心情。明明只剩下两个星期,最重要的场地却还没决定。这事情有多么严重,我也是心知肚明。

我用冷静的表情回答:「我会想办法的。」和花则一脸同情地说:「请加油。」总之吃完早餐后,一定要立刻打电话给津守。我用惊人的气势扒光碗里的饭,把餐具放进水槽后,就去自己房里拿手机。

我拿起放在矮桌上的手机,边走出房间边打电话给津守,结果还是老样子只听到语音信箱。我大大地叹了口气,再次回到厨房。和花光看我的表情就猜到状况,询问:「还没找到人吗?」

「一直都是语音信箱。虽然人应该就在医院里……」

「津守哥很忙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和花这么说,可是,唯独这次可不能说「没办法」就算了,毕竟这不是喝酒聚餐,而是婚礼派对。果然还是得直捣津守的医院,逮到他本人才行吗?我光想就不禁叹气。

和花和犀川先生吃完早餐后,我表示由我收拾,让那两人去店里。津守工作的医院位在横滨,从我们家坐电车加转车,单程要花上一个小时,这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出远门了,但总比乾等不知何时会联络的他要确实得多。我边盘算等午餐准备好就要去医院找人的事,边收拾善后。

做完琐碎的家事后,距离准备午餐还有一段时间,我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在不间断的键盘敲打声中,时间不知不觉就快要十点半。正当我心想差不多该做准备时──

「喂~~有人在吗?」

「!」

是这个声音!从厨房传来的声音让我一跃而起,连电脑也顾不得关,急忙奔出房间。我踩著笨拙的步伐冲过走廊,穿过和室抄捷径,来到厨房便看到津守拉了把椅子正要坐下。

「你在啊?明明留了一堆烦死人的讯息,要人家赶快联络,结果一来你家还以为你出去了,正觉得傻眼呢。」

「我又不是每次都在厨房里。」

「可是我每次来的时候,你都在厨房没错啊。」

「那是因为你都是挑吃饭的时间来吧。」

「对了,我肚子饿了,做点东西来吃。」

津守那种好像事到如今才想起来的语气,让我真想好好训他一顿,但现在可不是跟津守进行例行性斗嘴的时候。反正我也要为和花他们做午餐,便直接走到冰箱前,问他介不介意吃蛋包饭。

「不介意啊,只是……」

「我知道啦,不用每次都交代。」

我打断他的话,说著「话说……」切入正题。我本来打算做完午餐要去医院找津守,怎能放过这个机会?我呼吸急促地摩拳擦掌,立刻切入婚礼派对场地的事。

「场地还没找到喔。」

「是喔,你当初不是还很激动地说『交给我』吗?」

「这种话我连一个字都没说!」

明明我

是下了痛苦的决定,迫于无奈地接受这个任务,津守居然用那种带著责备的眼神看向我,真让我打从心底火冒三丈。如果不是我天性不喜如此,早就一拳把他揍飞了。不过,如果每次都要揍飞他,我的身体也会撑不住,所以还是别跟他计较比较好。

「我也请深町帮忙,找了很多地方,但时间太接近,那天又是好日子,比较像样的地点全都预约满了。现在只能希望有人会取消预约,或是把时间延到晚上……」

「仪式是在上午举行,所以还是订在中午比较好吧。」

「我就是知道,所以才伤脑筋啊。」

我边诉说自己找场地时遭遇的难处边加热平底锅,用奶油炒著切丝的蔬菜。我把红萝卜、洋葱、青椒、火腿等材料适度翻炒之后移到别的盘子里,再轻轻擦拭平底锅,并准备较大的不锈钢碗。

我把蛋打在碗里,加入盐、胡椒和牛奶搅拌均匀后,暂时搁在瓦斯炉旁,再从电锅里取出一餐份的饭放进碗中。接著我转过身,跟以手肘撑在椅背上、一脸无聊地看著我的津守正面相对,并展现出不容辩驳的气势,以命令的语气提出最后手段。

「你回老家去拜托父母吧。」

「……」

「我跟深町谈过,只有这个办法。」

津守的老家是鎌仓著名的资产家。不仅房产很多、到处都有,还同时经营高尔夫球场和饭店。即使时间只剩下两个星期,情况非常严峻,但只要透过津守老家的关系,应该有办法解决。

只是,问题是……

「你要我……回老家?」

津守臭著一张脸再度确认,我则是狠下心来点头。深町说过津守不会愿意,我也知道他家的情况,但婚礼派对可不能开天窗。这是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做出牺牲。

津守是独生子,跟父母关系都不好。在学生时代,我曾有几次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去见津守的父母,所以能了解他们为什么会交恶,毕竟不管是他父亲还是母亲,个性都很「津守」。若是家里每个人都桀骜不驯、唯我独尊,属于贯彻自我主张的类型,自然不可能不起冲突。

我知道津守开始工作后,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是不会回老家的,不过现在也找不到其他方法,只能这么做。

「我知道你们处得不好。」

我以不为所动的态度直截了当地说完,津守看似欲言又止地注视著我。他应该也知道自己想不到其他方法,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知道了。」

看到津守有自觉这是他种下的祸因,让我松了一口气,在心中比出胜利的手势。在进一步详谈细节之前,我决定先把蛋包饭完成,就在打了蛋的碗里放进炒好的材料和白饭,加以混合。

然后,我将这些食材放回融化了奶油的平底锅中,慢慢调整成橄榄球的形状。津守讨厌蛋盖在上面的蛋包饭,每次都要求做成这样。好像是因为他从小常去的西餐厅就是这么做蛋包饭的,导致他认定除此之外的都不算蛋包饭。

等修好形状、觉得满意后,我把饭移到盘中并淋上番茄酱,再附上叉子端给津守。就在我正要继续做和花跟犀川先生的份时──

「哥,你能来一下吗……啊,是津守哥!」

从店里回来的和花看到津守人在厨房,发出吃惊的声音。这应该是因为她听我说过想去医院找失去联络的津守。

「嗨,和花,你今天也很可爱喔。」

就算狼吞虎咽地吃著蛋包饭,津守仍不忘赞美两句,和花则回以苦笑,然后问我能不能去店里一下。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只说:「你来就是了。」

「嗯?」

即使觉得莫名其妙,我还是洗了手,跟在和花身后前往店里。既然不是营业时间,我在店里能做的事就只有打扫,不过那都是犀川先生在负责。完全不知为何被找去的我随著和花走进店里,没想到陷入了出乎意料的窘境中。

和花从敞开的门进到店里后,不是走向厨房,而是来到座位区。原本跟在后头的我一穿过门帘,马上停在原地。这是因为座位区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

在座位区中间站著一名年轻男子。他年纪跟和花相仿,外表整洁体面,身高不算高,身材削瘦、匀称,头又小,还有一张会受女性青睐的清秀脸庞,总之就是所谓的帅哥。

这是……谁啊?我疑惑地看著这个初次见面的人,和花则露出看似有些羞赧的表情,向我介绍这名男子。

「哥,这是我念糕点学校时的同学,江崎先生。」

和花高中毕业后,曾上过两年糕点学校。就算是那时候的同学,这个男人又为何现在会出现在我们家?和花见我依旧放不下戒心地紧皱眉头,又继续说道:「唉,我不是说过做结婚蛋糕时,要请人来帮忙吗?」

「啊……对喔……」

我的确听她说过……只是没听说是个男的。她说要找朋友帮忙时,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来的一定是个跟和花一样甜美可人、喜欢点心的女孩子。

只是没想到,来的不但是男人,还是个帅哥……

「初次见面,敝姓江崎,一直都受到和花小姐照顾。」

男子朝发愣的我微微一笑,报上名字。

只要一句话,就能透过说话方式得知这个人的能力高下,而江崎在这方面,不论是谁都会给他及格吧。从其女性化的外表难以想像他意外地有著低沉的嗓音,且发音确实,清晰的口齿让人感觉到他或许是个擅长掌握人心的人。

相较之下……

「啊……我是她哥。」

不知该怎么报上名字,只能用「她哥」自称的我,感觉就不怎么可靠。

我会这么失魂落魄,都是因为对方趁人不备……即使很想以这为藉口,我脑中却越来越混乱,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且更糟糕的是……

「叫什么『和花小姐』啊?平常明明都直呼我的名字。」

「在你哥面前总不能那样吧?」

「……」

现在的对话是什么意思?是我多心了吗?为什么和花和这个男人的背景看起来好像有爱心图案?嗯,一定是我多心了,唯独和花──虽然这么讲很奇怪──不会做这种事。嗯,应该不会才对。

我拚命想说服自己,却也知道这想法太牵强,心脏跳得好快。这该不会是……该不会是……面对自掘坟墓的我,和花叫了一声「哥」。

「呜……咦……?」

「怎么了?」

「……不,没什么……对了,你刚才所谓的有事是……」

我问和花是否只是要介绍江崎给我认识,和花摇摇头。这时我又产生「该不会」的心情。该不会……她和江崎……

如果她说「我和江崎正在交往」的话!如果江崎也当著我的面明白宣言「请准许我们交往」的话!那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才好?我对此完全没有头绪。

江崎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确实是个比我优秀的男人。再说,像我这样连自身都难保的哥哥,也没有资格反对他们交往。可是,我会对和花跟某人交往一事感到迟疑是有原因的,只是这个原因我无法对和花明说。

伤脑筋,真伤脑筋……我陷入烦恼之中,身体也慢慢往后退。这应该是我想逃走的心情,在无意识间传达到脚部。

和花察觉到我的异状,看似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哥?」我便反射性地立刻抬出津守的名字。

「那个……因为津守他来了。」

「啊,嗯,是这样没错啦……」

和花看向江崎说:「说吧。」江崎点点头。我完全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暗号,只觉得他们看起来很亲昵。正当我头脑一片空白时,和花开门见山地说:「婚礼派对的场地……应该还没决定吧?」

「……婚礼派对?」

「就是你代替津守哥去找的场地啊。」

我不知为何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场地的确还没决定。就在刚刚津守才答应要回老家拜托父母帮忙,所以等那家伙吃完饭后,还得跟他详谈细节的部分。见我默默点了点头,和花面露喜悦之色拍一下手。

「那就好了。哥,你放心吧,江崎先生说要帮我们介绍喔。」

「……咦……?」

「所以说,江崎先生要介绍适合办婚礼派对的餐厅给我们啦!」

和花用困扰的表情看著我这个抓不到重点的哥哥,又重复一次,然后说著:「对吧?」将话题拋给江崎。江崎点了点头,露出满面笑容对我说明。

「我认识的人在横滨开了间法国餐厅,因为视野不错,又有宽广的庭院,所以决定开始接办婚礼派对。那边的料理都很美味,请您务必参考看看。」

什么!如果是位在横滨的法国料理餐厅,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好场地。而且,如果对方能办婚礼派对,一定能省掉很多麻烦。不过……

「可、可是,日期……很紧迫,是订在下个星期日,我问过的每个地方都以预约满档为由回绝……」

「不要紧的,我有确认过,如果是中午时段的话就可以包场。」

居然还有这样的场地,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把符合条件的场地都找遍了。难不成是该店有什么特殊原因,像是装潢破旧﹑料理难吃之类的,所以才会空下来?

大概是我的怀疑都写在脸上,和花一脸吃惊地看著我说:

「才不是奇怪的地方啦!是那家Fleurs des Jardins喔!」

「Fleurs……」

从和花拍胸脯挂保证的态度来看,那应该是一间很有名的店,只是这店名我完全没印象。不过,如果那间店很有名,岂不更加奇怪?日期都这么近了,怎么还会有空位呢?

我对江崎怀抱复杂的心情,让我无法放下猜疑立刻做出答覆,此时却有人代替我以宏亮的嗓音回应。

「听起来不错嘛!」

「……」

用足以响彻整间店的声音回应的,当然是津守。他本来应该在厨房里吃著蛋包饭,却不知何时跑来店里。从以前开始,津守嗅到对自己有利事物的能力就无人能出其右。

津守当著哑口无言的我,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到江崎面前,脸上挂著政客般不怀好意的笑容要求跟他握手。当江崎还在犹豫时,津守已径自握住他的手,看似满面春风地说:「太棒了!」还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真是救世主啊!因为这男人说包在他身上,我才交给他处理,结果完全派不上用场,到现在还搞不定场地,正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那什么话!在无可奈何之下接受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哦,对了,你是谁?」

「呃……敝姓江崎,是和花小姐的朋友。」

「是吗?不愧是和花,还帮没用的哥哥擦屁股,真是一则佳话啊!」

「谁没用啊!万恶的根源是你才对吧!」

要是再放任津守胡说八道下去,我真的会被当成没用的人,可是就算扯破喉咙否认,有没有用还是未知数。要怪就怪津守的态度太正大光明,让他说的话显得莫名真实。

我瞪著津守啐了一声。话虽如此,我还是吃了颗定心丸。即使对于知名的店家在这么接近的时间点还能预约一事感到难以置信,但若真能顺利预约场地,也是值得感谢的事。毕竟,就算叫津守回老家拜托父母,会被冷眼相看的可能性很高……不,应该说是他吵架回来的可能性还比较高……一想到那时该怎么办,我本来还挺伤脑筋的。

只是,我跟为了不用回老家而兴高采烈的津守不同,还是有非得确认不可的事。见江崎有点被津守的热情吓到,我边心怀歉意地想著「不好意思冒出一个怪男人」,边向他问说:「人数大概有五十人左右,没问题吗?」

「喔……可以,这种程度的人数应该没问题。至于料理等细节,就请你们联络店家之后再商量。」

江崎说完,接著对和花说:

「和花,你把那家店的网址告诉你哥吧。」

「我刚刚用电子邮件寄过去了。哥,要开电脑来看喔。」

「……知道了。」

之前本来叫「和花小姐」,现在却直呼「和花」,是一时松懈才会脱口而出吗?也就是说,他平常应该就是直呼「和花」吧?

我会连这种小事都在意,主要是对江崎的怀疑还没有解除。

在男女之间……而且彼此还是同学,直呼对方姓名是很常见的情况,我也是直呼「深町」。只不过,我不会直呼她的名字「麦」。

「……」

唔……江崎似乎没察觉到我正在沉吟,只是继续嘱咐我们要上网确认店家电话,并打去预约场地和接洽细节事宜。

「我事先打过电话了,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对方马上就知道。」

「我知道了,谢谢,真是受你关照。」

「快别这么说。我一直都受到和花……小姐的照顾,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

「还说一直受我照顾呢,你真的这么想吗?」

「就是这么想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江崎用促狭的语气一回答,和花的脸就气鼓鼓的。她看起来很信任江崎,彼此的互动也很亲昵。不过,一起上同一所学校两年,感情好也是理所当然……又开始郁闷的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就跟和花说要回家打电话。

「我也要顺便准备午餐……」

我问江崎午餐怎么解决,他说自己还有事要先告辞。他的应对很细腻、巧妙,不会带给人不快。我也向他郑重道谢,然后跟津守一起离开店里。

在我关上通往店面的门时,不禁发出叹息。面对心情复杂的我,津守一开口就像在落井下石般问道:

「那个叫江崎的,是和花的男朋友吗?」

「呜……」

津守只是随口问问,却让我吃惊地倒抽一口气、瞪大双眼。我的反应似乎有点过头了,津守眯起眼睛俯视著我,用鼻子冷哼一声。

「恋妹情结太严重的话,会被讨厌喔。」

「什么恋妹情结啊!」

「你是看和花交了男朋友,才会受到打击吧?」

津守冷静地指出这一点,我摆出一张臭脸摇头说:「才不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似乎是和花糕点学校的同学,深町希望这次婚礼派对上有结婚蛋糕,拜托和花负责。因为她还要开店,就说要请朋友帮忙……」

「但看起来不像朋友耶。」

虽然我跟津守的看法一致,但我依旧一言不发地往厨房迈开步伐。津守从后面追了上来,继续不死心地给我忠告。

「你从以前只要遇上和花的事,就会变得很小心眼。即使和花是个温柔的孩子,也差不多到了把男友看得比哥哥重要的年纪。你别再妨碍她,默默在一旁守护吧。」

「……我没听她说那是男朋友。」

遭到我彻底否定的津守露出惊讶的表情,丢下一句「老顽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有无法放手祝福她的理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感觉痛苦的情绪正在逐渐扩散。

我连上和花寄到我信箱的网站,确认店家的经营内容和电话号码后,赶快打电话预约。江崎说得没错,一报出他的名字,事情就进展得很顺利,婚礼派对的场地终于搞定了。

之前明明还那么烦恼,简直像做梦一样。而且……

『咦?你说Fleurs des Jardins,是那一家Fleurs des Jardins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家,总之是横滨一家名为Fleurs des Jardins的店。」

『骗人!时间都这么紧迫了,不可能预订得到吧。真的吗?凑,你没弄错吧?』

当津守吃完我为他做的饭以后,对场地确定一事感到安心的他,一脸满足地回去了。我接著打电话给深町。深町也很担心婚礼派对的场地还没决定的事,正到处帮忙打点,必须早点向她报告这个好消息才行。

听我说「终于决定了」,深町便询问店名。我一回答,她就出现夸张的反应,从手机传来的高亢声音让我不禁皱眉。我问:「真的这么有名吗?」深町激动地为我说明。

『说到Fleurs des Jardins,是曾在东京的米其林三星法国餐厅里担任主厨的阵内厨师筹备已久的店,现在已经蔚为话题了。不论午餐还是晚餐,都得预约才吃得到,非常受欢迎,只是我没听说他们还会接办婚礼派对……』

「我听别人说,好像是最近才开始的。」

『听谁说的?』

「……是和花认识的人介绍的。」

当我要接著说「所以才能预约得到」时,深町却打断我。

『该不会是……江崎吧?』

「……」

我没料到会从深町口中听到江崎的名字,吓得倒抽一口气。和花和犀川先生此时正在厨房吃蛋包饭,在和室里讲电话的我为了不让和花听到对话内容,下意识地往缘廊移动,并用逼供般的语气向深町追问:「你怎么知道?」

我们毕竟认识已久,深町从我的口气就能察觉到我的心情。

『你也差不多该从恋妹情结毕业了吧?不然会成为人家的负担喔。和花已经二十八岁,有个男友也不为过……』

「男友!」

我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一听到深町肯定的语气,还是难免受到冲击,不自觉地提高嗓门。声音该不会也传到厨房去了吧……我为自己的失态咂舌,赶快穿上放在石阶上的庭院木屐跑到庭院里。

深町原来知道江崎是和花的「男友」吗?为什么……?什么时候……?当我心中正风云变色之际,深町又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订正。

『啊,不对,不是男友,是前男友。』

「前男友!」

『凑,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听到我又对「前男友」三字有反应,深町看似很意外地问道。还问我知不知道……当然不知道啊!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这么惊讶了。和花过去有男友这种事,我是第一次耳闻。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用不著这么惊讶吧……和花长得很

可爱,个性也很好,即使有过一、两个男朋友也不奇怪啊。』

「居然有两、两个吗?」

「我知道的只有江崎喔。」

深町看我居然傻傻地把她的话当真,不禁愣了一下。接著,她用带著叹息的口吻,将和花跟江崎之间的事情告诉我。

『他们是从还在糕点学校念书时开始交往。江崎在毕业后又去上别的烹饪学校,成为法国料理的厨师。在那之后,他去法国进修,两人就是在那时分手的。』

「是和花跟你说的吗?」

『怎么?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又不是我逼问她,是我们女孩子在聊心事时听她说的。』

深町这说法让我无法理解。为何无法理解,是因为我不明白和花为何跳过我这个哥哥,选择跟哥哥的朋友讲这种事。

深町的确是一年到头都会进出我们家,跟和花可说是情同姊妹,不过,我终究是她的亲哥哥耶!

想必是我的不满透过电话传达给深町了吧,她用苦口婆心的语气规劝:

『喂,我也从没把男友的事告诉我哥啊,兄妹本来就是这样。』

深町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因此她所提的具体事例的确很有说服力,不过我这次注意到的是其他地方。

「……深町,你也有男朋友啊?」

『……那跟这件事没关系。总之,你应该不知道吧,江崎从法国回来后,就开始在名店担任厨师,其厨艺之好,在法国料理界可说是新人中的第一名。他跟Fleurs des Jardins的阵内厨师应该也有交情,所以这次能预约到场地,全是托江崎的福喔。如果没有江崎替我们说话,应该就没办法了吧。』

深町说完,要我记得向江崎道谢。虽然觉得好像被她蒙混过去了,不过对我而言,这也是再追问下去会变得很可怕的话题。我答了句「是喔」,决定先把江崎跟和花的关系搁在一旁,总之要找个机会向江崎好好道谢才行。

『你也把这件事告诉西村吧,她一定很高兴,因为西村跟角田都很会吃呢。你已经用你的名义预约了吗?菜色之类的谈好了吗?』

「关于这件事嘛,不好意思,可以由你来跟店家接洽吗?他们问我要站著吃还是坐著吃,可是我实在难以决定。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考虑得比我周全吧?」

『知道了,那么就由我来谈吧。当我抽不出空时,可以拜托你吗?』

本来接洽这些事应该是由津守全权负责才对,但他是以为一切都搞定了才回去。如果我说「既然场地都决定好了,后面就由你来处理」而把事情交给津守负责,中途一定又会卡住。我边在心中诅咒自己放不了手的性格,边答应深町。

不过,我还是有件事非得再次重申不可,便继续说:

「虽然我会帮忙……但不会参加派对。」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

深町明知故问,让我拙于回答而一时讲不出话来。我正在烦恼该不该开诚布公地说清楚时,深町突然改变话题问道:

『对了,津守人呢?』

「他直到刚才都还在我家。」我在内心叹气,如此答道。「我之前打电话给他都是转进语音信箱,他也完全不跟我联络,我本来还打算去医院找他,结果他却主动跑来。当他知道不必回老家拜托后,直说『太好了、太好了』,一脸满足地回去了。」

『那家伙……当总召不是只有预约场地而已耶,其他步骤他打算怎么办?』

「他已经充分过足了当总召的瘾,应该不会再过问此事。为了让事情顺利进行,最好不要再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像这种要隔三天以上才找得到人的男人,绝对靠不住。深町当然跟我意见一致,说完:『我会再联络你。』就挂断电话。对于我不想出席的意愿,深町到底能不能了解呢?我重重叹了一口气,关上手机,眉间又自然而然地刻上皱纹。

场地虽然已经决定,但感觉接下来仍会一波三折,而我最在意的还是江崎。既然是和花的前男友,两人会表现得亲昵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一般人会跟前男友这么亲昵吗?我心中不由得充满疑惑。该不会他们已经再续前缘……这也有可能吧?

该怎么办呢?在我为此担忧的同时,眉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正如深町所言,和花都二十八岁了,即使有个男朋友也不奇怪……不,二十八岁的话,哪怕有小孩也不为过。再说,江崎长得帅,又是知名厨师,可不是我这种男人有资格批评的对象。光看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感觉的确挺登对的。对和花来说,江崎应该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对象吧。

即使知道是这样……

「哥。」

「哇!」

正在发呆的我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一跳,稍微弹跳起来。一回过头,便见到和花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

「你是要带马卡龙去散步吗?」

也难怪和花会这么想,因为我在马卡龙的狗屋前低头看著正在睡觉的马卡龙想事情。虽然我并没有打算要遛狗,但看样子不去不行。我点头回答「是啊」,然后站了起来。

「那我也去好了。」

今天星期三,是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和花上午在店里处理杂事,下午就会回到家里,有时会说要一起去散步。我把马卡龙的遛狗绳交给和花牵著,自己则拿著捡便袋跟在他们后面。

「昨晚我跟小麦姊要了电话打给西村小姐。就是那个新娘。」

「是喔。」

「我问她怎样的结婚蛋糕比较好,结果得到的答案很奇怪。西村小姐说,她现在为了能穿得下新娘礼服正在节食,连甜食也不能碰,因此在派对上,她想换上比较轻松的衣服,好好吃个够,所以什么都可以。」

原来如此。我记忆中的西村,的确不是适合穿礼服的体型,这还真是女性特有的烦恼呢。我说:「你就让她好好吃个过瘾吧。」和花笑著点点头。

「那当然。跟西村小姐谈过后,我已经大致抓到结婚蛋糕的印象,等跟江崎先生讨论后就会定案。」

「啊……是喔……」

「不过西村小姐真了不起,像我就没办法不吃甜食,难怪减肥总是不成功呢。」

「……」

前面才刚出现江崎的名字,而和花或许是惦记著新娘礼服又说出这种话,令我的心跳不禁加快。她该不会……正想像自己穿著婚纱站在江崎身旁的样子吧?

果然……还是向和花问清楚她跟江崎的关系好了。如果只是前男友倒还好,但要是已经跟这个前男友重修旧好……逼近三十岁大关的情侣会意识到结婚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假如和花跟江崎也说要结婚……

我脑中充满妄想,没注意周遭的状况。本以为只有我跟和花两人加上马卡龙而已,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哎呀」,让我吓一跳地倒抽一口气。

「今天兄妹俩一起来散步?」

「您好,小爱今天也出来散步吗?」

向我们搭话的,是我几天前遇过的柯基犬饲主,她跟之前一样推著推车。车子应该有发出声音,只是我完全没有听到。和花看来也知道狗的名字,她将头探进推车,跟那只柯基犬打招呼。

「小爱,还好吗~?」

「情况不太好啊。本来我都是晚上带它出来,可是它看起来不太舒服,想说带它来吹吹风,就出来散步了。」

「是啊,它看起来的确没什么精神呢。」

我从和花的身旁往推车里窥探,发现柯基犬的样子比之前更显虚弱。上次明明还能坐著,今天却一直躺著。我抱著复杂的心情将视线转向和花,看到她面带哀伤地注视著那只柯基犬。

柯基犬的女饲主看来也有所觉悟,知道它的大限差不多到了。

「都已经衰弱成这样……连饭也吃不下……」

「才没这回事呢。我们家之前的狗也上了年纪而变得衰弱,就像小爱现在这样,可是后来又恢复健康,最后还满长寿的。小爱,你也要继续加油喔,好吗?」

对柯基犬这么说的和花,实在让我不忍卒睹而往后退一步。和花接著又摸了摸柯基犬说:「你一定会恢复健康的。」然后就目送这名妇人推著推车离去。和花的视线始终没离开他们,直到我说:「要走了吗?」她才回神转过身来。

「嗯。」

之后,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和花会说什么,我大概心知肚明,因为我知道她回想起什么事。

「我们还能跟马卡龙在一起多久呢?」

「这个嘛……」

「它被我们收养时大概是两岁,到现在经过了三年……当作是五岁的话,再过个十年应该没问题吧?毕竟之前武藏丸都可以活到十七岁。」

武藏丸是我们家从我出生时就开始饲养的狗,在和花十二岁时去世了。和花刚刚一定是看著那只柯基犬,回忆起武藏丸的事吧。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告诉她这不是能单纯如此计算的事。

「也有可能会生病啊。」

「它都有定期去看兽医,吃东西也有注意……啊,不过有人说过它有点肥……马卡龙

~我看你点心还是少吃一点吧?一定要活得长寿一点喔。」

和花边走边对马卡龙这么说,跟在她身旁的我脑中尽是讨厌的想像,停不下来。如果马卡龙快死了,和花一定会很难过,就像之前武藏丸那时候一样。

所以我才反对她养马卡龙。在养狗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害怕它的死亡,毕竟我绝对不能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我们散步完回到家里时,犀川先生正好在打扫庭院。他察觉我们回来了,从通往庭院的木门探出头来,叫了和花的名字。

「和花小姐,宅配的货物来了,放在店里的冰箱。」

「啊,是喔,谢谢你,犀川先生。哥,马卡龙就拜托你。」

和花把遛狗绳交给我,匆匆忙忙地跑进屋内。因为马卡龙白天都待在玄关旁的狗屋,我就把狗绳系在那里并帮它换水。看到犀川先生又开始扫地,我向他问道:

「犀川先生,要帮忙吗?」

「不用,已经快扫完了。」

犀川先生表示没关系后继续扫落叶,发出规律的声响。我望著他的身影,想到某件以前也说过的事,但想再确认一次,便推开木门来到庭院。

我在缘廊坐下,抓准时机叫了声「犀川先生」。犀川先生回答「是的」,停下动作回头看向我。

「有关马卡龙的事……」

「嗯。」

「我之前也说过,就算马卡龙快死了、就算和花很伤心,也请你这次什么都别做。」

面对我的请求,犀川先生回了句「好的」。虽然他总是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却不是会毁约的人(即使他不是人)。我相信他应该会遵守约定,轻轻地叹了口气。

之前饲养武藏丸时,和花以为它每次都是在濒死之际又回光返照,所以才会活得这么久,但事实上不是如此。

「那时候,应该是因为和花遇到很多痛苦的事,犀川先生觉得她可怜才会那么做……可是,我还是觉得那是不对的。」

武藏丸衰老而卧病不起时,原本情况就不对劲的父亲刚好也失踪了。犀川先生应该是目睹和花在接二连三的不幸后陷入沮丧,以自己的方式担心她,想说至少做点什么,才会采取那样的行动吧。

犀川先生从其他狗身上取来一点「寿命」,转移到武藏丸身上。今晚是最后关头,明天大概就会走了──每当我们抱著这种觉悟入睡后,第二天却又看到它恢复精神。这样反覆了好几次后,我终于发觉有些不对劲。

我猜想这可能是犀川先生所为,半夜起床偷偷监视,结果发现他在深夜出门就尾随在后。只见犀川先生进到附近有养狗的人家里,碰触正在睡觉的狗。

从狗身上发出的朦胧光点,就是「寿命」的碎片。纵使我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但那时第一次实际体会到这个事实,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我出声叫住犀川先生,要他把「寿命」还给那只狗。听到我摇头说「这是不行的」,犀川先生露出困惑的眼神望著我,回了句「真是抱歉」。

「马卡龙死的话……和花会很难过吧,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在我制止犀川先生的行动后,隔天早上武藏丸就走了。犀川先生应该知道武藏丸的生命何时会走向尽头吧。虽然我不忍心看和花哀伤哭泣的样子,却也不能让犀川先生继续做那种事。就算是狗,每一只狗的生命也都很宝贵,如果因为个人私心而缩短狗的寿命,那是非常不可原谅的事。在武藏丸死后,我问犀川先生为何要那么做,他却不做任何回应。

依照我的推想,犀川先生会这么做,应该是单纯出于对和花的重视。他大概只是不想看到和花悲伤的表情而已。

「……」

对犀川先生而言,和花是他之所以成为「监视者」、开始待在我身边的契机。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陪在还是婴儿的和花和还是孩子的我身旁。即使身为死神的特殊身分以及可怕的外表是个问题,但我们兄妹俩还是一直受到他的帮助。

父亲和祖父都忙于医治病人,所以当我们忘记带东西时,把东西送来学校的是犀川先生。一直到现在,每次和花出门晚归时,犀川先生还是会去公车站牌接人。身为兄长的我固然重视和花,但犀川先生所抱持的,一定是类似父母的心情。

这样的犀川先生,又会怎么看待江崎这个人呢?如果和花说想嫁人的话……心情又开始郁闷的我看著拿扫把伫立的犀川先生,被他问道:「有什么事吗?」

「如果……和花说想结婚的话,犀川先生你会怎么做呢?」

「是跟江崎先生吗?」

「!」

我明明没提到江崎,犀川先生居然回答出那个名字,令我十分惊讶。江崎来访时,和花也有向犀川先生介绍江崎,不过她那时并没有说出「男朋友」之类的字眼。

她对我是完全不提此事,至于对犀川先生……也许会提吧。当和花说要请犀川先生帮忙一起开店时,我才明白他们对于彼此的信赖,其实比我所想的还更深厚。

该不会……我想到这里,决定确认看看。

「和花向你介绍江崎时,有说那是她的男朋友吗?」

「没有。不过我听说和花小姐在念糕点学校时,曾跟一位姓江崎的人交往,所以想说应该就是那一位吧。」

「!」

等一下!犀川先生面无表情、语带平静地说明的内容,我实在不能当作没听到。也就是说,犀川先生在和花念糕点学校时……也就是八年多前,就已经听说她跟江崎交往的事?

怎么可以这样……深町也说过,他们从念糕点学校时就在交往。换句话说,不知道江崎的人难道只有我吗?怎么可以这样!我一直相信我们兄妹基于家庭因素,感情算是不错的。既然如此,为何唯独不对我说呢?

犀川先生应该有察觉到我错愕的心情,于是对低头不语的我说:

「柚琉先生,那时候你非常忙碌,就算和花小姐想讲,大概也找不到机会吧。和花小姐曾说过这样的话。」

「……」

在和花念糕点学校的那段期间,我先是跟不适应的上班族生活搏斗,后来又以作家身分出道,一时之间忙得晕头转向。这样推算回去,他们两人开始交往的时间刚好就在那段日子里,难怪和花会开不了口。

可是犀川先生跟深町都知道的事,却只有我不知情,还是让我非常沮丧。我长叹了一口气,犀川先生又开始打扫,结果他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和花说要结婚的话,该怎么办呢?我感性上并不想反对而害和花难过,但理性上还是只能反对吧。至于跟我一样,不想让和花难过的犀川先生……又会怎么说呢?我抬头望向晴朗的天空,一条细细的白色飞机云划过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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