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船宿的通知后,我跟和花立刻前往腰越。昨天才问过我们联络方式的老板在那里等我们,还一脸复杂地说他真是问对了。他的表情透出迷惘,不知道该对身为亡者家属的我们表达哀悼,还是坦白说出自己的困扰。
他是旅馆的经营者,受到波及是不争的事实,发生必须报警叫救护车的事,对生意的确会造成影响,我跟和花为此向他频频道歉。
根据老板的说法,父亲在船宿只吃早餐,而且每天早上七点一定会起床下楼。今天早上他没看到父亲出现,觉得奇怪,于是偷偷往房里一瞧,竟发现躺在棉被里的父亲已经变得冰冷……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父亲住的二楼房间只有三坪大,陈设简朴,浴室和厕所都得跟人共用。虽然有阳台,但对面有建筑物遮挡,视野不好。房间中央铺着一床棉被,父亲就静静躺在那里面。
老板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叫了救护车,然而父亲已没有气息,所以救护人员联络警察后就回去了。等我们来旅馆确认完父亲的遗体,不久便来了两名警察。
我向他们说明死者是我父亲,我们是他的子女,也简单交代了家中状况。父亲十七年前离家后就音讯全无,直到最近再次出现,我们才知道他住在这里,昨天也来见过他……我对警察如此解释,他们面有难色地听完,表示为了确认死因,必须进行行政解剖。
我们没什么要求,对解剖也没有意见。在那之后,父亲的遗体被搬上警车,先运回当地警察局,再交给负责解剖的医院。
因为等解剖结束就能领走遗体,我们趁这段时间收拾父亲的遗物带回家,再跟祖坟所在的菩提寺联络。我们不想守夜和举行葬礼,不知道从医院领回遗体后该怎么处理,就跟了解我们家状况的住持商量,也好在他能接受我们不想办葬礼的想法。
我们最后决定只要火化遗体和诵经供养,并跟住持介绍的葬仪社人员约在警局见面。等遗体解剖完毕回来时已是晚上十点,再用葬仪社的车运回镰仓山的家。
至于父亲回到久违十七年的家有何感想,我已无从得知了。
「哥,你要不要喝茶?」
我听到和花的声音抬起头,回了句「好啊」,又想到和花应该比较累,便主动表示由我来泡。由于消息来得太突然,无法临时休店,上午从旅馆回来后,我们就手忙脚乱地准备开店。等店里一打烊,我们又跑去警局,所以和花根本没时间休息。
我叫和花坐着,准备走到厨房,这时突然有声音从和室一角传来。
「我来泡就好。」
「哇!」
我没想到犀川先生会在那种地方,惊讶地叫了一声。我按着胸口回头望去,看到犀川先生从纸门后方起身。
「犀、犀川先生……原来你在那里啊,吓了我一跳………」
我这么说完,他回了句「抱歉」,大步走向厨房。反正这工作也没什么好抢的,我便走回呆坐在棺木旁的和花身旁再次坐下。
咚、咚……挂钟响了两声,代表已是凌晨两点,我叫和花喝完茶要稍作休息。
「我不要紧,哥才累吧。」
「是你比较累,你还开店呢。」
明天早上九点葬仪社的人会来把父亲运到火葬场,因此点心铺只好临时休店。虽然对特地前来的顾客感到抱歉,不过我们经过讨论后,决定此时还是不宜营业。
「两位都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就好。」
正当我跟和花互相推辞时,犀川先生手拿托盘介入我们之间。他把装着茶杯的托盘放在榻榻米后,立刻离开佛堂退到后面房间。就连父亲成了遗体,犀川先生还是顾虑着他,选择隐身于纸门后。
「犀川先生也来这里吧,已经没必要再顾虑了。」
「不用,我在这里待着就好。」
他没露脸,只用声音回应。我跟和花面面相觑,耸了耸肩。和花喝了一口犀川先生泡的茶,轻轻呼出一口气。
「……真不可思议,我既没有睡意,也不觉得累。那些感觉应该之后都会跑出来吧?」
「应该是吧,你也不年轻了。」
「那句话还真多余。」
我一脸正经地回答和花,和花则露出苦笑,把茶杯放回托盘,拿起放在一旁的盒子。那是和花去见父亲时带的盒子,本来装着饼干,不过在父亲住的旅馆里找到它时,里面已空无一物。父亲是把和花做的饼干全吃完才去世的。
我们在矮桌上发现那个盒子后,和花就一直放在身边,非常珍惜,彷佛空盒中装着父亲的心意。
我边喝茶边偷瞄身旁的和花,这时她叫了声「哥」。
「嗯?」
「你有跟小麦姊联络吗?」
「……」
我不明白和花为何突然这么问,诧异地看着她。跟深町联络……是问我有没有把父亲过世的消息告诉深町吗?我深感莫名其妙,困惑地歪着头,而和花看我的眼神,彷佛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不管是明天……或什么时间都行,反正你最好联络她一下。」
「可是……」
这跟深町没有关系吧?我正要脱口这么说时,突然想到和花可能会念我,赶紧闭上嘴巴。我若那么说,可想而知和花一定会叨念我不懂别人的心情。可是,深町应该很快又会出现,到时再告诉她不就好了?
和花似乎看穿我的想法,露出傻眼的表情继续说:
「小麦姊会难过喔。」
「可是……我们又没有举办葬礼,如果通知她,也会让她困扰吧。」
「她怎么可能那么想嘛。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和花皱眉指责我,我则有些意外,忍不住回嘴:
「那你呢?你有跟那个人……联络吗?」
我虽然没说出江崎的名字,和花却立刻意会过来,摇了摇头。我本来想反驳说她自己也一样,没想到我还没开口,她就先强调这两者关系不同。
「你跟小麦姊距离更近啊。」
「……你是指住的地方吗?」
「这么说也没错啦……不过,小麦姊总是惦记着你,你应该要更明白一点。」
和花的话让我想起拿栗子饭去给深町时,她在临别时对我说的话。我会等的──那句话意外地深入我心,直到现在仍久久不散。
我能了解和花为何说深町会难过──虽然比起难过,她更像会生气──于是轻呼一口气,点头答应。到了明天……等事情办完后,就打电话给她吧。我在心中这么决定,也对和花指出同样的盲点。
「……我这么说你或许会反驳吧……可是,江崎不也很惦记你吗?所以才会送你那样的花……」
「我知道。」
「咦?」
「所以我才不联络他,因为我不想麻烦他。」
和花长叹一口气,屈起双膝,用双手捧着盒子端详。她的侧脸看似略有难色,我能从那股气氛感觉到,此时没有我能插嘴的余地。再说,我既然不打算在和花背后推她一把,就不该这么多嘴。我在心中警惕自己,并喝起已经不热的茶。
第二天早上,葬仪社的负责人员来把父亲的棺木搬上车子,准备载往火葬场。因为时间太早,我们只通知隔壁的夏目太太,她还特地来送我们出门。我本来希望犀川先生也一起来火葬场,他却坚持婉拒。
祖父去世时,我曾随父亲一起来过火葬场,不过我当时还年幼,几乎记不得了。我们两人目送棺木进入火化炉,之后要在家属休息室等上一小时。
家属休息室里除了我们,也有其他正在等待的家属。那一群人气氛热络,跟这场所的调性不太相符。根据他们交谈的内容,那位往生者似乎是一位超过九十岁的老太太,没有经历久病缠身就寿终正寝,让他们都深感庆幸。虽然跟他们隔了段距离,不过他们回忆老太太的对话实在有趣又好笑,都是一些很温馨的片段,使我跟和花不禁侧耳聆听。
「……那一群人感觉真欢乐。」
「对啊。」
也许有人会觉得在这时谈笑不够庄重,甚至为此生气,但对我们来说,却有种得救的感觉。多亏有他们在,时间过得很快,等预定的一小时快到了,我走出休息室打电话。既然跟住持说过要请他来家里诵经,必须跟他约好时间才行。
我看事情都按照预定计画进行,便跟住持说好大约一小时后回去。打完这通电话后,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该打给深町。
在等电话接通的空档,「可能会打扰她」和「没必要通知她」之类的想法依然掠过我脑中。而且,该怎么开口?如果听到我说父亲过世,现在人在火葬场,深町应该会伤脑筋吧?
『怎么打来啦~?』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电话接通了,深町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现在是平常日早上,深町正在上班。我问:「现在方便吗?」深町说只讲一下电话应该无妨。
『我现在正要去进行采访……这个拜托你……嗯,我交代完了。』
深町边跟我说话,边在电话那头做出各种指示,感觉非常忙碌。我想这个时机不太对,就说我再找时间重打。
『什么嘛,这样反而让人很在意耶。你可以现在就说吗?』
「……我父亲去世了。」
『……』
「而且……我们没有举办葬礼,本来觉得没必要通知你……不过……和花叫我要联络你……所以……」
因为和花留在休息室,既然本人不在,我就拿她当挡箭牌转嫁责任。
「在你正忙的时候打电话打扰,真是抱歉……」
当我这么说完,准备挂电话时,深町压低声音说:『等一下。』阻止我挂断。
『抱歉……我头脑很混乱……你说去世的……是你行踪不明的父亲吗?』
「是啊。其实……他不久前出现了……当时住在腰越的旅馆。结果……他就在那里突然过世……」
『他……回家了吗?』
「算是有回家吧,虽然没留下来……」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清楚,回答得有些焦虑。深町接着问我现在人在哪里,就在这时,和花也从休息室出来,朝我喊一声「哥」。
「我在火葬场……抱歉,我得走了……总之我只是想通知你一声。抱歉在你正忙时打扰你,请你别放在心上。」
我又重覆一次「抱歉」后挂断电话,收好手机跟和花一起回休息室。火葬场的人来叫我们,表示遗体已经焚化完毕。我们在他的带领下来到别的房间,那里已准备好捡骨用的器具,我便按照他的指示,跟和花一起把父亲的遗骨放进骨灰坛。
我捡着父亲的遗骨,依稀想起祖父去世当时,我也跟父亲一起做过同样的事。我以为自己完全忘了,原来那段在儿时算是深刻的记忆仍留在脑内一角。等办完所有手续,请火葬场的人帮忙叫计程车后,我抱着父亲的遗骨走到室外。一大早就很晴朗的天空,到了中午仍是万里无云,看起来好高、好清澈。
因为计程车还没到,我跟和花并肩等车。这里是绿树环绕的殡葬设施,鸟叫声不绝于耳,那个「KI──KI──」的高亢叫声到底是哪一种鸟呢?当我正在思考这件事时,和花忽然喃喃开口:「结果我还是没机会问爸爸……」
「……」
和花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父亲真正的想法。我虽然大致了解父亲在想什么,却也不打算告诉她。我俯视自己怀中的白色包裹,低声附和一句「是啊」。
和花把饼干空盒也带到殡仪馆,始终不离身,她看着手上的盒子继续说道:
「刚才在休息室里说话的……应该是那位老太太的女儿。她说虽然亲人去世了,心情却反而比较像松一口气,所以眼泪流不太出来。哥,你有听到那段话吗?」
「算有吧。」
「我也一样……接到父亲的死讯时,我虽然很惊讶……但不管是看到他的遗容……还是跟他道别、捡拾他的遗骨……我都没有流泪。」
「……」
「我本来还想,自己是否跟那位女儿一样,因为松一口气才没哭,但其实并不是。这份心情与其说是放松……倒更像是高兴。看到爸爸把饼干全吃完……让我实在高兴到伤心不起来,才会流不出眼泪。」
喔,是吗?我在心中无声地回应,也确实体认到和花在不同的层面上,也跟我一样受到父亲的言语束缚。对父亲而言,和花在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是不应该存在的人,所以无法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疼爱。
然而,事实上和花的确活着,也的确是他的女儿,因此她始终无法理解这个想法,以为自己被父亲讨厌,想知道原因何在。虽然到最后她仍是一无所知,不过父亲肯吃她做的饼干,对她而言就已经是种救赎。
我想到这里,发现父亲也留下类似的东西。他留给我的……是言语。
「爸爸是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才会回来呢?」和花喃喃自语,我则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应该是吧。」
父亲他……是以父亲的身分、以自己的做法,努力在为我们设想。即使我们是在父亲改变形体后才察觉到这一点,但仍不算太迟。毕竟有些事如果不走到这一步,我们一定不会察觉吧。
计程车来了后我们坐上车,抵达家门时已是下午。菩提寺的住持先来一步,跟犀川先生一起出来迎接我们。我们把带回来的父亲遗骨摆上设置在佛堂前的灵堂,由住持为他诵经。
我们在旁边专注聆听一会儿后,有道拉开拉门的声响从玄关传来。不按电铃直接登堂入室的人很有限,我不禁皱眉跟和花对看一眼。难道是……我错愕地回头,看到深町一脸激动地往和室冲来。
「!」
深町见到这幅景象,差点叫了出来,幸好她及时忍住。看到犀川先生待在后面房间,她像滑垒一般跪坐到他身旁。我用眼神问她:「你怎么来了?」深町用手势要我向前看,并从皮包里拿出念珠。
的确,在诵经中也不便追问,我只好回头继续聆听诵经,并为自己不经大脑的行为后悔。深町在我挂断电话后,一定马上就从东京的公司过来。她明明说要去进行采访的……我真不该联络她,早知道晚上再说就好了……当我正深自反省时,诵经结束,我们请住持喝茶,郑重感谢他的帮忙。
住持顾虑到我们的心情,表示之后的供养及纳骨等事宜可以改天再商量。我怀着对他的感激之情,跟犀川先生一起送他到停车场。等住持的车开上主要干道后,我立刻转身回家。因为诵完经后还得跟住持寒暄,所以一直没机会跟深町说到话。
我随意脱下木屐,边喊着「深町」边走上走廊。这时从和室方向传来一声「我在这里」。我沿着缘廊绕过去,看到她在佛堂跟和花喝茶。她来的时候气喘吁吁、神情急迫,现在则显得十分放松。
「你的……工作呢……」
「现在不是谈工作的时候吧?」
「可是,你不是说要去采访吗?」
「行程改了,没事。」
「可是……」
我还是觉得自己做了不应该的事。深町看我一直叨念个不停,便耸耸肩膀,讲出更惊人的话。
「津守也要来喔。」
「咦!你还联络他了?」
「那当然啦,他也不想被排挤在外吧?」
这跟排挤有什么关系……我正感到错愕,深町又嚷着一定要开斋才行,更让我听得一头雾水。所谓的开斋,原本是指解除服丧期间禁食肉类的限制,改回一般饮食的意思,不过,现在一般是指做完头七法事后,丧家设宴款待僧侣及协助葬礼进行的相关人士,以表达感谢之意。
可是,我们没有举行正式的葬礼,应该感谢的住持也回去了,干嘛还要开斋……她根本只是想借机大吃一顿吧?我深感莫名其妙,深町却继续说:
「所以,我要出去买东西。」
「咦……」
「我问过和花,她说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去买个寿司吧。」
深町命令我去帮忙提东西,我不敢违逆她,只好跟她一起出门。我从昨天早上就一直忙东忙西,能做料理的食材的确所剩无几,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出门购物一趟。
「我是搭计程车来的,本来应该由我买过来就好,不过我当时也在赶时间。」
「计程车?你该不会……从东京直接……」
「倒没有。搭电车还是比较快,我是从车站搭计程车过来。」
我还以为她真的那么乱来,不禁脸色铁青,深町则笑着摇头否认。来到公车站后,公车刚好来了,我们一起在后方的位子坐下。当车子摇摇晃晃地沿着蜿蜒道路前进时,我往身旁叫了一声「深町」。
「……谢谢你。」
如果跟她道歉,她大概会骂我干嘛道歉,所以我改为道谢。虽然我仍旧对妨碍深町的工作感到愧疚,不过见到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不自觉地绷紧神经,现在才得以喘息。
和花应该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吧,犀川先生就不得而知了。昨晚我们各自怀着对父亲的思念,与棺木共度一夜,即使整晚未阖眼,却完全没有睡意。这段期间我们彷佛身处梦境,跟现实脱离,是深町把我们拉了回来。
因此,我是真的很感谢深町,只是被她戳中痛处,话才会接不下去。
「如果和花不说,你就不会打电话给我吧?」
「……」
我在电话里的借口,深町记得一清二楚。也罢……反正那不是借口,而是事实。我老实地低头承认,深町见状露出苦笑。
「幸好你有通知我,如果你事后才不经意地提起,我一定会觉得很落寞。」
落寞……听到深町这么形容,我恍然大悟地抬起头。和花说深町会难过,我则认为她会生气,结果落寞才是正确答案。我很能理解,觉得这答案颇有深町的风格,也为自己擅自认定她会生气而反省。
谢谢你……我在心中再次道谢,轻呼一口气。当我看向身旁,打算问她要去哪里买寿司时,深町的手机突然响起。她从皮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后低声说:「是津守。」
「……喂,嗯,我要跟凑一起去买些吃的,现在人在公车上……」
深町顾虑四周乘客,压低声音对津守说明目前情况,并跟他约好碰
面。她跟津守讲完电话后,说津守会去超市和我们会合。
「津守说要开车载我们回去。」
「那家伙……工作没问题吗?」
「没关系啦,如果太勉强,他就不会来了。」
津守的工作要改变行程的确不易。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对他很不好意思。过一会儿,我们在目的地附近的公车站下车。这间超市的顾客以本地人为主,我也很常来购物,店内不只贩售生鲜产品,也兼卖现做的寿司和便当。
我们先去寿司区向厨房询问,对方表示只要我们愿意等,能帮忙做多人份的寿司桶。既然机会难得,我就照深町的意见订了高级寿司。当我们买完其他东西,正要去拿做好的寿司桶时,刚好津守也出现了。
「你们等很久了吗?」
「没有,你来得正好,寿司桶现在才做完。」
「津守,不好意思。临时把你叫出来,真是麻烦你了。」
我向他道歉后,津守一脸严肃地问我为何要道歉。我答不出来,只好回以苦笑,把话题转回寿司上。
「你喜欢吃鲑鱼卵吧?我们买了很多,尽量吃吧。」
「谢啦,刚好肚子也饿了,我们快回去。」
「啊,糟了!还有啤酒!」
深町刚走出超市,就嚷说最重要的啤酒不买不行。由于只有她要喝酒,我跟津守就让她独自回去补买,两人先走向停在附近停车场的车子,把买来的东西放进行李箱和后座。
我不知道深町是怎么跟津守说的,但津守倒是没问什么。未到夏天前,我在真鹤得知父亲还活着后,曾问津守如果必须跟父母一起生活,他会怎么做。结果,素来跟双亲不和的津守,马上就冷静地回答他自有准备。
我也想起津守说过,会束缚人的唯有感情和回忆。津守曾斩钉截铁地说,他对双亲既没有感情也无回忆,反观我却无法厘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
我只知道记忆不一样了。跟父亲有关的记忆,都被父亲完全改写。
「……我跟我爸有说上几句话。」
「……这样啊。」
我并不打算说出具体内容,不过心情上还是想让津守知道,于是开了口。只是我的想法不够具体,难以化成言语。我苦思该如何表达,却总是想不出合适的说法。
「……该怎么说呢?我爸还是那副老样子,直到最后我仍然无法了解他……话虽如此,总比一句话都没说就天人永隔要好。」
「这样啊。」
「……所以……或许我这么说会被你骂太天真……但我还是觉得……如果你也有同样的机会……就好了。」
「……」
津守一语不发,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我以为他不当一回事,往身旁看去,没想到津守微皱眉头,表情非常认真。
「你是要我再做最后确认,看看我跟他们是否真的无法彼此了解,对吗?」
「……有些事物,时间一久就会改变。」
「我觉得不会。」
「或许现在就有事物改变了……」
我的语尾含糊,津守这次真的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耸了耸肩,只回说他会记得的。这时,深町双手提着塑胶袋,从超市的自动门走出来。我本来以为她只是去买两三罐啤酒,结果却看到一升装的大酒瓶从袋子里探出头……
「让你们久等了!」
「你除了啤酒……竟然连清酒都买了?」
「还有葡萄酒喔。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可以借住你家吧?」
「我说你啊……」
我不禁感到傻眼,她则把袋子递给我叫我放上车,又催津守快去开车。看来这场以开斋为名义的宴会,一定会搞到很晚。我坐在津守的车上,看向窗外熟悉的街景,回想我们三人上次一起搭车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们把高级寿司一扫而空后,深町跟津守一副慵懒的模样赖着不走,最后两人都留宿在我家。第二天早上,津守接到医院的呼叫必须回去,就让他顺便载深町一程。
「啊……喝太多了~今天暂时禁酒吧。」
「那是当然。啤酒、葡萄酒加清酒,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喝光的吧?」
我听了十分傻眼,不厌其烦地要她别只是今天禁酒,应该要禁酒一阵子,但深町只是耸耸肩。至于津守虽然没喝酒,但昨晚也聊天到大半夜,睡眠应该不太够。我不禁担心,要他开车注意一点,津守则是边替汽车解锁边说:
「你与其担心我,还不如劝犀川先生去就诊比较要紧。」
「喔,我知道啦……」
虽然我点头回应,却没有自信能说服他,不禁心虚地抓抓头。津守跟深町看到犀川先生戴眼罩都很惊讶,尤其身为医师的津守更苦劝犀川先生快去就医。只是犀川先生的回答都很模棱两可,看来没有认真考虑。
我也很希望他去看医生啊,可是……我只好回答我会考虑,又向坐进车内的两人道谢。津守和深町则要我代为问候和花和犀川先生,接着就开车离去。
该怎么做才能说服犀川先生呢?我边思考边走回屋内。当我要进厨房时,发现和室里有人影,就停下脚步,好奇地往里头一探,原来是犀川先生跪坐在跟佛堂相连的和室中。
「……犀川先生?」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叫了他一声。犀川先生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回头向我说句「抱歉」。他脸上还是一样戴着眼罩。
「深町小姐和津守先生已经回去了吗?」
「是啊,津守很担心你的眼睛,要你尽快去看医生……」
我不觉得犀川先生会乖乖照办,不过还是帮津守传了话,并在他身旁坐下。即使父亲躺进棺材,甚至化为骨灰,犀川先生直到现在仍旧不肯靠近。
「请不用操心。」
「可是……一直都没好不是吗?」
自从犀川先生开始戴眼罩,已经过了将近一星期,看来是不会自然痊愈。看到我脸色凝重,犀川先生再次强调:「不要紧的。」可是,如果真的不要紧,他为何不肯拿下眼罩呢……
「拖太久不好喔。」
「……」
我皱眉说完,犀川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大大呼出一口气。
「这不是看医生就能治好的。」
「……那是因为你……」
不是人类吗?难道要去看专门医治死神的医生吗?我脑中冒出荒谬的想像,但犀川先生没再多说什么。他之所以会断言眼睛治不好,想必背后有某种隐情,或许我不该再继续过问。
「和花呢?」
「好像还在睡,应该是很累吧。不过和花小姐昨晚说今天想开店营业,差不多该去叫她起床了。」
「说得也是……」
昨天虽然不得不公休,但和花说今天是星期六,还是想营业。因为这一带除了我们店以外真的没什么店家,就算叫和花别勉强,但一想到专程来光顾的客人,我还是能体会她想开店的心情。
我边附和犀川先生边看着佛堂,又唤了一声:「犀川先生。」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犀川先生似乎觉得很唐突,一脸疑惑地注视我。那时,要不是犀川先生把父亲的住处告诉我,我就无法像这样带他回家,所以我一定要道谢。
「犀川先生……若不是你告诉我父亲住在那里……我可能就接不到父亲的死讯了。」
「……」
「而且……我能跟父亲说上话……还有和花能跟父亲见面,全都是托犀川先生的福,谢谢你。」
和花为父亲吃了她做的饼干而高兴的话语回荡在耳际。虽然用「了无遗憾」形容或许夸张一点,但和花面对父亲的过世还能保持愉快的心情,都要归功于她最后跟父亲见的那次面。想到这也是托犀川先生的福,我又再次向他道谢,他则是用右边的独眼凝视着我。
我刚开始以为犀川先生一语不发是因为害羞到讲不出话,然而说到一半时,我开始觉得原因不在此。我感觉犀川先生似乎有话想说,也回看他严肃的脸孔。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感到一头雾水,突然听到和花说:「早安。」她看到和室里只有我跟犀川先生,不见深町和津守人影,疑惑地歪着头。
「咦?小麦姊跟津守哥呢?」
「啊……喔喔,他们回去了。津守被医院叫回去……就顺便载深町一程。」
「咦!这样啊?你怎么不叫我起来?我还想跟他们道谢呢。」
「别在意啦,反正改天他们又会跑来了。」
我跟犀川先生话才讲到一半就草草结束,有种事情没做完的感觉。回答和花后,我站了起来,犀川先生也跟着起身,对和花表示要先去店里做准备。
「嗯,我等一下换完衣服就过去。」
「你可以吗?」
「没问题啦,我睡得很饱呢。」
和花笑着回答后,来到佛堂前跪下,双手合十。我望着她的背影,突然体认到人生已走完一个阶段,也隐约感觉有股决心正在成形。
于是,我也在和花身边坐下,
跟她一起双手合十。
父亲的去世对我们的生活其实没带来具体影响。如果重新跟他一起生活,应该会出现很多改变,但他都失踪十七年了,不在家反而是常态,所以生活自然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过,我在心境上的变化倒是很大,还明显反映在工作上。我帮合集写的稿子原本遇到瓶颈,令我烦恼不已,现在却彷佛茅塞顿开般写得出来了。因为截稿日已迫在眉睫,我原先差点要放弃,能解决真是太好了。
在十一月快结束时,我把好不容易完成的稿子送去给三国小姐。她不但很高兴我能写出来,也对稿子的内容很满意,毫不保留地给予赞美。就算是恭维话,我心中也充满感激。再说,光是确定自己还能写作,我就很满足了,无论受到什么评价都能欣然接受。
为配合明年初的发售,我们反覆讨论,针对细部进行调整,结果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十二月。在迎接圣诞季的「点心铺MINATO」里,和花跟犀川先生推出的特制圣诞圣代颇受好评。温度一天天下降,客人却不减反增,于是除了和花跟犀川先生外,连我也过起以点心铺为中心的生活,每天忙个不停。
就在这时候……
「大新闻喔!」
那天晚上点心铺已经打烊,我们三人正围着餐桌吃饭。听到玄关有人大呼小叫,我皱起眉头,和花瞪大眼睛,犀川先生则冷静地说:「是深町小姐。」我对他点点头后,对大步冲过走廊进屋的深町斥责:
「你啊,闯进别人家里就算了,还叫得那么大声……」
「大新闻喔!津守他──」
「津守怎么了?」
我听到这个大新闻跟津守有关,忽然担心起来。毕竟他可是「医生不养生」的典型范例,该不会是病倒了吧?我一脸严肃地追问,她则对我竖起小指。
小指?不只我不懂她的意思,连和花和犀川先生也一头雾水。深町见状,劈头怒斥一声「太迟钝了」。
「说到小指,一定是指那个啊!」
「哪个?」
「就是女人啊,女人!」
深町竖着小指,气急败坏地重复「女人」一词。小指的确是指女性,只是我没立刻联想到那个意思。至于向来比我更机灵的和花,倒是立刻惊叫出声。
「咦!津守哥有女朋友了吗?」
「是啊,和花,你也很惊讶吧?」
「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那个嘛……」
「咦!」
这时才搞清楚状况的我叫了一声,还被深町吐嘈:「反应太慢了!」这也没办法,不是我自夸,我真的非常后知后觉。我问深町是怎么回事,她就拉了椅子坐下,表示是有人亲眼目击。
「西村……不,她结婚了,应该要叫『角田』才对。总之是角田太太在唐人街看到津守带着女人。」
「津守哥在唐人街约会?」
「那家伙会去唐人街那种地方吗?该不会是认错人吧?」
「角田太太当初也是这么想,所以特地尾随确认过,应该不会错。听说对方大约二十五岁前后,是个大美女呢。」
「美女啊……」
「津守哥曾说过他想结婚,真是太好了。」
光是津守跟美女约会的目击情报就让我十分吃惊,和花的无心之言又丢下另一颗震撼弹。津守……竟然说过他想结婚?我跟深町都是初次听闻,不禁异口同声质问:「什么时候!」和花被问得一脸胆怯,便望向犀川先生。
「我说得没错吧,犀川先生。」
「他的确说过。上个月中旬的某一天,津守先生早上曾来家里,柚琉先生却刚好不在。他当时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
深町看似受到打击地大叫一声,我的心情跟她差不多。也就是说……津守打算跟唐人街那位女子结婚吗……?
虽然津守看似跟婚姻无缘,不过我们之前谈论类似话题时,他的反应倒没有特别排斥。那家伙都快三十五岁,年纪也不小了,认真考虑结婚也是很正常的事。
原来如此。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
「津守竟然要结婚……」
深町尚未从打击中恢复,一直摇头说不可能。看她反应这么夸张,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在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偷对津守抱持好感。不过,这份怀疑随即就得到本人澄清。
「竟敢比我早结婚,真是岂有此理!绝不饶他!」
什么,原来是那样?女方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吗?我感到傻眼,改问她要不要吃个晚餐再回去。深町一脸理所当然地用力点头,从手提包里拿出啤酒。因为我们晚餐已经快吃完了,只好用剩下的材料凑合着为她准备晚餐。我查看冰箱,发现做焗烤的鸡腿肉还有剩,决定来煎鸡肉。
我加热平底锅,放进画上刀痕、用叉子戳过洞的鸡腿肉,以小火慢煎,再利用煎肉的空档,把凉拌小松菜、煮豆子等事先做好的小菜放进碟子当成配菜。深町一边喝啤酒,一边向和花询问店里的状况。
「我有个认识的设计师说周末来吃圣代,不料队伍排得好长,等了两小时才吃到。」
「这样吗?真是抱歉~我也不想让客人久等,但座位毕竟有限,不管我们怎么消化还是……」
「这一阵子的确非常忙。」
犀川先生见和花叹气,也一脸严肃地帮她解释。连犀川先生都这么说,可想而知实际上有多忙。
「我现在都拒绝杂志采访,完全不在媒体曝光,可是……」
「也有这种不宣传反而更红的例子啊,光是社群网站的号召力就很惊人。『点心铺MINATO』在我们业界也是颇受好评。之前你不是接受我们采访吗?过期刊中只有那一期迅速完售呢。」
「我是很高兴啦……」
「和花小姐真的很辛苦。」
犀川先生替一脸愁容的和花讲出她的真心话,我也点头认同。和花很感谢客人愿意光顾这么偏僻的店,所以在备料上都尽量备足,以免东西在打烊前就卖完,但这也意味她的工作量增加,备料时间跟着越拖越长。
等圣诞季结束后,再来的一、二月算是淡季,就能轻松一下─即使我们都这样告诉自己,努力想撑过这段时间,但我跟犀川先生还是很担心和花,一心盼望早点过年放假,让和花能好好休息。
「真是的,做生意还真难呢。」
客人不来伤脑筋,客人太多也伤脑筋,根本不能刚刚好。和花也在我背后喃喃应了声「对啊」。
我稍微掀起鸡肉,查看皮煎得如何。确定皮煎成金黄色后,我把鸡肉翻到背面继续煎,好让肉能熟透。
我利用这空档,把配菜马铃薯泥盛上盘子,放上芽菜和迷你番茄配色。等肉煎得差不多,用特制的大蒜酱油加黄砂糖做成照烧口味,便大功告成。
我把盘子放在深町面前,并附上刀叉。
「看起来好好吃喔!感觉像提早过圣诞节呢。」
「因为是鸡肉吧。」
「啊,小麦姊,圣诞蛋糕我也会做你的份,记得来拿喔。」
「我是很高兴啦,只是你没问题吗?不要勉强喔。」
「不会啦,是我自己想做蛋糕给小麦姊,还有自己的……以及夏目太太的。反正我可能也只是拿店里卖的蛋糕做简单改造而已。」
打从和花在东京的甜点店工作开始,她每年在做自家的圣诞蛋糕时,都习惯顺便做深町和邻居夏目太太的份,以感谢她们平日的帮忙。明明今年已忙到不可开交,和花仍坚持要做,我跟深町都不免担心,劝她别太勉强。
之后我们继续东聊西聊,直到深町说要准时搭公车回家,我才陪她一起走出家门。室外很冷,刺骨寒风简直快把人冻僵,很有年关将近的感觉。我仰望夜空的星光,喃喃感叹了句「好快喔」。
「随着年龄增长,一年似乎越过越快。」
「的确,一年彷佛咻一下就过去了,好可怕。对了,你的稿子怎么样?完成了吗?」
「算吧。」
「哦~」
奇怪,怎么听起来别有深意?我不解地看向身旁的深町,她一脸窃笑地看着我。
「很好啊。」
「好什么?」
「你有写出不错的作品,对吧?」
深町似乎是透过我的反应来判断,但我只是普通地回答,没特别说什么,也没表现出得意的态度。我正百思不解时,深町继续问书何时上市。
「听说预定在二月。」
「还要等那么久啊?你说过题目是『重要的人』……我能问你写了谁吗?」
深町试探地问道。我先强调没有特定的参考对象,然后回答:「真要说的话是母亲吧。」深町似乎对这答案颇感意外,惊讶地睁大眼睛。
「母亲……?」
「虽说是母亲,但不是真的写我母亲……毕竟我几乎没有对母亲的记忆,也无法想像如果母亲还活着是什么感觉。」
「这样啊。」
「你很意外吗?」
从深町一头雾水的反应来看,在她的想像中似乎另有其人。我问她原本以为是谁,她犹豫
片刻才回答:
「我总觉得……应该是写你父亲……因为你好像是在他去世后才开始写稿子。」
「……」
深町看我的稿子始终没有进展,一直颇为担心,也知道我是在父亲死后才开始动笔,所以她会那么想不无道理。我于是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内容会写到母亲。这推翻了先前给三国小姐的大纲,变成完全不同的短篇小说,所以我对她深感抱歉。把稿子送去给她时,本来抱着可能被退稿的觉悟,结果却幸运地获得采用,实在太好了。
深町读过那篇小说后会怎么想呢?即使我没拿自己的母亲当模特儿,仍有部分设定是重叠的,还是会让深町有所联想吧?我想这件事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已走到公车站牌,不久后,公车的大灯照亮马路。
「帮我向和花跟犀川先生问好。你一定要好好盯着和花,别让她太勉强喔。」
「我知道啦。你这个月也很忙吧,要注意身体。」
「谢谢。我下次可能要圣诞节才能来了,到时我会来拿蛋糕的。」
深町说完,坐上公车离开。我看着她从车窗内向我挥手,直到她远离视线之外,才沿着原路折返。在一开始给三国小姐的大纲中,我本来打算把身边所有人都当成「重要的人」写进短篇小说里,可是,我越是修改大纲就越迷失方向,无论如何串连文字、再三推敲,成果都不尽理想。
没想到最终成品却彷佛原本就藏在内心某处,很顺利地完成了。这种情况偶尔也会发生。我还没告诉和花我写了什么,不知她是否会跟深町一样吃惊。
「柚琉先生。」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快步前进。大概是低着头的关系,我没看到犀川先生就站在店门前的停车场,还以为他突然冒出来,吓得倒抽一口气。犀川先生见状,对我说了声「抱歉」。
「我吓到您了吗?」
「不,没什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趁晚上打扫一下,不然早上都忙着备料。」
「这我来做就好了……」
犀川先生不只做冰淇淋,还担任和花的助手。既然那些事我做不来,其他工作就由我代劳吧。当我正想这么说时……
「……」
一阵风突然呼啸吹过,带给我不好的预感。我看向犀川先生,只见他的脚边出现旋风。我忍住想叹气的冲动,直直注视着犀川先生。
自从上次帮那位在父亲去世前来访的「客人」实现愿望后,再也没出现旋风了。犀川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如平时低声宣告:
「……明天有『客人』要来。」
我以前总是回一句「这样啊」,然后开始想像对方是怎么样的「客人」,以做好心理准备。不过这次不同,我在父亲去世后下定决心,如果下次再刮起旋风,我就要……
我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
「嗯。」
「我决定……以后不再帮『客人』实现愿望。」
父亲去世前,我在旅馆跟他交谈过。即使过程很短,父亲也没明讲,我仍旧领悟到自己看事情的角度有问题。虽然父亲的确曾反覆强调「这是拥有能力的凑家人应负的责任」,不过他要我移转他的寿命,并不是出于强烈的责任感。
父亲起先只是想确认这能力是否真的存在,确定之后,又沉溺在拯救他人的自我满足中……这才是原因所在。本来还对此抱持怀疑的我,在父亲问我为何在他离家后又实现「客人」的愿望时,确定了这就是真相。
父亲留给我的责任和后悔,也许都是我的幻想。如果推论属实,我之前做的那些事到底算什么?我只是在无数的迷惘和痛苦中虚度光阴吗?就在我深受打击、茫然失措之际,父亲再一次拯救了我。
这全都是我的错,错不在你──父亲留下的这句话,就像和花的饼干一样拯救了我。
所以,我已经……
「……这也许会给犀川先生带来困扰……」
「不,柚琉先生,我以前也说过,请您不要勉强自己。我知道您一直把重吾先生……您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不过还是请您别勉强自己。」
从犀川先生的话,我听得出他没有反对,但对身为死神的他而言……又会造成什么影响呢?我不免感到担心。
「这样真的好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犀川先生,他只是点点头,接着说停车场快扫完了,由他收尾就好。
「明天再请您帮忙打扫庭院,可以吗?」
「当然可以。」
听到我的回答后,犀川先生用手上的扫把继续打扫。当他用规律的动作仔细扫着停车场时,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扫完为止。
我虽然决定不再接受「客人」的请求,却无法阻止他们前来,所以必须等客人登门后,再以一问三不知为由回绝。反正父亲在世时我也是这么做,只要忍耐一时的内疚就好。我这么说服自己,决心到此做个切割。
第二天吃完早餐后,和花跟犀川先生立刻到店里备料,我则忙着处理各项家事。因为我下午也要在店里帮忙,所以打扫、洗衣和晚餐的备料都得在中午前完成。
做完家事后,我照犀川先生的交代打扫庭院。等我好不容易扫到一个段落,时间已超过十点,差不多也该构思午餐的菜色。就在我收拾打扫用的扫把和竹篓时,突然看到一辆车开进停车场里。
「……」
会开车来我们家的人,大概只有津守,我于是加快收拾打扫工具的速度。该问他那个唐人街女子的事吗?不,以礼貌而言,这种事最好别主动问吧?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守株待兔,等津守自己开口说呢?
我边懊悔自己的口拙,边穿过树篱的木门走上小径,静待津守现身。过一会儿,格子门另一边果然出现人影,但那并非津守,而是意想不到的陌生人。
「……」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年龄看似较接近和花,大概三十岁前后,感觉像是夫妻。我之所以会觉得像夫妻,是因为男人抱着一个外表年幼……大概才一岁的小孩。犀川先生的确预告过今天会有「客人」来访,可是……我茫然注视着这对夫妻,结果女方发现我的存在,向我打个招呼并问:「突然来打扰真是抱歉,请问这里是凑医生的家吗?」
「……」
只要听到「凑医生」一词,就能确定对方是「客人」。我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对夫妻则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他们的眼神让我顿时回神,连忙跑到门边。
当我把门打开时,种种情绪在心中激烈翻搅。我已经决定放手,无论「客人」提出什么要求都一概佯装不知、予以回绝。原本一直这样告诉自己的我,在看到那对夫妻怀中的小孩后,脑子却陷入一片空白。难道……
「我们想见凑医生……请问他在吗?」
「……不,这个……」
「要去哪里才能见到他?可以告诉我吗?」
我还在烦恼该怎么回答,那位太太就连珠炮似地不停追问。她先生看到我被她的气势吓到,便垮下脸来,警告性地叫了声「佳纯」。那位叫佳纯的太太,则用有些不满的表情看向丈夫。
那位先生看似困扰地眨眨眼,向我解释:
「我们来这里是想见一位医生。他在镰仓山经营一间名为『凑医院』的诊所。我们听说这里以前是凑医院……而且门牌上的姓氏也是凑,所以想说医生可能住在这里……」
「……」
的确是「客人」没错。既然他们要找的是父亲,最恰当的答案就是医生已经去世。反正这也是事实,只要用这句话打消他们的念头,再用自己不清楚此事为由装傻到底就好。我明明是这么打算……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
即使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我还是在意到忍不住问出口。虽然不至于说完全没有,但会带小孩子来的「客人」真的很少。就我的记忆所及,这些「客人」全都抱着殷切的期望,那位盯着我的佳纯小姐也多少给人这种感觉。
「听说这里的医生……呃……该怎么说呢?好像有特殊的治疗法……」
「我听说他能延长寿命。」
先生看似半信半疑,语气很含糊,一旁的佳纯小姐则一脸认真地如此补充。这果然是他们的来意。我看向他们的小孩,那孩子也用圆滚滚的眼睛注视我。一股凝重的气氛包围这对夫妻和孩子,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想延长谁的寿命。
最好别再扯上关系,既然打算放手,就没义务这么做。我的理智如此警告我。
「拜托……请一定要、一定要……让我们跟医生见上一面!求求您!」
佳纯小姐勉强挤出声音说完,对我低头鞠躬。我看不到她的脸,却知道她在哭。佳纯小姐的丈夫用极为哀伤的表情看了妻子一眼,也抱着孩子向我鞠躬。看到这两人如此拼命哀求,我实在不忍心用「父亲已经去世」为由打发他们回去。
你打算怎么做──我这么问自己,结果只能对那对夫妻说「请进」。
我带他们从玄关绕过缘廊来到和室。他们才刚进去,就被跪坐在和室的犀川先生吓了一跳。犀川先生默默看着我,从他的右眼中,我感觉到他复杂的心情,可是有佳纯小姐他们在,我也不方便说些什么。再说,集长相凶恶、和服打扮及身材高大等可怕要素于一身的犀川先生,原本就已经够吓人了,现在加上眼罩后,更成了名副其实的「凶器」。目前的当务之急,是为这对受到惊吓的夫妻做个介绍。
「这是我们家的帮佣。」
「呃……啊……是喔,原来是这样……」
「我去泡茶。」
犀川先生简短说完,起身走向厨房。我看矮桌旁已放好坐垫,便请他们坐下,并问需不需要帮小孩准备什么。
「不用麻烦,我有带毯子来,可以让我铺在地上吗?」
「请自便。」
佳纯小姐从手上的大托特包里拿出毯子,铺在榻榻米上给孩子坐,又拿出玩具和放在专用容器里的饮料。就在她为孩子做各种准备时,她丈夫则为他们的失礼向我致歉,顺便报上名字。
「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敝姓光冈……她们是内人佳纯,以及小女小杏。想求诊的就是我女儿。请问医生他……」
「……你们问的医生是家父。他目前因病疗养中,有事就由我代为转达。」
我说了跟以前一样的说词后,不禁想起父亲的容颜──不是多年前跟我们一起生活的他,而是去世前的年迈父亲。当我边解释边想着父亲时,犀川先生端着托盘现身。等他把茶都放好后,我看向对面的光冈先生问道:
「我们家的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我所谓「我们家的事」就是指延长寿命一事,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光冈先生察觉到话中含意,立刻绷紧脸部表情,瞥了佳纯小姐一眼,然后满脸歉意地回答:
「对方拜托我们……不要说出去,因为那个人在事情结束后,曾保证过不会泄漏给任何人。他是看我们为此烦恼,于心不忍才说出来的……所以,请原谅我不能透露。」
光冈先生说完低头致歉,我请他抬起头来。毕竟曾有过约定,也难怪那个人会觉得心虚。我表示我不打算追究,改问光冈夫妇所为何来。
「那么……你们是希望怎么做?」
「小杏罹患罕见的先天性遗传疾病……没有治疗的方法……刚出生就被医生宣告可能活不久。虽然在反覆进出医院接受治疗下,她还是撑到两岁的生日……可是她接下来能再活多久……能不能迎接三岁生日……都是未知数……」
听到小孩已经两岁,我不免有些惊讶,只是没表现在脸上。小杏恐怕是因病导致生长迟缓,才会让人以为她才一岁。她手拿小象娃娃被佳纯小姐逗弄的模样,实在非常可爱。
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盼望小杏活久一点的父母心,我虽然很能理解,可惜现实无法改变。他们一路走到现在,想必也经历过无数心酸,我又该怎么面对他们才好?我边烦恼边聆听光冈先生的话。
「……如果这里的医生……真能帮人延长寿命……我想请他帮忙。那位好心人没说需要多少谢礼,不过我们会尽量想办法……」
「我们不收谢礼。」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
光冈先生一脸疑惑,我直直注视他轻吸一口气。即使害怕听到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的回答,我还是必须把延长寿命的实情交代清楚。
「首先你们必须了解一点,虽然两位认为是治疗,但事实上不能把病治好。就如字面上所言,只是把寿命……把死亡前的时间延长而已。」
「就是寿命……会变长吗……?」
佳纯小姐用不安的语气问我,我点点头,接着表示这需要其他人的寿命。
「所以,与其说是延长寿命,不如说是移转寿命比较正确。移转一星期就是多一星期,移转一个月就是多一个月,接受的人寿命会延长。」
「那么……不管移转谁的寿命都可以吗?」
「可以。」
「既然这样,那就拿我的……我的寿命吧!把我全部的寿命移转给小杏!」
在我点头的同时,佳纯小姐发出悲痛的喊叫。从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走投无路的人特有的气息,所以听到她提出如此请求,我一点都不意外。以前我亦曾遇过这种不惜一死也要移转全部寿命的人,即使总是倍感困扰,我还是尽可能冷静以对,要对方好好考虑。
然而,今天这种母亲和幼子的组合,让我看了实在难受。我早料到像这样夫妻的愿望跟孩子有关的情况,最让我感到害怕。不,就因为早有预料,我才会忍不住想问吧。
我把手放在跪坐的大腿上,用力握拳。我感觉到拳头逐渐变冷,凝视着佳纯小姐。看到她脸色大变,我立刻明白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难看。
「……如果移转全部的寿命,你就会死喔。」
「……」
「这等于是要别人杀了你……你明白吗?」
我实在不该说这种话,毕竟佳纯小姐是基于母亲的本能,才会脱口说出那种要求。但即使这么想,我仍然无法置信。如果真是这样,我母亲当时不就是死而无憾吗?
她真的接受自己为和花而死吗?
「……抱歉……我……」
佳纯小姐用颤抖的声音道歉后,我才恍然回神,有些尴尬地缓缓摇头,为我方才的严厉语气道歉。
「抱歉……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一下。如果你这么做,一家人真的能幸福吗?你的丈夫和女儿要如何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还有,当你女儿知道真相后,她又会怎么想呢……?」
我在跟佳纯小姐讲这番话时,脑子里想的都是和花、母亲,还有父亲。那时候如果母亲能选择的话,她会怎么做?会希望把自己的寿命全部移转给和花吗?至于父亲……又会怎么做呢?
「佳纯……」
光冈先生一脸担心地看着低头不语的妻子,把手放上她的肩膀。小杏看到爸爸的举动,发出一声「达达」把大象玩偶递给他。光冈先生笑着收下玩偶,对小杏说了句「谢谢」。
我能为这对亲子做些什么吗?是不是什么都不该做呢?虽然心中千头万绪、苦恼不已,我还是开了口。
「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寿命,还剩下多久我们无从得知。无论是光冈先生或佳纯小姐,你们都可能长命百岁,也可能英年早逝。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这一点,因为小杏是无法独自活下去的。」
「……」
听到我这番话,佳纯小姐的头没有抬起来,而是点了一下。光冈先生见状,就问我是否能让他们回去商量。我回答当然可以后,他们把为小杏准备的饮料和玩具放回托特包,再把毯子折叠起来。
收拾完毕后,他们抱着小杏走向玄关。这次换佳纯小姐负责抱小孩,光冈先生则跟在后面。他们一走出门外,就对出来送客的我和犀川先生深深一鞠躬,接着走到停在停车场的车子旁,把小杏放到后座的儿童座椅上。
光冈先生把车子开上主要干道后,我回头望向背后的犀川先生,发现他正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面带苦笑向他解释:
「……我本来想拒绝,但看到有小孩就……抱歉。」
「柚琉先生不用为这件事道歉。」
「说得也是……」
犀川先生说得没错。我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不管是拒绝或接受,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光冈夫妇会给出什么样的答覆呢?我就是不想再为此苦恼,才决定放弃的啊。
我边用昏沉的脑袋思考边走回家里。当我穿过大门时,背后突然传来犀川先生的声音。
「我从来没看过像柚琉先生这样温柔的死神。」
「……」
犀川先生的声音虽然低沉,我却听得很清楚。令人错愕的内容,让我不禁皱眉回过头。他说温柔的死神……可是,死神不是犀川先生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形容我,于是问道:「什么意思?死神应该是你吧?」
「我当然也是。对所有能移转寿命的存在,我们都如此称呼。」
「……」
到底是在哪里、又是哪些人会这么称呼呢?我虽有满腹疑问,但比起这件事,犀川先生突然开口提这件事,反而让我更在意,因为他平常不会主动发言。在我的记忆中,这还是犀川先生头一次使用「死神」一词。
「犀川先生……」
「所以,我一直觉得您不适合。」
「你是说我……不适合当死神吗?」
「是的。我认识的那些人……包含菜樱夫人在内,都是公事公办的性格。他们大部分都认为自己的能力很特别,所以拥有特别能力的自己也是特别的,几乎没人会像柚琉先生一样为此苦恼。在他们的认知里,只要实现了对方的愿望,对方应该就会满足,至于结果如何就不管了。」
「……」
原来如此……我听了不禁点头。这样想的确比较轻松,真令人羡慕。将「客人」的要求原封不动地照办,或许才是正确的做法。以「死神
」的立场而言,要对方好好考虑、劝对方打消念头,其实才是错误的吗?
「我本来认为柚琉先生……是因为重吾先生的缘故才无法接受这种想法……不过这跟时代应该也有关系。」
「时代?」
「彰文先生曾说纯粹相信及崇拜死神之力的习俗已经没落,我也跟他看法一致。」
「……」
犀川先生所提到的祖父的话,我也有印象。祖父曾用相同的理由,叫我不必再使用这个能力。他也说过就算是做好事,亦不能让我受苦。
「……奇怪……了……?」
泪水忽然溢出双眼,滑下脸颊。我没想到自己会哭,惊讶地用手背拭泪。为什么会流泪?我百思不解,犀川先生则用独眼注视着我。
「柚琉先生……」
犀川先生刚唤我一声,一阵冷风忽然吹来,四周树木跟着沙沙作响。刚才明明没有刮风,这阵突兀的风让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我再次睁开眼看向犀川先生时,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犀川……先生!」
「……」
那阵风吹落犀川先生的眼罩,将藏在底下的左眼暴露出来。他宣称左眼长针眼,却迟迟未见好转,导致他眼罩不离身。从他表示这去医院也治不好后,我就感觉到事情不单纯,一直静观其变到现在……
我终于了解犀川先生为何说治不好了。号称是长针眼的左眼竟然凹成一个洞,彷佛眼球整个消失。犀川先生看到我一脸惊愕,立刻转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眼罩。见他默默将眼罩重新戴好,我忍不住追问:
「你当初为什么不马上去医院?本来不该恶化成这样,就算现在去──」
「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这不是病……而是惩罚。」
「惩罚……?」
到底是为何惩罚?惩罚犀川先生的人又是谁?而且以夺走眼睛做为惩罚,也太匪夷所思。当我听得一头雾水,皱起眉头时,有个想法忽然闪过脑海。犀川先生以长针眼为由开始戴眼罩……是在我去腰越的旅馆见父亲的隔天。
当时,若不是犀川先生告知父亲的住处,我就无法跟父亲说上话,和花也无法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亲子三人就此天人永隔。
在那之前,我多次问过犀川先生父亲是否还活着、目前人在何方,因为我觉得他似乎全都知情,然而,犀川先生从未给过答案。因此,当他把父亲住的旅馆告诉我时,我既感到意外,也觉得是意料之中。我心想犀川先生果然知情,只是他刻意不说罢了。
那是因为……他知道告诉我以后,就会受到惩罚吗……?
「……难不成……」
我话还没说出口,犀川先生就看出我已经察觉到实情。他默默摇头,表示那是他自作主张的行为。
「柚琉先生,您没必要觉得内疚。」
「可是……」
犀川先生知道父亲大限将至,为了我跟和花才会抱着不惜受罚的觉悟告诉我。就算不是我主动询问,我也不能置身事外。犀川先生看着心中充满罪恶感的我,再次强调:
「请您别怪罪自己。这是您的缺点,总把一切揽在身上,当成自己的责任,有时甚至还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
「……我说得有些太过分了,抱歉。」
犀川先生说得太直白,令我感到错愕,他见状便向我道歉,并表示要回店里。我也谢谢他为我放下准备工作跑出来,然后目送他的背影进到屋里。虽然我庭院还没扫完,不过就时间上来看应该先做午餐,所以我就去庭院收拾扫地用具。
我要是不刻意去想待办事项,大概又会胡思乱想。光冈夫妇会再来吗?他们会做出什么结论呢?犀川先生的那只眼睛难道就这样没了吗?
风只是偶然吹走眼罩吗?犀川先生似乎有事想说。那又是……
「……」
我用机械式的动作,把扫把和畚箕放回屋檐下的置物柜。这时,我感觉好像谁在看我,好奇地环顾庭院一圈,看到樱花树的残干上坐着一只猫……就是那只只有左脚穿着白袜子的黑猫。
它的外表特征明显,加上我已经见过三次,因此很肯定就是它。没想到会在我们家看到同一只猫三次。我皱眉看它,它也定睛看我,过一会儿,它纵身一跃消失踪影。风吹过庭院,落叶飞散,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盘据在心中。
所谓的预兆的确存在。有些不像犀川先生身旁的旋风那样明显,只是类似第六感的直觉。父亲为何回家,我为何想对父亲说话,不只是因为父亲年事已高,更因为我们都感应到他将不久于人世。
当时虽然无法具体说明,但事后再回想,那种感觉就是我「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的预兆,而盘据在心中的不安,则是「离别」即将到来的警讯。
光冈夫妇带着小杏再度拜访,是在圣诞节前一周的某个温暖日子。那天寒流减缓,云层相对增多,头上总是一片白茫茫的天空。因为时间点一样,我刚好也在打扫庭院,就从庭院出来迎接,请他们进入屋内。
犀川先生早上本来去店里备料,但察觉到光冈一家来访后,他先一步到和室待命。等我们进到和室,他就去厨房泡茶。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跟之前一样摊开毛毯,做好安置小杏的准备后,两人并肩坐在我对面。
他们表情僵硬,神色紧张。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决定?我也受到那份紧张感染,开口问道:「那么,你们已经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是的,经过仔细讨论后……我跟佳纯都想要能安心跟小杏度过的时光。现在……应该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即使今天很健康,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们总是害怕她会突然病况恶化住院,甚至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至今我们都像走钢索一般,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要是能像一般人一样……事先拟好明天、下星期……甚至下个月的预定……要是能订出带小杏出游的计画……那该有多好……哪怕时间有限……我们还是希望能做到这一点。」
夫妻俩用恳切的语气描述完心境后,讲出他们的请求。
「请把我……跟佳纯的寿命,各移转一年给小杏。」
一星期太短,一个月不够,所以选择一年。我了解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这个结论,却仍有些挂心。两年后小杏会长大、会讲话,会比现在更懂事,也对父母更有感情。
很显然,他们到时一定更加无法放手。我很快就想像出那幅景象,表情也跟着变得凝重。佳纯小姐见状,轻叹一口气后问道:
「……您是担心我们……到时会不会更痛苦吗?」
「……对。」
「我们……也这么想过。可是……小杏从以前到现在,每次出门都是去医院……我们都没带给她什么快乐的回忆。即使在身体状况不错的时候,我们也怕她接下来会恶化,什么事也不敢做。小杏还小,或许没有感觉到,可是我们有好多地方想带她去、好多事物想让她看……就当是满足我们的私心也好……我们还是想要一家人的共同回忆。」
佳纯小姐低头拜托我的表情看似有所觉悟,但她的决心在我看来,却犹如随时会倒塌的沙堡。就在我为此犹豫不决、迟迟无法回答时,犀川先生端了茶过来。
「请喝。」
我暂停对话,看他把茶杯放在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面前,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如果能忠实扮演为「客人」实现愿望的角色,别在意结果如何……这样一来,我只要点头和握手就好。但我就是做不到,才更认定自己该放下这个责任。
然而,我已经插手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只为了自己的不安,就拒绝光冈夫妇的请求。果然一开始就不应该过问,直接把人打发回去才对。当我抱着悔不当初的心情陷入沉思之际,犀川先生朝我唤了声:「柚琉先生。」
「……」
原本低着头的我把头抬起来,跟犀川先生的视线对上。他用没被眼罩遮住的右眼注视我,缓缓点了头。我虽然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能感觉到他要我别担心。
我轻轻吐气闭上眼睛。我不能总往坏处想,会变得更痛苦又怎样?唯有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不愿放弃的意志,才是我最该重视的。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心一横开了口。
「……我要再提醒你们一次,没人知道寿命会何时结束。光冈先生,你们夫妻都认为自己身体很健康,寿命应该还很长,所以才选择一年。不过,万一剩下不到一年,你们可能会在移转寿命给小杏的过程中丧命。这一点请你们务必了解。」
警告听起来严厉,却是必要的说明。两人看我一脸严肃,也认真地点点头。
「还有……移转只能一次。两年过后,就算你们想再延长一些,也无法再次照办,之后小杏就只能靠自己的寿命而活。请你们切记这一点。」
尽管我慎选用词,这内容对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而言依旧残酷。佳纯小姐深深倒抽一口气,光冈先生则用关心的眼神看她。两人用眼神交谈片刻后一起看向我。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
要拜托您。能麻烦您请医生他……帮帮小杏吗?」
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又重覆一次「拜托了」,向我低头行礼。我看着他们,做了个深呼吸,接着起身走向铺在矮桌旁的毯子。这时小杏正在毯子上玩耍。
我不太习惯接触小孩,有些不知无措,幸好小杏不会认生,不但不怕我接近她,还笑咪咪地要把手上的大象玩偶递给我。我面带微笑地接下玩偶,再握住她那只好小、好小的手。
「……」
我突然想起这一切的起点,就是幼儿的小手。当时刚出生的和花有着更小的手,而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本身手也很小。这明明不是同一只手,却在我眼中重叠在一起……
「小杏,跟哥哥说『你好』。」
佳纯小姐走到我跟小杏身旁对她说话。我呼出一口气,要她把手借我一下。佳纯小姐即使有些错愕还是伸出了手,我握住她的手,透过自己把她跟小杏连结起来。
「……」
由于一年很长,所以我不用数数,改成想像季节。这方法我以前也用过。现在开始温度下降,进入冰天雪地的严冬;接着气温逐渐升高,百花绽放、春天降临;之后是细雨绵绵,迎来炎热的夏日;等酷暑过后,就换成结实累累的秋季,直到寒意再次来临……
完成一年的循环后,我放开双方的手,睁开眼睛,佳纯小姐则双眼圆睁,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
大部分的人就算手被握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会露出怀疑的表情,然而佳纯小姐不一样。光从她的表情,我就能看出她知道我做了什么。她本身应该是个很敏锐且直觉很准的人吧。
佳纯小姐喃喃说道:「刚才那是……」我只是回以微笑,请她背后的光冈先生也把手借给我。光冈先生一脸疑惑地看向佳纯小姐,结果还是在妻子无言的催促下伸出手。
我握住光冈先生的手后,再次握起小杏的手,做了跟刚才一样的事。当我睁开眼,这次映入眼帘的是光冈先生狐疑的表情。我看他似乎不明就里便苦笑一下,把放在大腿上的大象玩偶还给小杏。
「谢谢。」
我向小杏道谢,她收下玩偶点了点头,这一定是模仿父母的动作学来的。我看着她可爱的模样,心中不禁莞尔,佳纯小姐则开口问道:
「……您……不是医生本人吧……?」
「……」
我以点头回答佳纯小姐的问题后,起身走回刚才坐的地方,对一直盯着我看的她提出每次要求「客人」遵守的条件。
「你们要不要相信都是你们的自由,但希望你们别告诉任何人……也别再来这里了。」
「……我知道了。」
佳纯小姐慎重地点头,光冈先生似乎也从我们的对话中听出端倪,连忙低头道谢。这时,我听到和花喊「哥」的声音。
我大吃一惊,回头看向犀川先生。他正要起身去阻止和花靠近,却没想到小杏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我们家是座落于山间的独栋房屋,非常安静,让孩子的尖叫声显得异常响亮。
大概是这一声给予和花提示,让她略过犀川先生前往的室内方向,改从缘廊过来。她看到小杏后,原本一脸欣喜地想靠近,却又立刻止步,应该是透过现场气氛察觉到光冈一家是「客人」。
和花先慌张地看向我,用眼神道歉,再对光冈夫妇微微低头,为她的闯入致歉,最后沿着原路走回去。
「……那位是令妹吗?」
「是的。她对此完全不知情……拜托你们了。」
那个保证不透露给任何人的约定,对和花也一样适用。我这样拜托他们,他们也默默点头。把为小杏准备的毯子等用品收拾完后,我们离开和室走向玄关。出去找和花的犀川先生已先一步摆好鞋子等我,我们就一起去停车场送人。
我们穿过通往大门的小径,打开格子门正要出去时,突然听到和花叫犀川先生。我们回过头,看到和花在玄关招手,犀川先生便说了句「失陪」转身折返。
我旁观着光冈夫妻把小杏放进停车场的车里时,佳纯小姐又向我确认:
「请问……真的不用谢礼吗?」
我摇头表示不用,并重申希望他们遵守约定,佳纯小姐就向我再次道谢。这时犀川先生拿着纸袋回来,说这是和花要他转交的,并拿给佳纯小姐。
「这是我们店里卖的圣诞节水果蛋糕,里面没加酒,小孩子也能吃,希望你们会喜欢。」
「谢谢你们,收到这个真高兴。」
佳纯小姐听到里面是蛋糕,露出笑容收下纸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她会笑一定不光是因为喜欢甜食,也是因为小杏的事终于告一段落,让她能暂时得到喘息。
能在最后看到佳纯小姐的笑容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也能放心。蛋糕虽然是和花为小孩子准备的,但我相信不只是小杏,佳纯小姐和光冈先生吃了也一定能得到心灵上的满足,因为和花的蛋糕带有给人幸福的力量。
光冈先生说准备好后,佳纯小姐留下一句「请代我们谢谢令妹」,坐进副驾驶座。我目送他们的车缓缓驶出停车场,并在心中祈祷他们从此能过平静的生活。
接下来两年……光冈一家人一定能如愿过着充实的生活。虽然我没明说,不过他们移转多少寿命给小杏,小杏就能健康多久,所以这两年她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只不过……
佳纯小姐说过,对移转的寿命用尽后的未来,她已经有所觉悟,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想拥有跟孩子共度的回忆。但是,等过完这幸福的两年后,她还会这么想吗?毕竟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满足,只要是人类,不管过得多幸福……还是会追求更多。
「柚琉先生。」
「……」
我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发呆时,犀川先生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凶恶的脸孔看似有些担心,这应该不是我多心。我露出苦笑说了声抱歉,表示自己现在更确定要放弃了。
「我果然无法胜任呢。下一次,我就──」
「就算对方又带小孩来……也一样吗?」
「……」
我来不及说出自己不会再接受「客人」的请求,犀川先生就投以尖锐的质问。这问题听起来不太友善,让我微皱起眉头。犀川先生为什么……说出这种话呢?我即使感到错愕,还是决定回答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拒绝。不过我话还没说出口,就有车子从主要干道弯进来,驶向我们。
「!」
那辆发出低沉引擎声的车子,是津守驾驶的高级外国车。津守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而我到现在也还没确认唐人街女子的身分。毕竟大家到了十二月都很忙,深町在那之后也没再来报告进一步的消息。
既然津守难得露脸,我该趁机确认他是否有女友吗?我还在思考这件事时,车门打开了。津守从车上下来后,劈头第一句话就是……
「肚子饿了。」
「……」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近来可好」,竟然是「肚子饿了」,真是岂有此理!但话说回来,津守每次来我们家,通常第一件事就是喊肚子饿,也许「肚子饿了」这句话在他的心中,已经进化成足以跟「你好」媲美的问候语。
算了,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津守锁好车子走过来后,我皱起眉头,如往常般对他说教。
「你啊,对一个好久不见的人,不该一开口就说肚子饿吧?」
「我真的很饿,饿到头昏眼花,感觉快死了。你的意思是我死了也没关系吗?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冷血的家伙?」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吗?既然饿成这样,不要勉强跑来这里──」
「柚琉先生,我还要整理宅配送来的货品,所以想从停车场直接回店里。津守先生,那我们等会儿见……」
犀川先生的确没空奉陪我跟津守无谓的斗嘴。我望着犀川先生迅速离去的背影,津守则一脸悠哉地问:「你们最近很忙吗?」
「是啊,很多客人都是为圣诞节特制圣代和蛋糕特地跑来。托他们的福,我们店里每天都门庭若市,大排长龙。」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太感谢呢。」
「才没有,我们真的很感谢客人如此捧场。」
我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完,催津守进屋。反正已经快到中午,我本来就打算要做午餐,而且我也清楚这是津守来访的目的。昨天的晚餐是炸猪排,我有多炸一些,准备今天来做猪排盖饭。我这么告诉津守后,他高声欢呼:
「要吃猪排盖饭吗!太棒了,快点做啦!」
津守催促我,我则眯眼瞪他,顺便来个旁敲侧击。
「可惜不是中国菜呢。」
我这么说当然是在暗示那个唐人街女子,但津守似乎不懂我的意思,也没有要闪躲的意思,只是用不置可否的微妙表情点头。
「中国菜啊……感觉也不错,不过现在还是先吃猪排盖饭要紧。」
「……」
津守这家伙真的有女友吗?我抱着怀疑的心情,在玄关水泥地上脱下木屐。津守嚷着猪排盖饭一
定要配萝卜干,走向厨房的我则随口敷衍他。滑蛋猪排做起来是很快,但我有煮饭吗?我正想着这件事时,突然在走廊上看到奇怪的东西,不禁停下脚步。
那是一双脚,能看到脚踝以下的部分。
「……嗯?」
我马上就认出那是谁的脚,因为脚上穿着和花的袜子。可是,为什么和花的脚会那样摆着……?一股不好的预感掠过脑海,驱使我快步穿过走廊大喊:「和花?」由于和花的脚是出现在流理台前,我便隔着桌子往前窥探,然后顿时大叫。
「和花!」
和花侧着头趴倒在厨房地板上,我赶紧跪在她身旁,把她拉起来。看到她面色如土,我不禁颤抖一下。
「和花……」
「……你退后。」
津守追过来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把我赶到一旁,确认和花的状况。我内心一片混乱,一直叫着和花的名字,津守则命令我快去叫救护车。
「快去!凑!」
津守一声怒喝,让手足无措的我终于回神,连忙起身拿无线电话。我的手指不停发抖,连电话号码都按不好,浪费了不少时间。终于来了……我一直害怕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样的话语在脑内回荡,把我逼进绝望之中。
和花靠母亲移转给她的寿命而活,所以活了超过实际年龄的岁数。当年母亲是二十八岁,没人知道她还剩下多少寿命。假设她原本能活到七十岁,就会剩四十二年,等于和花还能活到四十二岁……
然而,如果母亲寿命不长,活不到六十岁,情况就不同。我一直以为自己已做好充分的觉悟,足以面对和花随时会丧命的事实,但等到这一刻真正来临,我才知道自己根本毫无心理准备。
「……那、那个,救护车!请派救护车来!地址是……镰仓山海晴台……我姓凑。我妹妹……陷入昏迷……」
我边结结巴巴地回应对方例行性的询问,边茫然看着津守卖力施行心肺复苏术。和花她……和花的寿命……从母亲移转来的寿命……已经要用完了吗?
「呜……和花!」
在我感到绝望,眼前一片发黑之际,忽然听到津守带着喜悦的喊叫。这一声让我从原本陷入恐慌、六神无主的状态中猛然回神,浑身一抖。当我发现和花已经睁开眼睛,赶紧丢下电话,跪在地上。
「和花!」
「……咳嗯……哥……?津守哥……怎么了……」
「……和花……」
恢复意识的和花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和津守。这时她突然双脚发软,大大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久后走廊上传来匆促的脚步声,接着犀川先生也出现了。
「和花小姐!」
「……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难得失去冷静,他应该是用死神的能力察觉事态有异才会赶过来。和花没看过犀川先生如此慌张的样子,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当她说完抱歉,准备要起身时,遭到津守严厉制止。
「和花,你躺着别起来。救护车快到了,我们去医院再说。」
津守确定和花完全恢复意识后,拿起我扔下的电话,继续请对方派救护车过来。既然身为医生的津守都一脸严肃地下达指示,和花也只好乖乖点头,不再勉强起身。
「可是……津守哥,我觉得没什么大碍啊,送医院太夸张了……」
「和花,你刚才心跳停了,最好接受一下检查。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昏倒吗?」
「……我拿蛋糕盒给犀川先生后……本来想回店里,这时突然感到不舒服,想去喝个水……接下来的事就不太记得了。」
「你有出现胸痛或呼吸困难的症状吗?」
和花歪着头说不知道,还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还要开店……去医院要花很多时间吧……?」
「和花。」
说话总是甜腻腻的津守,这时口气变得十分严厉。和花一听,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说了声「对不起」。我本来就想念一念她,叫她现在先别管店里的事,所以我很感谢津守替我骂了她。
不久,我们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津守跟犀川先生出去引导救护人员,和花则跟我一起留在现场。她长叹一声,不安地问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临时休店啊……这样太对不起客人了……」
「你在说什么啊?身体健康比开店更重要吧。」
「我知道啦……唉,真是丢脸……」
和花似乎对自己深感焦虑,懊恼地咬住嘴唇,用手遮脸。我感觉她在哭,心情也变得郁闷。我别过视线,刻意不看她的眼泪,并轻摸她的头。
「没关系,客人会等你的。」
「……」
「没关系的……」
我虽然又重复一次,心里的不安却逐渐膨胀。明知道想这些无济于事,长期压抑的不安仍溃堤而出。这次只是刚好有津守在,她才能得救吧?这应该就是和花寿命将尽……死期快到的征兆吧?
当庞大的不安快让我崩溃时,许多脚步声传来。津守跟拿着担架的救护人员一起回来,表示他已经谈好了,要把和花送到他工作的医院。
「我认识的人刚好在急诊室值班,愿意收和花,在我们医院也比较好办事。我要开车去,你跟和花一起搭救护车。」
「我、我知道了……」
「犀川先生说要留下来处理店里的事。」
我看到犀川先生站在津守背后,就低头对他说:「麻烦你了。」他的态度已不见刚才的慌乱,那张凶恶的脸孔跟平常一样令人难以看透。等和花躺上担架后,我跟在她后面按照津守的吩咐一起搭上救护车。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救护车,发现它比想像的更吵也更摇晃,不过,我连觉得「这发现真有趣」的心情都没有,满脑子想的都是和花的事。至于已完全恢复健康的和花,似乎为她明明没事却躺上救护车而感到尴尬,一脸困窘地频频偷瞄我和救护人员。
津守不知用什么方法超前救护车,当我们抵达他工作的大学附设医院时,他已经先一步在那里等我们。津守纵使个性有些问题,还是个优秀的医生。和花看到有她信赖的津守在,也显得安心不少。
津守说要帮和花做全身检查必须花上一段时间,我就到急诊室的候诊区等待。送来急诊室的大多是车祸伤患或重症病患,因此等待通知的家属个个表情凝重。我现在大概也是同样的表情吧。我不经意地这么想,任由无尽的不安折磨内心。
和花已经……悲观的念头完全占据我脑内。过一段时间后,和花完成检查,一脸若无其事地回来。
「哥,抱歉让你久等了。」
「我无所谓,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呢。」
和花对自己很健康却来医院一事感到尴尬,不过照津守所言接受检查,感觉还是比较踏实。只是我有预感和花昏倒不是因为生病,所以对检查报告也是平常心看待。后来急诊室的医生来通知检查结果时,果然如我预料的没有异常。
「我们为了调查心跳停止的原因做了整体检查,虽然没发现任何异状……不过……根据患者本人的说法,有可能是累积过多疲劳……」
「她最近很忙……所以都在勉强自己……」
「我没有勉强啊……」
「可能是没有自觉到的过劳吧。总之请你先好好休养,再观察情况。如果身体出现任何异状,请务必尽快就医。」
既然没有异状,医生也不再多说,我们向他道谢后离开诊间。
当和花拿着收据,为自己没检查出病症而表示庆幸时,刚才好一会儿没见到人的津守再次出现,身上还穿着医师白袍。
「和花,凑。」
「啊,津守哥,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才没有麻烦呢。我刚刚听了检查报告……目前虽然没什么异状,但还是得小心为上,如果有什么问题就马上联络我。不然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这家伙会变得更奇怪。」
「你说更奇怪是什么意思?」
即使津守没礼貌的发言让我有些发火,我还是怀着感激,当面对他说谢谢。津守没料到我会老实道谢,表情有些吃惊,随口回了个「喔」。接着他再次看向和花,一本正经地提出忠告。
「我知道店很重要,但为了健康着想,你最好还是休息一阵子。就算没显现在数值上,但可以确定你已经累到足以昏倒的地步。」
「说得也是……」
和花虽然点头,却没有意思要听进津守的建议。她对每个人都很温柔,态度也很随和,乍看是个好好小姐,其实脾气不但硬得很,还十分顽固,对自己的信念或想法会坚持到底。但也因为是这种个性,她才能年纪轻轻就独立开店。
津守也看透和花的心思,一脸烦恼地皱起眉头。不过他本身亦常超时工作,没什么资格对人说教,只好把叮咛的对象从和花换成我。
「你要好好配合啊。」
「我知道啦。」
我现在就已经全力在配合她了……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他所谓的配合,应该是指配
合他一起说服和花休息吧。我认真地点了头后问道:
「对了,你不是工作做完了才会来我们家吗?」
「因为我打草惊蛇啊。」
虽然这用法似乎有误,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既然打草会惊蛇,代表他一旦出现在人手经常性不足的自家医院,就玩完了……因为,一定会有同事来堵他并哀求他帮忙。
「你才应该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我本来想送你们回去……」
「没关系啦,我真的没事。」
和花微微一笑,再次强调她很健康,我跟津守眯起眼睛无奈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就彼此道别。我嘱咐津守要吃好睡饱,他也点头回应。
这时,忽然传来有人喊「医生」的声音。我们三人一起往走廊看去,前方站着一名穿护士服的年轻女子。她跟我们对上视线后轻轻点头。津守先回了她一句「现在就过去」,再叮咛和花要保重身体。等津守走向那名护士后,和花看着他边忙着跟对方交谈边逐渐走远的背影,忽然轻叹一口气。
「津守哥的问题比较大吧。」
「那家伙可还没倒下喔,所以你没资格说人家。」
我这么一说,和花就对我鼓起脸颊。我对她幼稚的表情笑了笑说「回家吧」,拿起收据迈开步伐。
我们离开医院时已经快三点。在回家前,我们先打电话回家,铃声响了很久,却等不到犀川先生来接电话。我们猜他大概在店里,又重打一次,结果店里也没人接电话。
「他在外面吗?」
「或许在打扫庭院吧?」
犀川先生既然负责看家,应该不会随便出门。我做出他大概在屋外的结论后,跟和花一起走向从医院能直通的横滨海岸线车站,坐上电车。由于和花是坐救护车来的,我本来还担心她回程不能搭电车,不过和花说没问题,外表也跟平常一样,看来没有逞强。
从津守的医院转搭电车和公车回家,花了我们一个小时。我们首先坐到海岸线起点新杉田站,换搭JR到大船站再往镰仓。虽然海岸线顾名思义是行驶在海岸地带,不过从津守的医院到新杉田之间是穿过市区,景色很普通。
因为沿线上有游乐园,到处能看到像观光客的乘客。我们看位子都坐满了,就站在出入口附近。我担心和花的身体状况,问她能否久站,她苦笑着点头。
「可以啦,我就跟平常一样……真搞不懂我怎么会昏倒。对不起,哥,不但让你担心,还让你陪我到这么远的地方。」
「……」
「而且检查结果也没异常啊。」
听到和花后面这句话,我没有回答「就是说啊」。我想和花并非生病,而是寿命将尽……这比生病还严重多了。
该怎么对和花说明呢?能为和花做什么呢?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话变得比平常少,反而让和花露出担心的样子。
我们坐电车到镰仓站后,换搭公车回家。在我们从公车站走回家的路上,有个女性二人组迎面走来。我很快知道那两名陌生女子是店里的客人,也感觉到和花歉疚地叹了气。
「真可惜~都特地来了,竟然临时公休。」
「这也没办法啊,人家是突然病倒的。而且看到那么郑重的道歉,就算想抱怨也说不出来了。」
「的确是呢。那个人难道要一直那样道歉吗?」
彼此擦身而过时,我被她们的对话吓了一跳,跟和花面面相觑。我一边默默加快脚步,一边对低声问我有没有听见的和花点头。
「那一定是指……犀川先生吧?」
听到我的推测,和花点点头,以小跑步冲上坡道,我也追在她身后。当店前的停车场映入眼帘时,两人不约而同倒抽一口气。虽然犀川先生正如我们所料是在停车场前平常放招牌的地方,不过,他手上拿的东西倒是出乎我们意料。
「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双手高举写着「临时公休」四个大字的简易牌子。因为字体非常大,远远就能看见。我跟和花匆匆赶到犀川先生身旁,他则用一如往常的表情对我们说:「欢迎回来。」
「犀川先生,你在做什么?」
「我想让来这里的客人都能一目了然……这样开车来的客人便能马上掉头,坐公车来的客人也能少走几步路。我本来想在公车路线的转角处放告示牌,但那里毕竟在自家范围外,随便这么做似乎会给人添麻烦。」
他解释自己为何要站在停车场前举牌通知后,我跟和花都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点头。既然这样……犀川先生把手上的牌子插在门口不就好了吗?
「我想对特地前来的客人们当面致歉。」
「犀川先生……」
「……您身体已经好了吗?」
犀川先生问,和花点点头,面带微笑地说了句「谢谢」,并要他进屋去。我们把犀川先生做的牌子──那是把「临时公休」四字分别写在四张半纸(注6)上,再贴到木板上做成的──放在现场,然后绕过店外,从自家家门进屋。
我们喊一声「我回来了」后,从玄关走进屋里。家里安静无声,几小时前救护人员忙进忙出的景象彷佛一场梦。没人在的屋内感觉比平常更冷,我快步走到厨房打开暖炉,并命令和花回房间休息。
「就算检查结果正常,你过劳还是不争的事实。反正今天不开店,你快去躺一下。」
「嗯……我会去躺着……」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和花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虽然我感觉到她有话想说,但我听了可能也无计可施,只好装作浑然不知。和花听到我命令她回房休息,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明天……我想开店。」
「……」
津守要她休息一阵子时,和花只给了模棱两可的回答。她连坐救护车都觉得尴尬,因为她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问题,再加上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也难怪她不想休息。刚才客人擦身而过时的对话,已经令她相当在意,而且明天是星期六,客人比平常更多,一旦店铺休息,败兴而归的客人势必会增加。
不过,她毕竟才刚因为昏倒而坐了救护车,深知我可能会反对,所以摆出像在备战的严肃表情。看到和花这模样,我下意识说出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话。
「……你要不要休息一阵子,做些喜欢的事呢?」
「咦……?」
「比如去巴黎……见见江崎之类的。」
「哥,你在说什么啊?」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出江崎的名字。我明明无法接受和花的前男友江崎,为何还劝和花去见他?连我自己都感到困惑,不知该怎么回答,和花则一脸莫名其妙地摇头。
「我现在根本没心情思考和江崎见面的事……毕竟下星期就是圣诞节了,客人也都很期待……」
「……你一个人开店……果然还是太勉强。我跟犀川先生能帮的忙有限……」
「这倒是……我真的给哥和犀川先生添了很多麻烦……」
「不,麻不麻烦倒是其次啦……」
我没有要责备和花的意思,只是希望她能顾及其他更重要的事,不是总把店里的事摆第一,可是无法清楚说明的焦虑,让我变得更加口拙。
因为你……你的寿命就要……
「……」
话接不下去的我陷入沉默,和花则看了我好一会儿,投降般叹一口气。她丢下一句「我先去躺一会儿」走上二楼,不管是爬楼梯的脚步声或是纸门的开阖声,在我耳里听来都很遥远。
我叹一口气,在厨房的椅子坐下。原本在走廊旁听我们对话的犀川先生进到厨房,默默站在瓦斯炉前烧开水。他准备好茶壶和茶杯,用滚水帮我泡了茶,然后把装着茶的杯子放到我面前问:「您还好吗?」
「……」
我默默点头,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遮脸。一闭上眼睛,和花倒在厨房地板上失去意识的样子再次浮现。我难受地吐出一口气,把手放下,发现犀川先生就坐在我面前。
犀川先生看着我,比之前更面无表情,感觉反而像在忍耐什么。他一定知道吧?知道和花什么时候……和花的寿命什么时候会结束。
「已经……快到了吗?」
「……」
就算我问和花的死期是否快到了,犀川先生仍不愿回答,只是像个人偶般看着我。我会叫和花去做她喜欢的事……叫她去见江崎,是因为我知道她的大限将至。如果是生病,至少心里有个底;如果出意外,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唯有像这样一步步确实地接近死亡,才最令人难耐。我就是清楚这一点,才会花那么长的时间做心理建设。
然而,心理建设根本派不上用场。我长叹一声,想起早上回去的光冈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小杏。佳纯小姐乍看之下是做好了准备,但如果时候到了,她真的能忍受吗?更何况,如果死亡是在无预警下突然降临,那股失落感又会有多强烈?
「……如果那时……我……不做那种事的话……」
即使把后悔说出口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每次都是在想起后又藏回心里。我那时年纪还小,别无选
择,如果什么都不做,现在和花就不会存在。我以前向来是这样想以获得一些救赎,可是,步步逼近的死亡又让我的心濒临崩溃。
和花如果过世……我光是这么想,指尖就开始颤抖。
我下意识把手握紧,低头注视发白的拳头,耳边传来犀川先生的声音。
「要恢复和花小姐原有的寿命……只有一个办法。」
「……」
恢复寿命的方法……?我不懂犀川先生的意思,皱眉抬起头。那是指……把母亲移转给和花的寿命再还给母亲的意思吗?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而且这么做的话,和花不是会立刻丧命吗?
我错愕地看着犀川先生,他则说出我现在才初次听闻的惊人内容。
「其实……和花小姐是不该出生的。」
「……咦……?」
犀川先生说不该出生……是什么意思?我听得更加迷糊。犀川先生看我一脸困惑地歪着头,继续说道:
「当具有能力的人诞生在凑家时,那一代只能有一个孩子。彰文先生因为有兄弟,很明显能知道他那一代不会有人拥有这个能力。然而,重吾先生偏偏没有兄弟姊妹,让他深信自己具有能力。由于他听说能力是隔代遗传,本身又是独生子,得知澄子夫人怀了第二胎后,更加确信自己将会得到家传的能力。」
「……可是……」
「没错,事实上能力却是显现在柚琉先生身上……」
「……所以……你才会说和花不该诞生吗?」
我用嘶哑的声音发问,犀川先生用力点头。所以……和花会一出生就差点没命,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不该出生的孩子……
「……当时,和花小姐与生俱来的寿命遭到没收,柚琉先生则移转澄子夫人的寿命给和花小姐……因此,如果能拿回被没收的寿命,和花小姐就能活到她原本的岁数。只不过这并非直接加上去,而是跟她靠澄子夫人的寿命活到的岁数互相抵销。所以……」
「……如果……和花本来寿命就不长的话……」
「便会直接死去。」
也就是说,这像是一场赌博。用乐观的角度想,如果让和花拿回原有的寿命,她或许能活得更久,但另一方面……也可能会发生最坏的结果。这不是能马上得到答案的抉择。我一边苦恼,一边问犀川先生别的问题。
「那么……她要怎么拿回原本的寿命?有什么必要的条件吗……」
要延长一个人的寿命,必须拿走另一个人的寿命。同理可证,若要恢复和花原本的寿命,应该也要付出某种代价。面对我的问题,犀川先生点了点头。
「……这本来是不该做的事,当然有条件。」
「……条件是……」
「就是凑家的子孙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这种能力,而且,柚琉先生本身的能力也会随之消失。」
我本来以为会是更严苛的条件,比如需要很多人的寿命之类的,结果竟然意外容易。而且,对于快被这个能力逼疯的我来说,根本求之不得。如果能力消失……我就乐得轻松了。
再说,这能力就此绝迹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这样一来,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一样为此吃尽苦头。我本来就排斥移转寿命的能力,所以,这个条件不但没让我难过,甚至可说是好消息,我不禁大大地点了点头。
「这样很好啊,反正我也不想要这个能力……只要没有能力,就不用再做那些事吧?这样一来……只要和花的寿命够长,结果便皆大欢喜。」
我抱着乐观的态度回答,并看向直直注视我的犀川先生,不料背脊一阵发凉。虽然犀川先生的脸跟平常一样凶恶,看起来像面具般没有表情,我却从中感受到一股哀愁……
我觉得奇怪,想了一下原因后恍然大悟。如果我的能力消失……犀川先生会怎么样呢?他是为了监视我才会在这里……不,不只是我,听说只要具有能力的人诞生在凑家,他就会现身监视,以防止能力遭到滥用。可是,万一这能力消失了呢……
「……犀川先生……到时你会怎样?」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自从犀川先生从庭院的幽暗中诞生,已陪伴我将近三十年。到时犀川先生会……
「我也会消失。」
犀川先生面无表情地回答完后,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在和花和犀川先生之间二选一。艰难的抉择让我心生动摇,不慎打翻茶杯。已经凉掉的茶水在桌面上流动,速度格外缓慢。
隔天,和花一起床就一脸认真地拜托我。
「哥,求求你,今天还是让我开店吧。我身体状况不错,也绝对不会勉强自己。而且,我保证只开店到圣诞节,接下来就会休比较长的假。唯独到圣诞节的这段期间,我不想让客人失望。」
和花的热情说服了我,我于是用之后要休长假为条件答应了她。反正我知道她其实没有生病,而且只要她的死期将近,犀川先生一定会采取行动。看犀川先生在一旁聆听时都没有反应,就知道和花到圣诞节前应该没问题。
只不过,和花的时间所剩不多也是事实,犀川先生一定是因此才会把我不知道的和花秘密以及拯救她的方法都告诉我。想到这一切端看我的抉择,我就觉得好沉重,有种想要逃避的心情。
可是,现实中的我也无法郁郁寡欢地细细思量。大概是天气很好的关系,整个周末点心铺的来客络绎不绝,等待入座的人龙从没断过。我为了多帮和花跟犀川先生一点忙,凡是能做的都尽量去做。
星期天晚上打烊后,和花跟犀川先生继续留在店里的厨房备料,我打扫完座位区后,煮鸡肉丸火锅留给他们当晚餐,并表示要出门。
「我做了火锅,等你们忙完后热来吃吧。」
「谢谢,可是都这个时间了,哥要去哪里?」
「我有东西要拿给深町。她十二月都很忙,应该没空来我们家。」
和花听到我要去找深町就点头同意。她大概也不觉得我晚上会去其他地方吧。她跟犀川先生对我说「路上小心」,目送我走出店外,朝公车站前进。十二月已经过了一半,晚上变冷许多,没穿外套实在很难熬,看来我穿羽绒外套出门是对的。
我在站牌等了一会儿后坐上公车,幸好公车里暖气满强的。我握紧口袋中的手机。从我在公车站等车时,就在烦恼要不要先打电话给深町。
虽然跟和花说有东西要给深町,但我其实没什么要紧事找她,只是想找个人听我说话……而我唯一想到的人选是深町。我知道她圣诞节会来拿蛋糕,换作是平常,一定会等她来家里,可是,我现在没时间了。
只不过深町这个时期也很忙,不在家的可能性很高,我知道自己应该先打电话确认她在不在家,但偏偏不想打开手机。就这样矛盾了好一会儿后,车内广播通知下一站便是目的地,我按了下车铃。不久后公车停下来,我下车往深町的公寓走去,要是她不在,顶多是打道回府而已。我明明是特地来找她,一旦站在她家门前,却又开始希望她别在家。
若她问我来意,我根本想不出该说什么借口,挣扎了一会儿,想说就这样无功而返也不好,我抱着豁出去的心情按下门铃。
「……」
从外面能听见「叮咚」的电铃声。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一秒秒过去,仍不见门内有任何动静。确认她不在家又觉得有点可惜,我抱着复杂的心情叹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去。
『……来了。』
深町的声音突然从对讲机的喇叭里传出来,让刚才以为她不在的我一时乱了阵脚,用有些走调的声音回答:「是、是我。」
『……凑?』
「是啊。」
我回答完,对讲机先「喀」的一声发出挂断电话的声音,接着门马上打开。探出头的深町扎起头发,穿着整套棉质运动服,手拿红笔,一看就知道她正在工作。
「怎么来了?」
「抱歉突然来打扰……你很忙吗?」
我总之先确认,深町一脸困惑地说:「算吧。」听她说正在处理带回家的工作,我再次说声「抱歉」,表示下次再来。既然深町忙到连星期日晚上都要蓬头乱发地加班赶工,我更不能打扰她。
「你圣诞节会来拿蛋糕吧,那时候再说……」
我准备要回去,但深町牢牢抓住我的手臂,皱起眉头挽留:「等一下。」接着,她一针见血地说中我的痛处。
「你就是等不到下星期才来的,不是吗?」
「……」
「等我一下,不可以回去喔!」
深町用强硬的语气下令后,再次回到屋内。大概是怕我会偷跑掉,她披了件外套、随手拿了钱包和手机就出来。
「我家里实在不能见人,而且我肚子也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吧。你晚餐吃了没?」
「……还没。」
「我这副德性能去的店也有限,这附近的店可以吗?」
我回答都可以。等深町关好门后,我们一起走向电梯。当她按电梯时,我说了声「抱歉」,她则露出无奈的笑容说:「应该说谢谢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