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新闻竟然不是头条。」
贵子在餐桌旁读着晚报,喃喃自语。趴在她对面的三濑川听到后,慢吞吞地起身。
他看了看贵子手上的报纸,轻轻点头说:「喔,嗯。」
现在是傍晚,三濑川却穿着睡衣,胸口还是敞开的。他难得这么不修边幅。就算三濑川的本名听起来像某红灯区,也不至于到现在才为名字当起豪放男吧。
「这还蛮常发生的啊,不到头条的程度。」
新闻的标题是「阎王殿遭闯空门」,副标题还提到犯人仍在逃亡。内文有写到不但没有目击者,对犯人的行踪也毫无线索。
「你是指闯空门?」「不只闯空门,凡发生在阎王殿的骚动都是。」「……治安也太差了吧……」
贵子又看回报纸。三濑川说要换衣服,就离开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玄关传来玻璃门晃动的声响。那扇门上次被五官王他们弄坏,最近才刚修好。应该是有人要擅闯进来,才会发出拉动门板的倾轧声。难道就不能出声问一下是不是有人在家吗?贵子忍不住离开座位查看。
这时有个青年低头穿过门,不知为何表现得鬼鬼祟祟。他一看到贵子,肩膀就抽动一下。
即使比不上闪电,青年的个子还是非常高。他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跟站在木头地板的贵子视线齐平。金色浏海盖住他的眼睛,看不清楚长相。他的气质很阴沉,跟他的金色头发形成对比。他似乎讨厌引人注目,从他身上的黑色上衣和日式裤裙,就看得出他想保持低调。
「请问您有什么──」贵子还没说出「事」,正面伸来的手就堵住她的嘴巴,把受到惊吓的她一把拉去,使出大到快压扁人的力道,从背后抱住她。
贵子挥动手脚企图挣扎,结果马上遭对方制伏。她把脸转向旁边,上下晃动头部,却只让青年的手掌稍微滑上去,把鼻孔撑得像猪鼻,撞到头上的假角,然后又回来塞住嘴巴。
「不、不要乱动喔……」
青年用软弱的语气拜托贵子。这男人打算要干嘛?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贵子感到害怕,额头渗出汗水,刚才看过的新闻再次浮现脑海──是那个闯空门的贼吗?难道是从阎王殿逃来这里……不,也有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反正无论如何,都得设法通知三濑川这件事才行。就在贵子这么想时……
「快、快来人啊……」
闯空门的贼(暂定)往屋里喊叫。这应该是她要说的吧?
「都没人在吗?喂,快来人啊──」
闯空门的贼(暂定)接着喊出三濑川的本名。他们认识吗?
「到底在吵什么──」
三濑川穿着平常的暗红色和服登场。他一来就目瞪口呆,笑容僵硬。难得看到他是真的心生动摇,而不是故意演蹩脚戏。
「啊,放心吧,我已经把强盗抓住了,你应该很高兴吧?」
闯空门的贼(暂定)观察三濑川的反应。什么强盗?这应该是我要说的吧?
「……可以放开她吗?」三濑川露出疲惫的笑容。「她不是强盗。」
「咦?奇怪,你的角掉下来了……是假角吗?咦,啊,难道你是人类吗?是亡者?你又跟亡者一起生活了吗?为什么?」
金发青年在三濑川和贵子之间来回看了好几次,表情非常吃惊。他说的「又」应该是指旧三濑川的事吧?就是那个折断三濑川的角,忽然消失无踪的小可爱。贵子不清楚其中缘故,也认为那是她不能踏入的私人领域。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想马上搞清楚的不是这件事──
「你到底是谁!」而是这件事才对。
「咦,呃,我是……」
金发男自知理亏,一脸心虚,表现得战战兢兢。
「他的名字你也很常听到喔。」三濑川说。
「……到底是谁啊?」
「阎罗王。他就是十王之一,排在第五顺位的阎罗王。」
──什么?
阎罗王每两个月就会来这里就诊。他们从三濑川在阎王厅工作时就认识,算是老交情了。以前三濑川曾以认识五官王为由,不肯做心理咨商,所以阎罗王也一样,与其说来接受心理咨商,更像是凭着以往的交情,来找三濑川吐苦水。
阎罗王来接受咨商前,其实有事先连络三濑川,只是三濑川没告诉贵子。由此可知,三濑川应该是知道阎罗王要来,提不起劲,才会整个早上都懒洋洋的。
「我还是一样睡不好……」
在心理咨商室玉匣中,阎罗王坐在橡木制的电椅上,双手抱膝。虽然没到要绑上带子固定身体的地步,就一个审判罪行的人而言,选这种椅子还是令人不敢恭维。
不管是选椅子的品味,穿一身黑装低调的打扮,还是拖泥带水的性格,都跟阎罗王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合。既然三濑川说地狱会反映人道,希望这个阎罗王也能变得更有威严一点。
「你是不是该吃安眠药了?要我帮你去拿热铁火杵处的灼热之液吗?」
三濑川站在阎罗王背后,双手放上他的肩膀。贵子坐在三濑川附近的椅子上,旁观整个过程。热铁火杵处是叫唤地狱的分处。灼热之液是责罚罪人用的,可以让罪人的意识变模糊。
「喝那种东西感觉好像是我生病了一样……我想要自然好。」
「那么你的寝室就不可以用在睡眠和性生活以外的用途上,不能在房里看书吃东西。还有如果不想睡,要先暂时离开被窝,等真的有睡意时再躺回去,这是为了不让你的大脑把失眠跟寝室连结在一起。好,怎样,做得到吗?」
「性、性生活……」阎罗王的脸颊染上红晕。
「你可以不要每次都不好意思吗?」
「抱、抱歉……可是,每次我有了睡意躺回床上,又会开始胡思乱想,结果还是睡不好,情况一天天恶化下去,甚至出现像梦游的症状,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不是睡在走廊上,就是在部下的房里。我感到不安,睡得更不好,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啊?你根本不必穷操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有能力应付的,相信我准没错。」
哎呀,贵子心想,三濑川的态度跟平常不太一样。虽然脸上依然笑咪咪的,不过他以前从没像这样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建议。
「你不用再哄我了。我真的不适合扮演大家心目中的那个阎罗王。我很努力在工作,可是到现在还是只有我不敢吃蛋……」
为什么会提到蛋?感到困惑的只有贵子,三濑川脸上倒不见任何迟疑,只是把手放在阎罗王的肩上,附和道:「是啊,说的也是。」
「当时也有其他人在场观审,他们现在都敢吃了……大家都能轻易办到的事,只有我一直做不到。」
阎罗王抽着鼻子喃喃抱怨完,就低下头去。贵子要求三濑川说明,三濑川就表示这在人道也是相当有名的轶闻。
日本在中世纪时,将吃蛋视为禁忌,有个统治者却不当一回事,照吃不误。他来到阎罗王面前后,竟然坚称说:「我才不可能吃那种东西。」他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保持沉默,事情就不会曝光。
于是阎罗王把负责做菜的厨师从人道传唤来地狱,问这统治者一生吃了几个蛋。厨师当然答不出来,毕竟他不可能真的去数。这时阎罗王就说:「是吗?没办法了──只好问你的身体吧。」
阎罗王并不想拷问,却还是指挥牛头人身的部下进行。他表现得像个冷酷的支配者,尽可能装出狰狞的表情,不让人发现他其实快昏倒了。
他们把这个统治者夹在两块巨大的石板间挤压,就像做人体押花一样,只是这押花一点也不美。随着「咕啾、咕啾」的声音,从石板间溢出了红色的血、白色的蛋壳,以及黄色的蛋液。这统治者一生吃过的所有蛋,都化为黏稠汁液泊泊涌出……
流传至人道的部分到此为止。就因为这样,即使现在吃蛋的禁令早已解除,纤细的阎罗王依然碰也不碰。这件事在地狱里也只有少数人知道。
「我不想看到蛋……」
「是啊,我知道你不想看。」
三濑川把阎罗王一把往前推,接着放开手。阎罗王发出虚弱的呜咽声。
「……而且我还常常出错。像有次来了一对殉情的夫妻,我为了表示自己善体人意,就不小心让他们转生到畜生道当了鸳鸯。」
这有什么不好?鸳鸯不正是夫妻的象征吗?
「鸳鸯其实非常花心。」贵子还没发问,三濑川就先做了解释。「如果想让他们转生后能继续在一起,选信天翁还比较适合。这种鸟很专情,每一年都跟同一只伴侣共同筑巢。」
「不过。」三濑川转向阎罗王继续说。
「要不是因为出过错,现在地狱也不会将生物学列为学生的必修课了。多亏你过去的失败,才会有现在的进步啊。」
三濑川跟贵子初次见面时,也曾说变成纹白蝶比较好。那也是拜教育所赐吗?
「可、可是……我还是不适合……我讨厌当阎罗王……」
三濑川不停说着正向的话,阎罗王却像逃避他一般,
转头看向贵子。
「……你也有过……讨厌工作……的时候,对吧?」
他想寻求贵子的认同,但贵子不能肯定他,不然等她拿到薪水后,就得立刻离开这个家,横渡三途川了。
「一开始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不过现在倒是不讨厌,还蛮有成就感的……」
贵子只好言不由衷地答道。在三濑川面前,应该要这么说才对。不过她才讲到一半,话就接不下去,感觉有苦难言,彷佛喉咙涂了毒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我不是说了吗?贵子小姐是我优秀的助手呢。」
「是吗……看来只有我最没用啊。」
阎罗王把双脚放在椅面上,并拢膝盖,身体蜷缩,似乎想让自己消失。看到他这个样子,贵子感到胃莫名地隐隐作痛。到底怎么回事?贵子把手放上肚皮。为了不让阎罗王和三濑川察觉,她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抚摸肚子。
幸好很快就恢复了。该不会是吃坏肚子吧?在她思考这个问题时,阎罗王不忘继续猛吐苦水。
「我啊,其实很讨厌拷问。真羡慕五道轮回王,他那里几乎没在拷问。哪像我,只要有亡者在,就得随时打起精神,装出狰狞的表情。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快昏倒了。」
阎罗王说起丧气话简直没完没了。
「狱卒们看不起我,讲话都口无遮拦……说什么要我开冥土女仆咖啡厅,还有人投书建议把赛河原改成天体营,真是莫名其妙。总之很糟糕,糟透了。」
赛河原不是只有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吗?看来这个天体营是萝莉控狱卒的提案吧,难怪阎罗王会说糟透了。
「提倡节约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是大家要阎王厅负责宣布,我才会出面的,结果批评的矛头都指向我。大概是我知名度比较高的关系吧,亡者会痛骂或畏惧的对象几乎都是我,比率压倒性地高。可是那些亡者做起坏事来,明明都比我更过分,更肆无忌惮耶。我能透过净玻璃之镜看到亡者的一生,所以比其他人更了解亡者。我都有看到,我全都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
贵子愣了一下。她看到泪水从阎罗王脸上不停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做,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当阎罗王真吃亏,每个人都讨厌我。」
「你不要再奢望大家都会喜欢你。」三濑川没有安慰他,继续步步进逼。「你认为不受人喜欢就活不下去。这是事实,还是推论?答案是后者。你把事实跟推论搞混了。你不必为了别人讨厌你就唉声叹气,也用不着一定得受人喜爱。」
不是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建议,就是洗脑式地把结论灌输给对方,这用「不对劲」已经不足以形容了。在今天的三濑川身上,根本看不到他平时的样子。
「不过……我还是希望对方至少别再找我麻烦。都持续那么久了,真的很烦。」
「这次是偷东西吧?」三濑川说的是今天晚报上登的新闻。
「是啊,不过对方其实什么都没偷,只是把房间弄乱。」「什么都没偷?真的?」「嗯,是啊,没有东西不见。」「哦,我还以为那个入侵者偷走了你重要的东西呢。」「重要的东西?」
「比如说……」三濑川用手指着太阳穴。「……你的心之类的。」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一点也不好笑……」
阎罗王有些赌气地说完,用力擦了擦脸。
「……是阎王宫的保全太松散了吗?」贵子问三濑川。
「没有啊。」
「可是那个人现在不是还在逃亡吗?而且既然他能侵入宫殿,就代表那里的保全还是──」贵子说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难道是内贼?」
「会这么想很合理。」
阎罗王听着他们的对话,想到犯人可能是部下,看似心灵受伤,垂头丧气。
「以前曾有人趁阎罗王睡觉时,在他的生殖器上写完字就走了。这事件当时还蔚为话题。文字的内容是『我会一直一直看着你,我的心永远与你同在』,最后还画上爱心符号。」
「咦!不觉得这句子长了点吗?字数比想像的还多,啊,用小字写就可以了吗……」
「呃,你注意那种地方干嘛?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种事,才是你该惊讶的地方吧。」
大概是受三濑川的性骚扰影响,让贵子的反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她觉得很丢脸,故意不理会三濑川带着苦笑的指正。既然文字的内容这么热情,会不会是跟感情有关呢?难道阎王殿里有厉害的跟踪狂吗?
阎罗王看三濑川的眼神充满不悦,像在责备三濑川不该说出那件事。接着他看向天花板,像说梦话般喃喃自语道:「唉──要是延命大人能来救我就好了……」
延命──大人?他们现在谈的内容,跟长寿有什么关系吗?
「有个被称为延命大人的英雄。他是地狱的英雄,永远站在弱者这一方。」三濑川说。「延命大人是大定智非地藏,也就是地狱的地藏王菩萨。他是可以带来各种幸福的延命地藏喔。」
「有能力帅气助人真好。真希望我也有那种力量……」
「你当然有啊,延命大人就在你心中啊。」
「不要胡说好吗?你是想鼓励我吗?这反而让我觉得不舒服。总之我就是没用……」
阎罗王的头往膝盖越埋越深。
沉默持续好一会儿后,阎罗王呼吸变浅,似乎睡着了。
三濑川先竖起食指抵在嘴巴前,接着又指了指门口。
「不叫醒他可以吗?」
他们一走出房门,贵子就问三濑川。
「没关系,就让他睡吧。虽然治疗失眠症时,是不能在不该就寝的时间睡觉的。」
那为什么不叫醒阎罗王呢?
「对了,三濑川先生,你今天听委托人说话的态度,跟平常不太一样……」
贵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三濑川却很干脆地回答:「对啊。」
「因为我根本没打算要听啊。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听他说话。」「为什么?」
三濑川走到木头地板要下水泥地的交接处坐下,还拍拍旁边的地板喊道:「过来坐。」贵子没有照办,只是站在三濑川身后。她的举动虽然无礼,三濑川却露出开心的笑容,继续说道:
「他为了受到喜爱,对别人的话都照单全收。我讨厌这个毛病,想要他改掉。」「有到讨厌这么严重吗?」
「什么妥协适应都去死吧,什么客观公正都吃屎吧,就算傲慢一点也没关系,不要退缩,坚持己见,站稳自己的立场,不要一直任人摆布──这就是我对他的要求。我知道这愿望很独善其身,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办到,所以才会用一些手段去操作。」
「……你跟阎罗王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三濑川耸耸肩,不予置评。
「总之,先不论我的想法如何,他对事物的看法本来就严重偏离事实,太过悲观。」
三濑川浅浅一笑,双手盘在胸前,思考片刻,再抬头看向贵子。
「打个比方好了,假设有一篇文章,开头写着『我是处女』──」
「为、为什么偏偏要举这种例子啊!根本是性骚扰嘛!」
「好啦,如果是你,会怎么接下去呢?」贵子的抗议完全遭到忽视。「写『所以不好』吗?这在道理上实在说不通。」
「……喔。」
「『我是处女』的后面可以接『因为身旁的人都没眼光』,也可以接『所以我没有得性病的风险』,不然就接『所以我能把时间花在比性行为更快乐的事物上』。明明能接的句子多不胜数,却把『不好』视为理所当然,坚持只用这种答案,不觉得很莫名其妙吗?」
不管是或不是,贵子都不能回答,只好保持沉默。这是在指桑骂槐吗?
「在阎罗王的脑中,有很多像这样莫名其妙的文章,这是因为他把一般大众的价值观,拿来当成自己产生的价值观,就像是拿绳子绑住自己,把心灵都用龟甲缚绑得紧紧的。」
阎罗王满脑子都在想自己的事,没办法对事物做深入思考,导致他破绽百出,容易让人趁虚而入,他人的观感会大大左右他的想法。讽刺的是,越是在意自己的人,就越会依赖别人。
「我要他别再这么做,彻底根除他一厢情愿的毛病。」
所以三濑川才想用自己的观念,取代阎罗王原本的想法吗?这种做法还真是充满三濑川的私心,难怪跟平时的心理咨商相差甚远。
「为了不让你误会,我要先声明一点,关于龟甲缚,我只是拿来做个比喻,并不是真的否定龟甲缚。我本身是很想尝试的,尤其在发情期更欢迎,兴致勃勃喔。」
谁管你啊。「……你应该很关心阎罗王先生吧?」
贵子刻意营造感伤的气氛,三濑川却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反应不带一丝感情。
「我倒是觉得快受不了了,巴不得他赶快消失呢。」
贵子不禁背脊发凉。三濑川是认真的。虽然从他的表情中嗅不出怒意,甚至跟平常一样笑容可掬,但那种感觉跟面对闪电时的确不同。三濑川讲
话这么毒,并不是因为把阎罗王当成推心置腹的朋友。他们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子正在思考该做何反应时,突然传来声响。一个是咨商室的门开启的声音,另一个是金属互相碰撞的清脆声响。
阎罗王醒来了吗?贵子望向声源。
可是──站在她眼前的男子并不是阎罗王。
难道这次真的有人闯进来了吗?贵子做出防御的动作,但三濑川依旧坐在地上,还拉了拉贵子背后的衣服。「你在做什么?」贵子连忙用眼神问道。
「贵子小姐,你认不出来吗?看仔细点,那是阎罗王啊。」
「…………咦?」
贵子又把这男子看了一次。身材和发色的确跟阎罗王一样,不过浏海全部往后梳,露出原本遮住的眼睛。那双炯炯眼眸有着方形的瞳孔,眼神十分锐利,彷佛一瞪就能把对方变成石头。
他的服装也跟之前不同,是红色法衣配上花俏的袈裟。袈裟上的花样有碎花、有豹纹,感觉像是跟社会脱节的老妇人缝出的拼布。虽然袈裟原本就是将废弃布料回收再利用做成的,不过这种组合也未免太突兀了。他脖子挂着一串环绕两圈的璎珞,上面串了许多金光闪闪的珠子。
男子右手拿着闪耀银光的锡杖。锡杖前端扣着大环,大环里再各扣着几个小环。刚才清脆的金属声,就是这把杖发出来的吧。
然而,最让人不解的是男子身上散发的气质。他跟阎罗王截然不同,不但不会畏首畏尾,还顶着一张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扑克脸。
「……他真的是阎罗王先生吗?」贵子问三濑川。
「是啊,不过内在跟刚才完全不同。」
「啥?内在?内在不同……?」
「外在跟内在不同应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吧?这种事很常有的。」
「才没有呢,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阎罗王对他们讨论自己的事表现得兴致缺缺,自顾自地拄着锡杖,直接经过贵子和三濑川身旁,走到屋外。
「咦,那个,他是要……回去了吗?」
「不是,他是要去别的地方。来吧,我们也跟去看看。」
在三濑川的催促下,贵子也跟在后面一起出去。
阎罗王来到了赛河原。看来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
根据三濑川的说法,这里比夺衣婆所在的位置更西边。来这里的路上雾比较薄,脚下就跟其他地方一样铺满白石头。原来河滩随着位置不同,每个区段的景色也有所分别。
说到不同处,三濑川的眼镜也跟平时不同,现在右侧的镜片上,装着一个看似脚踏车铃去掉外壳后的装置。这东西是他们出城镇前,三濑川到小巷里借来的,体积很小,运转的原理不明,听说是摄影机。
三濑川一直盯着数公尺外的阎罗王看。他到底为什么要拍阎罗王呢?
「喂,你们男生,认真一点好不好!」
贵子突然听到一句像小学女班长会说的台词。在阎罗王的前方有五个小孩,两个女孩,三个男孩,看起来都不满十岁。这群年幼的孩童全穿着白和服,代表他们是亡者。
「什么嘛,我们只是休息一下啊。」
「才不是一下好不好!你们一直在玩耶!」
「吵死了!吃我这一招!浣肠炸弹!」
有个男孩竖起两根食指,将手并拢,开始追起女孩,另外两个男孩一个泫然欲泣地说:「别这样啦……」另一个则一脸茫然地隔岸观火,还有一个女孩咯咯大笑。这景象十分祥和,感觉不像身在地狱。
班长女孩原本边叫边逃,一看到阎罗王来了,就抱住他喊道:「延命大人,救救我啊!」
阎罗王用没拿锡杖的手,俐落地抱起班长女孩,侧过身子,想帮她逃过浣肠男孩的攻击,不过结果很惨。
「啊,等一下,延命大人!哇,我停不下来啊──」
浣肠男孩的浣肠炸弹冲过头,就这么在阎罗王的屁股爆炸了。
「延、延命大人,您还好吧?」
孩子们全都聚集过来,窥伺阎罗王的脸色。阎罗王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不要紧,你的手指没折到就好。」
「延命大人明明是被害者,却为别人担心,好帅喔!」
阎罗王抱着的班长女孩这么说,让贵子也差点受到影响。不过仔细想想,这可是浣肠耶,哪里帅了?算了,先别管这个,更重要的是……
「……『延命大人』?」贵子抬头看向三濑川,三濑川就回答:「没错。」
「这是阎罗王在做角色扮演吗?扮演地狱的英雄?」
「不是,阎罗王就是延命大人,他们是同一个人。五官王不也同时是普贤菩萨吗?情形是一样的。阎罗王本身就是地藏菩萨。」
什么?贵子怀疑自己耳误。英雄的真面目怎么这么简单就曝光了?不是应该更吊观众的胃口吗?
「不管是一般狱卒,还是阎罗王本身,都不知道阎罗王跟延命大人是同一个人,只有在阎罗王身边工作的人才知道内情。我以前也在阎王厅工作过,所以才知道。」
「……呃,这就代表……他是多重人格啰?」
三濑川露出一口白牙,笑着点头。
「多重人格啊……现在不流行这种说法了。」
贵子这么说完,三濑川缓缓地眨了眨那双藏在镜片后的漆黑双眼。
「……怎么了?」
「你还能在意流不流行喔,真好,要是我也能选择,那就可轻松了。」
三濑川拐个弯念了贵子一句。
「……抱歉。那阎罗王,不,延命大人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你不知道吗?地藏王菩萨的使命本来就是拯救小孩子。我们虽然把这边的河岸统称为赛河原,不过狭义上来说指的是这里。」
也就是比双亲早逝的孩子们要堆石头的地方。
「『此非阳世之事,乃死出山下西之河原之事。闻者皆不忍卒听,哀而怜之。』讲的就是这里。那些幼小的孩子一边念着『堆一个为母亲,堆两个为父亲』,一边堆着石头。堆着堆着鬼就来了,破坏孩子们好不容易堆起的石塔。这时出面拯救他们的就是地藏菩萨,也就是延命大人。他会把孩子送到极乐净土去。」
「话虽如此,在这种地方堆石头还真可怜……」
他们交谈到一半时,有人从前面拉贵子的衣服。贵子往下一看,发现是个小孩亡者,外表给人稳重的印象。他用好奇的表情看着贵子的角。
「怎么了?」
贵子弯下腰问他,男孩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凑近贵子的手,喃喃地说:「……有味道……」
贵子一听不禁僵住。这可不能当作没听到。
「……我很臭吗?」
三濑川将鼻子凑近贵子的脖子闻了闻。
「你在干嘛!」
「这不是你问我的吗?你不臭,也没什么特殊的味道。虽然我闻不出来,不过我想这孩子指的大概是亡者的味道。他应该是在你身上闻到跟他一样的味道,觉得很稀奇吧。在这里很少看到你这种年纪的亡者──」
「妈、妈妈……」
男孩哭了起来,似乎是把贵子跟他母亲重叠在一起。贵子不知道是这孩子的母亲本身就很年轻,还是对这种年纪的小孩来说,每个超过二十岁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多少受到打击。三濑川看贵子动也不动,就抱起男孩哄他,结果男孩反而哭得更用力。
「哎呀,他讨厌我呢。」
「这孩子蛮会看人的。」
「你怎么这么说?你自己还不是哄不了他?」
「我、我可以的!」
贵子把男孩从三濑川怀中一把抱去,让他坐在自己肩上,在原地高速旋转起来。这种玩法贵子小时候很喜欢,而且比想像的需要力气,一不小心就「嘿啊」一声发出雄壮的吼叫。男孩不知道是因为吓了一跳还是觉得好玩,收起了眼泪。笑得开怀。
「你看,我这不是办到了吗!」
贵子放下男孩,一脸得意地回过头,想用食指指向三濑川,不料却扑了个空。原来是她转到头晕,把方向搞错了。她连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转向三濑川,往前一踏,用力一指。
至于三濑川则低着头,一只手遮住眼睛,肩膀不住颤抖。
「你、你在笑啥啊!」「你呀,真是太有意思了……」
贵子发现三濑川在笑,摆出臭脸。
那个感觉很乖巧的男孩大概是满足了,又跑回延命身旁。
「延命大人,您今天要指名谁?」
「选我、选我!」「我啦我啦!跟我一起走啦!」「我、我也要……」
孩子们将延命围住,不约而同地拉扯他的袈裟。
贵子把头一甩,迅速转向三濑川。
「指名是什么意思!投书建议把赛河原改成天体营的人,难道就是延命大人?其实是阎罗王因为压抑已久的性癖作祟,才会自导自演吧……」
「不是啦,所谓的指名是地藏菩萨会从中选出一个孩子,送到极乐净土啦。」
「啊,是这样啊……」
想像力变得太丰富了。姑且当成是受到三濑川的影响吧。
「啊!住手!」
有小孩的尖叫声从不远处传来。那不是围在延命身边的孩子。延命开始奔跑,孩子们也跟了过去。
「是鬼出来破坏石堆吗?」
「可能喔,我们去看看吧。」
贵子和三濑川也跟着过去。
结果不是鬼。
「竟然一颗一颗慢慢堆,真是有够蠢的!」
「哇!住手、住手!」
有个穿着白和服的男孩一边大笑,一边踢垮石堆。那男孩有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模样很可爱,用天使形容也不为过,但他的行为却残忍如鬼。堆石堆的女孩看到石堆遭破坏,抱住男孩的脚想阻止,却被男孩毫不留情地踹飞。
周围有几个也身穿白和服的孩子,正一脸胆怯地旁观着。
延命也站在不远处,跟随他跑来的孩子们一起观察状况。
「好过分!」班长女孩紧抓住延命的袈裟说道。
「那家伙是三天前刚来的,每次都做那样的事。」浣肠男孩说。
「就是要做不好才好,这样鬼就会来叫我们好好做,鬼来了地藏也会来,所以要破坏才对。」
天使男孩露出可憎的笑容。
「他说的也有道理。不幸的确是地藏登场的必要条件。」
三濑川在贵子身旁喃喃自语,态度出奇冷静。
「这样地藏就会来,把你带往天国。我在网路上有看过,虽然是恐怖特集,却一点也不恐怖,根本是骗小孩的!啊,什么,难道你们没有自己的电脑吗?该不会连手机都没有吧?笑死人了!我想要什么,我爸妈都会买给我喔,所以我什──么都知道!」天使男孩咯咯大笑。「你们几个家里都很穷吗?既然很穷,干嘛要把你们生下来?对喔,你们已经死了呢,其实是因为很穷才被杀掉的吧?好可怜喔──」
天使男孩正自鸣得意、嗤之以鼻时,突然有沉重的地鸣伴随野兽般的咆哮,朝这里靠近。出现的是一个挺着大肚腩的巨大赤鬼,无论身高或体宽都相当于三个成年男性。天使男孩发现鬼来了,喊了一声「哇啊」,不过他并不害怕,只是半开玩笑地这么叫。
赤鬼抓住天使男孩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像在进行评选般盯着他看。天使男孩叫道:「放开我,笨蛋!」想踢鬼却一直落空。后来赤鬼突然失去兴趣,把天使男孩往背后一丢。
就在这时,延命动了起来。
他以神速冲到落点,张开双手,将落下的天使男孩接着正着。男孩原本紧闭双眼,绷紧全身,准备承受落地的冲击,却发现冲击迟迟未来,才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睛。
「……你是……地藏吗?」
延命俯视天使男孩,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天使男孩不但没道谢,还咂了下舌。
「动作真慢!怎么不快点来啊!」
「那真是抱歉。」
延命一板一眼地说完,就把天使男孩放下来。
「哇,妈妈!救我!」
这次鬼的目标换成别的孩子。那个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就是刚才叫贵子妈妈的男孩。他跟鬼明明有一段距离,却害怕得无法动弹。
「咦,贵子小姐!」
三濑川难得惊讶地呼喊。那是因为贵子朝男孩跑去。
这种事明明交给延命就好了,都怪他不该叫出「妈妈」两字。这明明不关她的事,都怪那孩子刚才叫过她妈妈,让她感觉像被指名一样,无法再当袖手旁观的陌生人。
但贵子毕竟不是英雄,跟延命不一样,才刚跑到男孩身边,就绊到脚跌倒了。
赤鬼突然震怒,四肢着地,把地上的白石子往后铲,彷佛车子催油门般用超乎想像的速度冲向他们。刹那间鬼已逼近他们眼前,抬起上半身,高举拳头。贵子立刻抱住男孩,用身体挡在中间,将眼睛闭上,肌肉绷紧。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贵子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灰色的天空,以及延命的背影。延命正举起锡杖,挡下鬼的手臂。
延命用锡杖把赤鬼的手臂弹回去,再顺势用锡杖击中对方的腹部。赤鬼的身体弯成大大的ㄑ字,往后弹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贵子茫然地看着整个过程时,身体突然浮了起来。三濑川一手抱着贵子,一手抱着男孩,将他们带离现场。
「真是的,不要那么乱来好吗?」
三濑川让男孩回到其他孩子那里后,露出无奈的笑容对贵子说。
「我知道了,三濑川先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即使贵子已表示反省之意,三濑川仍给了她一记手刀。
「你、你干嘛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说什么添不添麻烦的,我根本无所谓。」
三濑川眼睛半闭,要笑不笑的,似乎有点生气。
就在这时,鬼的咆哮响彻四周。三濑川和贵子同时望向声源,看到鬼正乱挥手臂,企图打扁延命,动作就像在打地鼠。
延命用锡杖一一挡下鬼的攻击,趁隙跳上鬼的手臂,跑到他脸上,双手握住锡杖,使劲挥下,垂直刺进鬼的眉心。这一击犹如闪电,凌厉得连黑暗都能划破。
鬼的嘶吼震撼大气,化为耳鸣。赤鬼愤怒发狂,试图把延命打下来,不过延命已经先一步跳回地面,徒留不知情的赤鬼白打了自己的脸。赤鬼看起来也搞不清楚状况,只好捂着脸,跌跌撞撞地逃跑了。
「打赢了!延命大人真厉害!」
孩子们都聚在延命身边。
「……哼,不过是这种程度,当然打得过了。」天使男孩将双手盘在后脑勺,说出泼冷水的话。「唉,你是延命大人吧?你可以带我去天国吗?」
「你还不行啦。再说那里不是天国,是极乐净土。一次只能一个人去!」浣肠男孩说。
「什么?还要排队喔?」
「是不用啦,不过你不是才刚来吗!绝对轮不到你啦!」
「果然还是要排队嘛,不过我就不用遵守这种规则!」
天使男孩站在延命面前,下巴抬得很高,用颐指气使的态度仰望延命。
「你是延命大人吧?选我吧!我爸是大公司的大老板,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拜托我爸帮你弄一座大石像。」
贵子本来以为延命会对天使男孩说教,没想到延命只将手轻轻伸向男孩,摸摸他的头,用平静的语气说﹕
「……好吧,就选你。」
延命身旁的孩子们表情变得很难看。
「怎么这样,太过分了……」班长女孩说。
「……我都说了,那家伙才来三天耶……」浣肠男孩说。
延命面无表情地摇头。「你们还不行,他可以。」
孩子们鼓噪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好过分」、「太过分了」。
延命无视孩子们的反应,用锡杖指着天使男孩,光芒顿时将男孩包围。
「哈哈!地藏也不过如此!你们看!就算你们乖乖等下去,也不会有好事发生的!笨──蛋!拜拜──!」
光芒瞬间减弱,徒留笑声回荡,天使男孩随着光芒一起消失了。
「等、等一下,他不是应该站在弱者这一方吗?」贵子急切追问三濑川。「为什么要让那孩子优先呢?难道他真的是被石像迷了心窍吗?地藏菩萨的石像不是到处都有吗!」
「是啊,地藏的信徒多不胜数,所以地藏像的数量也相当可观。不只寺庙,就连市郊、山顶、坟场入口等也是随处可见,跟生活完全融为一体,不但充满亲切感,也广为大众所接受。在人道有哪个神明能像地藏一样受到如此崇敬?应该没有吧?他是不可能受区区石像利诱的。会让那孩子优先,是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父母的悲叹是受难的根源。」
延命不知不觉间来到他们身边,对贵子这么说。
「什么?」
「在这边讲不适合,可以等回去再说吗?」
延命不等他们回答,便回到意志消沉的孩子们身边,一个个依序摸他们的头。他明明就有看到孩子们不服气的表情,但在摸完头后仍毫无笑容地沿着原路折返。
「没有药草茶吗?」
延命问道。他们已经回到三濑川的家。在厨房的桌子上,摆了三个三濑川准备的茶杯。
「没有。」「是吗?」「你是指玄关旁的曼陀罗草吗?长是有长,不过我不想拔那种东西。」「这样啊。」
延命静静地啜饮绿茶,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
「赛河原有另一个功用。」「……什么功用?」
「就是救赎父母。」「父母?」
「对,父母越是悲伤叹息,孩子就越会受鬼攻击。」
「也就是说。」三濑川把话接下去。「父母如果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孩子就无法离开赛河原。让父母重新振作起来,也是赛河原的功用之一。」
「那么,刚才那孩子是……」
「从那孩子身上,我感受不到父母的悲叹。我知道有人是孩子死后心也死
了,有人是努力超越这种痛苦,可是我也知道,那孩子的父母并不属于这两者,他们打一开始就不曾悲伤,从鬼的态度也看得出来。对于死后父母不会伤心的孩子,鬼是完全没兴趣的。」
这么一来,那些孩子说「好过分」的对象也不一样了。原来他们不是在责备延命,而是在批评天使男孩的父母。
「那个孩子不是说他什么都知道吗?」三濑川笑得很含蓄。「……可是他明明就不知道父母根本不爱自己呢。」
贵子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表情凝重起来。
「不过,这种情形并不稀奇。说什么母性本能、父性本能、不求回报的爱,要做到其实很难,可是很多人却把这当成理所当然。就连洋溢着爱的地狱,都很难找到这样的爱了,这与其说是爱,说是慈悲还比较适合呢。」
「嗯,的确是。」
「不管是男、是女,还是人类以外的生物,就算爱的是自己的蛋,都得付出努力才行。这是有秘诀的。被爱这种事不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能被人所爱反而是种幸运。」
「嗯,的确是。」
延命频频给予肯定。他的表情几乎没变,让人很难看透他的心思。
「……你对必须鉴定父母的爱这件事,不会感到厌烦吗?」
「我想都没想过。因为从我出现以后,就一直在做这件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记得了。阎罗王创造出我,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阎罗王一定是觉得自己很不幸,所以我才会出现。我与其说是他的另一个人格,倒不如说是──」
延命玩弄着一撮金发,看向三濑川。
「──Imaginary Friend(想像中的朋友)。」
「对,就是这样。我这个朋友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登场,就跟他想像的一样可靠。我是潜藏在他心中的理想。他想要力量,想要帅气地出手救人,那就是他的愿望。所以我才会这么做,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延命说明的语气很平静,让贵子差点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说法。但只要冷静一想,就知道其实话有蹊跷。
「呃,结果……这还是阎罗王做的,对吗?」
「那是当然。他做得到,他有这个能力,他能成为理想的自己。我想告诉他这一点,让他发现自己的潜力,发现我的存在,即使我会消失也无妨,我就是要他知道,他是办得到的。」
延命想让阎罗王察觉,但这种事根本用不着烦恼吧,反正他们共用一个身体,应该有很多方法能点醒阎罗王才对。贵子想到这里,拍了一下大腿。
「等一下,该不会闯空门的其实是……」
「对,那些都是我做的。」延命直接坦承。「我不是说想让他发觉吗?我的目的不是偷东西,而是把现场弄乱。无论警备再怎么森严,都还能闯进房里的人,除了阎罗王本人外还会有谁?我希望他能想到这一点。」
三濑川说过是内贼,还真是名符其实的「内」贼。不管是闯空门或是在生殖器上留言,原来都是延命所为。他的努力着实令人动容,可惜画面有些愚蠢。
「咦?贵子小姐。」三濑川单纯地感到惊讶。「你该不会现在才知道吧?真迟钝呢,对……非常迟钝。」
「你也不必讲成那样吧。」「生气啦,抱歉抱歉。」
三濑川边傻笑边伸手摸贵子的头。你这是要哄谁啊?贵子故意冷淡地拨开他的手,没想到这么做却造成反效果,让三濑川不死心地又伸手过来,贵子只好再拨开。三濑川开始觉得有趣,伸手速度变快了。既然这样,自己也得认真起来才行。贵子不愿服输,狠狠打掉他的手,两个人就这样一来一往、互不退让。
「……你们两个很像呢。」
等贵子为了摆脱三濑川的手,进行好一会儿的攻防战后,延命就喃喃说了这句话。三濑川闻言愣了一下,停止动作。
「看到你们这样,我才想起来,医生跟三濑川也是这么互动的吧?」
延命所谓的医生是指三濑川,而三濑川则是旧三濑川吧。旧三濑川就是在贵子之前寄住于三濑川家的人类。
「啊,难道这就是你雇用贵子的原因吗?是因为她很像──」
三濑川微微一笑,拿起茶杯默默喝了一口,接着转向身旁,将含在口中的茶以水平方向喷到延命脸上。
「……你想做什么?」
「我本来想说『你可不可以少说两句?』但嘴里刚好有茶,才会引发这个不幸的意外。」
「是吗?既然是意外,那也没办法。」
三濑川的说词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但延命倒是没有动怒,对脸上不停滑落的水滴也不在意。感到不愉快的反而是贵子。她知道自己跟哪个人重叠,是哪个人的替身,心里也多少有个底。不过,当事实突然摆在眼前时,她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冒牌货。没有人喜欢自己被当成替代品,如果有的话,她还真想见识一下。
「延命大人真辛苦,还要当阎罗王的替身。你应该觉得很厌烦了吧。」
贵子怕她如果表现得像闹别扭,会让三濑川误会贵子对他有好感。虽然贵子努力装得不在乎,不过那句话中指桑骂槐的意图还是很明显。
「替身当习惯后就不会这么辛苦了。」三濑川说。
「我又不是问三濑川先生,我是在跟延命大人讲话。」
「……抱歉,我时间快到了。」
咦?贵子不禁看向延命。延命用一只手遮住双眼,低下头,看似无法抵挡睡意来袭,开始不停点头。后来他用力地摇了一下头,额头就扣的一声,直接撞到桌面。
「好痛……抱、抱歉,我睡着了吗?奇怪,我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他」用双手捂住额头,抬起头来。从那畏畏缩缩、毫无自信的语气,就知道他不是延命而是阎罗王。又换回来了。
「还有我的衣服好像变了……奇怪,衣服怎么这么湿?还有,呃……我的屁股好痛喔……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做了什么吗?」
从阎罗王的反应来看,延命明明因为男孩的浣肠攻击而受伤了,却一直忍耐着。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吗?好帅喔──咦?
「我们什么也没做,都是你做的。」「咦?」
「你变成延命大人,帅气地拯救了弱者喔。」「什么?」
「总之百闻不如一见。」
三濑川从眼镜上小心拆下摄影器材,放在餐桌中央,按下像齿轮的零件。整个天花板顿时成为投影萤幕。
营幕中放映的,是刚才他们目睹延命英勇救人时的画面。延命为了守护孩子跟鬼战斗的身影,随着影格前进而不停变化。
「怎样,这就是你喔。」
这是当然的,毕竟延命跟阎罗王脸长得一样,体型也一样,只要看这影片就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根本无法狡辩。
阎罗王痛苦地瘪着嘴。
「这是你趁我睡着时做出来的吗?这是模仿秀?整人秀?还是什么更特别的手法?竟然趁我睡着时帮我换衣服,还真是辛苦你们了……」
「啥……?」贵子说。
「谢谢你们特地这么做,不过你们也不用花这么大的工夫来安慰我,毕竟我跟延命大人根本是天差地远。」
这个笨蛋!事实明明摆在眼前,阎罗王却完全视而不见。贵子忍不住双手往桌面一拍,作势要起身。
「贵子小姐。」
三濑川制止贵子,摇头暗示她多说无益,并露出自嘲的笑容。
阎罗王看到这一幕,则是目瞪口呆。
「为什么阎罗王他就是不相信啊……」
贵子目送阎罗王离开后,还等不及玄关的门完全阖上,就连忙追问三濑川。三濑川垂下眉毛,笑了笑。
「他每次都这样,无论我怎么想办法,用尽各种手段,结果都是以失败收场。」
「他是不是故意装蒜啊?」
「不是,他是认真的。虽说百闻不如一见,但其实眼见也不一定为凭。就算视力再好,还是有看不见的东西。我有说过吧,阎罗王的想法非常悲观。他自以为看遍亡者人生,通晓世间道理,却连自己的事都看不见。」
「这真是太可惜了……!」
贵子发自内心为此叹息。
「的确是。不过阎罗王与其说不相信自己是延命,倒不如说是不想相信。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想看,这么说比较恰当。」
「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说过吗?要爱自己的蛋是有诀窍的。」「呃……」
「阎罗王不吃蛋,还说他不想看到蛋,可见他对延命这颗自己孵育出的蛋,也抱着同样的态度。他其实不想看到延命大人。」
「所以我才问这是为什么啊!他不是都创造出理想的自我了吗?」
「承认自己强悍,就跟承认自己软弱一样困难。」
贵子对这句话虽不太理解,却突然若有所感。简单来说,就连阎罗王这种地位崇高、有头有脸的人,也有跟树林或贵子的恩人漫画家相同的心情。
不想接受自己的伟大,企图逃避自
身的一切,包括潜力、能力和成长性。就算变化的方向是好的,还是怕失去现在的自我。既然排除不幸不一定能通往幸福,与其相信自己有能力,倒不如认为自己很无能,什么都办不到,什么都不要做,或许还比较好。只要告诉自己:「我能过理想的人生吗?怎么可能!」就能一笑置之,轻松度日。他们想阻碍自己,想用小刀猛刺自己的大腿,再悲叹自己因为受伤无法前进,好借此让心灵得到安宁。
「……唉,我已经开始感到厌烦了。」
三濑川像是忍耐着疼痛般苦笑。
三濑川曾说想打破阎罗王的迷思,可是每次都像今天这样徒劳无功,也难怪他会厌倦了,毕竟他浪费这么多时间,却总是换来懊恼的心情。
「咦?」三濑川看向贵子,诧异地叫了一声。
「抱、抱歉。」
道歉归道歉,错还是在三濑川身上。都怪这个人表现出脆弱的一面,她才会一时鬼迷心窍,忍不住顺着三濑川的背往上摸。贵子立刻把手拿开。
「……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只是你的背沾到灰尘了。」
三濑川似乎看穿贵子的妄语,呵呵笑了两声。
「话说回来,阎罗王先生到最后还是没察觉到延命大人的存在。感觉延命大人有点可怜呢。」
「喔,是啊,的确是。他最盼望阎罗王能注意到他,阎罗王却浑然无所觉,真是难为他了。一想到这里,就能体会到不渡河的亡者有多痛苦呢。」
「……什么?」
「因为没人会注意他们的存在啊,你忘了吗?」
「不,我还记得。」
贵子只是没料到话题竟然转到这里来。
「贵子小姐,你放心,我会遵守约定,等到发薪日当天,我会确实地把你送到河边的。」
「咦,呃,那个,关于这件事……」
她不想接受地狱的责罚,想要待在这里,就算最后没人注意她也无妨。这明明是贵子刚来这里时就做出的决定,在这种情况下却难以说出口。
可是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不管有多害羞、多丢脸、多没面子,她都应该放下自尊,不顾一切去抓住机会才行。现在可没时间让她磨蹭了,因为……
──距离合约到期,还有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