蛯原仁走在清晨的上学路上。
秋季天气渐凉,天空阴阴沉沉的,周围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这个时间就连运动社团的晨间练习都嫌太早。
他意识着自己的脚底。柏油路的触感、砂砾的触感,脚底得到的刺激传递到膝盖。会痛吗?不,已经不痛了。多亏他整个夏天为了慎重起见而休养。虽然没有练习,但他很认真地拉筋。股关节如果不够柔软,容易造成膝盖负担──这是名叫唐臼的一年级生告诉他的,还介绍他正确拉筋的影片。唐臼虽然态度冷淡,不过应该是个好人。
他试着稍微跑步。
他停下来,又稍微跳一下。周围没有其他人。
此刻,他充分感受到膝盖不会疼痛的幸福。他感觉到自己嘴角泛起笑容,从后门进入校内,走向旧校舍。
目的地是旧校舍的长走廊。虽然是老旧的木头走廊,但弹性刚刚好。他把这里当作花道,常常独自一人练习──但是从去年开始受到干扰。
因为歌舞伎社。
他们的社办也在旧校舍,不过时间这么早,应该还没有人来。几天前,仁整理旧录影带的时候,找到祖父年轻时演的狐忠信。祖父在影片中踏出非常精采的狐六方脚步,让他也想要练练看。他原本想要直接请教祖父,但感觉很有可能被说「你还太早了」,因而逡巡不前。
狐忠信是假扮源义经的家臣佐藤忠信的狐狸。
或许很多人会感到奇怪,为什么狐狸会变成武将?那是一种妖怪,而这种荒诞无稽的设定也是歌舞伎的乐趣之一。虽然假扮成人类,骨子里却是野兽,再加上是一只孝顺的狐狸,因此动作必须表现出这样的复杂性。这是很受欢迎的剧目,也是很有趣的角色,因此仁希望总有一天能够饰演这个角色。
──造出好的「型」,容纳好的「心」,等它终于满溢的时候,「型」便会进化。
祖父以前曾经这么说过。不是对仁,而是对其他弟子说的。仁当时刚好听到,但因为年幼,并不是很懂。不过,他现在觉得好像可以稍微理解。
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以满溢的心使「型」进化的演员吗?
如果可以,那是多久以后?二十多岁?三十多岁?不论如何,首先必须习得优异的「型」。他感到心急,不禁加快脚步,但来到旧校舍前就停下来。
「咦?蛯原?」
「……来栖。」
你怎么会在这里──仁心中这么想,遭来栖以无忧无虑的笑容一语道破:
「哇,你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接着他又说:「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出现。啊,你是不是想使用走廊?你要练习『六方』吗?我会待在社办,你可以放心练习。」
「……我不练。接下来陆续还有很多人会来吧?」
仁不想被人当成观赏对象,因此这样回答,来栖却说:「没有,应该只有我会来。」看来他不是为了晨间练习而来。
来栖从书包取出旧校舍大门的钥匙,边开锁边说:「来来来,进来吧~」口吻就像普通的欧巴桑。
「既然不是晨间练习,你来做什么?」
「嗯~有点像自主练习吧……我想重新思考剧本。我原本在家进行,可是最近是助手来帮忙的时期,所以没办法静下来。」
「助手?」
「画漫画的助手。你也知道,我们家彩子小姐是漫画家。」
这时仁发现来栖的脸色有些苍白,说话也缺乏活力。
「……你身体不舒服吗?」
「嗯?没这回事。啊,可能有点睡眠不足吧。最近我的睡眠很浅,早上也很早就醒来。以前阿公常常抱怨想睡却睡不着,我现在大概能了解他的心情。」
来栖在走廊上边走边说,然后打开做为歌舞伎社社办的房间,邀请仁:「请进。」仁原本不打算进去,但又有些好奇他们的根据地是什么模样。他站在入口处观望,个子娇小的来栖就像松鼠般不安分地窜到他身后推他进去。
「喂,你干什……」
「你既然不练『六方』,就来帮我出意见吧。是关于剧本的事。」
「跟我无关……」
「嗯,对,跟你无关,我知道。那我就自言自语,你只要在旁边听就好。」
来栖硬是把仁带到社办中央的地毯,让他坐下。仁猜想,他们平常一定是围坐在地毯上,七嘴八舌地讨论各种事情。
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仁整理着皱起来的地毯边缘心想。
他上次和同年龄的小孩一起玩,大概得追溯到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与其说是因为他生长在歌舞伎名门,不如说主要是个性使然。生长在梨园的年轻演员当中,也有人朋友很多;另外亦有同世代演员聚集的场合,不过仁很少参加。他在不习惯的场合会格外拘谨,如此一来其他人也会在意,结果就会形成尴尬的气氛。反倒是和年纪大他许多的前辈在一起,他还比较轻松。
「啊,对了。夏季祭典那件事要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没什么,我只是凑巧在场。」
「凑巧?」
「……」
仁没有回应嘻皮笑脸的来栖。当然不是凑巧在那里,他知道他们要在夏季祭典演出,那个多管闲事的男人还特地通知时间。反正刚好无法练习,他想说可以打发时间就去看看。
「……闹场的是什么人?」
仁随口问起。正从书包掏出资料夹和剧本的来栖回答:「听说是外校学生。」剧本封面印着剧名「拔毛夹」。
「外校学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们跟他们有什么过节吗?」
「喔,你在替我们担心吗?」
来栖笑咪咪地问,仁冷冷回答:
「你是傻瓜吗?虽然你们的演技拙劣,可是我无法容忍像那样闹场的人。就只是这样。」
「那些人真的很可恶~害一年级生没办法演完,太可怜了。他们都很努力练习耶。不过第一次上台就遇到那种事,或许可以增加胆量……啊,对了,我们文化祭要演的是这一出戏。」
来栖打开《拔毛夹》的剧本。他没有回答仁刚刚问「有什么过节」的问题,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就算说了也和仁无关──仁边想边看剧本。剧本似乎是用文字处理软体制作的,排版很容易阅读。
「……依据的剧本是什么?」
「几年前国立剧场举办的歌舞伎鉴赏教室的剧本,不过配角人数稍微做调整。」
「要演《拔毛夹》的话,人数怎么想都不够吧?」
「是啊。不过体操社和手工艺社都答应帮忙。另外我们也向回家社招募帮手,希望有人会来……像是仆人之类的角色,虽然没有台词,可是有了这些角色,气氛就会不一样,对不对?」
仁同意最后一句。
即使是没有任何台词的角色,在舞台上仍旧具有存在意义。
在时代物中,身分高的人如果没有任何随从,就少了气派。为了营造独特的空间与气氛,必须要有小侍童、女仆、随从等人员。
「除了人数以外,还有很多必须克服的问题,让我很头痛……不过就算叹息也没用。」
「哦。」
「而且,与其在上演前最后一刻才发生紧急状况,倒不如早点发生,这样至少有应对的时间吧。」
「……就算早点发生问题,也不能保证上演前最后一刻不会出问题。」
「哇!别说了!不要说那种不吉利的预言!」
或许是因为过去的经验太惨痛,来栖恐惧地喊着「言灵好可怕」。仁原本只是开玩笑,但他对于自己向来栖开玩笑这件事感到讶异,也没办法说出「我只是开玩笑而已」。
「……抱歉,我收回。」
他只好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文化祭应该会……表现得还可以吧。以素人歌舞伎的程度来说。」
「呜呜……你说得没错。希望可以顺利演出……虽然还没找到演出场地……」
「什么?」
「礼堂地下室听说因为施工,没办法使用……」
「你们真的不要紧吗?」
「如果失去信心,就没办法前进!现在只能先做好该做的事。」
来栖彷佛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转动大眼睛看着仁问:
「关于《拔毛夹》的台词,你觉得可以改编到什么程度?」
「不用改编。」
仁迅速回答,被来栖吐嘈:「这样不就没得讨论了。」接着,来栖又说:
「如果可以不用改编,我也不想改,可是《拔毛夹》是时代物,要听懂台词应该很难。像是这里……」
来栖指着剧本中的一段开始朗读:
「失落御宝,足以为证。此非主人所知之事。身为保管者,既遭偷盗,即为民部之不虑。罪该切腹,以示忠诚。」
以素人来说,台词朗读得不错──当然只是以素人而论。
「这样根本听不懂吧?」
「听得懂。」
「我是说,普通高中生听不懂。
」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普通高中生?」
「在歌舞伎方面,你本来就不是普通高中生啊。内马尔十七岁就成为职业选手,他也不是普通的十七岁青少年。」
「这跟棒球选手有什么关系?」
「他是足球选手。」
「……」
自己好像搞错了。仁瞪着一脸无奈的来栖反驳:
「反正就是听得懂。至少这是日文,而且时代物还有很多台词更艰涩的戏,《拔毛夹》已经算是简单的。」
「虽然没错……可是像『失落御宝』,看到文字会懂,可是只听到『失落御宝』,观众应该听不懂。」
「故事是从遗失『天理矣』的短笺开始,所以观众应该可以理解意思吧?」
「你太天真了。来看我们表演的客人,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知识。蛯原,你应该也有这种经验吧?歌舞伎座和国立剧场偶尔会有高中生团体参观。那些和我们同年纪的观众对歌舞伎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歌舞伎。」
「……嗯,的确碰过。」
「他们有很高的机率会睡着吧?」
「……」
「你会很懊恼吧?」
仁回答:「不会,反正我不抱期待。」不过他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因此来栖或许猜到他在说谎。
他不可能不感到懊恼。
他也知道,人家既然是付钱来看戏,演员没有权利批判观众。但内心的老实话是:「要睡觉就别来看!」歌舞伎的观众席通常不会太暗(虽然因演出方式而有不同),视座位所在的位置,演员有可能一清二楚地看到观众。
「相反地,如果同年纪的观众看得很高兴,不觉得很兴奋吗?在花道上听到女生的尖叫声,不觉得超爽的吗?」
「……不论是男女老幼,只要观众喜欢,我当然高兴。」
「好啦,站在你的立场当然会这么回答。总之,我认为既然站在舞台上,就要让观众看得开心。我们就算拼命练习让声音传到观众席,但如果观众听不懂台词的意思,就无法传达故事内容。」
「……那就用字幕吧?」
仁简短地回应,来栖用力点头。
「我一开始也想到这个方法,像是利用萤幕或大型投影布幕之类的。如果可以把演员说的台词化成比较容易懂的字幕秀出来,应该满不错的。」
他充满活力地说明,但马上又皱起眉头,用失望的声音说:「可是啊~」仁心想,这家伙的表情真是丰富。又不是站在舞台上,日常生活中表情变化这么多,不会累吗?
「字幕不是得阅读才行吗?」
「那当然。」
「那样的话,观众的注意力大概就不会放在重要的舞台上。蛯原,你在演出的时候,观众如果只看字幕,你也会觉得很失望吧?」
「……嗯。」
「电影字幕出现的时机很巧妙,而且听说比实际台词少很多,可是歌舞伎的字幕必须解释难懂的台词,所以搞不好反而会变长。这样的话,观众根本没时间看演员。」
「那等于是本末倒置。」
「没错吧?所以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就台词本身做一定程度的修改。然后我想了这样的方式──」
他说完从剧本下方拿出笔记本。
那是现在很罕见的直式书写笔记本,感觉颇有古风。来栖把笔记本递给仁,仁只好打开来看。这本似乎也是《拔毛夹》的剧本,不过……
民部:「哎呀,挑别人毛病都很清楚。我民部戮力为公,日夜审讯盗贼,如此忠臣竟被称为胆小武士,你有何证据?」
玄蕃:「遗失传家宝就是证据。身为保管者,传家宝既被偷走,实属大疏失,理应切腹谢罪才是忠臣。称你为胆小武士有何错?」
民部:「这个……」
玄蕃:「请果断切腹。」
民部:「这……」
玄蕃:「请。」
「……你刻意用接近现代话的方式来写?」
「嗯。这点程度的话,应该不至于破坏戏剧的氛围吧……」
是吗?仁思索片刻,但还是要念出来才清楚。他在口中喃喃念出玄蕃的台词。他以前在年轻演员的研究会中,曾经演过《拔毛夹》的秀太郎一角。
「身为保管者,传家宝既被偷走,实属大疏失……大疏失感觉不太顺。我会想要说『不虑』。不过,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原本台词的缘故。」
「嗯。」
「民部说『挑别人毛病都很清楚』,这句也改过吧?原文是什么?」
「呃~」来栖看着脚本回答:「人之一寸,身之一尺。」
「没错,就是这句……这是谚语?」
事实上,仁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对于自己饰演的角色台词或是和自己对话的角色台词,他会彻底查清楚,但却忽略了这句台词。他脑中闪过「糟糕」,不过来栖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拿出另一本笔记本说:
「这是谚语。呃,原本应该是『人之一寸,我之一尺』。意思是说,别人的缺点即使只有一寸也看得到,但自己的缺点即使是一寸的十倍,也就是一尺长,也还是没有发觉。」
「哦,所以你才改成『挑别人毛病都很清楚』。」
「是啊。其实我很想直接套用这种谚语或惯用语,应该会满有气氛,可是观众听不懂就没用了……」
歌舞伎使用独特的语言、独特的台词朗读方式、独特的发声。
第一次听到的人不可能听懂台词。即使是仁,以前每次拿到新的剧本,也要查字典记下读音与意思;到现在有时碰到不太常上演的剧目,也得重复这段过程,更何况是对歌舞伎没兴趣的高中生。要用「都是日语」为由要他们理解,根本强人所难──所以仁放弃了。对于因为学校活动而来看戏的学生团体观众,他已经放弃要他们理解与欣赏。当然,他还是会希望即使只有少数人,也有人能够明白歌舞伎的乐趣……
来栖说:「我希望观众能够尽可能理解内容,和我们一起享受歌舞伎的乐趣。」
他那双大眼睛有些充血。看来他说自己睡眠不足是真的。
这家伙没有放弃。
仁早就放弃要和同世代的人分享歌舞伎的乐趣,来栖却没有放弃。他大概也不打算放弃──那当然了,所以他才会创立歌舞伎社。
仁心想,真傻。
不论是坚持荒诞梦想的来栖,或是提早放弃的自己,两者大概都是傻瓜吧?因为太喜欢歌舞伎,所以变得有些傻。
当仁这么一想,突然感觉紧绷的肩膀放松了。
「不必完全听懂也没关系吧?」
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咦?」
「只要听懂八成的台词,应该就足以欣赏戏剧。与其让观众完全理解,更重要的是避免损害歌舞伎的特色。」
「歌舞伎的特色……」
「如果把所有台词都写得像现代语言,就失去风味了吧?」
「这样啊……也就是说,即使观众不懂意思,还是要保留具有歌舞伎特色的台词?」
仁点点头,翻开剧本说:「譬如这里。」
秀太郎:「啊,你竟敢做坏事。岂有这种马术训练?」
弹正:「实在没义道,这匹马嘴巴太可怕。不过绕马场一圈罢了。」
「这句『没义道』应该没有人听得懂,意思大概是『好过分』。不过这段戏的内容是秀太郎抗拒弹正的性骚扰,所以观众应该能掌握大概的意思。」
「就是弹正假借指导马术,在秀太郎身上乱摸的那一幕吧。」
「对,所以台词才会用『这匹马嘴巴太可怕』这样的文字游戏。如果改成『太过分了,你这人嘴巴真坏。我只不过稍微来一下』……」
「不行,一点感觉都没有。」
来栖深深点头,双臂环抱在胸前盯着剧本思考。
「就算不懂『没义道』的意思,只要演员演得够传神,观众应该也能理解。换句话说,只要演出『好过分』的态度,然后说出『实在没义道』的台词就行了。反正,这里是让观众笑弹正吃人豆腐还说这种话的地方。」
「弹正是不拘小节类型的主角,连吃人豆腐这种事都会做。」
「然后每次都被甩,非常适合阿久津。」
「秀太郎是谁饰演?」
「芳学姊。」
「哦,她应该可以演得很好。」
「你也这么觉得?」
来栖笑嘻嘻地问,仁板起脸回答「嗯」。他并不是真的不高兴,只是自然而然就摆出这样的表情。
「对了,你觉得这句台词怎么样?啊,还有这一幕也有比较麻烦的句子……」
来栖不断翻着剧本,征求仁的意见。歌舞伎台词应该贴近现代语言到什么程度,这也是仁感兴趣的议题。更何况,这次不是他自己要上台,因此他能轻松说出想法。
在实际的歌舞伎舞台上,同样会有改变台词的情况。歌舞伎基本上没有导演,因此通常会反映主角的想法。
「『莫非初迎男人』……这句淫秽的台词要怎么办?这句的意思是
:『你第一次和男人做吗?』弹正这家伙,真是无可救药。」
「这句和之前的『卿之茶』相关。『茶』是男女做那种事情的暗语。」
「哇,这可以在学校的文化祭上演出吗?」
「应该可以吧?这是传统艺能。」
「没错!这句台词也保持原样吧。阿久津一定可以营造出色色的气氛……」
来栖说到这里时,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
他似乎没有吃早餐。
仁想起书包里的饭团。这是母亲替他准备的,让他在自主练习以后吃。他拿出包在铝箔纸中的饭团,无言地递给来栖。来栖有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立刻展露笑容说:「喔,谢啦。」并收下银色包装的饭团。仁很庆幸他没有问:「我可以收下吗?」而且没有以慎重的表情过度殷勤地道谢,这样一来仁也感觉比较轻松。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自己的饭团送给别人。
接下来他们继续针对台词进行各种讨论。
「实乃命矣」这句观众应该无法理解。「戆人」也不太可能理解,不过因为读音很有趣,所以想保留下来。「草鞋也得倒穿」没有适当的改法,所以只能保留原文……话题源源不绝,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去了。仁不经意地看了一下手表,才发现第一节课就快要开始。坐在他对面的来栖也惊讶地说:
「什么?已经那么晚了?糟糕,我今天英文课会被点到!呃,在哪里……」
来栖慌慌张张地拿出课本问仁:「你英文好不好?」仁的英文成绩不差,但是他懒得教人,因此回答:「不太好。」他边整理东西边想到一件事,转向来栖说:
「对了,歌舞伎社有个一年级女生吧?」
「你是指水帆?」
「那是大个子吧?我是指小个子的。」
「……哦,她啊。她已经退社。怎么了?」
来栖的视线停留在英文课本上,语气变得有些低沉。
「她也出现在夏季祭典那段影片里。」
「咦?」
来栖的视线从课本移向仁。
「田中渡子出现在夏季祭典的会场?」
「两、三天前我重新看那段影片,才发现她在观众当中。我觉得奇怪,她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原来是已经退社了。」
已经退社还来看表演,难道她对社团活动仍有留恋?
「原来她……也在场……」
来栖喃喃自语,一动也不动。
仁猜想那个叫渡子的女生或许是因为惹了麻烦才退社。虽然和他无关……但是要不要问问看呢?提供那段影片的是他,应该可以问一下吧……
他正想到这里,预备铃就响了。
糟糕,从旧校舍到教室有一段距离,就连来栖也慌忙把课本塞进书包。
两人冲过走廊。
老旧的地板发出吱嘎声。他们跑在仁原本想要练习「六方」的场地,来栖对他喊:「你先走吧,我要上锁!」
「知道了。」
「下次见!」
「嗯。」
仁留下来栖跑出门口,才想到刚刚来栖对他说「下次见」时,自己回答「嗯」。
搞什么?
还有下次?
自己和来栖还会一起讨论歌舞伎?
不,不可能。今天早上只是凑巧,只是偶然,毕竟那家伙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仁对于歌舞伎社的存在……
气喘吁吁,即使用几乎缺氧的脑子思考也不可能得到答案。
仁只知道一件事。
和来栖聊天时,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只有这点是真的。
*
田中渡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夏季祭典的会场?
她刚好住在附近?不,应该不可能。之前听蜻蜓提到她住的地方不在那附近。
她大概是知道我们要在那里演出《白浪五人男》才来到会场。
那场公演很晚才决定,所以应该很难取得情报……但也不是不可能。总之,她到场了。
她去会场做什么?
观赏以前伙伴的表演?
难道她其实感到后悔?
就算是我,也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她很讨厌我们──或者应该说是很讨厌我。既然如此,我当然会想到负面的理由,例如她和闹场事件有关……之类的。
不,等等,搞不好是蛯原看错了。毕竟手机影片那么小……不过画面可以扩大。最近手机的相机功能都很好,可以拍得很清晰,应该不会看错……
「小黑。」
「呼哇!」有人在耳边叫我,害我吓得稍稍跳起来。蜻蜓看到我吓到的样子,自己也吓一跳,皱起眉头说:「你声音好大。」
「对、对不起,因为你突然叫我……」
「我从刚刚就在叫你。」
「咦?真的?难道我一直在发呆?」
「嗯,你的视线在飘移。好,走吧。」
蜻蜓催促我,我连忙站起来。天啊,我完全没有刚刚开班会的记忆……原来我一直在想她的事。我想要马上和蜻蜓讨论,可是今天社团要忙别的事,还是结束之后再说吧。
「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
在走廊上奔跑会挨骂,所以我用急促的脚步边走边说话。可恶的是,我虽然努力加快脚步,蜻蜓却似乎走得很悠闲。
「手工艺社有三个、体操社有五个人会来。」
「不过手工艺社是来帮小丸子的……如果可以再多几个能上台的人就好了。」
今天要召集对文化祭公演有兴趣的学生,进行详细说明。我们会具体交代工作内容,如果他们接受,就会正式成为帮手,共同参与练习。
说明会首先是由我打招呼:
「谢谢大家来参加我们的说明会。我是歌舞伎社的社长,来栖黑悟,负责舞台演出、导演、杂务、黑衣等等。」
本社社员坐在后方,率先替我鼓掌。啊,太感谢了……我用眼睛估算一下来听说明的学生人数,总共有十人。
我问:「首先,可以请手工艺社的人举手吗?」
坐在一起的三个人举手,有两个女生、一个男生。
「呃,我听说手工艺社的人想要帮忙服装方面的工作。」
「是的,我们想要帮忙丸子学姊。」
「你们都是一年级生吗?」
「是的。手工艺社的三年级生已经退社,现在只有一年级生而已。」
「这样啊。那就请小丸子对你们详细说明吧。」
我说完,小丸子就带着三名一年级生移到隔壁的服装室。服装方面的人手相当缺乏,有三个人加入会是很大的帮助。
「接下来,这边是体操社的社员吧?承蒙你们多次照顾。」
「嗯!我们已经越来越习惯舞台了!」
体操社的长沼学长豪爽地笑着回答。
「长沼学长,我之前也拜托过,希望你能够饰演忍者的角色。虽然有一些台词,不过对学长来说应该没有问题。而且你很有胆量。」
「不要抱太大的期待啦,反而会让我紧张。」
长沼学长摆出防御的态度,梨里学姊便用可爱的声音说:「一定没问题啦~」长沼学长听了眯起眼睛,害羞地问:「真、真的吗?」他的态度未免太明显……
同样是体操社的圆屋学长问:「来栖,我们要做什么?」
我回答:「你们要饰演武士。我想要请圆屋学长和加古川饰演小野家的武士,早野和桃井饰演弹正的随从。」
「唔,要我当阿久津的随从啊?」
和阿久津同班的早野拿到角色分配表,面露嫌恶的表情。
「想到要对他点头哈腰,就觉得心情好差~」
早野当然是半开玩笑,不过数马也附和说「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引来社办里所有人的笑声。嗯,气氛很好。他们和歌舞伎社已经很熟,所以感觉很放心。对了,阿久津好像还没来。他会不会又忘记写作业被留下来?
「原本也想让体操社的一年级生参加,不过,还是希望他们先集中心力在体操练习上,真抱歉。」
「千万别这么说。有五个人参加就已经很感谢了。还有……坐在窗边的是回家社的一年级生吗?」
两个女生带着紧张的表情看着我点头。
「那个……我们在迎新会的时候……觉得歌舞伎好像很好玩,可是又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演戏……」
「不过,如果只是帮忙……比方说,幕后工作之类的……」
感觉很文静的两人,脸长得有点……不,应该说非常相像。虽然不至于无法分辨……
「咦?你们该不会是双胞胎吧?」
「是的。不过是异卵双胞胎。」
「齐浏海的是友江。」
「中分的是紫织。」
两人指着彼此,用浏海差异来自我介绍。她们的体格几乎一样,身材中等。两人脖子都很细,应该很适合穿和服。
我邀她们:「与其当幕后人员,要不要尝试上台呢?」
但两人却同时用力摇头。
「不,不可能。」
「我们
没有演戏经验。」
「你们的角色没有台词,只要站着或坐下,而且可以穿漂亮的和服喔。」
「和服……」
两人面面相觑,露出犹豫的表情。我可以理解,她们一定很想穿穿看和服,大概类似cosplay的心情吧,不过这也没关系。生活在现代日本几乎没有机会穿和服,当然会有类似cosplay的感觉。
「那个……我们也能演戏吗……?」
我笑着回答:「我会想办法让你们也能演戏。」
我不会跟她们说「很简单」或「没问题」,因为那是谎言。我打算让她们饰演服侍公主的腰元(女仆)。虽然说的确没有台词,只需要站着、坐下或走路……但其实颇为困难。
「别担心,我会好好教你们。」花满学长也这么说,并且摊开有可爱花纹的浴衣秀给她们看。「你们看~还有练习用的浴衣唷~」他觉得要来帮忙的人买浴衣太为难人了,所以特地带了几件二手浴衣。友江和紫织看到浴衣都露出欣喜的表情,纷纷说:「好可爱!」这时芳学姊又说:「我来教你们穿吧。」两人一听眼睛都变成心形。好,这边也没问题!
另外还需要的演员是……小侍童。这是负责替领主拿刀、随侍在旁的角色。虽然好像可有可无,事实上却满重要的。领主是大人物,如果自己拿刀也太滑稽。
我正想着该怎么办时,生岛先生走进社办,他身后跟着三个男生。嗯?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他们……
生岛先生说:「我看到他们在走廊上徘徊,就带进来了。」
三人显得有些尴尬。
「不,我们并没有……」
其中一人说话,另外两人点头。
「『并没有』什么?你们如果不是要找歌舞伎社,不可能会来旧校舍。要是对他们做的事有兴趣,就明白说出来吧。」
三人被生岛先生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倒,不禁往后退。糟糕,高中男生很纤细的,太强硬的话,他们搞不好就回去了。
我正想着该用什么话语留住他们,数马先开口:
「咦?你们是不是跟阿久津一起玩过乐团?那个叫什么的……满可耻的团名……Bri……Bri……」
「你在不理不理什么啦!」
个子最高的男生嘀咕。怪不得我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们。他应该是鼓手吧?
「是『Brilliant Imitation』。我得声明,这是阿久津想的团名,而且这已经比其他候选名单好很多了。」
唉,果然是阿久津提案的……稳定的可耻品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个人风格。另一个浏海很长的男生(大概是吉他手)环顾社办问:「阿久津不在吗?」
「嗯,他还没来。呃,你们现在应该是在热门音乐社吧?我听说乐团解散时,你们好像跟阿久津起了争执……」
这是蜻蜓提供的情报。三人听我问起,看了彼此一眼后,由长浏海的吉他手回答:「我们现在是热门音乐社的社员,不过社团里没有合适的主唱。」
染褐发的贝斯手接着说:「所以我们几乎是幽灵社员。一开始我们觉得,只要不是阿久津那样的音痴,谁来当主唱都可以……不过,还是要找能够在台上讲些话的人才行。」
「是指歌曲与歌曲之间的谈话吗?」
「对。阿久津的歌声很恐怖,说话也自恋到让人受不了,可是他的个性非常突出,所以也有人觉得他很有趣,吸引了一定的观众。」
我听到蜻蜓低声嘀咕:「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想起阿久津有不算太少的女性歌迷,或许类似宠爱珍奇动物的感觉吧,毕竟连大王具足虫也有热情粉丝。
高个子鼓手叹息着说:「总之,即使像他那样,也有某种价值。」
这时我想到某个可能性,紧张地问:
「那个……你们该不会是希望阿久津回到乐团……」
如果是这种情况就麻烦了,但三人闻言都以惊人的气势异口同声地说:「怎么可能!」
吉他手说:「在狭小的录音间一再听那家伙唱歌,根本是一种苦行。我可不想再受那种罪。」
贝斯手说:「耳朵没烂掉已经是奇迹了。」
鼓手说:「听完一百次,感觉都能悟道,好可怕。」
的确……反覆听阿久津唱歌,似乎能够通往人类无法到达的境界。我深深点头,吉他手又继续说:
「话说回来,那家伙虽然是笨蛋加音痴,其实个性并不坏,可是我们当时意气用事,最后搞得好像吵架分手一样,所以一直有些在意……」
另外两人也纷纷点头。他们虽然穿了耳洞、外表一副摇滚乐手的风格,但似乎满和善的。
「不过他待在歌舞伎社之后,感觉充满活力,看来不需要我们替他担心。然后我们又感到好奇,歌舞伎真的那么好玩吗……」
鼓手的语尾听似有些不确定,因此我对他断言:
「当然很好玩!基本上,江户时代的歌舞伎剧场就像现在的Live House。不是高格调的音乐厅,而是一般民众喜爱的乐团上台演出的Live House。」
「不会吧?歌舞伎是传统艺能,格调应该很高才对。」
「现在虽然是传统艺能,可是对江户时代的人来说,是最新潮的娱乐。更何况歌舞伎还常常惹怒幕府,可以说是站在反体制方……换句话说,就是摇滚。」
「摇滚?」
「没错。」
话虽如此,由于江户时代很长,歌舞伎也历经种种变迁,所以情况会因不同时期而有变化。不过,歌舞伎的根本还是在于「kabuku(特立独行)」,我认为这就是摇滚。
「所以说,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我已经知道他们感兴趣,因此避免用太强硬的方式邀请他们。乐团也是舞台表演的一种,他们一定也会喜欢一起演出。
「不可能的。我们又不会演戏,而且不会弹三味线。」
「不是演戏,而是当所谓的『后见』……」
我正打算说明时,门很大声地用力被打开。
「小黑社长!不、不好了!」
冲进来的是水帆。她虽然时常慌慌张张的,但此刻的慌张程度却超乎寻常。她用拔尖的声音说:「阿、阿久、阿久津学长他……」
「阿久津怎么了?」
「他闯入戏剧社了!」
「啊?」
听到这个耸动的消息,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也都注视着水帆。水帆似乎是一路奔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努力挤出话语:
「上、上次在夏季祭典、闹场的人……听说是、是戏剧社教唆的……戏剧社找、外校学生、去闹场……」
我屏住呼吸,和花满学长面面相觑。
阿久津为什么会知道──花满学长的表情也这么问。
「他说……怎么可以这样、不可原谅、我要去跟他们算帐!我阻止他,可是被他甩开……」
那家伙真是一辆暴冲的列车!
我反射性地想要冲出去,不过被蜻蜓抓住手臂,猛地停下来。他用眼神示意我冷静,我点点头深呼吸。现在该怎么办?我会立刻前往戏剧社,可是如果其他人也都跟着跑去,真的好像要去打群架……
「小黑、蜻蜓和小花去戏剧社。」
下达指示的是芳学姊。
「我去的话,大概会有反效果,所以我去通知远见老师。其他人在这里等待。生岛先生,这里可以交给你吗?」
生岛先生点头说「嗯」,接着看向我说:「总之,去阻止阿久津吧。就算用拳头也要阻止他。」我回答:「是!」虽然不想使用暴力,但至少好过让阿久津揍戏剧社的人。
我随同蜻蜓和花满学长走出旧校舍,心中祈祷阿久津还没有闹事,匆匆赶往戏剧社。
接近目的地时,我看到走廊上挤满了人。有二十名左右的女学生激动地不知在喊什么,阿久津则是在她们的中间。
「你这人怎么搞的?别再闹了!」
「我们默默听你说话,你就得意忘形,胡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说这种话有什么证据吗?」
「你、你们跟我要证据……我也……」
我看到阿久津逐渐后退。
还好……至少没有发生暴力冲突。仔细想想,戏剧社几乎都是女生,阿久津虽然是单细胞的笨蛋,但不至于对女生动手。事实上,他平常老是被小丸子拳打脚踢。
我边说「抱歉,借过一下」边分开戏剧社的女生,总算来到阿久津面前。阿久津看到我,明显松一口气。
「小黑……」
「你在干什么……很抱歉造成骚动,我是歌舞伎社的社长来栖。呃,请问戏剧社社长在吗?」
「啊,在这里。」
松叶目社长从后方走出来,脸上带着虚弱的笑容。看来他是那种遇到麻烦时会露出笑脸的人,不过我稍微可以体会他的心情。有时候的确会遇到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的状况……
「来栖,我也是刚刚才到……发生什么事?」
松叶目学长有些困窘地问,
一名目光炯炯有神的女生站出来,以带刺的语气说:「你还问得这么悠闲!」
是戏剧社的副社长茨木学姊。
「我们被人抹黑了!他拿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我们,践踏我们的尊严!」
「我、我没说得那么夸张吧?」
阿久津噘起嘴回话,但戏剧社社员却异口同声对他喊:「你有说!」唔唔,群集在一起的女生好可怕……我很想躲在花满学长背后,可是身为社长不能那么做。阿久津的气势似乎被削弱不少,但还是试图说明:
「我、我只是想要确认而已。我听说,上次在我们表演时闹场的家伙,是受到戏剧社委托……所以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你是笨蛋吗?」
众人也附和茨木学姊的骂声,重复一次:「你是笨蛋吗?」我看到阿久津胆怯的模样觉得可怜,便踏出一步说:
「请、请等一下。」
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我的膝盖在颤抖……
「我知道你们突然被人怀疑很不愉快……可是,阿久津不是信口开河。关于这件事,我也有听说……」
「什么意思?你们就是想让戏剧社当恶毒卑鄙的小人吗?」
茨木学姊横眉竖目地质问。
「先冷静点。」松叶目学长安抚她,然后对我说:「呃,来栖,你说的事情有多大的可信度?重点是,消息来源是哪里?」
对于这个问题,我思索了一下。唔……我不太想让这个消息扩散出去,可是到这个地步或许不得不说。我交互看了蜻蜓和花满学长,两人都点头,沉默地表达同意,所以我明确回答:
「是警察通知我们的顾问老师。」
这时众人突然静下来,松叶目学长脸上虚弱的笑容消失了。
「根据远见老师得到的报告,先前警方辅导的那名学生说,他是受到河内山高中戏剧社的委托。只是他没说是戏剧社的哪个人,而且不能保证那家伙说的是真话……」
戏剧社社员面面相觑,开始议论纷纷,然而茨木学姊仍旧顽强地坚持:
「一定是那家伙乱说。他以为如果说是别人叫他做的,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行。一定是这样。」
「可是,他为什么会提到戏剧社?外校的人怎么会知道歌舞伎社和戏剧社之间的纠纷?」
花满学长指出这一点,茨木学姊回答:「也许他认识河内山高中的学生……」但她的声音减弱一些。这样的可能性也许不是零,但还是有些牵强。不知何时,几乎所有戏剧社的社员都来到走廊上,窥探着彼此的脸色。
──什么?怎么可能?
──不知道,总之不是我做的。
──也不是我。可是……
──也许有人会这么做吧?
──不会吧?应该不至于做到那种地步……
我听到交头接耳的谈论声,彷佛犯人躲在某处,所有人都在找犯人。这种气氛很讨厌。
「那个,请大家安静。我们先回到社办再讨论……」
松叶目学长试图收拾场面,但他身旁低着头的茨木学姊却喃喃地说:
「我受够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家听信这么过分的指控,竟然怀疑社团里的人……为什么不能相信自己的伙伴?该不会是歌舞伎社想要让我们内部分裂,故意设计的吧?」
她这个说法太过分,我不禁感到火大地反驳她:「我们没有那么闲。」
「可是以结果来看,不就是这样吗?最根本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芳迷上歌舞伎!」
「喂,你别把责任推给小芳。」
「过度依赖单一社员才是问题所在。」
花满学长和蜻蜓的话语,对茨木学姊似乎只有火上加油的效果。她用凶狠的眼神回瞪我们,以难以压抑情绪的激动口吻说:
「总之,我再也无法忍耐了。既然到这个地步,就让我们一决胜负吧!」
「等等……茨木,你冷静点。」
「松叶目,你闭嘴。基本上,就是因为你不够可靠,社团才会乱成这样!」
松叶目学长遭到乱枪扫射般的责骂,再也说不出话来。茨木学姊站在我面前,挑衅地说:
「让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总觉得……这种模式之前好像也遇过……
「谁对谁错会因为主观而不同,所以思考这个问题也没用。这世界上有力量的就是正义。戏剧社和歌舞伎社,谁比较有力量──谁能够吸引更多观众人数──就赢得这场胜负!」
「观、观众人数吗?」
再怎么说也太胡来了。我们歌舞伎社的观众人数的确顺利成长,但我们是刚迈入第二年的弱小社团。去年文化祭客满的礼堂地下室约可容纳两百名观众,相较之下,戏剧社这几年都吸引到一千两百个座位乘以两天的观众人数。
「好的。」
「咦?」
我回头看轻易接受挑战的蜻蜓,心中很慌张。喂,你在说什么?
「姑且不论有力量的是否就是正义,不过,对于吸引观众就算胜利的见解,我也赞同。就让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等等等等、等……」
「如果戏剧社赢了,我要歌舞伎社全体社员下跪道歉。」
「下跪道歉?又不是昭和年代!」
「哦?你要来这一套?好啊,就这么决定。」
「花、花满学长,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
「相反地,如果我们戏剧社输了,也会下跪……」
「没有这个必要。」
蜻蜓果断地拒绝。
「不过从明年文化祭开始,要请你们让出礼堂的使用权。两天都让出。」
听到这个提案,我目瞪口呆,戏剧社的社员也议论纷纷。
「你在说什么……惩罚的差距太大了吧?」
「是吗?那请你们追加惩罚。除了下跪道歉以外,还要我们做什么?」
我看着语气平淡的好友,察觉到一件事。原来如此……相较于规模庞大的戏剧社,我们歌舞伎社能够失去的东西很少。比方说,如果他们要求明年让出施工结束的礼堂地下室,做为戏剧社的后台──虽然我还是希望能使用那里,不过我们也可以提早寻找其他公演场地。但是,像戏剧社规模这么大的社团,只能使用礼堂的舞台……
「除、除了下跪道歉之外……社长还要退出。」
「咦?我?」
茨木学姊以紧绷的表情瞪着我说:
「没错!来栖,你得退出歌舞伎社,直到毕业都不能参加社团活动!退出社团之后,不能提供协助和建议,也不能跟歌舞伎社的社员说话!」
啊?什么?
我得退出自己创立的社团?
怎么可能?哪有这种事?而且还不能跟社员说话……要我不跟蜻蜓说话度过高中生活?不不不,不可能,这简直和要求我不能呼吸一样。对于这项追加条件,蜻蜓也皱起眉头。没错,还是不应该做这种事情。我们又不是运动社团,比胜负也没什么意义吧?别这样,应该寻求更和平的解决方式……
「好吧。」
……不会吧?
「如果我们输了,来栖黑悟就和歌舞伎社断绝关系。」
你、你在说什么……真的要接受这种条件?
我不懂,不了解蜻蜓在想什么。我下意识地抓着花满学长的袖子。我需要可以依靠的东西,否则好像无法站稳。
「……决定了,就以观众人数来一决胜负。」
「以观众人数来一决胜负……不过,既然要一决胜负,就得给我们相同的演出条件。」
「……条件?」
茨木学姊露出诧异的神情。我身旁的花满学长喃喃说:「原来如此。」
蜻蜓瞥了我一眼,但立刻把视线移回茨木学姊身上,推了推绽放银色光芒的眼镜鼻桥──
「两天当中有一天,必须让歌舞伎社使用礼堂的大舞台。如果不是在能够容纳同样观众人数的场所,就无法公平比赛。」
他理所当然地提出主张。
「好厉害,好厉害,你真是太厉害了!」
阿久津兴奋地一再反覆说道。
「不愧是蜻蜓!你果然是歌舞伎社的不来梅(注3)。我被戏剧社那群可怕的女生包围时,还以为不行了,可是,你竟然击出一发逆转全垒打,实在是太爽了!你真的是可以把转机化为危机的男人!」
阿久津边吃饭边滔滔不绝地说话,所以饭粒喷到我这里。坐在他对面的我为了躲避,根本无法专心吃饭。
另一方面,蜻蜓坐在我旁边,以端正的姿势切着汉堡排,指出阿久津的错误:
「你说反了。是把危机化为转机。制造危机要干什么?」
「就是这个!」
「还有,不是不来梅,是头脑。」
「喔,对对对!不来梅是老鼠跟着吹笛子的男人走的故事!」
「那是《哈梅尔的吹笛人》。《不来梅的音乐家》是另一个童话,里面有驴子、狗、猫、鸡……等等,刚刚谈到哪里?」
蜻蜓难得被弄乱思绪。就某种意义来说,阿
久津真的很厉害……
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多,我们在村濑家的餐桌前。
除了住在隔壁的我之外,今晚连阿久津也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因此,蜻蜓爸爸的汉堡排被吃掉了。伯母笑着说「没关系,反正他加班会很晚回来」,不过看到煮了五杯米的饭已经快吃完了,她似乎也很惊讶。阿久津明明一点都不胖,却能轻易吃掉三人份的饭量。
「总之,结局很完美,我们得到公演的场地!」
「……可以这么说。」
蜻蜓瞥了我一眼又说: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企图。」
他的口气有些歉疚,我也感受到了,便点头说「嗯」。我和蜻蜓当时都只想收拾场面,可是对方相当激动,我也连带变得情绪化……蜻蜓则是因为脑筋转得太快,事情才会发展成那样……
「喂喂喂~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们得到文化祭的公演场地,又能跟竖笛戏剧社一决胜负,简直太完美了吧?」
「是宿敌,不是竖笛。」
这次换我纠正阿久津的错误,然后递出面纸盒说「把嘴巴周围擦一擦」。阿久津乖乖收下,猛擦沾到酱汁的嘴巴。我感觉好像在跟小学左右的弟弟吃饭。
「确保公演场地的确很好……可是如果输了,就得向他们下跪道歉,而且我还得退社。」
「我们不会输,所以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不会输?」
「当然是因为有我在啦!只要我在歌舞伎社,观众人数就不可能输。」
我对他不知哪来的自信感到傻眼,不过他接着又说:
「还有芳学姊、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
对于这点,我也不得不回应:「嗯,的确。」
「还有小丸子、数马,一年级生也有三个──虽然他们还得多加锻炼。而且有远见老师、生岛大叔,正藏爷爷偶尔也会来看我们。更重要的是有我在。嗯!」
阿久津讲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满足地吃着配菜的红萝卜,然后惊讶地喊:
「哇!这个红萝卜好甜!我阿妈做的都不甜!」
「就如你所说,歌舞伎社有很多优秀人才,可是也不能保证不会输吧?我当然不想退社,也绝对不想看到你们下跪道歉──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下跪道歉,我倒是愿意做一百次……」
「我说啊,小黑,你干嘛老是往坏处想?《拔毛夹》的练习很顺利,也招募到很多帮手。而且多亏我的林旺,连『不理太逊』的成员也来了!」
「……人望。」
蜻蜓的纠正很小声,感觉已经放弃教导阿久津,只是自己一定要说出正确的词才释怀。顺带一提,「不理太逊」似乎是「Brilliant Imitation」的简称。
「他们之前还骂我是走音机器、烂歌制造机,说了一堆坏话,不过既然反省了,我就原谅他们吧。反正人数不够,让他们当裃后见也没关系!」
「你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是我们要拜托他们才对。话说回来,他们留下了LINE的ID,所以应该有些希望。」
「我就说吧?另外那些跟着小丸子的手工艺社社员也都很热心!没问题,一定会很顺利!小黑,你唯一的优点就是个性开朗,怎么可以露出那种表情!还有,你不吃红萝卜的话,给我吃吧!」
「我要吃。」
阿久津把筷子伸过来,我连忙把自己的红萝卜放入嘴里。真是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接着阿久津又吃了一碗饭,把饭锅都清空后,精神饱满地回家。我和蜻蜓帮忙洗碗盘,之后得到布丁当点心,改为移动到蜻蜓的房间。蜻蜓的妈妈笑着说,布丁只有两个,只能给我们。
蜻蜓的房间有很多萤幕。
电脑、键盘、电视、笔记型电脑、平板电脑……墙上还挂着旧的木吉他。东西虽然多,但绝对不会杂乱无章,或许也反映了蜻蜓的个性。有时候,当我半夜突然醒来,会看到对面蜻蜓的房间浮现几个亮光。朦胧的光芒是萤幕的光。我很喜欢那幅有些梦幻的景象,有时还会呆呆盯一阵子。当亮光的范围或位置改变,我就知道蜻蜓还醒着,还在活动。
不过,当我来到这个房间时,蜻蜓不太会碰那些机械。当然,如果是要调查事情那又另当别论。
「……我是不是应该道歉?」
他突然开口问,让我吓了一跳。
「咦?向谁?」
「向你。」
「我?为什么?」
蜻蜓把有些高的办公椅旋转半圈,看着我说道。蜻蜓的房间和我的房间不一样,没有暖桌,所以蜻蜓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则通常坐在床上。
「你讨厌和戏剧社一决胜负吧?」
「呃~这个嘛……嗯。」
对蜻蜓说谎也没意义,而且注定会立刻被他识破,所以我老实回答。
「我觉得戏剧不是拿来比赛的。」
「嗯。」
「又不是观众比较多就代表那出戏比较好……」
「嗯。」
「而且要瞒着远见老师,我也觉得有点……」
「……是啊。」
蜻蜓没有否定我的任何一句话。这家伙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很明白,但还是……
「不过,你没有必要因此道歉。事情发展成那样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拼命动脑筋,想要制造对歌舞伎社最好的状况,所以别道歉。」
「……」
蜻蜓没有像平常一样说「嗯」,也没有动他的布丁。
──只能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从戏剧社回到社办后,花满学长以坚定的口吻这么说。
芳学姊低着头没有说话,平时总是优雅挺直的背脊也有些弯曲。我一再对她说:「不是芳学姊的错。」远见老师似乎有事外出,晚了许多才来到社办。我对神色担忧的老师和生岛先生这样说明:
──我们和戏剧社起了一些争执,不过趁这个机会谈论的结果,决定由他们让出一天的公演场地,较量两社的观众人数。与其一直争吵不休,不如这样做比较好……而且可以炒热文化祭的气氛。
这番说明并非谎言,但没有把事实全部讲出来,像是输了得下跪道歉或我得强制退社……如果把这些事也说出来,老师和校方一定会阻止。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可能失去公演的场地……只能说是痛苦的决定。
对于一年级生,我也只告知以上的内容。如果他们知道事关我退社与否,一定会更加紧张。戏剧社当时在场的好像也只有二、三年级生,松叶目社长后来跟我联络,说他们对于一年级社员和老师也会采取和我们同样的应对办法。
隐瞒真相让我心情沉重。
应该有更好的方式──这么想会没完没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次的戏会有很多人上台。新来的帮手当然是第一次上台,而一年级社员的经验值也差不多。要确实练习武打动作的话,必须先确定舞台的大小。演戏时除了演技之外,对于空间的认知也很重要,必须确实掌握自己站在哪里、要往哪里移动,就连发声方式都会因此改变。
「只能试试看了!」
我刻意装出开朗的声音。
「对,只能试试看了。我们演的戏一定很有趣。看到有趣的戏,观众也会很高兴!」
「嗯。」
蜻蜓总算看了我。我掀开布丁盖子狼吞虎咽。布丁容器底下有尖角,折断尖角后可以倒出来吃,伯母也给了我们盘子,但我还是直接就着装布丁的容器吃。
「不过,即使我们赢了,明年礼堂舞台的使用权还是让戏剧社保留一天吧。我们和戏剧社各分一天,也就是和今年一样。这点我打算获胜之后再提出来。这样的话,他们应该也会高兴吧?」
「……嗯。」
蜻蜓点头,然后小声补充:「这个提案很像你的作风。」想像胜利的情况还好,不过想到相反的情况,我的声音顿时失去力量:
「假设……只是假设……要是输了,三年级学长姊下跪道歉的份,不知道能不能由我来代替……」
说到后面,语调变得更虚弱。
「说真的,绝对不能让三年级学长姊做那种事……」
「小黑,不要去想像输的情况。」
「喔,对。没错,你说得对。」
听到蜻蜓的话,我刻意说:「我们会赢……应该说,我们会演出很有趣的戏!」没错,有趣的戏──我只要想着这点,专注在这个目标,继续练习……
啊!对了。
我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必须赶快说出来……未解决事项实在太多,让我很难整理纠结的脑袋。
「蜻蜓,我跟你说。」
我吃完布丁后,说起蛯原拍到的影片。蜻蜓和我不同,规矩地把布丁倒到盘内后问我:
「渡子真的出现在影片里?」
「嗯。」
「你亲眼确认了?」
「咦?你是问我有没有看到那段影片?没有……当时没时间。不过,蛯原没有必要说谎吧?」
「他有可能看错。」
「我也想到这一点,可是最近的智慧型手机画质很好,而且蛯原那种人,要不是非常确定,应该不会说出来。」
「也对……」
蜻蜓陷入沉思,拿起汤匙,盘中的布丁摇晃一下。我对于自己的话没有立刻得到信任有些在意。并不是不愉快,而是因为鲜少发生,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我想到不太好的情况。」
我重新振作,继续说道:
「闹场的那些人说他们是受到戏剧社委托……可是,会不会其实是她唆使的呢?她可以骗他们说自己是戏剧社的社员,只要不报上名字就不会被发现。」
「那是不可能的。」
蜻蜓简短却果断地否定,让我吓一跳。
「咦?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说完我又吓了一跳,对自己的口吻感到吃惊。不知道怎么搞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带刺。没想到我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个……我知道她是你堂妹,可是想想她过去做的事情……」
「我很了解她的个性扭曲。」
蜻蜓吃完布丁,把盘子放在桌上。
「那……」
「可是,我觉得不是她。远见老师提过,闹场的人收了钱。那不是渡子的做法。」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渡子喜欢在对方没有发觉的情况下操控及支配他人。与其说喜欢……不如说这样会令她感到安心吧,因为至少自己不会受到支配。」
「一年级生之前的确完全被她操控了……」
「没错。但是这当中不会扯上金钱。用钱使唤人有风险。以这次的事件来说,也有可能反过来被对方勒索。对方有可能威胁:『如果不想被发现你拿钱请人闹场,就拿更多钱出来。』」
「也就是说,她没有那么笨?」
「她虽然个性差但不是笨蛋。而且拿钱使唤人的游戏太无聊,渡子不会这么做。」
「游戏……」
「对她来说,就是一场游戏。」
「……你真了解她。」
不行,话中的刺没有缩回去。
「小黑?」蜻蜓发觉我的口吻有异,露出诧异的表情。「先说好,我不是在袒护她。」
「你明明在袒护她。」
「不是,我只是做客观的分析。你只要抛开被害想像冷静思考,自然会明白。」
「等等,你想说我装成被害人的样子?」
「不……」
「基本上,我本来就是被害人吧?」
糟糕,我的口吻感觉越来越差。我在干什么?在这里和蜻蜓争执有什么用?我的理性如此主张,却被黑暗雾霾般的东西遮蔽,无法看清楚。我看不到应该看清的东西,不想看。而当我努力拨开黑色雾霾……就会再度想起田中渡子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语。
──他一个人拼命倒没关系,却想要把周遭人都卷入。
──我看到就想吐。
──很烦,很恶心。
「你也记得渡子对我说了什么吧?像那样当面被人嫌弃,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样不算被害人,要怎样才算被害人?」
「小黑,冷静点。意气用事的话,就连看得到的东西都看不到了。」
「真抱歉,我就是意气用事!」
啊,不行,为什么无法停止?
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就算满懂事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记忆中我也几乎没有哭闹过。当我问为什么自己没有父亲,母亲就会显得很悲伤,而我不想看到母亲悲伤的表情,所以一直假装不在乎。没有人教过我,但我知道那是最好的方式。
因为现实就是这样。年幼的孩子再怎么独自挣扎,这世界也不会改变。愿望、祈祷、盼望……这些东西通常都没用。不论做什么,有些东西还是无法得到。
唯一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本身。
阿公也总是这么说。
要低下头或抬起头生活,决定权在自己手上。
而且,这不是特别难的事,只要稍微动一动脖子肌肉就行──他笑着这么说。
我当时虽然还小,但也能理解阿公的话。所以我想要尽可能抬起头,即使不能向上,至少要看着正前方。虽然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但是迁怒别人无法解决问题,因此我宁愿寻找自己能做的事。
即使今天不行,不代表明天一样不行。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不代表明天也只有我一个人。
所以我要看着前方,抬头挺胸。
不要低头、不要抱怨、不要闹别扭,寻找愉快的事──然后努力依附在上头。
就像航行在暴风雨中大海上的竹筏。
「你到底支持谁?」
唉,真讨厌,我在问很无聊的问题。
我自己也知道这点,但嘴巴为什么要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还是说,我以为自己不想这么说的想法其实是假的?用渡子的说法,就是令人讨厌的伪善者?她的话之所以会伤害我,是因为我有时也有这种感受。
我并不是打从心底喜欢总是看着前方努力的自己。
只是更讨厌不是看着前方努力的自己罢了。
「那还用说?我一直都是支持你的。」
蜻蜓虽然这么说,但感觉是我逼他说的。
「所以我不会对你说谎,也不会说场面话。至少对于渡子,我了解得比较多。她确实在歌舞伎社挑起事端,可是我认为她没有参与闹场事件。那个计画粗糙幼稚,不像是狡猾的她平时的作风。如果没有明确证据显示渡子也有参与,最好不要抱持偏见,否则事情会更加复杂。」
「哈哈。」
我不禁笑出来。实在没有反驳的余地。蜻蜓,你总是这么冷静,看到我一个人在发火,内心一定很受不了吧?
「……你既然都这么说,大概不会错吧。」
我摆出不自然的笑容,在蜻蜓眼中不知是什么模样。
「小黑。」
「别说了,是我不好。」
「这不是谁不好的问题。」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客观来看,她参与的可能性很小吧?」
「……嗯。」
但是我个人对她怀有负面情感,所以无法冷静判断──蜻蜓的意思就是这样,我脑中能够理解。
……可是,内心这股乱七八糟的情绪又该怎么办?
越是告诉自己,蜻蜓说的是正确的,我越感到凄惨与挫败。
我站起来,蜻蜓也立刻站起来。
他难得露出困窘的表情。
平常蜻蜓的表情变化很少,如果不是长年往来的我,甚至很难理解他的喜怒哀乐;但此刻的他不论由谁来看,都看得出他很困窘。
是我害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觉得愧疚,却说不出「对不起」。
「已经很晚了。」
我低着头说。
虽然努力想要装出平常的口吻,但不知道是否成功。蜻蜓很小声地回答「嗯」,然后有些快速地说「明天见」。平常这是我的台词,今天却由蜻蜓说出来。
「嗯。」
「小黑。」
「嗯?」
「……明天见。」
这是第二次。
蜻蜓之所以说了两次同样的话,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看他。蜻蜓知道我没有看他,代表他正看着我。虽然很复杂,但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的很复杂。
我或许应该看着蜻蜓的眼睛回答:「嗯,明天见。」但是,我办不到。我已经相当疲倦,没有剩下那么多力气。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
早上和蛯原一起看剧本的时候还很开心,放学后却是一团糟。和戏剧社起争执,决定要和他们较量,最后还跟蜻蜓吵架──不,根本不算是吵架,只是我一个人在发脾气。
我直接背对他走出房间。
蜻蜓不再出声。
平常我会从玄关对蜻蜓的母亲很大声地喊:「谢谢你请我吃饭!」可是今天,我第一次没有说这句话就回家了。
* * *
注3:不来梅 日文中,不来梅(Bremen)音近头脑(brain),所以阿久津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