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仁前往位于千駄谷的国立能乐堂。
能乐是比歌舞伎历史更悠久的传统艺能。「能」和「狂言」两者几乎同时出现,却给人相反的印象。能是幽玄的世界,演出者戴着能面,透过音乐与舞蹈营造出充满象征的世界观。另一方面,狂言则往往是爽朗滑稽的台词剧,表现方式也较为写实,登场角色通常是称作「太郎冠者」的随从与其主人。
事实上,这个「太郎冠者」也常出现在歌舞伎。
正确地说,应该是歌舞伎借用了狂言的剧目。
不只是狂言,歌舞伎也会向能剧借用,另外从人形净瑠璃亦借用许多剧目。称为「义太夫狂言」、「丸本物」的剧目都是来自人形净瑠璃。来自能狂言的剧目则称为「松羽目物」,背景固定会画老松。
仁回到家后,祖父问他:「怎么样?」
他回答:「我学到很多。好久没去能乐堂了……每次去那里,都会感受到那个清净空间的魅力。能乐堂和歌舞伎剧场相较之下小很多,但正因如此,而有独特的氛围。」
「坐在最前列,演出者就近在眼前了。」
「从演员的角度来看,观众这么近,不会害怕吗?」
「换作是你,会害怕吗?」
祖父如此反问,仁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是不久前的他,大概会以模范生的态度回答:「我会努力练习,让自己能够不畏惧地站在舞台上。」
不过──
「我想我会害怕,感觉好像会被看透很多东西。」
他今天能不加矫饰地说出心中想法。祖父微笑点头说「这样啊」。仁和祖父此刻在自家起居室聊天。在这个空间时,两人比较像祖孙而不是师徒,但话题还是常常围绕着戏剧。
「而且,能狂言不像我们会有将近一个月的演出。只限当日的公演,正可说是一期一会(注4)……当然,长期连续的公演又有另外的困难之处。」
「的确,各有各的难处……你这次看的剧目是什么?」
「有三出,我的目标是《花子》。」
「哦,就是《身替座禅》。」
祖父把茶倒入茶杯中。仁点头。
《花子》念作「hanago」而不是一般念法的「hanako」。这出狂言是《身替座禅》这出歌舞伎的来源,由企图出轨的丈夫、醋意浓厚的妻子、以及协助出轨计画的太郎冠者三人演出一场喜剧。
「上个月,我在舞台侧翼观看《身替座禅》,印象很深刻。桔梗屋的动作虽然滑稽却很有格调,千种屋的大哥演出的妻子虽然醋意很浓却有些可爱……我可以感受到观众由衷喜爱这出戏,发出很大的笑声……」
当天的演员非常带劲,观众笑得很开心,舞台与观众席化为一体。若用肤浅一点的说法,就是大受好评。
「我也想要像那样抓住观众的心,让剧场的气氛沸腾起来。」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不对,又加上一句:
「当然,我也知道演戏并不只是要获得观众好评。」
这时祖父哈哈大笑说:「怎么搞的,我还以为你终于产生欲望了。」
接着祖父拿起配茶的银杏状落雁(注5),津津有味地吃下。这是仁从能乐堂回来的归途上买的。
「欲望……」
「就是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撼动观众心灵的欲望,过去你不太常意识到这一点。」
「没这回事……我是为了让所有观众满意而努力练习。」
「『满意』啊?不愧是白银屋的公子──这样吗?」
对于祖父有些取笑的口吻,仁不知该如何回应。白银屋这块巨大的招牌的确无时无刻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既然生在号称梨园名门的家中,一开始被设定的期待值就很高。即使表现正常,也会让人感到失望地说:「白银屋的公子竟然只有这点程度。」只拿平均分数是不够的,他必须随时保持优秀成绩,而他也努力想要回应他人的期待。
他的努力得到某种程度的成果,获得一定的评价:果然很棒,很厉害,很漂亮,「型」很好……但是──
──乙之助,你演的戏太无趣了。
三嶋屋的大哥曾经这样跟他说,让他耿耿于怀。
虽然不坏,但是不有趣。他得到这样的评语,对方却没有告诉他具体该怎么做,而要他自己去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欲望不是坏事。」
祖父把落雁递给他。
「想要让观众兴奋,想要获得好评,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目光──当演员的人都会这么想。不这么想的话,就无法站在舞台上。」
仁接过落雁,难得反驳:
「可是要达到那样的程度,必须要培养实力;为了培养实力,就必须拼命练习。只有嘴巴说想要这样、想要那样是没有意义的,我认为首先要努力才行。」
仁热烈的言论让祖父半是傻眼半是感叹地说:
「你这人还真是认真,这种地方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我才不像他。」
「很像。这是优点,所以没关系吧?」
祖父虽然这么说,但仁无法忍受有人说自己像那个玷污白银屋招牌的人。话说回来,如今仍仇视父亲的似乎只有仁一个。祖父和母亲在那个人回来的时候,都以平常的态度对待他。这么一来好像只有自己心胸狭窄,使得仁更讨厌那个人。
「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你就变得特别顽固。你应该找时间好好和父亲谈一谈……哦,客人好像到了。」
他们听到告知访客到来的铃声,以及母亲应对的声音。看来祖父早已知道会有访客。祖父站起来想要前往客厅,但又喃喃地说「不,还是在这里比较好」,然后又坐回沙发上。
仁有些诧异。这间起居室是家人相处的地方,除非格外亲密的人,否则不会进来。他正想着究竟会是谁……出现的面孔是他意想不到的人物。
「老爷,好久不见……跟少爷则是不久前才见过。」
笑着打招呼的是生岛。他没有系领带,但姑且穿着西装。
原来如此。生岛过去是白银屋的门下弟子,受邀到这里也不奇怪。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访。自从他因为受伤而离开舞台,就几乎没有来过了。
「这么久没有来打招呼,真的很抱歉。很感谢您愿意为我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拨出时间。」
生岛深深低头,祖父指着自己前方说:「先坐下吧。」仁这才想到,祖父是为了脚不方便的生岛,特别避开和室的客厅。
生岛坐在祖父对面,以怀念的眼神环顾起居室。
「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
「是吗?不过我变老了。」
「别这么说。上个月我去观赏了《道行初音旅》,您饰演的源九郎狐仍旧青春貌美。」
「你变得很会说话呢,以前应该是个木讷的好青年才对。」
「您说得太严重了。我过去有一阵子的确变得很乖僻,不过现在已经改过向善。关于戏剧的事,我是不会乱拍马屁的。」
生岛虽然像在开玩笑,但他说不会在戏剧方面奉承,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话。仁自幼就感觉到,对这个人来说,戏剧是特别的。
「难得的休息日,却被我厚脸皮地打扰……两位刚刚在谈什么话题?」
「谈我孙子太认真了。」
祖父笑着回答,仁则感到有些尴尬。
「少爷从以前就很认真,也很热衷于练习。」
「他说他想要让剧场的气氛沸腾起来,我还以为他终于展现欲望,正觉得这是很好的倾向,可是接着又说为此要多加练习……唉,虽然志向很高……」
很认真、志向很高──这些评语被说多了,感觉就像受到轻微贬抑,但仁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是……我说的没错吧?不论任何事情,要成功都必须付出努力与牺牲。」
仁自认说的是非常正确的道理,但生岛边享受母亲端来的咖啡边说:「啊,不太对。」
「……哪里不对?」
「嗯,夫人记得我喜欢甜咖啡,真让我高兴。」
「生岛先生,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的话没有错吧?」
生岛把咖啡杯放回碟子,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看着仁。他眯起眼睛笑着说:
「我不会说你错了,但这并不是很好的方案,少爷。」
「……请不要叫我少爷。」
「那么,仁。你主张『为了成功应该付出努力与代价』,虽然表现出认真的态度,也能博得好感,可是效率不好。」
「效率?我并不打算轻轻松松用速成的方式学艺。这样学到的终究只是……」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必须学习真正的戏剧。我说的是如何有效率地学习那样的戏剧。比方说运动,如果盲目训练便会导致受伤。简单地说,就是希望你更愉快地练习。」
「……努力不是愉快的事。」
即使辛苦也要忍耐,即使无聊也要不断累积,那样才是努力。如果很愉快,那就不是努力了。
「的确,所以理想情况是不要努力。」
「请别乱开玩笑。不努力的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获得成功。您应该很清楚。」
「是啊。」
生岛深深点头,瞥了祖父一眼。这时祖父开口说:
「我记得是在生岛升上『名题』的时候吧……我对他说,你至今的努力总算得到回报。结果这男人竟然满不在乎地对我说──」
──谢谢。可是我并没有做所谓的努力。只要想到所有练习都是通往舞台的路,任何事情都令我感到愉快。虽然也会挨骂、被吼,或是在武打动作翻跟斗时失败而脸部着地,但就连这些事也都很愉快。
「他说,我只做愉快的事却能升上『名题』,实在太感谢了。」
只做愉快的事……
这句话对仁来说是很大的震撼。
「我和仁不一样,不是生长在歌舞伎家庭。也就是说,我没有背负任何重担,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才开始。当然,不能说没有遇过讨厌的事,我因为受到白银屋疼爱,也有人对我眼红,不过大致上都很愉快。因此,被迫离开舞台的时候非常痛苦……但最近好像总算放下了。」
生岛似乎想起什么,嘴角露出笑容。
「大概是因为他们吧。」
他们。
仁不必问他指的是谁。
「他们真的纯粹只是因为愉快而演出歌舞伎。不是为了观众,而是为自己演戏。自己感到愉快,观众也会感到愉快,这么一来自己会感到更快乐。他们的戏就是如此。虽然说因为是素人,没什么演技可言……不过奇特的是,即使演技很差,只要演得愉快,就能让观众有所感受。」
生岛苦笑了一下,继续说:
「他们喜欢歌舞伎的程度,真令人惊讶。」
这时仁忽然想到去年春天的一幕。
那是在旧校舍走廊第一次遇到来栖的时候。
来栖看到仁的「六方」非常兴奋,仁随口问他:
──哦,黑悟同学,你喜欢歌舞伎吗?
对方的回答非常简单。
──嗯,很喜欢。
他的脸颊泛红,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仁还是第一次遇到和自己同年纪的人用那样的表情说自己喜欢歌舞伎。
接下来自己说了什么?
真少见,你还这么年轻──他应该是这么说的。来栖则回他:「你不也跟我同年吗?」接着仁是怎么回答的?
自己是因为出生在歌舞伎世家……所以没办法。
这就是他的回答。当然这不是他真正的想法,只是对初次见面的对象随口说说。但即使如此,他竟然会下意识地说出「没办法」──
「回到刚刚的话题,根据最近脑部科学的研究,正面思考──也就是乐观的脑袋比悲观的脑袋更能有效运作。任何事如果能够愉快地学习,就会更有效率。当然这点不用扯到科学,凭经验也知道。也就是说,仁应该要乐在其中。不要太逼迫自己,轻松一点吧。」
听到这里,仁不由得感到火大。这人从刚刚就胡扯什么愉快轻松的,说得倒是简单。
「我的个性就是这样,无法轻易改变。」
「原来是个性啊。的确,个性是没办法轻易改变的,不过也不是绝对无法改变。尤其像你这么年轻,会因为周围的影响而不断改变。现在正是这样的时期。」
「嗯,年轻时就是这样。」
连祖父都同意生岛的话,仁只能回答「哦」。
「我看,仁应该多跟同年龄的人积极往来比较好。歌舞伎的世界再怎么说都是年长者居多,在很多方面很老气……不,是比较老成。可是要老成的话,等你长大成年后再说就好。」
「……您想要说什么?」
此时仁脸上明显表露不满,面向生岛询问。虽然生岛曾经是门下弟子,但已经离开舞台,仁没有必要听他对自己说三道四。但生岛完全不在乎仁的怒火,边吃落雁边说「咖啡和干菓子满搭的」,然后对他说:
「总之,小鬼有时候最好还是跟其他小鬼待在一起。」
实在太失礼了。
「什……」
「哈哈哈,你竟然称呼白银屋的公子为小鬼。你从以前胆子就满大的,不过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对了,生岛,你想叫这个小鬼做什么?」
祖父大笑着问,生岛稍稍凑向前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想要借用一下名字。」
「……啊?」
仁不了解他的意思。生岛以轻松的语气重复:
「只要借用名字就行,像是特别协助之类的名义,实际上不需要做任何事,当然也可以真的来帮忙──总之都可以。我们想要在海报或宣传单放上蛯原仁的名字。」
「这……该不会是……」
他是在谈文化祭上歌舞伎社的公演吗?
生岛转向祖父说:「那些家伙想要上演《拔毛夹》。」
「哦,那很好啊。」祖父的声音稍稍抬高。「弹正是由阿久津饰演吗?」
「是的。」
「这个角色非常适合他。不过,生岛,我家孙子能帮上什么忙?我并不打算阻止他,可是这孩子应该不想和他们站在同样的舞台。」
「那当然,我绝对不愿意。」
「不用担心,我不会提出那么鲁莽的建议。在一堆石头中如果混入一颗钻石会破坏平衡,我也很难指导少爷练习。真的只要借用名字就可以。」
「哦,就是说想要镀金吗?」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还有更现实的问题。他们现在很伤脑筋。社长来栖拥有惊人的热诚,他的左右手村濑也是很聪明的点子王,可是他们毕竟是高中生,对于金钱的问题一筹莫展。服装、假发、小道具,这些都要钱。虽然社团里也有擅长裁缝的学生,至今为止都是由她设法解决,但《拔毛夹》需要的服装实在太多。」
「……你的意思是,想要用我的名字来解决这些金钱问题?」
「是的。如果蛯原仁──乙之助也有参与,不论是服装店或假发店,应该都会有店家想要提供协助。」
「哪有这么好的事……」
仁的语气不禁变得有些粗鲁,祖父也接着说:「那样未免太方便行事。」祖父原本很悠闲地听着生岛说话,这时总算皱起眉头。那当然──仁心想,凭什么为了歌舞伎社资金调度的问题,要他──要白银屋的公子借出名字?
「只借用名字并不恰当,仁也应该要帮忙一些工作才行。」
「……咦?」
「是吗?那就请他帮忙幕后的工作吧……啊,像是帮忙装扮或许不错。你应该很擅长化妆吧?」
「这……你们在说什么……」
「干脆用白银屋的名字当作协力单位如何?」
「如果到那个地步,又会扯上大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只要仁的名字就足够了。他毕竟是河内山高中的学生,本来就应该参加文化祭。」
「那么我去跟业界的人稍微提一下吧。」
「真是太感谢了。他们为了准备小道具,还讨论要拿出自己的存款。顾问老师似乎还打算把定存解约,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好不容易交到女朋友,连约会费用都……啊!」
生岛发出今天最大的声音,看着仁说:
「糟糕,我说溜嘴了。这件事一定要保密,绝对绝对不可以说出去喔。」
「……随便。我才不管远见老师有没有女朋友。」
仁已经虚脱无力了。
生岛提出的这件事,祖父一定早就知道。祖父虽然表现得好像第一次听到,但仁相信他绝对是装的。大人之间一定早就安排好了,肯定是生岛花言巧语地向祖父灌输「要让仁过更充实的高中生活」那一套理论──祖父既然同意,仁就没有拒绝的余地。虽然百般不情愿,但他必须把自己的名字借给歌舞伎社。
「听说是长得很像耳廓狐的可爱女生,不过真的不可以说出去喔!像阿久津那种人,一定会取笑远见老师。」
「我不会说啦……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仁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也没好事,便看着生岛和祖父询问。两人都笑咪咪的……不,应该是面带奸笑地说:「你可以离开了。」这些大人实在很狡猾。
「那就拜托你了。」
仁走出起居室时,生岛再次叮咛。他只回答「好的,我尽量」。仁努力不表露情感,但实际上一肚子火,走上阶梯回自己房间时也踩得比平常更大声。与其说是因为歌舞伎社,不如说是因为被生岛巧妙操弄而感到气愤。
他一进入房间就啐了一声,在心中发誓──
事到如今,他只好借出名字。
但他绝对不要像祖父期待的那样实际参加,别开玩笑。
那群家伙只需要上演仅此一次的歌舞伎做为青春的回忆,但是对仁来说,舞台的意义绝非如此。这是他已经赌上生涯的工作。
「……我绝对不会去帮忙。」
虽然没人在听,但他还是说出口,然后重重躺在床上。
*
饭团是用栗子糯米饭做的。
不只有栗子糯米饭,还有蕃薯糯米饭和蘑菇糯米
饭的饭团。不用普通白米而用糯米,大概是出自母亲的体贴。
──小丸子,你怎么了?变得那么瘦……啊!该不会谈恋爱了?爱情是很美好的,可是如果突然变这么瘦,对身体不好喔。而且现在已经不流行纤瘦体型,要有点丰满才行。健康丰满才是现在流行……不,应该说是永远的美!
大概是因为这样,母亲为她准备了热量更高的糯米饭团。
丸子很喜欢糯米,所以对此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母亲未免太多虑。她自己属于胖不起来的体质,所以格外想要养肥女儿,实在是很困扰。虽然说从夏季Comic Market之前,丸子的体重就减轻了,但还不到必须刻意摄取高热量饮食的地步。事实上,她原本就偏胖,现在才刚刚好而已。
回想起来,今年夏天的忙碌程度非比寻常。
同人活动、社团夏季合宿、还有后来的到校练习,都消耗了不少热量。去年为止因为只有同人活动,所以即使瘦下来又会恢复原状,但今年为了准备下个月的文化祭,社团活动更加忙碌,因此体重没有恢复太多。根据歌舞伎社的规定,即使是服装人员也必须一起跑步,所以她连腰腿力量都锻炼出来了。
「……那个看起来好像很好吃。」
没规矩的家伙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窥探着饭团。
「很好吃啊。不过我不会给你。」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这是我的午餐耶!」
「分我一个有什么关系~半个也可以,只要那个蘑菇的就行。」
「都说不给你了,你还选!」
「蕃薯的也可以啦~」
「不要用恶心的声音哀求!」
丸子斥责自幼相识的同学执拗的要求,坐在对面吃三明治的梨里学姊竟然说:「你们感情真好~」实在是天大的误解。
「我不能忍受这种说法。我可不记得自己跟这种永远的小四生要好过。」
「是吗?可是你们看起来满要好的。小丸子,你是不是所谓的傲娇?」
「不,梨里学姊,这家伙根本没有娇的成分。而且她那不只是傲,还会有重重的铁拳飞来。」
「你如果更正经一点,我也不用赏你铁拳。」
「要求艺术家和摇滚乐手正经,实在是太不上相了。」
「不上相?」
「啊,不对……呃,应该怎么说?」
「你想说的是『不上道』吧?唉,你真的很笨……」
跟他们一起吃午餐的花满学长露出无奈的表情看着阿久津。他今天带的是可爱的三色便当(注6),不过分量超大,而且用满满的炸鸡代替绞肉。
这天是过了十月中旬的星期天。
进入第二学期后,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到学校。大家对于《拔毛夹》的练习越来越投入,丸子领导的服装与小道具团队也齐心努力。从手工艺社来帮忙的三人会使用缝纫机,手也很巧,真的能立即派上用场。
「丸子学姊!夏季Comic Market中《甲胄男子》蒲生氏乡的服装太棒了~」
梅野在旁边咬着点心面包这么说。她的褐色头发剪得极短,是个有些轻浮但开朗的女生。在她对面不断点头的是松冈,他是个比蜻蜓还沉默寡言的男生,留着两边剃得很高、顶上稍长的时尚平头。
「我也这么觉得~那副盔甲真不简单。看起来很重,可是拿起来却轻到不可置信!金属的质感好逼真。」
佐仓兴奋地说道。她留着自然卷的长发,是个丰盈的美女,虽然颇有异性缘却只对二次元的男人有兴趣。话说回来,丸子能理解她的心情。
梅野、松冈、佐仓……来自手工艺社的这三人其实都是cosplayer,从以前就很关注丸子制作的服装。丸子听他们提起,也想到之前好像在活动会场看过他们。
梅野说:「可以和崇拜的丸子学姊一起制作服装,真是太幸福了!」
丸子回答:「不过这次是制作歌舞伎的服装。」
「完全没问题。虽然我们的本性是迷恋二次元世界,可是对于歌舞伎,我也感觉到某种宿命般的吸引力!我还没看过真正的歌舞伎演出,不过,总觉得有某种很美好的气息……」
「毕竟美女、美少年和美男子都是男人。」
「日本文化好美妙……」
公开自称是腐女子的佐仓兴奋地扭动,松冈仍旧只是点头。
「我在这里参与一阵子歌舞伎社的活动后,感觉到歌舞伎是兼具绘画般的样式美以及跃动感的艺术。『亮相』是静止画面,几乎可以说是拍照时机。虽然说演出时禁止摄影,可是在那个瞬间可以尽情按下心里的快门。然后,正想着静止下来了,其实又充满动感,譬如捕快还会在舞台上表演后空翻。不过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有固定的『型』,既属于样式美又活力十足。」
丸子开始发表意见,三人也点头专心聆听。
「这个『型』……不知为什么感觉很棒。『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紧张感固然也很有趣,可是,『接下来就是惯例的那个了』这样的紧张感,感觉更有参与感。实际上,『大向』就像是参加型的观众。就气氛来说,也许接近观看现场直播吧。也就是说……」
丸子用力吸了铝箔包里的茶,借用某漫画著名的台词说「这是我一贯的主张」,然后说:
「歌舞伎和御宅族其实满合的。」
三名手工艺社社员也同意:「就是这样!」
「所以说,到哪里都不愧对御宅族称号的我会迷上歌舞伎,也是很理所当然。我会全心投入《拔毛夹》的服装制作!多亏蛯原的名字,配角的服装几乎都借到了,不过主角的部分要由我们自己完成。这么一来,明年以后也可以继续使用。」
蛯原仁的名字会做为特别协助者出现──听到这个消息,不仅丸子,所有社员都非常惊讶。就连社长小黑似乎也不知情,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先说好,我只是出借名字。请不要认为我会有任何实际行动,被期待对我来说也只是困扰。
不得已来打声招呼的蛯原这么说。
简直是典型的傲娇。丸子常想,他如果再戴上眼镜就更完美了。这件事似乎是生岛先生计划的,他在稍远的地方笑嘻嘻地旁观。
白银屋公子的光芒果然不容小觑,立刻有业者愿意低价出借服装、假发和小道具。不过,出借的是一般女仆与武士的服装,主角的服装还是由丸子他们改造旧和服来制作。如果太过轻松,反而会减少乐趣。
「丸子学姊,也请让我们帮忙!」
「你们已经帮了很多忙。佐仓,多亏你曾祖母是和服收藏家,让我们省下很大的功夫。」
「能派上用场实在是太光荣了!去年在乡下的仓库找到一大堆旧和服,虽然大部分是被虫咬破的旧衣,可是管理那些和服的祖母好像也舍不得丢。」
「有旧衣做为改造的基础,工作量会减少很多,剩下的就是靠我们的脑力、设计能力和热情。」
梅野热切地说:「我们一起努力吧,丸子学姊!既萌又热血,实在是太强了!」
松冈依旧沉默,只是更用力地点头。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对他们鼓掌说:「真是可靠呢~」
午休时间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已经有人回到练习。
「呃……背不能弯曲,要直立……」
「不行,紫织,你在摇晃喔。」
「友江,你自己还不是站得很吃力。」
「因、因为要维持漂亮的站姿很难……」
「真的好难……」
穿着浴衣练习站立、坐下动作的是来帮忙的紫织和友江。
梨里学姊看着两人,对花满学长微笑说:「她们也很努力呢。」
「是啊。她们不习惯穿和服,所以很辛苦,不过她们说很新鲜又有趣,还说就连日常生活的姿势都开始注意。体操社也很努力吧?」
「嗯,没错。长沼念台词念得有模有样。」
「他为了梨里,大概什么都肯做吧……」
「哈哈哈哈哈,太感谢了。」
看梨里学姊笑得如此开心,丸子心想长沼学长大概是得不到回报了。不过即使如此,他似乎还是乐在其中,而且体操社似乎满多喜欢表现的人。仔细想想,体操这种竞技也要求在观众面前做出美丽的动作。
「对了,乐团那边怎么样?」
「他们好像也在接受裃后见的特训。」
丸子听到背后传来阿久津的声音,才发现他还在,回头后不禁大喊:
「你在吃什么!」
阿久津不知何时已经吃着糯米饭团,实在是丝毫放松不得。丸子想要抢回来,他却以敏捷到气人的动作巧妙地躲开,嘴边沾着米粒说:
「上次我终于又跟他们一起去麦当劳。他们好像觉得满好玩的。那几个家伙其实很爱出锋头,而且似乎很高兴可以穿正式的和服。」
「你自己还不是很爱出锋头。」
「花满学长好严厉喔~对了,蜻蜓也说想要叫他们帮忙,他好像想到一些演出方式的样子。蘑菇
糯米饭团超好吃!」
「你这个饭团小偷!」
「沦为饭团贼,潜入白川夜船中~」
阿久津套用南乡力丸的台词,嬉闹着逃跑。这个轻浮的小子常常像这样偷丸子的便当,不过也会很随兴地把点心留在她桌上。
上次看到桌上放着「红豆三明治」,让丸子不禁傻眼,不过吃了却发现满好吃的。大概是阿久津祖母的选择吧。
花满学长说:「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个想要帮忙的学生。」
梨里学姊边用除菌面纸擦手边说:
「对呀,大概有四、五个人吧。其余学生好像会请正藏先生照料。」
「正藏先生?」
「嗯。他说小黑全权交给他……不过不知道交给他做什么。」
看来有很多工作同步进行。毕竟这次是长达一小时的正式演出,参与人数也很多,要管理进度相当辛苦。负责这项重责大任的,与其说是社长小黑──
「可以打扰一下吗?」
戴眼镜的男生一手拿着平板电脑走过来。
「我制作了小道具一览表,给你们核对用。」
「确切情况要去服装室才能确认……我现在去看看。」
「不用,等你吃完饭再说吧。我会印出核对表。」
「了解。」
「花满学长,紫织友江姊妹差不多可以一起参加排练了吗?」
「应该可以。下午开始好吗?」
「那就拜托你。梨里学姊,请不要忘记两点要试假发。」
「啊,好……蜻蜓,你不要紧吗?」
「啊?」
梨里学姊以担心的表情说:「负责管理进度,感觉超忙的……」这点丸子也有同感。蜻蜓这个男生通常只说最低限度的必要话语,但最近讲话的次数很多,这也表示有太多事项必须确认。
「如果工作太多,可以分一些给我们喔。」
「不,没问题。」
蜻蜓以平板的声音回答,点头之后离去。梨里学姊看着他的背影,发出「唔~」的沉吟声。
「他是不是有点奇怪?」
「感觉怪怪的。虽然很难说明是怎么奇怪……但是感觉跟平常不一样。」
花满学长这么回答。
丸子确认三名帮手前往服装室之后,加入对话:「小黑也很奇怪。」
「是吗?我觉得小黑还是跟平常一样,满腔热血全力冲刺。对不对,梨里?」
「嗯,他还是照例跑来跑去,大声指示或鼓励大家。啊!可是……」
梨里学姊看了看在房间角落边吃炒面面包边盯着剧本的小黑,又看看在房间对角线上最远位置使用平板电脑的蜻蜓。
「原来如此,这几天他们两个没有在一起……」
她有些惊讶地喃喃自语。没错。丸子是从昨天发现的。她原本以为是自己多心,但观察一阵子,发现至少昨天和今天,两人几乎都没有说话。不仅如此,甚至没有待在一起,即使在同一个房间,也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昨天和今天,他们都没有一起吃午餐。」
听丸子这么说,花满学长皱起眉头回应: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所以才会觉得怪怪的。小黑和蜻蜓平常总是一起行动。」
「小黑跑过头、快要暴冲的时候,蜻蜓会从后面稍微踩煞车,感觉就像抓住小黑的衬衫领子那样。」
「嗯,他们大概是像这样取得平衡……糟糕,他们该不会是在这种时候吵架了吧?」
「这样不太妙吧?唔~该不该问他们发生什么事呢?不过如果要问,与其由三年级生询问,同学年间会比较容易开口吧?」
梨里学姊压低声音问,丸子则皱起眉头说:
「这很难说。要问是可以,不过就算厘清吵架的原因,也不一定能够解决……更可怕的是,有可能会让险恶的气氛扩散到全社团。」
「说得也对……一年级生大概会动摇吧。」
「只好再静观一阵子。」
两名三年级生同意丸子的提议说:「就这样吧。」这时,刚好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回到社办,午休时间结束了。丸子捧着资料夹走到走廊上,准备下午也要在服装室大展身手。
这时她看到阿久津站在走廊上。
他原本靠着窗户,看到丸子便立刻恢复直立的姿势。
「你在干什么?生岛先生已经来了喔。」
「嗯,我知道……这给你。」
他来到丸子面前伸直手臂。他手上拿着咖啡色的小纸袋,上面处处沾有油腻的痕迹。
「这是什么?」
「……给你。」
「所以我问,这是什么?」
「给你。吃吧。」
丸子换个姿势重新捧起资料夹,狠狠拉高语尾问:「啊?」
于是,阿久津显得不服气地噘起嘴,把不明袋子塞进资料夹和丸子的身体间。
「喂……你在干什么?」
「吃了那个把肉长回来吧!那是阿妈做的圆甜甜圈。」
丸子缩起下巴,看着油亮的袋子。袋口稍稍打开,看得到里面是油炸甜点。
好怀念……她泛起笑容,又连忙收回去。
阿久津称之为圆甜甜圈,但其实是冲绳沙翁。阿久津的祖母不是冲绳人,但不知为何特别喜欢这种点心,还常常自己做。丸子第一次吃到是在小学的时候。当时她因为自己长得很小,觉得这种甜甜圈大得惊人。后来升上国中……
──谢谢你总是过来。
温柔的阿妈一脸歉疚地对她说。
升上国中后不久,阿久津有一段时期变得有些叛逆。他常常迟到、跷课,徘徊在深夜的街头。刚好分到同一班的丸子偶尔会送讲义和教材等资料到阿久津家。
──他母亲去很远的地方……他虽然绝口不提,但一定很寂寞。可是,他又说不想住在美国……
阿久津的阿妈边说边拿出来的,就是这种圆甜甜圈。使用黑糖的点心带有纯朴的甜味,非常好吃……可是热量超高。
「我说丸子变瘦了,阿妈就做了这个给我。」
「……这样啊。」
「我得告诉你喔!并不是瘦巴巴的就是美女。」
「你的意思是,我即使变瘦了还是丑女?」
「笨……我才没说那种话!」
阿久津浮躁地在走廊上徘徊,反覆说:「总之,吃吧!」对丸子来说,既然是阿妈送的点心,她当然会很感谢地收下。她打算在三点的休息时间和服装组的成员一起享用。
「谢谢。」
「唔?哦,好……」
「不是对你说,是对你阿妈说。」
「拿来的是我耶……」
「快去练习。」
「啧!」阿久津耸耸肩。丸子重新检视袋子,发现不自然的空隙,大概是阿久津偷吃了。真拿那家伙没办法。他从刚刚就在丸子周围徘徊,或许就是为了要把这个交给她吧。那么,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难道他是在等两人独处的时候?他明明爱出锋头又厚脸皮,却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容易害羞,实在很难以理解。
「……对了。」
「哇!你怎么还在?」
丸子以为他已经回到社办,却从极近的距离听到他的声音,不禁吓一跳。丸子长得很矮,当阿久津站在眼前,会形成被对方从高处俯视的局面。国二左右开始,阿久津就不断长高。
丸子不满被他从上方俯视,正要抗议,阿久津却说:
「我觉得那两个人应该没问题。」
虽然阿久津说得很突然,但丸子知道「那两个人」是指谁。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嗯~直觉?」
「完全没有说服力。」
「他们这几天确实几乎都没说话……可是,蜻蜓会趁小黑不注意时偷看小黑,小黑也会趁蜻蜓不注意时偷看蜻蜓。也就是说,两人都在偷看对方,所以一定没事。」
「……」
「他们大概为了某件事起争执,不过这种事常发生吧?那两人因为太要好,不习惯吵架,才会不知道该怎么和好。」
「那你去教他们啊?」
听到丸子的话,阿久津瞪大眼睛看着她回答:「不要。」小黑常说阿久津的眼神很有力量,的确没错。丸子虽然从小看惯这张脸,但有时正面四目相交,还是会吓一跳。
「这又不是别人可以教的事情。」
他以很自然的口吻断言。
「……的确。」
「总之,我并没有很担心。你也吃下那个打起精神吧。再胖一点。」
这句话似乎应该等丸子再瘦十公斤才说,不过丸子还是姑且点头。这时阿久津总算露出满足的笑脸,但接着听到生岛先生怒吼:「弹正在哪里!」他便浑身哆嗦,连忙冲进社办。
丸子独自站在走廊,抽动着鼻子闻气味。
已经冷掉的甜甜圈应该没有散发味道……但丸子的记忆送来热腾腾的香气,让她沉浸在温柔甜蜜的心情中。
*
「名为弹正的大人,请听我说。受今世翩翩男子文屋丰秀大
人追求,我自诩无人比我更幸运,结果却得此业病,实在羞愧。」
锦之前悲叹。饰演这位公主的是芳学姊。
这个人真是……不论演什么都很华丽,令人无法不注视她。更惊人的是,她此刻展现的性感魅力。她饰演男角时虽然也具有性感魅力,但多少有些装出来的感觉,现在却更像是自然渗透出来。芳学姊自己大概毫无意识到这点,甚至只是演出深闺大小姐的样子……可是在无邪之下却不时透出性感……
「即便公主如此诉说,若不知关键病情,亦无以回答。」
弹正说道。阿久津今天的声音也很宏亮。
他只是站在固定位置,加入小小的动作,却有很大的存在感,随时绽放「主角是我」的光芒。
「当然、当然。病情状况,敬请过目。」
反派的玄蕃站起来,大步走上前。这个角色是由刀真饰演。
他确实遵守动线,不再有过剩的自我主张。他还没穿上正式戏服,不过我猜想,蓝眼睛的反派就视觉而言,或许满吃香的,一定会很帅。玄蕃甩开试图阻止他的女仆卷绢(由梨里学姊饰演,当然很可爱),恶毒地说:
「来来来,请取下薄衣。」
他把锦之前披着的薄衣取下。这时为了呈现诡异的气氛,会有大太鼓咚隆咚隆的声音响起……
「啊,好羞愧,病又发作了。快让我穿衣。」
锦之前在痛苦中,头发竟然倒竖……现在因为是练习,所以不会发生任何事,不过在正式演出时,预计会很夸张地让头发倒竖。弹正看了大吃一惊,民部则走向锦之前,替她披上薄衣。饰演正义家老民部的是花满学长。他善用高大的身躯,演出家老稳重的架势。
「喝!别慌。鸣神大人救世咒语,此刻正能派上用场。来来来,恩波阿基阿恩波阿基阿,贝罗西亚诺马他波他拉,西马诺哈拉哈里他拉,梭瓦卡梭瓦卡。」
「好,到此为止。」
生岛先生喊停,临时舞台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他,社办中出现独特的紧张气氛。
现在是十一月上旬。
文化祭就在这个月的月底,排练渐入佳境。
大家都已确实背起台词。我想了很久,决定只变动最小幅度的台词。就如蛯原先前所说,即使观众不懂意思,只要能传达出气氛就好。我原本希望蛯原能多给我一些意见,不过,他似乎对于出借名字做为公演协助者感到很不爽,因此我邀了好几次他都不肯来看练习。不过,光是出借名字给我们就很感谢了。多亏如此,小丸子他们的负担减轻许多。话说回来,每天还是可以听到他们操作缝纫机到很晚。除了服装组以外,其他人在练习之余也会帮忙美术、小道具等等繁琐的工作。不仅社员,来帮忙的人也会一起做。长沼学长的手不知被针戳到几次。紫织和友江姊妹因为家里好像是开木工行,所以钉起木板和钉子不是普通厉害。大概很难看到高中女生那么擅长使用钉枪……
在大家同心协力之下,《拔毛夹》的舞台逐渐成形。
原本有些无精打采的芳学姊这几天也恢复往昔的笑容。没问题,我们一定没问题。昨天来看练习的正藏先生也说「感觉满像那么回事了」,还用力摸我的头。我以前很黏阿公,所以受到这样的对待很高兴。我和正藏先生之间有个秘密计画,这方面也进行得很顺利。
可是──有种怪怪的感觉。
我每天穿衣、整理头发、书包里没有忘记带东西、饭也都有吃……却觉得好像只有鞋子没穿,赤裸裸的脚掌接触到冰冷的水泥。我有这样的感觉。
我和蜻蜓还是几乎没说什么话。
「锦之前,台词要说得更慢。你是深闺的公主,不能用和随从同样的速度说话。还有,头发倒竖的时候,要表现出更娇羞柔弱的样子。你现在还有点放不开。」
「抱歉……」
「你在演男角的时候,明明可以说出那么羞耻的台词……」
「只要想像自己是男人,就不会在意了。我还不太习惯演公主……不过我会努力。」
芳学姊如此承诺,生岛先生也点点头,接着转向刀真。
「玄蕃,你要当个更彻底的反派。怎么说呢……你的态度还保留着绅士成分。在『敬请过目』那里,你要摆出大坏蛋的表情。」
「是。the villain……the villain……the villain……」
刀真喃喃地自我暗示。生岛先生继续说:「民部越来越好了。」他称赞的是花满学长。
「你已经开始有家老的稳重气质,咒语也能说得很流利。替公主披上薄衣后,你可以稍微凝视她,表现出同情哀怜的感觉。」
「好,我知道了。」
「还有,弹正……弹正的话……嗯……」
生岛先生开始烦恼。阿久津慌张地问:「咦?我哪里演错了吗?很奇怪?」在我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来栖。」
我被点到名,转头看身旁的生岛先生。
「阿久津似乎做了很多功课,感觉好像哪位有名演员演的戏。」
「……是的。」
我也这么觉得。他大概看了很多影片仔细研究过。阿久津的戏剧直觉很敏锐,擅长把看到的东西转换为自己的演技。
「这样好吗?」
我被这么问,感觉有些困惑。自从生岛先生来教导我们以后,我就没有过问演技方面的事,也没有这个必要。这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问。
「你是导演吧?你觉得弹正这样可以吗?」
「呃……那个……」
应该……可以吧?阿久津的口条很好,演技也很生动,并能和周围取得平衡。既然曾身为专业演员的生岛先生觉得可以,我应该没必要多说什么……
「喂,小黑,你到底觉得我演的弹正怎么样?」
阿久津对于没有明确回答的我感到不耐烦,开口询问。其他人都注视着我,就连操控电脑制造音效的蜻蜓……也在看我。
「应、应该可以。」
我终于回答,但其实自己不是很清楚。
阿久津又问:「有没有哪边要我稍微改一下之类的?」
「我又不是演员……而且这方面交给生岛先生来决定……」
「啊?我听不清楚。小黑,你怎么了?你最近的声音变得好小。」
我再说一次「演技指导交给生岛先生决定」,这次用比较大的声音开口,接着又有些刻意地补充一句:
「我觉得整合得很好,容易观看。」
阿久津回答:「是吗?那就好。」不过他的表情似乎仍显得有些疑虑。生岛先生瞥了我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又对演员指示:「同样的地方再来一次。」芳学姊再度从「名为弹正的大人,请听我说……」那里开始演。
我静静地离开现场,想要稍微独处一下。
来到走廊,冰冷的空气环绕着脖子周围,我感觉到天气变冷了。我觉得好像有人叫我,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秋风吹打着老旧的窗户。
感觉身体很沉重。
宛若喉咙卡着鱼刺,心中一直牵挂着种种事情……和戏剧社比赛观众人数,输了我就得退出社团的事,以及闹场的学生和田中渡子的关系──或许是这些事让我处于负面情绪当中。然而,过去也不是一帆风顺,同样会碰到各种麻烦,但驱动我的引擎不会轻易冷却,总是全力运转,我甚至被大家嫌太吵……
──我听不清楚,小黑。
阿久津刚刚的话让我非常错愕。
我的声音那么小吗?
「来栖。」
「……远见老师。」
远见老师因为参加教职员会议而晚到,此刻站在我面前,表情照例显得有些怯懦但温柔。
「辛苦了。呃,他们现在正在排练。」
「是吗?生岛先生也来了吧?哈哈,我听到他的声音了。」
门内传来生岛先生大喊「玄蕃,你的表情要再坏一点」的声音。我也想要回去参加练习,但脚步相当沉重。真奇怪,大概是累积了太多疲劳吧?
「来栖,你现在忙吗?」
老师突然问我,我回答:
「不会,今天还好……只有待会儿要和小丸子确认服装……」
「是吗?那你可以来帮我吗?」
「啊,好的。」
我和远见老师同行,走出旧校舍,在天色渐暗的校内穿过操场,走进理科设施集中的建筑物。风吹得我耳朵很冷。
「唉,生物社也要在文化祭推出展览,可是我很难抽出时间帮忙。」
「咦?远见老师,你还在当生物社的顾问吗?」
远见老师原本是生物社的顾问,去年才兼任我们的顾问。
「今年春天开始有新的老师担任,不过我之前当了很久,所以他们还是会找我讨论很多事。啊,生物社的学生说他们很期待歌舞伎社的公演,有时间原本还想来帮忙。」
「真的吗?好高兴。生物社要展览什么?」
「两栖纲有尾目钝口螈科钝口螈属的有尾类生态之研究。」
「……啊?」
「简单地说,就是六角恐龙。」
「啊,对了,生物社好像有养一只。」
「去年的三年级生把被遗弃的六角恐龙带到学校。」
「被遗弃?」
「听说是连同鱼缸被丢弃的。这世上就是有这么过分的人。那个学生抱着鱼缸到社团……」
后来决定由生物社饲养,现在已经成为全社团的偶像。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社员也会定期到校,调整水温并喂食。
「就是这里。今天大家都回去了,你随便坐吧。」
生物社的房间很暗,远见老师只打开必要的角落灯光。鱼缸的水很干净,打气机制造出细致的泡泡。水底摆着褐色筒状的遮蔽物,六角恐龙似乎就躲在里面,没看到它的身影。
「老师,我要做什么?换水吗?」
「不用,水已经换过了,你替我喂五郎吃东西吧。」
「原来它叫五郎……」
「因为『u』在中文是五的意思,所以叫五郎……去年的社长很喜欢打麻将。」(注7)
原来如此。我向老师学习喂饲料的方式,只要把片状的饲料用滴管滴落在五郎嘴边就行了。如果只将饲料丢在水中,它似乎不太会有反应。五郎还满麻烦的,而且它还是没有露脸。
「五郎~吃点心了。」
远见老师朝着鱼缸喊。不知是真的听见还是偶然,五郎从小小的筒中露脸。
「咦?不是粉红色……」
「啊,你提这件事会让五郎不高兴……」
虽然应该也只是巧合,但好不容易露脸的五郎又缩回筒中。对、对不起,五郎……
「六角恐龙并非都是粉红色。虽然粉红色和白色比较可爱,所以受到欢迎……不过像五郎这样朴素的灰色也满好看的……」
「没错!真的很好看!呃,五郎,快出来,吃点心了~」
我朝着鱼缸喊,五郎又悠悠现身。嗯,灰色带着大理石花纹,和我想像的六角恐龙不同,不过有种素雅的可爱。
我把滴管放入水中,慎重地把饲料滴落在五郎嘴边。第一片和第二片直接下沉,第三片它便很巧妙地咬住。
「哦哦……」
「很可爱吧?」
「好可爱。它直接吞进去了。」
「是啊。」
听说六角恐龙不会吃很多饲料。五郎也只吃少量点心就满足,在鱼缸中浮游。它轻盈地在水底着地,还展露缓缓走路的姿态给我看。感觉……好疗愈……
「来栖,你要喝咖啡欧蕾吗?虽然是即溶的。」
远见老师拿着冒热气的马克杯问我。我正觉得有点冷,便很感谢地接过马克杯。马克杯上也有六角恐龙的图案。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全黑了。
在只有角落浮现灯光的生物室,我和远见老师喝着甜甜的咖啡欧蕾。我好像很久没跟远见老师单独相处,平常总是会有其他人一起讨论事情。只有我们两人的生物社社办很安静──这时我终于察觉老师的用意。
「老师。」
「嗯?」
「那个……我是不是让老师担心了?」
对于我的问题,老师苦笑着说:「你还真是令人伤脑筋。」
哇,难道我不只让老师担心,还造成老师的困扰?该不会是和戏剧社约定的事被发现?老师知道了下跪道歉的约定?还是我必须退出社团的约定?我脑中萦绕着种种可能性,内心非常焦急。
「我担心你,你就担心我是不是在替你担心,真是没完没了。老师担心学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你不用那么在意。」
他温和地告诫我,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和村濑吵架了吗?」
啊,原来是这件事。我稍微松一口气,但又觉得很丢脸。因为跟朋友吵架而被担心,简直像小学生。
「……很明显吗?」
「一年级生应该没发觉。他们在受生岛先生磨练,没有多余的心力注意。不过,二、三年级生应该都知道了,毕竟你们平常感情很好。」
「原来也让大家担心了……真抱歉。」
「这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也不打算叫你们赶快和好之类的。」
「老师不打算叫我们和好?」
「你们已经十七岁,如果觉得自己能解决,就不需要第三者多管闲事。只是……你看起来很难过,所以我想带你来看看五郎,心情可以好一点。」
我低头说「谢谢」,再次看着鱼缸。五郎对我微笑──虽然说六角恐龙原本就长着这样的脸。
「蜻蜓这个人不是满沉默寡言的吗?」
「是啊。」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也没有很多,可是不和蜻蜓在一起的时间增加了,就觉得……这世界好安静。」
但其实不是这样,世界当然不会因为我和蜻蜓吵架而改变。
「改变的其实是我。我变得不太讲话……」
因为失去了说话的对象。
因为蜻蜓不在身边。
我听到轻微的「喀」一声。远见老师把马克杯放在桌上。五郎朝着水面游泳。
「……我总是跟蜻蜓说话。」
「嗯。」
「我当然也信任社团里的大家,但蜻蜓是特别的。所以,即使是不能对大家说的灰心话或抱怨,我也会通通告诉蜻蜓。」
蜻蜓总是默默听我说话。他倾听我诉苦,讨论时则认真给予建议,如果我有错就会告诉我「不对」……这样的朋友,一生当中能够遇到几人?而我是否能够同样地对待他?蜻蜓总是只听我说话,很少谈自己的事。
「我太依赖他了。」
这就叫做「依存」吧?
田中渡子的事也一样。我以为蜻蜓会赞同我的怀疑,单方面期待他会和我有共同的疑虑,但事情没有这样发展,让我很不愉快……
「我觉得那样的自己很丢脸,真的很讨厌。」
我向远见老师说出自己难堪的情绪,低头苦笑。
「是吗?你讨厌自己?」
「是的。」
「嗯,这是只有人类才有的情感。」
「咦?」
我总算抬起头。远见老师笑着对我说:
「我是指自我厌恶。其他生物不可能否定自己,因为这样的情感不利于生存。」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自我厌恶呢?」
「嗯~为什么呢?人类的大脑高度发展又复杂,产生了飞向宇宙的技术,也产生了自我厌恶与自我否定的情感。在同种之间会大规模彼此杀害的也只有人类。」
「……真可怕。」
「的确很可怕。不过会大规模救助穷困者的也只有人类。你没听过六角恐龙的慈善活动吧?」
听老师这么说,我稍微笑了。
「音乐、美术、戏剧也是人类特有的活动。从生物的观点来看,我们可以说是相当特别。不过其中更特别的,似乎都聚集到我们歌舞伎社。」
「嗯,我也这么觉得。」
「你能整合这些人,真的很了不起。」
「不是我在整合大家,其实是我获得大家支援……我不是在装谦虚,而是说出事实。」
远见老师拿起喝完的马克杯说:「那么,你就是让人想要支援的人。」
这么说大概还是太看重我了。
我比大家想的更任性、更自私、更强硬。像歌舞伎社,也只是把别人卷入我自己想做的事情里。
「例如,我原本对歌舞伎完全没兴趣。」
没错,远见老师也是被我卷入的人之一……
「我当初想,这下被卷入不得了的事。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老是发生,我冒了好几次冷汗,上次终于去了警察局。」
「真对不……」
「很有趣。」
我原本使劲低下头道歉,此刻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来栖。」老师叫我,我抬起头。他俯视仍旧坐着的我,温和地眯起眼睛说:「我要谢谢你把我卷入。」
听到这句话害我想哭,真是伤脑筋。
我和远见老师回到社办时,练习已经接近尾声。
练习完后,阿久津要试服装,我也在场旁观。小丸子大展手艺的弹正服装已几近完成。
「我觉得寿字虾纹的图案很帅,可是那个图案好像只有市川团十郎才能穿,所以这次选用棋盘纹。呃……小黑,这个花纹也有创始人吧?」
我边赞赏做工精致的服装边回答:
「没错。明治时代,第二代市川左团次从锦绘得到灵感,设计出这个棋盘纹。用西式说法就是checkerboard花纹。棋盘以不规则方式排列,大胆的设计很有特色……啊,棋盘边缘也确实用了金色呢。」
「我尝试使用金属色的边。呃,长度……喂,阿久津,不要乱动!」
「穿着这么帅气的衣服,怎么安静得下来!」
兴奋的阿久津摆出「亮相」的姿势。小丸子边喃喃抱怨,边测量阿久津摆出这个姿势时衣摆的长度与袖子的长度。
「……嗯,衣摆可以再短一点……」
「哦!我看起来好巨大!」
「这件衣服就是为了让你看起来比较巨大,特地塞入棉花加厚。这叫做厚绵。对了,小丸子,足袋呢?」
「正在染色。我不喜欢市售商品的黄色……」
不愧是超级讲究细节的小丸子。她用大头针固定需要修正的地方,但因为阿久津乱动,不时会听到他大喊:「好痛!我被刺到了!」
我又问:「锦之前的外袍呢?」
小丸子扶起红色眼镜回答:
「问题在于长度。因为是以旧衣为基础,长度是一般尺寸,可是舞台演出用的和服衣摆很长,而且芳学姊又高……所以决定把两件拼接在一起。另外,旧衣褪色了,因此在拼接后要重新染成鲜艳的红色,接下来预定由我们的刺绣部队大展身手。」
「刺绣部队?」
「就是我们!」
活力充沛地应声的是从手工艺社来帮忙的梅野等人。
「他们三个不论是缝纫机刺绣、手工刺绣、或是绣亮片都很擅长,帮了我很大的忙。而且每天都工作到很晚……」
「海报上印了那么大的『服装协助.手工艺社』,所以我干劲十足喔!」
佐仓这么说,寡言的松冈也连连点头。他们笑咪咪地看着这里,手中缝纫的速度却仍保持超高速,实在很厉害……
其他服装也差不多完成了。我一件件赞赏并大为感动,不知不觉就接近关门的时间。
「哇!今天也害你们留到这么晚,真抱歉。大家回去的路上要小心。」
我确认大家都离开后,最后锁上门走出旧校舍。这也是社长重要的工作。之前……通常有蜻蜓陪我,所以我很少独自锁门,但是,我们已经有大约两个星期没有一起回家。蜻蜓大概跟其他人回去了吧?我看过他和芳学姊一起走出校门,也看过他被阿久津拉走。他受到所有人看重,人缘很好,就算没有我也没关系。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稍微东张西望,期待他今晚或许会等我。
不过,他当然不在这里。
我拿起书包,独自走向后门,无精打采地走在樱花树底下。从树枝间露脸的月亮又大又美……但樱花感觉有些寂寞。虽然说即使没开花,樱花仍旧是樱花。
──打从春天就……
我在樱花树底下嘻嘻哈哈地念出这段台词,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那时刚升上高中,不仅没有歌舞伎社,连同好会都还没有成立。
我和蜻蜓两人正准备要进行新尝试。
「……」
糟糕,我又开始觉得好寂寞。
想想在鱼缸中缓慢浮游的五郎来抚慰心情吧。五郎好可爱,好想让……蜻蜓也看看。他很喜欢生物。
我想起蜻蜓搬到隔壁的情景。我们那时候才小学五年级,还只是小孩子。虽然说我们现在也还算小孩子,但当时年纪更小。
所以,我其实很害怕。
我害怕没办法和蜻蜓当朋友。他们搬来时,我瞥见的蜻蜓看起来头脑很好,可是表情很僵硬,好像很难亲近。一家人来打招呼的时候,他也一直低着头。
我并不是没有朋友。在学校我有几个还算要好的伙伴,学校的成绩单上写着「个性积极开朗」,实际上也是如此。
但是……我一直没有那种换了班级或社团还是很要好的朋友。或许因为我老是在谈歌舞伎吧。我当然也会踢足球,也喜欢玩电玩,但是,没有比歌舞伎更吸引我的东西。难得会有和我一起看歌舞伎DVD的朋友……但是他们通常会狂睡,然后不会再和我看第二次。
蜻蜓和这样的我成为朋友。
我多少学乖了,一开始不常谈起歌舞伎的话题,不过因为很喜欢,还是不免会偶尔迸出来。到了小学六年级,蜻蜓问我:「你说的歌舞伎……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得意忘形地让他看歌舞伎DVD,但蜻蜓果然看到一半就打起瞌睡。我正想着:「唉,又失败了,一定没有第二次……」蜻蜓却对我说:「这片DVD借我一下。」
过了半个月左右,他对我说:
「我看到第二次,开始觉得稍微有些趣味,第三次开始懂得该注意哪里,第四次开始觉得满有趣的。台词……听起来很舒服。」
我无法用言语说明自己当时有多么高兴。
我很感谢蜻蜓搬到我家隔壁,也想大力称赞自己当时朝着蜻蜓房间的窗户丢软橡皮擦。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到能够谈歌舞伎话题的同年龄朋友。
就算不提歌舞伎,蜻蜓对我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好友。我们完全不相似,却奇妙地很合得来,几乎没有吵过架……嗯?不只是几乎,或许从来没吵过架?不不不,一般来说应该会吵个一、两次吧……不行,我想不起来。也就是说,我们不曾发生过让我留下记忆的争执。
怪不得……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和好……
该怎么办?也许我应该去找和很多人吵过架的阿久津讨论,可是阿久津不论吵架或和好,大概都是凭脊髓反射进行……找花满学长比较好吧?拥有女性特质的人,沟通能力也比较强。
我边想边走,经过小公园旁边的时候──
「这应该算是恐吓吧?」
由于距离颇远,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不过「恐吓」这个单字,还有更重要的是这声音很像我熟悉的声音,令我不禁停下脚步。我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在游乐器材形成死角的角落似乎有人影。我无法假装没看到,便进入公园,悄悄来到可以看到游乐器材后方的位置。
「嗯?怎么这么说呢?我又没要求付钱之类的。」
「你刚刚说『自己好好想想该如何圆满解决』,不是吗?」
哇,果然是芳学姊。我更加张大眼睛,竖起耳朵。
「有吗?」
「这简直像黑道说的『拿出诚意来』。简单地说,就是迂回的恐吓。而且听说这是第三次了……对不对?」
芳学姊看着身旁的人问,被问的人点点头。
由于他们在街灯下方,因此我看得到那个人的脸。看校徽是本校学生……是谁呢?我不知道姓名,但记得好像看过他──戴着波士顿框眼镜,看起来聪明又文静──对了,是戏剧社的人。
是在戏剧社当幕后人员的男生。
我终于想起来,在合宿的时候看过他几次。戏剧社的男生都不太引人注目……不,问题是他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喂,不相干的人可以回去吗?我们是在跟这家伙说话。」
和芳学姊他们对峙的是穿着外校制服的两个男生。
「没错,我们很和善,所以基本上不会对女生怎么样,不过如果你要自找麻烦,或许又另当别论喔?」
啊……
我差点叫出来。是他──就是来闹场的那家伙!另一个也是!我很肯定他们就是妨碍夏季祭典公演的三人当中的两人。为什么他们会和芳学姊……还有戏剧社的男生见面?
「很遗憾,我是相关人士。当时我也在舞台上,饰演捕快的角色。」
这句话让闹场的两人紧张了一下。
「搞什么……你是歌舞伎社的人?」
「当时因为你们闹场,破坏了学弟妹的首次演出。」
芳学姊的语调虽然平静,但听得出她在生气。
我从溜滑梯的阴影窥视四人状况,思索着该怎么办。我很想立刻走出去介入双方之间,但或许应该先联络远见老师吧?或者联络警察?毕竟刚刚提到恐吓之类的……
「所以说,我们只是受到这家伙的委托。」
「……唔!」
从刚刚就显得畏缩的戏剧社男生,听到这里颤抖了一下。
咦?是他?
是这个戏剧社男生请他们闹场?
「这……的确是我,可是我只要你们发出嘘声,没有要你们丢宝特瓶之类的。」
他大概已经鼓起勇气说话,然而对手只是冷笑几声,得意地说:「所以说,那是特别服务啊。」
「我们特地帮你多做些事,却被警察抓去说教,真是倒楣。」
「那是因为……你、你们说谎……」
「唉,真麻烦。那就干脆把实话都说出来啰?要不要向你们学校报告,说出你的名字,说你拿钱给我们?文化祭之前发生这种丑闻会怎样?不太妙吧?」
「搞不好连歌舞伎社都被卷入,没办法公演吧?」
这句话让我背脊发凉。对我来说,这是最不愿意想像的状况。戏剧社的男生说不出话,芳学姊也以僵硬的口吻说「那可不行」。
「对吧?所以,最好还是彼此各退一步。」
「又不是要你付十万二十万,只要五万就行了,而且到此为止。你也是怀着这样的打算过来的,对不对?」
戏剧社的男生被用力抓住手腕,发出「咿」的尖细叫声。另一个人则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走近芳学姊。
「啊,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你也顺便把钱包里的东西留下来怎样?」
说完,他竟然抓住芳学姊的衣领。就算芳学姊很帅,体格上仍旧是女性
。对方长得高大魁梧,芳学姊瘦削的身体被粗暴地摇晃,连头发也乱了。
「乖一点吧?文化祭快到了,你不想受伤吧?」
这家伙要对我们重要的明星做什么──我感到血液冲上脑袋,几乎要叫出来……
「唔哦哦哦,放手!」
有人抢在我之前发出咆哮,是那个戏剧社男生。
他之前胆怯的态度不知跑去哪里,直冲过去擒抱抓住芳学姊的男生。虽然体格输人,但因为猛冲的气势,两人一起倒在地上。我看到戏剧社男生的眼镜飞走了。
「你、放手……」
「不准碰芳学姊~~!」
「唔哇,不要勒我脖子……喂,快帮我解决这家伙!」
另一人啐了一声,从后方狠狠踢了戏剧社男生的背。
我听到「咚」的讨厌声音,接着那个男生就无力地倒在地上。感觉好痛……他缩起身体发出呻吟,芳学姊立刻跑过去。
「好过分!」
「可恶,我们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就说要用文明的方式处理了,干嘛为了区区几万圆吵吵闹闹!」
「不要紧吗?可以呼吸吗?」
芳学姊抚摸着不断咳嗽的男生背部,接着低声说:「……我受够了。」她仍旧俯身保护那个戏剧社男生,只有头抬起来,瞪着两名男生说:
「看来不给你们钱,你们不会罢休。」
两个男生耸耸肩,用嬉笑的口吻说:「现在才明白啊?」
不行,芳学姊,不能给那种人钱!
不,可是,如果芳学姊受伤,那更糟糕。我还宁愿自己被狠狠揍一顿。反正我是当黑衣,脸上就算有好几个瘀青也没关系。
「芳学姊!」
我用怒吼般的声音大喊,并且冲出去。几乎在此同时,芳学姊从口袋取出某样东西,朝那两人伸出手……
噗咻~
……咦?
「嗯?小黑?」
「唔啊啊!」
「这、这是什么!眼睛!我的眼睛……」
「芳学姊……」
「原来你在。什么时候来的?啊,你来得正好,可以帮忙照顾他吗?他被踢得那么用力,好可怜……」
「呃,好……」
我搞不清状况,不过姑且先照护那名戏剧社男生。他身上沾了公园泥巴,仍旧在咳嗽。芳学姊站起来,另外两人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蒙着脸呻吟……
「我是为了保险起见才带着,可是因为太生气,忍不住拿出来用。」
芳学姊手中拿着小型喷雾器,像是防色狼用的产品。原来她拿出来的不是钱包。我记得那种喷雾的成分似乎是辣椒……
「蜻蜓,你拍到了吗?」
「咦?」
我再次发出惊讶的叫声。
蜻蜓在这里?在哪里?我不必寻找,灌木丛便发出沙沙声摇晃一下,走出个子很高、滑着手机的熟悉身影。
「是,我拍到了。」
蜻蜓身上仍沾着几片叶子,以平常的声音说话。
「你、你这家伙……竟然偷拍!」
一只眼睛好不容易恢复视力的男生激昂地大喊,不过双脚还摇摇晃晃的。
「没错,我拍下来了。」
蜻蜓淡淡回答。他瞥了一眼仍旧目瞪口呆的我,不过立刻移开视线。
「你们要钱的那一幕、抓住芳学姊的那一幕、还有对戏剧社同学施加暴力的那一幕,全都被拍下来了。当然还录下了声音。」
听到蜻蜓的话,那个男生擦着凄惨的脸说:「……你想威胁我们?」另一个被正面喷到的男生仍低着头不断呻吟。
「怎么可能?」
回答的是芳学姊。
「我们只是非常认真的高中生,为了文化祭公演赌上青春,不可能做出恐吓行为。不过,如果你们继续骚扰他或其他戏剧社社员,或是危害到歌舞伎社……刚刚的影片或许就会突然被上传到某个地方喔。」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反而令人感到可怕。
两个男生明显居于劣势,很快就决定撤退。他们怒骂了几句,便像逃跑般离开。其中一人甚至无法直线走路,被另一人扶着走。芳学姊感叹地看着喷雾器说:「没想到真的有用。」接着又问:「这样一来他们会改过向善吗?」
「应该不至于改过向善,不过,至少会为了保身而安分一阵子。」
蜻蜓捡起戏剧社男生的眼镜,边交给他边回答。芳学姊代替我搀扶戏剧社的男生,诚挚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谢谢你出面保护我……很痛吧?」
听到这句话,他眼中涌出泪水。
为了他的名誉,我得补充一下,他直到刚才都没有哭。虽然应该很痛,却忍住泪水。他大概是感到不好意思,立刻低下头回答:
「不要紧。原本就是我害的……很、很抱歉……让芳学姊陷入危险,真的很抱歉……还有来栖社长,对不起……」
戏剧社男生似乎要当场下跪道歉,我连忙制止他:
「你、你不用这样!」
「可是,要不是我……找人闹场……」
「那个……是你自己一个人做的?」
「是的。」
他用袖子擦泪,把有些歪曲的眼镜戴上,表情似乎已下定决心。他的眼睛充血,鼻子也变红。
「跟社团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做的。他们是我国中朋友认识的人……我听说只要给他们一点钱,就会帮忙做很多事……我真的太笨了……」
原来如此。
那么田中渡子……果然与闹场事件无关。
芳学姊说:「他说明天也会把事情真相告诉戏剧社的人。」
他点点头说:「我会老实说出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能说一切都是你的错,是因为我擅自提早退社。」
「不,不是的。我虽然怨恨这一点……可是那是因为我……」
他的脸变得通红,不过还是抬起头抛下羞愧说:
「因、因为我太重视你……才会更加讨厌歌舞伎社……羡慕他们、嫉妒他们。」
他的声音沙哑,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原来如此。
他一定很喜欢芳学姊。
喜欢到……无法冷静思考。
平常追逐芳学姊的都是女生,所以我有点惊讶……不过仔细想想,一点都不奇怪。芳学姊长得很漂亮,不论对谁都很温柔,也绝对不会说别人的坏话。因此,不只是女生,连男生都喜欢她是很自然的事。只是因为她先前被亲卫队般的女生层层防护,因此很难接近……这个男生之所以进入女生居多的戏剧社,大概也是因为想要待在芳学姊身边。当然,不是说因为喜欢就能做任何事,而且他的选择明显错误……
但是喜欢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吧?
或许就是会混乱到迷失自我吧?
「因为……芳学姊和歌舞伎社的人好像相处得很愉快,相反地,戏剧社的气氛却越来越差。虽然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但如果不归咎于某个人,心里就无法平衡。」
「嗯,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蜻蜓以平静的语调回答。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因一个人的责任而起。各种因素会互相关连、彼此影响。一开始小小的差错,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很大的差错。所以这次的事件……你虽然也有责任,但不光是你的责任,当然更不是芳学姊的责任。把责任推给某个人,其他人就可以稍微安心。但是,如果就此当作结束……只会远离根本的解决之道。」
蜻蜓难得说这么长的话,似乎让那个男生深受感动,他的眼睛再度湿润。顺带一提,我也深受感动。如果能像蜻蜓这样思考,大概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不过大概很难实践吧……
接着,戏剧社男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弯下腰深深鞠躬,重新向我们道歉。芳学姊替他拍掉背上的泥土。他再度脸红,说了好几次「没关系」。
他虽然坚持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后芳学姊还是陪他一起走。我目送两人并肩离开,芳学姊比那个男生稍微高一点。
「……回去吧。」
「啊……好。」
留在公园的只有我和蜻蜓两人。
这是好机会,我应该好好向他道歉……我虽然这么想却说不出口。不习惯吵架,也代表不习惯和好。我感到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启齿,越想舌头越僵硬,连平常的对话都无法进行。蜻蜓默默走在比我稍微前面的地方,没有看我。如果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直接恢复以往的关系,蜻蜓大概也会接受吧。但是那样不行──或者应该说,我根本没办法表现得跟平常一样。我没那么圆滑。
该死,开口吧,黑悟!
我得先开口,否则就无法改变现况。
「蜻蜓。」
我硬着头皮叫他。
蜻蜓回头,没有发出平常的「嗯」。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有些胆怯,不敢正眼看他的脸。
「那个,对不起,我之前怀疑……」
唔唔,说得太快了……
「……」
「就是,
怀疑她……」
我现在无法说出渡子的名字,所以用半吊子的代名词指称。
「我不在意。」
蜻蜓回答。他的语调和平常一样,因此我稍微安心一些,总算能正常地看着好友的脸。
「想到她对你做的事情,你会怀疑她也很正常。」
「可是,找人来闹场的不是她。」
「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那个戏剧社男生做的?」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芳学姊找我商量,说她戏剧社的学弟被刚刚那些家伙威胁,所以想设法帮助他。」
「这样啊……」
「抱歉没跟你说。我本来想等一切都结束了,再向你报告。」
「……嗯,我也应该跟你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怀疑……」
「你是怀疑渡子吧?又不是怀疑我。」
这样说……也对。我并没有怀疑蜻蜓,而是对他好像在袒护堂妹的态度幼稚地生气。我很愚蠢地觉得他比较重视渡子,而不是身为好友的我……
「小黑?」
我突然停下脚步,蜻蜓诧异地看着我。
我盯着好友的脸……即使不带偏心,他看起来仍旧是高个子的帅气高中男生。我低声说:
「对了……也许她……」
「小黑?」
「蜻蜓,你说过她几乎每天都上补习班吧?」
「咦?嗯……」
「今晚也是吗?」
「大概……」
「去哪里可以找到她?」
我凑向蜻蜓询问补习班的地点。
我怀疑的是她,所以该道歉的对象也是她。
她虽然做了必须向我道歉的事……但包含这点在内,我都有必要和她见面。这也是为了解决我心中纠缠得乱七八糟、假装没看到的负面情感。
蜻蜓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告诉我补习班的地点。他用手机在地图上秀出地点,无言地拿给我看。他没有说要和我一起去,大概知道这是我必须独自面对的问题。
「我走了。」
我看着蜻蜓的眼睛说。
好友对我回答「嗯」。这个回应当中掺杂着有点担心但相信我的心情。
大概只有长年跟他往来的我才会发觉。
* * *
注4:一期一会 日本成语,意指一生一次的机会,当下的时光不会再来,因此必须珍惜。
注5:落雁 日式点心干菓子(水分少的点心)的一种。
注6:三色便当 通常是在白饭上平铺炒绞肉、颗粒状的炒蛋以及绿色蔬菜。
注7:u 墨西哥钝口螈俗称「六角恐龙」,在日本的昵称是「uparupa」。昵称开头的「u」音近中文的五,而日本麻将也会以「u」指称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