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8月8日

0

乌有开始去创华社上班,是在某个秋天。

那天,乌有身患重感冒,不能像往常一样去桂川散步,只能整天窝在被子里。他身子确实不够强壮,可也从不患病,想不到一次感冒却病得卧床不起。进大学之前,他一直专心学习,生活非常规律;进大学之后,他经常旷课,睡眠时间因此很充足,极少感冒。乌有头疼得厉害,十分沮丧,呆呆望着窗外的浮云。

就这样到了傍晚,夕阳染红了天边的白云,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客人?房东?

“来啦。”乌有窝在被子应了一声,看到桐璃推门进来。

她扫了一眼屋内,说道:“哦,原来你住这儿。”

“桐璃。”乌有慌忙起身,“你怎么来这儿了?”

“真是什么都没有呀。”

桐璃呆立在房间里,把乌有的话当耳旁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房间朝北,只有八张榻榻米那么大,家具极少,看起来就像刚搬家一样。除了厨具,就只有一床正在用着的棉被、一台壁炉以及一部十九英寸的电视机,其他的半年前都塞到了壁橱里面了。不是家人没给他寄行李,乌有只是觉得,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那位青年的亡灵,实在没有必要铺张浪费。电视也不过是用来看看天气预报。

“感冒了吧,今天没看到你,有点担心。”

从那天起,不知什么原因,乌有每天都会在桂川河畔遇到桐璃,然后两人在河心岛闲聊一个小时,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就这样,乌有散步的时间从一个小时增加到两个小时,每天面壁烦闷的时间减少了一个小时,其他没发生任何变化。乌有对这个习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也没有刻意去停止。

只是最近,梦到那位青年的次数少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乌有抑制住心中的不悦,再次问道。

“我什么都知道。”桐璃说谎时底气很足,她肯定是哪天跟踪了乌有才知道他的住处的。乌有脑子昏昏沉沉的,竟然信以为真。

“你好像感冒得很严重。”

桐璃脱了鞋,也不打声招呼就走到乌有身边。她双手叉腰,长叹一口气说道:

“没办法,看来我得煮点粥给你吃。”

她踌躇满志地打开电饭煲的盖。

“啊,没有米饭。”

“今天还没煮。”

“你打算一整天都不吃饭吗?”她表示难以置信,非常困惑,来回摆弄着饭勺。“要是我不来,你岂不是要饿死?好吧,让我来煮,米在哪儿?”

“下面。”

乌有也觉得不好意思,加上生病,说话声越发小了。桐璃在水龙头下方乱糟糟的收纳处找了一会儿,惊叹道:“不是吧,米袋都空啦。”说罢举起米袋,里面只剩一小撮碎米。

“不是吧,怎么搞的?一个人住都是这样吗?”

乌有不知道别人的情况如何,只好默不做声。

“这样吧,我马上就去买。你可得好好活着,等着我回来。”

说完她打开小冰箱,再发出一声惊叹。“怎么连个鸡蛋都没有!”里面是空的。

“顺便买点菜吧。”

“不用买菜。”

一直不说话的乌有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话,想要制止她的进一步行动。可桐璃已经穿上拖鞋,出了房间。

“你没去上课,不打算当医生了吗?”日落一个半小时后,桐璃用唯一的一只铝锅煮着粥(里面放了鸡蛋和鸡肉,有点像杂煮),边忙边问乌有。她头发扎在脑后,腰前系着自带的围裙。

“嗯,医生嘛……”

在明白自己远不如那位青年之后,他就放弃了当医生的想法。医生这个职业,并非“自己热爱”的工作。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逃避。

“这样啊,真可惜,好不容易进了大学。”

桐璃的语气里倒并没有透露出多少遗憾,说到底,她只是个外人。

“也好,多亏你不想当医生,我们才能这样每天见面。若要当医生,肯定得每天去上课吧。”

乌有突然有个疑问,那些同学现在有没有什么变化?去年他们总是夜不归宿,玩得很放纵,现在是不是在认真学习专业知识?除自己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总是逃课?倒不是因为寂寞,只是什么事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实在无聊。

“你想做兼职吗?我知道有一份好玩的工作。”

“兼职?”

桐璃突然像个中介,乌有不大适应。

“嗯,京都有家杂志社,叫创华社,规模不大,在招记者助理,你要不要试试?”

“临时的啊。”

“刚开始是临时的,要是做得好,也有可能转成编辑。”

乌有很少上课,也没奢望会得到学分。好的话就是留级,不好的话很可能被退学。家里还有个弟弟,不可能专门供他一个人。思前想后,他不得不正视现实中的各种问题。

总之,首先得活下来。若是死了,简直是对那位青年的最大侮辱。一向糊涂的乌有,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那就试试吧。”

乌有考虑了一会儿,给出了肯定答复。他完全不了解何为采访,不过人家招聘的是助手,要求应该也不是很高,自己虽然没什么能力,可应该能够胜任。

“太好啦,下次我给你推荐!”

桐璃高兴地笑了起来,粥溢出来了。她关掉火,把粥盛出来,在表面放上海苔。

“好啦。”

“啊,谢谢。”

答应做兼职而已,她为什么高兴成这样?乌有没细问。

乌有吃了一口,发现焦味很重,盐也放多了。不过他已经好久没吃过热饭了。

“真好吃。”他发自内心地赞扬道。

1

这天,乌有十点就醒了。并不是自然醒,是被吵醒的。睡得正香,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周围也摇晃得厉害,他以为是地震。醒来发现自己裹着被子倒在地毯上。

他整晚都为桐璃看守着房门,大概七点入睡,才睡了三小时。虽说睡眠时间很短,可也休息得比较充分。可能是他习惯了采访时不规律的作息,短时间内也能熟睡。

十点起床后,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跟昨天一样,协助村泽展开调查,当然,这得是在他要求之后。乌有可不想一个人擅自行动,做采访以外的事情。他只想平安度过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他们能忘了自己的存在。当然,这不大可能。

乌有第一次祈祷整天平安顺利。两年前,他怀有坚定的信念,将“安稳”这个词从字典里抠掉了(当然,专心向学也是一种安稳)。而在此后的生活中,即便没有祈祷,生活也过得如同一潭死水,非常安稳。比起心理上的安定,现在必须先找出一种稳定事态的方法。至少,不要让他们采取任何极端手段。乌有深知困难重重,当然,他也知道连自己的内心都尚未平静,无法承担起稳定外部事态的责任。对不擅长人际交往的乌有来说,在别人看来易如反掌的事情,他处理起来却显得非常艰难。

也就是说,乌有内心的不安更加严重与危险。到现在为止,他一直独自待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深思,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也没有任何进展。他只能等待,陷入被动,焦虑不安。

——若是那个人处在这种状态,肯定能妥善处理。乌有想起了高中时代唯一的“朋友”,他在班里非常受人欢迎,是唯一不喊乌有全名的人。在当时,乌有作为一个“超爱学习的小子”,备受同学们的冷落,只有他毫不介意,同他毫无顾虑地聊天。当时,乌有对他的亲近并没有好感,现在想来,那是高中时代唯一值得怀念的回忆。可他在乌有复读时遭遇了交通事故,不幸远去,过早地结束了一生。参加他的葬礼时,遗像中的他面带笑容,注视着到场的每一位亲朋。

醒来一段时间后,乌有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随后,他起身打开窗户,看到的仍是那片树林,视线不由得转向白色露台。视线被屋顶挡住,几乎看不到圆形舞台。那片被鲜血浸染过的地方就像被白雪掩盖了一般,铺着白沙的地面与露台沐浴着朝阳,发出耀眼的光芒。

昨天晚上,夫人在沾血的舞台上跳舞。当时并没有感觉到恐怖,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夫人并没有发疯,肯定是有什么力量在驱使她那么做。到底是什么力量?不过,更让人惊奇的还是冷眼旁观的村泽。

乌有做了个夸张的动作,想将自己从杂念中拯救出来。他还有其他事情需要思考。

“乌有,早上好啊。”

桐璃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她声音太大,对刚起床的乌有来说未免太吵,简直能引起脑震荡。墙上立体主义画作中的人也对此表示不满,脸部扭曲着。

“刚才有强烈地震呢。我给你送早饭来啦。”

桐璃端着一个餐盘,上面放着四块刚刚烤好的黄色吐司,香味扑鼻。她又一个人去了厨房?算了吧,太阳都升起来了,还是不担心的好,晚上好好看着就行了。

“好吃吧,可别把四块都吃了哦,有

两块是我的。给——”说着,桐璃把吐司递给乌有。吐司上面涂着厚厚的草莓酱,大概有一公分那么高。红色半透明的草莓酱里密密麻麻挤满了黑色的小颗粒,让人反胃。乌有的胃在抗议,不想一大早就吃这么甜腻的食物。

“你不吃吗?”

“吃。”

难得她特意端来的早餐,也确实饿了,乌有就咬了一口。草莓酱粘牙,满嘴都是。

“好吃吧?”

“啊。”乌有无奈地点点头。

“给,这是咖啡。”

“莫非咖啡里还放了糖?”

乌有心头涌起一股不安。桐璃是如此爱吃甜食,往咖啡里放三四块方糖是常有的事,那就没法喝了。

“说什么呢,我知道你爱喝黑咖啡。”

“啊,太谢谢你了。”

乌有放心地喝了一大口,终于将粘在牙齿上的草莓酱冲洗下来。可能咖啡豆放得过多,味道显得很苦,不过总比甜腻好得多。乌有也并非爱吃咸的东西,只是不像桐璃那么爱吃糖。

“你知道吗?”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句,当然不知道。桐璃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结城和村泽在客厅里吵架呢。”

“吵架?”

“对,吵得可凶了,真可怕。”

吵架?昨晚是村泽和夫人吵架。看来情绪的爆发是在所难免。乌有迫切希望不要有什么问题引发这场战争。

“要不要去看看?”

桐璃双眼放光,向乌有发出了邀请。乌有总觉得,这个时候她的神情就像猫咪看到了木天蓼(1),蚁群看到了糖块。

“真拿你没办法。”

乌有的感冒好了大半,已经可以走动,只好陪桐璃去。若是不陪,她肯定会一个人去,那样更危险。乌有将运动衫系在腰间,放下盘子,走出房间,心情还算轻松。

2

“你们来得正好。”

帕特里克神父叫住乌有。结城与村泽扭作一团,神父正在劝架。结城一边猛挥拳头,一边破口大骂,像疯牛一般,将村泽当成了攻击对象。神父将他两手紧紧攥住,可他个头太小,一个人制止不住愤怒的结城。乌有还不清楚状况,连忙绕到结城旁边,用橄榄球中抱人截球的方法阻止他继续前进。

结城一惊,一时停止了进攻。可乌有势单力薄,根本没能扭转局面。结城大吼一声“躲开”,一把甩开乌有,站到村泽面前,向其下巴猛出一拳,接着拳头雨点般的砸了下去。

“啊!”

桐璃大叫一声,村泽被打飞到后面的墙壁上。他的后背与后脑勺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倒在红色地毯上。

“村泽先生!”

神父正欲上前,可迫于结城的压力,停住了脚步。结城的眼里冒出火来,跟平时大相径庭。

“小柳,你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吗?”

神父没有回答,可也不像乌有一样吓得一动不动,他只是用沉默的方式回应着结城的挑衅。

“原来……只有我……这二十年来……多么愚蠢啊!”

结城骂着自己,眼里含着泪,脸上浮现着苦笑,俯视着垂头丧气的村泽。为了解气,他还不断地踢着地上的那个人。村泽一动不动,任他踢。结城一边踢着村泽的腹部,一边重复着那句“只有我”。这句话也传到了乌有的耳朵里。

这样下去,村泽该不会被踢死吧,他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结城疯了吗?乌有很担心。

“停下!停下!”

夫人叫着飞奔过来,护住村泽。

“躲开!”

“停下吧,孟先生,我求求你,够了,真的够了。”

结城的肩膀在颤抖,一脸愤怒地瞪着躺在地上如死尸一般的村泽,骂了句“畜生”,转身离开客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暴风骤雨过后,乌有终于清醒过来。眼前的情景完全无法让人冷静,也不能理解。现场的气氛,与昨天相比已经起了很大变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乌有问神父。

可他只是一味摇头,用一副请勿再问的表情望着乌有,冷静地吩咐道:“拿水和毛巾来。”

“可是……”

桐璃比乌有先反应过来,她去厨房找水和毛巾,乌有只好尾随而去。急忙赶回来时发现村泽已经被两个人抬到沙发上躺着,好像恢复了意识。夫人在旁边,满脸担心,不停用手帕擦拭着他嘴唇上的鲜血。现在看来,他只是下巴发青,并无大碍。神父非常冷静,检查过他的腹部,发现并无内伤。

“谢谢。”

“啊,让你们见笑了。”

夫人拿起湿毛巾,敷住村泽的下巴。

“你还好吧?”

村泽呻吟起来,声音微弱,丝毫不见平时刚毅果断的模样。可能是下巴和腹部的肌肉还出于麻木状态,他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实在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说什么呢……”

“尚美,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结城是对的,是我负了你。”

“好了,别说了。”

夫人用毛巾擦着他的嘴角。

“别说了……”

乌有发现神父有离开之意,就拉上桐璃,跟着他一起来到走廊。他倒不是随机应变能力强,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局外人,不应该继续待在那里。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出走廊后乌有再次提问,仍然没有得到回答。神父像是没有听到乌有的提问,只是注视着结城离去的方向。在这种情况下,连桐璃也没有刨根问底乱提问题,只是安静地站在乌有旁边。

“罢了,早就知道这无法避免。”神父沉默了一阵,像旁观者一样,用冷静的口吻说道,“你们最好不要知道,并不是知道所有事情都有好处。”

当然,这与乌有无关,这是他们内部的事情。可亲眼看到如此激烈的场面,不听到一两句解释似乎难以释怀。乌有也知道,这肯定是别人的私事,不应过问。

“……我只想确认一点,这事跟本次谋杀事件有关吗?”

意外的是,神父的眼睛呈现半透明状态,好像是未受过丝毫污染的深山湖泊一样。接下来他会说什么呢,应该不会撒谎才是。若是要撒谎,乌有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这……不能说毫无关系,不过倒也没有太大关联。”

神父好像知道事情的原委,话说得很有自信。但是,所谓“关系不大”,到底有多大关联呢?乌有正打算继续问,神父已经离开。

没有办法,乌有只能和桐璃面面相觑。

乌有揣着心事,爬上顶楼想散散心,发现又有人比他先到。那人在最东边,身体靠着扶手,一动不动。因为是背朝着乌有,不知道他是否在看海。过了很久,这个人还是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结城先生。”过了一两分钟,乌有搭话道。

“是你?”结城回过头来,无力地笑着。失控的情绪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比在客厅时看到的表情稳重得多。“刚才实在抱歉,不该在你面前……”

“没关系。”

乌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敷衍了事。他先开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可现在抬腿就走,也未免太过唐突,只好在离结城一米左右的地方,模仿他的样子开始看海。可能是发生了刚才的事情,现在的海看起来与昨天大不相同。水面上反射的光以及波浪都与昨天完全相异。这是由看海人的心情决定的吧。事实上,乌有并没有心思观察海的模样。

“结城先生也是来看海的吗?”

“在这里,能得到平静。”

这句话与昨天迥然不同,听起来甚至有几分软弱。看来刚才发生的事情背后,隐藏着太多故事。

“你觉得我是个爱闹事的人吧?”

“没有。”

“事实上,过了四十岁,愤怒就不会那么持久。要在过去,我肯定早就发狂了。”

结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两手插入头发里乱抓起来,头慢慢垂下去。那时,乌有甚至以为他哭了起来。

“你爱过谁吗?”

“嗯?”问题太过唐突,乌有不知所云。

“女人。”

结城抬起头,乌有发现,他眼睛发红,目光很真诚。

“啊,有过。”

“是那个女孩吗?”

“不是。”

乌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实话。换在平时,他肯定不会回答这种问题,更不会告诉他真实的答案。

“后来怎么样了呢?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心情?说不好,肯定是……不,已经忘了。”

“这样啊。”结城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不过,这跟村泽那家伙还是不一样啊。”

那句话声音极小。

“好歹,还是有过啊。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了?”

结城竟然笑了,那并非揶揄的笑,往好的方向说,那是深有同感的笑容。乌有第一次知道,除了自嘲和嘲笑他人以外,这个人还可以露出这样的笑。

乌有跟志乃伶子只交往了一年,扪

心自问,他真的忘记两人在一起时的事了吗?刚失恋的时候,确实是想尽快忘记自认为努力后得到的瞬间的欣喜与失落、紧张与不安。他以为,若是能够忘记过去的一切,自己就能成为真正的乌有。忘记他们曾经一起去散步、去爬山、去电影院、去动物园、去游乐园、去博览会、去只园祭、去保龄球馆、去日本海、去商场、去旅馆、晚上出去看夜景、彼此看望等所有的事情。可是他做不到,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乌有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够坦然面对此事。就像是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仍然担心受到敌人的袭击,战战兢兢躲在山里的士兵。现在的问题是,他真的做到了,忘记了。乌有打算这样解释,并不是自己真的忘了,只是克制住了刻意忘却的情绪。

“怎么了?”

“没什么。”他勉强笑道,“在你们年轻人看来,我们已经是老古董了,经常会独自陷入沉思。”

“不会。”

“我曾深切地爱过一个女人。不是和音,而是尚美。”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乌有打算在结城身上寻找突破口。

他在向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人吐露心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以为,她才是我的女人。”

“这种心情,我能理解。”

不知从何时起,气氛变得相当感伤,也许是从乌有知道自己已经“忘记”那些事之后吧。乌有点点头,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却又不像只是他人的故事。他被这种不安的心情控制着,无可奈何。

“真的吗?”结城的目光里满是怀疑,“没关系的,你不用附和我。”

“并不是附和,我也有过类似经历,有一个不管过多久都忘不了的人。”

就算时间的流逝能带走关于志乃伶子的记忆,可乌有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十年前拯救自己的那个青年。

到底是为什么呢?乌有不想知道答案。这与结城的情况有区别,也有相同之处。乌有并非一个容易被环境感染而变得感伤的人,毋宁说,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别人的侵犯。他突然想到,若救他的人是个女子情况会怎样。乌有一直以为救他的人是青年男子,现在第一次觉得也有可能是位女性。这样一来,不就没有必要向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了吗?也不会让别人疏远自己。当然,这只是一个希望。

“我真的明白。”乌有把伶子与那位青年混同起来,语气真挚,小声说道。

“好吧。”

结城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出了那句话,然后继续望着东面的大海。

“现在也还爱着她吗?”

“对。”

“是啊,我也可以为她去死。你会耻笑我吧,觉得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说这些话。”

“不会。”乌有用力地摇头。

结城听到这句话,安静地点点头。

“来吗?”他把手从栏杆上放下来,耸了一下肩,邀请乌有道。

去哪里呢?乌有没有问,只是默默地跟着。

“这是什么地方?”

乌有跟着结城来到三楼正中朝北的房间。房门上没有挂名牌,门也没有锁,结城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有铺着白绢的沙发、流线形的玻璃梳妆台、橡木床、新艺术派花瓶、圆形台灯、橡木桌等物。白色蕾丝窗帘与乌有房间的很相似。

回头一看,墙上也挂着一幅立体主义画像,这也许是和音的作品之一。这是四幅画中被分割得最细碎的作品,几乎完全看不出对象物的原型。着色最不起眼,只是区分了明暗。这可能是为了讽刺印象派,特地没有表现光线,只是突出了相互之间的关系构造,采用了概念方法论。画面中间大约三分之一以上的地方有两根红色的线条。整幅画呈灰色基调,红色线条显得十分打眼,这种手法使得整幅画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像在倾诉些什么。

“这是《取下面具的女人》。”结城坐在沙发上解释道。

“面具?”

仔细看,也不是不能看出轮廓。线条切断空间,使之具有关联性。这就是立体主义从不同视角看到的片段给人的冲击,它能描绘出立体感。两个境界之间的连接线既分开了视野,又巧妙地表达了作画者的意图,着色非常巧妙,甚至完成了分割明暗的任务。那些破碎的片段,不仅是现实中的阴影,也可以认为是脑子里想象出来的各种“阴影”。这是画作最后完成的部分。整幅作品技巧娴熟,主题鲜明。

横向的线条是衣褶。平滑的曲线描绘的是纤细的香肩,与伸长的脖子连在一起。侧脸和嘴边像碗一样的东西就是面具。一只手伸着,将它戴在脸上。两条红色的线从脸中间向下倾斜,一直伸展到画布的下端。那是系面具的绳子,抑或是眼泪?

“这里是……”乌有再次问道。

“和音的房间。”

“不是在四楼吗……”

乌有望着天花板,想着楼上才是和音的房间。

“四楼的也是,那里是‘圣域’,住着宗教意义上的和音,安放着作为偶像的和音的象征与本体。这里住着不为我们所知的和音,她回归到普通人时就生活在这里。”

乌有本来担心结城知道他发现和音的房间后会怀疑他的动机,想不到他完全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即便知道,也没有触动他的禁区,应该没有大碍。

“和音作为普通人时,生活在这里。”结城看着墙上的画,平静地解释道。和音在他们面前带着面具,回归自我后就生活在这里。

乌有环视一周后发现,房间里除了这幅画,其他的看起来都跟和音毫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事实上,乌有刚进来时以为这里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武藤的房间,二十年过去了,仍然有生活过的痕迹。可这个房间里,什么痕迹都没有。和音绘画的工具、衣服、首饰等都像被转移到别的地方,这里看不出任何痕迹。

“这里为什么没有封锁起来?”

“对水镜来说,没有那个必要。”

水镜……结城竟然直呼其名。

“那家伙只在乎作为偶像的和音,他甚至想要破坏这个房间。”

乌有望着窗外,发现这里正对着露台。和音跳舞、坠海,昨晚尚美跳舞——这是与和音联系起来的第三条线;露台……这个房间……露台正对着的房间——这三者形成一个钝角三角形,也就是立体主义中的一个三角形基本构成片段。在几何学或者力学中,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图形,可钝角三角形就太不稳定了。一旦打破平衡,就会立刻崩塌。

为什么结城要来这儿?难道不是为了说村泽夫人的事?乌有本以为此刻是问清楚事情真相的最好时机,想不到竟然判断失误,他越想越生气。

结城看穿了乌有的心思,不久,他开始说起尚美。

“……尚美是个温柔的女人,一直就是这样。她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丝毫看不出她有如此惨痛的经历。他们兄妹寄居在无情的叔父家中,肯定受了不少苦。尤其是尚美,她还那么小。不过她自己对这段经历闭口不提。”

“原来如此。”

乌有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结城的倾诉。

“武藤抱有强烈的野心,他想疯狂地报复曾经作践过他的人。后来竟然开始利用尚美,将她作为达成自己目标的工具。”

结城将脸捂住,声音越来越沉重,再也说不下去了。

“看看我们周围,到处都是人。这个社会充斥着各种肤浅而表面的东西。尚美的身边有优秀的哥哥,还有偏爱亲生孩子的叔母。就在她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之后,和音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满怀希望地开始了新生活,期待和音能够拯救我的心灵。可事实上,我信仰的并非和音,而是尚美。她用似水的温柔,感化了我,安慰着我。可她竟然成为别人的妻子,成了村泽夫人。我一直以为,尚美知道我对她的心意。这不是我自夸,啊,也许真的只是我一相情愿。”

说罢,结城陷入沉默,一动不动,他大概在回想刚才说过的话。乌有静静地望着他。不久,他抬起头。

“可是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信着和音的。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太迟。我后悔了整整二十年,好几次想忘记尚美。遇到前妻时,以为总算能忘记她了,结果还是没有做到。我抱着前妻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是尚美的面容,一直是这样。现在,我感到后悔与悲哀。”

乌有突然想嘲讽这个完全沉醉在感伤里、只知道后悔的人。命运总是这样,不给人留有余地和选择的时间。后悔有什么用?

若是以前的乌有,肯定拂袖而去,可望着结城哀伤的身影,他并没有感到轻蔑或不快。乌有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世界变了。

“如月君。”

结城站起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来。书很薄,装订精美,大概不到两百页。上面三分之一为红色,下面三分之一为黑色。这是一本旧书,有些退色,侧面呈黄色。

“你看看这本书吧。”说着他就把书给了乌有。

“这是……”

库尔特·亨利希的《立体主义的奥秘》,看起来像一本立

体主义的入门读物。

“看过就知道了。”结城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扭曲的笑容,“你可别后悔,等回过神来,一切都晚啦,一切都……”

说完这些,结城把书交给乌有,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像发疯了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房间。他的背影,满是悲痛与无奈。

3

下面是盛开着的向日葵,对面是日本海的波涛,一览无余。本以为遭遇突如其来的寒冷天气会枯萎,想不到它们丝毫不受影响,还是迎着太阳,盛开着硕大的黄色花朵。和音的墓碑也没有复原,仍然暴露在外面。雪化之后,土地受到雪水的浸染,颜色有点发黑,周围的土受到夏日阳光的照耀,已经开始变干了。昨天铁锹在土地上留下的锐角三角形经过海风一昼夜的洗礼,只剩下模糊的形状。对于其他人来说,原来的痕迹跟被毁坏的和音像裂口一样,深深刻在心中。

“是您告诉结城的吗,神父?”

乌有从靠近洞穴的地方后退了两三步,向凝视着黑土的神父问道。

“我?”

神父深感意外,望着乌有,就像释迦牟尼盯着辱骂自己的提婆达多一般,神态十分安详。乌有望着神父的眼神肯定跟提婆达多非常相似。

“对,知道结城先生秘密的人只有您……”

“如月先生,你知道那个秘密吗?”

“不知道,可是……”

“结城本来就应该知道真相,二十年前就应该知道。我当时以为,瞒着他会比较好。想不到……”

神父也退后两三步,视线开始转移到向日葵和大海上。

“正因如此,才发生了那件事。”

“您不忍心看下去了吗?”

“不,我并不同情他。只是,在这种情况下……”

看来,神父又埋下了新的祸根。若混乱继续升级,乌有原本不多的脑细胞就更不够用了。他的能力已经不足以应付眼前的情况。难道神父知道他的情况,才故意告诉结城?乌有望着欣赏向日葵的神父,视线中掩饰不住怀疑的神色。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乌有目光中传递的信息,神父笑着回过头来。

“你看到结城与你的相似之处了吗?”

乌有一愣,这句话像一支利剑,直中靶心。他想了想,坦率地回答:“确实如此。”

“那不就明白了吗?”

“什么?”

“应不应该告诉他。如果你是结城,是不是告诉你比较好?”

神父像布道一般,乌有找不到话来反驳。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可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如果换做是自己……

“难道此事与水镜先生遇刺有关?”

“等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就清楚啦,就像告诉结城一样,我也会告诉你……”

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反语。神父这句“等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好像包含了不可能离开的意思。可那句话里并没有不安、恐惧与放弃,而是充满希望。

神父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好像无所不知,这让人感到十分不安。

神父将手伸指向天空,像宣讲教义时那样。

“你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帕西法尔一样。”

“帕西法尔?”

帕西法尔——瓦格纳格歌剧《帕西法尔》中的主角,是一名“不知道肮脏为何物”的傻瓜骑士。他大智若愚,从恶魔手中夺回了圣矛,抵制住孔德丽的诱惑,成功地击败柯林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乌有不像骑士那样威武雄壮,不过至少内心渴望跨在马背上,不惧死亡,持剑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是,我知道肮脏。”

“不,”神父纠正道,“你还不知道真正的肮脏。若是知道,肯定不会对自己如此忠诚。”

神父说的是那位青年吗?乌有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是个透明人,想再后退两三步。不过这次不同,他的脚并不听使唤,就像被某种力量控制一样,那股力量比结城发出的力量更加强大。乌有内心的纠结,连桐璃都不知道,神父怎么会察觉?

帕特里克神父像全能的“神”一样望着乌有,他似乎很享受乌有的反应,甚至心生恻隐。

“别怕,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只是通过你的言行,看到了你体内不属于你的部分。”

与其说乌有体内住着那位青年,不如说乌有是那位青年的替身更为恰当。哪怕乌有知道无法变成他之后,那个人的魂魄仍然停留在乌有体内。能看到这一点并不奇怪,可至今为止,并没有人当面向他指出过,神父却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乌有很是吃惊。这是因为神父擅长观察,洞察力敏锐的缘故吗?

“你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吧,就像帕西法尔的圣矛和圣杯那样的东西。”

他是说桐璃吗?在这种情况下,乌有必须保护桐璃。可是,圣矛、圣杯到底是什么呢?看来神父也把桐璃当成和音了,他用具有基督属性的圣矛与圣杯来指代作为“神”的和音。

“你是建议我不要问为什么,只管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吗?”

神父点头。

“智慧有时候会破坏甚至损毁纯粹。你不会将我们从地狱里拯救出来,因为对你来说,舞奈小姐的重要性不亚于和音之于我们。”

“可是,要是不作了解,如何才能知道谁是敌人,采取有效的保护措施呢?”

“相关的知识当然必不可少,现在的你已经充分了解何为危险。”

“我有点明白了。可是您是说有人想要加害桐璃,不,加害和音是吗?包括您在内?”

神父小声但夸张地笑起来。

“我们不过期望着和音能复活,现在的问题是采用何种方法才能实现。”

“和音还没有复活吗?”乌有的目光追随着飘落到地上的白色花瓣,嗫嚅道。到底是谁是掘墓人?这难道不是复活的象征吗?

“掘墓到底是代表已经复活还是希望她复活,我不知道。”

“难道,要把桐璃埋葬在这里面吗?”

“这倒不会,舞奈小姐毕竟不是和音。”

这句话不可信。神父说的不过是个人的看法,实际上,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发生。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难道是‘启示录’上说,和音会复活?”

耶稣复活之前的事在“马太福音”以及“路加福音”中都有相关记载。复活之后的悲惨结局,即“最后的审判”,则记录在约翰的“启示录”而并非“福音书”中。武藤(所指也许有部分差异)撰写“启示录”,是纯属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即便是巧合,后来的人也能偷梁换柱,进行曲解。还有,武藤是否真的已经死亡?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与‘启示录’联系起来呢?”神父皱着眉,抬起头来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是一时的联想罢了。”

“‘启示录’?它是指‘主’公开与我们所缔结的契约,并非大结局之意。换句话说,武藤不过是把从和音那里得到的启示写出来罢了。”

事实也许确实如此,可这也不过是神父的一家之言。武藤的“启示录”在被人传阅的时候应该是起了启示的作用,既然是作品,很有可能出现与和音复活以及他们的终结相关的内容。

“那本书现在何处?”乌有不屈不挠地问道。

“应该在武藤的房间里。”

“不,没有。”

“那就是被人拿走了。”

神父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了这一恐怖推断。他们所信仰的“启示录”,明明让读者产生了有关“最终审判”的联想。

最让人恐慌的是“启示录”中的“启示”二字。也就是说,这种东西留有解释的余地,有可能误导读者。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神父建议道,“别担心结城,他早已经不是二十年前血气方刚的年纪了。”

若果真如此倒也无妨,可刚才那愤怒狂乱的一幕历历在目,怎么看都不像是理智的成年人之举。二十年来,他一直爱着尚美,也就是说即便时隔二十年,初衷还是未变。乌有讨厌成年人在阅历丰富之后变得麻木不仁,这也是他不信任成年人的原因之一。虽然表面上看来有诸多不同,可从根本上来说,他也是这样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神父转过身,向和音馆走去。

乌有回过头才发现,海风把刚才被弃的花朵吹到了海上。

4

乌有翻开结城给他的那本书。虽然不知道结城要他看这本书的原因,可神父给出的谜团、和音馆的设计风格、和音的四幅画作都与立体主义有关,而本次谋杀案和立体主义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一想,加上书也不厚,乌有就翻看起来。

库尔特·亨利希,一九〇二生于德国,是美术评论家,一九三八年前往美国,本书是其移居美国之后在一九五七年完成的作品,距今已经有三十年,日文译本出现在一九七〇年,由美准堂这一与美术相关的出版社出版发行。从发行年份来看,该书可能有追悼作者之意。其中有一段文字这样写道——

按照一般惯例,本书首

先要介绍立体主义的形成。一九〇七年,帕布洛·毕加索开始创作《亚威农少女》,乔治·布拉克对其创作手法很感兴趣,两人一起交流立体主义的技法与理念,共同创造了立体主义。尽管在创始初期他们是合作伙伴,可二人天资不同,在创作上存在着巨大区别。毕加索喜欢采用《亚威农少女》这样直观的风格;布拉克更注重画面的整体效果,倾向于使用分解和重组,并将其作为理念与技法最终确立下来。在立体主义成熟时期,毕加索的作品色彩丰富,分解局限于局部;布拉克的作品色彩单一,严谨而简洁。不久,立体主义开始丧失其前卫性。毕加索开始根据自己的灵感创作超现实主义作品;布拉克终生致力于立体主义的研究,技法日臻完善与纯熟。若将两人进行分类,毕加索无疑属于天才,而布拉克则属于画匠。

立体主义的另一位著名画家是胡安·格里斯,评论家认为他的作品与立体主义最为相近。反过来说,也就是他的创作未能脱离教条主义,作品比较僵化。(乌有看了看旁边的彩色版画插图,也同意这一观点。)事实上,立体主义运动中的教条主义,成为追随者们最好的学习模板,也就是说起到了广而告之的作用,功不可没。

一般来说,立体主义的作品在独立沙龙画展(2)中展出是在一九一一年,二十世纪初是其鼎盛时期,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其地位被超现实主义所取代,宣告了整个立体主义运动的结束。

此外,立体主义从大的方面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初期是“分析立体主义”,后期是“综合立体主义”。前者采用多重变化的视角将三维空间的对象展现在二维画布上,将对象物进行分解之后再重组;后者会在画布上隐藏实物、报纸的边缘、壁纸或者椅子的一部分,采用剪贴方法(蒙太奇手法的一种)进行创作。

上述内容可以总结为从多角度将对象物进行分解,再用理性把它们重新组合。通过所谓的“立体主义还原”,将分解开来的对象物表现在二维空间的画布上。

立体主义作品之所以不会变成僵化的作品,其原因在于画家可以根据感性将肉眼能看到的部分与肉眼看不到的部分都表现出来。如何将对象物的本质,尤其是人物的精神世界描绘出来,需要较高的悟性。毕加索与布拉克等天才将形式与内涵进行充分融合,这才产生了“立体主义作品”。

同为体现事物本质的作品,立体主义与马列维奇(3)抽象画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在表现“本质”的同时还注意表现“形态”。

也就是说,立体主义是一种想要表达一切的方法。其对象不局限于外部形态,还有认识层面以及物质层面的本质。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对于立体主义画家来说,剪贴实在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为了彻底表现立体主义中的现实主义精神,进行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必须把表象当做现实,将其放在特定的空间中,并表现出本质。因此,立体主义画家不得不采取一种新的方法,即将现实生活中的实物进行复制再粘贴。

乌有在最后一章《立体主义画家隐藏的意图及变迁》的书页里,发现了一枚黄色纸片。是结城放在里面的吗?纸张已经变成黄色,想必是二十年前留下来的。结城可能在看这个部分的时候得到了某些启示,想让乌有也看看。他开始重点阅读这一部分。

我们通过立体派绘画,只能认识到对象物。在一般情况下,人们在观赏立体派作品的时候都是按照时间顺序理解,认为每个片段在画中所占比重相同。事实上,片段中是存在核心的,它经过某种支配作用被异化。

只有一个核心或者一种物体。事物都以之为中心,它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也就是说,核心占绝对重要的地位,其他各片段所占比重相同。

用圆规画圆时,我们以一只脚为圆心,转动另一只脚。不管从何处开始,总能绘出一个均等的圆形,起决定作用的是规定其本质的东西——圆心,也就是所谓核心。它占据着绝对重要的地位,圆周决定了圆圈内点的多少,可唯独不能决定圆心。

立体主义导入科学,一方面能将所有相关事物看成各均等要素的组合,另一方面也能将对象物与周围环境分为绝对与相对两个部分,表现为一个整体。

传统的透视法把所有的事物平等对待,无论对象如何,全凭人的主观意向来判断。以人物肖像画为例,它就是基于我们的经验来进行创作的。朱赛佩·阿尔钦博托(4)的一系列作品,老妇人或美女,鲁宾的花瓶幻觉(5),都不过是一些扰乱主观认识的把戏。立体主义既然与透视法背道而驰,绘画者在表现主题的时候自然要受到规则的约束。画家必须掌握这种规则,就跟做数学证明题一样,基本定理必不可少。

这种定理规定了对象的绝对性。反过来说,我们通过立体主义作品,看到了近代人不得不进行条件限定的虚无感。在这个只能寻求确定答案的世界上,知道“虚无”的人们不得不下意识地隐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经过立体主义还原后的世界,被展现在空白的画布上,表现了一种虚无的空间。实际上,描写对象物的形态,不过是表达绘画者内在情绪和心理罢了。立体主义中散乱的形状并未真正还原,它们是投射画家内心的需求和愿望的一面镜子。因此,必须将对象物彻底地分解开来,抽象出画家的想法,从画法上来说就是要舍弃掉可有可无的部分,直取其本质。

讽刺的是,这意味着将描绘在画布上的对象物从现实世界中抽离出来,创造一个“虚无”世界。

但是,立体主义画家们基于二十世纪精神之要求将对象绝对化这一目标并未实现,他们的想法中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漏洞。

根据立体主义还原后重新组合而成的空间,有些部分被掩盖或省略,最终成为一点。画家们越是想把那一点去掉,在画布上留下空白,反而愈加明显。就像把一个长方形一分为二,再将那两部分一分为二,如此循环往复,永远无法将其消除。因为光速以及人类认识事物的能力有限,我们永远无法达到那一目标,产生真正的虚无。

上述空间与作为核心的绝对空间对立,其实前者才是正负电子以及正负质子组成的绝对物质空间。也就是说,到此为止,绝对唯一的空间内同时有两种存在。存在的意义被最后的虚无空间所损毁。就像电一样,同时存在着正负两极,人们认为独立存在的对象物只是其中的一极而已,也就是相对化的极限。正负两极之间还有许多电子与质子,它们被两极控制着,同时存在于某个特定的载体。

就这样,分析立体主义的目标暴露出其局限性。事实上,布拉克并未准确地反映事物的本质。不过,他凭借着自己良好的艺术直觉,开创出一条新的、有望克服原有局限性的道路。

在这种情况下,综合立体主义应运而生。在综合立体主义中,报纸碎片、木头纹理、椅子等对象物并未出现在作品中,它们被“剪贴”这种方法处理掉了。

前面已经讲过,毕加索等人宣称他们几乎可以表现出所有的真实,其实是存在一种如何从虚无的空间中得到解脱的潜意识。

将“核心”实体化是从虚无的空间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客观事实与绘画中被制约的现实(非客观事实)产生冲突,使得现实物质产生异化。也就是说,仅存在于绘画中的虚无空间,证明了被异化的客观事实的绝对性。

在画布的二维空间内表示三维空间这样一个最初目的逐渐消失,事实上是布拉克等人为了达到将对象物绝对化的目的对其进行的巧妙的艺术处理。

遗憾的是,这种处理只能在绘画中进行。人们在现实世界中,只能通过相对的认识来区别其他事物。

抽离客观事物?无中生有?通过虚无空间达到相对化?这些观点肯定非常重要,可乌有没有完全明白,只是隐约知道了一个大概。合上书之后,他觉得还需要参考一下更加通俗易懂的资料。

“找到了吗?”

“没。”乌有摇头。桐璃和他一致认为,昨天和村泽查看武藤房间时,不过是浮光掠影地检查了一遍。今天他们二人把武藤房间的各个角落都仔细检查了,但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当然,提议再次调查的不是乌有,而是具有侦探气质的桐璃。

没有人知道武藤写的“启示录”到底有多重要,也许根本就与本次事件无关,毫无意义。他们两人就像受媒体蛊惑的大众,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走罢了。问题是他们除了这本书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线索。虽说神父解释过和音与立体主义的含义,结城给他看过立体主义方面的书,可乌有还是一头雾水。

如果没有桐璃,乌有不会玩这种侦探游戏,他肯定会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专心防卫,力求自保。现在有桐璃在(昨天还做过那么出格的事),他也只好陪着她做这些事。

“这儿也没有。”

桐璃在书架里面找了半天,满头满脸都是灰尘,鼻头上还蹭了些黑色煤灰似的东西。

“啊,头发都乱啦,得去洗个澡。”

“就这样放弃吗?”

“当然不会。

话是这么说,但脸上还是显出失望的神色。桐璃本想着,和音馆的设计如此独特,肯定有密室或者隐藏起来的书架,可到现在也没发现。

“是不是结城把书藏起来了?”她沮丧地问。

“也许吧。不过,你只不过是碰巧看到了结城,也有可能是别人。”

房间没有上锁,不只是结城,谁都可以自由进出,拿走那本书。

“结城为什么要来这个房间呢?”

“他是不是跟我们一样,也来找那本书?”

“也就是说,他来的时候,书已经不在了?”

“有可能,不过,就是被他拿走的也说不定。总之,这里没有。”

“看来那本书与谋杀案有很深的关系。”

“不知道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乌有装做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真的存在“启示录”(可能武藤在二十年前就把那本书给毁了),从里面到底会得到什么线索呢?他不想引起桐璃更大的好奇心。

“对了,咱们去问结城吧。”桐璃突然高兴地叫起来,快速起身,整理头发,大有不洗澡就直接冲出去找结城之势。

“喂!”乌有连忙阻止了她。

“怎么了?”

桐璃很是不满,瞪着乌有。

“你问了他也不会说呀,人家还在气头上呢。”

虽说他们二人打架不是因为桐璃,可乌有也不想让她再惹麻烦,刺激到已经快崩溃的结城。

“也是。”

桐璃觉得乌有的话很有道理,在门前停下脚步。

“看来还是不行。”

“当然。”

“哦……”

桐璃垂头丧气地回来,坐在椅子上,手搭着椅背,陷入沉思。

“那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都过去二十年了,可能是和音的秘密。”

“和音的秘密?有深度?”

“那就不知道了。”乌有随口应道。他不怎么相信“深度”这类东西,总觉得跟自己毫无关系。怎样才能有深度?如何对其进行客观的评价?对于那几个人来说可能至关重要,可对于乌有来说,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不知为何,他心头又涌出这种情绪。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呀?”桐璃问道。

“桐璃。”乌有下定决心,抬头说道。

“嗯?”

“你为什么不好好上学?”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桐璃倒没表示抗议,只是不知道乌有怎么突然提出这个话题。她参与谋杀案的调查不过是抱着游戏的心态。

“不知道,上学太无聊了吧,你说呢?”

“……对。”

乌有考虑了片刻,给出了肯定答案。对他来说,高中不过是上课的地方,但若想进东京大学,就不得不去那里。

“我就说嘛,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才是。”

“可我还是按规定上课,专心听讲了呀。”

“我有我的自由,那么无聊,去了也没用。”

桐璃真是小孩子脾气,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表露无遗,乌有简直嫉妒起来。

“河边好玩吗?”

“嗯……有时候也没意思。不过比起待在到处都是人的水泥盒子里,还是出去看看花花草草的好。多亏出去闲逛,这才遇到了你呀。”

“啊,谢谢。”

“不用谢。”桐璃礼貌地回应道。

“你爸爸不说你吗?”

“爸爸?刚开始也说,后来就不管了,他很尊重我的想法。”

“你真被宠坏了。”

“是我说服了他。人在年轻的时候应该过得悠闲一些,尤其是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这有什么呀。他很理解我,还对家访的老师说了这些话。”

乌有作为旁观者都觉得桐璃的爸爸太辛苦,不禁同情起他来。曾经见过他两次,个子不高,冷静而温和。

“我比同学知道的事情多得多,将来肯定能用上,比物理、数学什么的有用多了。”

乌有很羡慕。回想起来,二十一年了,有用的本领一点儿也没学会。

“你爸爸和老师都没有异议吗?”

“我聪明呀,考试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大家都羡慕不已。”

桐璃自豪地挺起胸,座椅的前脚翘起,非常危险。

“你记忆力好。”

“是聪明。”

桐璃再次昂首挺胸,不过这次双脚踩在地上,以防椅子翻倒。

6

乌有根本没有四处打探消息的念头,他选择按兵不动。结城和尚美一脸严肃,两人隔着桌子坐下,一左一右,看来是说了些什么。

乌有正打算走进客厅,发现气氛不对,马上将抬起的右脚收了回来——幸亏那两个人没有注意到。乌有以阴影为掩护,像油蝉般贴在柱子上,窥探着里面的情况。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气氛比较融洽,不过这也不好说。神父曾经忠告(不是建议,是忠告)过乌有,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可他忍不住,只要与谋杀案有关,都想知道,哪怕采取这种方式。

“尚美,我想带你回去。”

结城的声音。

“不行。”

她断然拒绝,语气十分冷淡。

“那家伙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难道是你……”

“当然不是……”结城连忙否认,“不过,我若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他。”

“啊,这是你一贯的风格。”

“不过,他确实不是我杀的。”

一阵沉默。没有任何动静。客厅里只有吞咽唾沫的声音和挂钟的滴答声。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乌有不敢探头去看。他只能根据偷听到的对话内容、说话的语气等展开想象。一旦谈话停止,乌有心头马上充满了罪恶感。

“不可能。”沉默良久,夫人开口说话。

“太迟了吗,或者,村泽……”

“不,来这里之前我就打算和他离婚。”

“那为什么呢?”

只听得一阵手放到玻璃桌面上的声音,肯定是结城。

“我不能和你……”

“为什么?二十年来,我一直深爱着你。”

“不。”夫人打断了结城的话,说出了真正的原因,“你所看到的,爱恋的,都不是我,而是和音。”

“不!我爱的是尚美你啊。”

“不对,是和音。你看到的一直都是和音,现在也是。我还看到你从她的房间出来。”

“但是,那个房间……”

“任何时候,那里都是属于和音的,不可能变成别人的房间。”

“不对,那个房间……”

“没什么不对,都一样……我累了。他这二十年,看到的也都是本该已经死去的和音。总是这样,我已经受够了。本来不想来这里,不过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就当是告别,最终还是来了。”

“混账!”拳头捶在桌子上的声音。

“你没有看懂那幅画,那是为你……”

“不是。你之所以伤心,是因为发生了变化。如果和音还是和音,你肯定不会难过的。”

“根本不是这样。”

尚美没有回应。难道是没有必要?结城强烈的爱意找不到归宿,连乌有都感受到了他的失落与悲伤。

不久,再次听到结城压抑的声音:“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夫人仍旧保持沉默。

“没有可能吗?”

结城再次确认。与在三楼的那个房间里听过的语气相同,饱含哀怨与请求。

“对。”尚美终于开口了,“你看到的是和音,治愈你的也是和音,所以你……”

“不……我杀死和音是为了解放你啊。”

“你撒谎。”

“是真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不行的。你并不是真正想杀掉她……”

本来幽怨的声音,来了个大转变。

“走吧,我想离开这座岛,永远地逃离和音。在这里,我还是他的妻子。”

他们好像要离开。乌有连忙走到稍远的厨房里躲起来。结城也参与了杀害和音的行动?所有人都是刽子手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那个“秘密”果然与和音有关。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乌有只掌握了少量的零散信息,无法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

“我不会放弃的。”结城站在客厅里,对走在走廊上脸色苍白的尚美喊道。

午餐和晚餐时结城都没有出现。不知是跟大家一起用餐压力太大还是不想与村泽同席(也许是后者),继昨晚水镜缺席后餐厅里又少了一个人,感觉太过安静。回想起来,到这里之后,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这不是指饭菜的口味,而是指用餐的气氛。第一天因为桐璃的装扮,整个餐厅鸦雀无声。第二天因为和音的画像被毁,昨天因为水镜被杀,今天因为结城和村泽打架,好不容易在如此气派的豪宅里享用美食(第三天真锅夫妇离去后不能再称为美食,只是

普通饭菜),结果却变得如此糟糕。恐怕明天以及后天都要延续这种状态,乌有如坐针毡。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外人早日来和音岛营救他们出去。

桐璃拿着土耳其餐具,不断往嘴里扒送饭粒,盘子上面露出一双眼睛,在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乌有也一样,没有人告诉桐璃他们打架的原因,就算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他很确定。从大家用餐的情形来看,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结城的缺席。乌有观察着他们,觉得很有趣。

气氛如此尴尬,多亏桐璃在旁边,稍微能放松一些。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魔鬼,包藏着疑心(乌有并没有标榜自己没有),大家都掩饰起来不想让别人看见。现在的阳光没有盛夏的感觉,雪化之后,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照射出来,像极了阳春三月的天气,温暖着乌有的心。在桂川四处闲逛时,安慰他的不是伶子,而是纯真的桐璃,不知那位寄居在自己体内的青年是否得到净化,至少开始关注周遭的事物。若没有遇到桐璃,现在恐怕还一个人在河边散步吧。乌有深知,桐璃有恩于自己,所以要尽全力保护好她。两年半以来一味逃避的生活应该有所改变,今后要直面自己的使命,跟以前的乌有说再见。这次行动,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晚饭后,村泽来见乌有。他眼睛红肿,下巴上贴着白色创可贴。疼痛并没有消失,他的动作有些迟缓。

“怎么了?”

正打算整理思绪的乌有看到村泽来访,感到十分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到自己的房间。一直以来,他们都坚持本次谋杀案是内部事件,把乌有当做外人晾在一边。难道经过今天的打斗之后,他打算向自己袒露心扉?乌有有些期待,不过他听到的是与此不相关的话题。

“如月君,”下巴受伤的村泽,声音比平时低沉,“调查有什么进展?”

乌有盯着受伤的村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难道是诘问?

“毫无头绪,不过,您为什么……”

“啊,我以为你会有些想法,看来你还不愿意告诉我。”

他吐词不清,目光闪烁。村泽此次前来到底有何目的?该如何应对?只要告诉他自己所做的事就够了吗?不可能,若是这样,他们大可不必继续彼此怀疑,弄得身心俱疲。乌有避开村泽怀疑的目光,他不习惯被人这样对待。

“在那之后有什么新发现吗?与密室或者水镜的房间相关的。”

乌有摇头。

“到底怎么了?”

“尚美她……”村泽小声说道。

“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他果断地说,考虑片刻之后又改口道,“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和音策划的。”

“真宫和音?”

“对。”

村泽一脸严肃望着乌有。他遭到结城的殴打之后,不只是肉体,连精神方面都受到了极大创伤,嗓音也变了。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和音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可尚美就是这么认为,她太傻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调查出凶手是谁。”

“凶手……”除了村泽和尚美,嫌犯就只有结城或神父。乌有正打算这么说,说了一半还是把后半句吞下去了。为什么村泽对自己寄予如此强烈的期待?我又不是侦探。难道就因为我是局外人?或者是因为我和桐璃在一起?

“我认为和音并没有复活。”

“是啊。”

村泽安心地点头。不过这也从侧面证实,他确实对和音是否已经复活心存疑虑。为什么?他们作为和音的信徒,本该期盼她复活才对。

乌有想起昨晚村泽说过的话。

“您昨天说,你们杀死了和音,是什么意思?”

乌有本是随便一问,想不到村泽的脸色更加苍白,贴着创可贴的下巴竟然抖动起来。

“我?”

“对。”

“不,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和音是在露台处被风刮到海里去的,我不可能说那样的话。”

他猛烈地摇着头,矢口否认。看来他不记得自己昨晚说过的话。那就意味着,他并不是在与乌有进行交谈,只是自言自语。无论如何,他这样强烈地否认,更加证实了那句话的真实性——确实是他们杀死了自己的偶像和“神灵”——和音。结城与神父也是参与者。他们一起杀害了和音,就像《东方快车谋杀案》(6)那样。他们都是“犹大”,和音被他们背叛……坠入海中……

在乌有进行思考的时候,村泽重复着“没有那回事”,走出房间,真让人不舒服。乌有望着敞开的房门,想着村泽前来拜访的原因。他们真的合伙杀了和音?和音还活着吗?

二十年前,这座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倘若被他们谋害的和音,经过诸多磨难,侥幸得以活下来,现在前来报复,他们的恐慌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有很多地方都解释不通。比放说,和音报仇为何要等二十年之久?

7

“密室之谜解开了吗?”

乌有问闲来无事玩着侦探游戏的桐璃。她晚上总穿着那件类似晚礼服的白色长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偏爱这件衣服。到现在为止,他们才检查完武藤的房间。乌有并没有任何权利,当然不能随便调查村泽他们的房间和其他上着锁的空房间。昨天是得到了村泽的特许,才能进行调查,可他又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还跟结城发生了冲突。

话说回来,乌有对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还没有进行梳理,他不了解桐璃的心态,自己愈发焦躁。可现在眼前的事情就乱成一团,哪还有时间去考虑过去的事情。不管怎样,今天算是平安无事,可乌有总觉得有些蹊跷,难以释怀。

“还没。”桐璃摇着头,用细长的手指梳理着刚洗过的头发。“不过我有些初步的想法。”

“还不确定?”

“对,还不能确定。”

难得她能老实承认,像埃勒里·奎因(7)一样,绝不说出尚未成熟的想法。

“有可能,凶手做了一些与积雪等高的四方形冰块。”

桐璃坐在床沿上,试着说出内心的想法。乌有坐在椅子上,她看他的视线自然也是从上往下,不过并没有居高临下之感。

“然后呢?”

“这样一来,因为冰块与积雪高度一致,看起来就是平的,同样也是白色,显不出任何异常。”

乌有想象了一下凶手深更半夜在雪地蹒跚前行的场景。

“现在是盛夏,不久冰雪会同时消融,证据就消失了。”

“原来如此。”乌有很是佩服。不过,这个办法说来容易,实施起来却几乎是不可能的,有很多漏洞。

“冰块与积雪的融化速度不同,前者融化的速度慢。”

“对啊,这里想不通。”桐璃也想到过这点,她双手交叉抱在前胸,深深地点头说道。

“再有一点,怎么做出与积雪等高、五十米长冰块呢?何况,若是凶手绕了远路,冰块就需要更长,那得多大的冷冻库才能做出来啊。还有,怎么才能知道积雪的厚度呢?神父说谋杀是发生在雪停之后,就算是快速冷冻也来不及呀。”

“就是呀,很有道理。”

“夏天下雪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同寻常。能够预知这一点,还能想出如此绝妙的方案并予以实施,可行性太低。”

“对啊,这不就遇到瓶颈了嘛。”桐璃的随声附和变成了叹气。“我刚才不就说了嘛,只是个假设,昨天随便想到的,怎么样,算不算奇思妙想?喂,说说你都有些什么好想法。”

乌有耸耸肩。

“哎呀,你自己什么都没想到,还总教训我。”

“这有什么,我本来就不擅长推理。”

桐璃瞪着乌有,这次口气有所缓和。

“我可没有标榜自己特别擅长推理。”

“哈哈哈哈。”乌有大笑起来。

桐璃的脸刷地变得通红,她哼了一声,说道:

“下次一定想出个更好的。”

“好好努力吧,我很期待呢。”

乌有语气平淡,其中可能混杂着嫉妒。虽然桐璃的想法很不成熟,还有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可自己毕竟什么都没想到,不能不为自己太过缺乏想象力而感到羞恼。乌有想到桐璃可能比他更先查出真相,竟然有些不甘。

“凶手是谁弄清楚了吗?”

“你怎么老是提问呢?”

“哪有……”

乌有辩解过后想起,村泽刚刚还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

“还没想好。”桐璃摇头。

“肯定在他们几个人中。”

“嗯?”乌有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谁啊?尚美?”

“不是她,我觉得,是神父。”

“帕特里克神父?”

“对。”

她声音不大,不过听起来很有把握,边说边频频点头。

“为什么?有什么根据吗?我可看不出来他是凶手。”

“他说水镜的头颅是被柴刀砍下来的。”

乌有很快领悟了桐璃的意思。

“就是说,他没有说凶器是斧头或者菜刀,一口断定就是柴刀,太过可疑,对吗?除非是他自己干的,不然怎会如此确定。”

“对。”

“看看伤口就知道了。”

乌有清楚地记得,死者的伤口血肉模糊,肯定是斧头或者柴刀之类的钝器所为。

“确实是钝器所伤,可他为什么不说是别的什么工具,一口咬定就是柴刀,这其中肯定有鬼。除非就是他做的。此外,还有其他线索。”

“还有?”

乌有探出身来。

“对。他还非常肯定地说,头颅是在尸体被搬到露台后才被砍下来的。凭什么这么说呢?有什么根据?水镜很有可能就是在露台处被杀的呀。”

“确实,言之有理。”

乌有双手抱在胸前,思考着桐璃的话。从手头上掌握的证据来说,尚不足以证明凶手就是神父,现在的这些想法,还只能说是推理。

“肯定是他。”桐璃刚开始说得并不十分肯定,不过现在她似乎对此确信不疑。“可神父看起来不像凶手啊,他那么稳重,虽然有点深不可测。莫非,他是人格分裂?”

“怎么可能。”

乌有笑着否定了桐璃的说法,他觉得这里最有可能人格分裂的人就是自己。他十年前就被另一种人格支配着,虽然并不一定是分裂性歇斯底里。在乌有的体内,有两个人同时并存。说到人格,倒是只有“现在的乌有”才有。

“可是……你知道什么叫人格分裂吗?”

“什么?”

桐璃改变了话题,乌有如释重负。虽然桐璃说得非常有道理,可总说跟谋杀案相关的事情,实在太过沉重,说点轻松的话题倒也不错。

“就是一个人体内有两个人,对吧?”

“你有过类似经历吗?”

“是不是觉得很难受?”

“一旦意识到是那样,肯定会觉得难受。另一个自己,在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就像杰基尔与海德(8),一旦处理不当,很可能走向毁灭。”

乌有随便讲了几句。《化身博士》那本书里说,杰基尔的心中隐藏着想当恶人的愿望,最终变成人格分裂。“人格分裂”这个词经常在电视剧里听到,多用于比喻,自己在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若是有,肯定早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就像书里面所说的那样?”

“书里的杰基尔知道海德的存在。但若不是服药,而是生病造成的人格分裂呢?海德做尽坏事,杰基尔却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抓进监狱。”

“这也太惨了。”桐璃很同情。

“根据现在的法律规定,若能证明犯罪分子是精神病患者,就可以减刑,要是过去可就惨了。”

“要是发现自己是人格分裂,你会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若果真发现另一个自己是海德那样的恶人,我可能会自杀吧。”

“嗯?”

桐璃陷入沉思。

“杰基尔发现自己理智在慢慢消失,最后就自杀了?”

“嗯,也算是自杀吧。”

“可是,如果另一个自己不像海德那么凶残,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一个比杰基尔更加善良的人,该怎么办?一旦发现自己的理智在慢慢消失,恐怕还是会选择自杀吧。”

“如果发现另一个自己是海德那样的恶人,肯定很难受。不过要是你说的那种情况,那就随他去吧,事实上杰基尔也没有自杀。”

“那是因为他确信海德已经被捕入狱啦。我是说假设,如果海德是个好人,杰基尔会不会在自己清醒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

乌有不知该如何回答桐璃的问题。

“有很多癌症病人,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治好,也没有自杀。这是同样的道理,你想太多了。”

“也不完全相同。”桐璃觉得乌有说得太过随便,认真辩驳起来,“如果我知道自己将被人杀掉,而凶手却能长久地活着,既然不能免于一死,那至少要拉他给我陪葬。怎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好好活着呢,要死就一起死。癌症患者中是没有这种情况的,他们总是希望能够活得更长一些。”

桐璃难得说这么多话。

“也就是说,如果海德知道另一个自己是杰基尔,就不会自杀了?”

“海德本来就是由分离出来的邪恶因子所构成,知道另一个自己不过是回归常态而已。”

“可对于海德来说,正常的是自己,不正常的才是杰基尔。”

桐璃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没有他人指点,任何一个“自我”都会认为自己才是常态,另一个自己是异态。乌有体内的两个人,哪个是“自我”,哪个是“他我”呢?在他人看来,世界上只有一个乌有,可乌有自己却用“那位青年”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我认为,恶人可能会自暴自弃。如果海德是正常人,可能会自杀。”

“是吗?”

桐璃不满地望着乌有。

“如果你人格分裂了,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可能自我跟他我都比较普通,互相意识到对方的存在之后,和平相处。比方说,他我给自我写信,通过信件来建立友情。”

该回答并非出自本心,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这个大骗子!那根本不是你的作风。”

“谁知道呢。”

“当你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越来越微弱的时候,怎么办呢?”

“这个嘛……”

乌有开始思考。他关注的并非桐璃提出的问题,而是最近开始注意到的一种现象。自己最近作为乌有的时间越来越短,在逐渐向那位青年靠拢,经常将自己逼入死胡同。

“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虽说如此,但两年前的乌有不管如何努力也变不成那位青年。

桐璃不相信他说的话。

“真会撒谎,你肯定没说真心话。”

“那要是换做你呢?”

“我?我倒是想自杀,但肯定不会成功的。”

乌有也是这样。两年前,那位青年给了他沉重的压力,他曾经多次想过自杀,可从来没想过“尝试自杀”。虽然这两句话看起来非常相似,但事实上有着巨大的差异。

“就是说,像海德一样,肯定是想让对方结束自己的生命。”

“海德?”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那样,杰基尔能就研发出解药啦。海德应该并不知道,所以在解药研发出来之前做了许多让杰基尔讨厌的事情,想让对方置自己于死地。虽然并不是自己动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从结果上来看,还不是一样。”

桐璃说完拍了一下膝盖,作了总结陈词。

“那个故事的主题并非杰基尔的失败,而是被他创造出来的分身的复仇。”

虽然话说得比较绝对,可也有她的道理。不过这样一来,海德的企图就失败了。因为杰基尔与他的想法一致,想在海德活着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

乌有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也许他好不容易找回自我,想尽量避免提及有关人格分裂的话题。

那位青年也许跟海德一样,想把乌有逼到绝路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我不想考虑太多关于分身的事情。”

“是害怕哪天迷失自我吗?”

乌有陷入沉思。

————————————————————

(1) 一种猕猴桃科植物,所含猕猴桃碱对猫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

(2) 该画展于一八八四年首次举办,是全球最顶尖的艺术展览之一。

(3) 卡西米尔·塞文洛维奇·马列维奇(Kasimier Severinovich Malevich,1878-1935),至上主义艺术奠基人,其作品兼具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的特色。

(4) 朱赛佩·阿尔钦博托(Giuseppe Arcimboldo,1527-1593),出生于意大利米兰的艺术家。他以精细的手法描绘蔬菜、水果、花,很神奇地把它们组合成人像,在当时是很新奇古怪也很有创意的做法。

(5) 在一张图片上,既能看到一个花瓶,也能看到两个人的侧面像,但继续看下去,图形会自行调换,使观察者在面孔和花瓶之间只能看到其一。

(6) 英国著名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经典作品。

(7) 埃勒里·奎因是美国著名侦探小说作家奎因兄弟塑造的同名侦探。

(8) 指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斯所着小说《化身博士》中的主人公杰基尔与海德。书中讲述杰基尔喝了一种试验用的药剂,在晚上化身成邪恶的海德先生四处作恶。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