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谷正明好像是和纪藤前辈说过,自己会滑雪,不过具体的情形,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忘年会散伙之后,纪藤问正明,元旦放假有何打算,得知正明也没有什么安排,就说:“里谷老弟,不如咱们一起去滑雪吧。”
里谷正明对为什么自己会受到邀请,心里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和女朋友都是新手,所以,想跟你学两招儿,就是你原来和我说的,那个‘唰、唰、唰’啦。”纪藤边说边用手比画。
里谷正明这才想了起来,他好像是和前辈说过,有关滑雪的事情,估计是酒桌上说的。想不到自己还会跟别人提起,长野时代的事情。
“可是……我会滑雪,但是,那些都是我上小学的时候,自己摸索出来的,再说已经十几年没有滑雪了。”
“自己摸索的就足够了,上小学时用身体学会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忘得掉的。”
“所以说……”里谷正明犹豫着望向纪藤,“我和纪藤前辈,还有前辈的女朋友,三个人去?”
里谷正明记得纪藤的女朋友,名叫高田尚美,虽然自己不曾和她谋面,但是见过照片,也常听说她的事情。
“她听说是要和你一起去,决定也带个姑娘来。那是她的朋友,所以咱们二对二,好好表现,你也有机会交到女朋友的,怎么样?”
“我可不想交什么女朋友。”
这句说词一半是逞强,一半是真心话。男人活到二十六岁,大抵都想着和女人交往,然而,里谷正明在十几岁的时候,被如今早已过世的双亲,折腾得死去活来,对人生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怎么能够只为了私欲,就用自己撒手的人生,去拖累别人呢。
“这样吧,那个姑娘的事你随意,就我和阿尚,把你会的都教给我们,好吧?”纪藤继续劝说里谷正明,“我想你也明白,就算是谈恋爱,每次出去玩,都只有我们两个,也没有什么意思,叫上其他人,多少还能有点新气。”
“那好吧。”里谷正明找不出理由,拒绝纪藤前辈,他真心觉得,如果自己这种人,也能够在哪个方面派上用场,就随便他们使唤好了。
里谷正明和纪藤住在公司的宿舍里,时间上无所谓方不方便,但是,两个姑娘家里各有各的情况,所以出发时间,就定在了元旦夜晚,计划如下:纪藤九点钟开车从宿舍出发,先在市内捎上两个姑娘,然后沿关越机动车道北上,于次日凌晨两点钟左右,到达目的地苗场滑雪场,在车里将就一宿,场地开放了便去滑雪,日落之前撤退,晚上十点回到市内,然后解散——就是这么个急行军的时刻表。
像滑雪服、雪橇、雪靴,这些东西里谷正明都没有,他打算等到了滑雪场再租,至于租金,纪藤答应替他出。纪藤还承担下了往返路上的驾驶任务,里谷正明决定:自己也把驾驶执照带上,以防万一。
元旦当天晚上九点,纪藤开车出了龟户的宿舍,朝着第一站——东日暮里的高田尚美家里驶去。由于赶上了元旦假期,市内路况相对良好,再加上轻车熟路,他们顺利抵达了目的地。纪藤用烟草店门口的公用电话,通知了尚美他们到了,然后让正明留守,自己去迎接她。
穿了整身滑雪服的高田尚美,是一个比里谷正明想象的,还要小巧一些的姑娘,和体格魁梧的纪藤前辈站在一起,好似一对父女。
纪藤和彦清了清嗓子开口说:“呃,这位是我在公司的后辈,里谷正明;然后,这个家伙就是我的女朋友,高田尚美。”
“晚上好,嘿嘿嘿,初次见面。”高田尚美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打招呼说。
里谷正明不知道,应该如何跟前辈的女友相处,含含糊糊地笑了。
“哟,小伙子挺帅的嘛!……”
“就跟你说吧,”纪藤自豪地说道,“长相是真男人,问题就在性格上。”
看起来,里谷正明在背后被说了闲话,但一想到自己的性格,确实是有问题,也就无话可说了。
于是,“瞧,马上把话题避开了,如果有哪个姑娘。就是喜欢不爱说话的男人,我就推荐里谷正明。”
“嗯……说不定春香还真就喜欢这种类型的。”
纪藤和彦把高田尚美的雪橇,固定在汽车顶架上,然后回到驾驶席上。
高田尚美见里谷正明正自觉地往后排移动,叫住了他:“不行不行,把春香和‘无语君’关在一起,简直太可怜了。”然后自己坐了过去,正明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回了副驾驶座上。
“接下来,那位春香住在哪儿?”
“目黑站,我记得离那儿特别近呢……”
“目黑?好吧……总之先到目黑站吧。”
考虑到滑雪场的地理位置,取道目黑等于绕了一个大远。一路上,春香——也就是内田春香,就成了话题的焦点。
“我们俩在大学里,都是国文系的,我一毕业就进了现在的公司,但是人家不一样,脑子好使,现在正读研究生呢!……”高田尚美吧唧吧唧地开口说了起来,“春香的性格特别认真,家境也不错,是一个大小姐,而且还是个天然的超级美女。”
“要是真有这么好的女人,我是不是也该考虑换一个?”
“畜生,你地傻不傻呀!……”
里谷正明心想,自己要是负责开车,还可以把注意力,放在驾驶座上,现在坐在副驾驶座上,不但没事可做,还得听后座的高田尚美和驾驶席之间,谈论这种事情,真是意想不到的辛苦。
那位名叫内田春香的姑娘是美女也好,丑女也罢,正明只求能够尽快赶到目黑,请她上来调节一下车里的空气。
到达目黑站之后,高田尚美开始指路,但路指得实在不妥,白白耽搁了二十分钟。纪藤最终把车停在了路边,把尚美从后座上揪了下来。
“浑蛋,冷死啦!……”
“什么都别说了,给内田小姐打电话吧,让她自己走过来,虽然这样做对不住她,但也没别的办法了。”
打完了电话,两人嘟囔着“好冷好冷”,从电话亭回到了车里,大约等了十五分钟,这回高田尚美主动下了车。
“来了,喏,春香……!对不起了啦!……”
里谷正明也连忙下了车,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一个背着雪橇的姑娘正在挥手,回应着高田尚美的呼喊。里谷正明发现,来的姑娘怀里抱着一大包行李,便朝她跑了过去,那姑娘见正明朝自己跑来,也停下了脚步。
里谷正明来到那个姑娘身边一瞧,发现“天然超级美女”这几个字,高田尚美用得毫不夸张。
“那个……我来帮你拿行李吧,我是里谷正明。”
“初次见面,我是内田春田。”
便道上没有别人,路灯从正上方照亮了内田春香的身影。里谷正明不敢仔细端详她的脸庞,不由分说把雪橇和包裹,从她的身上“夺”了过来,转身就走。
里谷正明背对着内田春香,但是,她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刚才那短短的十几秒钟的片段,正在大脑里鲜明地回放着:随着正明越跑越近,内田春香的身形逐渐扩大——上半身是滑雪服,下面是方便活动的修身牛仔裤;身高比正明略低一些,大约一百六十公分;黑色的短发不及肩膀;两只眼睛从睫毛的长度到黑白眼珠的配比,都像是巧夺天工的工艺品;嘴角的微笑优雅迷人;在路灯凝聚的灯光下,她的站姿似乎也散发着高雅的气质。
里谷正明感受着背后,那位内田春香的存在,迈着稳健的步伐,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视野前方,纪藤和尚美正守候在车旁。
“你好你好,初次见面,我是纪藤和彦。”
“里谷兄,你还挺有一套的嘛!……”高田尚美笑着点了点头,“春香,好久不见了。”
“初次见面,我是内田……阿尚,你也是。”内田春香淡淡地笑了。
相对于高田尚美所展现出的,年轻女子特有的活力,内田春香的周围缠,绕着一股沉静而稳重的气息。
“天这么冷,快别站着说了,都一起上车吧。”
里谷正明坐进副驾驶席,两个姑娘坐到了后排,内田春香就坐在里谷正明的正后方。将雪橇固定在了顶架上之后,纪藤和彦回到驾驶席,发动了引擎。
“目的地苗场,出发啦!……”
在那之后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里,里谷正明始终意识着,内田春香的存在。
等车子开到了停车场,几个人准备入睡时,“椅背再多放倒些也没关系,”内田春香对正明说。然而将椅背彻底放倒这种事,正明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纪藤和彦倒是毫不客气,把驾驶席的椅背一放到底,高田尚美只能埋怨他一句:“阿和,你地干什么?”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
如果将纪藤和彦和尚美比作最短距离的话,车里的最远距离,就是里谷正明和内田春香了。
里谷正明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睡得着,他努力合上眼皮,至少让眼睛得到了放松。不多时,他听到纪藤和尚美熟睡的声音,心想其他人都已经睡了,但是片刻之后,耳边传来了春香的细语声,他险些停止呼吸。
“里谷先生,您还没有睡吧?”
“应该怎么回应她呢?”里谷正明犹豫不决,只有时间流淌而过,声音溃散在喉咙深处,结果他只是点了点头。
“快看一看外面的星星吧,可美了。”
坐在里谷正明的位置上,越过挡风玻璃,只能够看到低矮的天空,那里没有漂亮的星星。他追寻着背后内田春香的气息,将脸贴近了侧窗,透过玻璃仰望夜空,满天的繁星正眨巴着眼睛。
星光散落的夜空,看上去竟是如此美丽——里谷正明对这片星空,曾经是那么地熟悉。上小学的时候,他常趁半夜溜出家门,去野外过夜。那时与他亲近的星空,自从他来到东京以后,便渐渐地疏远了他。
内田春香后来没有再说话,但是正明知道,她一直也没有睡,因为他能够感受到,她营造出来的氛围,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自己能够说些什么,就这么迎来了清晨。
虽然整夜未眠,里谷正明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刚刚从梦中苏醒。
纪藤和彦不害怕跌倒、勇往直前的决心,终于有了收获,不过一个小时的工夫,眼看着他雪滑得越来越好。内田春香曾和家人一起滑过几次雪,但是,当里谷正明看到她优雅地,完成了一个双板平行转弯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给她了。
问题在于高田尚美,她在缓坡上已经相当吃力了,而且不会转弯。正明决定先在练习场里,手把手地教她相对简单的半制动回旋。
“那我和春香去挑战上面的滑道喽,里谷老弟很会教的,阿尚你肯定能够学会。”
“真的?哦耶!那个……”高田尚美回过头去,看着里谷正明,“给你添麻烦了,里谷兄。”
“没什么,我觉得你的感觉还不错,只要能够克服对跌倒的恐惧,问题不大。”
“不过,说实在的,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高田尚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元月二日的滑雪场上空,晴空万里,赶在头一班进入的练习场,现在还很空旷,雪面上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室外的气温相当低,但是由于几乎无风,滑雪服里暖得微微出汗。
“一定是有什么人功德圆满了。”终于,里谷正明说出了一句玩笑话。
“里谷兄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地不爱说话嘛。”
不过,这也是考虑到了,高田尚美是前辈的女友,因此才有的表现。如果事先知道对方有恋人,就不必在意男女关系的问题,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紧张了。再说,如果对高田尚美太过冷淡,在前辈那里也说不过去,所以,他心里想着,总得说点什么——别看这样,正明已经尽力了。
“话说回来,你觉得内田春香怎么样?”
两男两女一同出游,纪藤和尚美又是情侣,会聊到这种话题,自然十分正常,但是,对于里谷正明来说,内田春香不是一个能用这种眼光,去看待的存在。
“长得漂亮,气质独特。”
里谷正明毫无遮掩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然而,这句话就像是普通人在谈论艺人时,所给出的评价,带着距离感。
“是不是想说,要是能够和她交往就好了?”
“这……我还真没有想过。”
在这儿说的话,过后都会由她带给本人吧——里谷正明在和高田尚美交谈的时候,最在意的就是这个。
“她没有对象吗?”
“邀请她滑雪的时候,我特意问过了,说是没有。”
真的吗,这种级别的美女?——但是,里谷正明转念一想,有些时候,美貌也的确无法成为,恋爱中的有利条件。
“我觉得春香和里谷兄,挺合适的。”高田尚美笑着说。
“怎么可能,我们根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谷正明顽强地否定着。
先被强加一个不现实的希望,到头来再被夺去,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痛苦的了,所以这种希望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的好——这种程度的常识,里谷正明已经有所领悟了。
“可是,春香到了现在也没有恋人,说明她在目前生活的世界里,找不到合适的对象,难道不是吗?”高田尚美好言相劝,不肯放弃地说,“所以反过来说,正因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才有可能成功。”
“但是再怎么说,像我这种高中毕业、在木工所上班的工人……”里谷正明喃喃地说。
有着学历情结的里谷正明,即使把内田春香的美貌,放在一边不作考虑,也不认为自己配得上,一个在读研究生的姑娘。他本来打算把这想法说出来,却词穷了——他明明记得有个形容“学术世界”的专有名词,可是话到嘴边却想不起来了。
“我认认真真读了四年大学,也算是拥有本科学历,不过说实话,我常常觉得,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的阿和,比我脑子好使多了。”
尽管如此,里谷正明还是认为:学历这种东西,有总比没有强。为了把话题从自己的情结上岔开,他向尚美询问,刚才那个没有能够想起来的字眼。
“对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那些在大学里做研究的人——好像叫作活在什么什么里的人,就是中间那个部分,我刚才怎么也想不起来。”
“呃,‘白色巨塔’,就是象牙塔啦?”高田尚美笑着说。
“原来如此……不对吧,我记得这个词指的是医院。”
“哦,对,白色巨塔是医院,你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明白你的意思,没错,好像是叫作活在什么里的人……想不起来了。”
事后,里谷正明记起来:那个词应该是“象牙塔”,但是在当时,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自己只有这么点儿脑力,不可能配得上内田春香。通过和高田尚美的对话,只有这个念头,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为了教会高田尚美,将重心置于体侧的方法,里谷正明举出了穿着袜子,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滑行的例子,这么一来,她总算掌握了转弯的窍门。另一方面,害怕加速时屁股着地的毛病,尚美怎么也改不掉,但是,在不容易提速的缓坡上,她已经能够有意识地,挑战将雪橇并在一起滑行的姿势了。
“滑雪还挺有意思的。”
当姿势变得有模有样了,尚美发表了如上感想,于是,里谷正明也觉得,自己的教学终于有了回报。纪藤和春香,算上等待升降机的时间,每隔三十分钟,才在初学者的滑道露一次面,而每次下来都能听到,尚美说自己大有进步,他们也很惊讶。
“厉害厉害,里谷老弟你果然会教!……”
纪藤和彦称赞了里谷正明,春香却只夸尚美有进步,没有直接和正明说话。
“虽然时间还早,咱们先去吃饭吧。”
纪藤和彦大概是想避开高峰时段吧,然而,餐厅里早已人满为患。由于元旦放假的关系,客人们大都举家出动了,结果餐厅里几乎座无虚席,队列前进得也非常缓慢。
纪藤和彦和尚美这对恋人,小别重逢后聊了起来,正明和春香排在他们的后面。不说点什么,便会陷入尴尬的局面,正明却没有现成的话题好讲,他侧眼看向内田春香,她正随着室外广播中的旋律,轻轻地摆动着身体。注意到正明的视线,春香说:“这首是松任谷由实的《恋人是圣诞老人》。”
伴着微笑的话语是touch & go,内田春香把身体交由音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当中。里谷正明觉得:这是在暗示他,不要勉强自己来寻找话题,不过,这么理解怕是有些想当然了。
等排到了桌位,踏踏实实地吃起饭来,纪藤对里谷正明说:“哎呀,把里谷老弟拉过来,真是太正确了,下午我陪尚美练习,你就自由自在地去滑雪吧,把上午的份儿也补回来。”
高田尚美听了鼓起脸说:“唉,等一等,你怎么把我说得,好像大家的包袱一样?”
“实际上,你不就是一个包袱吗?”
“才不是呢,我可是大家的——呃,吉祥物呢?”
纪藤和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内田春香则展现出了优雅的笑容。里谷正明也露出了自然的微笑,他切实地感觉到,高田尚美在四个人当中,起到了活跃话题、缓和气氛的重要作用,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从东京来苗场的路上亦是如此,“吉祥物”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
“嘿嘿嘿,唉,你看,春香和里谷兄在有些方面,还真是挺像的,比如说我刚才的那句话,明明很受用嘛,你们却都没笑出声来,就是这种欲笑又止的地方特别像。”
高田尚美的指摘,让里谷正明的心中一紧。内田春香笑不作声,应该是气质使然,自己却明显是因为,不幸的成长经历所导致的——一旦开怀大笑或者放声大哭,父亲的拳头便会紧跟而至。在这种不近情理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会不由自主地压抑感情的表达,结果,就有了现在的里谷正明。
里谷正明不愿意别人拿自己,被恶劣环境扭曲的卑屈笑容,和内田春香天使般的微笑相提并论。
出了餐厅,几个人取回支在架子上的雪橇,纪
藤和尚美这一对,就留在了初学者滑道,正明和春香与他们分头行动。
那么,自己和春香应该如何是好呢?是一起滑,还是单独行动呢?现在到了必须要做出抉择的时候,总而言之,里谷正明得和内田春香说点什么了。
“内田小姐,咱们怎么办啊?”
不料里谷正明最终说出的,却是这句话。视对方的回答而定,自己还留有“那我和你一起吧”和“那我去那边的滑道”,这两种选择的余地——如果让自己选择的话,恐怕已经选择了后者,分头行动。
“我想上到笋平上去……那么,咱们一起去吧。”内田春香笑着说道。
能够被邀请,里谷正明心里自然高兴,但是,同时心情也很沉重。
缆车上坐着六位乘客,所以就算两个人不说话,也可以意会成,顾忌他人的感受。尽管如此,望向窗外的里谷正明,还是姑且说了一句“外面,景色不错”,而春香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
等到到了山顶,两个人下了缆车,踏着雪橇走上了滑道。这里和山下的滑道不同,人不算多,但是,个个身手矫健。里谷正明已经十几年,没有站在坡度超过二十度的雪面上了,究竟自己能不能像从前那样,顺利地滑行下去呢?前辈所谓的“身体应该还记得”,当真如此吗?
“我先走喽。”
话音刚落,内田春香朝着斜面一跃而出,优雅地往复于滑道的左右两端,利用折返有效地压低了速度,她仿佛将白雪驯服了,身姿看上去优美动人。在坡度较缓的下段滑道,她没有采取急停,而是保持着惯性滑行,直至速度消失了,之后,她回身仰首望向里谷正明。
这回轮到自己了。里谷正明将体重前倾,溜进滑道。
里谷正明的滑法,与内田春香大相径庭,雪橇的前端朝向谷底直线俯冲,与此同时,脚跟不断左右摆动,以此实现全程制动,滑行的左右幅度不大,但是速度非常之快。正明靠护膝抵消掉来自雪面的冲击,将滑道一冲到底。急停时,雪橇的边缘大幅度地翘起,如刀削雪面,掀起雪烟滚滚——没有比这更不像样的了,正明有意在远离春香的地方,完成了急停的动作。
春香利用微小的倾斜,悄然无声地滑近了里谷正明。那平缓的动作是她所具备的优雅,也是她人生的节律。
“真是相当aggressive的滑法呢。”春香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里谷正明不知道aggressive的准确含义,但大体能够明白,这一评价的倾向。
“这是我上小学时,学会的‘猴子下山’的滑法。”
“那么……您的老家是在……?”
“长野,上初中以前,我都待在长野。”
于是,内田春香眺望着远方的山峦,喃喃地说了起来:“我和所有人都说,自己生在横滨长在横滨,但其实我不是生在横滨,而是生在秋田的医院里。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所以,就一并说成是在横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生在秋田的缘故,小时候,每当有人和我说,今天要去滑雪,我都特别开心。看着被雪山围绕着的风景,心情自然就会平静下来。”
对里谷正明来说,雪国的风景让他联想起了,待在信浓时代的生活,如果非要说是喜欢还是讨厌的话,应该算是讨厌吧。冬季和夏季之中,里谷正明更喜欢夏季,雪山和海水浴场比较起来,断然是后者更好。自己果然在这一点上,和内田春香也不般配,里谷正明默默地想着。
“还记得阿尚刚才在餐厅里,对咱们说过的话吗?”内田春香收起了方才的笑容,略带伤感地说道,“她说,我在笑的时候,不会像其他女生那样笑出声来。其实,经常有人说,我的感情表达贫乏。因为做不到发自肺腑地去哭去笑,我一直很苦恼。我想里谷先生也许是个和我相近的人,结果阿尚和我也是这么说的。”
“不,那一定是因为内田小姐很有教养,不轻易流露出感情的教养。”里谷正明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情况完全不同,应该说,是为了掩饰自己丑陋的部分,经常把感情压抑在心里……”
里谷正明少有地激动了起来,反驳了春香的观点,但是,内田春香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才没有那些所谓的‘教养’呢。不把感情表现出来,恐怕是因为我从小到大,都要观察大人们的脸色……”内田春香低声喃喃地说,“我刚才说过,自己生在秋田,其实,我的父母曾经私奔过。父亲第一眼见到母亲的时候,就想要娶她,但是,我的祖父当时坚决反对,说母亲没有教养,家境也不好,绝对不会迎娶这样的女人。这也是因为,祖父是那种生于明治时代、不认可自由恋爱的老古董。于是,我的父母就私奔了,然后在秋田生下了我。这样一来,祖父也只好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婚事,允许他们回到横滨的老家,不过,祖父和父母之间,总是……另外,我父亲下面还有一个,小他一轮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父。袓父当时已经决定,由他来继承家业,这时候父亲回来了,所以,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顿时也变得微妙起来。我想,也许正是因为生长在这种家庭氛围里,自己才变成了一个,不得不察言观色的孩子……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
内田春香说完这番话,露出了亲切的笑容,然而,里谷正明却在心里暗自说道:“正因为她觉得,我是一个再饿不会见面的人,才能说出和别人说不出的话。”
“我出生之后不久,我就被带回了横滨的老家,按理说,应该记不得什么雪景,可我就是特别喜欢,今天早上也是兴奋得睡不着觉……里谷先生在车里,到最后也没有睡吧?”
“是呀,所以现在还挺困的。”
这时,内田春香忽然用雪杖的尖端,挑开了雪橇的绑脚,将雪橇叠起来,插进了滑道旁的雪堆里,然后穿过防护网的裂缝,踏入了深雪区。里谷正明还在猜想着她的意图,只见内田春香在丛林前的雪地上,仰面朝天躺了下去。新雪接住了她的体重,形成了深深的人形凹陷,她的身影埋进了雪里,几乎不可见了。
“啊!……真舒服,里谷先生也躺下来试一试吧。”
“要是被管理员发现了,少不了一番教诲,但是,如果对象是内田春香的话,想必管理员也会网开一面吧。”
里谷正明心里这么想着,学着春香的样子,卸下了雪橇,几步踏进了滑道外的雪原,试着躺在她的身边。头部的积雪埋过了耳朵,本来应该近在咫尺的内田春香,却顿时不见了身影。
无云的晴空之上,太阳眼看着就要攀上它力所能及的最高峰了。或许是海拔较高的缘故,强烈的日照让人,联想起了盛夏的骄阳。
雪地上残留着两个人深深的足迹,里谷正明在脑海中,将它们转换为,夏日海边沙滩上的脚印。
在里谷正明的心中,内田春香是常夏无冬的女人,从相遇那天开始,就绽放着盛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