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谷正明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的生活。自打孩提时代开始,孤独对他来说,就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里谷正明的日常生活,被往返于宿舍与工厂之间所占据着。在工厂做工的时候,不允许和他人闲谈,收工后直到就寝,也大都是一个人在宿舍的单独房间里度过。纪藤看正明孤零零颇为可怜,一旦下了工,便偶尔叫他一起喝酒;而里谷正明认为,与他人的瓜葛,有这种程度就够了。
待在宿舍里,他基本上是在看书。对高中学历感到自卑的里谷正明,希望拥有不输给大学毕业生的知识储备。为了习得教养,为了提高自我,独自一个人的时间,里谷正明全部用于苦读。
原云独身宿舍的玄关里,有一部入住的人可以公用的粉色电话,不过也有人拉电话线到自己的房间里。
一〇二室——里谷正明的房间里,也拉了一条个人专线。母亲去世时遗留下的电话权,正明没有卖掉,被继承了下来,并试着把线拉进了屋里。不过,能够让他切身体会到专线之便的,也仅限于患了风寒、需要请假的时候,不必出门就可以接到从工厂,打来的紧急核实电话。发着高烧卧床不起,裹在被子里就能够答复电话,这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除此以外,里谷正明并不觉得,拉电话线有什么特别优势。自己拨出去的电话很少,从外面打进来的电话,更是少之又少了。
因此,一月五号晚上九点钟过后,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的时候,里谷正明没有迅速拿起电话听筒,反而考虑起了,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五声,六声……当响到第七声时,里谷正明终于提起了电话听筒,却没有像通常那样,问一声“喂”,而是一言不发地,等着对方开口,于是……
“喂。”电话里传来了女性的声音。音色经由线路变化了少许,但是,里谷正明一耳朵便听出来,那是内田春香的声音。
“啊,我是里谷正明。”里谷正明激动地说,“你是……内田小姐吧?”
“对,是我,前些日子,承蒙您的照顾,您现在方便说话吗?”电话那头的内田春香说。
里谷正明不记得,自己给过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大概是纪藤前辈和高田尚美,硬塞给她的吧。
“那个……在滑雪场,时间虽然不长,但是过得十分愉快。哦,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情况。”内田春香愉快地说,“然后,我希望能和里谷先生再多聊一聊,就从阿尚姐姐那儿,要了您的电话号码,不知道是不是给您添了麻烦……”
“怎么会呢,哪儿来的麻烦。”里谷正明条件反射式地回答道。
他把手上用手指代替书签夹着的书,轻轻地放在了榻榻米上。事到如今,书的后续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可是,其实,我不怎么擅长讲电话,所以,如果能够直接见面,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就好了。”
里谷正明这边的情况——那又如何呢?在电话里讲话不习惯,见了面说话也不拿手。但是,如果一定要在两种情况中选择其一的话,自然是有内田春香陪伴在眼前更好。
“我,这也许有些令人难以相信,不过,自己还是第一次,像这样邀请别人;但是我想,如果是里谷先生的话,一定会理解我的。”
“哪里……我才是,拜托你了,我会尽力在时间上配合你。”
“那么,这个星期日——就是九号中午,行吗?”内田春香激动地说。
“嗯,没问题,请问……需要开车去吗?”
由于第一次见面,是驾车的滑雪之旅,所以正明决定一问。
“请问,您是有车的人吗?”
“啊,不,没有,我是想说,如果是以开车为前提的话,也可以去租一辆,我有驾驶执照。”
星期日恐怕纪藤前辈也有约会,不能够指望开前辈的车。
“您不需要这么费心,没什么关系的。”
如果是在东京市内的话,就算没有汽车,单靠轻轨和徒步移动也足够了。
两个人约定了在涩谷的八公像前碰面,内田春香打来的电话,就这么结束了,时长大约为五分钟。
“自己刚才真的和内田春香说过话吗?真的约好了星期日那天,要和她见面吗?”
里谷正明以为,在滑雪场和内田春香度过的时间,只是当日即逝的一场梦,他怎么也无法相信,现实中还有再续前缘的机会。
约定的时间是一月九日下午三点钟,而里谷正明提前半个小时,已经赶到了涩谷车站。他穿着牛仔裤和运动上衣,和正月滑雪那天没有任何区别,尽管如此,这身行头对他来说,也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涩谷八公像前的广场,比想象中的还要人头攒动。里谷正明守在广场一角的电话亭旁边,目光始终追寻着涩谷车站周边的人潮。红灯的时候淤积在便道上的人潮,在信号灯变绿的瞬间一涌而出,和现实中冲上海岸的浪潮一样,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一次绿灯,有多少人穿行于交叉路之间呢?一眼望去,估计有五百来人,合算下来就有数千人,在短时间内从里谷正明的眼前经过。他们每个人都经营着各自固有的人生,有着自己的家人、友人、恋人。里谷正明过着与他们无缘的生活,家人、友人、恋人,他都没有,说起熟人来,也只有原云工业的同僚。
里谷正明不是第一次来到涩谷了,之前他来过几次。上东京来之初,他曾经走遍了东京的大街小巷,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过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孤独罢了。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他有一个人约好了要见面。
内田春香早了约定时间五分钟,出现在了八公像前的广场,身穿黑色长衣的她,左右晃动着视线,从里谷正明的位置看去,正从右往左阔步前行。
里谷正明没有大声呼喊,他穿过人群,绕到了她行进的方向上。内田春香发现了他的身影,脸上绽放出了笑容。这是他们时隔一周的再会。
“让您久等了。”
周围的人群不容分说地,将两个人越推越近,里谷正明感到喘不过气来。
“咱们先换个地方吧。”
里谷正明转过身去,涩谷行人交叉路口的信号灯,正巧变成了绿色,他沿着人行横道,朝人少的一侧走去,并不时留意背后,内田春香正紧紧地跟在正明的后面。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呢?眼前的希望和将来的失望,往往是两件一套。”里谷正明心里暗想着,尽管对此心知肚明,现在在自己心中燃烧起来的,分明是希望的火焰。
过去的四天里,里谷正明体味着不知何时,会被背叛的惊心动魄,是距离感伴随着他一路走来。突然打来电话被告知“果然还是不方便……”,这种情况他想象过,在涩谷空等而归的自己的身影,他也设想过。
迄今为止,自己一直不抱有任何希望地,过着悄无声息的日子,然而,现在希望之火开始在心中燃烧起来了。这团火焰会在什么时候,又会以何种形式消灭——将守望这一瞬间,作为生命的目的,不也是一种乐趣吗,正明转变了看法。
穿过信号灯,来到距离交叉路口大约百米的地方,里谷正明停下了脚步。西武百货商店前面,远离人潮的便道一角,他面向着内田春香,保持着比刚才稍远的距离。
“抱歉,也没有个目的,就走了起来,我不习惯待在人群里。”
“我想也是,该道歉的人是我,选了涩谷这么个地方。”内田春香微笑着摇了摇头,“那么,从这里往前再走一点,有一家我之前留意过的咖啡厅,可以去那里吗?”
于是,两个人又走了大约五分钟,来到了这家名为“安克雷奇”的咖啡厅。店内装饰看上去颇为沉静,上座率约有五成,客席上摆放着注满咖啡的玻璃壶。总之像这种店,里谷正明一个人是不会进的。
窗户旁边空着一张双人桌位,于是,内田春香放下了随身物品,脱下了外衣,里面穿着白色的毛衣和绀色的裙子。里谷正明对女性的时尚,自然是一无所知了,但是,他总还看得出来,这身衣装和春香很是般配。
里谷正明不习惯喝咖啡。香味倒还好,但是不会特地花大价钱,去喝这又黑又苦的饮料。他看菜单上也有红茶,便点了这个。内田春香点了咖啡。
今天纪藤和尚美都不在,自己只好和她正面相向了。里谷正明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对面,那张美丽的脸庞,而脸庞上那双美丽的眼睛,也正在望着里谷正明。就算是正明,神经也没有粗大到,可以在这种状况下,始终保持沉默。
“学校开学了吗?”为了避免冷场,里谷正明开口问道。
“从明天开始。”
这番对话在内田春香看来,实在普通得很,里谷正明却免不了一通杞人忧天:对内田春香来说,寒假到此为止,游玩到此为止,和自己的游玩到此为止……
那就这样吧,最初认为并不存在的梦境延长,如今已经变成了现实,今天就放下顾虑,尽情地体验吧。
“大学和研究生院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感觉?”里谷正明好奇地问道,“我只上到了高中
,对大学的生活很感兴趣。”
里谷正明想着她可能不了解,自己只有高中学历,所以铤而走险,搬出了这个话题。万一自己已经,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她,却由于没有能够及时地交代,给她甩下一句“还以为你是大学毕业”,扬长而去……
考虑到这种情况,里谷正明觉得唯有一搏。
然而,内田春香说:“嗯,一进大学首先感到的,就是和高中时候相比,不论什么事情都相当自由。就拿安排时间来说吧,当然啦,必修课也是有的,但是,可供选择的学分也很多,星期一的第一节课选这个吧,星期二的第二节课就选那个好了,像这样由自己来决定,如何安排授课时间,感觉非常注重学生的自主性。”
以此为开端,内田春香条理明晰地,介绍起了大学生活的情景。交谈告一段落时,里谷正明的红茶和春香的咖啡,正好端上桌来了,在这改变话题的绝佳时点,这次换内田春香提问了。
“里谷先生在高中毕业以后,一直在现在的公司里工作吗?”
“不,最初是在滨松的一家——的确也是和木工相关的工厂上班。”
“滨松……你说的是静冈县的滨松吗?”
“对,就像之前说的,上初一前是在长野的饭田市。”里谷正明点了点头,“从初二到高中毕业这段时间,上的是滨松的学校,所以就职一开始,也是在当地的公司。”
以此为开场白,里谷正明决定在此,将自己的生平全部道尽。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三日,里谷正明作为近松家的长子,降生在了饭田市。曾在战前拥有多数农田的近松家,在战后的耕地解放运动中,丧失了大部分资产。正明的父亲近松正午,自幼目睹了本家的没落,在亲戚介绍下取妻成家时,性情已经从根本上遭到扭曲,并逐渐转变为家庭内部的暴君。对妻子阿常以及与她所生的长子正明,近松正午施尽暴力,以此发泄对世间的怨气。
里谷正明十三岁那年的某天,父亲突然死了。当时的近松家,正午的母亲,也就是正明的袓母尚且在世,然而逃过正午束缚的阿常,还是带着正明离开了近松家。
离开饭田市,阿常和正明在滨松市北郊,租了一间公寓,开始了新生活。里谷正明在学校里,常常是形单影只,但是学习还算不错,升入公立高中后也保持了相当的成绩,生活如此继续下去,大概能够进入一所说得过去的大学吧。
然而,高三那年初夏,里谷正明的母亲阿常病倒了。多亏她做事务员的那家木工所的社长,在住院费和正明的生活上,提供了种种帮助,里谷正明好歹高中毕了业,却不得不放下考入大学的念头。他一边在恩人经营的木工所里做工,一边照顾着病床上的母亲,就这么过了两年时间,阿常终究还是成了不归人。
由于母亲加入了生命保险,里谷正明不仅还清了木工所和医院的借钱,为母亲出了殡,手上还余下了三百万元之多的现钱。社长挽留过他,但是,他没有放弃考上大学的梦想,独自一人前往东京。然而,二十岁时报考的大学全部落榜。没有办法厚着脸皮回去滨松,迫于生计的里谷正明决定,在都内寻找再就业的机会,当时他所选择的,就是现在的公司。
“当初想着哪怕上夜校,也不放弃上大学的梦想,但是,越学就越是搞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学历还是知识。如果只是想获取知识,只要自己有这个意向,就还有自学这条路可走,没有必要交那么多钱,去上大学嘛。不过能在这个社会上,通用的还是学历。那时候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结果,这个疑问不过是自己,放弃考大学的借口罢了,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里谷正明推心置腹地讲了许久,内田春香始终没有插话,看似饶有兴致,听得入神。现在话讲完了,正明想着春香会说些什么,等着她开口。
“我终于知道,里谷先生强韧的秘密了。”
内田春香首先流露出的,竟然是这么一个感想。
“强初?你是说我吗?”
“是的,恐怕您是我到目前为止,遇到的人当中,最强韧的一位了。”内田春香点了点头。
里谷正明可以领会到,她所谓的强韧,并非是指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当真如此吗……精神比自己脆弱的人,的确大有人在,但是,如果说自己是最强韧的人——浑蛋,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某个方面,被人说成是“最强”的。
“我也经常被别人说‘你很坚强呢’,但是实际上,那纯粹是因为我不善于表达情绪。曾经有个人对我说,如果一个人从来不感情用事,或者至少在别人眼里,不会感情用事,就说明这个人在精神上,一定具备了相应的韧性。”内田春香点头笑着说道,“遗憾的是,告诉我这个道理的人也承认,自己在精神上比我软弱。也许我在心里一直有所期待,希望能够遇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能够让我感手到,他比自己还要坚强的人。上个星期,在遇到里谷先生以后,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从一无所有的意义上来讲,‘对破罐破摔的承受力’这种东西,我倒是有可能具备。只不过,这能不能够被称为‘韧性’,那就另当别论了。”
“您的母亲过世时,您哭了吗?”
内田春香的问题,就像是在挖掘里谷正明过去的伤口。别人如果问了相同的问题,正明想必会感到非常地不快,但是,现在他却坦然地接受了,这大概就是给予春香这位女性的特权吧。
“我哭了。”
“那么,在那之后呢?在那之后也哭过吗?”
“应该,没有……”
失去母亲以后,能够让里谷正明流泪的因素,可以说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因此半年后,当大学入学考试落榜时,从他心底涌出的,不过是近似于“其实从来没有抱有希望”的干涸情感。
里谷正明在那之后的人生当中,极力回避结交友人、恋人,为的就是守住这份以失去一切为代价,而得到的“韧性”——可想而知,只有这个他无法割舍。至于友人和恋人,可能背叛自己,也可能先于自己离开人世,而自己获得的“韧性”,至少在不结交友人和恋人的前提下,是不会消失的。较之人际关系所带来的安逸感,将自己获得的“韧性”置于优位,这恐怕是那份“韧性”固有的倾向吧,正所谓在构造上,以“韧性”来补强自身。然而在递归构建中,内田春香的存在,却突然地强行挤了进来。
为了能够和她成为恋人,就算放弃“韧性”,里谷正明也在所不惜。在得到内田春香这位恋人以后,自己就会失去长久以来的“韧性”了吧,然而,事情一旦成行,被自己的“韧性”所吸引来的春香,到头来反而会离自己而去。自己对内田春香的爱慕,在得偿所愿的一瞬间,就注定了破灭。
里谷正明可算是看透了,这就是这一次的陷阱。简而言之,在自己不断拒绝的过程中,引来了对方的好感,然而一旦接受,好感便会云消雾散——就是这么个构造的陷阱,以“韧性”这一属性为轴心,设置在了里谷正明身上。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将是命中注定无法避免的悲惨结局,而回避的手段只有一个——以今日为限,斩断和内田春香的缘分,回到与她相遇之前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行。
但是,里谷正明并不具备自行说出,“请你保重吧”这句话的勇气。即便他知道,自己日后将身处地狱,他仍然在心中期待现状的延续。
“上一次,我不是和您讲了,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过的事情吗?”内田春香说着,将视线落在了桌子上。
“我说,我是父母私奔生下来的孩子,因为成长在不和睦的家庭环境里,结果变成了一个无法表露感情的人。说了这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我心里暗想,自己可能已经被嫌弃了,没有想到,里谷先生默默地接受了我,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觉得自己被完全地包容了。”内田春香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这回里谷先生也和我,说了自己的心里话,我想我也同样可以接受这所有的一切。如果咱们能够像这样,互相包容彼此的存在,并让这份关系持续下去,那该有多好啊,您说呢?”
里谷正明心中燃烧的火焰,顿时化作了巨大的火柱喷涌而出。
“事情一旦变成那样的话——我就会失去内田小姐所说的‘韧性’。”里谷正明如此措辞说,把心中的疑虑,诚恳地传达给了她,于是,内田春香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对女性来说,这句话恐怕是最令人无法招架的情话了,因为,这就是在委婉地说‘不想失去你’啊。”
里谷正明没有否认,虽然情话并非他表达的初衷,但是自己的话中,确实包含了这层意味。事已至此,他只能够反省,自己是一个愚笨的人了。
两个人离开“安克雷奇”咖啡厅以后,先逛了两个小时橱窗,然后在西武A座的一家,叫不上名字的日式料理屋里吃了晚饭,等到他们再次回到涩谷车站的时候,初次约会宣告结束——其间,可以讨内田春香欢心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能够说出来。
在里谷正明的心里,从他在“安克
雷奇”咖啡厅里,无心说出“情话”的那一刻起,两个人已经成了恋人关系。既然男女双方已经将彼此,认定为独一无二的存在,成为情侣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自己再不需要对任何人有所顾忌,可以随心所欲地讨她欢心,这是别的男人做不了的,也是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话虽如此,为了哄内田春香开心,实际上应该做些什么,又应该说些什么,他却毫无头绪。
在车站临别之前,他说想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既然彼此之间已经是恋人,知道电话号码,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却被内田春香委婉地给拒绝了。
“里谷先生日复一日地,往返于宿舍和工厂之间,我的生活却没有规律,研究工作时早时晚,偶尔为了田野调查,还要外出旅行。”内田春香摇头笑着说,“所以今后的安排,比如说下一次的约会,恐怕都要配合我的时间。那么,就由我来约里谷先生吧,这样一来,您也可以轻松一些。”
“可是……万一临见面前得了风寒,出了状况又联络不到内田小姐,让你白跑一趟的话……”
“如果里谷先生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的话,我就再打一次电话,如果里谷先生得了风寒,卧床不起,你只要和我说因为这种情况,没有办法赴约就好了。既然出了门,我也有想去的商店和想买的东西,里谷先生不来,我一个人办完事情就回家去,肯定不会是白跑一趟的。”内田春香笑着说道,“况且,如果人家把电话号码,告诉给里谷先生,我只要待在家里,就会一直惦记着:里谷先生是不是应该来电话了呢?我认为知道号码的一方,有打电话的义务,可是里谷先生,你一定不会去拨电话吧?”
要主动地把电话打出去,这的确难办。不知道号码,就意味着从义务中解放了出来——话说到这个份上,里谷正明也就再无话可讲了。
到了下个星期,里谷正明房间里的电话,大致以每两天一次的频率响起。原来单方面等待电话,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事情,里谷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虽然也曾怀疑过,不透露号码的内田春香,但是,从结果来看,她是对的。今晚不会有电话打来了,于是,里谷正明一边纠结着,一边钻进了被窝——这种煎熬,正因为自己是强韧的男人,才能够耐受得了。同样的事情换她去承受,实在太残忍了,何况他也清楚,自己不是那种会每天晚上,主动拨出电话的性格。
在电话里,有时候聊的是下次约会的事情,有时候则只不过是因为“想听一听你的声音”,说个两、三分钟就挂掉了。约会则是每周一次——一月十六日、二十三日、三十日、二月六日、十三日、二十日……如此反复,二月六日也约好了在银座见面。
约会的模式大致为,先到咖啡厅里喝茶,然后去购物或者去看电影,每次不尽相同,晚上一起用餐,最后在车站那里道别。从相识算起,不过一个月时间,但是可以说,两个人交往得十分顺利。
就在一切都一帆风顺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事故,那是在二月六日,在银座约会时候的事情。
六年前借着上京的机会,来到银座的时候,里谷正明只是觉得,这条街道看起来装模作样,让乡下人无法靠近,然而,如今和内田春香走在一起,街上的一幢幢建筑,仿佛在诉说着厚重的历史,给人以温馨的感觉——发着感慨的里谷正明,正在所谓的“银座漫步”的兴头上。
这个时候,从对面走来了一位四十岁上下,留着胡须、着装考究的绅士。认出依偎在正明左肩上的身影,正是内田春香,男人当场愣住了。
里谷正明觉得可疑,但是,他没有放慢脚步,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男人突然一把抓住了春香的手腕。
“美奈子!你……你居然骗我!……”男人以责难的口吻如此说道。
里谷正明不由地看向了内田春香,她的侧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恐惧的神情。
“等一等,您怎么突然就和别人的女朋友说话呢!……这样不是很失礼吗?”
里谷正明横插在两人之间。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她不叫作美奈子。”
“美奈子是她的花名,本名我不清楚。”男人摇了摇头,转身回望着内田春香,“没错吧?美奈子,我没有认错人吧?”
说什么花名,大概是跟某家夜总会或是舞厅的陪酒女搞混了。
“你地认错人了,她是研究生,可不是什么在那种店里上班的女人!……”里谷正明怒气逼人地说道。
男人先前确信无疑的眼神中,旋即蒙上了疑色。
“真的……不是美奈子?怎么会有人长得和她这么像……”男人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歌舞伎町的Cherir这家店,我这么说你有没有印象?”男人睁大眼睛追问道,“Cherir……你真的不是她?”
里谷正明拽起了内田春香的右手就要走,然而——
“真的有那么像吗?我和那个叫美奈子的女人。”
当初的惊恐似乎已经散去了,内田春香眨巴着充满好奇的眼睛,询问那位留着胡须的男人。
“啊……啊……我也吃了一惊,看来是真认错人了。”男人点了点头,“你们俩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
“他妈的,春香,走吧。”
可是,内田春香还是不紧不慢的,于是,里谷正明撒开手,一个人先走了。
“啊,等一等,真是的!……”内田春香赶紧追了上来。
沉默地走了一阵子,等拐过一个路口,两个人一齐停下了脚步。
“啊……真是吓了我一跳。”
“那个家伙是怎么搞的!……”里谷正明愤愤地说。
“一定是因为,那个名叫美奈子的人,和我长得实在太像了。”
“竟然和陪酒女郎搞混了。”
里谷正明的不快与愠怒,这时候尚未平息,内田春香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歌舞伎町的那家店——叫什么名字?是叫Sherine?还是Sherryl?”
“喂,你不会是想去看一看吧?”
里谷正明语气沉稳,内田春香听了,顿时吐出了舌头。
“哼哼,还真有点想去见识一下——不过,要是不怎么像,那就大失所望了,但是,如果当真长得一模一样,那我可不答应!”
倘若得知了有人和自己,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里谷正明会作何打算呢?的确,没准儿他也想眼见为实。这么想来,内田春香兴致勃勃的心情,也不是不能够理解。
可是,对面是做夜间买卖的女人,认错人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失礼的事情,万一两个人之间,当真存在着非同一般的相似性——难得长得这么像,不如交个朋友吧,事情未必不会变成这样。像内田春香这么冰清玉洁的姑娘,不该和那种女人结交来往。
“我不会去啦,别担心嘛……”内田春香拍手笑着说,“倒是正明先生,你可别偷偷地去了。”
反倒被她打了一剂预防针,里谷正明暗暗好笑。
“肯定不会。”里谷正明摇了摇头,“要是去了,但凡发现她和春香你,有那么一点相像,我就不说二话,把那个女人暴打一顿。反过来,要是一点都不像,我就把刚才那男的揪出来臭揍一顿。”
里谷正明向内田春香发誓,绝多不去那是非之地——然而,誓约不久以后,就被打破了。
事实上,如果里谷正明没有去Cherir就好了。只要守住了和内田春香的誓言——之后两个人的命运,也许都会发生巨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