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八日
早晨的闹钟响了,阿满得知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她很久没有梦到父亲了。或许是昨天那顿晚饭的缘故吧——因为她很久没和佳绘以外的人一起用过餐了。
她认为,在这个家里隐藏着的大石明广不会是什么坏人。虽然只是她单方面的推测,但她认为他不会加害自己。他明知道自己的存在被知晓了,却什么也没做。阿满也就装作并不关心一样,和他一并保持沉默。
阿满为他准备好食物,他就会静静地吃掉。
阿满无意中发现,他一直都呆在起居室的角落里。他并没有移到别的地方的想法,或许是喜欢朝阳吧。这个家中的东侧有窗户的地方,只有在一楼的起居室和厨房。
她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之后,向起居室的一角望去,确实能感觉到有生物存在的迹象。即使不发出任何声音,也能感受到人存在的波动。那或许是体温的温度,也有可能是呼吸的节奏打乱了空气中的平稳吧。在黑暗的视界当中,那一带的确因为他的存在而发生了扭曲。
昨天,他站在了阿满的面前。虽然仅仅只是这样,但阿满却感到天晕地转一般。因为他从没有如此露骨的向阿满表示着自己的存在过。
虽然她不假思索地起了身,但是因为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所以又躺下了。
虽然没有敌意但又相互试探,两人都像是小动物一样。
阿满觉得这样不行,自己必须有所表示。于是试着做了炖菜,并将他的份盛到了盘子里。本来阿满还担心他是否会过来吃,但他什么也没说就坐到了桌前,开始默默地进餐。
阿满在吃饭的同时,觉得有些意外的开心。这件事很滑稽,对方擅自进入别人的家里,身份不明,而自己居然信任了对方。两人互相试探着接触,就好像跟野猫混熟了一样。如果他真的是个危险人物,那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也只有咬舌自尽了。
父亲去世以后,自己一直都是独自进餐。虽然要在寂静的厨房里一个人坐在桌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用餐,阿满却不怎么感到寂寞——因为这一切都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昨天的晚餐,虽说对面有人在和自己一同用餐,但寂静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但内心深处有种莫名的安详感觉。
虽然一起进餐只是个偶然,但两个人的关系就是靠这种微妙的均衡感维持的。这种关系是那么的危险,并不靠言语维持,甚至于出声的话,这种关系就好像要崩坏一样。
冬日早晨的寒冷空气从被褥的缝隙中钻了进来,阿满慢慢起身,准备换衣服。
她洗完脸,走进起居室。他或许还跟往常一样呆在那里吧。
他应该已经看到了走进了起居室的自己。但阿满并没有说话,也无法确认他脸上的表情。
即使只是这样,家中的气氛也变化了许多。
一直以来,这个家就像在封闭空间里飘浮着的黑暗的蛋一样,用温暖拒绝着外面的冷空气,阿满可以在其中安心地睡着。
但是,现在这颗蛋回到了地面上,置身于黑暗的宇宙的感觉渐渐薄弱,自己又有了回到地球上的感觉,这是因为他的存在。
过了几天。
即使身处同一间屋子中,他也像躲在洞穴里的狐狸一样。虽然彼此之间的墙壁变薄了,但是他还是尽力不发出声音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涉足于阿满的生活当中。如果自己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她就会报警——他或许一直在担心这个。
虽说仅此而已,但生活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每次阿满做饭的时候,都会为他准备一份。就像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她要准备两个人的盘子,这也意味着他开始走进了她的生活当中。
煮好饭菜之后,阿满便在桌前等待着他的到来。这段时间是最令人不安的,就好像怎么等他都不会前来一样。本来家中只有自己一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就好像还和往常一样似的。
但是,在一片鸦雀无声的黑暗当中,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拉开椅子坐下的声音,令阿满觉得非常安心。就像知道这只野猫还在自己家中而松了一口气一样。
吃饭的时候,两人依旧一语不发。阿满只能听见从自己的正面的黑暗中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
再过一会,阿满就能感受到他站起来的气息,竖起耳朵来仔细听,他的脚步声在桌子周围环绕着,然后消失在自己的背后。不锈钢餐具撞击调理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他的声音就消失在起居室的远端。
每回都如此,此外别无他物。在外人看来,这一定是一顿很无聊的饭吧。但对于阿满来说,这就足够惊险刺激了。
在洗餐具的时候,并不止是要洗自己的餐具,他接触过的餐具也同样存在着。这说明他并不是幽灵,除自己以外还有另外的人在自己家里,她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除了为他准备饭之外,两人并无其他接触。阿满依旧如同往常一样生活着,在起居室里打盹打发时间。每当阿满望向起居室的一角时,总能感受到他存在的波动。
两人都清楚彼此存在的位置。但仅此而已,既不相互快乐地聊天,也不会相互激励。但是如果阿满再次陷入危险当中的话,他一定会一言不发地伸出援手吧。虽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却包含着温馨的气氛。就像曾经发生的暖炉和砂锅事件一样,有人在一旁守护着自己,阿满觉得安心了许多。不过,自己真的可以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安心吗?一定不能这么想吧,否则就好像自己变弱了一样。这种关系并不会长久持续,一直以来自己所作的每样事,都可能会崩坏。或许,平时自己习以为常的每件事都会变得让人感到悲伤,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到现在为止,阿满一直与世隔绝。她除了佳绘,几乎就没什么朋友。与春美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大石明广来到这个家之前,她一直是独自与黑暗为伍。
使她下定决心一人生活的,是在父亲葬礼那天发生的事。
去年梅雨季节的时候,雨如同理所当然一样下个不停。
葬礼仪式的准备都是由亲戚们代劳的。那时候她的视觉障碍已经相当严重了,除了强光之外,她几乎一丁点也看不到。
在充满了线香味道的家中,她抚摸着装着父亲的木制棺材,心想着父亲真的在里面吗。究竟有多少人来吊唁,她并不清楚,她只是正坐在父亲身边,旁边是她的伯母。每当有人来拜访时,伯母都会与其打招呼,阿满也跟着低下头。
从亲戚们的谈话声中,她隐约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反复提及。大概是有关收养的话题吧。虽说自己已经成年了,但是让眼睛看不见的人一个人生活的话,谁都会认为不放心吧。
她与这些亲戚都不怎么熟络,可能葬礼之后,也不会再度来往吧。
然后,在葬礼正在进行的时候,离开座位的伯母走了回来,拉着阿满的袖子,把她带到没人的地方,说道:“小满,刚才我在屋子前面见到了你妈妈……”
此时阿满的心脏几乎快要停止跳动了!
伯母在离家很近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在雨中撑着伞的女人,她一直望向这边。伯母有些在意,于是上前搭话。
可能是谁与她联络过了吧,但又觉得不知怎么面对几乎未曾谋面的女儿。伯母与她说了几句话就进屋了,她嘱托伯母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阿满。
伯母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一直沉默不语。
“……我知道了。”
勉强应付了一句,阿满再次坐到父亲的棺材前。
她从没有想过能够和母亲再会。她一直都认为,与母亲见不见面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但现在她却有些动摇。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的母亲,对于自己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既不依恋,也不怨恨,毕竟自己连她的长相都不清楚,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了。
和父亲一同生活的时候,她并没有考虑过母亲的事情。但是,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自己才开始考虑起母亲的事情,这让她感觉自己有些卑鄙。因为这个,她不由得想象起失去视力与父亲的女儿,被失散多年的母亲收养的场景。就像要将这二十年的孤独生活埋葬一样,与母亲约定好一起生活,简直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阿满用右手触摸着父亲的棺木,并为此道歉。母亲大概已经回去了,恐怕从此以后都不会见面了吧。两人的人生从此不会有任何交集。
“小满,过来一下。”
伯母又在叫自己,阿满站起来,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有人牵起了她的手,多半是伯母吧。
她将阿满带到起居室里,因为大家都在另一个房间里,所以这个房间里只有阿满和伯母两人。
她站在窗户的正面,窗外是窸窣的雨声,窗外湿润的空气带着濡湿的草的味道,很清爽。
阿满不明白伯母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也不明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正当她想要询问伯母的时候,她开始说话了。
“你看,就在那边车站站台上,从正面就能看见你的母亲站在那里。
这话就像一盆凉水一样,将阿满浇了个透心凉。
萧瑟的雨声,甚至令她忘记了葬礼还在举行中。
她没见过母亲长什么样子,矗立在自己眼前的,不过是无穷的黑暗。但是就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生下自己的母亲居然就在那里。阿满并不知道她的长相,或许这辈子也无从得知了。到目前为止,母亲对于自己来说,不过只是一个没有关系的外人。如果自己与她见面的话,想必自己也只是会冷淡地打个招呼吧。不过此刻,阿满却不由自主地大叫了起来。
“妈妈!妈妈!”
阿满为自己居然发出这么大的呼叫声而感到惊讶。但她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双手紧紧抓住窗框,不断地大声呼喊。
突然,伯母将手放在阿满的肩膀上说了些什么,但阿满完全没听见。叫了许多声之后,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阿满居然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一般。黑暗好像消失了一样,在车站的站台上,站着一位穿着白衬衫的女人。周围非常寂静,往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散去。她听见了阿满的声音,转过头来,挥挥手,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但电车进站的声音,让阿满的视野回归一片黑暗。电车的车体,将自己和母亲分隔两地。
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就如同梦境一样,只是单纯的想象,并不是亲眼所见。再说参加葬礼是不能穿白衬衫的,妈妈也不一定就站在那里。所以说,即便自己向着空无一人的站台大叫,也不能知道她究竟会不会听见。
但是,如果母亲真的站在车站那里的话,听到声音并回过头……阿满还是忍不住这么想到。那个自己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女性会正望着自己的脸吗,她会立刻认出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吗,她真的知道这里有一个苦苦呼唤着自己母亲的孩子吗?
不知何时,阿满哭了出来,伯母在一边安慰着她。自己真的与母亲见过面了吗?唯一能确认的是,那种骨肉分离的感觉确实萦绕在阿满的心头。她一时竟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任凭眼泪默默地流淌。
那一天的晚上,她向亲戚们告知了自己将一个人在这个家里生活的事情。这是她在父亲的房间里,一边阅读父亲生前留下的点字纸,一边作出的决定。
虽然有的人认为这太过勉强,但阿满举了很多一个人生活的盲人的例子。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大部分亲戚都不愿意趟上这件麻烦事,所以自然不会强烈反对。从那天开始,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亲属之类的羁绊从自己身边永久地消失了。本来阿满就喜欢一人独处,所以她反而很享受这种生活方式。
与其他人相处,不管是喜悦也好悲伤也好,这些感情最终总会因为分别而烟消云散。这样的生活反反复复,实在是让人疲惫不堪。那样的话,一开始就一个人生活不是更好吗?
从这以后,自己就过与世隔绝的生活吧。不管是未来还是其他人,都不去关心。闭上眼睛静静地呆着,只要能在黑暗当中暂时委身,等到自己的生命燃尽就好。再也没有必要像葬礼那天那样大声喊叫了。不去做任何不必要的事情,四平八稳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吧。
或许在不久之后,佳绘也一定会从自己的身边消失吧。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上门拜访者,也不会有人和自己攀谈了,寂静的日子或许即将来临。
不过,大石明广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外。虽说是这样,但他总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吧。总是一言不发呆在起居室的一角的他,总是给人一种“必须僵硬而安静地呆着”的紧张感,就像小动物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发抖一样。
从新闻上说的来看,他将人从站台上推下铁轨,现在正在逃亡中。他难道就不会因感到不安而逃跑吗?
她不明白他杀人的理由,她也想象不出来,他与被害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令他下杀手。如果他真的是坏人的话,现在自己早就遭到不测了。所以每当她想到他或许是被迫杀掉对方的时候,就忍不住为他感到悲哀。还是说,自己太过天真了?
这几天里,家中的两人都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膝盖坐着。有暖炉的存在,屋子里相当暖和。唯一能显示出时间流逝的,只是电车经过房子时发出的声音。
他被警察追逐,所以孤身一人。她同样举目无亲,孑然独居。就好似在空阔的海面上,两人同乘一舟一起漂流一样。慢慢地,自己身处的房子,就像与外界隔离,不断向着无尽的深渊下沉。
十二月二十二日
阿满与佳绘一同出行。
“去‘美拉佐奴’吃点东西吧。“
下午时分,佳绘向阿满提议到那家常去的意大利餐馆去。她似乎很中意那家店。阿满也没有异议。
因为正值圣诞时分,所以街上人头攒动。佳绘牵着阿满的手腕在街上行走着,阿满在脑中想象着装点一新的街道。街边车水马龙,声音太过嘈杂,阿满根本就分不清自己是在向那个方向行走。
她不由得再次用力确认了一下佳绘手腕的感触,一边用耳朵倾听着佳绘运动鞋的脚步声。她将舵交给佳绘掌握,自己只要小心不被甩开就好。或者说,如果佳绘想要将自己骗到香港去的话,那自己在到达香港之前,也一定会坚信自己是在前往美拉佐奴的路上的。
留在家里的大石明广现在在干什么呢?她已经打消了向佳绘挑明明广的事情了,因为明广是不可能加害自己的。如果可以的话,保持现在的状况就好。不过,阿满还是在考虑着要不要向警察汇报这件事,因为这毕竟是公民的义务。但阿满一直踟蹰着,又有些于情不忍。一旦通报的话,就像是背叛了他一样。如果实在是到了不通知警察不行的时候,就劝他去自首吧,这样算是够仁至义尽了。
街上的一角种着一些树,风儿吹过,枝叶吱嘎作响。这儿就是意大利餐馆“美拉佐奴“了。
阿满一边听着佳绘的提醒,一边小心翼翼地登上入口处的台阶。店里充斥着烤奶酪的香气,阿满顿时觉得自己肚子饿扁了。
“春美小姐,我们又来了哦。“
打开门的同时,佳绘如此说道。
“欢迎!“
是春美的声音。似乎她俩已经从服务员和常客的关系变得更为亲密了,或许已经成为了密友。阿满的心情稍微有些失落,毕竟与春美先结识的是她。不过,这本来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春美似乎已经下工了,她和二人一起坐在店里用餐。在自己刚才一直工作着的店里用餐,阿满觉得挺有意思。
她坐在椅子上,触摸着桌子。发现桌子边是弧线的,从而得知桌子是圆桌。似乎是春美坐在她的正面,佳绘在她的右手边。这是从声音传来的方向所判断的。两人正在争论着这家店里哪道料理最好吃。
店里十分拥挤,每个座位都坐满了人,阿满能听到周围其他客人的聊天声,知道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
“阿满小姐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春美问道。阿满一下子就想起了大石明广的事情。
“这个么……“
“有困难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哦。”
她向阿满介绍了一下自己住的公寓。那座公寓大概距离阿满的家200米左右。如果阿满的眼睛能看到的话,说不定能在窗口看到春美的屋子呢。
春美用悠闲的语调,介绍着店里的装饰品全是她收集来的。在这之前,两人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店里的装饰。
窗台和柜台上全部都是用陶器的动物装饰起来的,佳绘向阿满介绍着。春美的房间里也一定会有大量动物的装饰品吧,阿满一边想着,一边用餐。
春美说话的声音十分缓慢,就像与店中流淌着的音乐融为一体了一样。听着这样的声音用餐,食物似乎也变得更加美味,真是奇妙的说话方式!
春美已经有男朋友了,不知何时,两人的对话就转移到这个话题上了。
“如果明年我们可以结婚就好了。“
她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憧憬。与恋人结婚,养宠物,生儿育女,为孩子买背包,做运动会的便当。
虽然阿满不清楚春美和她的恋人的长相,但她的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一幅理想家庭的画面。他们住在植物丛生的单栋房屋里,是像外国的家庭肥皂剧里一样的美好的一家。春美口中的每一句话,仿佛都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喂,你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佳绘不由分说地追问道。
“他很擅长玩飞盘。“
春美答道。佳绘曾告诉过 阿满,春美长得十分可爱。想必这两人所组成的家庭,一定会非常幸福吧!
从“美拉佐奴“出来,她俩就与春美告别了。她好像另有安排。临别之际,佳绘有些犹疑地向春美询问圣诞节有没有特定的安排。
“虽然你肯定很忙,但如果有时间的话,就来阿满的家里玩玩如何?“
大后天就是圣诞节了,佳绘和阿满约好,会带蛋糕来她家里。
春美像是在考虑一样沉思不语,然后明快地说,如果有时间的话一定去。
与春美分别之后,她俩前往站前的超市里购物。每周她们在回家之前,都
会买下一周份的食材,然后抱着大袋子乘上摇摇晃晃的电车。
现在她正触摸着佳绘的手腕,坐在软软的车座上,跟着摇摇晃晃的巴士来到车站,背部可以感受到巴士引擎的震动。
因为看不见,所以每次巴士左右转弯的时候,她都会突然一下子靠到佳绘身上。巴士因为等待红灯而停下的时候,她回想起了刚才春美说的话。
春美所描述的,那某一天会成真的未来,即使与春美分别之后,这些场景依然驻留在阿满的心中。从她口中所听到的,那些充满了流光溢彩的词语,也一直回荡在阿满的胸膛里。
虽然她努力不去回想,但即便这样,那些春美所叙述的美好未来的景象依然闪闪发光,就像在阿满的胸膛中燃烧起来了一样。一想到自己是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未来的,阿满就不禁悲伤起来。
自己就算听了春美的话,也绝不能为之所动!如果做不到的话,就必须将自己的耳朵捂紧。自己一定要在这黑暗中一个人生存下去。这或许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毕竟自己看不见,失去了心灵的窗口,完全可以在心绪不被扰乱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足不出户。若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可以百毒不侵,不被外界的诱惑所感染。只要不受诱惑,就不会有那种想得到又无法企及,胸口无比苦闷的感觉了。
下了巴士,她们走进超市。
一星期分量的食材装在两个大袋子里。佳绘拿着一个,另一个由阿满单手提着。阿满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佳绘的手腕。
随后她与佳绘登上摇摇晃晃的电车,将袋子放在脚边,耳边传开悦耳的车轮声。她环望四周,看不到红色的点,周围一片漆黑,这说明太阳已经下山了,还是说被电车的车壁或屋檐挡住了呢?
“现在几点了?”
“晚上六点。”
佳绘说道。
“四周已经暗下来了啊。”
“是啊,冬天到了嘛。”
她听到佳绘好像从包里拿出了什么。
“上次的照片,你说想要来着。”
她手里拿着几张像是照片的东西。“谢谢了。”
“阿满也快点找到想要看这些照片的人吧。”
阿满装作没听见,将照片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过了一会,电车到了阿满家前面的车站。她下了电车,穿过天桥,回到家中。
阿满用钥匙打开门,担心着大石明广是否还在起居室里。如果佳绘打算进来坐一下的话,他就必须藏到佳绘看不到的地方才行。
“要进来喝点茶吗?”
她走进家门,想要将自己手中的购物袋放到厨房里去。
“等一下!”
佳绘从背后叫住她。阿满听到袋子被放到地板上的声音。她说有几句话要说,让阿满等一下。然后直接坐到玄关处。
“你的手杖插在雨伞架里。”
她好像取下了白杖。阿满返回了玄关处,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站着跟佳绘说话,最后还是决定坐在她的身边。她将脚伸到地下的鞋子中,坐到地板上。
“今后练习一下一个人外出怎么样?”“没有必要吧……”
阿满困惑地回答道。她知道佳绘一直主张她应该多去外面走走比较好,但她对一人外出还是有所抗拒。
“如果做不到一个人外出的话,阿满以后会遇到很多麻烦的。”
她的声音有些压抑,但显然很认真。
“一直都是我带着你出去的,但如果我死了怎么办?你能一个人像今天这样出去买食材吗?如果你想去哪儿玩的话,该怎么办呢?”
身边传来白杖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可能是佳绘在把玩着白杖吧。
“况且,一个人在外面走很危险的。”
“那就练习啊!”
以前她曾经一个人为了练习使用白杖而外出过。但她被汽车高鸣的喇叭声吓怕了,从此以后便再没有一个人外出过。一旦到了玄关处脚就不中用了,身体就跟灌了铅块那么沉,根本直不起来。“不行啦,我如果一个人出去的话,会给其他人添麻烦的。”
她想起了车子的笛声高鸣,而自己却呆在车前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的情形。当时她被吓慌了,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边躲,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是道路中央还是旁边。司机好像也没发现阿满的视力有问题,于是破口大骂起来。“就算是这样,但阿满,你真的就想在家里呆一辈子吗?”
佳绘追问着。
“即使出门去,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有的。”
“什么?”
“很多令人快乐的事。与人相识,聊天。和人交谈难道不快乐吗?与像春美那样的人交往,一起出去玩……”
阿满摇摇头,回答说。
“我没有佳绘那么大的本事。“
佳绘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只说了一句“再见,阿满的事我再也不管了。“然后就径直回家了。
阿满找到她放在这里的购物袋,然后将其搬到厨房里。虽然不得不把买的东西整理出来,但她的手一直发抖,很难完成作业。
她想把盒装牛奶拿出来,袋子却一下子掉到桌子上,里面的东西四处散落开来。想到必须将东西都找齐时,她已经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她悲伤地想,有可能这一生都见不到佳绘了。沉浸在悲伤中的她不知何时竟走回了二楼的卧室,没有脱衣服就钻进了被窝中。
起居室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时钟,指针静止着,似乎是电池没电了。对于眼睛看不见的阿满来说,这个时钟并没有什么意义。即使想要用手指确认指针的位置,也会被透明的外壳挡住。所以现在这时钟只是一个舍不得丢掉的装饰品而已。
明广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了看手表,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冰箱停止了震动,很快这附近就安静了下来。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荧光灯的灯光轻微震动的声音。
在他的面前有两个超市的购物袋。这里面装着阿满下午外出时买回来的东西。一个袋子摆在桌子上,因为里面放满了东西而显得鼓鼓囊囊的,似乎从超市里出来就一直没被动过。另一个袋子从桌子上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全都散乱了,也没有人去整理它。炖菜用的面粉糊和小盒的点心掉落在明广的脚边。
晚上相当冷,明广呼出的气体变成了白色。
明广坐在椅子上,周围杂乱不堪。他回想起了在印刷公司工作时的事情,这些事情如今竟离自己如此遥远。自从他被警察追逐逃出公司以来,就好像过了好几年一样,虽然这只不过才过了两个星期。
没有自己的公司依然在运作着,说不定经营状况还要比自己在的时候更好。就团队协作这方面而言,自己在其中显然不起积极的作用,可能只是在扰乱别人的步调。松永年雄比起自己要更擅长这种团队协作的工作,明广也并没有得到其他同事的信任。每天上班的时候,他都会礼节性地跟同事们打招呼,互相点头致意。但之后其他的同事之间寒暄的时候,脸上却会浮现出与刚才不同的带有明显人情味的笑容,还会顺便聊起昨晚干了什么之类的话题。
明广经常从一边看着这一幕,然后一个人默默地走向更衣室。就好像这些事跟自己没有关系一样。虽然他从以前开始就喜欢一个人工作,也能尽心尽力地做好面前的活。他经常看到正在工作的同事转过身去,与其他同事聊起天来,而自己总是认为不说废话能让自己多干一些工作。
自己就这样抗拒着与其他人扯上关系,虽说大家是在一所公司里一同工作的同事,彼此却谈不上信赖。对这些事情否定的结果,就是自己被孤立。如果能有一个人了解明广,与其建立起微小的友情的话,他也会为被松永年雄攻击的明广说话吧。或许说,如果他能与同事们打成一片的话,根本就不会被欺负吧。
将与他人的联系悉数否定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妄自尊大了呢?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看着如同植物一般生活着的阿满,发现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这让他不禁反思起以前的生活态度。
阿满为他做的炖菜是如此的温暖,渐渐融化了他那颗只抱着否定他人的心。以前自己身边有着同学和同事等各种各样的人,而如今身边只有这个叫阿满的姑娘。难道自己真的做不到无视身边的人而活下去吗?一份温热的炖菜,让明广想了许多。
自从那晚以来,她就会为明广做饭。直到两人都坐在餐桌前开始用餐为止,她都会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明广就座。每当看到这一幕,明广都觉得自己远离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好像是一种错误。
从此以后,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会发生改变呢?自己能否变成一个不必逃避与别人接触的人呢?如果现在正被警察追逐,不得不隐藏在这座房子里的自己也能有这种未来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他想要喝水,于是站了起来,却不小心踢飞了散落在地板上的苹果。这是阿满在下午购物时买的东西之一。
下午时分,明广正在洗手间里查看自己的胡子。这时玄关处传来了钥匙插到钥匙孔里的
声音。因为下午一个貌似是阿满朋友的人带她出去了,所以开门的极有可能是归来的她。
玄关的窗户上镶嵌着格子状的窗框,是那种可以横着拉开的。玻璃是透明的,所以他可以透过玻璃看到玄关外面有两个人的身影并排着,很有可能是阿满和她的朋友。他立刻用极快的速度打开身边的纸门,窜进这个房间,然后几乎是在玄关的门打开的同时,将纸门拉上。
阿满与朋友谈过有关自己的事情吗?如果谈过的话那自己被看到也不要紧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很低。
在玄关那里,她们开始小声吵架。声音透过纸门传到明广的耳中。
好不容易挨到阿满的朋友离去,明广算好时间回到了起居室。但他却没有发现阿满的身影。刚才他听到了上楼梯的脚步声,可能她回到了二楼了吧。
她将袋子直接扔进了厨房,袋子从桌子上掉下来,东西在冰冷的地板上散落着。看看她对袋子的处理方式,就很容易明白她当时有多么伤心。
结果,到了凌晨,她依然没有踏下一楼一步。
明广捡起来被自己踢飞的苹果,将其放到桌子上。
“外面什么也没有!“这是阿满在与朋友吵架的时候嚷的,这句话现在还在明广耳边回响着。她难道就要这样在家里度过一生吗?虽说她只是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外人,这一点从没有变过。但此刻明广不禁为她的决断而感到惋惜。
她好像是无法一人外出的。如此说来,视觉障碍者是不可以独自拄着手杖外出的吗?但是不管怎么说,与在家里不同,独自在外却又什么都看不见的话,的确会给人带来极大的不安。
的确,外面会发生许多对自己造成伤害的事情。这样看来,倒不如足不出户地在家里过完一生比较好吧。
想着想着,松永年雄的脸就浮现在脑中。一起在车站等候电车的时候,经过公司的吸烟区的时候,虽然明广都会装作不关心地望向别处,但握紧的手心里竟全是汗。通过在印刷公司工作的一年半时间,明广了解了松永年雄的人品。他总是伤害别人,然后将这种情形讲给其他的同事听来博得大家的好感。他谈起自己对他人所作的事情时,就好像在谈论英雄的行动一样。明广明白了,世上总有一些人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直到松永生命的最后一刻,明广都望着他。他也一直望着明广,那目光简直像在灼烧着明广。随着急行电车的轰鸣声远去,他的身体也随着巨大铁块的离开而化为乌有。
结果,他还是没能和松永年雄好好说话。自从迎新酒会之后,自己总是刻意避开他,然后自己就成为了被攻击的目标。这期间他们从没有什么像样的对话,他既没有要求松永年雄停止这种行为,也没有因为愤怒而和他吵架甚至打起来。
松永从站台上掉下那天的事情,明广至今无法忘怀。就是他当时的决断才导致自己现在的状况。
那天早晨,明广向检票口的站员展示自己的月票之后就走进了站台。清晨的寒风凛冽,吹向小站的站台。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的关系,铁路一侧的绿色铁丝网也褪色不少。
松永站在站台的一端,明广向着他的背后走去。他穿着茶色的外套,越过他的肩头,能看到他的吐息在空气中化为白雾。
很快就到了急行电车经过的时间了,寒冷的空气震动着,从远处传来过岔道时警报机高鸣的声音。
明广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走近他的背后。
慢慢地,他向着松永一点一点逼近,自己的手却在不断抖动着。在他面前的松永年雄完全没有防备,也没有发现自己正在他的背后。这点让明广感到恐惧。倒不如他突然转过身来,然后因发现自己的行为而震怒,随后两人发生争吵,自己因之而辞职比较好。虽说是这样,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如既往地等待着电车的到来。
突然,某个声音混在警报声中响了起来——站在明广面前的松永哼起了歌。是一首在明广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很流行的曲子,明广的哥哥也曾经哼过这首曲子。
明广的手停止了抖动。他也从自己手的情况中得知,自己并没有一定要杀死松永的义务。
他的两手无力地垂下,远离了松永的脊背。他本来认为自己杀掉他是一种制裁或是正当防卫,但听见他哼歌的瞬间,就明白了自己是错误的。此刻自己的行为,分明就是犯罪!
结果,自己没有将松永年雄从站台上推下去,但如今却成了被通缉的杀人犯。
十二月二十三日
虽然已经醒来,但阿满竟一时无力走下楼梯。所以她暂且躺在被窝里思考佳绘的事情。
她和她第一次相会是在小学四年级时。第二学期的开学仪式那天,班主任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带进了教室,这个转学生就是佳绘了。
最初,佳绘一直无法融入这个班集体。在上社会课的时候,同学们被分成小组,在巨大的纸上抄写内容年表。佳绘却只是在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着。写的时候,首先要用铅笔打草稿,然后用马克笔描上。佳绘一边看着大家干活,几次想要出声说话,都因为太过害羞而将已经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阿满和她同组,所以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举动。看着现在的佳绘,很难想象当时她竟然那么腼腆。
阿满首先向她搭话。
“能帮我把这些文字描上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马克笔递了过去。
“好的。”
她很高兴地接过了笔。
随后两人迅速亲密起来,一起出去玩,乘着自行车一起去买铅笔盒,或是各出一半钱买少女漫画看。
“父亲为我取‘阿满’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心中能充满各种各样的东西。”
她还记得她对佳绘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她们正在乘着自行车游玩,两人并排着等待火车通过,黄黑相间的遮断栏杆从她们面前降下,不断闪烁的红色灯光伴随着尖锐的响声。
佳绘的嘴唇蠕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但被电车经过的声音遮住了。
“真像是阿满的父亲说的话。”
电车离去后,在阿满的追问下,佳绘这么说道。遮断栏杆高高扬起,碧空万里无云。
她知道,自己迟早都要与佳绘分别。大家都会在她的面前消失,这是她在父亲葬礼那天领悟到的。
到现在,佳绘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如果连这也消失的话,自己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虽然与佳绘分别是非常让人伤心的,但这种悲伤总会逐渐消失吧,就像渐渐长出青苔一样,平静的生活总会降临。
一人独居是一件让人感到无比安心的事情。没有烦心的事,也不必因与其他人分别而感到伤心,更不会被车喇叭的声音催促了。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才是最安全的。而且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话,也就无所谓孤独了。
她反复这么告诫自己。
决不能对那些看似普通的幸福生活有所希冀。即使自己大叫,也不会有人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大家都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呢?工作、家庭、兴趣……总归是有目标的。人生难道就是为了构建幸福的家庭?为其奉献一生就是值得的吗?
她自然想起了春美的事情。把她的事情用往不好的方面去想,阿满为此很内疚。
自己对工作和家庭都没什么指望。只要不再受伤,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就好。这样看来眼睛看不见反而有利。看不见的话,就不会让羡慕和妒忌之火在胸膛燃烧起来,也就不会因此而认为自己很丑陋了。在家里缩成一团呆上几十年,靠保险金生活,慢慢度过余生,这样不也挺好?
她钻出被窝,换下衣服。昨天她穿着外出的衣服和衣睡着了。她按下床头的闹钟按钮,时钟发出的声音表明,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
一想到佳绘已经从自己的人生中被割离出去,阿满的心中就冷冰冰的。算了,就任凭自己的心成为一块寸草不生的岩石吧。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会感受到喜怒哀乐,成为一个不会动摇的安定的人吧。
她因恐惧,嘴唇不停颤抖着,但是也不得不忍耐。自己的人生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工作,结婚,生孩子,她对这些没有丝毫希冀。虽然自己眼睛看不见,但只是一人生活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阿满走下楼梯,大石明广可能还呆在一楼,不劝他自首可不行。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突然想起了昨天买的东西还放在厨房里。不过还好,没有肉和冷冻食品那些必须放进冰箱里的东西。但是就让它们摊在地上,确实有些不雅观。
她走到厨房,用手在地上摸索着,心想着不把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个一个捡回去可不行。阿满的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怒火,一想到这是多么麻烦的工作,心里就很不爽。虽然这活对别人来说很简单,但自己也要跪在地下慢慢搜寻,耽误很长时间,自己真是不中用啊!她用手搜索着放在桌子上的超市购物袋,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却触碰不到塑料的感觉。她有点焦急,手却总是摸空。她随即察觉情况不对劲,因为桌子
上根本没有塑料袋的痕迹。她跪下来,在地板上摸索着。不管是袋子,还是理应散乱的商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某个想法浮上阿满的心头。她将手伸入冰箱和食品柜里确认着。
她果然猜中了。牛奶和面包、蘑菇罐头等东西全部被放在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不知是谁用手将厨房的地板上的东西全部收拾好,而且是连夜整理的。
这个人是谁,阿满自然很清楚。不是明广还能是谁呢?
一直以来,一直苦苦支撑着自己的某种纤细的东西,就好像发出轻微的声音突然折断了一样。虽然看不见,但流下的眼泪却不会说谎。
刚才自己体内充斥着大量的怒意和黑暗的东西。但是,随着了解到他悄悄帮助自己收拾好厨房,这些感情就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变得平坦起来。自己被尖锐的东西弄得满是伤痕的心,也被这份温柔所治愈了。
她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份怜悯之情,还是不要催促他去自首比较好吧。虽然她先前想要这么做,但不知何时竟改变了主意。
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呢?是刚才,还是第一次为他做炖菜的时候?她无法判断,但是,从几天前开始,她就一直和他共同分享起这段温暖的沉默。
她站在厨房的地板上,同时发现,自己所谓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的想法,简直是荒谬至极。
擦干眼泪,她走向起居室。他今天也一直坐在起居室的一角吧。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他就近在咫尺。
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拉门一直没有关,他在那里的话,一定将自己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吧。被别人看到自己流泪,阿满很是害臊。而且想想,他很可能看到过她不愿浪费食物,而将掉到地下的多纳圈捡起来吃掉的情形。所以这也不算什么了。
她心想着一定要为他帮自己整理厨房而道谢,但是阿满要首先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可能自己就再也不会有勇气提出这件事了。
她盘算着今天是星期几,在确认了佳绘今天休假之后,就走向放在起居室一角的电话台。电话并不是放在明广所在的地方,而是另外一角。
她拿着话筒,按着佳绘家的号码,这是她一生中最常按的号码,所以绝不会按错。
她非向她道歉不可。
听着话筒里的呼叫音,她想象着没有大石明广和佳绘之后,自己孤身一人在家里居住的景象。家中满是尘埃,她将佝偻的身体蜷成一团,看起来相当老。这是多么凄凉的景象啊!阿满的灵魂被撼动了,觉得无比悲哀。一个人独自生活是绝对不行的,这毫无疑问是错误的想法!之前她只不过是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多么寂寞。
电话中只有单调的呼叫音,难不成佳绘不在家吗?她出去的可能性的确不小。
“我可没有佳绘那么大的本事。”
她昨天对佳绘这么说道。她说这话前真是没用脑子。阿满从以前就是一个容易激动的孩子,这个性格一直都没有改变。在她的人生当中,曾经放弃过很多事情。她也一直告诫着自己要死心才行,虽然胸口无比苦闷。不过,佳绘却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与双亲告别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阿满决定,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上演了,她不会和朋友分别。
呼叫音结束了,有人接起了电话。
“你是?”
听筒中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是佳绘接起了电话。
“是佳绘吗?”
听筒的那边,对方沉默着。
“昨天的事情真是太抱歉了,我想跟你好好……”
阿满正说着,对方就挂了电话。这也就是说,对方不想跟你说话。阿满很不安,头脑又发热起来。
她再次拨号,等到呼叫音消失,就立即大叫起来:
“我想跟你说话!”
通话又中断了,她不知所措地单手拿着通话器站着。
虽然她急切地想要道歉,但热脸却贴了冷屁股。她甚至担心佳绘会从此就忘掉有关自己的事情。阿满站了起来,披上父亲的外套。昨天她回来的时候,直接将外套放在了厨房的椅子上。她将外套口袋里的手套掏出来戴上,径直走向玄关处。她考虑着直接去佳绘家,既然不能用电话通话,那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小时候她经常去佳绘家玩,路她大体上还记得。
她穿上鞋,用手在伞架处摸索着白杖。去她家的话,就一定能和她说上话了吧。她坚信佳绘不会将她赶出来,如果真的不跟她说话的话,那她就站在她家门口等到她开口为止!
她将玄关的门打开,冬天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吹在她的脸上。她想要走到佳绘的家去,但是却一步也迈不动步子。鞋就好像陷进了地面上的坑里一样。
她静静地关上屋门,坐在玄关处的台阶上。她就像掉进一个大洞里一样,对自己迈不动步子的脚毫无办法。虽然她明白不站起来就无法到达佳绘的家,但越是往这上面想,就越觉得外面可怕。车的喇叭声在她的耳边反复回响着,她就好像失血一般全身无力。
去佳绘家这个想法真是愚蠢无比,自己就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没有一个人去过,更不用说是如同远在天边的佳绘家了。
她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声音在玄关中反复回响着。
她诅咒着在黑暗中无能为力的自己。虽然想和佳绘见面,却因为胆怯而迈不动步子。刚才开门的那一刻,从门外吹来的那一阵冷风,就好像在嘲笑自己一样。她想起了自己还是中学生那会没有自信的事。自己就跟那时一样,弓着背,用手臂环抱着自己,忍耐着身上的抖动。
不知何时,他走了过来,阿满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在玄关处坐着的她,感受到了手周围的地板吱嘎作响。周围的黑暗就好像化作一个人形一样。她刚意识到了他在身边,想要抬起头来,自己的手腕就被抓住了。
之前两人在家里甚至都没有过身体接触,一直都是慎重地避开彼此的。这让阿满无比惊讶,她被拉了起来,玄关的门也随之被打开。
清新的空气再次流入屋里。
他好像是在一边穿着鞋。阿满听着他穿鞋的声音,心里一边想着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和佳绘吵架的内容,还有自己不敢一人外出的恐惧。
难不成他要带自己出去吗?阿满很清楚对于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被警察发现的话,会立刻被逮捕。即使是这样也要带着自己去佳绘家吗?
他穿好鞋,先从家里出去了。阿满终于不再犹豫,抓住了他的手。宛如乘着他手心的温暖一样,阿满走出了家门。
虽然没有风,但天依然很冷。天空被一层薄云笼罩,看不到太阳。道路两侧的房屋都关着窗,静悄悄的,四周很是寂寞,就好像在无人的小镇中行走一样。
冷风穿过可能是阿满父亲的毛衣的缝隙,明广的身体被冻得有些发凉。这件衣服是他擅自借来的。此刻她正静静地抓着明广右手腕的衣袖。
当他在玄关出伸手扶起她的时候,她一脸的惊讶。但是这并不是困惑,而是立刻就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的表现。
他是从昨天她和朋友外出并且吵架的事情,和她在话筒里大叫的言语中推断出她要去见她的朋友的。然后,看到她在玄关处踟蹰不动,也就不难理解她内心的恐惧了。既然她必须要去见她的朋友,那明广就不得不伸出援手了。即使她会因此而恐惧,也必须要将“她这么做是对的”这种心情传达过去。
她戴着手套的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他能微微感受到这个重量。两人之间那就像细线一样的联系,因为这层重量而变得更加贴近了。
阿满用左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同时用右手的手杖确认着地下的情况,慢慢走着。明广并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所以只能跟着她的脚步行动。没多久她就小心翼翼地将手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但她即使是松开了手,又会马上抓回来。
她是想要一个人走路吧。虽然她很信赖明广,但也一定觉得一直拉着明广的手腕,依靠着他走路是不行的。她有些不安,表情上却带着几分决意。她的肌肤就像是没晒过太阳一样雪白,鼻子和脸颊被冻得通红,就像在传达着她内心纤细的颤动一样。
明广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鼓励她一下,但因为从没有与她进行过对话,所以一时也不好开口。
在反反复复抓住放开明广的手腕之后,她的手终于完全离开了明广,开始一个人行走起来。明广望着她,就好像看到一只因受伤而不敢飞行的鸟终于回归天空一样。
她用手杖试探着脚底下的情况,走得十分细微慎重。一直以来到底有什么样的困难在羁绊着她呢?从最初不敢离开他的手腕,到开始一个人行走,这之间的决心与不安无不显示着她迈出这一步的艰难。
她拄着手杖,独自一人走在寒冷冰冻的泊油路上。从她的背后看着她行走的姿态,明广顿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受的伤痊愈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突然,正走着的她向左边伸出手来,像是在寻找着明广。难道是她在走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明广赶忙走到她
的身边,抓住她的手。
她好像安下心来了,嘴边绽放出了微笑。大概是一直在担心着明广是否在她的周围吧。
她再次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一个人继续走着。她一边用白杖探着脚边,一边确认着道路右面建筑物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在没有光的世界中确认自己是不是走在路的边上。
她走过了住宅密集区,视野逐渐开阔起来,面前是一条横向流淌的河。这条河并不大,但是水的流速很快。上面架着一条可能是战前架设的古旧的桥。
桥的扶手还不到膝盖高,若是她走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直到她安全渡过桥梁,明广才安下心来。
鸟儿在电线上高唱着。虽然是随处可见的鸟,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寻找着鸟儿的位置,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鸟叫声一样,侧耳倾听着。她的表情十分纯洁,给人一种好像是第一次外出,见到了一种叫鸟的生物一样。
然后她再次行走起来,可能是没能用手杖发现吧,她的面前是道路的岔口处。而明广一时之间也忘记了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从道路的一端飞快地驶过一辆自行车,乘在上面的好像是个中学生,他似乎也没有发现阿满。
于是明广飞快地在自行车撞到阿满之前,抓住了阿满的衣服。自行车擦过她的鼻尖驶过。那个中学生这才发现阿满,急忙刹车,然后又踩踏着脚踏板离去了。
她挽着明广的手腕,一脸的惊讶。直到听到自行车的刹车声,她才发现自己差点被自行车撞到。
“谢谢……”
她震惊地小声说道。
“真的多谢了。”
她又一次清楚地说道。
她的朋友家到底有多远呢?明广一边看着再次行走起来的阿满,一边想着。既然不乘电车和巴士,那一定是靠走就能走到的距离吧。很显然她清楚应该如何走,即使眼睛看不见,脑中也好像有一幅地图一样。
她来到了一个车比较多的岔路口。耳边回响着汽车引擎的声音。面前的道路上汽车不少,两人等待着信号灯变绿。
她站到了像点字一样突起的黄色地砖上。用脚的里侧反复确认着那种突起的感觉。仔细看一下,黄色的地砖有两种,有像点一样并排突起的,也有像细长的棒子一样向同一方向排列的。只要知道排列的规律,就能了解这些地砖表达着什么意思。
信号灯终于变绿了,熟悉的旋律流淌在空气中。阿满听到音乐,开始穿过人行横道。她在停成一排的汽车前快速走着。明广从没有对信号灯变绿时发出的音乐声那么感激过。
他们经过一所小学。明广从围墙间向里望去。正面是一个很宽敞的运动场,里面是白色的校舍。现在正值寒假期间,所以没有人,很是寂静。
小孩子们在路上跑着,从阿满的身边擦过。他们大概不清楚阿满为什么要拄着白色的手杖,而阿满也因为脚边突然有什么东西经过而吃了一惊。
“这是?”
“小孩子啦。”
明广很自然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
阿满点点头,又开始走了起来。明广这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他们的第一次交谈。但这交谈竟无比自然,就像老朋友之间的对话一样。
他们沿着小学外面的道路往前走着,道路右手边的校舍耸立着,道路被影子所覆盖,明广感到一丝寒意。
在他的面前,落下了几个小白点。
最初他以为是尘埃,后来才发现这原来是雪。
明广抬头望去。右手侧的小学校舍占据了白色天空的一半,电线杆沿着人行道耸立着,黑色的电线与天空平行。
时而有白色的东西掠过黑色的电线。如同小精灵一般的雪花静静地落到高耸着的校舍的水泥墙上。雪势不算很猛,应该不会堆积。视线中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细雪不断出现在空中,飘向地面。
明广感到脸颊一阵冰凉。而她也直到现在才发现下雪了,驻步停下,取下没有拄着手杖的左手手套,手心向上,等待着雪花飘到自己的手里。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乐在其中。
明广望着她,一片雪花降到她的手心中,一瞬间白色就消失了,化作透明的水滴。
他觉得这很浪费时间,他想要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他看着不断落到地上化作水迹的雪花,察觉到了时间正在不停地流逝。
将她带到外面的时候,他也考虑过,如果被警察抓到该怎么办。但他并不害怕,如果被逮捕就逮捕吧,反正他已经下了决心,不再会到阿满的家里了。
阿满用没有戴手套的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挥。这是她在寻找明广的信号。明广赶忙用右手腕触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紧紧地握住明广的袖子,向前走去。
似乎是到了阿满的朋友家附近了,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座房子前。
这是一座街道拐角处的二层小楼,西洋风格,铺着茶色的瓦片。风儿在屋顶的一角盘旋着,一片片雪花随风飞舞着。
她用手摸着门牌上的字,上面雕刻着“二叶”两个字。她用手指感受着字的凹凸感,确定了自己没走错地方。
“这就是我朋友的家。“
明广从她的话中得知,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在这里要与自己分别,进入朋友的家里。这是擅自进入别人家里,窥探别人生活的自己,唯一能做的报恩。
“我认为你不是坏人。“
她知道自己正抓着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难不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明广无法判断,也不好意思向阿满打探。
她有些遗憾地将手拿开,向阶梯上走了几步,准备按响玄关处的门铃。不过,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望向明广的方向。
“你穿这件衣服一定很冷吧。“
她脱下正穿着的外套,交给明广。
“我向佳绘借衣服就可以了,哦,对了,佳绘就是我要找的这位朋友的名字。“
既然自己不打算回阿满家,那或许也没法归还这件外套了。但是明广也不好让她举着衣服干站着,只得接过了外套。外套的样式很中性,不过对于阿满来说是大了一点——因为明广穿着正合适。
“这件衣服的感触和父亲以前经常穿的毛衣很像。“
她八成知道了自己擅自借穿这件毛衣的事情了。
她随后拄着手杖,一级又一级地一边确认着一边登上台阶。明广稍微离远了一点望着她,只觉得胸口一紧。
她站在门前,在按响门铃之前,她一脸感谢地向着明广这边转过头来。
“你先回家吧,门我没有锁,我可能要和佳绘一起回去,不过也不一定,但肯定不要紧的!“
她随即按响了门铃。
明广站在远处,偷偷望着情形。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打开门出来了,她就是阿满的朋友吧。她在玄关处看到阿满,惊讶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两人严肃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将阿满迎进家门。
两人一定能和好如初吧,明广坚信如此。
他披上外套,离开二叶佳绘的家。虽然她说让自己先回家,但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那时她明朗的表情让明广此刻有种背叛了她的感觉。
在街角有张地图,他寻找着最近的派出所。在一条主干道上有一个,入口处有着玻璃做的拉门。
他决定直入正题,向警察说明自己并没有杀死松永年雄。警察会不会相信这个说法,自己无从得知。不过再呆在阿满的家里,也只会给她添麻烦。
因为在印刷公司的更衣室里,他对若木说过自己对他们抱有杀意。所以自己的嫌疑当然没那么容易洗清。
但是犯人确实不是自己。
他站在派出所的门前,越过玻璃向里望去。里面有一个年轻的警官和一个年老的警官,两人都穿着制服。荧光灯的白色灯光很耀眼,与外面一片阴云的天空相比,里面就像是无菌室一样洁白。
他将手搭在门把手上,又犹豫了一下。
还不用急着说明情况吧。如果被拘留的话,就不能向外界打电话了。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先跟家里人打个招呼再来也不迟。
他透过门的玻璃,与里面的警官四目相对。他没有意识到明广就是通缉犯,用眼神询问着明广想来干什么。
他低下头,远离了派出所。明天再来吧,他想到。但今晚在哪儿过夜就成了问题。既不能回到阿满家,当然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公寓。
烦恼了许久,他最终向着市中心走去。
佳绘的房间里有个暖风机,阿满能听到从脚边传来的温暖的风吹动的声音。舒适温馨的小房间里,不知道还是不是像高中那会儿,贴着她中意的电影海报。阿满坐在她的床上,佳绘则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
她家里还有上中学的弟弟和上小学的妹妹。坐在她的房间里,随时都可以听到家里人喧闹的声音。
“家里很吵,真是对不起。”
她带着歉意说道,她时而会打开门,向着一楼叫着让他们安静一点。但这也只是暂时管用,过不了多久,吵闹声又会响起,还和往常一样。
“你是怎么来到我家的?”
“走来的,但是也不完全是一个人走来的。”
她向佳绘说自己最近认识了一个很亲切的人,是他帮助自己来到这里的。佳绘很想知道这个人是何方神圣,但阿满不想明说,只说是附近的人。
“如果我是一个人来这里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困难。”
她回想起和大石明广一起走的这段路,得出结论。
他现在是不是在向家里走呢?可别让警察给发现了。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这么对待一个杀人犯的,很可能看不起自己。但她不在乎。
“来这里一路上,很不容易吧。”
“一个人的话,恐怕已经死了三回了。”
“你没有迷路吗?”
“一个人的话,或许会迷路吧。”
“不寂寞吗?”
“完全不寂寞,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当她出声的那一刹那,自己的感情就高涨了许多。虽然她想将其抑制在胸膛里,但还是随着声带的震动嚷了出来。“
“但是,从今以后,我也会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练习走路的。”
“这和你之前说的可不一样哦。”
佳绘揶揄着她。
“是啊,因为佳绘经常拜托我这么做,我觉得必须给你一点面子嘛。”
她本想揶揄回去,但失败了。她此刻的脸和声音都不适合演戏,在佳绘看来,自己会不会像一个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孩呢?
一个人独自呆在家里,过着有少许快乐但又孤独的日子。她原以为一生都会如此。对于他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一定是相当古怪的,但这个世界上却也有人只能这么生活。自己以前也是其中一人。
这种生活方式并不能说是坏,这样简单而谨慎地生活,一样可以获得微小的幸福。不过他人看来,这种生活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悲哀吧。但这种如同盆景植物的生活其实也是不错的。
但是,自己已经下了决定,要走向外面的世界
“佳绘,外面还真是有趣呢……”
她觉得如果不这么说一句,胸口就有可能爆炸。
除了这句,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像样的话能表达出自己的心情。
阿满在佳绘的陪伴下,向着自己家走去。
但现在她不需要佳绘挽着自己的手腕了。她拄着手杖,自己一人前行着。但在紧要关头还是要靠佳绘指路。虽然感到还是有些危险,但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一定可以一人出行。
“对不起,还要让你陪我回去。”
“没事,正好我也想出来转转。“
佳绘说阿满那笨拙的走路方式,就像在平地也经常跌倒的小狗一样。还说她看得心惊胆战,不敢将视线离开阿满一刻。
她向佳绘借了大衣。太阳应该已经落山了吧,因为她没看到那个红点。还是说只是被云彩覆盖了呢?
她考虑起了穿着她父亲的大衣的大石明广的事情。从刚刚开始,她就时不时地猜测着他现在究竟在干什么。他现在可能是呆在起居室的一角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擅自打开取暖器具来让屋子暖和点呢?
到目前为止,他一次也没有擅自打开暖炉,或是钻进被炉。或许是怕被她发现吧,他宁愿在冰冷的屋子里忍耐着。除非阿满打开暖炉,否则他只能在天寒地冻中打着哆嗦。其实他不用这么拘束的,如果得上感冒就麻烦了。
回去后该跟他说什么呢?如果跟他说话的话,会不会破坏什么,以至于两人的关系不能恢复到像往常一样呢?这种恐惧感就好像是一只靠近自己的狗,被声音吓到而逃走一样。但是,她认为现在没有问题了。因为在来佳绘家的路上,自己已经和他交谈过了。
“阿满,你要去哪儿?那边是墙啊!”
旁边传来佳绘的叫声。她用白杖的前端试探着墙壁。不知什么时候,她前进的道路就倾斜了,就像是一只坏了舵的船一样,沿着弧线向墙壁走去。
她定定神,再次向前走去。自己是因为想着他的事情才会走歪的。闲着的时候,还是手里在干点什么的时候,自己的脑子里都会被大石明广占满。她了解到了这个事实的瞬间,觉得自己变得脆弱了。在没有认识他之前,她从没有为这样的问题伤过脑筋。而如今她一想起这个家里没有他的情形,心中就无比苦闷。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给了她走出家门的勇气。自己是变强还是变弱了呢?阿满越来越难判断了。或许两种都有吧,阿满觉得自己的这种不安定感很可怜。
佳绘再次出声提醒阿满,原来她又险些撞到墙。
她们走近铁道,警报声穿过冰冷的空气,传到阿满耳中。来到了铁道附近,也就意味着阿满的家就近在咫尺了。
“谢谢了,佳绘,这之后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真的?“
阿满点点头。她有些担心,但还是和阿满道别。阿满向她挥着手,直到她的鞋音渐渐远去。她终于又回到一个人的黑暗中了。
这之后就看白杖的了。阿满紧张地走着,虽然家附近的地图她熟悉得很,但这也只是几年前的情况,对于新铺设的道路她可无能为力。
能够在危机中帮助她的人此刻都不在她的身边。她绷紧神经,小心着不漏听每一辆车的声音,一步一步地走着。
以前一人出行的时候,那种刺耳的车喇叭声,现在竟没有带给她任何痛楚。
她用空着的左手扶着铁丝网,确认着自己在道路的边上。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走到了目的地。
似乎正赶上电车进站,沉重的金属车轮压在轨道上,发出高昂的摩擦声。阿满站在车站前,静静听着。
检票口处的脚步声混杂着,很显然不是通过的好时机。她稍微离开剪票口,站在车站入口前。在她记忆中,自动售票机应该就在自己旁边。
等到周围安静下来,自己的面前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阿满听到了电车出发的声音,前面的车厢牵扯着后面的车厢,她想象着电车就像一条长虫一样,蠕动着前进着。
周围已经完全静下来了,阿满开始移动,靠近了检票口。从她孩提时代开始,检票口就是人工的。在检票处有一个小窗口,那里面有一个负责检票的职员。
“对不起。”
阿满出声说话。
“请问您要去哪儿呢?”
从窗口里传来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不是,我不是要乘电车……”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好,但很快,她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情,可以吗?”
确认了椅子的位置,阿满才坐下。椅子因为她的重量,发出吱嘎的声音。这跟她小学的时候,教师办公室里老师坐的那张办公椅的声音是一样的。
站员问她要不要茶,她摇摇头,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车站管理室在检票窗口的内侧,站员们在这里随时待命,从开在墙上的小窗来观察通过检票口的乘客们的月票。从屋里说话声的回音,可以判断出屋子不大。
在阿满脚边似乎有个暖炉,她感到腿上一阵热乎,于是将从佳绘那里借到的大衣脱了下来,放在膝盖上。
站员在这里工作已经有好几年了,也经常看到有人牵着女性视觉障碍者的手经过这个站台。所以在检票口处说话的时候,他立刻就认出了阿满。因为阿满和佳绘一起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在这里坐电车,他对此印象深刻。但是他并不知道阿满居然就住在车站的旁边,当阿满向他介绍自己家的住址时,他很惊讶地说:“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阿满本以为自己太过唐突的访问可能会被人拒之门外,但因为他很熟悉阿满的样子,所以自己没有费什么口舌就进入了管理室。
大概是有乘客通过检票口了吧,她听见旁边的站员面向小窗口作业的声音。
这个站员一定是每天坐在这里,望着经过的电车吧。这和每天横躺着,聆听着电车经过的声音的自己是何等相似啊!这么一想,阿满顿时觉得和他亲近起来。
“经常从这里搭乘电车的人,我大都记得长相。”
他一边跟阿满闲聊,一边忙着整理桌子上散落着的纸片。阿满在一边听着他忙碌的声音。虽然他知道阿满看不见,但也会对一团散乱的桌子感到不好意思。阿满觉得他一定是个好人,紧张感渐渐消失了。
“话说回来,你要说什么?”
站员似乎是坐在了阿满对面的椅子上。脚底的热源的对面传来了办公椅的吱嘎声。两人此刻应该是隔着暖炉对望着吧。
阿满略微紧张地问起了两周前发生在这个车站的事故。阿满起初担心职员会以“这件事不能告诉不相干的人”这样的理由回绝,但站员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惊讶。
“那与其说是事故,不如说是事件,杀人事件哦。”
“是……杀人吗?”
然后站员从那天早晨自己叫来警察开始说起。
阿满原来对大石明广的事情了解的就不多,她只想来获得一些情报,没想到居然能从报警的当事人口中了
解到第一手的情况。
“不过,我确实没有看到事件的全貌。”
“没关系,请告诉我吧。我非常想知道最近家的附近为什么总是乱糟糟的。”
站员似乎往暖炉上加了茶壶。里面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微小的声音。站员的话语和水沸腾的声音在管理室里回荡着,阿满侧耳聆听。
十二月十日那天早晨很冷。职员在始发车开动之前,进入了管理室,在暖炉前暖着手。时不时从窗户里吹进的风让身体也冷冰冰的。
七点十分开离东京的电车经过之后,一个男人经过了检票口。这个男人每天早晨都从这里搭乘电车。这之后,站员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松永年雄。
他从管理室里探出头来,看到松永站在站台的一边。除了他以外,站里没有其他人。因为云很厚,所以看不到朝阳。在清净又寒冷的景色中,独自站立在站台上的男人身影仿佛格外渺小。
松永年雄经过检票口五分钟后,又有一个男子也经过了检票口。他也是每天都在这里乘车的人。检查完他的月票后,站员目送他通过。
站员从广播室里发出广播,急行列车就要通过了,请大家退到黄线以后。
但是事故却发生了。第二个男人通过检票口后过了几分钟,急行电车就通过了,当时的时间是七点二十五分。那一刻,站员正在管理室里喝茶,他听到了电车急刹车的声音,就急忙走出来,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本应该远远抛离这个小站的电车,却在通过这个站后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站台上只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就是几分前通过检票口的那个男人。
站员向他那边走去,呆立在站台上望着下面的铁路的男人,在站员走近后和他对望,那张脸真是恐怖至极!然后,他就像逃命一样,奔向站台的另一端。
“车站的一边的铁丝网一直都有一条裂缝,没顾得上修理。他一定是从那里钻出去的吧。这个男人的身份,警察也立刻调查清楚了,好像叫做大石明广。”
站员看到男人一下子就跑远了,所以也就没去追他。
司机从距离车站不远处停下的电车中走下。因为彼此间有一段距离,所以他的身影显得比较渺小。电车的车轮散发出的摩擦热化作白烟,然后与清晨冰冷的空气交融到一起,逐渐消失。
站员从站台的一端向铁轨上望去。枕木间的小石子已被染成红色。这颜色跟冬天的早晨一样,看起来不怎么鲜明,有些发黑,但并没有干,呈半透明状。从现状来判断,这毫无疑问是从某人身体中淌出来的血液。
在急行电车的前端,司机在叫着什么。站员赶忙走上前,司机一边挥着手,一边指着脚底下某处。
那里有一个倒下的身影。黑乎乎的,一动也不动。站员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最初我认为只是单纯的落下事故,但又想想那个逃走的男人,八成是他把那个人推下去的吧。”
站员长叹一口气,又加上一句,被电车压死可是最惨的死法了。
阿满握紧一直放在腿上的外套。虽然她从新闻里和佳绘的口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情形,但这和听当事人的亲口描述可不一样,就好像是她亲眼看着那人死亡的过程一样,这让阿满很不好受。
松永年雄被急行电车撞到的时候,车站里除了他,就只有大石明广了。至少其他从检票口处进入车站的人是没有的,这是面前的站员的证词。
阿满向站员询问被杀的人和加害者的情报,站员用觉得不可思议的语气反问道: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呢?“
阿满觉得很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个……只是因为好奇。“
听了她的回答,职员笑了起来,阿满觉得有些害臊。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
站员的话匣子打开了,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他的工作只是每天早晨确认乘客的月票,并不了解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事件发生后他大体听说了这两个人的事情。
被杀的松永年雄没有自杀的动机。并且,逃走的大石明广与他有仇。两人是一起在印刷公司工作的同事,且在公司曾发生过争执,这很有可能是事件的起因。
阿满考虑着大石明广的事情。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究竟是为什么对那个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杀意呢?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她一想到刚才站员描述的血腥场面,就不由得悲从心来。
“男人掉落的瞬间,急行电车的司机应该看到了吧……“
她已经不想听到任何不好的事情了,自己越听越觉得难受。虽是这样,但还是抱有一种使命似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必须尽可能地了解到他的事情才行。
“好像没看到。“
“什么?“
司机并没有注视着站台,而是盯着铁路的前方。当车经过车站的时候,突然有个东西撞到了车体,他这才反应过来。乘客们也是一样,直到通过这一站然后紧急刹车,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望见了站台上的情形。
“是这样啊……“
没有人见过大石明广将松永年雄推下铁轨的瞬间,但是,即使没有人看见,也不能证明什么。如果松永年雄真是自杀的,那他干嘛还要跑,并且躲藏在自己家里呢?他可是在起居室的一角屏息凝神,呆了多长时间啊!这可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能做到的。
电车好像马上就要到站了,站员开始通过广播通知大家。
电车驶入车站。阿满听到了沉重的金属车体慢慢在铁轨上停住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扰站员们工作的好。
阿满站起来,向站员点头致谢,表示自己要回家,并穿上上衣。
“向您询问了这么多事情,耽误您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阿满离开了车站,因为家就近在咫尺,所以一个人走也没问题。她在经过岔道的时候格外小心。
距离在佳绘家门前分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她回想起从站员那里听到的话,心想回去后一定要催促他去自首才行。她心中的正义感,促使着她不得不这么做。然而,她真实的想法,却是即使违抗法律,也要将他藏起来。她的心里是如此矛盾,以至于她不敢确定自己回到家以后,能不能怀着明朗的心情和他正常说话。她为此感到非常不安,脚仿佛都发软了一样,身体好像也在慢慢下沉,一点一点走着。
玄关处没有上锁,她走进屋子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一声“我回来了“。她想这么做,又怕显得太过亲昵。
最终她还是没能提起勇气,选择了沉默。
她先去了起居室,然后回到了房间,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她在他一直坐着的地方摸索着,但是手掌只能碰到冷冰冰的榻榻米。她拼命寻找着,但是就是找寻不到大石明广的踪影。她竖起耳朵,也丝毫没能听到他轻轻呼吸的声音和脚步声。
她在家里来回奔走着,呼喊着他的名字。她突然觉得家里的黑暗扩大了许多,就像以前父亲去世的时候一样,家中莫名其妙地变空旷了。
“大石先生!“
她明确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声音全部被黑暗吞没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的虚弱,不中用。
她很快就明白了,他已经离开了这座房子。两人在佳绘家门口分别后,他就没有回到过这里。难道他是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警察?还是觉得在同一个地方隐藏太过危险,所以藏到了别的地方?
或许,自己和他不应该太过接近吧。他抓着自己的手腕鼓励自己,这种行动是不是带着一层离别的意思呢?或许正是他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才让阿满抓着自己的手腕的吧。
她坐在他一直以来坐的位置,在黑暗中望着。这片黑暗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没有变化过。周围一片寂静,显得有些空虚。她感到无比的寂寞,就好像被突然抛弃了一样。于是她抱住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保持着大石明广一直以来的姿势。
她想起了今天站员说的话。难不成他是想要去赎罪吗?难道他是心意已决,到警察那里去自首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在途中被警察抓到,或是藏到其他地方这样的想法就不成立了,这样其实更好。
她坐在他经常坐的地方,心里想着他平时都在看些什么呢?他到底为什么会躲进这个家呢?
远处岔道的警报器开始鸣叫。因为鸣叫的地方距离家比较远,所以如果不是一动不动竖起耳朵来听的话根本就听不见。然而,听到那个尖锐的声音划过空气传过来时,她也能回想起眼睛正常时看到的红色信号灯的明暗变化。随着声音的消失,她脑中的红色也随之消失。
仔细想一下,他能坚持住一直坐在这里,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保持着坐姿,用手在周围探索着。她的左手摸到了电视机,身体处于被夹在电视机和东墙之间的状态。用右手在墙壁上探索着,发现自己的斜前方是与眼睛高度平行的窗户。这也是起居室里唯一的窗户。
真是不可思议,如果真的想要藏起来的话,难道不是应该选择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吗?藏在窗户边上,很显然会有被外面的人看到的危险啊!
更何况这儿是阿满每天都在此消磨时间的起居室,虽然阿满看不见,但他难道不会害怕被阿满发觉吗?还是说他时刻做好准备,被发现就马上逃跑呢?
不对!阿满转变思路。因为这里有窗户,所以他必须坐在这里。这么想的话就比较容易理解了。而且,为什么非要坐在起居室向东侧开的窗户对面不可呢?是什么理由,能够让他屏住呼吸,整日整夜地坐在这里呢?厨房也有向东面开的窗户啊。
起居室里的窗户有一点比厨房的窗户强。阿满能想到的这点,就是起居室的窗外能直接看到站台,而厨房的窗户是被树木挡住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一直在看着车站。但是,这里明明是他杀过人的地方,这样还要一直盯着,究竟是为什么呢?杀人之后,按常理来说,不是应该逃得远远的吗?怎么可能还呆在现场附近,一直凝望着自己犯过的罪行呢?
不对!她能感受到,他想要呆在这里的那种强烈的意志。阿满回想着,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呆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只是透过窗户盯着车站中人们的一举一动。就像是肩负着什么重要的使命一样,寸步不离。
阿满越来越不清楚了,感到十分焦躁。她站了起来。他到底做了什么呢?他到底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藏到这个家里的呢?阿满很想知道这一切,如果他能在离开之前告诉阿满这一切,那她一定会鼎力相助。
她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吹了进来。她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就好像眼泪快要掉下来一样。她连续深呼吸几次,强忍住这种感觉。
她每天早晨都要习惯性地打开起居室的窗户。松永年雄死去的那天早晨,她应该也是一样。如果自己视力正常的话,就应该能目击到这一切了。
她离开窗户,确认着冰箱里面的东西。明天是平安夜,佳绘说要来做一桌大餐。这是她们在佳绘家的时候就约定好的。虽然她目前只想考虑明广的事情,但是她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来迎接佳绘的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