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明广从钱包的里面拿出一张使用过的电话卡,插入公用电话机中,拿起话筒。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使用这张电话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公用电话在公寓林立的道路旁边。他将电话亭的门关上,周围环绕着的圣诞歌曲的声音变小了。他透过电话亭透明的外壁,观察着周围正在购物的人群的身姿。

他没有回阿满家,而是在外面凑合了一宿。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站在几乎没有车辆通过的马路上眺望着。如果被警察抓到的话,会有好一阵子看不到朝阳了吧。他思索着,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最后看一次升起的朝阳。然后他在路上来回走着,考虑着是不是要给老家打个电话。决定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

电话卡里剩余的时间在电话机的液晶屏幕上显示了出来。因为老家离这里挺远,所以能用的通话时间并不算长。

他按下老家的电话号码,担心着应该怎么和家里人说话。家里人如今会怎么看自己呢?周围的邻居们又会怎么看自己的家里人呢?他一想这些就伤心,但即使这样,这通电话也非打不可。

呼叫音鸣叫了几声,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

是母亲的声音,他马上就听出来了。虽然已经有半年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但这是他从小时候就无比熟悉的声音,他不可能听错。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费了好大劲才挤出一句话。

“妈妈。”

瞬间,电话那面沉默了起来。

“明广?”

她的声音相当惊讶。

“你现在在哪里啊!”

他觉得即使告诉母亲自己现在在哪儿也无所谓,就向母亲说明了自己现在在何处。因为这个地方距离松永死去的车站实在是太近了,所以母亲很惊讶。她还以为好一段时间没有明广的消息,他一定能逃得远远的。

母亲并没有大声怒骂,反而对儿子愿意跟自己说话,告诉自己现在的情况表示感谢。

警察跟她联络的时候,母亲有多么惊讶,有多么担心,明广清楚得很。母亲好几次问他,你还好吗,他都是硬着头皮回答没有关系。话筒的那边,能听见母亲抽泣的声音。他的胸口阵阵作痛,以前他也让父母操心过,但却从没像这次这样闹得这么大。

他从母亲的话中了解到了兄弟和亲戚们的近况,也清楚了在远方,家人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受到牵连。

自己在这个社会中,已经被视为一个杀人后潜逃的杀人犯了,明广再次了解到了这点。

“你没有打算去自首吗?”

母亲战战兢兢地问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想必她为了劝逃亡中的儿子自首,下了很大的决心吧。一想到母亲为自己的付出,明广就觉得很抱歉。

“打完电话后,我就去。”

“这样啊。”

母亲好像放下心来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件必须说的事情。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打的电话。

他很紧张,握紧了电话的听筒。他通过透明的墙壁,看到了被装点一新的商店橱窗。圣诞节的灯饰就像是星星一样闪烁着。

“即使我跟警察说这件事,他们想必也不会信吧。如果被拘留了的话,我也就跟外界失去了联系。所以必须在进入拘留所之前说清楚。”他想要告诉母亲,自己是无辜的。不过电话卡上的通话时间快要用尽了,恐怕没办法说得很详细了。

因为电话亭是完全封闭的,所以看起来比外面要温暖。但实际上,明广感觉自己就像呆在冰箱里一样。这里面充斥着冰冷的空气。为了避寒,他将从阿满那里借来的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

这种寒冷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松永死的那天早上。那天早上,灰色的薄云笼罩着天空,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染成了灰色,模模糊糊的。这种模糊感是不是因为自己对那件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呢?早晨的风景,胸膛内侧的寂寞感,和孤独的寒意,混杂在他的记忆里。

松永死后,站员就急忙赶了过来。如果当时不逃跑,而是留在原地将自己的所见直接讲出来的话,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了。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早晨。

在急行电车取走了松永的性命之后,明广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和明广四目相对,然后一脸恐怖地逃跑了。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因为他通过检票口后,只在站里看到了松永一个人,根本没有她的身影。

不过,他对这女人的长相有印象。他以前见过她一次,她是当时和松永一起等车的那个女人!而且,她很可能就是松永跟同事吹嘘的时候,说的那个玩玩就甩掉的女人。

明广因为听到了松永正在哼的歌,所以丧失了杀意,远远地躲到了后面。

突然间,有一双细细的手腕从视线外伸过来,从背后推了松永一下。他越过专门为视觉障碍者所铺设的黄色点字砖,跌落到电车的前方。

明广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急行电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掉下去的他一脸惊讶地望向站台上的明广。明广的身边,就是那位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女人。但在松永望向她之前,轰鸣着的巨大铁块就撞向了他。就好像是用勺子轻轻捞起炖菜一样,他的身体瞬间就飞了出去。

明广愣了一阵,然后望向旁边的女人。

女人就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不知她是望着电车驶过后的铁道,还是望着车站对面的建筑物。不过,她的面无表情,也只是电车刹车后的那短短的一瞬间。

她转头斜着脸看着明广,就好像不在意现场是否有目击者一样。她对松永的杀意竟强到了这种程度吗?

然后,她转过身,从明广身边逃跑了。她从站台的一端飞跳下去,然后瞬间消失了。这期间,明广只是呆立着,就连她逃跑的线路都没怎么看清楚。

紧接着,检票口处的站员就打开了门,飞奔出来。

明广之所以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逃走,或许也是因为感受到了和那女人相同的恐怖吧。

他觉得站员很有可能察觉到了他之前对松永抱有的杀意。他甚至有点分不清楚,刚才杀死松永的是那个女人还是自己,亦或是自己的杀意化作了那个女人的形态?事情如此突然,他的脑子里一团混乱。

虽然他对松永抱有杀意,但自己太不中用了。难不成真的是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化作了她的形态,代替自己杀死了松永?或者自己见到的只是幻觉,其实是亲自下的手吗?

他跑向那个女人消失的地方,跳下站台。那里的铁丝网已经破了,想必她也是从那里进来的。刚才她就是趁着明广离开松永身边的时候,犯下了罪行吧。

明广穿过铁丝网的破洞,逃走了。他的脚步声回响在冰冷结冻的柏油路上。

那个女人的确就是以前同松永一起搭乘电车的那个。如果说她是松永的前恋人的话,那她的杀意从何而来,就很容易推测出来了。这样一想,明广也确信了,杀松永的人并不是自己。

这样一来,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很明了了——那就是抓住那个逃跑的女人。

他奔跑着,搜寻着那个女人。如果找不到她的话,自己就会成为嫌疑人。因为站员并没有看见那个女人。电车的司机和乘客是否看到了那个女人呢?如果没人能替自己作证的话,谁都会认为是自己推下了松永。因为自己逃走了,这恰恰可以成为作案的依据。

明广跑了很长时间,但一直没能找到那个女人。

路上擦身而过的女人,站着跟人说话的女人,他都一个一个细细看过了,但没有一个长得像那个把松永推下站台的女人。

他喘着粗气,脚也累得动不了了。他停在距离十字路口不远处的饮食店门口,散乱的呼吸化作白雾,消失在空气中。

他冷静下来,望着周围的行人,他这才发现,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很难成功。

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前,有一位正在上班途中的女性,好像是在等待信号灯变绿。虽然发型跟那个女人很像,但当她转过脸来时,那张脸却是完全陌生的。

明明身边有人,却还是犯下杀人的罪行,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觉得对方应该是没有计划,而是突发式的犯罪。现在,她应该是躲在某个地方。她是会为刚才的杀人行为而感到无比恐怖,还是在考虑着要不要去自首呢?

其他人取代自己作为嫌疑人被追捕的消息,如果传入了她的耳中会怎么样呢?因为他人被追捕而让自己的罪行不被怀疑,这样,她因杀人而不得不赎罪的人生又会重放光明了吧。明广的行为对她而言,就像一道驱逐了所有阴影的光。这种不需自首可以逃过惩罚的机会,对她来说魅力无穷。但是对明广而言,这可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本来想要去警察那里,但是,他不确定他们是否会相信他。

明广无力地向着车站走去。现在那个站员,一定已经将不法分子逃出车站的事情报告给警察了吧。

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他回到能看到沿着铁路的绿色铁丝网的地方,这里离车站已经很近了。如果现在有警察叫住他,询问他是

否就是今天逃走的那个男人,他也不想再逃了。

他越来越接近车站了,他能够看到停止的急行电车,和围观的人群。很多人隔着铁丝网眺望着车站里面,铁路上也有不少穿着工作服的人,似乎是在进行什么工作。他们是铁路公司的人还是警察呢?应该是在处理松永的尸体吧。不知不觉,他的脚停了下来。

将松永推落的女人,可能还会来这个车站。因为她和松永搭乘同一辆电车,这个可能性实在不算小。

如果这样的话,躲在某个地方守着,等那个女人再次出现也不是不可以啊。如果她来的话,就立刻出去逮住她,不来的话再去警察那里也不迟。

他不知道警察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搞不好会有被逼迫强行认罪的可能。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倒不如自己先找出犯人,然后再跟警察说明。考虑完之后,他也下了决心。

不过又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藏在哪里比较好。必须是不会被人找到,但又能时常盯着车站的地方。

他知道一个非常合适的地方。

但是,他却犹豫着这是否合乎伦理。潜藏在那个地方,私自观察着别人的家庭生活,并且利用这那个人身体上的残疾,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妥。

他远望着灰色天空下不自然地停着的电车,和周围忙碌作业的人群。又有一个人经过明广身边,冲过去看着热闹。他下定决心,然后朝着那栋房子走去。

他对着话筒宣称自己并没有杀人,母亲的回答是她相信明广。她是真的相信,还是只是为了让儿子放心,明广并不清楚。但是,明广确实很感谢母亲能这么说。

电话机的液晶屏上显示卡的点数已经不足了。

“我差不多该挂电话了。”

他向母亲说明,电话卡上的点数快要用尽了。在这期间,液晶屏幕上的数字越变越小。

他不得不去自首了。他不清楚要警察相信自己的话需要花多长时间,因为自己已经逃离犯罪现场两星期了,这是个铁一样的事实。就算自己反复解释,警察也未必会相信。

他对松永的确抱有杀意,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他也根本没有必要逃。自己现在所陷入的困境,就是对自己曾产生杀掉松永这个想法的惩罚吧。其实这种惩罚也并非没有道理,对别人产生杀意本来就不应该。

“那么再见了。”

他对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电话卡也用尽了。明广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他混杂在人群当中,向着警察局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对能否洗刷冤情感到不安。审讯一定是很严厉的吧。这样的话,曾经对他抱有杀意的自己,会不会一时糊涂,而代替那个女人承担下罪名呢?

他与前来购物的一家人擦肩而过。母亲握住孩子的手,望着店铺的橱窗。橱窗上用喷雾剂画着一个圣诞老人的形象。

明广将从阿满那里借的大衣拉紧。突然,他觉得胸前好像多了什么东西,就好像外套的材料格外硬一样。

他一边走一边用手寻找着大衣的里侧,那里有一个暗袋。他以前没有注意到。

暗袋里有什么东西。明广打开暗袋,发现了几张照片。从周围的风景来判断,这可能是阿满站在公园里拍的照片。

照片一共有四张。阿满站在公园里照的照片一共有三张,每一张照片里她都望向远方,不过她也看不见镜头在什么地方吧。天气似乎很不错,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无比。

最后一枚照片并不是在室外照的,好像是在哪个餐厅里,因为桌子上摊开放着菜单。阿满坐在桌子的一侧,被当成背景的咖啡厅风格的餐馆内放着很多用陶制成的小动物。

明广停下脚步,细细品味着最后一张照片。他在人头攒动的人行道上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撞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他完全不在意那些不满的人们的灼人视线。

他心跳加速,动脉跳动的声音甚至能清晰地传到耳中。圣诞歌曲的喧嚣从他的身边完全消失。

因为,那最后一张照片上,居然照着杀掉松永的那个女人!她与阿满并排笑着,穿着服务员的制服,很有可能是在这里工作。难不成她是阿满的朋友?

是的,这绝不是偶然!

明广立刻向着阿满的家跑去。

阿满一边听着别人哼着铃儿响叮当的旋律,一边把碟子端到客厅的被炉上去。她有一种父亲还活着的感觉。父亲一直都喜欢一边哼着歌,一边在起居室里读报纸。

正当她思绪万千的时候,鼻歌停止了。

“阿满,把杯子也拿过来。”

佳绘说道。

再过一会儿,她做的炖牛肉就好了。然后就可以切蛋糕,正好能赶上电视里的电视剧重播。

厨房里炖牛肉的香气四溢。黑暗中回响着佳绘在厨房里走路的声音。阿满想象着从锅里冒出的热气碰到冰冷的窗玻璃时变成水滴的景象。现在屋里的空气又湿又暖,这个氛围很适合做饭。

前天她与佳绘吵架。然后在昨天和好。今天就如期举办了这场小小的圣诞聚会,她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虽然之前经常和她一起出去,但很少连续三天都碰面过。

她又重新思考了一下,发现佳绘在她的人生中还真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呢。她一边笑着一边说话,就如空气一般地环绕在阿满身边。就是因为她的提议,所以才有了这个聚会。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不管是圣诞节还是正月,她都会当做没有一样默默度过吧。

她回想着,如果没有明广的话,自己现在根本不可能和佳绘这样相处。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无可替代的宝物。从父亲的葬礼结束,到两周之前,自己的心里何时这么充盈过?

他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她听到佳绘关掉炉火的声音。

“对了,我去买爆竹怎么样?你喜欢爆竹吗?”

阿满的脑中浮现出圆锥形的爆竹形象,心中不禁一喜。

“可能很喜欢吧。”

拉开爆竹的那一刹那,会有无数卷起来的细长的色纸从里面飞出来,虽然自己看不到,但爆竹破裂的手感和手中残余的火药味应该会很有意思。

“我或许很喜欢那种火药的气味钻进鼻子的感觉呢。”

“那我就去买了,附近的便利店应该会有吧。”

来回大概要15分钟。等佳绘回来再切蛋糕也来得及吧。

她想送走佳绘后,顺便查看一下邮箱。虽然几乎没有会给自己寄信的人,但有时候会有些明信片什么的。阿满虽然不能读,但有时候佳绘来家里玩的时候会请她代读。

“如果前面的便利店没有的话,我会去其他的找找。”

佳绘说完就走了。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

她向天空望去,黑暗之中有一个模糊的小红点。因为自己几乎看不见,所以闪闪发光的太阳也只是这样。从她所见可以分辨出天空是否被云层覆盖以及现在的大致时间。

现在的天空非常晴朗,虽然刚过正午,但空气依然很冷,凉风刮到自己脸上有一种刺骨的感觉。

他现在应该会躲在什么地方躲避着寒风吧。今天一整天,她满脑子都是明广的事。和佳绘讲话的时候,或是听着“铃儿响叮当”的时候,他总是会突然在阿满的脑海中出现。

她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电视中并没有和他相关的话题。不过她也并不知道如果他被捕的话,电视里会不会播报出来。难道他被捕这种事只是稀松平常的,不值得新闻报道吗?她对他的行踪非常担心,趁着佳绘做炖牛肉的空隙,她一直转换着电视频道,想要知道他身处何方。

她走到门边的信箱旁,确认着里面的东西,不过里面空无一物。

这时,她的背后有什么人站在那里。她听到靴子踏到地面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所以很困扰。”

虽然没听到过几次,但她可以确认这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大石先生?”

她转过头来,很自然地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但是也非常疲乏。一想到他之前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阿满就心头一紧。

阿满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但做不到,她的脑袋一直发热。因为虽然之前他们在一起生活过,但这样面对面地说话还是头一次。,这让她很害羞。

“我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她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无意识地伸出手,摸索着发出声音的黑暗。

“你知道我的名字,那就是说你也了解到了车站里发生的事了吗?”

她的手指穿过空无一物的虚空,触碰到了什么。那是他昨天借去的大衣的感觉。听完他的疑问之后,阿满点点头。

“我从站员那里听到的。”

“那不是真相。”

“哎?”

“犯人另有他人。”

他的声音非常有力。这种声音使得她那种再会的害羞和动摇感完全消失了,她感到自己的体温瞬间下降

他对在车站发生的事情做了简短说明。他在印刷公司工作的时候,的确对自己的前辈松永年雄抱有杀意。但是,实际上是一个女人将他推下去的。他为一度站在松永的后面想要杀他感到心虚,所以在站员跑过来的时候逃走了。阿满呆站着一动不动,听着他的描述。

“因为我想必须要逮住那个女人,所以才选择了一个能看到车站的地方躲了起来。”

阿满立刻就理解了。

“因此才呆在我家的窗那里……”

“私自闯入你的家,真是对不起。”

“就这么一句话就算谢罪了啊。”

阿满试探着说了一句,发现明广很困惑。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生气,阿满露出了笑容。

“道歉的话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他将自己去警察处自首的事以及觉得一直呆在阿满家里会对她造成困扰,还有已经放弃找出那个女性犯人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本来我是打算自己去跟警察说自己是无辜的,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但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我找到了犯人的线索!”

阿满的手上有一股冰冷的感触,她知道这是他的手。阿满张开手,接住了什么东西。像纸一样薄,又硬又大。阿满判断这应该是一张照片。

“你曾经在公园里拍过几张照片对不对?这些照片就放在你的大衣口袋里。”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佳绘的脸。她几乎已经忘记拍照的事情了。

“其中一张是在某家店里照的。你的身边有一个好像是女服务员的人。”

阿满想起了佳绘为她和春美一起合影的事情。

“那个女服务员就是犯人。”

他的语声冷静而低沉,穿越了周围的黑暗,传到了阿满的耳中。

阿满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当阿满思索着这件事的时候,他开口说道希望阿满将那家店的位置告诉他。

她想起了春美那缓慢的说话方式。还有她们一起吃饭,一起谈论食物的美味的时候。说话那么温柔的人,真的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吗?

不知何时,那张照片从她的手里掉了下来。她甚至都没有发觉。

“以前,我曾经看到过那个女服务员和松永一起站在站台上亲密地说过话。”

两个人交往过,但是松永只是打算玩玩,他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同事听过,明广向她说明道。

阿满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几乎没法发出声音,话说到最后又咽回去了。

“那是你的朋友?“

阿满点点头。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阿满几乎没法思考,脑袋里一片混乱。即使这样,她也明白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

她说完后,连点了几次头,直到心情平静下来。

“过一会……过一会我就带你去店里。我大体记得在什么地方。所以,暂时等我一会,我得准备一下,而且佳绘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虽然她还不能完全肯定他说的话,不过她相信他是不会对自己撒谎的。

但是,她想要至少先从春美口中听到事情的真相。

“请在家附近等着我。“

她对他这么说道,然后听到他沿着墙壁走远的声音。他大概打算呆在房子的背面吧。

阿满抬头望向天空,遥远的黑暗之中,有着如同蜡烛般微弱的红点。在四周都是被涂黑一般的世界的天边,不吉祥的红色燃烧着。这种红色与黑暗若即若离,有一瞬间就好像一只巨大的野兽的眼睛。

她下定决心,走进家中。她的胸中充满了欺骗他的罪恶感。因为之前都是佳绘带她去的,所以她根本不知道美拉佐奴的位置,当然也不可能带他去。

春美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犯人?她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沉思。

她是偶然与春美相识的。不过,她又以另一种形态与明广相识。两人都与她认识,而且他们本应该互相不认识,但根据明广所说的,他们之中一个是犯人,另一个则是因被指认犯下罪行而四处逃命的嫌疑人。

她并不能完全相信明广说的话,但是,只要问一问春美就可以知道大概了。

她向起居室走去,佳绘做的炖牛肉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子里。

她听见有人在哼“铃儿响叮当“的曲子,她似乎相当喜欢这首曲子,自从上午与佳绘一起出现以来,她一直都在哼这首曲子。

“阿满小姐,你刚才去哪儿了?“

她在起居室的门口站着,停止了哼歌,说道。

“佳绘小姐呢?“

“她去买爆竹了。等她回来咱们就吃蛋糕吧。”

好啊,她说道。她一直坐在客厅的被炉里。佳绘对她说“因为你是客人,所以坐着等就可以了。”当阿满一直在切换电视频道看新闻的时候,她就在跟正在做饭的佳绘聊天。

阿满走到起居室里唯一的一扇窗户旁边,面向屋子中心,背对着窗户。

起居室里因为有暖炉,所以很暖和很舒适。但是,却能从背后的窗户玻璃处感受到外面刺骨的寒冷。冷风从缝隙里吹进来,阿满的脖子感到一阵凉意。

明广回来了,她很高兴。而且他们还进行了对话,这让她更加安心。如果不是自己现在还有一件必须做的事的话,她说不定会哭出来呢。

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几乎说不出话来。黑暗之中,只有春美在自己的身旁。她欺骗了明广,没有告诉他春美此刻就在自己的家中。等事情结束后,一定要向他道歉才行。

阿满张开了嘴唇。

“春美小姐,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你,可以吗?”

她似乎在读杂志什么的,黑暗当中,可以听到她那里传来书被放下的声音。

“好啊,你想问什么呢?”

“有关于你的男朋友的事情,之前你说过的,自己有喜欢的人是吧。”

她不想表现得太过生硬,努力摆出一副微笑的样子。现在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吧。

“能告诉我你的恋人的职业吗?”

她走到床边,用双手撑住窗框。窗外的冷意也传到了窗框上,她的手被冻得冰凉。

“他在印刷公司工作。“

她的回答让阿满感到无比悲哀。她很清楚,死去的松永年雄也在印刷公司工作。虽然这还不能证明她就是犯罪者,但凭借直觉,她认为明广说的没错,春美的恋人和松永年雄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以前,她曾经对春美描述的幸福将来充满了憧憬。与喜欢的人结婚,共同组成一个家庭,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幸福。那些光芒四射的故事,如今却在强烈地灼烧着阿满的胸膛。

而且,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事件发生之后,这个时候松永年雄已经死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擅长在游戏中心里玩抓娃娃。我家里有不少他抓回来的娃娃呢。“

她说他们之间的聊天很有趣,她从来都不会厌烦。今天他因为有事,所以没能和她见面。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一直都在卡拉ok的包厢里面唱歌。

“阿满小姐……?“

她问道。

“你不舒服吗?“

这句话让阿满清楚了自己现在正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她的心里就像在滴血一样。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但她好想一把握住自己的心脏。

虽然根据明广所说的,她被松永所背叛。但即使是这样,她此刻依然幸福地讲述着自己喜欢的人的事情。如果阿满的眼睛能看见的话,没准现在正能看到她快乐地微笑呢。面对这样的她,自己该怎样开口呢?

阿满握紧冰冷的窗框。

“如此说来,我听说前几天在这个车站掉下去死掉的人,好像也是在印刷公司工作的。”

“你看了新闻?”

“因为春美也是住在这附近,所以你是不是也经常从这里坐车呢?”

“我吗……偶尔吧。”

阿满回想着从认识她到现在的全过程。虽然时间并不长,但是因为阿满几乎没有朋友,所以春美在她的心里也占据了相当大的分量。

她想起了第一次和春美交谈的那天。她是因为看到洗的衣服被风吹下来,才敲开的阿满家的大门。

“’是你的朋友吗?’

‘什么时候认识的?’”

刚才明广的质问回响在她的脑海中。为什么他要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那个事故啊,我记得新闻里好像说过有人被推下去来着。犯人已经被抓到了吗?确实,我听说现场有一个年轻男人逃走了。“

春美出声说道。

“逃走的那个人叫做大石明广。“

阿满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她转向窗户那边,几乎都要窒息了。如果她能看见的话,一定从窗口看到了站台事件的全貌吧。为了观察站台的情况,明广才躲在这个家

里。父亲下葬那天,她从这扇窗向着还不知道到底在不在的母亲大叫……她的脑子里现在就如同浆糊一般。她向神祈祷着,乞求着与春美的相遇只是一场偶然。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话,那真是一场悲剧。

她们相遇是在松永年雄被杀的两天后,那时候明广已经被警察追逐,逃到了阿满家里。而当时的电视节目大概已经报道了大石明广的事情了。

如果当时春美看了电视的话,一定会想到可以将罪行推到他身上来摆脱惩罚。

“春美小姐,能告诉我你男朋友的名字吗?“

她向着窗户,背对着春美说道。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字眼,就好像铅块一样沉重。

她沉默了,这是一种不自然的沉默。不过很快她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地说道。

“我说不出来,好害羞哦。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再告诉你行吗?“

她的声音非常明快,如同天使一样。这在阿满的心中却如同绝望地大叫一样。她的身体甚至感到一阵酸疼,即使这样,她也必须将该说的话说出口。

“你喜欢的那个人,难道不是死了吗?“

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就好像空气也凝固了一样。

从远方传来了电车的声音,这是每一天都会通过阿满家门口的声音。沉重的金属车体缓慢地停在了车站上。

她一直都在等待着春美回答,但她一直都不做声。于是阿满又开口了。她明白自己的语言会击溃她的心灵,但不管如何,都必须让她明白自己的罪过。

她将明广告诉她的话用更简洁的方式——是你将他推了下去吧,表达了出来。

她依然不敢面对春美,用双手支撑住窗框撑起身体。

从她身后,传来春美站起来的声音。

“春美小姐,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的事情吗?你是为了帮我捡起被风刮掉的衣服才来的。但是,其实那件衣服,并不是被风吹掉的吧。“

窗户的对面,电车开始驶离车站。阿满能听到车轮开始转动的声音。

“你为了敲开我家的门,特意擅自取下了正在晾干的衣服。“

因为能看到站台上的情况,所以明广才会选择这里。但是,反过来想一想,从站台上,不是也可以看到这里吗。

自己应该是被她看到了。那天早上,就在松永年雄被推落的瞬间,自己从正面的窗户看到了这一切。

“你将他推下去之后,注意到了在窗前站着的我。然后你肯定认为自己所犯的罪行被看见了。“

不过后来春美却从电视里得知,另外一个男人代替自己作为犯人被追捕着。

春美的脚步声从身后靠近。这是不带有任何感情,缓慢的脚步声。因为她的体重很轻,所以榻榻米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尽管如此,阿满还是知道她就悄悄地站在自己的身后。

“你得救了……“

一想到她现在的心情,阿满就觉得无比苦闷。她不知道被自己喜欢的人背叛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是那一瞬间,她所抱有的无比美好的未来一定是全盘崩毁了吧。从那之后,恐怕整个生活都充斥着如同地狱深处一般的痛苦。

“当你知道对自己的怀疑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的时候,你就开始在意起我的事情了。”

因为自己的罪行被正在窗口处眺望的人发现了,如果那个人对警察讲了的话,很显然自己就会被警察怀疑。所以,春美想要处理掉那个目击者。

“春美小姐在拜访我家之前,并不清楚我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真是对不起了。”

阿满声嘶力竭地喊道,却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来我家。”

那时候,你一定是打算杀掉我这个目击者吧。

阿满回过头来,在黑暗中,春美开始行动了。她的脖子被一个冰冷的东西缠了上来——那是春美的手。

阿满的脖子被她强有力的手掐住了,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她没有办法抵抗。但也没有对即将被杀感到恐怖和愤怒。比起窒息,心中的悲伤感更让她难受。

她的脑袋已经开始发热了,几乎什么都考虑不了。大脑中仅剩的一个信号,是对明广的抱歉之情。

黑暗已被染成了红色,虽然失去光的世界理应全是黑暗,但这黑色中却渗透了血的颜色。她开始耳鸣,血管的脉动声回响着。紧接着,从玄关处传来了声音,在逐渐远离的意识中,她听到了佳绘说“我回来了”那明亮的声音。

突然,缠绕在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阿满被解放出来。她跪在地下咳嗽起来,口中满是血的味道。

她咳嗽完之后,跪着搜索起春美的身体。她的脑袋里被红色的雾所笼罩,就连举起手也困难无比。就好像是在用其他人的身体移动一样。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指尖探索着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呆立着的春美。

她用双手抱住春美的身体。她的身体无比纤细,就好像不存在一样。一想到她的事情,阿满就难受到快要崩溃。

我是为你而哭的……

刚才被扼住的喉咙呜咽着,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我已经失去了光明,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我却可以看见你在黑暗中抱着头蹲着的姿态。被恋人背叛后你的绝望,和在厕所里呕吐的场景我似乎都能看见。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世界对你所做的一切,所以我只能用手臂紧紧地抱住你,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

但至少,我还可以为你哭泣。如果为你感到悲伤能够稍稍治愈你受伤的灵魂的话,那我情愿为你流干眼泪。如果自己的眼泪不够的话,那至少也让我为你祈祷。

所以,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也不要再恨任何人了。这也许要花上一些时间,但我希望你最后会原谅对你所作了如此多的过分的事情的世界。

明广在房子背面等着。墙壁与栅栏之间只有能通过一个人的间隙。他沿着墙面走着,并潜藏在木质的墙壁与邻家的栅栏之间的地方。

空间很狭小。他抬头望去,夹在建筑物之间的是细长的青空,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周围只有墙壁和栅栏。

他坐下来,低着头。因为太阳照射不到这里,所以空气有些冷,鞋里的指尖也冻僵了。再加上昨晚在街上徘徊的疲劳感,让他感到头有些晕。他闭上眼睛。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他听到电车的声音,紧接着是车轮不断压过铁轨的声音。这些声音穿过空气,传到了躲在阴影中的明广的耳中。电车似乎是停在了车站里,因为他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他想起去年五月的事情。当时明广刚刚进入印刷公司工作,还没能对工作上手。每天为了上班而搭电车,在大清早的站台中站着真是令人痛苦。

他每天站在站台里,听着站内的广播。只是这样,他的手心里就开始不停地流汗。莫名其妙的疲劳感时常让他感到头晕眼花,他只能低着头等候电车。

虽是这样,但他偶尔抬起头来,就会注意到对面的一扇窗户。

向车站对面望去,穿过一片并排的树木,就是一栋比邻车站建设的古老房屋的窗户,窗户刚好在树木的缝隙之间。

最初他只是有意无意地望着那边。但有时候窗户那边会出现一个年轻的女人开窗透气。她脸色很不好,看起来是个很忧郁的人。

电车到站的时候,也就看不到她了。

从那以后,他时常都会在等待电车的时候看到她。她开窗的时间大体在早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这正好跟他上班搭电车的时间重合。

这是六月的某一天。

正值梅雨时节,霏霏细雨笼罩了整个世界。天上的云都是灰色的,虽然还是白天,周围却昏暗无比。不断从天而降的雨滴让消失在天边的电车轨道显得模糊不清。

水泥站台上有不少水洼,波纹出现,然后又消失。站台的一端有着并排着的黄色突起砖块,因为被不少人踩踏着,黄色的砖块上沾满了泥,然后又在雨水的冲刷下流走。

虽然是休息日,但明广却要一大早去上班。这是为了弥补前几天一个同事的工作过失。他一边听着雨的声音,一边等着电车,勉强支撑着快要垮掉的身体。

站台上的屋顶长度相当不厚道,但也只有站在这下面才不会被淋湿。明广一手拿着叠起来的伞,望着横穿过眼前的铁道。雨水不断打在濡湿的锈迹上,明广甚至觉得锈味都传到了鼻子里。

他不经意地望向站台对面的屋子的窗户。当时明广还并没有对此特别在意。虽然上个月以来,他就几次看到了窗户内的那个女孩子,但是也只是将她当做普通的陌生人,并不是太关心。

他非常郁闷地等着电车,已听过无数遍的广播从耳边流过。每次听到这广播,他都有想死的冲动。他几乎失去了活着的力气,沉重的疲劳侵占了他的心灵。

他向铁路前方望去,要乘的电车逐渐驶来。

这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叫声。

对面的窗户开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性站在那里。明广认为她穿的应该是丧服。

虽然有一段距离,明广看不太清楚,但她好像

正在哭。

“妈妈!”

她紧紧握住窗框,用尽全身的力气反复大叫着。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着,不过确实是望向明广所在的站台处。

她的声音颤抖着,令人心痛,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迷路的孩子正在拼死地寻找自己的母亲一样。这种叫声就像是榨干自己的心灵,想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在这里。

妈妈!我在这里!

明广听着她的叫嚷声。

电车驶入车站,金属的四方车体,挡住了她所在的窗口。

自动车门打开,发出压缩空气的声音。明广上了电车,虽然她的叫声已经停止了,但依然在明广的心里回响着。

电车内几乎没有乘客,明广站在空旷的电车中央。一只手抓住拉手,一只手拿着收起来的伞。

从电车的窗户里依然可以看见她家的窗户。透过满是水滴的车窗玻璃,能够看到她的身姿。四角形的窗户内,她的表情一脸呆滞。

电车慢慢发车了,车体颤抖了一下,车内的所有吊环都向着同一方向倾斜着。她的声音始终在耳边回响着,就好像一种神圣的声音一样。

很快,她所在的窗户就随着其他的景色一起向后远去,然后在雨滴中变模糊,只剩下车轮不断在轨道上摩擦的声音。

在不远处的座位上,有一个和明广一样眺望着远方的人,是一位刚才和明广一起等车的女性。她坐在椅子上,扭着头,明广看不到她的脸。她的伞竖在椅子旁边,水滴下来,在地上形成了黑色的小水洼。她也穿着丧服,即使窗户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好一阵子了,她也依然静静地望着后方,一动也不动。

明广睁开眼睛。

不知是不是想得太过入神的缘故,他竟因为疲劳而睡着了,没有发现有人正在靠近自己。

“是大石先生吗?”

阿满的朋友低头望着坐在地下的明广,她好像是叫佳绘吧。她不安地看着明广,似乎是再三犹豫之后才出声叫的明广,这点从她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

明广点了点头。

“阿满叫你。“

虽然明广不知道详细情况,但有一种预感。他站了起来。

佳绘向着玄关走去,他紧跟在后面,在房子的墙壁和围墙之间走着。她对明广走在自己身后有些紧张,这点从她走路的身姿就能看出来。

他第一次见二叶佳绘是在去年的夏天。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看见她和阿满一起站在车站的站台上。因为六月份听到的叫声他还记忆犹新,所以站在站台上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望向了她们那边。

进入七月的某天下午,在窗户后面的女性和她的友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明广身旁经过。

“阿满,你现在一个人住,平时都干些什么啊?“

她的疑问传到了明广耳中。那个在窗前的女性原来叫做阿满啊。他也知道了她原来是一个人生活。

“偶尔睡睡觉啦。”

叫阿满的女性回答道。

明广站着,望着两人的背影。阿满挽着朋友的手腕走着。她可能看不见吧,所以必须要借助朋友的帮助才能行走。

在夏日的强烈阳光中,阿满战战兢兢地跳过站台与电车之间的缝隙,走上电车。

那之后,他经常能看到她开窗。到了秋天也是这样,凉爽的秋风吹过铁路,消失在她的家中。

他一直都对上班不是很情愿,但是每当他站在站台上向窗户处看的时候,僵硬的心灵就会得到放松。他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脸担心地说着,走进屋中。

“没关系。”

明广试图让她安下心来。

他站在玄关口,向着笔直的走廊望去。地板就像是濡湿了一样,反射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屋里弥漫着香味,或许是为圣诞节而做的大餐吧。屋里充满了十二月的冷空气,明广微微听到从屋子的里面传来了呜咽声,充满了寂静而又悲伤的感觉。

公寓的房东勒令他搬家,这是在事件结束后一星期,正好是除夕那天。

虽然已经平冤昭雪,但是周围人看待明广的视线依然很严厉。从死亡现场逃离长达两个星期,这可不是一个有常识的人该做的。更何况他目击了犯人行凶的过程,却没有向警察禀报。不管是公司的同事,还是周围的邻居,虽不做声,却都在默默责怪着明广。明广觉得被赶出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因为恐惧而逃走,发现自己被怀疑就一直犹豫着是否出来作证,他是这么跟警察解释的。他将在阿满的家里藏着的事情隐藏了起来,只是说她是他的一个朋友。从车站逃离的两星期,一直在四处转悠,警察没有对此表示怀疑。因为叫春美的女性已经招供,警察也不愿多问。

从警局回来的路上他顺便去了趟公司。正在工作的同事看到明广后,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小声议论着。他无视这些议论,直接向着办公室走去。向上司递了辞呈后就离开了。

他在向出口走去的时候与若木擦肩而过。明广一直想着尽量不要和他碰面,看起来若木也是同样的想法。两人对视之后,他看起来很困惑。明广低下头来,他便立即躲到走廊的一端,一脸的恐怖。走过若木面前时,他就觉得若木或许还在怀疑着他吧。这也难怪,他在更衣室里说的话让人很难忘却。

他并不对辞职一事抱有抗拒。即使继续工作下去,也会生活在松永年雄去世的阴影当中,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明广不想忍受着人们不客气的视线和背后的议论工作。

不过,他一想到自己辞职后公司里却没什么可留恋的事物,就觉得挺悲哀。

除夕的午后,听到房东要求他退租之后,他就向着阿满家走去。

佳绘对他说,自从那天之后,阿满就一直很失落,希望他去看看她,给她打打气。

透过铁丝网,明广望着快要下山的太阳。在冰冷而透明的空气当中,平时是绿色的铁丝网被夕阳染成了黑色。在冻得发抖的明广身边,小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

他想起了家里人的事情。每当除夕那天,妈妈总是会买一堆荞麦杯面回家。今天应该也一样吧。这让他有了过年的感觉。

阿满穿得厚厚的,轻轻咳嗽着说自己可能感冒了。她让明广坐在客厅的被炉处,自己则一如既往地蜷缩在暖炉前面,一脸悲伤地想着事情。

她似乎忘记了开灯,昏暗的家里只有暖炉的黄色火焰。对于她来说,房间里的电灯本来就没那么重要,忘了也就忘了吧。明广不打算提醒她这点,将手中拿着本来准备读的就职情报志放到一边。

窗外染上了浓浓的绿色,就好像涨满潮的沙滩一样,起居室很快也被悄无声息的黑暗吞没了。

车站处的荧光灯的光芒从窗户钻了进来,不过除此之外,屋里的光明也只有暖炉的火光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暖炉前面。因为她是面朝暖炉,所以明广只能看到她弓起的背。阴影落到她的背上,但轮廓却染上了黄色的温暖光芒。从搭在她肩部的长发间,可以微微看到晃动着的火焰。

也许是在想着那个叫做春美的女人的事情吧。这一星期,她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的。她和佳绘两人去警察局想要见到春美,但却被赶了出来。

她一直在为春美哭泣,虽然没有声音,也看不到眼泪。不过单是看着她坐着时的背影,就能感受到她胸膛中积郁的苦闷之情。或许她觉得,这样可以分担春美心中的痛苦吧。

明广听到了外面警报器的响声,随着电车的经过,声音渐行渐远,逐渐消失。

没有读就被搁到一边的就职情报志被窗外照进的光照亮,就像在黑暗中漂浮着一样。这让他想起了在印刷公司工作时的事情。

自己到目前为止,一直采用了躲避与人接触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和公司的同事,还是和班里的同学,都没有心灵相通。自己的心灵某处,总是对那些群聚在一起的人保持着轻蔑之情。自己也因此而被孤立,并且被深深伤害。

其实,自己有时候也不禁想要和大家在一起。在公司的吸烟处,或是在学校的教室里,和自己周围的人们一起欢快地说着话。

他对周围聚集在一起的人所抱有的轻蔑,其实也就是为了防止自己抱有加入他们的想法的一种手段。他之所以不跟他们说话,只是为了让自己不为此而伤心,从而通过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

不管是公司,还是教室,他都不认为这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地。心情自然不会太好,紧张和憋闷也就随之而生。

向公司提出辞职的时候,自己一点也没有犹豫。公司里既没有难以别离的朋友,也没有难以忘怀的事情。可以说,这里几乎没有明广这个人存在的痕迹!这实在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可能以前的他不会去考虑这些,但现在不同。

十二月十日那天,明广进入了这个家。

他躲避着从玄关出门的她,潜入了这个家中,坐在能够看见车站的窗前。因为一直占据心灵的杀意消失了,所以他的身上充满了脱力感。不过同时,他身上也充满了必须要将

犯人找出来的决心。

不过,他之所以长时间一动不动,不出任何声音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要将犯人绳之以法的使命感,也不是害怕自己被无辜的罪行所逮捕。实际上,他只是感到害怕,害怕这个家的住户发现自己的存在,然后大叫,并露出一脸的嫌恶。因此他极力地维持着姿态,不发出任何声音。

自从中学以来,他已经很熟悉被陌生人否定的感觉了。但是如果她也用这样的态度看他的话,他不知会有多么绝望。他每次想象这样的场景时都会不住地颤抖。不过实际上,变成这样也丝毫不奇怪。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即使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也默许了这件事。这是他在学校和职场上从没有感受到过的。自己以前不管是在穿着制服学习的学校里,还是在穿着工作服工作的公司里,一直都感觉很不舒服。不管身处何方,手心都满是汗水,紧张感挥之不去。他曾考虑过,自己到底要身处何方才会自在?但最终他明白了,重要的不是待在哪儿,而是这里有没有认可自己的人。

明广发出声音,阿满转过身来。她那几乎没怎么晒过太阳的白色面颊晕染上了暖炉的黄色光芒。在黑暗的屋子里,这部分就像浮起来了一样。她的视线望向黑暗,但耳朵却转向明广的方向,小心着不漏听每一个字。

我被赶出公寓了。

他刚说完,她就指向了起居室的一角“那里一直空着呢。”

她虽然非常笨拙,但确实是和他彼此认同的存在。而且在和她的交流中,他也渐渐发现,别人并不一定会伤害自己。

你一个人练习过在外面走吗?

他问道。结果她沉默了,撅起嘴来。

我当然有这个打算啦……

她俯下身,语气没什么自信。

他盯着她的侧脸,很明显,她这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和他藏在这里的时候相比,脸颊瘦了很多。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想让你变得精神一点,但是找不出这样的办法。

阿满将低着的侧脸转向明广。

究竟要说什么话,才能减轻她心理的负担呢?这一周,我一直在想这些。但是我始终想不出来,最后只能像今天一样。

在重要的人面对困难和痛苦的时候,我却找不到能够安慰的话语。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帮助她。如果我是一个更会说话的人该有多好啊!因为我不常和人接触,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真是让人痛苦!

但是,我反复想象着,明广对阿满说道。

现在还是冬天,寒冷的日子依然继续着。但是再过不久,外面就会变暖,手脚也不会因为寒冷的空气而冻僵。风儿吹送着公园里的树的新芽散发出的清香,然后长成绿色的叶子。那时候在明亮的日光下的你,一定可以不再畏惧,能够一脸顽强地走着。

从我在这个房子里抱着膝盖躲藏的时候,这个景象就一直浮现在我的脑中。

那将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一天啊!

所以,请不要再哭了。一起出去吧!去图书馆借一些点字书也好。一个人练习走路的话一开始可能会害怕,但是,如果有人在旁边随时准备好保护着你,就一定没有问题的。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点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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