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走着夜晚的山路回到城里。要是以前的我,可能没办法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吧?我忍住了脚上异常疼痛的伤,后来医生还为这件事大感惊愕,他说以我所受的伤势看来,根本是连站立都没有办法的。
其实是小绿在老师家的浴室里教会我肉体的苦痛并不是那么重要的道理。就算脚裂开一辈子都不能走路了,也比屈服于恶势力要好。
当天空开始明亮时,我找到了第一家民房。位于山麓的这栋房子是古老的木造屋,我怀疑到底有没有人住在里头。按了门铃,隔了一会儿,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出现。年龄看起来比我妈妈大,有一张圆圆的脸。她一看到我便露出惊骇的表情。照道理说,现在不是一个小孩子独自造访别人家的时间,更何况我还受了伤。我说自己迷了路,要借用电话。电话就装在玄关处,我拨着号码的时候,女人站在后头忐忑不安的看着我。似乎很担心我随时都会倒下来。
“喂,妈妈…”电话通了,我听到妈妈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顿时我觉得好像几年没见到妈妈一样,觉得好怀念。
“我迷了路,真对不起。”
妈妈哭了,说姊姊跟小野也站在她身后,很多人四处找我,夜里还挑灯四处搜寻,听说道雄也很担心。我也开始哭了起来,因为我一直以为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悲伤的。妈妈问我所在的地方,我回头问了女人这边的地址,然后告诉妈妈,也告诉她羽田老师就倒在山上。妈妈很狐疑地问为什么老师会在那种地方?
“老师好像是来找我的。可是他不小心在山路上滑了一跤而摔下去。”
我撒了个谎,我说我在山中迷路时,老师出现了。老师听到有人目击看起来像我的小孩子,所以才找到山里找我的,可是老师跟我一个不小心从斜坡上滚落。我受的伤不重,还能走路,所以就留下老师,一个人到山路的民舍求救。
“啊,老师还好吗…”妈妈惊讶地叫起来。
“不能动,不过还算平安。”和妈妈通话之后,我叫了救护车。
2
我最后并没有给老师致命的一击,是因为我转变了心意。
当我企图用碎块击碎老师的头部的那一瞬间,老师发出的凄惨叫声让我觉得他好可怜。于是我将碎块丢到老师头部的旁边,算是在心中象征性的杀了他一次。至于这样是不是可以让我对所有的怨恨都达到报复的目的,我觉得不是不无可能的。
俯视着乞求着我原谅的老师,我产生极度的失望。命不该绝的老师带着不知所谓的表情看着我。知道我不再有任何举动之后,随即变成了安心的表情。老师的脸被泥土和泪水给弄得脏兮兮的,扭曲地皱成一团。
小绿在哪里啊?他不见了。
我跟老师分别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借我电话的女人很担心我,直到救护车来之前都一直照顾我,她似乎是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她拿来湿毛巾帮我擦擦脸,又张罗饮料给我。所以当救护车停在房子前面时,我向她道谢。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听说老师得在医院躺上四个月。虽然我们住不同的病房,但是因为在同一家医院,所以妈妈也经常去探望老师。
“等你脚伤好一点之后,也得去探望一下老师。”妈妈说。
住院第三天,医院准许我用拐杖下床走路,于是我在妈妈的陪同下前往老师的病房。事实上我根本不想去,但是我编出老师找到了我的故事,所以我必须前往道谢。老师的病房和我的病房在不同的楼层,我们便搭电梯前往。
“老师好…”妈妈用细弱的声音打招呼,打开了病房的门。我发现当人们来探望病人打开房门时,声音都会不自觉地变小。
病房好像是单人房,挂在门边的名牌只写着老师的名字。老师的手脚被吊在床上,全身包着绷带,看起来像一只被蜘蛛缠住的昆虫。病房里除了老师以外,没有其他人。这一次是我独自下山之前和老师做过简短对话后,第一次看到老师。
看到我的老师整张脸变得苍白无比,但是仍不忘带着笑容和妈妈寒暄。态度看起来是那么的恐惧而笨拙,不过妈妈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坐在病房的椅子上,和躺在病床上的老师相距五十公分对望着。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倒是老师脸上不停冒出汗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他避免和我视线对望,不愿看我。妈妈对老师道了几次谢,我觉得很可笑,但是还是跟着妈妈一起低头致意。
“正雄的妈妈,不用了——”老师带着虚弱的笑容这样回答道。
结果,老师在教室里创造出来的规则,和监禁并企图杀害我的事情并没有任何人知道。
“正雄,对不起…”道雄来医院向我道歉。“我一直想向你道歉。不知不觉正雄变得好奇怪,我不敢跟你讲话。我好害怕。”
“我没有生气。”我同时在心中这样说道。我对道雄还有教室里的同学已经没有恨意,也许那些情感都已经溶化消失了。
“你真的不生气?”我点点头,于是道雄答应把他刚买来的游戏借我玩。我好高兴。
3
出院后,我平安的回到自己的家。自从前往老师家的公寓后,我已经七天没回家了。正因为如此,家里的气氛更让我觉得怀念和温馨。在客厅坐下,我立刻霸占电视。我的脚上绑着厚厚的绷带,听说要两个星期以上才能拆下来。在痊愈之前,我必须靠拐杖过日子。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小绿就失踪了。应该说,他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我茫然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卡通,心里想着小绿,告诉自己没有小绿这个人,他只是个幻影,我创造出来的幻影。当我跟小绿说话时,一定是我在跟自己对话吧?
我也想起那天晚上在山上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狂乱的哀鸣而救回一条命的老师,讶异地看着环视着四周的我。
“小绿!”我大叫着,可是只有自动贩卖机的白色灯光绽放着光芒,四周仍然一片黑暗。心想小绿也许藏身在远处的树荫当中,而打算去找他;另一方面心中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小绿已经不会再出现了。我为此而感到安心和遗憾。因为他是那么残酷,却又总是处处为我着想。
我没把脚痛放在心上,四处找着他,呼叫他的名字,以老师和自动贩卖机为圆心,绕着圆圈走着。不管是斜坡和停车场的阴暗处都看不到他的身影。脚底下是潮湿的凹凸地面,我不死心的呼唤他的名字。
此时,我知道自己的精神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黑暗和疼痛不再像以前那么可怕了。也许是麻痹了,不再有感觉了,也许是变得坚强了,会不会在我抱着死也无所谓的觉悟滚落斜坡的当儿,我真的已经死了,重新投胎变成另一个人?
我停下脚步,仰望着夜里静谧的山峦,于是我懂了。之前以小绿的身份分离出来的部分,已经融进我的身体里面。
“老师,我去叫救护车。”老师可能全身骨折了吧?我走近痛苦呻吟着的老师对他说道。
他把头转过来对着我,本来哭泣而扭曲的脸像泄了气一样,然后露出一张难以置信似的表情。
“我会编个故事告诉大家。”我编了个故事,说老师到山上来找迷路的我,结果从斜坡上滚下来,没办法动弹。“要是有人问起,就这样告诉他,可以吗?”
“或者老实把老师的所作所为都说出来会比较好?”我低声这样咕哝着。
老师闻言赶紧摇摇头,表示他同意我编一个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也许是不忍心看见老师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许是不想让大家知道我为了杀老师所做过的各种事情。把老师留在当场后,我朝着道路走去。天色很暗,不过路隐约可见。我从宽敞的停车场的一角俯视山下远处镇上的灯光。我突然转头看着老师。
“为什么要一直骂我?”我问道。
老师感到困惑似地凝视着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挤出一丝很痛苦似的声音说:“任何人都行…”
“可是,老师能那样做么?”
羽田老师紧咬住牙关似地,抖着声音说:“我害怕…”
于是我留下老师,开始走向山麓的黑暗道路。
电视的画面切换了,播的是很受欢迎的娱乐节目。我回头一看,只见姊姊手上拿着遥控器。姊姊向我露出“我非得看这个节目不可”的坚定表情。
“你去念书。我来帮你看电视。”
“人家好久没回来了…”我用微细的声音抗议着,但是姊姊装作没听见,于是我放弃看卡通的欲望。
正在准备晚餐的妈妈看着我的脚,感慨万千似地说:“对了,正雄,这是你第二次住院了吧?”
第一次是更小的时候发生车祸那一次。
“当时你的状况好严重。他们帮你注射了很多写着片假名的药,结果有一段时间,你的皮肤都变成绿色的。”妈妈若无其事地说道。
“皮肤变成绿色?”这让我想起小绿。
我重新详细地询问妈妈发生事故当时的情形,妈妈说被送往医院的时候,我的脸上似乎有很严重的伤。从嘴角到脸颊一带都裂开
来了,后来是动了整形手术复原的。听说是发生事故的那一瞬间,金属碎片以其快无比的速度划伤了我的脸。连鼻子和一边的耳朵也因此被削掉了一半。
我觉得好不可思议,这件事是我第一次听说的。妈妈所描述的我当时样子跟小绿的外形很类似,但是我也不能这样就断定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小绿到底是谁啊?既像是我的守护者,又像是我内心阴暗的部分所形成的具体形象。此外我没办法贴切地说明,但是要是说“被害者”这个字眼是指某生物的话,我想一定就像是小绿那样的生物。我曾经看过书上说,小时候曾经遭到虐待而承受极大痛苦的人,有时候会创造出另一种人格来以承受那种痛苦,也就是所谓的多重人格。这种事并不常见,我在书上看到的那段话也还没有经历过科学论证,一般学者的意见似乎倾向于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有多重人格。
可是如果成为承受痛苦的替身,对这个世界怀着憎恨之情,受过伤的被害者的人格是存在的话,我想一定是想小绿那样吧?当然,小绿并不是我的另一个人格。我只是把自己内心的某一个区块看成小绿这个幻影而已。也许是当我小时候出事住院时,在镜中看到过自己的脸,当时的记忆便沉睡在记忆的深处,成了小绿这个幻觉得原型。我若无其事地回了妈妈几句,也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样就好了。
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
第一天早上。大家就像上学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地跟我互动,二宫也跟我起劲地聊着KORO KORO的话题。她毕竟是个容易亲近的人,我可以这样告诉自己,第一学期的大扫除时,她并不是故意把我绊倒的。
我不再成为唯一被指责的目标了。也许大家是真的忘了,也或许他们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事。因为加害者总是不像被害者那样,把事件看得那么严重。我没有因此就认为大家太狡猾而心生不满。
我的内心深处已经可以有这样的余力去思考事情了。其实要是我想让大家因为第一学期发生的事情深自反省的话,我也就不需要刻意去编造故事了。
一个瘦小的女人打开教室的门。原本喧闹的教室顿时回归寂静,目光都投注在那个人身上。大家立刻就知道,她就是本学期担任本班导师的新老师。因为羽田老师住院,所以临时聘请了新老师来。我想起羽田老师第一次走进教室时的情形,当时我还心想,要是能跟老师好好相处就好了。
“各位早安。”她有点紧张似地开始寒暄。她还很年轻,据说才刚大学毕业,有着温和的表情,她在黑板上大大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过了一阵子,我听到四周对新老师的评价。新老师在家长之间的评价并没有像羽田老师那么好。因为她没有制作像“五年级生时报”那样的学年日报,所以给人的印象就不像羽田老师那样有心。而且她有些迷糊,有时候会写错字在黑板上,对简单的分数计算好像也没什么自信。写错字时,除非班上学生提醒,否则她根本不会发现。每当被指出错误时,她就很难为情的搔着头她不像羽田老师那样战战兢兢的,上课如果迟到了也不会有很怕被指责的表情。也许因为她这样的态度而连带地使得大家平常松懈了吧?每当全校学生集合的时候,我们班总是会被批评说话的声音太大,可是她一直都很认真。虽然四周对她的评价并不高,但是我觉得那是因为她不够机灵造成的。
某天放学在辅导课结束后,大部分的学生都离开教室了。西沉的太阳把外头染成了泛红的色彩,凉爽的风从微开的窗户吹进来。老师站在讲台上,整理着自己散乱的笔记和教科书。我走上前去叫了声老师,她歪着头看我。
“您怕不怕四周的人如何评价您?”我问老师。
我想着羽田老师,提出这个问题问新老师。羽田老师为了维持自己的声望于不坠,于是想出了把我当成牺牲品的方法。我是被害者,但是我能理解羽田老师的心情。只要是活着大家都是一样的,总认为随时有人看着自己,给自己打分数,不想蒙羞又想成为众人的焦点。受到赞赏固然高兴,但是又担心一旦失败会遭到嘲笑。每个人都很在意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同时也因而感到恐惧和不安。
但是我对新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产生了好奇。因为她是一个跟低年级的学生玩躲避球时,被球砸到鼻子而留出鼻血时会号啕大哭的人,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她一直都很快乐的样子。
面对我唐突的提问,她感到惊讶得交抱着双臂,脸上露出努力思索的表情。我跟老师在没有其他人在的安静教室里,面对面交谈着。有学生晃动着书包跑过教室旁边的走廊。过了一会儿,老师很难为情似地说:“我努力的结果既然是这样,那我也没办法呀。”
我想,一定不会再有人像我以前一样成为牺牲的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