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问到「你是怎样和你太太认识的」时,阿笃回答「是因为打破茶碗的关系」。由于他并未进一步说明,所以对方似乎在脑中自行想像,描绘出一个恰如其分的故事。然而,任凭他们再怎么发挥天马行空的想像力,也绝不可能想像出阿笃与美耶子邂逅的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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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三宅笃受一位担任某食品制造商部长的客户之邀,一同到店里喝酒。
阿笃和高岛先生的关系有点与众不同。每到季节变换的时候,高岛先生便会向阿笃的上司询问:「这个礼拜,他有空吗?」接着电话就会转给三十出头,仍未有任何头绪的阿笃。这位客户给人的风评,向来是行事干练、手腕一流,而且据说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董事;面对此人的邀约,上司自然是不敢怠慢。上司心甘情愿地将阿笃双手奉上,不过,阿笃本人也很期待这样的邀约。他与这名客户年纪相差有如父子,同时对方身为重要的客户,理应会敬而远之才对,但阿笃心里认为,比起那些总是在打听彼此奖金有多少,或是老围着结婚的事打转的同期同事们,和此人喝酒愉快多了。高岛先生的嗜好多样,而且凡事讲究。举凡运动、酒、音乐、文学、美术,以及其他各种领域,他都具有超乎一般人的水准。话说回来,阿笃之所以能和高岛氏一拍即合,也是因为阿笃自认同样是个嗜好多样,而且凡事讲究的人,只是高岛先生的程度远远凌驾在阿笃之上。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对店家的品味一致。有其他不必要的女性在场、料理中看不中吃,或是让人待不住的店家,他们绝不光顾。他们钟情于店面小、气氛佳、店主服务周到、对餐饮的小细节也都面面俱到的店家。高岛先生对这种店家如数家珍,而且是最适合带人光顾这些店家的人物。
「今天要带你去我最钟情的一家店。」
高岛先生露出狡黠的笑容。
「不管是去哪里,我一概奉陪。」
阿笃笑着应道,内心充满好奇。高岛先生最钟情的店,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无从想像。
春日的黄昏。一群脸上写着「毕业生」的年轻人,从尚未习惯的敬语中得到解脱,以一脸松了口气的神情踏上归途。新的一年已开始展开,这时候,公司的菜鸟们也已快要习惯将「您的吩咐,我明白了」这句挂在嘴边。这是会让人莫名感到心伤的季节。我这么做对吗?这真的是我想追求的吗?难道我就这样投入自己的岁月?
在日比谷线的人形町车站下车后,阿笃望着高岛先生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久来到一处巷弄,传来一阵熟悉的香味。这里是东京的某个角落,若非工作的关系,绝不会踏足此处。没想到东京现在还有这种地方。炖油豆腐的芳香在空中飘荡,送入鼻端,嗯~~味道应该很棒吧。
细窄的石板深处,透射出温暖的橘色亮光。
「你听好了。店门口有个让人坐的地方,到时候会出来一名女孩,你要对她说『可否给我杯水喝』,知道了吗?」
「由我来说吗?」
「没错。」
「看来,要进这家店还真不容易呢。」
「不是这样的。你就当作是被我骗这一回,照我的话去做吧。」
「好吧。」
阿笃一脸茫然。好个繁复的仪式。这种爱摆架子的店家,应该不是高岛先生喜欢的类型才对。「请给我杯水喝」这像极了在童话故事中登场的老头子所说的台词。故事中有三个儿子登场,只有老么给那名老头子水喝,结果从此得到幸福。
虽然老旧,但这座独栋宅院却维护得很讲究。苍翠的园艺和湿润的青苔气味迎接这两名来客,从门帘内频频传来暖烘烘的热气香味。
「请问有人在吗?」
阿笃以略带紧绷的声音向屋内喊着,旋即有个清亮的声音应道:「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通过走廊,向他走来。阿笃莫名地感到心跳加速。
他原本想像是名身穿和服的女子,但没想到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名身穿白色毛衣搭牛仔裤的少女。宛如一朵朴素无纹的栀子花,少女脂粉末施,从她清爽的短发下露出的脸部线条,以及纤细的身体曲线,洋溢着一股柔顺和洁净之美。阿笃望着她的容貌,为之一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吃惊。
友人经常笑称阿笃是「师奶杀手」,年长而且行事干练的女性,总会对他多一分关爱。而他自己也许是父亲早逝,母亲独力将他扶养成人,因而受到这样的影响,所以对于人生阅历丰富、可以将人与人之间复杂纠葛的关系藏在心中、一笑置之的女性,阿笃特别有好感。对于公司内那群像小白兔般的女孩,阿笃没有半点感觉,他无法理解和他同期进公司的男性们为何会喜爱那种像人偶般的女人。然而,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名女子,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女人。她会令人对其多采多姿的过去和未来产生遐想,但却不带丝毫的灰暗和沧桑。
「可否给我杯水喝?」
在高岛先生的催促下,阿笃想起刚才约定的事,如此说道。
「好。」
少女静静地应了一声,复又消失于屋内。
高岛先生笑呵呵地拍着阿笃的肩头,令阿笃感到莫名其妙。
他坐在椅子上等候,不久,少女端着一个托盘走来,上面放着一只茶碗。
「请用茶。」
当她如此说道时,阿笃感觉得出一旁的高岛先生相当吃惊。
「谢谢您。」
正当阿笃伸手欲从少女手中接过茶碗时,两人四目交会。她的双眸恍如平静的湖面,感觉自己几欲被吸入其中。
「啊!」
少女微微发出一声惊呼,只听得乓当一声清响,茶碗在水泥地上裂成了两半。
*
「刚才小女失礼了。」
无论是醇酒还是菜肴,都相当出色,店内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
尽管高朋满座,但屏风巧妙地区隔席位,让人有到好友家作客的放松感。正当阿笃和高岛先生感到悠然自得时,传来了这个客气的声音如此说道。
「别这么说,老板。是这小子见到令媛,一时出了神,才会把茶碗给摔落地上,是他不对。」
高岛先生苦笑着说道。接着神情陡然转为严肃。
「不过,令媛请这小子喝的是茶哦。」
「是啊。」
阿笃望着店主的容貌一眼,胸中又是一阵冲击。
好俊美的店主。虽然有很强烈的存在感,但却洋溢着一股爽快、开朗的轻盈之感,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很值得欣赏,如同艺术品一般。这是对自己的工作追求精进,因而感到满足的人,才会有的怡然表情,不带一缕虚张声势和半点尘埃。阿笃目睹着像他这样的人,顿时感到一阵羞耻,同时强烈地厌恶起自己。自己就算年岁增长,也不会有这种神情;思绪至此,登时感到一股深沉的绝望,过去有许多日本人都拥有这样的面貌,但他们都已早一步离开了人世。阿笃从以前开始,对于能靠自己的努力而对众人有所贡献的职业,向来都有一股强烈的自卑感。尽管别人夸他是一流企业的员工,但他总自嘲自己不过是将别人制造的商品通有运无罢了,随着工作年资的增加,这种念头变得益发强烈。
「请两位好好享用。高岛先生爱喝的好酒,里头还多得是。」
店主和颜悦色以对,也向阿笃行了一礼。在那一瞬间,阿笃感觉店主紧紧注视着他。
「你怎么啦?脸色怪怪的。」店主离去后,高岛先生望着阿笃如此问道。
「这位店主的表情很不错。」
「是啊。」
「以前NHK有个歌唱节目,会让某一位歌手演唱各种不同的歌曲,节目名称叫作『BIG SHOW』;在几年前的一次过年期间,会重播山口百惠表演的那一段节目。当时我刚好没其他节目好看,所以就拿它来打发时间,结果令我相当震惊。山口百惠的表演当然也很出色,不过,电视音乐会的镜头不是都会带到观众的表情吗?因为当时正好是山口百惠即将退出演艺圈的时候,所以观众不分男女老幼,各个年龄层都有。令我吃惊的是,每位观众都显露出非常美的神情。那是纯净、积极、完全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羞耻的神情。不久前,日本人个个都是这样的面容,但如今,总感觉已不再有那种自信,取而代之的,是略为自虐的神情,宛如陡然板起了面孔一般。相反地,虽然也生出了许多悟性绝佳、相貌出众,但是不太像日本人的孩子。不过,像前面提到的那种美丽的神情,恐怕在今后的日本人脸上是找不到了。一想到这里:心情便觉得有些沉重。」
「你也真是个怪人。」
高岛先生露出惊讶的表情,往自己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接着也替阿笃斟了一杯。
「不过,哪个时代都一样。」
高岛先生的表情蓦然严肃了起来。
「大多数的人为了生活,不得已要在时间的追赶下,全心投入非出于本愿的工作中,然后转眼间年华老去。只有极小部分的人,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而且是足以代表其时代的工作。」
难得高岛先生会道出这样的话语。
「不过,正因为有人从事这些出色的工作,我们才能得到拯救。我们拥有他,而他代表着我们的时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才能不停地走下去。我想,不论哪个世代都一样是这个道理。」
高岛先生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
「对了,高岛先生。你也差不多该向我解释了吧。」
「嗯?」
「就是你对这家店情有独钟的原因啊。还有,那杯茶是什么意思?」
阿笃向他套话,高岛先生再度露出狡黠的笑容。
「你将来保证有出息。」
「我将来?」
「也就是说,一开始走出来的那名少女,对于初次见面的客人,能看出对方的未来。」
「怎么可能。」
「我没骗你。这是在少数人当中相当有名的传闻。听说为了要了解她所给的判定,就连一些政治家和企业家也会悄悄前来造访。倘若来者日后会遭遇重大的不幸和灾难,或是这名客人做尽坏事,便会在玄关尝到闭门羹。」
阿笃听得背脊发毛。没想到世上竟有人能洞悉未来。
「如果是没什么过人之处的凡人,对方便会端出一杯白开水。接着单纯地当一名客人,在店里喝酒用餐,然后离开。」
「那么,如果端出来的是茶呢?」
阿笃抬起头。高岛先生以一本正经的神情点了点头。
「表示此人日后将有一番作为,在世上一显长才。」
阿笃顿时酒意全消。我有这种可能吗?
「高岛先生,对方当时给了你什么?」
阿笃蓦然想到这问题,出言询问。只见高岛先生耸了耸肩。
「我只得到一杯白开水。真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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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岛先生再次和阿笃连络,离上次造访那家店还不到两个礼拜。
「你明天有空吗?」
「有空啊。有什么事吗?」
「上次去的那家位于人形町的店家,听说要结束营业了。」
「什么?」
「对方和我连络,说这是最后一次营业,希望我务必能够前去。老板还特别希望我找你一起去呢。」
「找我?」
「总之,就一起去吧。」
「好。」
那家店我只光顾过一次,为什么店主会找我去。阿笃并不明白个中缘由,但隔天他还是与高岛先生会合,一同造访那条令人怀念的巷弄。
虽然心中怀有期待,但自始至终都只有店主在招呼他们,不见那名少女现身。此外还有几个人像是熟客,想必是受店主之邀前来,店内早已闹哄哄。
「今天我请客。」
店主爽快地留下这么一句,便走进了厨房。取而代之的是不惜成本、不断从里头端出的醇酒和佳肴。
「店主歇业,是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
阿笃向高岛先生询问,但高岛先生似乎也不清楚详情。
「总之,我们就好好享受老板的这份用心吧。老板应该也很希望我们这么做才对。」
阿笃心想,这番话也有道理。于是两人便一如往常,随兴地天南地北闲聊。
夜色渐深,可以听见店主四处向包厢里的客人寒喧,客人也相继离去。看来,店主打算最后再来到这间包厢向阿笃他们问候。
不知何时,店内已是一片寂静。也许因为喝的净是好酒,所以几乎没有感到醉意。这时,一枝独秀插在壁龛前的一朵鲜花映入眼中。
郁金香花瓣透着粉红的颜色,显得极其鲜明。在它那引人无限怜爱的线条中,浮现出那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身影。
阿笃回头一看,店主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静静地低头行了一礼。
「今日两位百忙之中前来,不胜感激。」
「我们才是呢。很高兴你找我们来。你总是带给我们很大的满足。如今你要结束这家店,真的很遗憾。老板,你也陪我们喝几杯吧?不过,都快关门了才找你喝酒,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我的荣幸。」
店主拿来了一只酒杯,接受高岛先生的斟酒。
「这里日后会如何处理?」
「我将它顶让给年轻人。我吩咐过他,先休息一阵子,接下来再照他的意思重新装潢,随他去运用,届时店里将会焕然一新。我想,一定会是间不错的店。两位再记得来捧场。」
「这样啊,这么说来,这里不会就此消失啰。那我可放心了。老板,你自己有何打算?」
「我打算回乡下,到我弟弟从家父手中接下的那间小温泉旅馆帮忙。等一切安定之后,欢迎两位来玩。不过,店面真的很小。」
「令媛就留在这里吗?」
现场陷入一阵不自然的沉默,达半晌之久。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店主并未回答我们的问题,而是以略带关西腔的语调开始话说从头。
*
当时,我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仗着自己的手艺,很早便已独立创业。在我的吹捧下,有人肯出资赞助,所以我变得非常傲慢。虽然也有几名年轻人肯跟随我,但拥有一家店,要好好加以经营,却又是另外一门学问。虽然我对料理充满自信,但以我当时的年纪,对于待客之道以及对员工的照料等大大小小的事,尚无法面面俱到,结果搞得一团糟。就连当初相信我的才能而跟随我的那批年轻人,也纷纷离我而去。我变得自暴自弃。如今回想起来,仍会感到背脊发凉。
那名男子前来的那一天,我至今记忆犹新。他带着一名步伐还未走稳的小女孩。要我让他住在店里,只要求让他和这个孩子有饭吃就够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求。此人比我年长,但姿态却摆得很低。对于这宛如作梦般的提议,起初我感到半信半疑,但因为当时欠缺人手,而且这名男子看起来朴实而又诚恳,所以我便叫他当天开始上班。
他真的很卖力工作。从第二天起,他连店里一些看不到的死角也擦得亮丽如新,而且还懂得插花。虽然少言寡语,外加一脸粗犷的长相,但却很得人缘,接待客人的手腕更是堪称一绝。帐目也都算得清清楚楚,与我们往来的生意人,不久便认定他不是易与之辈,而对他敬畏三分。他的孩子也相当有家教,既不哭也不闹,总是静静地等候父亲返家。没多久,店里已形成一股凝聚的气氛,我们终于也能静下心来认真工作。自从可以专心投入料理的工作后,运势也逐渐好转,来了许多好客人,开始四处树立起名声。
那名男子对自己的出身向来只字未提,我也曾怀疑他可能是因为干了什么坏事而逃亡,但是对他的人品了解愈深,愈发了解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我担心自己若是一再追问,弄巧成拙,反而把他给逼走,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我打定主意,决定一概不去过问。然而,我终究还是禁不住好奇,曾一度向他询问过此事。我问他为何要来我们这家店?结果他回答道:「某天,我在脑中看到这家店的招牌,于是我信步而行,最后来到了店门前。美耶子告诉我,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只告诉我这么一句。
我隐约感觉得出来,他似乎也是一名厨师。而且拥有高超的手艺。某天,我有位亲戚过世,于是我临时外出。当时有个别家店里的小伙子,看我们这家店佳评如潮:心里颇不是滋味,当此人得知我外出时,刻意找来一位美食方面的知名作家到我们店里,令留在店里顾店的员工吓得魂不附体……这时,他突然走进厨房,一面和客人聊天,一面开始动刀切起那只当天刚进货的大鲷鱼。听说他望着客人的脸,言笑晏晏,未曾低头望过一眼。尽管如此,他的刀工一样无可挑剔,一旁的人看得全身毛骨悚然。那名不怀好意的男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脸色惨白,最后就这样悄然离去。不过,他只有那次手握菜刀,之后便未曾再见过。
他的孩子上小学后,也经常会出入店里帮忙。某天,她看到一名走进店里的客人,登时像着了火似的嚎啕大哭。她那嚎啕的模样非比寻常,所以我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结果她回答我「那位叔叔烧起来了。」当时我应了一句「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把她训了一顿;但过了一个月后,那名客人亡故。听说是公司倒闭,他在杀了家人之后,自己引火自焚;从那之后,我们开始注意起美耶子所说的话……
从小便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事物,想必很不好受。不过,从她升上高中后,她似乎便已坦然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体质。她甚至自己在外头买来了一个小茶碗,不知从何时开始,养成将茶碗端到客人面前的习惯。她说自己可以从茶碗的水中看见对方的模样,相当地珍惜那只茶碗。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预感……美耶子升上高中后不久,她父亲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得回常野去。希望你能暂时替我照顾美耶子。」
美耶子似乎也接受了这件事。尽管我一再慰留,但他似乎非常急迫……结果就这样一去不回。由于多亏了他,这家店才得以屹立不倒,所以我本想送他个像样的礼物,但他却执意不肯收,就这样离去。我连他的故乡是哪里都不清楚,只知道好像是在宫城
县的某处。
美耶子就这样独自一人,无怨无悔地继续在店里帮忙。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这对父女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是他们父女为我创立了这家店,并守护着它。这中间究竟有何等的因缘呢?世上的确有许多不可解的神秘事物。倒不如说是我在帮忙这对父女,这样还比较正确。
如今,美耶子摔破了茶碗。她说自己已无法再看出那种景象。看来,她是对那位先生一见钟情了。我听她那么说:心里想,哎~~这家店离我而去的时候来临了。于是我才决定结束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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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阿笃登时回过神来。「对那位先生一见钟情。」
「——可否请您娶美耶子为妻?」
不知何时,店主已凑向阿笃身边。
「老板……」
「我听说您至今仍是单身,因为感到心急难耐,所以我才向高岛先生请托。或许您会觉得这是我这个老头子自己在胡言乱语……」
店主拼命磕头请托的模样,看来显得有几分苍老。高岛先生急忙加以劝阻。
「老板,你说的话我明白,不过,凡事总有个先后顺序。你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小子恐怕一时之间也慌了手脚。搞不好他另外有什么心上人也说不定啊,你说是吧?」
高岛先生转头朝阿笃望去。眼中流露的神色,似乎是在告诉他——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阿笃在看到他这种表情的同时,不自主地脱口说道:「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他蓦然朝壁龛的花望了一眼。这花是谁插的呢?
高岛先生一脸瞠目结舌的神情,店主也双目圆睁,抬头而望。
「在下很乐意娶小姐为妻。」
阿笃这声回答,充满了肯定的语气。
「三宅老弟。」
两人张大着嘴,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阿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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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和家父来到那家店时,叔叔脸上散发的光辉。于是当时我心想,就是这里了。」
经过几次约会,正式订下婚约后,美耶子如此说道。
「接着,我从叔叔的脸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当时我年纪尚小,所以不大明白,不过,是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
阿笃是一直到后来才仔细去思考美耶子这番话的含意。
她之所以来到那家店,是为了遇见我吗?倘若真是如此,我前往那家店,也是老早便已注定的命运?
「家父现在仍旧百忙缠身,所以不太方便,等日后我们再一起去家父的故乡吧。我也只有小时候去过一次。」
阿笃与美耶子的父亲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订婚,另一次是结婚当天。他似乎相当忙碌,见面的时间很短,但却深深被他所吸引,感觉他无比巨大,很不可思议。阿笃和他们父女接触后,觉得自己正慢慢踏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和美耶子共同生活后不久,他发现橱架上搁着一只茶碗,与昔日打破的茶碗非常相似。她似乎又开始看见什么了。
如果命运真的存在……最近阿笃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每个人一生该做的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或许我也有我该做的事。可能我在不知不觉中,于某个庞大的运作下,扮演着某个重要的使命。和我的妻子一起走在这命运的洪流中。
某日,阿笃一位学生时代的友人和他连络;这位朋友支持某位没有名气的政治新人,他希望阿笃能到这名政治新人的选举事务所帮忙。虽然是个没没无闻的新人,但听说深具领袖魅力,是一位相当优秀的人才。阿笃向来便对政治兴趣缺缺,原本他打算立即回绝,但就在他准备将这封信扔掉时,突然心念一转。
姑且先见个面吧。他拿起那封信。现在开始还不迟,这或许是个契机。现在他按着电话按键的动作,是否多年后仍会一再地忆起?此时阿笃的心中并未有任何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