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colonct
录入:越离、年下maniac、19、胭条彻、基
校对:王大夫
神去村的村民大部分都很温和,位在最深山的神去地区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哪啊哪啊」是村民的口头禅,这并不是在对别人打招呼,也不是随口敷衍一声「哪啊哪啊」,而是带有「慢慢来嘛」、「先别急」的意思。久而久之,他们用于各种场合,甚至表达「真是悠闲舒服的好天气」时,也只要用「哪啊哪啊」这四个字就可以了。
村民有时候会站在路上聊天。
「哪啊哪啊哪。」(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对啊哪。」(对啊。)
「你家那个又去跑山了吗?」(你老公已经去山上工作了吗?)
「今日就在近处,他原本说早上就去哪啊哪啊,但这时候还在哪啊哪啊,我想用扫除机哪啊。」(今天就在附近的山上,他原本说早上去慢慢工作,但现在还赖在家里发懒,我想吸地也没办法,真伤脑筋。)
一开始,我就像鸭子听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神去村位在三重县中西部,靠近奈良县交界,村民说话都带着关西腔,语尾都会加一个「哪」,这应该也是让村民的言行举止放慢步调的原因。
「你的肚子不痛了哪?」
「嗯。」
「我想你是吃撑了哪。」
「我想也是哪。」
听到他们这样的对话,真的会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软下来了。
当然,再怎么温和的人,偶尔也会有激动的时候,这时候,在语助词的「哪」之前,就会再加一个「呢」。
「我不是说了,一年级的学生要有大人在旁边时才能去河里玩呢哪!下次再让我看到,我可是会(真的)发飙呢哪!小心河童会来偷拔你们的屁眼蛋呢哪!」
我曾经目睹直纪痛斥小学生,因为神去话的语助词有很多听起来像「哪」的音,所以即使骂人的时候,也有一种不痛不痒的悠哉。至于直纪是何方神圣,我自然会说清楚。
不过,用「河童」来吓小鬼会不会太猛了?屁眼蛋又是什么?我屁股上课没长这种东西。小鬼终究是个小鬼,照样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嚷嚷:「河童好可怕,我不喜欢。我以后不敢了,原谅我哪。」会不会太单纯了?简直就是日本民间传说的世界。
我离开从小长大的横滨,住在神去村的神去地区差不多快一年了。突然想要把这一年所发生的事记录下来,神去的生活在我眼中实在太稀奇了,尤其村民更古怪。他们看似温和,却会默默地做出一些破坏性的举动。
虽然我不知道往后在这里的生活是否顺利,总之,我决定动笔写写看,与喜家那台积满灰尘的电脑接上电源后还可以使用,只可惜没接网路。与喜家用的是黑色转盘电话(我来到神去村后第一次看到实物),而且,所有的房间都没有网路线的接座,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买电脑。是基于好奇心吗?一定是买回来之后,觉得看说明书太麻烦,就把电脑摆在一旁了。
至于与喜又是哪号人物,我有机会再跟各位解释。
虽然我没写过长篇大论的文章,但记录这段生活,可以让我的心哪啊哪啊(平静)下来,也可以整理自己的思绪。冬季期间,工作不会太忙,有很多时间可以写作。
神去的村民之所以重视「哪啊哪啊」,应该是基于大部分人都从事以一百年为单位循环发展的林业工作,加上晚上没有任何娱乐,天暗之后,只能早早上床睡觉这两个理由。即使再怎么匆忙,树木也不会加速成长,所以,大家都吃饱睡饱,明天继续过哪啊哪啊的日子。几乎每个人都抱着这样的态度。
这一阵子,我说话时,也很自然地加上「哪」的音,但我的神去话功力还很差,无法顺利把他们的对话记下来,只能请各位在阅读这本书时记住,神去的村民满口都是神去话。
实际上,我无意分享这份稿子。但我会假装有读者在读而写下去,所以「各位切记神去的村民一开口都是神去话」,这听起来不是挺像一回事的吗?……算了,好像没什么了不起。
总之,我打算随心所欲地把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写下来,请各位也带着轻松的心情读下去。哪里来的各位啊,嘿嘿。
我原本打算高中毕业后,靠打工自力更生。
我的课业成绩不理想,对读书也没有兴趣,所以无论父母和老师都从来没有劝我:「先读大学,再来考虑其他的事」,但我也无意进哪家公司,过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想到年纪轻轻,人生就这么决定了,心情其实超闷的。
在高中毕业典礼这天之前,我一直在便利商店打工,日复一日地过着胸无大志的生活。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好好找一份工作,未来堪虑,周围的人也都耳提面命地警告我,但我对几十年后的「将来」完全没有真实感。所以,我决定不去思考,不必自寻烦恼。当然,我并没有想做的事,也不认为能够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我只知道这件事,因此,我原以为毕业典礼之后,仍然会日复一日地过这种乏善可陈的生活。
没想到参加完毕业典礼,一回到教室,班导阿熊(熊谷老师)就对我说:
「喂,平野,老师帮你安排了工作。」
我从来没托他帮我找工作,所以「啊?」了一声。阿熊却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没想到真的不是开玩笑。
我被阿熊一路拖着拉回家,老妈早就将她自己的东西全都搬进我的房间里,包括她邮购买回来之后完全没有用过的健身器材,现在全在我的房间里。
「你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已经寄去神去村了,你要乖乖听村民的话,好好工作。对了,这是你爸给你的。」
神去村是什么地方?老妈拿出一个白色信封,说是已经出门上班的老爸给我的,接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要把我赶出家门。信封上写着「程仪」,里面装了三万圆。三万圆能干什么啊!
「别开玩笑了!」我大声咆哮,「太不讲道理了,为什么突然赶我走!」
「『只有月亮没有安息』,」老妈翻开手上的笔记本念了起来,「『从窗户窥视着我的心』。」
这是《本大爷诗集》!我发出无声的呐喊,跳了起来。干!我藏在书桌的抽屉里,老妈居然未经我同意,就擅自偷看!
「还给我!」
「不要。如果你不想我把这些内容影印发给你班上的同学看,就给我乖乖去神去村。」
没血没泪的魔鬼老妈居然对正值多愁善感青春期的儿子下这种毒手。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会火冒三丈。
「有意思,原来只有月亮没有安息呢。」阿熊笑了起来,「别担心,老师也不会告诉别人。」
人类赶快毁灭吧!这下子被老妈的阴谋暗算的我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家了。
老爸减薪后,老妈希望我赶快独立。屋漏偏逢连夜雨,住在附近的大哥、大嫂刚好生了孩子,老妈一看到长孙就眉开眼笑,根本不管我的死活。老爸向来都是妻管严,我猜想他被赶出家门的日子也不远了。
阿熊送我到新横滨车站,推我上新干线,在便条上写了去神去村的方法,然后塞到我手上说:
「你一年都不能回来,保重身体,好好干活。」
后来我才知道,家里瞒着我申请了「绿色雇用」,这个制度会让愿意从事林业工作者,获得国家补助款。这基本上是国家支助重新雇用移居者和返乡者的制度,像我这种刚毕业的年轻人能够获选可说是例外中的例外。可见林业界的人手严重不足,居然核准了我这种例外。
只要林业工会或林业公司愿意招收培训生,每收一位培训生,国家会在第一年支付给他们三百万日圆补助款。当然,因为尚需要支付对林务一无所知的培训生生活费用,以及指导人员的人事费用、机材费,三百万其实并不足够。
但在年轻人口越来越少的山村,村民看到终于有人愿意投入林业时,他们都会竭诚欢迎,热心指导。面对三百万补助款和村民的善意、热忱,我根本不好意思说出「我还是对林业没有兴趣」这种话,简直就是成了瓮中之鳖。
我在名古屋下了新干线,换了近铁线来到松阪,然后又搭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线摇晃了半天,一路驶向深山。我仍然没搞清楚状况,连哄带骗地被赶出了家门,既无助,又懊恼,更寂寞,但我还是抱着轻松的心情,先到便条上所写的地址再说。我当成是趟旅行。
路途间,我用手机和朋友互传简讯,打发时间。
「阿熊突然要我去一个叫神去村的地方。」
「真的假的!?哇噻,会不会太酷了。」
不久之后,手机显示「无讯号」,收不到讯号!有没有搞错啊!这里真的是日本吗?我只好放弃传简讯,欣赏窗外风景。
地方线的列车只有一节车厢,也没有导电架,更没有输电线。我元本以为是电车,看起来又像公车,但却是在轨道上行驶。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了,
车上没有车掌,乘客下车时,由司机负责收票。包括我在内,从头到尾只有四个乘客,最后只剩下一个大口吃着橘子的老太太。那个老太太也在我的前一站摇摇晃晃踉跄地下了车。
分不清是公车还是电车的地方线,沿着溪畔的山腹行进,越往上游的方向前进,河水越清澈。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干净的溪流。山景渐渐现于眼前,几乎难以察觉自己身在山中。
搭电车在群山中穿梭,所看到的景象和在森林中行驶的感觉差不多。
山上积着薄雪,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杉树。事实上,其中混杂了不少桧树,只是那时候我还无法分辨杉树和桧树。
天气变暖时,住在这一带的人会深受花粉症之苦吧。
我还在事不关己地为别人操心时,很快就到了终点站。那是一个无人小站,一踏上月台,潮湿且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放眼望去,没有任何民宅。层层的群山轮廓也隐入黑暗中。
现在是什么状况?我杵在老旧的车站外,远处一辆白色小货车一路闪着车头灯,沿着山路开下来,停在我面前。从驾驶座走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我吓了一跳,因为他一头短发染成刺眼的金色,看起来很像黑道小混混。
「你就是平野勇气吗?」
「是的。」
「你有手机吗?」
「有啊。」
我刚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就被他抢了过去。
「喂!」
我差一点就抢到了,但他的动作还是快一步。他拆下手机的电池丢进了树丛,电池似乎掉进了水里,传来一声「噗嗵」的水声。
「你干嘛!」
「哪啊哪啊,反正这里收不到信号,留着也没用。」
这是犯罪吧。我火冒三丈,这个满脸奸笑、来历不明的男人太可怕了,我转身走回车站。我才不要留在这种鬼地方,我要回去。
但是,已经没有电车回松阪了。末班车是下午七点二十五分,有没有搞错啊?我无可奈何地走出车站,那个男人还在原地。
「上车。」他把变轻的手机还给我,「别慢吞吞的,行李呢?」
我只带了一个装了换洗衣服的行李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把行李袋丢上小货车的车斗,对我努了努下巴。他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浑身肌肉结实,而且动作也很敏捷。况且,从他可以忽然把别人的手机电池丢掉的凶恶程度来看,反抗他显然不是好办法。
无论如何,在明天早上之前,我都无法离开这里。我才不想睡在深山的车站里喂野狗。我豁出去了,坐上了小货车的副驾驶座。
「我叫饭田与喜。」
他自我介绍,沿途也只说了这句话。
小货车沿着玩去的山径继续向山里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随着海拔升高,我的耳朵也嗡嗡作响。他开车很粗暴,每次转弯,我的身体就被甩得东倒西歪,害得我有点晕车。
最后来到一栋像是集会所的建筑物前,我被赶下了车,行李也被丢下车。他开着小货车扬长而去,一个等着我的大叔请我进屋吃了火锅。
「山猪哪。」
大叔笑嘻嘻地说。他指的是山猪火锅。
大叔在值班室的两坪多大房间内为我铺好被子后也离开了,整栋建筑物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听到河流的水声和风拂过山间树林的声音,四周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我小心翼翼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向外眺望,外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任何风景。虽然时序即将进入四月,却仍然寒意逼人,直透心骨。
走廊上有一个粉红色公用电话,我打了一通电话回家。
「啊哟,原来是勇气。你顺利到那里了吗?」
老妈的声音后传来婴儿的笑声。大哥、大嫂似乎在家里。
「嗯,刚才吃了山猪肉。」
「真好,妈妈从来没吃过。好吃吗?」
「嗯。我想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在这里做什么?」
我很想说,我想回去,但是我咬着牙,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做什么?当然是工作啦。」
「什么工作?」
「反正,你能找到工作就是老天有眼了,你就别再挑剔,努力工作吧。无论任何工作,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呢。」
「所以我到底要做什么工作?」
「啊呀呀,洗澡水烧好了。」
老妈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就挂了电话。妈的,魔鬼老妈!居然也不清楚儿子做什么工作,就推我入火坑,一脚踢出家门。
我打开煤油暖炉,钻进了被窝。内心的不安和混乱让我超想哭,搞不好可能真的留下了一滴眼泪。
天亮之后,我搞清楚这里是林业工会。林业工会是什么?他们要雇我当事务员吗?我满脑子疑问,只知道,我要在这里接受培训二十天。
请我吃山猪火锅的大叔向我传授了「山林危险须知」、「林务专业术语」,我还学了如何使用链锯,但我整天挨骂。「腰更用力呢哪!」「手臂垂下来呢哪!」那时候,我终于明白将被送去林业的第一线工作。
林业?开什么玩笑,简直冏爆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地方线列车行驶的时段,大叔整天寸步不离盯着我,我虽然逮到三次机会试图逃脱,每次都被大叔发现,无法得逞,只好作罢。他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押回林业工会的事务所。大叔的手臂很粗,听说他曾经在山上把公山猪甩抛出去。
只能乖乖接受培训了,但我心里仍然静静等待机会逃脱出去。
「你可以去中村先生那里考各种证照哪,」大叔说,「加油哪。」
中村先生又是谁?他什么都没说。
在林业工会结束为期二十天的培训那一天,饭田与喜再度开小货车来接我。他开着小货车,载着我沿着河畔继续往上游的方向开。大叔站在林业工会那栋房子的门口,一直对我挥着手,好像要送我上战场。
因为整天都在练习链锯的使用方法,腰酸背痛,手上长了茧。我全身酸痛,走路时成了外八字。光是这段培训生活就让我体会到,我不适合林业工作,但也不敢恳求对方「让我回去吧」。眼前的情况也很难逃走,与喜坐在驾驶座上,一声不吭地握着方向盘。
林业公会事务所位于神去村内名为「中」的地区。与喜要开车载我去神去村最深处的「神去」地区,距离「中」将近三十分钟的车程。
神去地区是四面环山的小村落,几乎没有平坦的土地。神去河沿岸零零星星几十户人家,将近一百位村民,每户人家都在屋后的一片小田里种了供应全家人的蔬菜,还利用河畔仅有的平地开垦了水田。
这里的村民有一大半超过六十岁,附近只有一家卖日常生活用品的商店,这里没有邮局,也没有学校,如果想买邮票或是寄包裹,就要托前来送信的邮差代劳,必须去中地区才能寄宅急便,想要买随身用品时,也要翻越好几座山,前往名为「久居」的镇上。
这里什么都不方便。
与喜驶过一座小桥,把小火车停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去向东家打一下招呼嘿。」
东家?我正惊讶他居然会冒出这么老掉牙的称呼时,他已经走出庭院,头也不回地走向和缓的坡道,我慌忙追了上去。山上吹来跟冬天一样冷的寒风,路旁还留着少许积雪。沿途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这里的人口密度原本就很低,这时刻又刚好是中午。
东家的家「生长」在离河川有一小段距离的高地,背后靠山。这栋古老质实的日式传统房子的确适合用「生长」这个字来形容。宽敞无比的前院铺满大小相同的白色碎石,前院的角落放着一组用一整块木头制作的桌椅,桌子巨大到可以容纳很多人同时烤肉。好不容易走到玄关,那里也有两块巨大的门牌,其中一块写着「中村」,另一块写着「中村林业株式会社」。
这下我知道东家原来就是中村先生,看来我以后要在这里工作了。中村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点害怕,但越害怕反而越想见识一下。于是,我乖乖地跟着与喜走了进去。
与喜没有按门铃,直接打开玄关的纸拉门。不知是否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一个年约五岁的男孩从昏暗的屋内跑了出来。他皮肤很白,一对骨碌碌的双眼,脸颊红通通的。男孩开心地张开双手叫着:
「与喜!」
与喜叫了一声「嗨,山太」,把男孩抱了起来。
「清一在吗?」
「在!」
与喜抱著名叫山太的男孩,跨过门槛,走进屋内。沿着昏暗的通道,来到宽敞的泥土地房间和厨房。我从来没看到过别人家的泥土地房间和厨房连在一起,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外露的粗大横梁已经老旧乌黑,天花板的部分似乎是储藏室,有一个木梯架在旁边。
山太趴在与喜的肩头好奇地看着正在观察老房子的我。当我们视线相遇时,大概是害羞,他把脸埋进了与喜的肩膀,但又立刻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着我。当我们再度四目相接时,山太笑了起来,我觉得他真可爱。
也许是为了
防止寒气入侵,面向泥土地房间的和室木门是关着的,木门油黑发亮。与喜单手打开了门,向和室内探进头问:
「喂,清一,新手来罗。」
「喔,进来吧。」
没想到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我在与喜的指示下脱了鞋子,走进和室,还帮与喜抱着山太脱了鞋子。山太怕痒地嘻嘻笑着,与喜一把他放下来,他立刻跑了进去。
「山太,哪啊哪啊。」
山太冲到一个三十过半的男人腿上。他穿了一件深茶色和服,外面套了一件条纹铺棉和服外套跪坐着。这个瘦长脸的男人和山太不同,目光十分锐利。
「平野勇气,欢迎你加入,以后多关照。」他对我说道,「我叫中村清一,他是我儿子山太。」
原来他们早就安排好,要我在中村林业株式会社工作了。来到这种深山地区,连去地方线车站都很难,到底该怎么办?眼前我只好乖乖坐在坐垫上,与喜在我旁边盘腿坐了下来。
后门突然有动静,随即传来一个声音。
「啊哟,有客人?」
回头一看,一位秀气的美女打开木门看着我们。一双大眼和雪白的肌肤简直和山太一模一样。
「我老婆佑子,」清一哥介绍说,「佑子,这是新来的平野勇气。」
「很高兴认识你。」
佑子姐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我心头小鹿乱撞。在横滨,不,即使在电视上也难得见到这么好看的美女。我突然很想知道这段日子我会住在哪里?中村先生家很大,搞不好我会住这里。就在这一刻,顿时觉得别人玩去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帮我安排工作这件事也无所谓了。
大家一起喝着佑子姐泡的茶,山太和与喜以惊人的速度吃着羊羹。
「我刚才去看了后面的茶园,」佑子姐说,「嫩叶因为冰雪都冻伤了。」
「今年还真多雪,山上怎么样?与喜。」
「西边的山腰附近情况最糟糕,那一带有很多幼龄树。」
「那明天去起雪吧。」
听到清一哥这么说,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点着头,就连山太也不例外。「起雪」是什么?是铲雪的意思吗?路上的积雪并没有很深啊。我暗自想道。
清一哥向我说明了薪水是月薪制,也享有社会保险,工作时间原则上从早上八点到傍晚五点,但会因工作地点的不同,考虑到前往目的山林的时间,所以也会提早集合。听完之后,我更觉得「嗯,我果然对林业没兴趣」。
最后安排我赞助在与喜家。怎么不是清一哥家呢?我有点失望。佑子姐和山太送我们到门口,我和与喜沿着来路往回走。
「你完全没有经验吗?」
与喜问我,我有点不悦地说:
「在林业工会学了链锯的用法。」
与喜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吐了一口气。
「呿,链锯。」
怎样啦!之后,我们两人不发一语地走在路上。
与喜就住在刚才他停小货车的那栋房子,河边的那三栋房子中,他家是最中间那一栋。这栋传统的农舍建筑虽然不如清一哥家的房子那么气派,但如果在都市,这么大的房子也足以称为豪宅了。
庭院里有一个红色屋顶的狗屋,一只雪白的狗坐在狗屋前,一看到我们,立刻拼命摇尾巴。狗屋上钉了一个木牌写着「no-ko」,这发音是「乃子」(母狗名)吗?但无论怎样看乃子的后腿之间,都觉得它是只公狗。明明是公狗,却叫乃子。我偏着头感到纳闷。乃子的脸看起来好像在笑,被与喜摸了一下头,立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在拉开玄关门的前一秒,与喜大叫一声:「快闪!」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茶杯立刻从打开的门缝飞了出来,擦过我的脸颊,落在庭院里,发出清脆的声音碎裂了。
「你死去哪里去了呢哪!」
一个苗条娇小的女人站在泥土地房间,挡在那里。她和佑子姐完全是不同的类型,但五官轮廓明显,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没想到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庄,美女比率居然这么高。我暗自想道。我回头看着庭院里那只摔破的茶杯,一个大叔刚好走了过去,看看我们,又看看摔破的茶杯,露出诡异的笑容,却没有过来劝架,就直接走进对面的房子了。
吵成这样是家常便饭吗?与喜也一副处变不惊的态度。
「我老婆美树。」
他转头对我说道,然后又对美树姐解释说:「我不是说过要去中地区参加聚会吗?之后又去巡山了。」
「聚会是三天前的事,你之后一直在巡山呢哪?这么冷的天气,晚上也一直在山上哪?」
「对啊。晚上就睡在工会的事务所。」
他骗人。与喜根本没睡在那里,但是,我当然没吭声。
「你这个钝斧!我不管了呢哪!」美树姐大声咆哮。
「哪啊哪啊。」与喜双手做出安抚美树的动作,「他是平野勇气,以后要住在我们家。」
话锋突然转到我身上,我只好上前一步。
「很高兴认识你。」
美树姐不发一语,转身走进里面的房间。
与喜和他太太美树,还有与喜祖母繁奶奶住在一起,繁奶奶缩成一团坐在饭厅,就像是颗皱巴巴的馒头,看到与喜和美树姐夫妻吵架也不为所动,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木乃伊一样的摆设呢。
「唉哟,早就习以为常罗。」
繁奶奶说。繁奶奶的腰腿不好,不能下厨做饭。与喜站在泥土地房间准备晚餐,我在饭厅坐在繁奶奶的对面。
「美树姐刚才说『钝斧』,那是什么意思?」
「呵呵呵。」繁奶奶张开没牙的嘴巴笑了起来,「与喜的名字是我帮他取的,在本地话中,就是『斧头』的意思。」
这时,我终于发现那只公狗名字「乃子」的发音,原来在当地话其实是「锯子」的意思。
与喜、繁奶奶和我在饭厅一起吃晚餐。桌上只有白饭、腌萝卜和海带芽味增汤。美树姐在里面的房间没有出来。
「她好像生气了……」
「别担心,如果真的生气,她就会回娘家哪。」
与喜说着,吃了三碗饭。繁奶奶也添了一次饭。只有腌萝卜和味增汤的配菜,他们的胃口还这么好。我不由地感到佩服。
我对未来感到极度恐慌。我要住在这对凶恶夫妻档和奄奄一息的老奶奶的家里,并从事林业工作,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撑得下去。我很想赶快逃,但车站遥不可及,手机也因为与喜的关系不能使用了,我身上只有三万圆出头。想到前途茫茫,我只吃得下一碗饭。
繁奶奶会搭每周巡回两次的厢型车去久居的老人日间照护中心,她说她已经在那里洗过澡了,准备睡觉。
「我啊,身上现在已经不太长污垢了。」
与喜牵着繁奶奶走进厕所旁一间三坪的榻榻米房间。「好,晚安。」
与喜告诉我用铁制浴缸直接烧水洗澡的五右卫门风吕的使用方法后,我踩着底部的木板泡在热水中。总觉得摸到铁的缸身会烫到,身体也绷得特别紧。浴缸没有足够的空间伸展手脚,只能在水里蹲了老半天。与喜用柴火烧的热水似乎比用瓦斯或电力烧的洗澡水水质更柔软。
与喜在我之后洗了澡。我躺在饭厅旁三坪大榻榻米房间的被子里,听到隔壁放祖先牌位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与喜似乎在劝美树姐赶快去洗澡。
「我再去帮你把水烧热一点,哪?」
与喜拼命取悦美树姐。我还来不及听到美树姐的回答,就已经昏昏睡去。
山林工作通常由四、五个人组成一个小组共同进行。
中村林业株式会社有二十名员工,住在全村各个角落的员工每天都来这里上班。这家公司主要接受附近私有山林地主委托的疏伐工作,同时,还要负责养护全年度东家中村家的山林。
我和与喜同一组,我们这组专门负责中村家的山林,可以让我学到从植林到运材的整个过程。
这个组的成员有与喜、清一哥,还有五十岁左右的田边岩先生,和七十四岁、老当益壮的小山三郎先生。岩叔和三郎老爹都住在神去地区,是从小就在山里打滚的狠角色。
第一天上工,天还没亮,与喜就把我叫醒了,我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饭厅的矮桌上放了两个闪着银光的三角形物体。原来是超级特大号饭团,每个用铝箔纸包着的饭团差不多有三杯米的分量。
「美树心情变好了哪。」
与喜乐不可支地说。做这种看了根本没法让人食指大动,也称不上是便当的便当,是哪门子的心情变好?但是,我还是心存感激地捧着特大饭团,拎着装了茶水的水壶坐上了小货车。与喜把阿锯也抱上了车斗。
小货车往村落深处行驶了大约十分钟,很快就来到了没有铺柏油的路,周围也没有房子。有一个是通往溪谷的陡坡,路越来越窄,终于驶到了尽头。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小货车。
我们继续徒步上山。阿锯活力充沛,蹦蹦跳跳地冲上长了小草的斜坡。与喜上山的速度也
和走平地差不多,连大气都不喘一下。他身上背了小方巾抱着的饭团,肩上挂着水壶,一只手上拿着斧头。斧头!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斧头!
我拿着链锯拼命跟上与喜的脚步。与喜的腰上绑着类似美容师用的那种安置各种工具的腰袋。虽然看起来像是赶流行,但与喜应该是以实用为目的,除了像是锉刀的金属工具,还有裁短的橡胶管等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件件从腰袋的小口袋里探出头。
郁郁苍苍的杉树让森林的光线昏暗。
「这一带都来不及养护。」
与喜说,虽然他很冷淡,但似乎很愿意教新手。
「理想的森林应该更明亮,树木也会更粗壮。」
我气喘如牛,没办法搭腔。从远处眺望和实际爬上山,山的表情完全不同。这里的斜坡很陡,视线只能紧盯着脚下,根本没时间抬头看其他地方。有些陡峭的斜坡简直和悬崖差不多,在这种地方植林的人简直不要命了。树木种下之后,还要做养护工作,树木长大之后,还要伐木,然后搬运下山。这种斜坡根本连站也站不直,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向来没有惧高症,却因为眼前的高度和没有地方落脚忍不住双腿发抖,但我不想让兴喜发现我会害怕,所以咬着牙,紧跟上与喜的脚步。我们越过了好几个山脊,山谷的积雪很厚。走在斜坡上,树梢上的积雪不时砸落下来,我每次都吓得缩起了脖子。
我们终于抵达那天的作业现场。
清一哥、岩叔和三郎老爹早就到了,正等着我们。岩叔豪爽地向我打招呼:「勇气,你好。」听到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有点慌了神。三郎老爹笑嘻嘻地问:
「与喜和美树昨天吵得很凶,已经和好了吗?」
这时,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昨天走进对面那户人家的爷爷。明明都是同一组,看到组友夫妻吵架也只是在一旁看热闹而已吗?为什么不来劝架?如果劝架成功,搞不好我们可以吃到比较像样的晚餐。不过,美树姐那么气急败坏,我不得不承认,三郎老爹的判断是正确的。日后我慢慢还知道,三郎老爹察觉各种危险的能力是一流的。姜果然是老的辣,多年的经验不是混假的。
「昨晚我们好好沟通了一下,已经没事了。」
与喜面不改色地回答。他们是怎么好好「沟通」的?我为什么倒头就睡着了?真是亏大了。
「大家听我说,」清一哥戴起安全帽说,「今天要起雪,从这条线往山谷方向横向一排一排进行。开始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向山腰的方向散开了。岩叔和三郎老爹一组,与喜和清一哥一组,我跟着与喜和清一哥一组,我跟着与喜和清一哥哪一组。阿锯在两组之间跑来跑去,好像在为大家加油打气。
这一带的杉树无法承受雪压,纷纷弯向山谷,有些树几乎都快碰到斜坡了。
「如果不把它们扶正,就会长得很畸形,到时候就卖不出去了。」清一哥告诉我,「所以要把树上的雪抖掉,扶正树干,从山顶开始,横向一排排向下作业,弄完一排之后,再去固定下一排,这样的作业效率最高。」
虽说是幼龄树,但树高已经有三公尺,要怎么把雪抖掉?把树拉回笔直的状态后加以固定?正当我在纳闷时,清一哥拿出了稻草绳。
「先把这个绑在被雪压弯的树枝根部。」
与喜从清一哥手上接过稻草绳的一端,绑在靠中间的细枝干上。清一哥压低了腰,把手上的稻草绳另一端用力一拉,杉树的树梢就抬起了头。
「这时候,必须特别注意一件事。」
清一哥拉着稻草绳对我说,「把树拉直后,不能再往山的方向拉。如果角度拉过头,等明年积雪时,就会导致干折。或是明年无法顺利起雪,损失会很惨重。」
清一哥把手上稻草绳的另一端绑在灌木的根部,杉树立刻笔直地挺立在斜坡上。
「稻草绳很快就会腐烂,所以接下来就不用再管它。如果绳子中还有化学纤维,在第二年冬季来临之前,就要上山把绳子解开。否则,即使积了雪,树干也无法压低,就会造成干折。」
来,让你试试。听到清一哥这么说,我有点不知所措。与喜正接二连三地为斜坡上的杉树绑绳子。输人不输阵,我不能老是拖拖拉拉,依循着清一哥的指导下用力拉着绳子。
好重。虽然树干很细,刚才就连看起来力气不如与喜的清一哥,也看似毫不费力地把树拉了起来,但我拉的这棵树却一动也不动。
「把腰压低,后背和斜坡保持平行,尽全力拉。」
「嘿咻。」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树梢才终于抬起头。
「再用力点,还差一点。」
清一哥踩踏着刚才起雪那棵树周围的泥土,指引着我。
「对,很好。」
听到他的指示,我憋着气,慢慢改变姿势,打算把稻草绳绑在灌木根部。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绑绳子上,手臂的力量稍稍放掉了。
这下子杉树立刻反弹,我因为反作用力滚下了斜坡。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我要死了吧。阿锯在远处吠叫,最后,我的腰撞到斜坡下方的树木,才终于不再往下滚。我撞到树之后,树上的积雪全都砸在我的头上。我的工作服沾满了泥巴,一下子就弄脏黑掉了。
「喂,你没事吧!」
我看到清一哥慌张地跑了过来。与喜看到我手脚笨拙地摸着腰,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模样,忍不住放声大小。
「哇哈哈哈哈。」
在不远处工作的岩叔和三郎老爹听到他的笑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纷纷赶了过来。
「你们玩得很开心嘛。」
三郎老爹了解状况后,语带羡慕地说。
害臊和疼痛让我哭笑不得,我真的好想回家。
春天的脚步近了,此时下的雪又湿又重。
晚上躺在被子里,也可以听到山上的树木折断的声音。啪嚓,啪嚓。山上回荡着一声声清脆的声响。
每当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于心不忍,坐立难安,很想飞奔冲上山,为幼龄树起雪。同时,也会感到十分难过。因为山上的植树不计其数,以我的作业速度,即使花好几年的时间,也无法把所有被雪压弯的幼龄树拉起来。
当我辗转难眠时,经过我房间去厕所的与喜就会对我说:
「哪啊哪啊,即使你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赶快睡觉吧。」
言之有理。
从事林业工作后,即使看到树木无法承受积雪的重量而断掉,也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每一棵树木皆无法按计划生长。遭受雪折的树是生命,然而为了防止树枝折断,尽心尽力为树木起雪的人也是生命。虽然树木不会动,也不会叫,但它确实地生长着,我来到神去一年,总算能体会到这份工作就是用漫长的岁月和这些树木打交道。
但是,我才刚来神去村,当然不可能明白。
每当听到山上传来雪折的声音,心里就特别难过,但不是因为「树木折断了,怎么办?」感到难过,而是觉得「好烦喔,又要去山上起雪了」,因为失望而心情沉重。
总之,第一天上工起雪失败让我见识到了。
我重重地滚下斜坡,被与喜大肆取笑后,从此一蹶不振。如果我当时头刚好撞到岩石,岂不一命呜呼上西天了?我每次站在没有立足之地的斜坡上作业都胆战心惊,拉绳子时也畏畏缩缩的。
这里没有我可以胜任的工作。想到这里,我就懊恼不已。为什么逼我来到这种地方让我出尽洋相?我不想干了。我独自生着闷气,但其实是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丢脸,懊恼和生气只是为了不愿面对自己的没出息而萌生的感情。
在山上工作时,一旦注意力无法集中,很容易发生生命危险。所以,每工作两小时就会休息一下,吃午饭的时间也很充裕。
我们坐在斜坡上,打开便当。那片斜坡是开垦用地,待冰雪融化后,打算种植杉树苗。灰色的雪云布满了天空。
「这场不该在这个季节下的雪也快停了。」岩叔说,「到时候就要忙着整地,种树苗了。」
「是啊,」三郎老爹也点着头,「山上的工作并不是只有起雪而已,勇气,你也不必害怕。」
我低头不语,我的技术毫无进步,拖累了整组的工作效率。没有人责备我,反而让我更难过。我整天都在盘算如何逃离这个村庄,但是,我没有交通工具。与喜只要一回家,就把小货车的钥匙藏了起来。况且,我根本没有驾照,而徒步离开神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即使我想在路上拦车,搭便车到车站,村民也都认识我,看样子一定行不通。
简直让我进退两难了。我啃着巨大饭团时,远处仍然不时传来树木折断的啪嚓声,让人忍不住叹气。
「怎么办?」三郎老爹戳了戳与喜,「都是因为你欺负新手,害他整天都没什么精神呢哪。」
「我才没有欺负他。」
与喜搔了搔抱在他手上的阿锯的脖子,事不关己地说。阿锯摇着蓬松的白尾巴,扫到了我的手臂。
虽然清一哥没说什么,但似乎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有一天,雪停了,天气晴朗,吹来了和煦暖风。
「今天勇气不用上山,」清一哥说:「但要负责修整庭院的树。」
在邻近山头工作的日子,大家一大清早都在清一哥家集合,确认作业的流程。小组成员围在庭院的大桌子旁喝茶,冬天的时候,会在大铁桶里烧树枝取暖。
虽然在上工之前就先休息很奇怪,但这想必是在神去村的「哪啊哪啊」精神基础上而建立的习惯。在山上工作,只要一急躁,就准没好事。
「所有人吗?」
与喜咬着橘子,一脸不耐地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对我这个累赘感到厌烦。
「不,你留下来教勇气。三郎老爹和岩叔,还有我今天要去久须山南侧的斜坡整地。」
三郎老爹和岩叔「嘿咻」一声站了起来,就连阿锯也张大了鼻孔,一副好像在说「包在我身上」的表情。
与喜有点不满,但他不敢违抗东家清一哥的命令。
「如果他把整棵杉树都砍了,你就不要怪我呢哪。」
说着,他走向中村家主屋旁的仓库。清一哥他们分别坐上自己的小货车,准备上山。阿锯一开始兴奋地跟在与喜的身后,与喜不知道对它说了什么,它一脸「是吗?那我走了」的表情折回车旁,对着清一哥正在发动的小货车摇着尾巴。
我抱起阿锯,把它放在小货车的车斗上。清一哥从驾驶座探出头说:「一旦习惯与树木相处后,就不会感到害怕了。今天会帮上安全带,脚下也可以站得很稳,应该不成问题。」
不用想也知道,问题可大了。
中村家的庭院周围种了好几棵高大的杉树,用来阻挡从山上吹下来的风。我不知道清一哥是第几代东家,但这栋房子绝对有悠久的历史。周围的杉树有如神社周围的树一样茂密。
与喜从库房里拿出修整树木的工具。粗大的腰带、一端有金属扣环的牢固绳子,还有名叫「升柱器」的刀具。用两条带子把升柱器绑在长裤和工作鞋上,将刀刃固定于内侧。只要把刀刃前端插进树干,即使攀上没有枝桠的树木,也可以轻松爬上去。
但这未免太难了,我一千个不愿意,
「把刀刃插进树干,不是会伤害树干吗?」
「反正这些树不是用来做木材的,即使损伤也没关系哪。」
「爬上树的时候,双脚只能靠这个刀具固定吧?这不是很不稳吗……?」
「腰上有绑安全带,没问题的。废话少说,赶快上吧。」
与喜推了我一把,我来到庭院东侧的杉树下。树的高度远远高过两层楼房。
我听从与喜的指示,在腰上系了安全带。与喜把有金属扣环的绳子挂在我的安全带上,绳子呈圆环状,绕着杉树的树干一周。我抱着杉树,被绳子固定在杉树上。
安全带上还系了另一根绳子,挂着链锯。爬树的时候,双手必须腾空,爬到目标地点后,再举起链锯,把树枝锯下来。
爬树的时候,只有腰上的安全带绑在树干上,支撑身体。只能依靠浅浅插进树干的升柱器站稳双脚。
在距离地面六公尺高的地方,怎么可能维持这种宛如表演杂技的姿势使用链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与喜根本没用升柱器,只靠着腰上的安全带,就轻轻松松地爬上了树。他是猴子吗?他的安全带上只插了那把斧头。
「怎么了?你还不快爬呀?」
与喜像蝉一样伏在树干的正中央,低头看着还站在地上手足无措的我。
即使叫我快一点,我也没有把握在没有树枝可抓的情况下,如何爬上这么粗大的树干。我先用手臂抱着树干,想把右脚上的刀具插进树皮,但链锯和脚上的升柱器太重了,根本无法施刀,好不容易才爬了一小截。我这副蠢样简直就像扑倒在横纲胸前的低级相扑力士。
忽然间,升柱器上的刀刃松脱,我整个人滑到了地上,下巴都被树干磨破了。
「你在干什么呢哪?」
与喜叹着气,从树上滑了下来,解开安全带,站在我的身后。
「我撑住你的屁股,你再试一次。」
我讨厌我自己不敢说不的懦弱性格。无奈之下,我再度抱着树干。
「以腰为支点,身体稍微向后仰。」
「脚,脚!要把刀刃插进树干。」
他不断提醒我,我拼命挪动身体。因为与喜扶着我的屁股,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超越自己身高的位置,但离有树枝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很好,」与喜说:「你很轻,按这个要领继续往上爬,哪啊哪啊来。」
慢慢地,放松心情。我小心翼翼地活动受教,也慢慢掌握了诀窍。与喜说的没错,只要以腰部为支点,手臂就不需要太费力。即使不看脚下,我也慢慢了解刀刃该以怎样的角度插入树干。
「很好,很好。」
与喜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想不到他已经在旁边的杉树上,爬到和我相同的高度了。他安全帽下的双眼露出笑意。我第一次受到称赞,忍不住暗爽。我已经可以放开一只手抓脸了。
「继续加油,我会告诉你该锯哪一根树枝。再爬高一点,别往下看。」
被他这么一说,我更想往下面看。我正要转头,与喜立刻抓了一把杉叶,伸手丢了过来。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呢哪!」
杉叶打中了我的脸,掉了下去。我的目光追随着杉叶掉落,正眼直视着地面。
我原来离地面这么高。
我吓得卵葩都缩了起来。让我下去!我要回家!我抱着树干,很想哭出来,但为了不被正在旁边那棵树上的与喜嘲笑,我拼命忍了下来。只能咬紧牙关,抬着头,继续往上爬。
我根本无暇欣赏风景。
该锯掉哪些树枝才好?如果锯太多,就无法发挥防风的作用;如果放任不锯,会影响屋内的采光。
链锯必须随时关上开关,以免脚下不小心打滑时,链锯就会砍伤自己。
我在与喜的指导下,锯着树枝。整整花了一个上午,才终于完美修剪完一棵杉树。与喜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但他自己在树木之间爬上爬下,效率是我的五倍。
中午休息回到地面时,双腿忍不住发抖。为了不让与喜察觉,我踩稳着每一步,在庭院的桌旁吃着巨大饭团。饭团里除了酸梅和鲑鱼意外,不知为何还包了可乐饼。
「喔,看来美树的心情不错哪。」
与喜看着从米饭中探出头的可乐饼,顿时眉开眼笑。这简直成了饭团占卜。
阳光越来越暖和,天气变暖时,空气中开始混杂着各种气味。有小河清澈水流的甘甜、即将破土而出的新鲜青草味、不知哪里在烧枯枝的焦味,和在冬季期间死在深山的野兽散发出的腐臭味。一切都突然有了动静,准备迎接新的季节。
从远处山上传来的链锯声音突然停止了。是清一哥他们吗?他们应该也开始午休了吧。
佑子姐送来加了很多料的猪肉味增汤。
「吃完了再添,你们多吃点。」
「山太呢?」
与喜问。
「他在后面玩疯了。」
「是吗?」
山太没有出现,与喜有点闷闷不乐。
喝完猪肉汤,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我们开始下午的工作。
一开始力道没有用对地方,双脚发抖,腰部僵硬,握着链锯的手不时往下垂,但我渐渐掌握住诀窍。
身体尽可能放松,利用杠杆原理支撑身体,身体紧贴着树,从容易砍的角度挥下链锯。
「不要因为做的顺手就大意了。」
与喜除了偶尔提醒我以外,便不再罗嗦什么。这家伙人还不错嘛。屋后的杉树都已经修整完毕,终于准备向西侧的树木挺进了。当然,大部分都是与喜的功劳。
链锯嗡嗡作响,砍下过度茂密的树枝。与喜用耙子把树下的枝叶都扫成一堆。我故意对着与喜的脑袋砍下小树枝。咚、咚地命中了与喜的安全帽。第三次时,与喜挥着拳头怒吼:
「别闹了!」
我猛然抬头,发现从中村家主屋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内。三坪大房间的床边摆了一个梳妆台,猫足桌脚的焦糖色梳妆台看起来有点旧。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镜子前。
女子微微张着嘴唇,正擦着浅色唇蜜。我们的视线在镜子中交会。
她脸上的皮肤晶莹剔透,就是个美女。她的黑色眼眸闪着调皮的神情,我的身影映照在她的眼眸中。她富有光泽的嘴唇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就像情绪不定的猫。
我完全被她吸引,链锯不小心砍下了不需要修剪的树枝。巨大的树枝带着树叶摇晃了一下,正中与喜的脑袋。
「勇气!」
与喜大叫一声,丢开手上的耙子,没有系安全带就爬了上来。
「呜哇哇哇,我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解释。」
他完全不听我的解释,以惊人的速度逼近我的脚边,用安全帽全力顶我的屁股。
「好痛!好痛啊
!」
我原本想踹与喜抵抗,但脚上有刀刃。我只能惨叫着,拼命往树上爬,逃离他的魔爪。
「谁住在那个房间?」
「你说谁?」
与喜不再用头顶我,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梳妆台上盖着白布。
「咦?刚才还在的。」
「女人吗?年轻的?美女?」
「嗯,对啊。」
「哈哈。」与喜笑得很诡异,「我告诉你,那是幽灵。」
「大白天有幽灵?况且,现在的时节也不对。」
「神去一年四季都有幽灵出没。」他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东家做了不少坏事,大部分都是清一招惹的女人阴魂不散。」
「怎么可能?」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僵硬。我向来很怕幽灵或是妖怪之类的,高中时,女朋友邀我去看恐怖片,我硬是找理由推掉了。
住家附近的杉树终于在一天之内修整完毕。傍晚的时候,清一哥他们也下山了。
我们像早上一样围着用铁桶篝火取暖。周围的树木透出简洁的轮廓向天空伸展。
「勇气,干得好!」
清一哥称赞道。他是为了增加我的自信,才要求我修整屋外的防风树。
三郎老爹和岩叔也对我赞不绝口:
「对第一次的人来说,成果很不错。」
「与喜再怎么厉害,一个人也很难再一天之内就完成。」
于是,我开始有了「再留在这里努力看看」的念头,也对正默默地捆绑落地树枝的与喜刮目相看。
主屋的纸拉门打开了,传来山太的声音。
「直纪,你要走了吗?」
「我改天再来,你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喔。」
走出玄关的正是刚才坐在梳妆台前的女人。
「谁说她是幽灵的?」
我压低嗓门问与喜,与喜却假装没听到。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直纪,要不要我送你?」
正在火旁取暖的清一哥问她。那位名字听起来好像男生的直纪冷冷地说:
「不用了,我骑机车来的。」
然后,她从仓库推出一辆川崎重型机车。她推着机车,沿着石子路推向马路。她是东家的什么人?我很想问别人,但似乎没有人会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在这个小村庄里,大家都是熟人,所以,神去村的人从来没有「互相介绍」的想法。
「直纪要再哪啊哪啊点。」
三郎老爹说道,其他人也都频频点头,异口同声地说:「是啊,是啊。」
「啊哟,她已经走了吗?」
佑子姐从主屋走了出来,拿了一个包了保鲜膜的盘子叹着气。「我还想叫她把菜带回家。」
她拿了这盘菜要怎么骑机车?不对,等一下,这搞不好是我逃离神去村的天赐良机。
我的确顺利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也因为得到了组内其他成员的认同暗爽不已。但是,我根本不想做什么林业的工作。我是被老妈和阿熊陷害,才会来到神去村这种鬼地方。
什么「再留在这里努力看看」啊,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太大意了,差点就被绑住了。
「我去拿给直纪小姐。」
我从佑子姐手上抢过盘子,跑向马路的方向。「喂!」与喜叫着我,但我头也不回。
直纪矫健豪迈地骑上机车,正在暖车。低沉的引擎声在山里回响。
「这是佑子姐要给你的。」
直纪看了看我递给她的盘子说:
「我不要。」
她戴上挟在腋下的全罩式安全帽,马上就要骑走了。我慌忙说:
「那我帮你拿,但你可不可以送我到车站?」
「啥?」
「我有事要去松阪,我刚领到薪水,想买点东西寄给我父母。我已经向清一哥报备了。」
我把老爸给我的三万圆随时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有了这笔钱,应该足够让我逃离这里了。
「你看,我的薪水。」
我从口袋里拿出信封。
「上面明明写着『程仪』。」
惨了,我忘了这件事。
「咦?嘿嘿嘿。」
我只能笑着掩饰。直纪露出怀疑的眼神。
「反正不关我的事,」她说,「你有没有安全帽?」
「有。」
我戴上工务用安全帽坐在直纪后方。我可以抱她的腰吗?
「出发罗。」机车的引擎轰隆轰隆响,「你可别哭呢哪。」
机车像箭一样冲了出去,我差点被甩下车。我不顾盘子飞向后方,慌忙抓住直纪。哇,她的腰又细又软。但我只得意了一刹那,因为直纪以惊人的速度狂飙起来。
「呜哇!」
我吓得眼泪、鼻涕直流,但立刻被风吹走了。在这么狭窄的山路上狂飙,万一遇到对向来车怎么办?虽然我这么想,但直纪不停按着喇叭,及时遇到转弯也照冲不误。车体大幅倾斜,膝盖几乎快要碰到地上了。
「让我下车!」
我大叫起来。更可怕的是,与喜开着小货车追了上来。与喜一手握着方向盘,从驾驶座探出头大叫着:
「勇气,你想逃吗!我饶不了你!」
他呲牙咧嘴,简直就像凶神恶煞。大事不妙了。
直纪越飚越快,与喜也紧追不放。他的小货车装的是什么引擎?他们在山路上竞速追车,如果吓昏了,肯定小命不保了。我拼命激励自己,发挥最大的毅力保持清醒,但每隔十五秒,脑筋就会一片空白。
机车和小货车几乎同时抵达车站。在车站等电车的老太太一脸吃惊地看着我们。我下了机车,正要走向车站,但双腿直发抖,几乎无法站立。我只能用爬的,却被与喜踩住了背。
「直纪,你还是这么猛。」
「因为载了点货,今天差一点输给你,」直纪笑了起来,「改天再玩吧。」
最后一句话似乎在对与喜说,又像是说给我听的。直纪的机车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山路上。
「你还真会找麻烦哪。」
与喜把我拉了起来,押上小货车。电车驶离了车站,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也搞不清楚是因为没有逃走的悲哀,还是捡回一条命的安心,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老家在哪里?」
返回神去地区的途中,与喜问我。
「横滨。」
「我没去过,是个好地方吗?」
当然是个好地方,无论商店还是玩的地方,都有太多这个村庄没有的东西。我原本想这么回答,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但即使我离开那里,也没有人会在意。
我寄了明信片给我高中同学,告诉他们这里无法使用手机,也留了与喜家的地址和电话,却没有人回信给我,也没有人打到与喜家的黑色转盘电话。大家可能都忙于新生活吧,我爸妈有了新欢孙子,早就把旧爱儿子抛在脑后了。
嗯?搞不好是我现在的处境很悲惨、很落魄?
「虽然神去村可能无法和横滨相比,但也是一个好地方。」与喜说,「你对这个村庄和山上的事还一无所知。」
「那当然,我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啊。」
「你应该再多住些日子呢哪。如果现在逃走了,我会告诉我的子孙,『有一个从横滨来的平野勇气比金针菇还要脆弱,是一个完全排不上用场的米虫』,一百年后,你会成为这个村庄最弱的传说。」
「那又怎样?即使成为这个小村庄的传说,我也不痛不痒。」
太无聊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之后,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
「哪啊哪啊,」与喜静静地轻声说道,「没有人一开始碰林务工作就顺手的,只有我这个天才例外。」
黑色的山影浮现在满天晚霞中。
我和与喜回到家时,家里一片漆黑。
「美树,不在家吗?喂!」
与喜一边叫着,一边脱下鞋子走进饭厅。我也跟了进去。
「与喜,你先坐下。」
黑暗中,传来繁奶奶的声音。定睛一看,发现繁奶奶宛如亡灵般,驼着背,坐在祖先牌位前方。
「哇噢,奶奶,原来你在家。」与喜伸手拉了一下日光灯的绳子开关,「为什么没开灯?」
「绳子这么高,我怎么拉得到?」刺眼的灯光让繁奶奶不停地眨眼,「你老婆离家出走了。」
「又离家出走!」
与喜对着天花板叫道。繁奶奶拍了拍榻榻米,与喜端坐在矮桌旁,我也不得不端坐在兴喜身旁。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今天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与喜叹了一声。我也有同感,饭团里还放了可乐饼。
「你之前没回家时,是不是骗她说去巡山了?」繁奶奶用严厉的声音问,「结果跑去名张玩了哪。」
「呃。」
与喜还想装糊涂,繁奶奶用手指在他的眉间用力弹了一下。繁奶奶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我还来不及反应,与喜已经「呜呃」地惨叫了一声,按着额头,身体缩成一团。我的眼前只留
下繁奶奶像眼镜蛇般窜起的残影。
这位老太太搞不好身手很敏捷……。我露出疑惑的眼神注视着,但繁奶奶已经像馒头一样坐回原本的位置。
「酒店小姐打电话来问,『与喜今天不来吗?』明知道接电话的是你老婆,对方还故意这么坏心眼。你会去那种地方玩,可见你的眼光也很差。」
与喜垂头丧气地听着繁奶奶的教训。
「在你把你老婆带回来之前,你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是……」
与喜垂头丧气地起身离开。真是大快人心。我因为刚才演了那出逃跑的戏码,现在已经饥肠辘辘,那我就和繁奶奶先吃晚餐吧。
我想得太美好了。
「你在干嘛?跟我来。」
与喜说。
「为什么我也要去?」
「即使我一个人去,美树也不可能跟我回来。我们一起用哀兵政策央求她回家。」
「我才不要,她是你老婆啊。」
「刚才不是我去接你回来的吗?」
「我又没拜托你,是你自己多管闲事追来的。」
「白痴,别说这种让人心寒的话。」与喜打我的头,「我们是同一组的,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要一条心。」
我被与喜的歪理说服了,和他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我们沿着河流往下游走,旁边是干裂荒凉的农田。
美树姐的娘家就在桥的另一端,距离与喜家走路不到五分钟。她娘家是神去村唯一的一家商店,推开玻璃门后,泥土地房间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商品,从农具、清洁剂到实物、烟酒,什么都有,什么都卖。
「有人在吗?」
与喜叫了一声,和屋内相隔的纸拉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位看起来像是美树姐父亲的中年男人露出一双眼睛。
「我家美树有没有来这里?」
与喜陪着笑脸问道。美树姐的娘家这么近,他们两夫妻显然是青梅竹马,与喜和美树姐的父母应该也很熟。
但是,我完全猜错了。
「她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美树』呢哪?」
美树姐的父亲咬牙切齿地威吓道,用力关上了纸拉门,完全不留情面。
「你别这么说嘛,让我见见她哪。」
「不行,我不能把女儿交给你这种色胚,你们离婚吧。」
「你不要故意说这种话让我为难嘛,」与喜哀求道,「爸爸,求求你了,哪啊哪啊。」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以后也不帮你家送信、送包裹了。」
美树姐的父亲好像在邮局上班,他和与喜隔着纸拉门展开了攻防。一个要打开纸拉门,另一个坚持不让对方打开,纸拉门的外框被他们拉扯得发出叽叽咯咯的声音。
最后,与喜不知道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握在手心,「哇哈!」一声,用拳头打破拉门上的纸,把手伸了进去。
「这个给你,怎么样?」
与喜突如其来的粗暴行为让我吓了一大跳,纸拉门的另一端也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纸拉门竟然喀啦喀啦地打开了。
「那就哪啊哪啊吧。」
美树姐的父亲努了努下巴,示意我们去饭厅。脱鞋子的时候,与喜向我咬耳朵说:「我给了他酒店的折价券。」
大人的世界真龌龊啊。
美树姐和她母亲正在饭厅吃饭。
「啊哟,与喜,这次这么快就上门哪。」
美树姐的母亲面带微笑地说,美树姐根本不正眼看与喜。
「我奶奶一直责骂我,叫我赶快来道歉。」
与喜说着,对着美树姐磕头。「都是我的错!请你回家吧。」
他的磕头似乎也是家常便饭,美树姐不发一语地继续吃着饭。
「勇气,你也一起道歉。」
与喜小声对我说。
「为什么我要道歉?」
我再度反驳道。
「他就是新来的?」
「很年轻,看起来很有活力哪。」
美树姐的父母开始谈论我,我无可奈何地跪坐在可这头的与喜旁。
「呃,美树姐,」我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与喜哥已经在反省了。」
鸦雀无声。空气中飘着烤鱼和洋芋沙拉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
「对了,以后我会好好看着与喜哥,只要一下班,我就会马上把他拉回家,所以,请你回家吧。」
自尊心算什么?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也对着美树姐磕头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磕头居然是对着别人的老婆。饥饿太可怕了。
美树姐停止了咀嚼,放下了筷子。我可以感受到她的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和兴喜的脑袋。
「真的吗?」美树姐用沙哑的声音问,「你真的不再玩女人了吗?下次再被我发现,就不是离婚而已,我要死给你看呢哪!」
我诧异地抬起头。美树姐似乎是认真的,她双手握着拳,放在腿上。
「我知道了。」
与喜说着,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美树姐的手上。
「你不可以说谎呢哪。」
「我知道,其实我和其他女人都是逢场作戏,我心里永远只有你。」
「与喜!」
美树姐抱着与喜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这对夫妻是在演哪出啊?
美树姐的父母轻松自如地吃着晚餐,也许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走出「中村屋」杂货店(美树姐和清一哥家好像是远房亲戚)后,我们沿着来路走回家。星星在天空眨眼,无数的星星难以辨认出星座。
豪华的夜空令我感到陌生,我有点眼花了。我的逃脱和磕头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与喜走在前面,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自己的家门,走在我旁边的美树姐小声地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蠢?」
我当然不能回答「是啊」,只要沉默不语。
「我从小就喜欢与喜,爱得死去活来,才终于结了婚。只要是跟他有关的事,我就无法冷静下来。」
与喜到底有什么好?虽然他在工作上很能干,但他这个人吊儿郎当,满嘴的胡说八道,不过想想,和青梅竹马在从小长大的地方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
「美树姐,哪啊哪啊哪。」
听到我这么说,美树姐笑了笑,「对啊。」
我第一次说出口的神去话融化在早春柔和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