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的积雪终于完全融化,神去村的春天正式报到。
田野里长满了紫云英,当暖风吹来,会误以为自己正走在淡粉色的云端。据说之后会把紫云英割下来当肥料。
田埂上长满了紫花地丁的小花,附近山上的绿林中,也出现了许多像白色火焰般的辛夷花。
春天说来就来,一眨眼的工夫,之前还黯淡的黑白画面被涂上了色彩。无论使用任何特殊摄影技术,也无法表现出如此鲜艳的风景变化。
春天不仅为风景带来的变化,气味和声音上也出现不同表情。冬天时。又冷又硬的河水声在草木吐芽的同时,转变成细细的柔和声音,清澈的河水发出甘甜的香气。当我在闪着金色的河底细沙上发现一群透明的青鱂鱼身影时,我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
春天为所有景物增添了节奏。如果说,冬天就像是被一群繁奶奶包围,那么,春天就是一百个直纪骑着机车,在山上横冲直撞。活力充沛,热恼不已。
在我从小长大的横滨绝对看不到这种春天的景象,虽然我一直觉得神去是乡下地方,但乡下也有优点。我经常靠在小桥的栏杆上,欣赏着一天比一天更绿的山野,和随性绽放,几乎探到河面的白色珍珠梅。
我在神去村生活了一年,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哪个季节」,我会回答是「春天」,冬天要起雪;夏天虽然快乐,但工作很繁重;秋天是美事季节,枫叶也很赏心悦目,但有奇怪的庙会……。关于庙会,改天有机会再写。
总之,春天是最灿烂的季节。春天那种令人雀跃的心情,以及空气中混杂了花、土和水的香味所形成的那种甘甜都是无可取代的。
唯一美中不足,是那些黄色颗粒,就是花粉。神去村四周环山,山上种的几乎都是杉树和桧树,简直身处威力十足的花粉包围网。
山上的杉树在枝头长出了茶色宛如果实般的东西,我一开始还很纳闷「那是什么呢?」不久之后,果实的颜色越来越深,远远望去,会以为杉树枯黄了。
这时,岩叔开始猛打喷嚏。清一哥去山上工作时,都会密密实实地戴上护目镜。虽然仍然一脸酷相,但鼻水却静静地流不停。走在村子里,发现很多婆婆妈妈都戴着口罩。
花粉开始攻击人类了。
在我试图逃脱后,小组成员却没有半句责骂,再度接纳了我,也许是因为他们被同一个时期开始的花粉症所困,忘记骂我了。
岩叔在喷嚏和喷嚏之间的空档说:
「那个茶色的东西并不是果实,而是杉树的雄花。」
「啊?那些全部都是吗?」
我目瞪口呆望着枯山般环绕整个村庄的斜坡,与喜兴冲冲地补充道:
「现在还不算最严重,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变成一片金黄色。风一吹,树枝轻轻一摇,花粉就像黄色的雾一样呼呼地飘过来。」
「与喜,闭嘴。」
清一哥带着鼻音制止道。
「为什么?我有没有说错,肉眼都可以看到的大量花粉像下雨一样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攻击。」
「不要一直说花粉、花粉的。」
岩叔只要听到花粉这两个字,就开始呼吸不顺畅了。三郎老爹对花粉完全没有感觉,正用力深呼吸,忙着做暖身操。
「勇气,你没有花粉症吗?」
「对,我没事。」
没错,那时候我还没事。我笑着回答,完全不知道之后会有可怕的命运等待着我。三郎老爹一脸担心地说:
「那就太好了。最近很多村民也都得了花粉症,真可怜。」
与喜得知我没有花粉症,难掩失望地说:
「真无趣。」
与喜像野兽一样,当然和过敏这种事无缘。即使他把杉树的雄花吃下肚,应该也完全没反应吧。妈的,花粉症是文明人的象征。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嗯。
今年因为下了场晚雪,栽植树苗的进度大幅落后。中村林业的员工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展开一度中断的整地工作。整地就是将栽植树苗的山坡整平。
「人手不足啊。」清一哥站在西山的山腰上说,「这里在皆伐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整理了。」
「皆伐是什么?」
「就是将一定区域内的所有林木都采伐光的作业。」岩叔向我解释。「皆伐在采伐时不费工夫,但整个山坡都秃了。时下成天都在嚷嚷『环保、环保』,再加上也可能造成土石流,所以,现在以选择性采伐数目的择伐为主流。」
的确,那一片山坡完全没有一棵杉树,像平原一样。不知道是鸟群带来了种子,到处都长了不少低矮的树木。这些长满绿油油树叶的树木和人工栽植的整齐杉木不同,任意地自由生长。
树木的高度和我的腹部一样高,枝头却绽放着球状的淡黄色小花,支撑花簇的部分是暗红色,明显的色彩对比格外醒目。
「真漂亮。」
「这是接骨木。」
与喜告诉我。他的话音刚落。就举起斧头对着还很细的接骨木根部砍了下去。
「你你你、你要干嘛!」
「干嘛?当然是在整地啊。」
「好不容易长这么大,砍掉不是很可怜!」
「你是白痴喔。」
与喜拎着斧头,同发自内心感到受不了我的眼神看着我,「那有什么可怜的整地就是把山坡上的灌木统统砍光。如果不先整地,就没办法栽种,我们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与喜像魔鬼一样挥舞着斧头,爬上山坡,一棵又一棵地把幼树砍倒。我哑然无语。我以为林业是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与喜根本在破坏大自然。
「皆伐后,如果长了蕨类,树木就无法生长,只要持续植林,就可以保持山林的环境。」清一哥对我说:「今天岩叔会教你,他是整地高手。」
然后,清一哥也猛然挥起长柄镰刀,毫不手软。三郎老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树枝。
岩叔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日本没有一个森林不假人工之手,伐木、使用木材、栽植树木,要维持山林的生态平衡,这一点很重要,也是我们的工作。」
虽然无法完全同意,但我也开始在山坡上整地。由于之前把这里的杉树全部砍伐,树根当然还留在原地,我以为在砍完灌木后,也要把杉树的根部挖起来。
「怎么可能?」岩叔笑了起来,「你太小看泥土的威力了。树根就留在原地,很快就会腐烂变成泥土的一部分。」
那些砍下的灌木又该如何处理?听说也是把树枝剪下之后,树干就留在原地。
「这里的灌木还不算太密集,如果地面清得太干净,地表会干掉。干燥是杉树苗的大敌。」
岩叔一边用开山刀俐落地砍下倒在地上的灌木树枝,一边向我解释。我也学他的样子挥起了开山刀,却差一点砍到穿着忍者胶底鞋的脚,太可怕了。
「如果是阔叶树——像是栗树或是榉树时,可以用卷落的方式。」
「卷落吗?」
「我来示范给你看一下。」
岩叔拿起身边一根两公尺长的木棒,看起来像是坚硬的橡木材质,干燥的树木经过多少年使用,已经油油发亮。
岩叔把木棒插进倒在山坡上的那堆灌木中,用杠杆原理用力抬起,倒木带着下方的倒木滚下山坡。岩叔只有一根木棒,就巧妙地操控了山坡上的倒木,把所有倒木像粗卷寿司一样卷了起来。
「太神了!」
我欢呼着,「你试试。」岩叔把木棒交给了我。
我当然不行。倒木各自为政,卷落的方向也乱七八糟。
「熟能生巧。」
虽然岩叔这么安慰我,但他自豪地告诉我,他的卷落技术是好手中的好手。他说这句话时很得意,连鼻孔都张大了。
「用这个方式卷落后,灌木就会在山坡上形成好几层阻挡层,发挥土堰的作用,防止土石崩落。」
原来砍下的灌木也可以物尽其用,不仅可以成为山坡土壤的养分,还可以挡土,真是智慧的结晶啊。我不由地感到佩服,卷落示范结束后,我走到山坡的岩叔的身后。
「喂,勇气!你走路就走路,不要把土都踢松呢哪!」位在上方的与喜突然对我咆哮,「表土营养很丰富,是山林的生命!谁在走路的时候会把生命踢走!」
我倒觉得与喜的咆哮可能会引起山崩,但即使挨了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其他人穿着忍者胶底鞋,即使在没有落脚处的陡峭斜坡上也可以轻松自如地走路,但我可以不行。我努力踩着岩叔的脚印走,但每走一步,脚下就会松塌。
「泥土松软代表山林养护得当,含有丰富的养分。」
岩叔再度带着骄傲笑道。
山上并非只有植物而已,更是昆虫和动物的天堂。进入春天后,这些生命蠢蠢欲动,不时对我造成威胁。
山坡的整地终于结束,开晒栽种树苗了。
「呃,要用手一棵一棵栽种吗?」
「你问的根本是废话,难道还用插秧机吗?」与喜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在
山上,除了人力以外,还能有什么方法?」
绝望的钟声敲响,这要多久才能栽种完……?
「这里面积不少很大吗?」
「大个屁,才两反而以。」
「啥?两反?」
我偏着头纳闷,岩叔及时相救。
「一反等于三百坪,所以总共有六百坪的面积。」
六百坪!我从来没有看过哪户人家有这么大,只知道这片山林真的很大。
「一反平均种四百五十到五百株树苗。」岩叔说,「所以,这个山坡上要种一千株。我们总共五个人,平均每人只要种两百株,小事一桩。」
哪里是小事一桩。属于才一大清早,听完这个心情就像是被重石压顶,我只好努力振作,开始栽植树苗。
清一哥似乎终于发现了与喜缺乏教学才能。所以,这次也派岩叔负责教我栽植的方法。
「如果按正方形栽植树苗,越往山上,上下间隔就会越来越窄。」
我想像着三角形的山上用正方形的方式栽种树苗后,点头回答:「对,没错。」
「这会造成日照不足,影响树木生长。所以,在这个山坡上要用上下间个较宽的长方形栽种树苗,这叫短形栽植。」
他用铁锹拨开落在地上的树叶和树枝,露出地表,然后挖了一个坑,用铁锹把挖出来的泥土在坑口下方固定,再垂直地将在平地上长到六十公分左右的杉树苗放入坑内,用手把细土填满树根的所有缝隙,再用固定在坑口下方的铁锹一口气把泥土填回坑内,用双脚把回填的泥土踩实后,试着拉树苗确认是否确实完成了栽植。
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岩叔一连串利索的动作。与喜、清一哥和三郎老爹都在各自的区域变成了人力栽植机。
「来,你来试试。」
岩叔把地盘让给了我,把装了树苗的大布袋交到我手上。我战战兢兢地把铁锹铲向地面,铁锹轻轻松松地铲进了泥土,带来一股浓浓潮湿的泥土香,一条粗大的蚯蚓也跟着爬了出来。
「呜哇哇哇哇。」
「不要鬼叫呢哪。」
岩叔抓着蠕动的蚯蚓丢到远处。真是够了,这里的村民都是野蛮人。我小心翼翼地戴上粗工棉纱手套,专心一致地重复挖坑和栽植树苗的过程。
晴朗的春日,山上只听到铁锹铲进泥土的声音、清一哥吸鼻子的声音,和岩叔断断续续的喷嚏声。旁边杉林的草丛里不时传来动静,每次都吓了我一大跳。
「通常都是野兔,」与喜危言耸听,「这一带没有熊。」
「那也未必,」岩叔说,「刚从冬眠中醒来的性急家伙可能会来这里,山猪也可能扑过来,还有调皮的猴子会丢石头,勇气傻乎乎的,搞不好会被鹿咬。」
这时,那天也一起跟上山的阿锯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把嘴里叼着的一个好像尼龙绳的东西放在与喜的脚下。是什么东西啊?我定睛一看,吓得腿都软了。
「呜哇,蛇!是蛇!」
「别大惊小怪呢哪,又不是毒蛇。」
后来我才知道,神去村的村民看到蝮蛇就会兴奋。明明是有危险的毒蛇,却毫不畏惧地伸手去抓。
夏天走进树林时,要特别小心被蝮蛇咬,但在神去村,反而是蝮蛇要特别小心。因为与喜整天都张着鼻孔嗅闻,寻找蝮蛇的踪迹。蝮蛇身上会发出类似山椒的气味,只要一闻到这种味道,与喜就会拨开树丛。他会把获得蝮蛇浸泡在烧酒里,或是杀了之后用蒲烧的方式烤蝮蛇。听三郎老爹说,蒲烧蝮蛇比蒲烧鳗鱼更有滋味,我绝对不想吃那种东西。
与喜蹲下来检查阿锯带回来的蛇,因为不是蝮蛇,他有点意兴阑珊。
「阿锯,你把白蛇咬死了,它可是山神的使者啊。」
阿锯拼命摇着尾巴,希望得到称赞。与喜摸了摸它的头,它得意地眯起眼睛,打算再度把蛇叼在嘴里。
「不行,」与喜推开阿锯的脸,「不能吃神明的使者。」
与喜大剌剌地抓起蛇的尸体,大摇大摆地走了起来。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发现他把蛇埋在采伐下来的粗大杉树树根旁,阿锯忿忿地看着被抢走的猎物,但下一刻就忘得一干二净,再度快乐地在山坡上跑来跑去。
上午的作业完成后,大家集中在山坡的一角,打开了便当。
清一哥用水壶在溪里装了清水后,点起篝火煮茶给大家喝。在山上吃便当,即使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巨大饭团,吃起来也特别香。
与喜拿了一小坨饭团放在树叶上,供在埋蛇的树根旁。三郎老爹把茶倒进竹筒,也同样供奉在那里。所有人都对蛇合掌祭拜,就连与喜也一脸严肃地闭上眼睛,没想到他这么虔诚。
「勇气,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当我们再度开始吃便当时,清一哥问我。我没有回答,清一哥笑着说:
「谁都无法预测山上会发生什么事,最好只能求助神明。所以,山林人要避免不必要的杀生。」
阿锯专心一志地吃着美树姐特别为它准备的便当(装在布袋里的狗食)。
上午栽种的杉树苗翠绿的树叶随风摇曳,淡蓝色的天空中,飘动着霞雾般的春云。
由于那几个人力栽种机大显身手,作业进度比我想像中更快。
「只要清一他们出马。一千株根本不在话下。」
「动作稍微慢一点。就追不上他们了。」
三郎老爹用地上的树枝剔着牙缝说:「毕竟东家是拥有一千两百公顷山林的大山林主。」
「是啊,是啊。」与喜和岩叔也一脸骄傲的表情点着头,但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一千两百公顷有多大?」
「你这家伙真罗嗦,一千两百公顷就是一千两百公顷」
与喜不耐烦地抓着一头金发,我没有轻言放弃。
「因为我没有具体的感觉嘛,对了,差不多有几个东京巨蛋球场那么大?」
「为什么要用东京巨蛋来比较?」
清一哥提出一个很合情合理的质疑。
「我没亲眼看过东京巨蛋,所以你问有几个东京巨蛋那么大,我也没办法回答。」
三郎老爹抱着双臂说。
「东京巨蛋的面积有多大?」
岩叔问,与喜从工作衣口袋里拿出手机。
「我来查一下。」
「咦?你不是说,手机在这里收不到讯号吗?」
「山上可以收到讯号。」
与喜满脸不悦地操作着手机。他把我的手机电池丢掉,自己却带着手机,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个人也太自私了吧。
「他总是在工作的空档和酒店小姐打情骂俏。」
三郎老爹小声对我说,他真不是省油的灯,我要去向美树姐告状,叫她没收与喜的手机。
「查到了,」与喜抬起头,「东京巨蛋的面积是四万六千七百五十五平方公尺。」
「所以,」岩叔看着半空掐指计算起来,「一公顷是一万平方公尺,一千两百公顷……,相当于两百五十六个东京巨蛋球场。」
两百五十六个东京巨蛋!
「哇噢!」
「顺便告诉你,一千两百公顷等于一千两百一十町,一町等于十反,也就是三千坪。所以,东家名下的山林又三百六十三万坪。」
「哇噢!」
我昏了,无论用什么单位换算,都超出了我的想像范围。我太惊讶了,清一哥拥有这么大的山林固然可观,但岩叔的心算能力也太非比寻常了。
「我小时候学过珠算。」
看到我露出尊敬的眼神,岩叔害臊地说。
「并不是只有我们这五个人管理所有的山林。」清一哥又把谈话拉回了正题,「中村林业的员工分头在各个山上作业,如果人手还是不够,就会发包给山林附近的林业工会,请他们帮忙。」
「像东家这种大山林地主,很少有人亲上火线的。」岩叔补充说,「日本的山林地主有八成以上只有不到二十公顷的山林,通常都把整座山沿着山坡细分,拥有其中一小片山林。」
「所以,要买山林的时候,要先调查清楚山坡下方的地主,」三郎老爹插嘴说,「遇到那种坏心眼的地主,会不让别人经过山下的土地,到时候就会无法运送采伐的木材。」
「是喔。」
我不可能买山林,这个建议对我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我了解了有利益纠葛的人际关系很复杂。
「全国的山林地主中,只有百分之三的人拥有超过一百公顷以上的山林。」岩叔一脸骄傲地说,「东家名下有一千两百公顷,那些人根本没法子比,懂了吗?」
「懂了。」
「这种大山林地主通常都是在现场发号施令、指挥别人,」与喜呵呵笑了起来,「像清一这种喜欢和大家一起流汗的称得上是绝无仅有,也算是一种变态吧。」
「与喜,你少罗嗦。」
清一哥说着,盖上便当盒盖。「日本的林业成为夕阳产业已经多年,即使是大山林地主,坐在家里享清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后来我渐渐了解,清一哥不仅林业技术
一流,经营山林也很有一套。
清一哥彻底养护那些较易采伐、离村庄比较近的山林,有计划地改造成高效率的山林,只要采伐周期顺利,树龄三十年的杉木也可以赚钱。由于国产木材价格暴跌,只要能够稳定供应一定数量、规格统一的木材,就足以对抗需要额外运输费用的进口木材。拥有广大山林的清一哥可以办得到。
在林业的世界,树龄三十年的树算是年轻的。用与喜的话来说,是「小毛头「」树」。很懂得生意之道的清一哥当然也注意到利润更高的树木。
清一哥家里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大山林地主,听说以前光是中村家拥有的山,就可以从神去走到大阪。三重县中西部到大阪的山几乎都是他家的,规模相当庞大。
之后,中村家卖了一部分山林,目前拥有的山林比以前的少,但中村家代代细心植林。仍然拥有不少长了很多高大的杉树和桧树的山林。
树龄七、八十年,甚至超越一百年的杉树和桧树在采伐时也很费工夫,需要相当的技术和心力,由于林业人手严重不足,很多地主只能忍痛放弃深山里的这些大树,任凭它们生长。
但清一哥把焦点锁定在那些想要「打造出有品质坚持的家」的客户身上。他和建筑公司和营造公司签约,打出「按客户需求提供优质木材」的口号,也就是创造出「中村林业」这个品牌。或许有人认为木材需要什么品牌,但是,那些深受「病态住宅」之苦或是想要打造「善待大自然的家」的人,仍然愿意出高价选择中村林业这个品牌。如今,中村林业接高单价的订单接到手软。清一哥的计划成功,他的战略获得胜利。
而且,清一哥手上掌握了神去山这张王牌。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神去山的山顶,那里也是神去村的最高峰。神圣的深山,那里……。啊呀,这件事也等日后有机会再写。
在了解中村家所有的山林有两百五十六个东京巨蛋球场那么大后,午休的时间也结束了。大家做着简单的伸展操,活络筋骨。下午继续栽植树苗。大家各自背起装了树苗的袋子。
就在这时,与喜的手机响了。在山上听到了手机铃声觉得很格格不入,是酒店小姐打来的吗?因为我之前向美树姐挂了保证,所以就竖起耳朵仔细听。
「与喜,出事了!」
手机里传来美树姐的声音,「山太失踪了,你们赶快回来!」
一行人提早下山,回到村庄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佑子姐从家里冲出来,扑倒在清一哥的怀里。
「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道是否因为看到了清一哥松了一口气的关系,佑子姐哭了起来,「山太原本在庭院里玩,我稍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别担心,很快就会找到的。」
清一哥抚摸着佑子姐的背,语气平静地说。
村民都聚在清一哥的家里,山太是在上午十点左右失踪的。大家看到佑子姐在找儿子后,主动帮忙一起在村里四处寻找。
繁奶奶也在清一哥家。她说:「东家的少爷失踪是大事」,要求美树姐把她背了过来,但年迈的繁奶奶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坐在清一哥家客厅的角落。
所有人都一脸抑郁的表情。山太是小孩子,不可能走多远,已经找遍了整个村庄就是找不到,难道是掉进河里,或是被外人带走了?
我想起山太天真无邪的笑容,胸口隐隐作痛。坐在旁边的与喜也不发一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在山上工作时,可能担心会引发山林大火,所以大家都没有抽烟的习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与喜抽烟。
有几个人分头去村庄寻找。但都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是不是该报警?」
终于有一人开口了,他是住在河对岸的山根大叔。听到他这么说,坐在客厅里的人也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有没有去兵六沼找过?」
「山太怎么可能走去那么远的地方。」
「谁知道呢,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别说了,真不吉利。」
「河边有没有脚印?」
「叫你别说了,对了,有没有看到来路不明的车子。」
「如果有外车,早就用广播通知了。」
神去村有发生灾害时用的广播,平时主要用来通知「有陌生的车子进入本村,请大家注意居家安全」,可见这里真的是很少有外人造访的乡下地方。
村民仍然议论纷纷,一方面为失踪的山太担心,同时也为发生了突发事件而情绪激动。况且,失踪的是大地主清一的儿子。我在这些习惯了悠闲生活的村民身上感受到残酷和好奇心。
与喜也觉得这些说话声很刺耳,他愤然地站了起来。
「唉,有时间在这里说废话,还不如再去找一下!」
「给各位添麻烦了,」清一哥双手扶在榻榻米上,向大家磕头说:「请大家帮帮我。」
客厅内鸦雀无声,那些七嘴八舌的村民尴尬地互看。「对啊,再去找找。」「东家,你可别这么见外。」大家一边说着,纷纷站了起来。
「好,」与喜开了口,「那就分组行动,找遍村庄的每个角落。」
「等一下呢哪。」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繁奶奶。
「即使找遍全村也没用,大家都坐下。」
繁奶奶是神去村的耆老,没人敢违抗她的话。怎么了?怎么了?大家又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目光集中在繁奶奶身上。
繁奶奶嘴巴动了半天,终于严肃地开了口。
「山太……恐怕是遭神隐了。」
啥!?现在居然还有人说出神隐这种非科学的观点,我差点噗哧笑了起来,但其他人的表情都很认真。
「喔,原来是神隐。」
「今年是大庙会年。」
「大山祗神。」
我隐约听到村民窃窃私语,神情严肃地点着头。喂,喂,真的假的?
「呃……」我惶恐不安地举起了手,「有什么庙会吗?大山祗神是谁啊?」
客厅的谈话声顿时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盯着我看。
「这和你没关系呢哪。」
山根大叔说,其他人也都点头说「是啊,是啊」。
于是,我第一次明白,在神去村,我终究是个外人。即使我和清一哥他们一起流着汗在山上工作,也无法融入这些从小在村里土生土长的人之中。
清一哥、与喜、佑子姐、美树姐、繁奶奶、三郎老爹和岩叔并没有点头,如果连他们都有所表示了,我恐怕会当场离开,无论走上几个小时的山路,我都会想尽办法离开这个村庄。
什么叫「和我没有关系」!我内心愤慨不已,但还是忍了下来。现在不是为这种事生气的时候,山太迷了路,可能正在某个地方哭着。我这么告诉自己。
繁奶奶用比刚才更有力的声音开了口,似乎想要化解客厅的尴尬气氛。
「大庙会这一年,神明偶尔会召唤小孩子。我们必须净身去山上把小孩接回来。」
繁奶奶的话听起来像是预言。繁奶奶,帅喔。
「繁奶奶,是要去神去山迎接的意思吗?」
清一正襟危坐着问。
「是啊。」
繁奶奶简短地回答,然后,就像是完成了使命般,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她该不会说完一生一度的重大预言就气绝身亡了吧?我以为繁奶奶一命呜呼了,吓出一身冷汗,但看到她嘴巴微微动着。她好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清一哥当机立断。
「我们去神去山。中村组和我一起上山,佑子,你去准备让我们净身和干净衣服。」
「好哩!」
与喜猛然站了起来,我搞不清楚状况,也跟着起身。
客厅顿时鼓噪去起来。
「东家,勇气进神去山不太合适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哪。」
清一哥毅然回绝了这些意见。
「平野勇气是神去村的一份子。神去的神明有什么理由拒绝他?」
没有人对东家的决意提出质疑。山根大叔和其他人都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但没有人再反对。
「由岩叔带路。」
听到清一哥这么说,始终不发一语的岩叔默默点了点头。他似乎有点紧张。
「对哦,有岩叔在。」
「只要岩叔出马,神明也……」
客厅再度响起窃窃私语。他们不时瞥着岩叔,相互使着眼色,露出满意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话就大声说出来,不要偷偷地说!
我还没有摆脱刚才的打击,村民的态度让我无法静下心来思考。当下,我还没有察觉,在这个小村庄里,场面话和八卦是村民生活的润滑剂。
操心了一天,脸色苍白的佑子姐打开客厅的纸拉门,探头进来说:
「水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
清一哥再度拜托聚集在客厅的所有人,「各位,那我们就准备出发了。家里备了酒和晚餐,如果没事的话,请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路上小心。」
「我会祈求你们顺利归来。」
村民三呼万岁,还有老太太热泪盈眶。这是把我们当成要出征了吗?
我难以理解他们的小题大作,只好跟着同组成员一起走进清一哥家的浴室。位在大客厅最深处的浴室内有一个桧木浴缸,和稍微像样一点的旅馆大浴场差不多。
「你平时也都在这里洗澡吗?」
这里的更衣室和公共澡堂的差不多大,我从更衣室探头向浴室张望,惊讶地问。
「平时都是在一般家用浴室洗澡,不然水费太可怕了。」清一哥俐落地脱下工作服回答,「这个浴室是在聚会或庙会的时候让客人用的。」
请客人洗澡已经够猛了,没想到家里还有两个浴室。东家气派的生活简直就像以前的城主。
三个大水龙头的水不断注入桧木浴池。……嗯?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勇气,动作快一点。」
在一丝不挂的三郎老爹的催促下,我急忙脱下工作服。五个全裸的大男人从更衣室走进了浴室。
浴缸内完全没有冒出熟气,果然是冷水。春天傍晚的浴室冷飕飕的,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浴室角落放了一大坨盐。
冷水突然从我的头上淋了下来,我跳了起来,根本叫不出声音。与喜拿着桧木桶哈哈大笑着。
「你你你,你干什么!我会心脏病发作死翘翘!」
「别担心,你看看三郎老爹。」
最年长的三郎老爹单膝跪在浴室的地上,用水桶舀起浴池里的水,冲在自己身上。光是在一旁看着,命根子就缩了起来。
「这是哪门子修行?」
「不是修行,是净身。」
与喜说着,抓了一把盐在身上搓了起来。「快,你快动手啊。」
为什么要用盐洗身体?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腌菜,浑身发抖,用盐搓着身体。与喜又用浴池里的水从我的头上淋了下来。也许身体已经麻痹了吧,用盐搓过的皮肤从体内热了起来。
最后,把脖子以下的身体都浸泡在装满水的浴池里时,我竟然笑了出来。明明山太的下落不明,根本不是该笑的时候,但牙齿因为太冷无法咬合,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发出了「啊哈哈哈哈」的笑声。
浑身仪式终于结束,我们换上了浴室外的白色衣服。有点像是修行僧的衣服,下半身说不清是裙裤还是简单的长裤,小腿的部分特别窄,我不知道该怎么穿,只好请三郎老爹协助。幸好这身行头没有看到类似乌鸦天狗妖怪戴在头上的黑色小帽子,不由地暗自庆幸。
我们穿上不合时宜的落伍装扮来到庭院。太阳渐渐下山了,如果不赶快上山,在找到山太之前天恐怕就暗了。山上的气温会急速下降,到时候就很危险。
岩叔坐上小货车的驾驶座,其他人都坐在车斗上。阿锯也跑过来吠叫着,想和我们一起上山,与喜说:「不行,今天你在山上杀生了,万一惹恼神明就惨了。」
岩叔开着小火车前往位在村庄南侧的神去山。车子发动后,与喜、清一哥、三郎老爹拿起筷子大小的木梆子,拼命敲着挂在胸前像盘子一样的锣。
叮叮、当当、叮当叮当。日落前的山里回荡着不甚悦耳的金属声,小鸟吓得飞离了树梢,回巢的乌鸦呱呱地叫着。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不想听着盖过引擎的锣声。
「为什么要敲锣?」
小货车驶过一个旧隧道,驶入没有铺柏油的小径。车斗用力摇晃起来,我差点咬到舌头。
「突然造访不是很失礼吗?」三郎老爹说,「这样可以通知神明,我们现在要去叨扰了。」
「你也跟着敲。」
在与喜的要求下,我也只好敲着挂在胸前的锣。叮当叮当。小货车满载着嘈杂的声音前进。
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后,接着下车在林间道路走了二十分钟,终于抵达了神去山的入口。
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小祠堂旁,有两棵绑着稻草绳的杉树,杉树之间有一条看起来像是兽径的小路。小路一直通往山的深处。
山太一个人不可能来这里。虽然我这么想,却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这里是清一哥他们最后的希望。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发生神隐这种事?山太根本不可能跑路离家这么远的神去山。但是,如果山太不在这里,那么就是掉进了河里,或是被陌生的变态带走了,甚至可能在附近的山里迷路了。无论如何,都代表山太的处境很危险,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所以,我一路上都没有开口,努力让自己相信山太就在神去山。
与喜他们似乎坚信山太就在这座山里,走在最前面的岩叔背影,以及继续敲锣的与喜脸上都充满希望和自信,我不需要回头,就知道走在我身后的清一哥和三郎老爹也一样。
为什么?以常理来判断,根本不可能啊。
我虽然在一开始感到不可思议,但走在郁郁苍苍的森林中,也开始相信山太就在这座山里。我抬头往前走,敲着胸前的锣,声声呼唤着:「山太,山太。」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因为冷水和盐的刺激,和不断回响在耳边的金属声音,使我陷入了轻度的恍惚状态。这就是所谓的自然嗨吗?神去山的险峻山路,已经只有神域才有的庄严气氛,还有阔叶树的森林都让我在这种恍惚之中越陷越深。
没错,神去山和村庄周围的其他山不同,完全没有栽植杉树和桧树,因此,山上生长了各种不同的树木,每棵树都出奇地高大。
夕阳映照的山坡上,金黄色的斑驳光点从树叶缝隙洒了下来,压弯了枝头的黄色棣棠花也不遑多让。路旁有一片野蔷薇,羞涩地张开五片白色的花瓣,甜蜜的芬芳掠过鼻尖。溲疏枝头结了血多小花蕾,十五公尺高的白蜡树顶着泡沫般的白花,缠绕在橡树上的五叶木通蔓藤绽放出明亮的紫色花朵。
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称,只觉得「好漂亮」,为夜幕逐渐降临,无法看清周围的景色感到惋惜。
花香几乎令人喘不过气。除了嗅觉以外,听觉也格外敏锐。原以为森林中一片静谧,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随时可以听到树叶掉落、树枝摇曳的声音。风掠过树梢,鸟儿匆忙地啼叫着,好似在催促着「天快黑了」,甚至可以听到鹿或是其他动物啃树皮的声音,以及远处小溪的流水声。
积满枯叶的地面十分松软,隔着忍者胶底鞋,依然可以感受到泥土含有丰富的水分和养分。
这里简直是梦幻世界,没想到神去村居然有这种地方。我沉醉地迈着步伐,几乎忘记进入神去山的目的。啊,真希望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薄暮笼罩住森林,岩叔打开了手电筒。
惨了惨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虽然感觉在森林里走了很久,但其实距离太阳下山只过了十分钟而已,还没有走到神去山的半山腰。我对时间的感觉已经完全错乱了。
这就是山的魔力吗?就连野蛮人与喜也变得虔诚,我终于可以理解进入神域之前要净身的理由了。深山的这种奇妙难以用理智和在平地上的常识来理解,令我有点害怕,但也同时感受到乐趣。杂乱的部分和某种力量堆砌出井然有序的部分复杂地交织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神去村根源的瞬间。
「山太,山太。」
清一哥他们继续叫喊着,为了抛开脑海中的惊愕,我也大声喊了起来:
「山太,你在哪里?我们来接你了,快出来。」
这时,小径的前方,一个娇小的人影冲入岩叔手电筒的光环中。我们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山太!」
山太也发现了我们,一个劲地向我们跑来。
「爸爸!」
虽然我和与喜都张开双臂迎接山太,但山太跑过我们身边,扑向走在最后的清一哥。清一哥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了山太的身体。
「太好了,山太,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觉得痛?」
「没有,没有地方痛。」
即使山太这么回答,清一哥仍然不放心地抚摸着儿子的身体检查着。清一哥闭着眼睛,身体因为放心和兴奋微微颤抖着。
三郎老爹将悬在腰上的御神酒洒在周围的地上。
「谢谢,谢谢你把山太还给我们,谢谢。」
三郎老爹拍了拍手拜神,我们也跟着拜了起来。夜晚风声呼啸的森林,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敬畏的威严。
山太到底是怎么来到神去山的?该不会有坏蛋故意捣蛋,把他带来这里?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山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人似乎也很在意这件事,下山的路上,与喜问清一哥背上的山太:
「山太,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你刚才在干什么?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跟你说喔,」山太揉着惺忪的眼睛,「一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姐姐问我『要不要来玩?』」
「漂亮的姐姐是谁啊?」
「不知道,我不认识。」
「你怎么可以跟不认识的人走。」
「但是,她人很好啊,我回答说『好』,结
果就咻地一下,有好多花,还有好多水果,我吃了很多桃子、柿子和葡萄。」
这个季节不可能有这些水果。我和与喜互看了一眼,清一哥没有说话,默默地赶着路。
「啊,」与喜用手指揉着眉间,「咻是什么?你说的咻是什么?」
「飞起来了啊!」山太在清一哥的背上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房子变得好小。」
「是喔,然后呢?」
与喜没有多问这个话题,想继续了解后续状况,山太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回答:
「结果,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姐姐说:『你该回去了』。」
这次又是白衣服的女人?我偏着头纳闷。现在很少有人穿鲜红色或是纯白色的衣服了,难道是消防队员或是医院工作的人?
「嗯,」与喜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白色衣服的姐姐也很漂亮吗?」
「这……」山太顿了一下,「但是她很温柔,红衣服的姐姐一下子就走了,但白衣服姐姐一直陪我玩,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爸爸这里。」
难道是喜欢男童的变态姐妹?我实在太担心了,忍不住问:
「你不觉得害怕吗?」
然后,山太趴在清一哥的背上,很快就睡着了。
「山太遇见了神明。」
三郎老爹感慨地说。
「对,」岩叔说:「和我那时候一样。」
「什么?」我转过头,「岩叔,你也曾经……遭神隐吗?」
「勇气,看着前面走路,小心跌倒。」
岩叔挥了挥手,提醒我小心,然后用陷入回忆的声音说:「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也像山太一样突然失踪了。大人都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结果看到我在神去山笑得很开心。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是啊,是啊,」三郎老爹说,「那一年也刚好是大山祗神大庙会年,所以是四十八年前。」
「有那么久了吗?」
「是啊。」
他们还真不当一回事。虽然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切平安无事,但失踪的过程至今仍然是个谜。天底下真的有神隐这种事吗?山太应该是被恋童癖的姐妹绑架了吧?
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看到山太睡得很香甜的样子,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山太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和两个奇怪的女人在神域的山上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这样就足够了。
在山上,无论发生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都不足为奇。
皎洁的圆月照亮了夜晚的山路,静静守护着我们,完全不需要手电筒。月光照射下,树叶闪着银光。
在玄关等候的佑子姐一看到我们时,无声地尖叫出来,接过熟睡的山太。清一哥用手掌轻轻地抹去了佑子姐脸上的泪痕。
中村家灯火通明,大家为山太的平安归来举杯庆祝,所有村民都参加了这个通宵宴会。三郎老爹子皱巴巴的肚子上画了一张人脸跳着舞,山根大叔一展他引以为傲的歌喉,繁奶奶用手打着拍子,却完全跟不上节奏。美树姐的父母安慰着清一哥,与喜听到美树姐称赞他:「你偶尔也可以派上用场」,开心地干了杯。
岩叔心满意足地坐在客厅角落吃菜,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为岩叔的杯子里倒了酒。
「不好意思,你也喝吧。」
「不,我是未成年,喝茶就好了。」
「你真守规矩。」
我们看着村民热闹庆祝,山太早就已经上床睡觉了。佑子姐也不在,可能在陪山太睡觉吧。
「岩叔,你没有对山产生恐惧吗?」
「什么?」
「你不是遭到神隐吗?万一有什么闪失,搞不好一辈子都回不了家啊。」
「我没想过。」岩叔静静地摇头,「不管有没有遇过神隐,山都很可怕。我之前在山上工作时,曾经因为突然变天差点遇难,但我从来没想到不再上山。因为我受到了山神的祝福,所以,活着要上山,死也要死在山上是天经地义的事。」
太猛了,上山工作不是工作,成了一种生活态度。以前,我身边从来没有大人说过类似的话。而且,岩叔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太帅了。
我有朝一日也会希望自己「活着要上山,死也要死在山上」吗?
黎明时分,宴会终于结束。美树姐背着繁奶奶,我拖着酩酊大醉的与喜回了家。
「我老公真是没用。」
美树姐费了很大的力气,为与喜脱下了忍者胶底鞋,轻轻踹了一脚躺在客厅的与喜屁股,他照样呼呼大睡。
我精疲力尽,好不容易爬到自己的被子旁,来不及脱下一身宛如修行者的衣服就倒头大睡,一觉睡到中午。
山太回家后,发烧在家躺了三天,但很快就复原,比之前更加生龙活虎,整天都可以看到他在村里跑来跑去。
他似乎已经把遭神隐期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
听到我这么说,与喜吐槽说:
「你不是整天都魂不守舍吗?」
我发烧了,在与喜家三坪大房间内呻吟着。喷嚏猛打,鼻涕流不停,鼻子、眼睛、耳朵和喉咙都开始发痒。
像妖怪一样坐在我枕边的繁奶奶为我擦着汗和鼻水,美树姐为我煮了加了酸梅的粥,我并不是吃坏肚子,根本不需要喝粥,但还是心存感激地吃了。吃粥时仍然喷嚏不停,打得我肚子都快抽筋了。
我得了花粉症。来到神去村的第一个春天,我所吸入的花粉量就一下子冲破了我这辈子的额度。
在山上工作时,花粉飘然降落。花粉把整个山都染成一片金黄色,在工作结束的傍晚,我们就像是裹了面衣,刚起锅的炸虾。
清一哥和岩叔除了戴护目镜以外,把整个身体包得密密实实,完全看不到皮肤。他们用毛巾把头连同耳朵包起来后,再戴上安全帽,鼻子以下也用毛巾包起来。鼻子以下当然戴了抗花粉专用的口罩。为了防止花粉入侵,甚至用白布把袖口和裤管都扎了起来。
「除了黏膜以外,连皮肤都觉得痒。」
「对啊,今年的花粉量特别多。」
他们两个一身既像游击队,又像是蜂农的装扮,在休息时间抱怨着。至于与喜、三郎老爹和阿锯,不管是天空飘下花粉还是降下刀子,他们依然不为所动。我觉得鼻腔深处热热的,脑袋也昏昏沉沉,还以为自己感冒了。
那次地震后,我终于知道自己不是感冒。当时,我们进入了西山的深山,疏伐三十年生的杉树。
树龄超过二十年的树林通常每个五年就要疏伐一次,留下有机会成为优质木材的树木。如果不疏伐,树木会过度密集,妨碍彼此的生长,也会影响日照。但是,也不能疏伐过度。尤其是桧树,日照过度,反而容易枯死。
精准判断砍伐哪棵树并不容易。必须根据立地条件、枝叶生长情况,留住「这棵应该不错」的树,让它成为五十年生、七十年生的大树。
然而,疏伐所砍下的树木并非不好。多亏有了这些树木。才能够避免其他树木收到风雨的侵袭,也可以确保适度的日照,让土壤更肥沃。而且,三十年的树木在疏伐下来后,还可以当作木材出货。
我不知道该疏伐哪棵树,也没有足够的技术可以伐倒树木,所以,只能负责搬运伐倒的树木。
「以前,连树皮都不会浪费。」三郎老爹说:「四月到九月期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树皮剥下来。」
「十月到三月期间树皮剥不下来吗?」
「剥不下来,树木不都在暖和的季节生长吗?所以,树皮也会松松的,让树干有空间生长。但冬季就不行了,树皮会紧绷,贴在停止生长的树干上。」
老一辈的观察入微,才会发现树木的生长奥秘,太了不起了。
三郎老爹灵巧地用小型短斧把伐倒的杉树的皮剥了下来,顿时飘来一股新鲜的木材香气。从深褐色的粗糙树皮下,露出富有光泽的树干,简直就像在变魔术。
「从剥下的树皮量可以计算出伐倒了多少树木,才能领到工资。」
「现在不剥皮了吗?」
「很少再剥了。现在也不再用树皮引火,派不上用场了。而且,剥了皮之后,木材容易干燥而裂开。」
中村林业的薪水不是抽成制,而是根据进山工作的天数计算。当然,技术和经验不同的人,所领到的薪水也不同。我这个见习生领到的钱应该不到与喜薪水的三分之一,但能够领到钱,我就已经心存感激了,因为我的工作绩效连与喜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我和三郎老爹一起把尚未剥树皮的原木堆在斜坡上。刚采伐下来的原木很重,虽然三郎老爹说:「只要掌握到支点再扛,就不会觉得重」,但我还是搬得东倒西歪的。
为了避免最下方的原木直接接触地面,必须先铺上树枝和树叶。同时,以立木作为支柱,交错地堆放原木,放置一百天左右静待风干。等干燥变轻后,才会把原木搬运下山。
清一哥正在不远处的斜坡上挑选疏伐的树木。他用开山刀微微削去树皮做记号,与喜和岩叔把绳子绑在做了记号的树木上,砍伐时,可以视实际需要拉绳
子,调整树木倾倒的方向。
砍倒斜坡上的杉树时,评估砍伐顺序及倾倒方向很重要,一方面确保作业员的安全,同时提升砍伐树木的搬运效率。与喜难得神情专注地投入工作,清一哥偶尔会征求三郎老爹的意见,三郎老爹总是快、狠、准地做出判断,发出指示。
「先伐那棵树,追驹方位,然后再来是那棵,左驹逆。」
我第一次听到时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是什么暗号?听了岩叔的说明,我才终于搞懂了。「追驹」和「驹逆」都是代表伐倒的角度。
面对棱线的方向,将树木向有侧伐倒称为「右斧」,向左侧伐倒侧称为「左斧」。伐倒的角度又细分为八个方位。「追驹」是指向右斜上方伐倒,「驹逆」是指倒向斜下方四十五度。水平方向成为「横木」,正上方为「权兵卫」,正下方是「滴尿」。
令人惊讶的是,与喜每次都可以精准地按照三郎老爹指示的角度伐倒杉树。而且,只用一把斧头就搞定,名副其实的「神工鬼斧」,是专业级的。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我不得不钦佩与喜的厉害。
「只有笨蛋才会把树向权兵卫和滴尿的方位伐倒。」岩叔告诉我,「如此一来,伐倒的树木会滑落斜坡,很危险。尤其是滴尿的方向更是差劲中的差劲,树木倒下时,会用力撞击斜坡后弹起折断,如果不小心打到人,绝对当场毙命。」
「一不小心『滴尿』了,还真会吓得屁滚尿流。」
三郎老爹摇着头。
「除非有很大的障碍物,否则,往棱线的方向伐倒是基本原则,」岩叔插嘴说,「可以提升砍伐和搬运的效率。」
我看着与喜挥着斧头的身影,他这时退到了比树木更高的斜坡上,伐倒树木之前,他一定会高唱三次伐倒方向:
「追驹,追驹,追驹!」
「好哩。」
我们齐声回应,代表「我们听到了,我们会待在安全的地方,你随时可以伐倒」。
与喜的技术让人无需担忧,但如果伐木者的技术不成熟,无法准确地让树木倒向事先判断的方向,一起工作的伙伴有再多的命都不够。
与喜接着用斧头柄敲了树干两次。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与喜的习惯,」三郎老爹笑着说,「砍倒大树时,通常用这种方式向神明打声招呼,『我要砍这棵树罗』。此外,敲一敲树干,有时候也可以了解树干内有无空洞。但其实砍这种细树时不需要这么做,但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吧。」
与喜调整了呼吸,举起斧头。哐、哐,斧头砍进树干,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头。树梢摇晃着,杉木缓缓倒向棱线的方向,完全没有伤及周围的树木。
我心生佩服地看着与喜伐树。
「有点不对劲。」
三郎老爹说。他的话音刚落,地面摇晃起来。我以为是杉木倒地引起地面震动,但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地震!」
我大叫一声,震度应该三级左右,但在山上感受的摇晃更剧烈。
「蹲下!」
三郎老爹按着我的安全帽。清一哥和岩叔正在树干上做记号,岩叔立刻抬头看树梢,确认摇晃的情况,清一哥大吼一声:
「与喜,快闪!」
与喜刚把斧头砍进另一棵杉树,杉树被砍出受口之后变得重心不稳,万一因为地震倒向不该倒的地方,很可能会压死人。与喜在地震剧烈摇晃之前,以惊人的速度冲上斜坡,朝我们跑来。阿锯也蹦蹦跳跳地跟了上来。
当与喜逃到我和三郎老爹身旁时,摇晃达到了巅峰。咚。整座山发出重重的声响,不见纵影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斜坡上的树木枝头剧烈晃动着,杉树的花粉好像鹅毛大雪般洒了下来。
腐、腐海!
我忍不住联想到宫崎骏的《风之谷》,「午后的孢子满天飞……」。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如此梦幻的景象。
声音消失了,闪着金黄色的小颗粒在眼前飘浮,落到地面。
「震得真厉害。」
「与喜逃命的速度真快。」
「有什么好笑的呢哪,我的卵葩都缩起来了。」
「幸好没有人受伤。」
同组的成员互看着笑了起来,花粉从天而降,全身都黄了。
「勇气,你怎么了?」
清一哥探头看着不发一语的我。
「啊……啊啾!」
我打了一个大喷嚏作为回答。那是我的发病指数冲破极限,引发花粉症的关键时刻。
那天下班后,我发了高烧。我被送去村庄内唯一的诊所,拿了抗过敏的药。医生比三郎老爹更老,在诊察期间,莫名其妙地发抖。我每次打完喷嚏三秒后,他就用力抖一下。喂,喂,没问题吧?
在繁奶奶和美树姐的悉心照料下,我渐渐退了烧,但花粉症仍不见好转。
结果,我的身体开始大量飙泪和猛流鼻水。
「反正花粉症不会死人,加油吧!」
与喜一大清早就活力十足。如今,我们这组超过一半的人都像是游击队(或是蜂农)的装扮,实在太好笑了。
花粉症的确死不了,但浑身痒得让人想死!我昏昏沉沉地瞪着与喜。真希望你也得花粉症,看你体会这种痛苦后,还敢不敢说这种话。
与喜完全没有感受到我诅咒的视线,在清一哥家的庭院和阿锯玩得不亦乐乎。
「花粉症还真奇怪,」三郎老爹偏着头,「好像和年龄无关,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应该是体质吧,」清一哥吸着鼻水,「与喜,快过来,我要开始说明了。」
我们围坐在庭院的桌旁,讨论当天的作业。
「明天要在后山举行每年一度的赏樱大会。」清一哥说,「所以,今天要清扫会场,整建通往会场的道路。」
赏樱?神去村的春天来得很晚,但染井吉野樱也已经凋落了。前一阵子,在河畔路上、民房庭院和口山(神去村称离村庄很近的山为口山)随意绽放,宛如粉红色篝火般的樱花经常让我看得出了神。
现在哪里还有樱花?我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对喔,你还没看过神去樱,」与喜得意地笑了笑,「可壮观罗。」
「勇气今天就在山下工作吧,」三郎老爹故弄玄虚地说,「等明天再好好赏樱。」
「是啊,」清一哥也点点头,「那我和三郎老爹去清扫樱花树周围区域,与喜、岩叔和勇气负责整路。解散!」
后山位在清一哥家的后方,所以称为后山。走在作业现场的斜坡时,岩叔向我介绍了赏樱的情况。
「后山的山顶上开拓了一个小型广场,广场上种了一棵村民称为神去樱的大树,每年的这个时候,全村的人都会聚集在广场赏樱。」
「是喔,真好。」
「大家无拘无束地畅饮、歌唱,很开心喔。」与喜也说,「唯独赏樱那一天,即使泡马子,也不会有人罗嗦。」
「但君子只能动口不能动手,」岩叔叮咛道,「想当年,与喜还在读高中时,把美树按倒在树丛里,引起很大的风波。」
这家伙真是禽兽不如。
「之后我不是负起责任,把她娶回家了吗?」
这有什么好神气的?不过,我忍不住脸红起来。虽然与喜和美树姐这对夫妻整天吵架,但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我最清楚,他们还在谈恋爱。
「赏樱的时候,老人和小孩不是都会参加吗?」岩叔重拾原来的话题,「他们要爬上后山山顶很费力,所以,要为他们整出一条路。」
整路时,使用的是疏伐砍下的木材。为了一年一度的赏樱大会,把后山上砍下来杉木都放在斜坡上干燥,就可以运用这些原木整建步道。
以平缓的角度把原木堆放在斜坡上,为了避免松脱滑落,原木的两端用木椿或立木的根部固定。把这些原木连结起来,就整建出一条曲折延伸的步道直通山顶。对山林人来说,后山的坡度根本不在话下,原木道是为那些没有腿力的老幼村民而建。
我在岩叔的指导下,整建半山腰到山脚的步道。与喜负责整建山顶道半山腰的步道,中午的时候已经追上我们了,我们刚好在溪流附近会合。我们用清澈的溪水润了润喉,开始吃便当。清一哥和三郎老爹现在应该也在山顶上休息。
「这条溪谷要怎么办?」
我问。上午爬上后山时,经过溪谷时,也费了我一番力气。溪谷的宽度大约三公尺,几乎算是一条河流了。虽然有多处的岩石露出水面,但踩在湿湿的岩石上很容易滑倒。我也不小心踩空,穿着忍者胶底鞋的脚踩进了溪流。虽然溪流不深,水流也不快,不至于被水流冲走,但对山太那样的幼儿来说就太危险了。
「当然要架桥啊。」
与喜咬着巨大饭团说。
「啊?也用原木吗?」
「除了原木,还有其他材料吗?」
原木可以建造牢固的桥吗?我不由地感到疑惑。
「别担心,」岩叔笑了笑,「你猜把深山里的木材运出来时是怎么办到的?就是用伐
倒的原木搭建修罗滑道。」
「修罗滑道?」
「对。修罗滑道就是用原木在陡峭斜坡上铺设的滑梯,原木在修罗滑道上一路滑落到几百公尺的下方,场面很壮观喔。」
「只要把滑下修罗滑道的木材再运到路上,就大功告成了。」与喜接着说了下去,「但是,如果中途有山谷的话,不是没法子铺设修罗滑道吗?这种时候,就轮到木马道大显身手了。」
「木马的外形和雪橇差不多。」
岩叔在谈论林务时,双眼绽放出和平时不同的光芒,「就是载运木材后,靠人力托运的雪橇。木马道就是专门让木马通行的枕木道。在山谷竖起几根木柱,再把搭成梯状的枕木架在木柱上。你可以想像一下铁桥的样子,只是改成木制版而已。架设木马道经过山谷后,就可以用最短路径把木材运下山。」
架设在山谷上的木制梯子,支柱也是原木。光只是想像,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时候会在距离谷底数十公尺高的位置架设木马道。」
与喜挺起胸膛说,「所以,在这种好像小便池一样的小溪上,用原木架设木桥是小事一桩,根本是躺着也能架。」
「在山上工作,一旦大意,就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岩叔训诫着与喜,然后,又转头向我补充说:
「照理说,山上的工作采取分工制,但眼下人手不足,也引进了机械,只要是人力所及的事,全都一手包办。我们这组主要负责伐倒,算是伐木工。在伐木工中,像与喜那样只靠一把斧头工作的人称为樵夫。把伐倒的树木劈开,做成木材的人称为锯木工,由其他组负责。把原木和木材从山里运送出来的人称为搬运工。铺设修罗滑道、架设木马道的共组基本上都由搬运工负责。」
「是喔。」
没想到分工这么细,可见各项作业都很专业,需要累积多年的经验。我现在连锉锯齿都不太会,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伐木的行家吗?
啊,锉锯齿就是把齿刃磨得更加锐利。与喜用磨刀石把斧头的刀刃磨得像剃刀般锐利,磨得太薄,刀刃很容易产生缺口,就会影响工作,所以,关键在于恰到好处。与喜晚上在家里的泥土房间磨斧头时,我都会在旁边观察偷学。我也知道没必要这么做,但我很在意,无法不在旁边观察。
虽然我嘴上说不喜欢、不喜欢,但其实已经渐渐走上了林务这条路,难以想像初来乍到时,我居然试图逃跑。
吃完午餐后,我们开始在溪谷上用原木架桥。
「正中央不是有岩石露出水面吗?」岩叔指着水流说:「以岩石作为支点。」
我们挑了三根四公尺左右的疏伐木材横加在溪谷上,与喜稳当地站在原木上,寻找理想角度顺利架在成为支点的岩石上,简直就像马戏团表演杂技的。
岩叔和我搬动岩石堆在岸边,将原木的一段固定,以免原木滚动。与喜走过刚建好的桥口,负责固定对岸。
「要避免原木和水流呈直角。必须维持一定的倾斜角度。」
岩叔说。
「为什么?」
「你自己想想。」
我看着水流和原木桥思考起来。我知道了,如果原木和水流呈直角,就会完全承受水流的力道。如果维持一定的倾斜角度,就可以分散力量,保持稳定。
「走吧。」
岩叔身轻如燕地走过原木桥,我也跟在他的身后。原木滚来滚去,很不好走。
「不要把所有体重都放在一根原木上,脚尽可能横跨过来。」
我按岩叔教我的方法,同时踩住两根以上的原木,终于勉强走了过去。
与喜挥着斧头俐落地切割木材,把原木切割成五十公分左右的圆材,然后再对半劈开,变成和鱼板一样的半圆形状。
与喜把它们放在桥的不同位置,用铁钉钉牢,把三根原木牢牢地固定住。
「这么一来,你和山太走过溪谷时也不会觉得害怕了。」
虽然把我和幼儿相提并论是奇耻大辱,但在山上,我的确和幼儿差不多,所以也无言反驳。
剩下的斜坡也用原木建了步道,这天的工作就大功告成了。清一哥和三郎老爹像飞一样从我们建好的原木道上冲了下来。
搞不好天狗就是指神去村的男人,因为他可以自如地在山上穿梭。
回到家时,美树姐正在繁奶奶的指导下搅拌着大锅子,似乎在准备赏樱便当。豆皮已经煮成漂亮的颜色,应该要拿来做豆皮寿司。
她们似乎已经忙不过来,无暇做晚餐,餐桌上放的是火腿蛋,和早餐完全一样。我和与喜当然不敢有意见,默默地吃下了肚。
赏樱当天,神去村一片万里晴空。
美树姐起了个大早,把炖菜和炸鸡块放在漆制便当盒内,最后开始做豆皮寿司。我也在帮忙,把加了胡萝卜、香菇的醋饭塞进已经入味的豆皮。我很投入,努力把豆皮寿司做成稻草包的形状。我觉得还蛮有趣的。
不时有邻居子玄关打招呼。
「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们先上去罗。」
美树姐一脸严肃地用长筷子调整着便当盒里的菜肴。「我忙成这样,我老公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与喜喝了准备带去后山的酒,一大早就在外檐廊上呼呼大睡。我没有向美树姐告密,在她用方巾包起便当盒时,我偷偷叫醒了与喜。
后山上到处都是人,难以想像像神去村的人口密度这么高。沿着原木道走上山坡的村民在树林中时隐时现,山顶上不时传来村民聚集在一起的喧哗声。
与喜背着繁奶奶,美树姐双手都拎漆器便当盒的包裹,我背上背了三瓶酒,左右两手有各提了一升瓶装酒,一行人一起走上后山。
我们在溪流上的原木桥前遇到清一哥一家人。清一哥扛着桶装酒,佑子姐一手提着便当盒,另一只手拎了一个大热水瓶。全村人都带酒和食物上山吗?他们到底打算在山上吃吃喝喝多久?
山太比我更轻松自如地走过了原木桥。
装了一升瓶装酒的背包带深深地卡进了我的肩膀,自我感到精疲力尽时,终于到了山顶。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我忍不住「呜哇」地大叫起来。
那里是绿草如茵的天然大客厅,中央是一棵极其壮观的大樱花树,再巧夺天工的屏风画都无法和它媲美。那是山樱吗?枝头绽满了无数白色的重瓣樱花,远远望去,仿佛升起的霞雾。走近一看,发现花瓣边缘有极其淡的绿色,清雅的色调仿佛映照了满山的绿意。
「神去樱很美吧?」
与喜转过头,得意地问。繁奶奶在与喜的背上咧着没有牙齿的最笑开了怀。
「太酷了……」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神去樱伸展着经历漫长岁月满是青苔的树干,向着山顶的天空尽情张开枝叶。
村民围坐在大树下打开各自的便当,在巨大的花伞下,大家分享着彼此带来的菜肴,举杯对酌。这里有人翩翩起舞,那里有人引吭吟诗,每个人都无拘无束,尽情乐在其中。除了神去地区以外,中地区和下地区的村民也来了,整个神去村的人都欢聚一堂,无人不陶醉地享受着这场赏樱大会。
在美树姐的催促下,我也坐在草地上加入了赏樱的行列。三郎老爹和岩叔立刻拿了自己的菜肴来交换豆皮寿司。与喜拿起一升瓶的日本酒直接喝了起来,清一哥面不改色地干了村民为他斟的酒,然后也为村民斟酒。
虽然我还未成年,但眼前的气氛让我很难拒绝别人的邀酒。林业工会的大叔一看到我,立刻走了过来。一开始我忘了他是谁,看到他粗壮的手臂,立刻想起她就是「山猪火锅的大叔」。
「嗨,平野!听说你工作很认真,当初把你交给中村林业果然对了,太好了。」
他已经酒酣耳热,走起路来东摇西晃。大叔笑嘻嘻地把酒倒进我手上拿着的纸杯,盛情难却,我豁了出去,把酒一饮而尽。与喜看到后,拿起手上的一升酒为我倒酒。「多喝点。」
我醉醺醺地走向樱花树的方向,「你没事吧?」美树姐担心地问,我回答说:「没事,没事。」
我绕着樱花树根走了一圈,比树枝更粗的树须在地面牢牢地扎根。
绕完一周时,差点撞到一个女人。
「啊,对不起。」
我一抬头,顿时愣在原地。
是直纪。好久没看到她了,我想起她之前骑机车在山路上狂飙的情景,还有直纪腰部的触感。
「听说你上次帮忙找山太。」
直纪主动对我说话,我的心脏用力跳动着,几乎快撞断我的肋骨了。
「谢谢,那时候我刚好出差,不在村里,事后听到时,吓出一身冷汗。」
为什么直纪要向我道谢?是基于村民的身份?她说去出差,她做什么工作?我很想知道,也很想和直纪交朋友。
「呃,我!」我向前跨出一步,「我叫平野勇气。」
「哇,你满嘴的酒臭。」
直纪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转身离开了。
我都自报姓名了,她至少也应该有所
回应。我浑身无力,然后似乎就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天空已经出现暮色。我躺在草地角落,繁奶奶坐在我身旁。
其他人都跪坐在神去樱前,三郎老爹将一升的瓶装酒供在樱花树下,将贴了闪电形状的白纸的木棒插在地面。清一哥拍了一下手后,所有人都深深低下头。
「后山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神去山吗?」繁奶奶开了口,「我们要让神去的神明看到我们赏樱玩乐的模样,我们快快乐乐的,神明自然也会快快乐乐。所以,赏樱结束前,我们就用这种方式感谢神去樱和神明。」
我躺在草地上,转头看向南方。神去山的棱线远远地浮现在傍晚的天空中。
我的视线再度回到聚集在樱花树下的村民身上。直纪坐在美树姐和佑子姐中间,她对我说了一句「你满嘴的酒臭」就转身离开了。她到底住在哪里?今年几岁了?还有……有没有男朋友?这些是我都想知道。
我的胸口发痒,但似乎并不是花粉的关系。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正对着我望的繁奶奶。
「这个村庄盛产美女吗?」
「啊哟,你这孩子。」
繁奶奶「嘿嘿」地笑着,用手掌拍了拍我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