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7

翌日早晨在床上醒来时,我也没感觉到任何痛苦或不快。很久没在周日迎来这样舒适的早晨了,往常大都因为前一天自杀未遂而起不了床。

不过,杀鼠剂的效力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表现出来。

上完洗手间起身时,我瞧了眼抽水马桶,不禁大吃一惊:马桶被染得通红。一瞬间我惊慌地想是不是出血了,但实际上不是出血,是给杀鼠剂上色的红色色素经过代谢,变成尿被排泄出来。

除此之外,身体状况与平时无异,十分舒畅。这一来就能利用今天和明天,也就是周日和文化节两天时间,调查樽宫由纪子假日的行动了。

上午十点,我往肩上挎上挎包,在学艺大学站下车。

如果樽宫由纪子假日出游,无论是经由涩谷去往市中心,还是远足到横滨,应该都要利用东横线。

我进了家紧邻车站的咖啡馆,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来,决定盯着检票口。这家咖啡馆有个古怪的店名“奥弗兰多”,店里可以喝到还算不错的咖啡。

可能是厌烦了只叫一杯咖啡泡店的客人,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店主走过来,堆出满脸笑容,建议无论如何请尝试一下敝店自制、引以为傲的鲜肉派。

我对这种邀请手段抵抗不能,立即同意了。不久送上来的鲜肉派,加入了充分的番茄酱,不愧是店主唯一亲自推荐的美味。

大口吃掉最后一块鲜肉派的时候,我看到从检票口出来了一个眼熟的少女,就是和樽宫由纪子一起放学的女孩子。看来我估计得不差。

离席买单时,我赞美了番茄酱。店主很高兴地说那可是秘传的调味汁,听口气要由得他说下去,连制法和秘诀都要详细传授的样子,我赶紧逃走了。

在咖啡馆旁边的书店里装作浏览杂志等候时,樽宫由纪子步伐安闲地朝车站走来了。

她今天的主题像是“爱丽丝漫游仙境”,水手服领的淡蓝色衬衫,外披开襟短外套,穿着百褶裙,用爱丽丝发带束起头发。挥手迎接她的朋友也穿着蓬松的翻领马海毛毛衣打扮了一番,但一和樽宫由纪子并肩而立,就只令人觉得像扮演向导角色的白兔。

两人伫立闲谈的当儿,我去了车站,在售票机上匆忙买了去往涩谷的车票,先行通过检票口,登上通向站台的台阶。在学艺大学站,因为站台两侧有上行和下行的电车出发和到达,少女们无论去哪个方向都有对应的电车。

在站台上等候时,爱丽丝和白兔边聊边过来了。我对她们在说些什么很有兴趣,但必须避免接近。

少女们乘上了去往涩谷的电车。因为车厢里不那么拥挤,我从另外的门上车,远远注视着两人。尽管有座位空在那里,两人却站在车门附近,聊得很热络。樽宫由纪子朋友的话占压倒性多数。

电车到达了终点涩谷站,滑行进如梳齿般排列的站台之一。车门打开,乘客们拥向站台里面的检票口。我裹在人群里,不时伸长了脖子窥伺前方,追逐着两人的背影。

两人下了八公狗铜像旁边的台阶,穿过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进入假日涩谷人流如织的街道。我保持着不至于迷失程度的距离,继续观察。

这是少女们非常普通的假日出游。

首先是洋服的观察与研究。隔着橱窗眺望店里的洋服,评价说这件不错,那件很棒。

“亚矢子穿这件不错哦。”

透过空气传来这样的声音。我注目看时,樽宫由纪子指着的那名为亚矢子的少女,穿着过于保守的连衣裙,让我禁不住心生同情。她要是选择稍微可爱一点的衣服就好了,这身打扮和樽宫由纪子站在一起,不止是不起眼,连一旁马海毛的毛衣也显得相当合适了。

由于洋服靠零用钱买不起,少女们决定向父母缠磨要求。接下来是在杂货店购物。店里是十来岁少女的乐园,我与这桃源乡无缘,完全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当下待在店外等候。

少女们会把个性的铅笔啊,印有可爱花样的手帕啊,满满装着玻璃球的广口玻璃瓶当作梦想,用一千元纸币找的零钱就能获得幸福。但再过五年,她们就只会梦想蒂芙尼和爱马仕了吧。甚至和她们同样年纪的少女中,不用信用卡就买不到幸福的女孩子也必定不在少数。

等了约一个小时,两人拎着茶色的纸袋从杂货店里出来了。

之后,两人在她们评价很好吃的摊子上排队买了司康饼,边走边吃。在书店浏览绘本和艺人写真,在唱片店试听J-ROCK和J-POP的CD。回到涩谷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我对少女们可爱的世界感到厌烦,似乎快要发低烧了。我闯进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域,少女们看起来简直像外星人那么奇妙。

因为实在疲劳不堪,我没有继续追踪下去,从涩谷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第二天文化节,我又呆在学艺大学站旁边的奥弗兰多里。这次要了最初的咖啡和鲜肉派,在临窗的座位坐下。我不知道樽宫由纪子会不会连续两天外出,但就算白跑一趟,毕竟也吃到了美味的鲜肉派。

将近正午时,我看到了樽宫由纪子从商业街的大街上走来。如果说她昨天的主题是维多利亚朝的少女,今天的主题大概就是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她身穿针织开衫加牛仔裤这样便于活动的服装,脚登轻便运动鞋,头发也束到脑后。

樽宫由纪子服装之丰富令我颇为艳羡。为了尽量降低被记住的可能性,每次调查我都更换衣服,但毕竟拥有的洋服绝对数量很少,安排起来煞费苦心。如果调查这样延续下去,不久就会几乎没有衣服可穿,不得不把黑色西服套装扒拉出来了。

今天樽宫由纪子是独自外出。她在东横线的自由之丘站下车,径直走过车站周边热闹的街道,步向住宅区的方向。

我正暗想她到底要去哪里,已经到了住宅区正中的电影院。这似乎不是上映好莱坞电影的封切馆,而是单家上映比较受大众喜爱电影的迷你剧场。莫非樽宫由纪子是电影迷?【注】

【注】日本的电影院主要分为新作全国规模同时上映的“封切馆”,独立上映各类新作的“ミニシアター”,以老电影为主的“名画座”等。

樽宫由纪子登上通往入口的台阶,进入了装饰有红褐色砖筑外墙的建筑里面。我对电影毫不关心,作为调查的一环,我决定确认一下台阶下张贴的海报即可。

上映中的电影名为“地铁中的扎奇”。我当然既没看过,也没听说,读了说明书才知道,这是部制作于我出生之前的法国电影,为纪念原作者百年诞辰重新上映。我拍了海报上附带的照片,那圆圆的眼镜下隐藏着锐利的眼神、略微发福的外国人就是原作者吗?也有可能是导演或主演演员。

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这部电影若是医师来看自然另当别论,对我来说肯定是无缘的晦涩之作。就算进去看了,只怕也会打起呼噜,被其他观众怒目而视,结果落荒而逃。

但电影院附近别无能消磨时间的场所,即使等在自由之丘站前,假日车站人流汹涌,也不见得能找到樽宫由纪子。

我干脆地认了输,决定就此回家。

十一月四日星期二,时隔两天后,我去冰室川出版社上班。

话虽如此,除了佐佐冢吩咐的琐事以外,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十多天的骚乱结束后,编辑部里悄无声息。说到工作,资讯杂志的约稿和采访,无论哪个都和打工者无关。

下午三点多,我挎上挎包,向冈岛部长说了一声,准备早退。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有快乐的约会真好啊。”

我回过头,只见佐佐冢移开视线,浮出嘲讽的笑容。这家伙真够讨厌的。他上周日没来编辑部,想必是从冈岛部长还是谁那里听来的消息。因为我答说早退的理由是约会而感到有趣,不吐不快——一定是这样没错。

虽然并不怎么生气,但被别人嘲弄,还是不大高兴。在编辑部的员工里,我大概是被认为不可能有约会的人吧。不过别人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而且因为是事实,我也无意否认。

我是个有体重障碍的人,换言之,就是胖。我不愿提及体重,因为最近没称过也不知道体重的数字,也不想费神去思索。

肥胖的原因绝对是因为吃得太多。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出,总是不知不觉就吃得很丰富(比如鲜肉派),而且虽然猛说快餐食品的坏话,我还是非常喜欢吃。

迄今为止,我主要在每周六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自杀手段,但唯一不能实行,而且今后也不打算实行的就是饿死。无论吃点什么东西死掉都可以,但什么都不能吃而死,对我来说恐怕不可能。

我在下午四点前到达了学艺大学站。但自我克制着没在奥弗兰多里等待。并非恼怒于佐佐冢的讽刺而决心减肥,而是因为担心一连三天光顾,店主会记住我的样貌。

我走进车站附近的书店,窥视着车站。樽宫由纪子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到车站,还是像最初埋伏时那样迟到八点多,我完全没底。可能的话我想花上几天功夫,准确把握她回家的时间。

周二看来是个早早回家的日子。下午五点多,穿着西装外套

的樽宫由纪子从检票口出来了。今天她没有等待父亲,直接步向商业街,想必樽宫一弘因为加班要晚归吧。

我追踪在樽宫由纪子后面。

与我这样的外来者不同,本地居民的樽宫由纪子对这附近的道路了然于心。她没有穿过商业街,而是在途中一拐弯,上了去沙漠碑文谷的近路。我保持着十公尺左右的距离,从容地尾随着。

一到十一月,太阳早早就落山了。蜿蜒穿行于住宅或公寓之间的狭窄小巷里,薄薄的夜色和寂静笼罩了下来。路灯亮起,少女淡淡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这时分路上还有行人的身影,但若夜色更深,多半就行人绝迹,只有诸如野猫之类的目击者了。

我悄悄地紧握住挎包。隔着布料,藏在包底的剪刀的感触传到了手心。

当然,今天大概还用不上剪刀。但假以时日,机会一定会到来。明天,一周后,或者一个月后。基于迄今为止的两次经验,我对这一点很有把握。

樽宫由纪子的背影快要融入薄薄的夜色中了。但我并未加快脚步,依然悠然前行,顺便眺望着周围的风景。

高高的水泥围墙墙阴有块空地。

公寓一楼的停车场灯光昏暗,里面的粗柱背后一片漆黑。

还有一个小小的公园,公园里的攀登架和跷跷板已化为模糊的暗影,伫立在夜色中。

不久,熟识的沙漠碑文谷前的小巷出现了,前方的樽宫由纪子正在通过玄关的自动门。我对知道了她回家的路线感到很满足,径直经过沙漠碑文谷,踏上归途。

之后我也寻找时间,继续观察着樽宫由纪子。

有时我从叶樱高中尾随她回家,想像她因为社团活动之类晚放学的夜晚,这坡道周边看来是什么样子。

也有时我从学艺大学站先回到沙漠碑文谷,从公园深处的树林里凝视着大街,她走过以后,我也依然逗留在那里,享受着夜色笼罩下的公园。

虽然总是携带着挎包,但我没有从塑料袋里拿出过剪刀。

不能采取任何行动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但我丝毫也不着急。时间我有的是。而且,只是观察樽宫由纪子的行动,获得各种各样的情报,就十分快乐了。

周六到了,但我没去药店。和在编辑部忙碌工作时同样,有事要做时,必须预先调整好身体状态。

然后,十一月十一日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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