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二。
我被冻醒了。裹在被子里,扭头向窗外看时,眼前展开一片深蓝色的天空。闹钟的指针指向早晨五点半。
如果再睡个回笼觉的话,只怕没法准时起床,于是我打消对床的贪恋,直接穿着睡衣起来了。
房间里越来越冷了。一开窗,冰冻般的强风灌了进来,吹动了窗帘。窗外树木凋零。我立刻关上窗,隔着玻璃眺望着无人的街道上,宛如巨大的节肢动物蹲坐的高架铁道,心里考虑着要不要从壁橱里拿出冬装。
我在睡衣外披上对襟毛衣,做了早饭。我把切成八片的面包放进电烤箱,往铜制的热水壶里装满水,坐到煤气灶上,再从冰箱里拿出黄油和鸡蛋。炒鸡蛋做好时,烤箱铃响,热水壶嘴也冒出盛大的蒸气。
吐司,咖啡,拌了番茄汁的炒蛋,昨天晚饭剩下的凉了的煮菜。对于独自生活的人来说,这种程度就可以说是豪华的早饭了。
我往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上涂满黄油,狼吞虎咽起来。所谓吐司,指的是将切成薄片的面包精心烤到焦黄色的食物,我对用切成四片的面包烤出的东西几乎感到憎恶。
打开电视,我来回看着各台的早间新闻节目。昨天似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各个节目都把寒流到来当作头号新闻播报。详情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太平洋高气压终于形成,寒气涌向日本列岛,真正的冬天到来了。戴着眼镜的气象预报员解说长期预报时称,今天的冬天与往年相比,气温会低相当多。
五十来岁、体格健壮的节目主持人少见地厉声谴责总务省的光纤贪污事件时,上班时间到了。我对新闻有点恋恋不舍,但还是关掉了电视。贪污事件本身我兴趣缺缺,但看到平日以温厚知名的主持人满脸通红发怒的模样,觉得很有趣。
冰室川出版社进入了忧郁状态的最后阶段。如果没来临时工作,几乎一件可做的事情都没有。但如果不能忍耐无所事事和无聊,在这时就把能量用完,不久到来的狂躁时期就撑不过去了。这一点编辑部全体员工人人皆知,因此都尽量磨磨蹭蹭地打发着时间,显得很忙碌的只有想为成为正式社员积累资本的山岸,和生性一刻也闲不住的佐佐冢。
我默默地做着佐佐冢吩咐的杂事,上午就这样度过了。冈岛部长以手支颐,仰望着窗外万里无云的蓝天。部长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看来很温暖的藏青色大衣。
这真是个无所事事的日子。才下午两点多,佐佐冢能想到的杂事已经全部说完了。他抱着胳膊在那沉思,我则坐在椅子上啜着焙茶【注】。
【注】日本茶的一种。将茶叶以高温焙煎而成,口感清淡,有独特香气。
山岸好像很想设法抒发自己的热情,但因为没有要紧的工作,只能在编辑部里转来转去。至于大学生高桥,正用着编辑部的电脑打算做完课题报告。
“兼职的人今天可以回去了哦。”看到这种情形,冈岛部长笑着说。
因为下午三点前就下了班,我又步向了学艺大学站。
为了确认店主是否记住了我的样貌——这只是借口,实际是为了尝试傍晚的菜单,我走进奥弗兰多的门面。
镌有店名的木制招牌上,悬挂的铃铛轻快地鸣响,店主看到我,微微一笑。糟糕的预兆。必须放弃来这家能吃到美味的店,实在遗憾。
“敝店是从下午五点换成晚饭的菜单,不过,没关系啦。”店主满面笑容地递给我做工粗糙的淡墨色菜单。只不过光顾了两次而已,还真是亲切啊。想必是我称赞了他的鲜肉派,他相当高兴吧。
我辨认着菜单上独特的手写文字,点了罗宋汤、蒜香烤面包和饭后的咖啡。罗宋汤以咖啡馆而言,味道算是上等了,蒜香烤面包也很可口。充分的黄油加上充分的蒜,并将蒜蓉和蒜末一同涂在斜切好的长条面包上,细细烤制而成。这种称不上料理的简单食物,味道完全取决于花了多少时间精力预先准备。
悠闲地吃完饭,已经接近下午五点。我一边啜着拌了很多砂糖和乳脂的咖啡,一边留意着窗下的检票口。
下午六点多了,樽宫由纪子还没有出现。
我感到这样长时间待下去,进一步给店主留下印象就糟了,当下起身离座。尽管店主询问味道怎样,我也闭口不称赞蒜香烤面包。
在检票口前徘徊了三十分钟,依然不见樽宫由纪子放学回来。我想起了最初见到她的那个夜晚,或许今天也是社团活动的练习日。这个时候还没回来的话,很可能和那天晚上一样,晚上八点多才回家。
我靠在高架铁道粗大的钢筋混凝土支柱上,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晚上八点过后,樽宫由纪子从车站去往沙漠碑文谷经过的住宅区的路上,行人大概已经绝迹。如果从车站开始追踪,会被注意到吗?还是说夜色会掩藏尾随者的身影?概率恐怕是一半一半。既然是一半一半,就应该放弃这个打算。我是十分小心的。
我决定先回沙漠碑文谷等待。今天幸运地能够早退,我感到等候期望的机会说不定来临了。不过,急躁是大忌。今晚可能是个机会,但并不是最后的机会。而且,那个瞬间并非由我刻意制造出来,而是冷不防地突然迎面到来。
夜幕降临,商业街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各色店铺依然灯火通明,但一走上NTT目黑支局旁边那条狭窄的柏油路,一切又重归黑暗。电话亭的四方顶在黑暗中闪耀,拉面摊上的红灯笼随风晃动。风很冷,我合上了外套的前襟。
走到目黑大街时,街上再次溢满人造灯光,光线大半来自车道上行驶车辆的车头灯。步向人行道的时候,也与好几个人擦身而过。但由目黑大街拐进辅道后,正如我所料,几乎没有行人。我靠着路灯和住家窗灯的光亮,在昏暗的小巷里向沙漠碑文谷前行。
视觉有一半都被遮蔽时,其他的感觉就变得敏锐。炖好的咖喱的味道,烧焦的鱼的味道,放置在路上的空瓶子里洋溢的过甜的腐败气味。新闻主持人没有表情的说话声,婴儿的哭声,女性明朗的笑声。我的感觉器官超时间地工作着,连自己脚上轻便运动鞋的橡胶底吸着柏油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摸索着到了沙漠碑文谷,我决定在垃圾收集所的铁丝网小屋后等待。坐在那里的话,身影想必会被环抱着公寓、枝叶茂密的灌木丛隐藏起来。
我在冰冷的红砖围墙前坐下来,看了眼手表。带有背景光的液晶上显示是晚上六点五十,还有一个小时。为了抵御寒冷,我用双臂抱着身体。
月亮从小巷彼方一座棱角分明的大厦上方升起,不久,凸形的月亮越过大厦楼顶的供水箱,向柏油路上洒下青白色的磷光。风益发寒冷。
晚上八点了,樽宫由纪子还没有回来。
我从红砖围墙处站起身,仰望着沙漠碑文谷。这栋公寓宛如挺立在夜色中的百眼巨人,几乎所有的窗口都点起了灯。
我一边在心里描绘公寓内部的情形,一边寻找503号室的窗口。从503号室的阳台上漏出灯光,看来这家人并没有一起出去旅行。
又等了一个小时,樽宫由纪子仍然没有出现。
这么晚还没回来,家人难道不担心吗?我想像着容貌不详的母亲敏惠到处打电话的样子,期待在学艺大学站前的快餐店里见过的父亲一弘从公寓门口匆忙驱车出来。
然而,没有人外出。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决意放弃。或许樽宫由纪子因为什么理由,在我到达学艺大学前就回家了。再迟迟等下去,会影响到明天的打工。
我来回挥动双臂,让发冷的身体暖和起来,打算回学艺大学车站。
为慎重起见,我从挎包里取出橡胶手套,打开包装,戴到双手上。我觉得在去车站的途中,昏暗的小巷里,说不定会和回家的樽宫由纪子擦肩而过,那就是极好的机会了。
我沿着樽宫由纪子回家的道路慢慢地走着。路上没有行人,小巷两边住家的窗户大半已经暗下来了。触目所见,唯有斜挂在夜空的凸形的月亮而已。月亮从小巷彼方一座棱角分明的大厦上方升起,不久,凸形的月亮越过大厦楼顶的供水箱,向柏油路上洒下青白色的磷光。风益发寒冷。
走过了带地下停车场的公寓,年深日久、灯光闪烁的路灯,有少了半只耳朵的野猫出没的围墙,我来到了公园前面。
为什么会在公园前停下脚步,我自己也不明白。
从公园的入口向里张望,看起来和以前夜间来访时毫无变化,黑暗中,攀登架和跷跷板像本来面目不为人知的野兽似的蹲伏着。
不对。有什么事物和以前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就半隐在草坪深处、树林之中。
为了弄清那是什么,我进入公园,朝深处迈进。我横穿过夜晚看来漆黑如墨的草坪,步向草木繁茂的树林。
自林阴到草坪之间,有两只脚伸了出来。那是双苗条纤细的脚。
那双脚和裙子我似曾相识,那猫一般的美貌也是。
樽宫由纪子仰躺在树林里,死了。
樽宫由纪子的脖子上深深勒着塑料绳,双眼睁开,脸颊淤血。这是我所熟知的,被
绞杀者的表情。浅绿色的西装外套纹丝不乱,双手和双脚也只是被随意放置,从脖子以下,看来仿佛正在熟睡。
还有一样我非常眼熟的东西。
剪刀。
剪刀男的象征,电视和杂志上耸人听闻地报道过的那剪刀。
樽宫由纪子的脖子上插着一把银色的剪刀,在远处路灯的映照下闪着微弱的光芒。我对剪刀要刺在哪里十分清楚,在紧挨着喉咙坚硬部位的旁边,柔软的、能够深深刺入的部分。
只能认为樽宫由纪子是被剪刀男杀害了。连我自己都这么想,肯定错不了。
我的思绪乱成一团。我没有杀樽宫由纪子,樽宫由纪子却被剪刀男杀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从挎包里取出剪刀,撕破塑料袋,举到眼前。比较的结果,感觉和插在樽宫由纪子喉咙上的剪刀完全是同一种类,无懈可击。
樽宫由纪子成了剪刀男的第三名牺牲者。
但这个剪刀男却不是我。有人用和剪刀男酷似的手法杀害了樽宫由纪子。也就是说,我被人抢了先手。
感觉中仿佛经过了非常漫长的时间,但实际上最多只有五分钟左右。我回过神来,觉得必须离开这里。如果实际是我杀了樽宫由纪子也罢了,明明没有杀人却被逮捕,那可太没道理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转过身打算匆匆逃走时,我看到有人从公园入口向这里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传来一个含有少许不安的微弱声音。我被迫即刻作出决定:是逃走,还是留下来。
我没杀樽宫由纪子,因此,毫无必须逃走的理由。——这是结论。
“有人死了!”我大声叫道。“麻烦叫警察!”
人影像是吃了一惊地站住了,折回公园入口。趁这个时候我背过身,迅速从挎包里抓出剪刀。警察想必不会调查遗体发现者持有的物品,但我带着这东西走路终究太过危险。
我把自己的剪刀抛到了树林里。
就在这时,我在樽宫由纪子尸体的脚边,发现了小小的闪亮的东西——。
第一章
被视为剪刀男第三名牺牲者的女性尸体,是在平成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发现的,地点是东京都目黑区鹰番四丁目的西公园。
目黑西署刑事课的矶部龙彦和下川宗夫抵达现场前,完全没想到剪刀男的名字。两人出去调查前天发生的便利店抢劫案件,收到无线联络时,只知道两点:西公园发现了十几岁少女的尸体,可能是杀人案件。
“讨厌的案件啊。”车在目黑大街疾驶时,后座的下川喃喃地说。“我可不喜欢杀害小孩子这种事情。”
“高中生已经不是小孩子啦。”矶部在驾驶座上答道。
“是小孩子,对我来说。”下川大声强调。“个子说不定是很高了,但还是像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
下川是个身高一百六十公分的小个子,有一个在读中学二年级的独生子,个头早就超过他了。
从目黑大街进入辅道,抵达现场时,公园入口处已经拉起了标有禁止入内的黄色塑料带,制服警官挡在几个看客前面。公园的草坪上设置了几盏照明灯,那些身着深蓝色制服的鉴识人员闲得无聊地站在那里。
草坪的更深处,为了遮断看客的视线,现场用蓝色的塑料苫布围了起来。照明灯强烈的光线照在蓝色苫布上,看上去活像街上来的马戏团帐篷。在公园入口附近吵吵嚷嚷着要往里进的看客,就好像买不到票的小孩子。
草坪上都是些熟面孔,虽说看不到上井田警部的影子,但矶部他们一会合,刑事课的人员就似乎全齐了。
公园附近一纵列停着警车和鉴识课的小面包车,矶部和下川把车停在最后,下到柏油路上。刚一开车门,冰冷的强风灌了进来,矶部打了个寒战。
“真够冷的。”下川边说边急忙合拢大衣前襟。这已经是颇为含蓄的表现了,由于来自大陆的寒气进入日本列岛,气温下降到和严冬差不多。睡衣上只披着外套的看客冻得牙齿直打战。
矶部和下川向制服警官简单敬了个礼,进入公园里面。入口附近藤架下的小憩处,松元顺三郎稍扬了下右手招呼二人,手上握着笔记本。看样子他旁边站着的男性是遗体发现者,他正在询问证言。
进藤诚斗也在小憩处,他正竭尽全力地安慰坐在长椅旁边的女性,连矶部他们也没注意到。
年轻的女性由年轻的进藤招呼,看来很乖僻的男性由老练的松元招呼,对此矶部很佩服。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大概出自上井田警部的安排吧。进藤性格忠厚温和(说得不好听就是软弱),用来招呼似乎因看到尸体情绪不佳,垂着头脸色苍白的女性再合适不过。
至于松元呢,不论对手怎样,他都有本事问出必要的情报。但即使神通广大如他,今晚看起来也像是有点棘手。穿着羽绒外套的那男人,回答问题的过程中也一眼都不看松元,一动不动地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凝视着蓝色的塑料苫布。
他是个皮肤白皙、身体肥胖的青年。脸颊胖得发圆,羽绒外套和牛仔裤也都撑得鼓鼓的。但肥胖的人常见的在意周围眼光的自卑感,从他身上却感觉不到。
难道他不在乎自己的肥胖吗?矶部直觉地感到不是。他是对别人漠不关心。他的眼睛就是那样的一双眼睛,没有梳理的迹象、蓬乱而日渐稀疏的头发也说明了这一点。
他的年龄看来和矶部差不多,但并不确定。该说是总觉得年龄不详吗,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十分淡薄,很难记住长相,一移开视线,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他是模拟画像时最伤脑筋的类型,即便目击者也只答得出“皮肤白,很胖”的人物。
回过神时,下川已经远远走在草坪前头了。矶部慌忙追了上去。
塑料苫布的旁边,村木晴彦呼出冻得发白的气息。村木自来卷的头发,手脚细长,穿着看起来很暖和的厚实大衣,简直像访问南极越冬队进行慰问的汉城歌手。
“哟。”下川扬起一只手招呼。
“哟,长先生。”村木两手照样插在口袋里回答。
下川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他不中意这个绰号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下川并不是出于爱好才停留在巡查部长这个职位上。他不是一直热爱现场搜查,也不是一心一意地只想当刑警,只不过升职考试不合格而已。矶部也曾目睹过下川埋头阅读考试题目的情景,他绝对不是不关心升职的类型。
第二个理由更单纯了。早在下川中学生的时候,一部有名的刑侦电视剧里,有个同样姓下川的演员饰演绰号“长先生”的刑警。不像矶部那样是看DVD套装,下川是在少年时代实时收看的,因此似乎无法忍耐自己与那个五十上下的刑警被同样看待。每次被叫做“长先生”,他的表情就像嘴里嚼碎了苦虫一样,仿佛要大声强调我还年轻呢。
“怎么这么晚才来。大冷天里搭塑料苫布,真是够呛。”村木完全无视下川的表情,接着说道。
“辛苦了。我们也没偷懒,在干活呢,那个便利店抢劫的案子。”
“那还真幸运。我可是在家悠闲听唱片的时候给叫出来的,还没切换到工作模式的说。”
村木是刑事课里有名的古典音乐迷、音响发烧友。传言他把警察决不能说是高薪的工资大部分都花在了音响上。
矶部也曾有一次听过村木滔滔不绝地说明真空管放大器的卓绝之处,口气的热情洋溢与平常玩世不恭的村木判若两人,令矶部很是吃惊。在这个连芯片都快要过时的时代,所谓真空管……矶部暗自惊讶地聆听着,要是如今的那些孩子,只怕会一脸认真地反问:“真空管是什么东西?”
“你听的是什么音乐?”矶部忽然来了兴趣,问村木道。
“肖斯塔科维奇的钢琴三重奏曲第二章 。”村木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
作曲者的名字倒是听说过,曲名就一无所知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曲子也无从猜测。
“别再问下去了,绝对会变得没完没了的。”下川说着,走近蓝色的塑料苫布。村木窃笑着张开双手制止。
“不行哦。没获得本厅许可之前,不能入内。考试问题集里没这么写么,长先生?”
没有警视厅的指示之前,即使是辖区警署的刑事课刑警,也不能任意在现场勘查,以保护现场为绝对优先。但是鉴识人员都已经到达了,还没有开始代行检视,却是破例。
“本厅的指示还没来吗?”下川感觉不可思议地环视着附近。“说起来,搜查一课那帮人也还没见影子。”
“那是有原因的。”村木意味深长地笑:“本厅也不能不慎重行事,正在催促搜查一课课长尽快进行实地检查呢。”
矶部心想,这么说来,上井田警部也正在停在公园附近的警车里与本厅无线联络吧。
“稍微看一眼行吗?”下川低声下气地问。
“那没问题。”村木大模大样地回答:“不过,我当然觉得还是不看的好。”
村木把塑料苫布往上拉起来,下川和矶部专心观察的时候,村木用手
上的手电筒照着遗体。
好像是为围住草坪而种植的灌木丛下,仰卧着一名看来年仅十来岁的少女。带点灰色的浅绿色西装外套有眼熟的感觉,但矶部想不起来是哪所高中的校服。
手电筒的光圈在少女的上半身移动。矶部发觉少女的脖子上缠有粗绳状的东西,紧靠它的下方,有一样东西在手电筒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是剪刀。矶部屏住了呼吸。剪刀插在遗体的脖子上。
银色的剪刀宛如金属色的新品种植物突出在少女的喉咙上。那是寄生在少女身上,致她于死地的有毒之花。迄今为止已有两人丧生,她是第三位。
下川脸上泛起红晕,转向矶部:“你怎么看?”
“感觉辖区出了棘手的案件。”矶部照实回答。
“没干劲的小朋友。”下川皱起眉头:“就不觉得能遇到这样重大的案件很幸运啊。”
就像下川不喜欢别人叫他“长先生”,矶部也不喜欢下川叫他“小朋友”。我已经二十七岁了,矶部心想,再怎么说也不是小朋友了。下川对高中生的看法也是这样,有种把比自己年纪小的人都当作小孩子看待的倾向。这不正是与他本人的自我认识相反,证明他正由中年向五十来岁迈进的证据么。
“这种重大案件,本厅那帮人一定会大规模杀到。”村木一边把塑料苫布恢复原状,一边冷静地指出警察机构的事实。“指挥搜查是本厅的工作,开动脑筋也是本厅的工作,我们能做的照例就是打杂的活儿而已。”
“marusai也会出动吗?”下川脱口而出。
所谓marusai,是对三年前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里新设的犯罪心理分析官职位的内部通称。sai是psychoanalysis(精神分析)或psychometrics(心理测定法)的省略。这是警视厅为了应对二十世纪末以来急剧增加的无动机杀人和快乐杀人案件采取的重要举措。
被任命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人清一色都是三十来岁,警部以上,而且必须在FBI进修过一年以上,即使在特考组【注】中,也属于精英中的精英。
【注】日本警察分为国家公务员(国家公务员Ⅰ类、Ⅱ类、Ⅲ类考试合格者)和地方公务员(全国都道府县警察考试合格者)。特考组指通过国家公务员Ⅰ类考试,并获得警政署录用的高层官僚。初任即为警部补,经过三个月的研修与九个月的实习之后便晋升警部,再经过约两年三个月的研修与警政署勤务的磨练,三十岁前即可晋升警视。全日本的警察总数约为二十六万人,其中特考组不到六百人。非特考组则指通过全国都道府县警察考试者,初任为巡查(警官最低的一级),晋升警视通常在五十岁左右。二者的任职起点、升迁速度、最高职位差别极大。
一听到特考组或者精英的事,下川就流露出怨念的感情。他还真是个很好懂的人啊,矶部想。
矶部对这位简单纯朴的前辈刑警怀有深厚的好感。多半村木也同样如此。下川是受到刑事课全体人员喜爱的。
“你要跟他照面的时候可得当心点,长先生。”村木微笑着提醒。“面对面地叫什么‘marusai’的话,会被大声训斥啦。”
就在下川信口挑战伟大的特考组时,目黑西署的刑事课长,上井田嘉晓警部横穿过草坪,快步走来。
“本厅发出代行检视的指示了。”上井田警部在塑料苫布前告诉部下。“据此,现在开始现场的实地勘查。”
上井田警部有着气派的秃头和髭须,看起来简直像脑袋上下倒转了过来。他以性格温厚着称,无论对谁说话都彬彬有礼。虽然也有人把这一点看成是他处世的策略,但即使只对着矶部一人,他也使用礼貌语,想必本来就是个公平的人。面对本厅的人也好,面对年龄差距犹如父子的年轻部下也好,态度完全如一,这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
但注重礼数这件事也有好有坏,上井田警部时常会有像校长训话般的语调,让人感到吃不消。每次听警部说话,最后永远是“那么诸位,请保重身体,度过一个愉快的暑假”这种感觉。
以上井田警部为首,刑警和鉴识人员进入了被塑料苫布围起来的区域。
矶部在等问完遗体发现者证言的松元和进藤过来。
“看样子总算能进行检查啦。”松元露出发黄的前牙,笑了起来。他是刑事课唯一一个吸烟人士。
“是啊。”矶部替松元把苫布往上拉起来,一边问道:“遗体发现者那边怎么样了?”
“当然是问了联系方式后让他们回去了。”松元不解似地望着矶部:“因为已经快十一点了啊。女性是由制服警官开车送回去的。”
“男的呢?”
“虽然说了开车送他,但被拒绝了。”松元皱起眉头:“你很在意那个男人吗?确实是个奇怪的家伙啊,御宅族【注】一个。”
【注】指热衷于动画、漫画及电脑游戏等次文化的人。
矶部心里不禁发笑。现今已经很少人用御宅族这个废词了,而且那个青年也不是御宅族。他不是那种会热衷、执着、依存于某种事物的类型,他关心的对象大概只有他自己。
“你在意他我也理解。”松元接着说。“如果他发现尸体是在被害人被杀不久,说不定我也会怀疑他。但被害人远在发现时刻之前就已经被杀了。”
“法医还没有鉴定呢。”
“即使不拜托法医,那种程度的事情也能看出来的。那个男人和案件没什么关系。”松元拍拍矶部的肩膀,弯腰钻进塑料苫布里。
“那种程度的事情……吗。”近藤紧随其后,小声嘀咕道。“我也看了遗体,那种程度的事情一点也没看出来。前辈你呢?”
“我刚来这里,还没看过遗体。”矶部撒了个谎。“喂,为什么我得给你拿着苫布啊?你来拿!”
由近藤拿着苫布一边,矶部进了里面。苫布内支着照明灯,像电视剧拍摄的外景地一样灯火通明。强烈的光线中,蹲在遗体旁边的上井田警部和下川的身影鲜明地浮现出来。
“干了很残忍的事,你看这。”矶部走近时,下川头也不抬地如是说,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指着遗体的脖子。
遗体紧靠下颚的下方勒着粗塑料绳,内陷的皮肤已变成紫色。绳索下方,剪刀直刺到支点的螺丝帽附近。这可能是死后刺入的,因为这么深的刺伤,出血却很少,树丛下的草上只滴了几滴血。与迄今为止的两位被害者相同,一定是心脏停跳后刺入的。
“剪刀男干的勾当,错不了。”下川喃喃地说。
“正式说法是广域连续杀人犯第十二号。”矶部苍白着脸更正。已经当了四年警察,他仍然没办法习惯尸体。老实说,也不想去习惯。“所谓剪刀男是媒体给起的通称。”
“答得很好,该给你盖个花丸章【注】。”下川注视着矶部的脸色,愉快地笑:“论知识出类拔萃,现场勘查却是不及格啊,小朋友。跟我正好相反。趁还没吐出来弄脏现场,出去吧。”
【注】老师在孩子出色完成的试卷和作品上盖的形如花瓣的圆章。
“没事。”矶部心头火起,逞强地盯着遗体的脸。“很漂亮的女孩子呢。真是残忍。”
少女再不会眨动的眼睛凝视着空中。尽管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依然能清楚看出生前的美貌。
上井田警部伸出手,从西装外套内的口袋里掏出学生手册。
“樽宫由纪子,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二年级。”上井田警部一边念,一边将学生手册上的照片与遗体的面容进行比对:“住所是……离这近得很啊,沙漠碑文谷五零三号室。”
“放学路上遭到袭击的吧。”下川说。
“很可能是这样。因为她还穿着校服。”上井田警部记下住所和电话号码,把学生手册收进塑料袋,递给旁边的鉴识人员。
“请下川君调查被害者持有的物品。矶部和其他各位一起,寻找周边的遗留物品。我出去一下。”说着,上井田警部站起身来,掸掉裤子膝盖处的脏污,出了塑料苫布。
“课长,您去哪呢?”与警部擦身而过时,进藤不可思议地问。
“是去做最不愉快的工作。”下川边调查遗体的衣物边回答。“联系被害者的家人。”
想像着取得联络后的情形,矶部的心情就沉痛起来。电话筒边无法置信的叫喊,遗体安置所里双亲放声大哭的身影。可能的话,真不想碰到这种光景。
矶部与进藤一起走到重点调查遗体后方树林的村木和松元身旁,告诉两人上井田警部吩咐他们前来帮忙。
“那么,矶部在遗体的右手边,进藤在左手边调查草坪和树林。”村木作出指示:“听好了,鉴识那些人连一点尘土渣儿都不会放过,所以,不要过分在意细枝末节,把握现场的整体性印象更重要。另外,如果发现什么引起兴趣的东西,绝对不要碰触,保持原状,呼叫我或松元。明白了?”
矶部决定先从树林开始调查。他并没有期待树干上残留着剪刀男的手印,或者掉下附有指纹的谜样物品啦,记有暗号的
纸片之类。即使没有如下川和松元那样累积的经验,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警察的常识。
所谓犯罪搜查,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和百分之一的灵感。而且,矶部负责的工作与灵感无关,大都是以徒劳无功告终的努力。
然而,即便是年轻且逐渐看清这一事实的可悲刑警,有时也会有天启降临。
用手拨开茂密的灌木枝叶时,矶部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有一把剪刀穿过树枝,插在地面上。在矶部看来,这把剪刀与刚才见过的凶器剪刀完全是同一种类,就仿佛开放在被害者喉咙里的邪恶之花的种子飞到这里萌芽了一般。
这一定是剪刀男的遗留物。矶部抬起头,大声呼叫村木。
第二章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五,在目黑西署召开了目黑区女高中生被害案件的第一次搜查会议。时为案件发生的第四天,参加会议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和目黑西署刑事课的刑警,预定在报告基础搜查结果之后,宣布今后的搜查方针。
“搜查一课课长和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好像也来了。”
贴着走廊的墙壁似地往会议室走时,下川说。目黑西署的走廊上很多人来来往往,大半都是陌生面孔。从警视厅临时调来了比刑事课人员多几倍的搜查员。
“marusai也会来吗?”
听到矶部不假思索地这么答说,下川慌忙张望了一下周围,用眼睛瞪着矶部。“不要叫marusai什么的,是犯罪心理分析官阁下。”
你自己不也这么叫过吗,矶部心想。大概是这种不满的心情形于颜色,下川微微一笑:“听着,我对上司无论何时都会表示敬意,特别是他本人也许就近在眼前的时候。”
“叫marusai也没什么啊,我不介意。”从两人背后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如同字面所形容,下川不折不扣地跳了起来,惊慌地回过头。
矶部转身看时,只见一个男子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这就是犯罪心理分析官阁下吗?矶部微感吃惊,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男子没有戴无框眼镜,没有投出看透连续杀人犯内心黑暗的锐利眼光,没有紧抿着嘴唇,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面无表情,也没有穿白衣。
站在矶部眼前的男子,比起警视厅的精英,看起来更像是在学生里人气绝顶的大学讲师。
男子留着中分头,但因为褪了色,没有使用护发用品的感觉。圆脸上泛着温和的笑容,让人很难想象他不笑的样子。
他身穿高领毛衣,短外套,斜纹休闲裤,脚登耐克的轻便运动鞋,不用说,没有打领带。与凑合穿着署里配发西装的矶部大不相同。
“我是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堀之内靖治,请多指教。”男子报上姓名,伸出右手。这是美国式的寒暄。
矶部握住他的手:“刑事课的矶部,也请多多指教。”
堀之内也向下川伸出右手,但下川连一根手指也没想去碰,挺直后背:“我是目黑西署刑事课的下川宗夫巡查部长。”
他毕竟是没有敬礼。虽然如他自己所说,含有敬意地寒暄了,但语气显得拘泥形式。
“我从今天起调到目黑西署。”堀之内交替看着两人:“暂时还有点彷徨,但我会尽量不打扰到诸位,请多关照。”
堀之内微微低头致意后,留下两人,先行步向会议室。
“哼,着急啦。”下川抬头看着矶部的脸:“你不要轻率地握什么手啊。”
“可是,他都从对面伸出手了。”矶部反驳道。“不握才是失礼吧?”
“你和署长握手能说请多关照吗?那位犯罪心理分析官可是警视正【注】哦,比署长更高的等级。”
【注】日本警察职位由下而上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警视正是相当于一个大的警察署署长的阶层。
这倒是。矶部承认下川说得没错。一遇到特考组,总是把等级忘得一干二净。看来还不到四十岁的堀之内比白发肥胖的署长更显要,这一点矶部虽然头脑能理解,却没有真实感。
“算了,对方好像也没生气。”
“他看样子是个很爽朗的人。”
“那种事初次见面哪能知道?人家可是特考组来着。”下川坚持自己的偏见。
矶部和下川登上台阶,走进二楼的会议室。
能容纳五十人左右的会议室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刑警们在排成四行的折叠式桌椅上落座后,打开分发的资料,等待会议开始。
“喂,这里!”已经来了的村木挥手招呼矶部和下川。“我们的座位在这。”
排列的桌子后排,靠近出口的一个角落里,刑事课每人占据了一个座位。村木靠在钢管折叠椅上,松元啜着番茶,进藤热心地浏览着资料。矶部和下川也坐了下来。
“喂,你瞧。”村木用下巴指指前方台上。“高层表情严肃地聚到一起,这种情景可是难得一见。”
矶部朝村木所说的难得景象看去,会议室里设置的大型液晶屏前方,五个男人坐在两张并在一起的折叠式桌子前,的确除了一个人之外,无不沉默不语,眉头紧锁。表情最沮丧的,是坐在左边,身穿蓝色制服的目黑西署署长。
“但愿署长的胃衰弱可别恶化呀。”村木笑着说。
“其他几个人都是谁?”矶部问。
村木一个一个指过来,用辛辣的比方添油加醋地进行说明。“署长右边,瘦得跟得了厌食症的鸡似的男人是鉴识课长。他旁边长得像患有慢性痴呆的牛头犬【注】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课长,广域少女连续杀害事件特别搜查本部的总负责人。课长旁边,好像本领高强的婚姻骗子一样的美男子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阁下。然后检察官右边……没见过的生面孔。”
【注】一种脸很丑的狗。
“是犯罪心理分析官阁下。”下川说。“刚才在走廊上跟我们打了个招呼,说是叫堀之内什么的。”
“他就是marusai吗,原来如此。”村木仿佛很佩服地大声说。下川知道跟村木说什么都白搭,也懒得提醒他别随便叫marusai。
“我们课长在哪?”矶部问。
“最前面的座位上。”村木说。“来了这么多高层,课长也好普通刑警也好都一样待遇了。”
矶部注目看时,上井田警部和矶部他们同样坐在听众席上,浏览着资料。尽管从他的背影无法判断,但他很可能毫无屈辱的感觉,一如既往地淡然处之。警部是个固执的个人主义者。
“会议好像要开始了,别说话了。”松元放下手中的茶碗,向众人说道。
搜查会议以搜查一课课长的讲话开始。想必是习惯了平时的搜查会议,他以与严肃面容不相称的流畅语气,侃侃而谈这次的女高中生被害案件乃是难以容忍的凶恶犯罪,期望哪怕早一刻解决也好,为此,本厅与辖区警署必须紧密合作,进行彻底搜查。至于剪刀男,或者说广域连续杀人犯第二十二号的名字他一次也没提到过。
“接下来,由鉴识课长说明被害者的解剖结果。”搜查一课课长结束了讲话,坐了下去。
鉴识课长站起身,一手拿着资料,结结巴巴地开始说明。虽然说明的内容在分发给与会人员的资料上都有登载,没有专门口头说明的必要,但这也是程序的一部分,一种礼节。
被害者的死因是被索状物强力压迫咽喉部,窒息而死,通俗来说就是被绞杀。凶器基本可以断定为留在被害者脖子上的塑料绳。被害者被绞杀时似乎有若干抵抗,但没有激烈反抗凶手的迹象。没有性侵犯的痕迹。咽喉部被锐物刺伤,但没有活体反应,大致可以断定为死后被刺。凶器判定为遗留的剪刀(说明到这里时,搜查一课课长微微叹了口气)。死亡推定时间是十一月十一日晚上八点到八点二十分之间。
鉴识课长的说明结束后,搜查一课课长继续宣布基础搜查的结果。被叫到名字的那些刑警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汇报调查的内容。他们清一色都是从搜查一课调来的刑警,尽管矶部等人也曾与他们一起搭档搜查,却没有人被叫起来。
被害者晚上七点后从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放学,这一点有她朋友和老师的明确证言。晚上七点四十分左右,有人在东急东横线学艺大学车站附近的书店里目击到被害者。之后的目击者目前还没发现。被害者很可能和往常一样,从学艺大学站步行回自家公寓。归途上是住宅区,一入夜几乎没有行人,推断被害者就是在这条人迹稀少的路上,走到西公园附近时与凶手相遇,遭到杀害的。
“虽然从案发现场和被害者住所周边,以及被害者就读的高中的周边获得了可疑者的目击情报,但到现在为止,尚未得到任何有力的情报。”搜查一课的刑警合上移动终端,坐回座位。
搜查一课课长点点头,朝旁边的检察官递了个眼色。被村木形容为婚姻骗子的白净的检察官,一看就是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媒体已经报道了部分情况,”说到这里,检察官低低干咳了一声:“可以看出,这次
的女高中生被害案件与广域连续杀人犯第十二号案件颇多酷似之处。当然目前还不能断定,但鉴于非常相似,搜查时可能有必要将与第十二号案件的密切关联性纳入考虑。”
“兜圈子的说法。”村木小声说。下川用食指碰了下嘴唇,朝他“嘘”了一声。
“有关二者的相似点及关联性,请在座的科学研究搜查所的堀之内警视正进行说明。”检察官如是说着,朝堀之内看去。堀之内指尖轻抚着桌上的手提电脑,依旧坐在那里开始说明。
“这次的案件,剪刀男作案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七十五左右。”
单刀直入的说法。检察官皱起眉头:“是广域连续杀人犯第十二号。”
“那个说法好像长了点,快要会咬到舌头似的。用通称也没关系吧?”堀之内微笑着:“那么,在此向诸位说明迄今为止的案件原委。”
堀之内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游走。搜查一课课长、检察官等人背后的液晶屏亮了起来,映出色彩鲜明的图像。那是用CG制作的首都地区地图,地图上标记了三个红点。
“剪刀男最初的作案是在平成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距今一年以上。地点是崎玉县,被害者是高一的少女。遗体在当地的供电塔用地内被发现。”
堀之内操作着电脑,液晶屏上显示出遗体的现场照片。铺着碎石的地上,仰面倒卧着一名身穿浅蓝色毛衣和裙子的少女,镜片碎裂的银边眼镜掉在脸旁,颈上缠着塑料绳,喉咙插着剪刀。
“鉴于案件发生时,被害者看不出有激烈抵抗的迹象,以及认为被害者是跟着凶手从住所到稍远的供电塔,当地警方推定为相识的人作案。这一推定是合乎情理的。我之后也查看过发现遗体的现场,那不是个女性对未曾谋面的人也会乖乖跟去的地方。然而,搜查难以展开,遇到了障碍。”
堀之内环视着刑警们:“我在案件发生三个月后加入了搜查。分析现场照片和资料的结果,我推定这是快乐杀人者的犯罪。推定的根据之一是咽喉部的刺伤。”
堀之内十指轻快地操作着,液晶屏上出现了遗体喉咙的特写,喉咙上刻着好几道红黑色的伤痕。
“喏,请看。”堀之内站起身,走近屏幕,指着喉咙上残酷的伤痕:“喉咙上伤痕累累。碰到坚硬的部位时剪刀尖打滑,甚至造成裂伤。凶手如此不辞辛苦,一定要在少女的遗体上刺入剪刀,而且是尽可能地深深刺入,这种行为并不具有通常意义上的目的,显然是基于某种固定观念或潜意识的冲动。”
回到座位上,堀之内食指抚着太阳穴,深思般地停顿了一下。
“根据我的分析,崎玉县警方改变了搜查方向,重新展开搜查,对以前因性猥亵行为被逮捕的人进行造表,又对现场附近的居住者逐一加以确认,但最终,没有找到凶手。这么一无进展地过了半年,第二起案件发生了。也就是平成十五年三月八日,江户川区的案件。”
堀之内操作着电脑,屏幕上映出第二位被害者的现场照片。
混凝土构筑的坚固的海岸线的一角,躺卧着身穿水手服的短发少女。因为身体打横,看不到她的脸。海浪拍打在她脚边,濡湿了脚上的轻便运动鞋。
“被害者是上高二的少女,被塑料绳绞杀,脖子上刺入剪刀。需要关注的还是剪刀造成的刺伤。”
屏幕上映出被害者咽喉部的特写。与第一个被害者不同,除了剪刀的把手突出在脖子上外,别无其他伤痕。
“凶手想必是吸取了用剪刀刺第一个被害者时不顺手的教训,这回只一次就深深刺入。怎么做到的呢?是用锉刀形状的东西把剪刀尖端磨尖。”
矶部想起自己发现的那把剪刀,打了个寒战。正如堀之内所说,剪刀尖如冰镐般锋利尖锐。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绞杀后,被害者的脸颊被切开。应该是凶手把剪刀插进被害者脖子之前,用同一把剪刀切的。”
屏幕上映出被害者的脸。矶部看见进藤禁不住转过脸去。这也难怪,被害者右边的脸颊被切开了将近一半,露出紧紧咬合的臼齿。矶部也想闭上眼睛了。
“这一案件与第一起案件是同一凶手所为的可能性很大。因此,警视厅搜查一课内设立了特别搜查本部,媒体也大加渲染,给凶手起了剪刀男这个通称,这些诸位也很清楚吧。然后就是这次的案件。就如我刚才也说过的,我认为就现阶段而言,剪刀男作案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五左右。”
堀之内像即兴演奏结束的爵士乐钢琴家一般,伸出食指一敲键盘,关了液晶屏。合上手提电脑时,堀之内微微一笑:“有什么问题吗?”
用英语来说大概就相当于“any question?”。不用说,谁也不会提问,因为都知道这只是形式上的询问。
矶部刚这么想,村木突然说“有”,举起细长的手臂。包括矶部在内,其他的刑事课人员全都吃惊地盯着村木。
“什么问题?”堀之内说。“你的名字是?”
“我是目黑西署刑事课的村木巡查部长。”村木站起身,以非常认真的表情开始了提问。“根据您的说明,最初的案件发生在一年多以前,第二起案件发生在八个月以前,遗憾的是,还未能将凶手逮捕归案。这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呢?今后我们也将为逮捕凶手而展开搜查,因此,迄今为止的搜查存在什么障碍,亟望得到您的说明。”
“真乱来!”下川担心似地嘀咕。这也是当然的,台上的搜查一课课长露出明显的不快之色。
“好的。”堀之内依然微笑着回答。“直到现在尚未逮捕凶手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案件涉及首都圈的广阔地域。关于迄今为止的两起案件,对被害者的住所和现场周边都进行了彻底的搜查,但没有获得有力的线索。也即是说,凶手并非住在被害者附近。他到底潜伏在哪里,怎样选上的被害者,还是个未知数。”
堀之内歇了口气,将桌上的咖啡杯拿向嘴边。
“还有一个理由是,这个凶手惊人地慎重而且周到。现场完全没有留下与凶手直接相关的遗留物。没有指纹,没有毛发,没有施加性侵犯,因而也没有体液。同时,还有迹象足以认定凶手事先对被害人作了相当细心的调查,并在作案后一动不动地潜伏了半年左右。凶手是个智商很高、性格慎重、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人物。再有,从把剪刀尖端磨尖也可以得知,凶手通过作案在进行‘学习’。”堀之内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一个快乐杀人者非常棘手,而且危险之极。”
“懂了吗?”搜查一课课长向村木瞪了一眼。
村木深深低头行礼,坐回椅子上。
“你问这干嘛?”下川从桌子底下踢了村木一脚。
“问问最想问的事情而已。”村木泰然回答。矶部吃惊地想,他可真是个怪人。若说他玩世不恭,总是超然物外,有时却又作出惊人之举。他的性格让人无从预测。
搜查一课课长说明了今后的搜查方针,会议结束。刑警们纷纷起身,返回自己担当的职务上。
矶部离开座位时,偶然瞧了主席台一眼。堀之内正向搜查一课课长说着什么话,搜查一课课长绷着脸点点头,向上井田警部招手。什么事啊,矶部疑惑地想。
矶部正要走出会议室,主席台附近传来上井田警部的声音:“矶部君,能过来一下吗?”
矶部转过身,只见上井田警部、搜查一课课长、堀之内三人全盯着自己。不妙的预感。
“你看看,都是因为你说了什么marusai。”下川从旁经过时小声说。“听着,要用力鞠躬道歉哦。”
是堀之内在搬弄是非吗?朝主席台走过去时,矶部暗自思索。想不到他性格如此阴险,但正如下川所说,这种事不是初次见面就能察觉的。
“他就是矶部巡查。”上井田警部向搜查一课课长介绍。应该要敬礼吧?不行,已经迟了。一课课长开口了:“这个人真的合适吗?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没有积累多少经验,不如由搜查一课的干练刑警……”
“不必,这种还没有染色的纯朴很好。”堀之内依然笑吟吟地回答。“他很适合。”
矶部注视着堀之内,心想,到底在说什么啊。
“矶部巡查,根据堀之内警视正的要求,决定由你在他手下行动。”搜查一课课长仍然板着脸,用生硬的语气吩咐。“希望你今后根据警视正的命令开展搜查。”
“我与大家不同,不擅长奔走调查。”堀之内补充道。“听取证言,调查现场都不在行。希望你成为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矶部既吃惊又兴奋。他想都没想过能协助犯罪心理分析官进行搜查,满以为总归不是为了寻找凶器的出处围着文具店转,就是在现场附近的住家挨家挨户访查线索。
“这么说来,矶部巡查是要单独行动了。”上井田警部问。
“是的。”堀之内答说。
“那就难办了。搜查员两人一组行动是基本原则,这一点警视正您也了解吧。单独行动伴有危险。”
“我不会让他担任危险的任务的。”
“对杀人案件的搜查来说,不存在没有危险的任务。”上井田警部说。口气平静,却含有不容置疑的分量。堀之内有些迟疑了。
“上井田君,你说的是正论没错……”搜查一课课长以劝解的语气开口了。
“当然,作为刑事课,我们也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满足堀之内警视正的要求。”上井田警部向搜查一课课长点点头:“但是,单独行动是很困扰的。那就这么办吧,矶部巡查根据您的命令行动,但他行动时要和刑事课的人员搭档。这样可以吗?”
堀之内默然同意了。
如此一来,不光是我,刑事课的同事们也能参与重要的搜查了。课长处置得漂亮。矶部钦佩地望着上井田警部没有表情的侧脸。
想到今后的情景,矶部心里雀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