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我当即就想起身离开。你发病后,我们尽量避开以前的小圈子。洋次和邦彦经常给我发来短信,我以打工及两人生活较忙为由拒绝了邀请。
那天也想躲开朋友们。你微笑着紧盯着笔记本。未来、希望……这些本来就是挺可怕的字眼。
“那,走吧!”
我催你,想先离开教室,你摇摇头。
“好久不见了,想跟大家待一会儿。”
邦彦并没注意到你的异样,精神头儿十足地过来打招呼。
“美丘,你这家伙说话怪声怪气的,去喝杯茶怎么样?”
家教良好的洋次关切地问我:
“打工时间没问题?感觉太一气色不太好。”
你不眨眼地盯着我,使劲儿点着头说:
“我没问题!去表参道咖啡馆吧!约上麻理和直美。”
“可不是嘛!至少说说同居生活的轶闻嘛!可能的话,稍来点黄段子。喂!麻理、直美,喝茶去!”
邦彦挥手招呼坐在几排后的座位上的另外两个人。
暮秋的黄昏,表参道上空已完全染上了夜色,涩谷那边只在高楼上部还残留着清莹的晚霞之光。我们溜达出校门,向今年夏天常去的开放式咖啡馆走去。
穿着半袖T恤,天真地以为未来在面前无限延展的那个季节距今只不过区区四个月。我们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各自坐下。仍然不是外国人或俊男美女常坐的通道侧的最前排,还是第二排。可能三个女生觉得风有些凉,从店里借出毯子来搭在膝上。
直美乐呵呵地说:
“感觉六人很久没这么齐了,到底是大家都在比较好。”
我们这小圈子里的冰雪公主没摘下手套就端起热可可杯,斜眼看看你,表情严肃起来。
“突然说要跟太一君一起住,最近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很是担心啊!以为美丘要脱离我们呢!”
邦彦双手插在彪马夹克口袋里说:
“算啦算啦,回来了不是吗!不过你俩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呢?不是净闷在屋子里亲热吧!”
直美撅起嘴。
“能不能别一上来就说那些?”
照惯例,对口相声像是又开始了。气氛不错,就这么适当聊几句早点回去吧。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身上蓝色双层风衣的牛角扣系到了颈部,脖子上缠着白色围巾,还戴着同色系的白帽子,显得极为稚气无瑕。你用平静得异常的目光看看我,突然说道:
“我最近一直往医院跑。”
我缓缓地扫视观察着朋友们的表情,感觉全身力气在一点点泄掉。
邦彦笑闹着说:
“这是什么意思啊?别乱开玩笑!还有,听听你怎么说话,突然间悠闲起来啦?”
你极富耐心地笑笑。
“不是开玩笑。我得了克雅氏病,瞧这里。”
我屏住呼吸,这时你从头上摘下针织帽,像要鞠躬似的,将头垂到开放式咖啡馆的桌面上。分开头顶部的头发,那儿有道干白的疤痕。
“上幼儿园的时候,发生交通事故,头盖骨骨折了。当时移植的是从国外进口的硬膜,感染上了雅各布病。”
邦彦尖叫起来:
“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病啊?”
麻理怔怔地看着已重新戴好帽子的你。
“我看过新闻影片。雅各布病,是跟BSE一样的吧?”
直美听罢脸色苍白。
“脑子会变成海绵那样?”
我心里清楚,在场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了感染BSE后腿脚颤颤巍巍的小牛的画面。我真想掀翻桌子带你回去,但这时你表现出了我远不能及的坚强。
“嗯。我的脑子好像就在渐渐变成空壳。没跟大家见面,是不想被看到以前能做的事现在全都不能做了。我已经不会做炖肉了,新店的地址也记不住了,难写的汉字不会写了,喜欢的歌手和演员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说是一直在潜伏期,结果有点提前发作了。”
让人误以为进入隆冬时节的寒风,扫过入夜的表参道。洋次盯着自己的脚尖说:
“不过,这……该怎么说啊……不是致命的吧?”
你慢慢摇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洋次。
“不对,是致命的。无法手术、没有药物,也没有治疗方法。只能任凭脑袋里面变成空洞,然后我就玩完了。”
爱哭的直美用手帕拭着眼睛,带着哭腔说:
“为什么美丘会得这种病呢?做手术不是为了救命吗?结果却把这么可怕的病传染到小孩子的脑袋里,我真不敢相信!”
邦彦像是对什么暴怒起来,抖着膝盖叫道:
“美丘怎么这么冷静啊?!对你做出这么过分的事的人在哪儿呀?绝对不能轻饶!”
洋次也紧接着继续道:
“我也绝不轻饶!不过,到那什么‘玩完’的时候还有几年几十年吧?”
你每次要对谁说什么的时候,总要直直地盯着那个人。先移开目光的是洋次。
“因为感染这种病的人不多,不了解准确的情况。但从发病后三个月到几年的时间里,驱动头脑乃至身体的力量会全部丧失。从脑袋里发不出信号来的话,喘气、吃饭就都不会了。”
邦彦像是陷入了极度恐慌,他大叫着几乎要跳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啊?美丘不可能死吧!明明这么有精神!怎么会哪?!太一,你都知道?啊?说话啊!”
感觉心里的某处像是破碎了,我听到的声音冷静得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了。
“发病后,我和美丘两人一直吓得发抖。也诅咒过什么人,也发过脾气。我也说过想一起死,但她不许我那样,希望我守护她到最后一刻,希望我作她曾经活过的证人。我答应了。”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只有你一人脸上仍挂着坚强的微笑。良久,默不作声的麻理开口了。她的身子倾向你那边,跟你一样慢慢地说:
“美丘,你希望我们怎样做?我们能为你做什么?什么都可以,说说看,只要能做得到,我们什么都可以做。”
我重新认识了麻理的聪慧与刚强,并非只是摆摆样子叫声公主的。你向麻理伸出手。麻理摘下手套,握住你的手。话语从你口中缓缓流出。
“请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话,做到这一点就大不一样。用太难的词或说话太快,有时我会听不懂,但只要盯紧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不是在生我的气。我做不了的事多了很多,可我还是我,这跟以前根本没有两样。很高兴大家愿意帮我,不过在我求助前请大家什么也不要做,跟以前一样就好,只求大家能耐心看着变得慢吞吞的我。我已经一次只能做一件事了,大家哼着歌就能轻而易举地办得到的事,我却得认认真真地全力以赴才行。”
麻理的心其实根本不像冰那么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眼睛,泪水扑簌而下。
你转向我这边说道:
“听了今天的课,我有些想法。我可能没有毕业后的未来了,不过感觉明天总还是有的。写字、记东西、回想什么事越来越难了,可我还活在这儿。本来就不必需的东西,今后会不断被剥夺干净,最后应该只剩下一个赤条条的我了,那时候的我会是个怎样的人啊?”
你直直地盯着我。为什么人的眼睛并不大,而目光却如此深邃呢?
我只能点头回应你。你写在笔记本上的字又鲜活地浮上我的心头。未来,希望,人格。
“刚才说过了,构筑一个人的人格的,不是过去的伤痛,而是对未来的希望。我会不断地损坏下去,但同时也会生出个新的来。我想造出一个最终留存于世的我自己,想见识见识最后能见到一个怎样的自己。要请大家帮忙的,只有这一件事。为能成为我自己,请大家助我一臂之力!拜托!”
你说完再次摘下针织帽深鞠一躬,发间的白色小径清晰可见,像是在闪着夺目的光芒。麻理和直美不加掩饰地失声痛哭,洋次和邦彦则用手捂住了眼睛。我几次用指尖擦拭着泪水,竭尽全力地始终注视着你。
“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明天开始拜托大家!”
麻理说:
“来,大家来拉起手。在座的成员要组成守护美丘的团队,可以吗?”
这场面看起来怪怪的。开放式咖啡馆昏暗的一角,六个忍不住要哭出来的大学生围坐桌边手拉手连成了一个圆圈。你在那个黄昏,第一次流下泪水。
“感觉我当主角不太对劲儿。”
邦彦笑中带哭地说:
“真是这样啊!这种时候,最漂亮的才是女主角嘛!美丘做事真是一贯胡来啊!”
你抿嘴一笑,又露出以前的表情。
“嘿嘿,早就说邦彦根本就是个爱哭鬼嘛!”
我们哄笑起来,相互指着哭肿的脸哈哈大笑。虽然有几次松开了手,但在最后离开咖啡馆前,六个人始终手拉着手,这是自打离开幼儿园以来,很久没有的事了。
跟朋友们如此这般一条心的感觉可能是头一次。美丘,这也是你留给我的回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