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进的是位于西新宿的大学医院。这栋绝不比周围超高层大厦逊色的高大建筑,与其称作医院,倒更像座豪华酒店。窗外是让人联想起空中浮城的都厅、副都心出人意料的绿色浓密的风景。小小的单人病房里,我每天都陪在你身旁。
像是紧绷的线突然断掉,你住进医院后便没再开口说话。身子也不怎么活动,只有目光全神贯注地追随着窗外冬日闪光的云朵或手捧大学课本的我。
那是十二月中旬。得知一切都已完结的那一天,是个像往常一样平和、晴朗、没有任何异样的普通日子。我上完第三节的经营学课程,来到你的病房,仍像平日一样带去了在新宿地下街花店买的花,记得那天是粉色的迷你玫瑰。
为避免吓到你,我在敞开的门口轻轻敲敲门框招呼道:
“今天身体怎样?”
你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你慢慢转过身,背对着微微涂上夕阳光彩的云朵。浑浊的目光恍惚地捕捉到我。
“这些课都无聊透顶。”
你看着我,满脸的不明所以,黯淡的眼神像是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我拎着小小的花束,慢慢靠近窗边。
“怎么了?”
你在轮椅上后仰似的颤抖起来,身体抵在椅背上,像在试图躲开我。我跪在你身前,确保两人视线等高。
“美丘,不认得我了吗?”
我把手搭在你颤抖的肩头,你娇小的身躯因极度紧张而变得硬直。我焦躁起来,不知不觉间,胳膊上加大了力道。
“是我啊!太一啊!和你一起住的太一啊!”
我摇晃着你的肩膀,我已陷入恐慌状态。不管症状如何恶化,都不可能忘记每天见面的我。我天真地对此深信不疑。其实你才是那个怕得要命的人吧!突然被一个陌生男人抓住肩膀,拼命地摇晃身体。你“嘿嘿”地发出微弱的叫声。
接着,你身上睡衣的前面洇湿了。从你体内流出的液体溢出轮椅座面,在地上形成了一摊水。你只顾摇头,我松手放开你的肩。
“没问题,没问题。”
我站起身,从单人病房的橱柜里取出毛巾,跪在地板上用毛巾擦拭你的小便。为不让你看到,我垂下头任凭泪水滴落到瓷砖地面上。从头顶上落下一个凄凉无助的声音。
“太一君,我……”
抬头,看到一丝光彩又回到了你的眼中。
“自己、是谁,太一君、是谁,都不知道了。”
尽管没马上让你看到我的满面泪水,然而你却觉察到了这一切。
“好怕啊,我、没了。好怕啊,没了,没了。我、没了、没了。”
我们在轮椅上抱在一起,忍住哭声呜咽起来。不管向谁求助都无济于事了,你即将离我而去。想到这里,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
过了一会儿,你说:
“今天、回去吧。拿着、白苹果、回去。”
白苹果是在涩谷廉价店买的iPod。我点点头。想帮你换衣服,但你肯定不愿意吧。我拿起白色播放器,去护士站叫来了护士。
冬日傍晚的云朵飘荡在新宿上空,冷冷地燃烧着。每每想起你,就禁不住热泪盈眶。因此,深色太阳镜成了我的必备物品。我戴着黑色眼镜,在超高层大楼脚下没头没脑地奔来走去。既不想乘地铁,也不愿直接回住处。
插上耳机,将iPod调至播放模式,你的声音传进我耳中,连呼吸声都听得真真切切。
“喂,这样可以吧!太一君,听到了吗?”
还是在你出现语言障碍前的圆润的声音。你的声音让我留恋得仅仅这部分就重放几千遍都听不够。
“还记得跟我第一次见面时的事?在大学屋顶花园翻越围栏那天。当时想的真是干脆死了的好!什么事都不顺利,什么事都麻麻烦烦。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病,每天活得也不安心,干什么都没意思。轻轻一跳,就彻底轻松了。这些全都录上了?”
下班的工薪族及年轻情侣们河水般涌向新宿站。只有我一人远离车站逆流而行。嘴里喃喃自语:
“听得清楚着呢,美丘。”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我戴着太阳镜又是哭又是笑的。
“思前想后的烦死人,跳下去算了!正想着呢,太一君突然出现了。头发干干爽爽的。说什么,‘你没打算自杀吧’,真可笑!就是鼓着劲儿来自杀的嘛!可一起站在二十二层高的空中阶梯上时,太一君看上去真像个天使。啊啊,这个人救了我!说不定活着也不错嘛!”
我来到新宿中央公园,在十二月的长椅上坐下。只有你所在医院的顶端还暴露在夕阳余晖中。
“旧事重提就算了吧,倒要说说还记得跟我的约定吗?黎明之约呀!越后汤泽的摇滚音乐节。真心希望你遵守那时的约定。当我不再是我了,希望用太一君的手做个了结。绝不想脑袋变成空壳了,光是身体还活着。当时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希望自己像活着那样死去。”
脑袋像被猛击了一下,我跟你做了个可怕的约定。你不再是你的时刻正逼近眼前。
“绝对要遵守约定哟!我还从来没这么认真地求什么人办过什么事呢。一个可爱的女生死前最后的愿望嘛!不遵守就不算男子汉!就不是我最爱的太一君!”
你嘿嘿嘿地笑起来,喘息声像是贴在我耳边。我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西斜的太阳将天空映照得鲜艳似火。我僵直地坐在长椅上,就这样一动不动连续几个小时听着你的声音。即便这样仍不能全部听完。
你的录音超过了二十个小时。那天夜里我坐上末班车的前一班地铁,回到没有你的单间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