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走下了昏暗的阶梯,你的病情每况愈下。
不认得我是谁的那天过去数日后,你已经起不了床了。能动的只有右手和颈部以上。语言被极度压缩,偶尔发出的音仅是个单词而已。问你是不是需要什么东西,你只能靠眼神和眨眼回答。YES的话,闭一次眼再睁开。NO的话,眼球左右转动。
我和你妈、你姐轮流照顾你,等待着你不再是你的时刻的到来。那时候我到底会做什么呢?我一会儿摸摸你的脚,一会儿握握你的手,自己也下不了决心。
我还记得最后的希望——你的右手也不能动了的那一天,那天同时也是你的语言能力彻底丧失的日子。我坐在床边,呆呆地盯着周刊杂志,里面的内容根本没往脑袋里进。我松开你的手想去自动售货机那里买杯咖啡什么的,在病房时,我总是拉着你的手。这已成了习惯。
我在门口站住,回身转向病房。你细细的指尖从床上耷拉下来,手像浸湿的毛巾一样绵软无力。搁在平常,虽说慢点,那只手还是能收回床上的。我慌忙返回床边。
“美丘,手怎么啦?”
右手无力地伸着,连颤抖都没有。再看你的脸,你面向天花板,从眼角到耳边出现了一道泪痕。我害怕得不得了,轻轻问道:
“不能动了?”
你闭了一下眼,同时又有一滴泪水流下来。我跪倒在地,捧起你的手,并将这温热的手贴在脸颊上,我又跟你一起哭起来。为这无法再动的手痛哭片刻后,我将你的右手放回床上离开了病房。
临近圣诞,你的身体情况急剧恶化。向身体发出指令的脑力丧失后,连呼吸和吞咽食物都变得异常困难。你躺在上半身稍稍支起的床上,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靠眼神和眨眼勉强能够表达心思,但当光彩从你的眼中消失的时候,连这都成了难题。你的状态如同暴风雨中斑驳陆离的天空,意识的开关完全交由狂风摆布,任其或开或关。当你眼睛里出现光彩时,不管什么,我总要和你聊上几句,而那光彩在你眼中消失时,我也陪你一起沉默不语。
圣诞平安夜前的12月23日是个周末,那天很难得,你妈和美玲姐都来了。她们说稍后你爸也会来。沉重的话题、有关病情的话题我们一概不谈。你的眼睛光闪明亮,你还是你。你听到了我们聊天的证据就是,当三人笑起时,你时机精准地眨起了眼。
“大学那边情况怎样?”
你妈问我的时候,床边传来奇怪的声响。
“喂,美丘想要说什么,安静。”
美玲姐探身到床上,将耳朵凑到你嘴边。
“约——约——约——”
她读着你的口形说道。
“约——定,约——定。”
美玲姐脸上放光,她撩起头发,看着我和你妈。
“是说‘约定’。哎,美丘,要怎样约定?是要谁遵守约定吗?”
你在床上眨着眼睛。
你妈说:
“奇怪啊,我们没什么约定啊。太一君跟美丘有过约定?”
两人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我屏住呼吸盯着固定在你鼻孔下的透明氧气管,床的左边则是溶入足量营养的点滴输液架。辅助呼吸、辅助营养,因为这两样东西,你才勉勉强强地将生命与这个世界联结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与你的约定确实约定了,但我能将宝贝女儿和妹妹从你家人身边夺走吗?
“什么啊?没记得什么约定啊。”谎言让我的声音嘶哑起来。
你左右转动着眼球,说NO!美玲姐又向你俯下身子。
“约——约……这个已经明白了,美丘。约定什么?”
我已经忍受不了跟你及你的家人一起待在这狭小的单人病房里了。出门前,我向你妈和你姐深鞠一躬。
“怎么啦,太一君?我爸也想见见你呢。”
听到美玲姐的话时,我头也不回地说:
“有课,今天我先告辞了。”
像要砍断什么似的,我离开了你的病房。
回家路上,你的话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约定、约定、约定。我从背包里摸出iPod,戴上耳机。为再听一遍你的声音,我来回旋转着圆形操作盘。当我不再是我了,希望用太一君的手做个了结。一个可爱的女生死前最后的愿望嘛,不遵守就不是我最爱的太一君。
你就算卧床不起了,仍然信任我,而我却连遵守约定的勇气都没有。你的声音流进被地铁摇晃着的我的耳中。
“然后呢,以前也说过,太一君最好更自由一些。总是硬逼自己迎合身边的环境不是?别再那样啦!要活得更自由、更像自己,连我那份也精精神神地活出来!喜欢朋克,就把头发染成大红色,直挺挺地竖起来!难得的学生生活嘛,不张扬一番多可惜啊!”
地铁驶近表参道站了。每当经过轨道接缝,硬铝车厢晃动起来时,我的决心也越来越坚定。必须遵守约定,那是你我的生死之约。
我听着iPod登上通往地面的台阶。冬日的天空在表参道光秃秃的榉树行道树上方晴朗光亮。透过太阳镜远望这一片蓝色,泪水又溢满眼眶。我在十字路口拐角停下,打开手机,选中常去的美发店,预约了明天早晨的一号。趁自己还没改主意,要不断行动。
为准备与你共度最后一个圣诞平安夜,我快步回到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