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5 拷问姬的故乡

在王座之间,伊丽莎白飞扬跋扈地翘着腿。

她坐在王座之上,面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她面前,悬浮着一颗蓝白色的光球。棹人没问具体怎么回事,那个缓缓不断旋转的球体之上,正映现着远方某位大人物的身影。但是,总是映现着正面的那张脸,却像隔着雾帘一般模糊,就连五官都难以判别。

神秘人物以缺乏人性味道的低沉声音说道

「由于考虑到要商讨是否将『皇帝』移送王都,并未对其以完备的状态进行封印。另外,克鲁雷斯善于笼络他人,将严密隐藏的『皇帝』的所在之处,乃至开锁的方法,都通过上官泄露的情报掌握到了。另外,以我为首的最高司祭大多为了祭礼前往了王都,教会内部警备薄弱……这次的状况,乃是诸多不备与不幸累加而成的结果」

「真会说笑,简而言之就是人为吧。套话就免了,进入正题吧」

「教会正式委托伊丽莎白·拉·芬努,将『皇帝』诛杀或逮捕」

对球体的回答,伊丽莎白嗤之以鼻,高傲地换了条腿翘起来,充满讽刺地扬起嘴角。

「又命令余来擦屁股么?你们这帮家伙总是这样。你们的神将稳坐与神座之上一动不动,不会救济你们,而救济你们的,只有你们肆意卖弄的权威。你们队束缚于神之名下的狗施以鞭笞,自己却束之高阁」

「我等不具备与那些家伙分庭抗礼的无力,是故不得不委托与你。但是,这并不能否定『神』常与我们同在的事实。神虽然会对我们进行考验,但神的祝福语我们所有神之子同在」

「信口开河,你这骗子!照你们的教义,那些彻底沦为异形的男人,还有本『拷问姬』,都是神所创造出来的吧。可神的祝福哪里与我们同在?明明抱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真亏你敢说!」

「祝福依旧与你同在。神慈悲为怀,你只要用心去体会便会发现,神就在你的身边。神定会流着血泪,将救赎的惩罚赐予你。我自你年幼便认识了你,我的盟友拉·芬努族长的女儿,伊丽莎白啊……你也应该憎恨着恶魔才对」

伊丽莎白的眉毛跳动了一下,不开心地抿紧嘴唇。棹人战战兢兢地从旁渗透,看了看她的脸。但他被伊丽莎白一瞪,又连忙端正了姿势。

光球没有理会伊丽莎白的沉默,淡然地继续往下说。

「不要忘记我等在你的剑上刻上的铭文。『汝以行动获得自由吧。祈祷神明成为汝之救世主。开端、过程、终结,一切握于神之掌控』。『皇帝』也被教会施加了多重枷锁。今天,我等已将那些枷锁全部发动,解除将在七日之后。在此期间,拜托你给他予以处罚」

光球以完全不变的口吻下达了期限。他的口吻,并不是在威胁,可正因如此,棹人才感到冰冷之极的恐惧。在伊丽莎白身旁,他思考起来。

(七天,在这个期间内能够设法解决『皇帝』么?如果办不到,结果会怎样呢?)

到那个时候,究竟会有怎样的灾难降临人间呢?

对方没有说下去,如同最后一刺一般,留了一则命令。

「在死之前做点好事吧」

光球的光消失了,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棹人将球捡了起来,只见球体为薄纸所制,根本搞不懂刚才是从哪里发出的光。

棹人带着困惑抬起头,向伊丽莎白问道

「呐,刚才那是……」

「是教会的最高负责人之一戈多·迪奥斯发起的通信。那个臭老头还是那么让人不爽」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棹人看着她凝视着半空的侧脸,姑且将最为在意的问题问了出来。

「喂,你对『皇帝』的去向有头绪么?」

「有」

伊丽莎白当即作出了回答。棹人暂且松了口气。是否知道『王迪』的所在地,将极大地关系到任务的难度。

伊丽莎白从墙壁上崩塌的洞口,如同望着远方一般,眯起了赤红色的眼睛。在那前面,泛着暗淡光辉无边无际的灰色云层,笼罩在沙沙作响的漆黑森林上方。

「『皇帝』回来了。回到了故乡,余的城堡」

为什么『皇帝』会回到伊丽莎白的故乡呢?

为什么『皇帝』会用怜爱的声音呼喊伊丽莎白呢?

棹人等待着后续,但伊丽莎白不再多说什么,棹人也没有硬是去问。两人久久地站在原地,望着墙上的洞口。

经过了漫长的沉默,风载着余的气味从外面灌入进来。不久,伊丽莎白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呼出。她啧了下舌,几乎要把椅子推倒一般的,猛然站了起来。

「——————出发吧」

「————————噢」

棹人对这灌注了低沉怒意的言语,点了点头。

下一刻,只听伊丽莎白一声「这是身为下人的态度么」,棹人被一腿踢倒在地。

***

伊丽莎白的故乡,在高墙的另一边。

据说在大贵族拉·芬努家族曾经拥有的广阔领土之中,这个城下小镇是个特别的地方。『拷问姬』鲜血淋漓传说,正是从这里开始谱写的。

以尖塔壮丽的拉·芬努家族的白垩城堡为中心,背靠险峻的山脉,前面呈扇形展开。利用与山体相接的地形,小镇的外侧被设有幻兽召唤台的墙壁所包围,遭遇战事之时可进行固守。但是现在,那面墙壁已完全另作他用。

城门紧闭的墙壁,将小镇严严实实地封在里面。只要跨越墙壁一步,便会来到死亡的领域。

高耸的墙壁,如今就犹如这座小镇的巨大墓碑。

据说『拷问姬』伊丽莎白·拉·芬努曾将大门封闭,将刑具放在街上,亲手对镇上的居民一个不剩地进行拷问。屠杀飧宴长达三天三夜,其间,痛苦的悲鸣如壮阔的乐章一般,久久地在小镇中奏响。

以这座小镇实施的屠杀为开端,她又创造了『串刺荒野』『山村死亡舞会』,将尸体之山累得越来越高。

(……越是去了解,后面的内容就越是糟糕透顶)

这一切,都是伊丽莎白本人告诉棹人的情报。

棹人想要了解接下来要去的目的地的信息,如是伊丽莎白将教会编纂的《拷问姬记录》扔给了他。棹人掌握了这一连串的传说后感到愕然,而她对棹人轻轻地哼了一声

「你以为余是谁?余乃『拷问姬』,伊丽莎白·拉·芬努」

「虽然正在狩猎恶魔,但也是旷世罕有的大罪人,就算死也不是好人」

现在,棹人、伊丽莎白还有小雏,正站在那凄惨传说的伊始之地。

在他们眼前,是一片焦黑的废墟。

屠杀过后,城中的大量尸体难以处理,最终在墙内放了把火任其燃烧,一烧就烧了七天七夜。火事过后也没有对小镇上的尸体进行回收,这个小镇便被原封不动直接封锁了起来。

「真是惨不忍睹啊」

「哎,以教会的说法,这里是『被神明抛弃的土地』」

伊丽莎白就像事不关己一般嘀咕了一声,棹人微微点头。

这样的描述绝不夸张。大面积的房屋烧毁崩塌,堆起的瓦砾之间还留着刑具与数不清的骨头,让人联想到描绘地狱的宗教画。一所所屋顶被烧垮的砖瓦房,在这样的背景中,数不清的骸骨被铁橛子刺穿,就像献给恶魔的贡品。

此情此景之中,只有那座白垩城堡没有腐朽,也没有熏黑,依旧美丽地伫立在那里。

就好像在积满灰烬和泥土的地面之上,后来才放上了一座玩具城堡似的。

造就这异常一幕的罪魁祸首——伊丽莎白,啧了下舌。

「嘁,这气氛连余自己都觉得讨厌啊,你们切莫大意。『皇帝』已经回归,余也不清楚前面会有什么等待着我们。但是,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明白。小雏接下来将维持战斗模式。棹人大人,为避免贵体手上,请退到我身后」

「啊,对不住了」

棹人点点头,坦率地走到了小雏身后。小雏嫣然一笑,鞠了一躬,温柔地呢喃起来

「请放心,小雏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您的」

而她现在手中,正握着一柄巨大的枪斧。

那把勾勒出凶恶轮廓的武器,比她整个人的身高都要长得多。其顶端的枪头部分异常的粗,斧头部分带着反钩的厚实斧锋。那东西虽然重量也肯定相当沉重,但在小雏拿在手中就如同握着茶壶,走起路来依旧十分安详。

眼前的这一幕,就像是在开玩笑,或者说就像噩梦。棹人从刚才开始就好几次感到眩晕。

正如伊丽莎白所说,这个地方的气氛太糟糕了。空气中包藏着令人讨厌的热量,仿佛过去的火焰仍在地底燃烧着暗火一般。那些尸体应该或腐朽或坏成灰烬,然而仍给人一种浓烈腐臭掠过鼻腔的感觉。人的懊悔与情念,就像肉一样腐烂,化成污泥,堆积在这里。这就是棹人现在,最直观的感想。

然后,那泥垢散发的明确杀意与憎恨,全都集于一身。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被诅咒吧,被诅咒吧,被诅咒

吧,被诅咒吧,永远地被诅咒吧,伊丽莎白!

整个小镇正用无声的声音咆哮着,然而这无法完全断定就是幻听。

不管怎样,这里是死亡的小镇,是伊丽莎白的故乡,是『拷问姬』的诞生地。但是,伊丽莎白本人却完全无视来自四面八方的重压,光明磊落地往前走。

(你究竟……在想着什么呢)

棹人完全猜不出她的想法。但是,该怎么去问她才好呢?可他也完全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问的必要。而且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处理『皇帝』。

他跟随伊丽莎白,踩着被混着灰烬的污泥铺上厚厚一层的道路继续往前走。

在整条街上,虐杀的痕迹随处可见。骷髅头就像田里种的蔬菜一样并列着埋在地里,烧剩下的大树枝桠之上,三具人的骸骨被铁丝与狗的骨头一起吊着。这是为了让受害者在胡乱挣扎的野兽利爪下更加痛苦所做的处置吧。

实在太恶趣味了,棹人皱紧眉头。突然,其中一颗骷髅头缓缓地抬起脸来。

「…………啊?」

「嗯?怎么了,棹人」

「呃,那个……」

骸骨缓缓地动了起来,将空虚的眼窝转向了伊丽莎白。棹人揉了揉眼睛,可不管确认多少遍,本应低下头的骷髅依旧正望着这边。就在这一刻。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从烧尽的废墟后面,干巴巴的声音源源不断地响起,同时大量的骸骨跳到了路中央。有的长枪从嘴里一直贯通到屁股,背上布满了棘刺。有的手和脚统统被切了下来。他们的样子十分凄惨,然而却非常开心似地跳着舞。

面对深至骨头的拷打残忍考到痕迹,棹人倒抽一口两沓。见棹人停下了脚步,其中一具骷髅靠了上来,就像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只剩一半的手指伸了出去。棹人不禁想要抓住伸向自己的骨头,可同时,骨头反手将折断的尖锐手腕回了过来。瞬间,只闻哐的一声,骸骨彻底散架。

棹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连忙望向身旁。只见小雏定格在挥出斧枪的姿势,眼睛可怕地张得巨大,嘴里嘀咕着

「————不许碰棹人大人,你这低贱之人」

「啊,是」

棹人连忙再次躲到了小雏身后。骷髅纷纷袭来,但身为第一目标的伊丽莎白却对他们连看都不看。

「真有够闹腾啊」

她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踏着响亮的脚步声,继续往前走。她的鞋跟每次落地,路面之上便会弹起黑暗与红色花瓣,并爆出铁橛子。但是,那些骷髅即便被钉在地面上,仍旧会分解骨骼后再次重组,继续逼近。即便小雏挥舞斧枪,伊丽莎白将它们扫除,尸体依旧源源不尽。

伊丽莎白竟然杀了如此之多的人,这个事实令棹人凉到了心底里。

就像阅兵式一样,不断有新的骸骨冲过来。伊丽莎白忍不住啧了下舌。

「这种搔痒似的攻击究竟想要磨磨唧唧地持续要什么时候?啊啊昂?区区骨战士,就算花上个一百年也别想将余置之死地。趁早现身如何?既然没有别的手段,就不要哗众取宠了吧」

即便遭遇骸骨的妨碍,棹人异形依旧继续向东爬升,走到了连接城堡的大道之上。

应该是为了马车来往所需,平缓的坡道整齐地铺着地砖,路拓得很宽。左右两侧是溶化后残留下来的金属招牌,以及保留着框架的气派房子,残留的片屋顶上满是灰尘,应该是一片商店。即便整个小镇全都腐朽殆尽的现在,这条大路之上依旧残留着往日兴盛的记忆。但是,能看出是民众生活的地方,如今正站着毛骨悚然的影子。

以为身着丧服的高个子女性,就像在悼念大量的死者一般,伫立在那里。

她的脸被黑色的蕾丝遮住,乌黑的秀发在背后流泻,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她戴着丝质手套,穿着长裙,连喉咙也被衣襟完全遮住,全身都是黑色的统一基调。瘦得异常,如同禁欲一般被遮住的身体之重,唯独胸部分是丰满,释放着不可思议的艳色。宽大的太阳帽之上,装饰着仿佛芬香四溢的大量百合花。

那些仿佛供奉在墓地之上的寂冷花朵,是她纯黑身躯之上唯一的亮丽光辉。

伊丽莎白停下脚步,不开心地向她问道

「那边穿得一身黑的可疑女人,你就是施展这种麻烦攻击的死灵术士么?」

「——————你面对自己曾经玩弄、蹂躏、杀死的人,也毫不手软呢」

她的声音以一名女性来说十分低沉,却又奇妙的柔和。伊丽莎白皱紧眉头,如同探索记忆一般眯起了鲜红的眼睛。

棹人在他身后,也感到纳闷。伊丽莎白很少对敌人露出愤怒或烦躁之外的表情。女子以小河潺潺般的独特口吻,继续说道

「对吃完肉后剩的骨头完全不感兴趣……你是这个意思么?」

「啊,的确有那个意思,不过……你的这个声音,这种说话方式,莫非……」

女人没有回答伊丽莎白的疑问。她将长长的裙裾从堆起的灰烬中拿了起来,提到露出大腿根部的高度。皮肤从裙子下面露了出来,一直到令人怀疑她没穿内裤的危险高度。然后她将裙裾抖了抖,从裙子里掉出人的骨头。

随着卡啦卡啦的声音,骨头组成了原来的形状,女性就像疼爱着猫咪一般,抚摸爬过来的骷髅架的头骨。看到完成的骨骼,棹人不禁噤若寒蝉。

那个手脚扭曲,背脊反弓成下桥的动作,在路面上爬来爬去。除非在活着的时候身体长期固定在这种状态,否则平时根本无法这样走路。

那些小个头的骨头,全都是小孩子。

那些骸骨在地上爬行,向伊丽莎白扑去。它们的齿缝中漏出悲鸣一般的声音。但伊丽莎白毫不犹豫毫不留情地一角扫去。

「没完没了!」

高跟鞋的顶端砸碎了孩子们的胸口,骷髅架简简单单地散架了。在那迅猛一脚的风压之下,女性的帽子被吹落在地。隐藏在黑色面纱之下的脸,露了出来。

她拥有丰润的嘴唇,秀丽的眼睛,眼角挂着美人痣,是一位质朴风貌的美女。

她微微一笑,说道

「久疏问候,伊丽莎白大小姐」

青灰色的眼眸湿润起来,深深地低下了头。她抬起脸后捡起帽子,拍掉了上面的污垢,又以能露出脸的状态斜着戴在头上。她感到怀念似地眯起眼睛,嘴上绽放笑容。

「大小姐,您还是一点没变呢。我都向您多次建议,最好改一改那浮躁的性格啊」

「你这家伙……是玛丽安么?」

伊丽莎白的声音之中,此时出现了动摇。女性还新低点点头。面对伊丽莎白少见的反应,棹人不禁问道

「玛丽安?」

「是余以前的家庭教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本来应该只是个十分平凡,涵养很高容貌平平,但有很强的洁癖而迟迟嫁不出去的,普普通通的女人才对吧。你为什么会成为死灵术士?」

「大小姐,您是真不知道么?目睹了那般残忍的情景,您真的以为我还能继续做那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么?」

女性——玛丽安如唱歌般作出回答,包裹在黑色丝质手套之下的手动起来。

她纤长每动一下,散落在石砖上的骨架就像提线木偶一般纷纷弹起来。玛丽安一边让骸骨们上演着堪称滑稽的舞蹈,一边继续说道

「照理来说,我本该被名声赫赫的『拷问姬』放过一马,逃离这座小镇,搬到偏僻的乡下偷偷生存下去才对呢。可是,我做不到。我教育过的您……那个又任性又可爱,但骨子里本应十分正直的大小姐,竟然欢喜不已地拿出刑拘,疯狂屠杀,创造出一片人间地狱。面对这样的景色,我由衷地觉得……」

玛丽安抬起脸,就像看着可怜之人一般,向伊丽莎白投去怜悯的目光。

「我是错了,是我害的。如果我能做好身为家庭教师的本职工作,对您进行正确的教育与引导,您在双亲离世后也不至于会走上如此错误的人生歧途。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都怪我没能拯救大小姐」

「少说蠢话了,怎么可能是你造成的,别太狂妄了。自余年幼之时,你的教育便对余不构成任何任何影响,又岂会动摇余残忍的本性。不管你怎么做,对余都形同耳旁风,过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又岂能有什么意义」

伊丽莎白嗖地将黑色的指甲高高扬起。

(难道是要召唤刑具么?)

棹人屏住了呼吸。可是伊丽莎白并没有召唤任何东西,只是朝远方一指。

「你走吧。余不知道你是到如今为何出现在余的面前,但别再让余看到你。余年少之时长年无法外出,当时受了你不少照顾。这次,余就再放你一把,但事不过三。赶快消失吧,在远离余的地方,平静地找个地方去死吧」

(莫非她要放过对自己举刀的人么?)

棹人再次感到吃惊,同时再次去回想以前看到的,伊丽莎白幼年时的身影。在那个身体极其消瘦的女孩身旁,有个有点神经兮兮,但十分温柔的女性。

家庭教师与任性的大小姐……那两人的样子,

与这样的关系惊人地不谋而合。

正因为以前有过那样的场景,伊丽莎白才会对她大发慈悲吧。但是,玛丽安看上去却没有听进伊丽莎白的话。

她双手在胸前紧紧相扣,使出的力气大到令骨节突出。

「是我的错……是我还大小姐扭曲到这个地步。所以,我……」

「得了吧,玛丽安!别不听人劝!」

「对那样的大小姐……」

玛丽安手指的骨头轧轧作响,脚下的骨头犹如响应她的激动情绪一般,激烈地弹了起来。那些骨头排起了人形,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台。那个高台一边轧轧作响,一边向伊丽莎白倒了下去。

伊丽莎白耸耸肩。但在下一刻,骨头如同爆炸一般从内侧倾泻一空。

一只失去血色的马从高台之中飞奔出来。

「什!」

伊丽莎白惊讶地张大双眼,棹人也无言以对。释放着磷光的马,威风凛凛的铠甲……那是本该已死的『骑士』。不过,那并非真正的『骑士』。

眼前的『骑士』身体由腐肉所构成,马胸部的肉摇摇荡荡,肋骨露在了外面。从铠甲的兜帽之下,有腐水与蛆虫不断冒出来。就算当做是复活,那身体看上去也未免太过脆弱。即便如此,马蹄每次在地上蹬起之时,都会向周围放射雷光,与真货无异。

『骑士』策马袭来,同时从空中抓取一杆雷电的突击枪。

「『碎骨大锤』!」

伊丽莎白挥起带着大量棘刺的偏平大锤,将『骑士』身上的腐肉挖掉大块,酱骨头击碎,随后『骑士』轻而易举地散架了。但是,『骑士』在消失的前一口,突击枪猛烈地砸碎了地面。腐肉够早的身体虽然脆弱,但其攻击的锋芒却不容小觑。

玛丽安猛然弹起垂下的脸,只见她的脸上正露出恍惚的笑容。

「那样的您,让我爱得死去活来啊!」

玛丽安脸颊红润,喜不自胜地尖叫起来。她剧烈地喘着粗气,就像想要压抑内心的兴奋一般,用那纤细的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胸部在巨大的力量之下挤压变形。

伊丽莎白表情抽搐,向后猛然退了一步。棹人背上也冷汗如注。在他们面前,玛丽安的眼睛正闪耀着灿烂的光辉。

这女人怎么看都精神不正常。

她将胸部进一步挤压,胸部变形得更厉害,同时神魂颠倒地呢喃起来

「大小姐背上了根本无力偿还的重罪,已经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爱,被人们诅咒,憎恨,最终只能凄惨死去……能够拯救这样的大小姐的,愿意拯救这样的大小姐的,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吧。这正是当时没能阻止您的我所接受的新的义务。正因如此,我下定了决心」

玛丽安舔舐她丰盈的嘴唇,流出的口水滴到了下巴上。

「我要……亲手杀死您!」

「『骑士』么……你得到的技术还真够诡异的呢。余不知道你有何目的,但想必是那个男人唆使的吧?你从『皇帝』哪里接受了多大的力量?」

伊丽莎白无视热烈的告白,这样问道。玛丽安只是回以平静的微笑。

只闻敲击打击乐般的声音,骨头再次组成了高台状。其中心就像火炬一样,苍蓝色的火焰卷着漩涡。在这毛骨悚然的,就像魔种仪式的情景之中,容貌异常的『骑士』在熊熊燃烧中降生了。随后高台纷纷搭建起来,『骑士』的复制品不断生成。

接着,又有比之前的高台要小一圈的盒子被成堆地制造出来,肉蛙从里面跳了出来。无数湿哒哒的手脚拍在地砖上,毒液与腐水撒得到处都是。

在这异样的军团后面,玛丽安张开怀抱。

「一切,都因为爱————————————————————————!」

「你……彻底疯了啊」

因爱而湿润的一样声音回荡着,伊丽莎白摆着头痛不已的表情低语道。玛丽安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害羞一样,脸色更加潮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雏凝视着她的样子,谨慎地举着斧枪,低声说道

「……为什么呢?又想要反驳她,但又深深地感到同病相怜」

「拜托你千万别这样,拜托了」

「不、不是的,棹人大人您误会了!小雏虽然感同身受地理解对误入歧途的主人所感到的痛心以及那种令人疯狂感情,但因此而对主人动杀机也未免太过狂妄了。就算主人走错了路,也应该为主人肝脑涂地,榨干最后一滴骨髓为主人而死,这才是身为仆从的本分。再说了,爱即是自我牺牲。只要是为了棹人大人,小雏随时都可以欣然赴死」

「小雏,前面!」

一大群肉蛙齐刷刷地跳了起来。它们柔软的腐肉相互挤压变形,推挤着逼近棹人等人。瞬间,小雏的身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她冲上前去,将斧枪猛地挥了出去。

「————区区腐肉——」

最前面的肉蛙,肚子被一击打爆,腐肉与毒液练到了后面的肉蛙。小雏就像跳舞一般踏着肉蛙的尸骸前进,身体旋转半圈挥舞斧枪,对周围的肉蛙一记横扫。

随后,她再次用力挥动斧枪,甩掉黏在刀刃上的毒液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少来打搅——」

她压低中心,猛然疾驰而去。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对『骑士』的马挥出斧头。马的身体被横面阶段,下半身继续奔跑了一阵后摔在了路面上,上半身同时吊到了石砖上。『骑士』愣愣地四下张望。

「————我和棹人大人情愫四溢的互诉!」

小雏把『骑士』的头颅削掉,在头颅落地的瞬间踢飞不见。

做完这一切,小雏如跳舞般踏着华丽的舞步,回到了棹人面前。她轻盈地将斧枪飞快地抡起来,将空中腐肉弹飞。待脏东西完全消失后,她重新抓紧斧枪,对棹人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天使般甜美。

「失礼了,继续往下说吧。只要是为了棹人大人,小雏早已做好了随时欣然赴死的觉悟。现在也不会让任何人碰您贵体一根汗毛,请不必担心」

「谢、谢谢。真、真是帮大忙了。话、话说,伊丽莎白那边呢?」

面对小雏释放的强烈压迫力,棹人的举止变得有些可疑,同时向周围张望。

伊丽莎白正遭受由腐肉再现出来的恶魔们如排山倒海般源源不断的袭击。但是,她根本没把那些当一回事,甚至还疯狂地抡着带刺铁球,将恶魔复制品的身体后纷纷扔在地上,创造出大量的肉团子。

「玛丽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乃以备您击溃的十三只恶魔中的一只。或者说,是其从兵。我在他们生前得到过他们的部分血液,并以那些血液作为除霉,召唤他们的部分灵魂并进行复制。将其灵魂所怀的强烈扭曲通过临时的肉体重现出来,便成了这个样子」

「半路出师的死灵术士不可能修得如此如此强大的技能,你果然投靠维拉德了啊」

「没错,我得到了许许多多的帮助,也让许多人民为之牺牲了喔。但是,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您一个人,实属无可奈何。为了能让一介弱女子的我能够与『拷问姬』战斗,这一切都是在所难免的牺牲」

听过玛丽安的话之后,棹人重新看了看那群恶魔的复制品。所用的材料,恐怕是人肉。骨头的话,这座小镇里到处都是,但并没有肉。玛丽安究竟是从哪里,怎样搞到这些人肉的呢?以她施展的技术所用到的庞大数量,光是想象就令人作呕。

玛丽安就像祈祷似地,扣紧手套包裹的十指。

「是啊,没错。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这是无可奈何的啊!因为,因为我想要变成你这样,除了背上跟您一样积累罪孽之外别无他法啊!」

随着她那高昂的呼声,苍蓝色的火焰在周围奔驰。那火焰如同将过去的大伙再现出来一般熊熊燃烧,从中出现了大量的『骑士』。

『骑士』向伊丽莎白发动冲锋,而又有一大群肉蛙朝棹人与小雏蜂拥而去。

「不要没完没了地将你们那丑陋的姿态暴露在棹人大人面前!」

小雏脸毒液飞溅的方向都计算了进去,精准地挥舞斧枪。但突然,倒在周围的骨头变成了盾,挡下了这一击。尽管骨头分崩离析,但肉蛙勉强幸免。

「小雏,你没事——」

「————耍小聪明!」

小雏大声一喝,鞋底深深灌入逃过斧枪一击的肉蛙面部。肉蛙的头部粉碎爆开,飞溅到周围。小雏摇摆着女仆装的裙裾,华丽着陆。

「感谢棹人大人关心。棹人大人果然很温柔……可是,现在……」

只见伊丽莎白那边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

她的铁球上爬满了骸骨。那些骸骨就算身体被砸碎,依旧牢牢地抓着球铁上的棘刺,把脚深深地扎进地里,强行让铁球停下。棹人也总算察觉到了玛丽安的战术。玛丽安打算利用伊丽莎白杀死后留下的大量骸骨,以数量打一场消耗战。

「啊啊,大小姐,您感觉到了么?后悔之情有没有令您肌肤颤抖?苦恼之心有没有令您胎内

刺痛?您将会被你所杀死的无辜子民的遗骸杀死。您感觉到了么?他们强烈的憎恨、杀意、悲伤,是否让您肌肤刺痛,肉如火烧!?大小姐!」

玛丽安紧紧抱住自己的下腹,就像歌剧演员一般大声呼喊。

无数突击抢的枪尖,指向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烦躁地打了个响指。

铁臂抓住了突击抢。同等数量的『铁处女』将『骑士』团团围住,并准备将『骑士』们拖入胸口。但是,骸骨却纷纷扑进敞开的胸部。『铁处女』的内部遭到蹂躏,齿轮被破坏。玛丽安泪眼滂沱,就像是自己正在被袭击一般大叫起来

「大小姐,您知道么?您杀死的子民们,曾经也拥有着想要守护的普通生活喔?没有一个是完全该死在您手里的喔?大小姐!」

玛丽安的样子很诡异。她脸上那恍惚的红潮已然退去,紧紧地捂着胸口,就像倾诉痛苦一般喘着气,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大小姐,您为什么要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您就不明白呢!大小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心……分裂了么」

棹人不禁嘀咕起来。玛丽安的言行及其不稳定,一方面在爱的驱使下欣喜若狂地想要杀死伊丽莎白,同时却又泪眼滂沱地逼她后悔,逼她忏悔。

「大小姐,为什么,为什么您就不明白……我放弃做我自己了。您那么做,会让所有人哭泣的,我必须杀了您,我必须阻止您,必须由我来阻止您」

如今,棹人发觉了。玛丽安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她已经被伊丽莎白制造的人间地狱,以及因为没能阻止伊丽莎白的暴行而产生的自责,彻底压垮。

「……我要,我的,我……我的大小姐,是我的错,所以」

如今在棹人等人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彻底疯掉的普通女人。

玛丽安发出惨叫似的尖锐叫声,捂住了脸。在那顶帽子上,白色的百合花静静摇摆。伊丽莎白啧了下舌,低声说道

「…………可悲啊,玛丽安。这是余一手酿成的呢」

这一刻,伊丽莎白的腿被一具骸骨的手给抓住了。她一下子被拖进了大群的死者之中。被她残忍杀害那些人,腐朽殆尽的身躯之中充斥着浓重的杀意与憎恶,而那些杀意与憎恶,将『拷问姬』彻底淹没。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被诅咒吧,被诅咒吧,被诅咒吧,被诅咒吧,永远地被诅咒吧,伊丽莎白!

棹人感觉听到了死者惨烈的呼喊,但却不输给他们,大声叫喊起来

「伊丽莎白!给我出来!伊丽莎白!你开什么玩笑,喂!」

「伊丽莎白大人,小雏这就前来相助!」

小雏也大叫一声,冲了出去。在小雏赶到之前,那些骸骨发出哗啦呼啦的声音,就像让伊丽莎白好好体会他们所品尝的痛苦一般蠕动起来。玛丽安再次大叫起来

「知道么?您知道么?大小姐,我的大小姐啊!」

「那种事情……余……」

骸骨之中漏出微弱的声音。小雏连忙止步。与此同时,声音爆发出来。

「早就……知道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震耳欲聋的叫喊,锁链如爆炸般伸出来。

以伊丽莎白为中心,无数锁链迸发而出,肉与龙卷风一般卷着漩涡,毫不留情地横扫那些死者。无数骨头被锁链轻轻松松地拖了起来,折断发出的嘎啦嘎啦声不绝于耳。

锁链的漩涡犹如华美的玫瑰绽放一般,在周围展开。锁链扫过地面,撞击瓦砾,将那些骸骨砸成碎片,将她曾经拷打并杀害的人们彻彻底底粉碎至渣。小雏注视着犹如多头蛇一般狂舞的锁链,呢喃起来

「不愧是伊丽莎白大人,真是漂亮。可是,这……不好!失礼了,棹人大人!」

「唔哇!」

小雏全速冲了回去,以公主抱的要领抱起棹人飞奔而去。下一刻,锁链砸中了两人刚才所在的地方,被牵连进去的废屋随即倒塌,烧焦的碎木片与灰烬散落在周围。

在嚣嚣尘土散去之后,只有伊丽莎白一个人站在中央。

她就像全身体毛根根倒竖的猫一般,「呼、呼~」地喘着粗气。

玛丽安退了一步,剩下的几具『骑士』列队挡在她身前。在伊丽莎白遭到他们的突击之前,将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插进脚下的石砖。

「『虫地狱』!」

这声呐喊唤起地震,路面开始呈漏斗状下陷,所有『骑士』陷了下去。

在深深地洞穴底部,无数的虫子正在蠕动。那些带着金属甲壳,泛着黑光的虫子,似乎是异界生物。那些『骑士』的身体被虫群淹没,腐肉被小小的牙齿咀嚼掉,发出瘆人的声音。面对大量的饵食,虫群欣喜若狂地发出喳喳喳的声音。

「………………!」

玛丽安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但是,锁链贯穿周围的地面,像蛇一样飞了出来,将枯瘦的身体与硕大的胸部紧紧捆住,就像记忆中的伊丽莎白一样那样被吊在了空中。她就像想要知道刚才那番大叫的回答一般,直直地注视着伊丽莎白。

在她面前,伊丽莎白以严肃的表情,将两只手交叠放在了剑柄之上。

「抱歉了,玛丽安。那种事,余早已心知肚明」

玛丽安的眼睛吃惊地微微张大。伊丽莎白直直地回望着那对青灰色的双眸。

「在这世间,没有哪个子民应该死在余的手上。余杀的所有人,都拥有健康生存,乐享人生的权利。余所杀死的,是无辜的子民。余残忍地、凄惨地、冷酷地、蛮横地手刃了他们。玛丽安,你说的没错。如此深重的罪孽,余就算死也肯定偿还不清」

伊丽莎白以真挚的口吻做出忏悔,但同时还向石砖上吐了口唾沫。她陈述并承认自己的罪,却并不悔过……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说道

「在完全理解这一切的情况下————余成为了『拷问姬』」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伊丽莎白没有往下说。

空虚的风吹拂她的秀发。那风载着大火痕迹之中的热量,犹如哀嗟般沉吟起来。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被诅咒吧,被诅咒吧,被诅咒吧,被诅咒吧,永远地被诅咒吧,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独自接受着众多死者的怨念与憎恶,继续说道

「余不渴望宽恕,不渴望理解。余曾经的确以悲鸣为乐,以绝望为乐。你就带着轻蔑,谩骂,诅咒,去死吧……抱歉了,玛丽安」

「…………大小姐」

「用不了多久,余也会追随你的脚步。别担心,真的用不了多久」

伊丽莎白微微弯起嘴角。那稚嫩表情虽然只停留了那么一瞬间,却感觉比平时更加的不设防。

伊丽莎白向握住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的手中运力。玛丽安见状,摇了摇头。她闭上眼睛,后又睁开,以家庭教师式的平静表情,轻声细语

「大小姐,我知道的哦。『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是召唤刑具与锁链的高级触媒。但是,其本身是为了在罪人遭受火刑之际,为了免除其痛苦而斩下其头颅而打造的处刑之剑,是充满温情的武器。您打算用那样的东西杀死我么?」

「正是。余将用它,斩下你这个疯掉的普通女人的头颅」

「这可不行啊,大小姐,这完全不是您的风格。您不能只将温情赐给我一个人。既然您的扭曲至死都无法矫正,就请对我也用刑具,残忍地杀死我吧」

伊丽莎白的脸微微绷紧。玛丽安的双眼之中充满强烈的意志,对伊丽莎白痛斥道

「您只有以痛苦来否定我,宰杀我,才能证明已经没有人能够动摇您的精神。您就算被抓住之后沦为了教会的走狗,您的精神依旧是暴君……既然如此,那样才是您正确的姿态」

玛丽安一时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以严肃的表情,以教师的身份,对伊丽莎白做出最后的忠告

「哪怕对一个人心慈手软,都将动摇您的决意。记住这句话」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但是,玛丽安突然一改严格的家庭教师的面孔,表情再次发生了变化。她就像面对任性的孩子一般,露出十分温柔的目光

「我由衷地爱着您喔,我的大小姐。即便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对您的钦慕之心,自您小时起就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玛丽安柔美的微微一笑,然后由衷感到悲伤般接着说道

「要是杀了我以后,这个世上恐怕再也没有爱您的人了吧」

「啊啊,你说的没错。恐怕永永远远,一个人都不会有吧」

伊丽莎白静静地予以了肯定。玛丽安点点头,与同等待行刑一般垂下了头。

伊丽莎白放开了手中的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乌黑艳丽的秀发随风飘逸。她抬头望着天空,露出尤为平静的表情。凝重的沉默在两个女人之间弥漫开来,行刑人与被处刑者

,都没有动。

此时,棹人周围的空间发出声音,冻结了。

***

「……怎么、回事?」

在玻璃破碎似的怪声响起的几秒钟后,棹人总算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

他视野之内的情景泛着微微的苍蓝色,被冻结了。伊丽莎白、小雏,乃至随风滚动的碎骨与一粒粒的沙尘,全都静止了。棹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但自己与静止的其他东西之间被一层透明的膜给挡住了,连碰都碰不到。

「发生什么了?喂,伊丽莎白、小雏!」

棹人大声呼喊,但她们似乎根本就听不到,没有回应。就在棹人头脑混乱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人,连忙转过身去。

「初次见面,无辜的灵魂啊」

「初次见面,无垢的灵魂啊」

只见那是有个女孩穿着比小雏那身还要古朴的女服装,拈起裙裾优雅地行了一礼。

其中一人单手但这一个系着丝带的盒子,另一个人高举着指针停止转动的表。她们披在背后的长发是用金丝制作,眼窝之中镶嵌着满是裂痕的紫色宝石。看到人造的器官,棹人明白——这两个人不是人类,是人偶。

她们面无表情,只有嘴唇再次动了起来。

「你觉得伊丽莎白会杀了她么?」

「『拷问姬』会下杀手么?」

「怎么回事?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很难过呢,杀死爱着自己的人」

「很悲伤呢,杀死倾慕自己的人」

「你们说的不错,但我又阻止不了」

棹人攥紧了拳头。棹人并不了解玛丽安与伊丽莎白之间有怎样的牵绊与恩仇,不知道她们之间有过怎样的回忆,她们现在都在想着什么,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这是伊丽莎白做出的选择,也是决定。她的选择,根本不容棹人以半吊子的想法进行干涉。但是,两名女仆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摇了摇头。

「谁说要阻止了」

「一个字也没提过」

「「我们问的不是伊丽莎白怎么做,而是你要怎么做」」

「……什么?」

棹人不明白她们再说什么了。再说,她们两个究竟是什么人?

拿着盒子的女仆机械性地清了清嗓子,静静地走上前来。棹人戒备着向后倒退。但是,女仆解开了丝带,打开了盖子,堂而皇之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棹人看。

棹人看到那东西的瞬间,只感觉到威力的东西猛烈地翻涌起来,不禁捂住嘴巴。

「…………唔,呕」

在盒子里,大量身上长着乌鸦羽毛的蜘蛛正在蠕动。巴掌大的蜘蛛一层摞着一层,用长满羽毛的八条腿到处乱爬。在盒子的中心,竟然有一个婴儿埋在蜘蛛里。棹人伸手想要救他,可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莫非,这是……」

「哎呀,发现了么」

「是啊,明白了么」

仔细一看,胖嘟嘟的健康婴儿,下半身竟长着蜘蛛的腿,已经长满牙齿的小嘴上,正挂着异常残忍的笑容。

棹人感到一道闪电从头顶直劈下来,同时明白过来。

「这东西……难道是『伯爵』么?」

说起来,在刚才袭击过来的,用腐肉重现出来的大群恶魔之中,没有『伯爵』。

棹人在厌恶之下,全身发抖,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两个女仆开口了

「玛丽安也保存了『伯爵』的灵魂」

「我们将其放进了人类的婴儿体内」

「「放任不管的话,他会成长为跟那个可恨的男人一样的东西吧」」

婴儿用松软肥大的手,就像爱抚宠物一般抚摸着那些蜘蛛的背。他用仿佛充满狡黠知性的眼睛俯视着那些虫子,心满意足地,邪恶地笑着。

棹人下意识举起了拳头,但没能挥下去。如果眼前的这东西就是跟上次一样的『伯爵』,他就能够下得了杀手了。这是他无数次想过要那样去发泄。但是,虽然现在这东西跟『伯爵』本质相同,却毕竟是个婴儿。

棹人连都打都下不去手,何况要杀了他。残杀婴儿,这种行为跟自己的父亲没有区别。他强行松开了攥得紧紧的拳头,慢慢地摸了摸自己铁青的脸。

观察到棹人的样子之后,两个女仆相互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啊,果真一上来就处理办不到啊」

「哎,只能接下来再慢慢期待了呢」

「「暂且就这样吧」」

女仆将盒子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扔到了地上。

那群蜘蛛出现恐慌,争先恐后地从砸烂的盒子的缝隙中逃出去。那个婴儿也爬了出来,一路把打算逃跑的蜘蛛压扁。女仆用脚尖将婴儿的身体挑了起来,翻了个面,然后奋力地踩了下去。

「什!」

人力所不及的力量灌入进去,肥大的抚子挤压变形,四散爆开。形状不同于人类的大量内脏挤了出来。在灿烂的血泊之中,婴儿抽搐了一阵,随后一动不动。面对这过分残忍的一幕,棹人噤若寒蝉。在棹人面前,两个女仆耸了耸肩。

「好了,这样就踩扁了,放心了么?」

「已经平安地收拾掉了,安心了吧?」

「我才没有……不,也并不是。我的确松了口气……可恶,糟透了!但是,这东西本来就是你们制造出来的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是。其实就算现在将踩扁一个,这东西还可以再制造」

「只要将灵魂保管于胎内的死灵术士不死,就能无限制造」

听到两个女仆说的话,棹人感到全身发寒。他看了看婴儿凄惨的尸体。这种东西竟然还能再制造,绝不能一笑了之。

「这里面临着一个问题。伊丽莎白究竟会杀了她,还是不会杀呢?」

「如果没杀,我们就会把玛丽安抓起来,用她制造大量的『伯爵』」

棹人转向被锁链束缚住的玛丽安,只见她的苍白的脸上贴满了对死觉悟,以及对生的深深疲倦。她本就不是应该成为死灵术士的人。

「……你们的意思是,你们还会更加残忍地驱使已经崩溃的她,是么?」

「直至玛丽安脆弱的心彻底碎裂为止,我们将不断量产『伯爵』并放到外面」

「没错,到时候,那一幕就会出现。许许多多的『残酷剧场』就会不断重演」

两个女仆相互冷冷一笑,棹人只觉得自己的视野被愤怒彻底染红。

与此同时,蜘蛛的姿态在脑内蠢蠢欲动地重现出来,一个个孩子发出凄惨的尖叫。诺耶无助地咒骂,哭着笑了起来,随后被拖走,消失。

感觉,好像听到了惨烈的哀嚎,以及少年的脖子被折断的声音。第一个祝福棹人得到幸福的人,就这样遭到了残忍杀害。

愤怒与杀意填满棹人的脑袋,脑袋里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了齿轮启动般的怪声。棹人缓缓抬起脸,眼睛异样地睁大,用冰冷之极的声音对两人问到

「你们以为我会让你们的成么?」

「这份只能用鲁莽来形容的勇气实在出色」

「可你搞错对象了。你要杀的,不是我们」

两个女仆再次拈起了单边的裙裾,单膝侧退,优美的行了一礼。扔掉盒子的奴仆向棹人示意被锁链捆住的玛丽安,另一个女仆将表高高举起。

「好了,开始继续吧」

「只有几秒钟给你判断,还请果断」

「「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

瞬间,两人的身影消失了,世界恢复了色彩。冷冽的风吹过,灰烬与沙尘漫天飞舞。伊丽莎白紧紧咬着嘴唇,将手臂高高举起。

同时,棹人蹴地而起。

留下的判断时间只有几秒钟,不管她打不打响指,都没有时间等下去。如果不打,则没有机会再去阻止,之后必将酿成可怕的惨剧。

那两人的暗示,棹人自然完全理解。他以冷静而清晰地思考,理解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并当即付诸实践。

棹人拔起插在地上的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可能是有魔法的辅助,刀身意外轻盈。他转向伊丽莎白,没有理会那双诧异的赤红眼睛,以极为自然的动作走上前去,强行无视于这一行为的正当性。

(就算我不动手,玛丽安也会被杀死。要么饱尝伊丽莎白的拷问在痛苦中死去,要么被他人利用完全榨干沦为废人后惨死,等待她的只有这两条路)

不论哪一条,后面都是地狱。这样的事实稀释了罪恶感,令他毫无抵触地采取了唯一的解决之道。

「————对不起」

棹人拔剑,向玛丽安刺了过去。

魔法强化过的刀刃,轻而易举地贯穿了她的胸膛。

「………………诶?」

玛丽安惊得目瞪口呆,呕出一大口血。当正面淋到那些血的瞬间,棹人感到一种清醒过来的感觉。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滑落。他顿时搞不清自己做了什么,将翻涌上来的胃酸强行咽了回去,缓缓把手从剑柄上抽开。他与玛丽安四目相交,只是嘴唇动了动,重复着那句「对不起」。玛丽安一看到棹人表情,不知为什么,温柔地笑

了起来

「啊、啊啊……这、样……一来……终于、报……答……了——」

她的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那张脸最终定格在了安详的表情,脖子无力地垂了下去。棹人茫然地回味她临终的那句话,同时发觉到了某种可能性。

「……莫非,你……」

难道,玛丽安其实不希望伊丽莎白继续增加增加罪孽了么?但是,棹人根本没时间深入思考这件事,就被从侧面狠狠轰飞。

「咕嚯!」

棹人腹部遭到一记飞踢,在地上猛地滑了起来,摔倒在满是碎石与灰烬的路面上,直到重重撞在瓦砾堆中才总算停了下来。令人担心搞不好部分内脏已经破裂的剧痛,在全身放射开来。棹人一边呕着血,一边抬起脸。

伊丽莎白正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玛丽安的尸体。经过了不算短的时间之后,她突然握住插进玛丽安胸膛的剑柄,猛地拔了出来。大量的血滴了下来,染黑了地面。

黑发飘扬,她缓缓转向棹人,那双充眼睛里充满冰冷的愤怒,眯了起来。

「废狗,为什么自作主张?要是回答的不好,你懂的吧?」

靴子踏在地上发出声响,伊丽莎白走了过来,停在了棹人面前。

棹人茫然地凝视着白皙的手逼近眼前。但就在她的指尖就要够到棹人的千钧一发之际,棹人的眼前天旋地转。是小雏将棹人抱了起来,向侧旁跳开了。她右手抱着棹人,左手戒备地举着斧枪,摩擦着地面最终停下。伊丽莎白啧了下舌。

「把那东西放下,木偶」

「我拒绝。您不是我的主人」

两人剑拔弩张地相互瞪视起来。小雏应该是判断出伊丽莎白不是自己能用单手应付的对手,于是把棹人放了下来,当做盾牌一般挡在了棹人面前。伊丽莎白愣愣地扬起嘴角。

棹人想要阻止她们之间的争斗,可张开嘴后也只是漏出紊乱的呼吸,说不出话来。他拼命地将力气沉到剧痛的腹中,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你们,快停手」

当他好不容易发出声音的瞬间,他发觉周围再次冻结了。

因剧痛与腹部遭受的冲击而模糊的视野之中,正站着两名女仆。一个的鞋子被婴儿的体液弄脏了,另一个高举着一块表。两人面无表情地用伤痕累累的紫色眼眸看着棹人。下一刻,那两张美丽的脸庞,柔和得难以置信地扭曲起来。

她们脸上挂着彻底坏掉的可怕笑容,对棹人再次优雅地行了一礼。

「合格了,无辜的灵魂」

「我们的主人要召见你」

两个女仆欢快地哼着歌,抓住了动弹不得的棹人的肩膀。棹人想要抵抗也完全无力,被硬生生地跳了起来。被一点点拖走的棹人,无力地将脑袋转向身后。拉开一定的距离之后,变成苍蓝色后冻结的情景突然开始运转。

「嗯?……棹人?」

「诶?棹、棹人大人?怎么会……棹人大人,您到哪里去了!」

伊丽莎白与小雏发现棹人消失,连忙想四周张望。棹人并没有被拉开多大的距离,凝视着她们,希望他们发现自己。棹人转向了棹人的方向,可就在这一刻。

咕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唔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咕嗷嗷嗷嗷嗷嗷嗷

仿佛将一切的光全部吞噬的黑暗,如同阻挡她们的视野一般,卷起漩涡。黑暗一边发出低吼,一边渐渐塑造出美丽的肌肉与顺滑的上等黑色毛皮。

不久,那团黑暗形成了一只最极品的猎犬,地狱的业火在它的眼中熊熊燃烧。

周围的空气被强大迫力镇住,『皇帝』现身了。

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嘻嘿嘿嘿嘿嘿嘿嘿

那东西朝着两人发出酷似人类的笑声。

在这充满绝望的情景过后,棹人的意识消融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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