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6 棹人的决断

哪怕一再重复,棹人依旧觉得自己的人生糟糕透顶。

就算说他是无辜的灵魂,棹人也没有丝毫的实感,甚至在这个世界中还沦为了杀人凶手。虽然他以前间接帮过别人杀人,也帮忙处理过尸体,但从没有过直接用刀将人杀死的经历。

新的人生简直一团糟。动不动就目睹难以想象的凄惨场景,动不动就因为蛮横理由遭到拷打,令他因为这蛮横的理由而遭受拷打,还陷入不得不自行斩断手臂,在肚子上划上深深伤口的情况。但同时,他也得到了一些永生难忘的经历。

他得到他人的祝福。得到了他人的保护。

那是将手伸进烂泥之中,皮肤被金属片不断撕裂,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情话语。

本来,那份温情不过是在正常的生活中轻轻松松就能获得的点滴幸福,然而棹人却拼上了生命才好不容易将它们握在手中。

正因如此,棹人其实心中开始萌生了一份感情。

自己绝不是什么无辜的灵魂,眼中的情景也形同地狱。可即便如此……

这充满不合理的第二场人生,也绝不算糟。

自己如同虫豸一般的重生,或许并非毫无意义。

虽然,他至今从未将这份感情对任何人说过。

***

棹人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张豪华的椅子上。视野十分昏暗,眼前的景色渐渐消融于黑暗之中。他抚摸精雕细琢的扶手,四下张望。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在眼前,珍珠色的桌布直直地向前方延伸。上面摆放着银制餐架之上,摆着如蜡像般色彩鲜艳的菜品。

半透明的牡蛎冻,亮橙色的腌鲑鱼,以品种繁多的冷盘为主前菜。豪迈地烤成金黄色的烤全猪,蔬菜咸派配芳香四溢的鲜虾浓汤,蜂蜜腌制的水果。通体抹上碎杏仁的蛋糕。顶上装饰着浆果的焦茶色布甸。

芳香四溢的菜品摆满了桌子,红色烛台的摇曳火光,将那些酷似假货的一桌佳肴完完全全地照了出来。但是,这一大桌豪华的美味佳肴,却没有人享用。

餐桌上的主宾只有一个,那是个漆黑的男人。

他穿着带饰带的丝质衬衫,披着用银色绣着团的大衣,正在进餐。他无视餐架上的菜品,吃着纯白色餐盘上的东西。

只见瓷盘子里面,放着滴血的乌红肉片。男人将看上去甚至没有经过调味的生肝脏切成薄片,用叉子送进嘴里。

在只有烛光照亮的昏暗中,回荡着餐具相互接触的微弱声音。

那鲜红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营造着中性美的美丽容颜,棹人确实记忆深刻。

这个男人……维拉德,与伊丽莎白的相貌十分相似。

(这是……搞什么。为什么我偏偏被带到了最终BOSS面前?)

棹人在混乱中确认自己的身体。腹部的疼痛虽然还没有小雏,但手脚能够自由活动,并没有被束缚,似乎也并没有被施加魔法枷锁。

棹人窥伺着维拉德的破绽。维拉德默默地吃着东西,看上去就像专心致志地享用着肉,什么都没有去想,说不清这样究竟算不算有破绽。接着,棹人转过脸去,确认屋内的情况。但是,就连房价内的全貌都看不清楚。烛台的光线照得越远就越昏暗,仿佛这个巨大的屋子与黑暗化作了一体。

(连入口的位置都无法判断,这可麻烦了啊)

棹人按捺住内心的交际与烦躁,调整好呼吸,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从烛台之上飘荡出来的,散发着野兽臭味的烟,却扰乱了他的神经。他就像被那个烟吸引了一般,回想起那只眼中燃烧着地狱业火的黑犬。

(对了,伊丽莎白,小雏……她们没事吧?)

「咦?你在意么?」

棹人惊讶地抬起脸。只见维拉德摆着一副意外的表情,停止了进餐。不论他的口吻还是声音,都要比想象中的要年轻。棹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选择了沉默。

「啊,对呀。突然将你招待至此,要说精神上不混乱怕是不可能的吧。失礼了」

维拉德自顾自地点点头,打了个响指。黑暗与蓝色花瓣在棹人面前卷起漩涡,出现了一个盛满水的银器。如镜面般平静的水面之上,映现出别处的风景。

棹人伸头看去,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伊丽莎白……小雏」

伊丽莎白与小雏正在通往城堡的坡道上,一边前往晨报一边与巨大的黑犬交战。

小雏挥舞斧枪,扫到黑犬的腿,然而刀刃无法贯穿被厚厚皮毛包裹的肌肉。伊丽莎白召唤无数铁橛子向黑犬背上刺去,但被尽数弹开。面对逼近眼前的大嘴,她召唤出缩量将其缠住。虽然能够将其束缚住,但似乎无法施以决定性的打击。

『该死,刑具竟然完全不奏效,该说不愧是皇帝么』

伊丽莎白朝地上吐了口血,但那份锋锐的杀意不曾尖锐。但是,那双鲜红的眼眸之中,浮现着无法隐藏的焦躁之色。

棹人双手撑在桌子上,禁不住大叫起来。

「伊丽莎白!」

「哎,你不觉得她的性子太急躁了么?在我看来,伊丽莎白有着爆发点比火药还要低的这个缺点。以『皇帝』为对上竟然妄想进行力量压制,简直愚蠢透顶。不过要这么说的话,那么做出与『他』战斗的这个选择,本身便是个错误呢」

维拉德耸了耸肩。他的口吻十分亲切,就像是平谈论任性孩童一般。他优雅地将最后一片肉送进嘴里,舔舐沾着血的嘴唇,用叉子指向棹人正在凝视的银盘。

「『皇帝』是我们所召唤的恶魔中最高级的,是人类召唤恶魔的极限。即便是大名鼎鼎的『拷问姬』伊丽莎白,也无法轻易将其杀死。要是能够轻易杀死,『皇帝』也就浪得虚名了。『他』的身上也拥有着最高级猎犬的自豪,位于十四阶位的顶点,与下面的那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想到伊丽莎白她们正在于那样的对手交战,棹人攥紧了拳头。但这个时候,他不经意间发觉了一个疑点。

「等、等一下。恶魔在那边,而你在这边……难道这表示,你跟『皇帝』缔结了契约,但并没有融合?」

「没错。伊丽莎白应该告诉过你,『皇帝』以我为媒介在这个世界具现化。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二位一体。照理来说,出于身体的安全考虑,相互融合应该更加合理。但是,我可不愿舍弃以人的身体所能得到的快乐,变成那种异样的肉体。因为,那实在丑陋得有心不禁令人发笑了,你觉得不是么?」

维拉德扑出一笑。他虽然十分冷酷,却又十分正直地嘲笑了那些恶魔同胞。棹人想起伊丽莎白指着恶魔的从兵发出的笑声,以及说出的话。

棹人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你原本的肉身了么?只要杀掉你,『皇帝』也会死么?」

「正是!但是,你向我本人确认这件事,是不是蠢到家了?我看你完全看不清形势,就先提醒一声吧————你是杀不了我的」

维拉德淡然地一口咬定,用餐巾擦掉嘴唇上的血,接着说道

「伊丽莎白倒是可以吧……因为我跟她都不是普通人」

蓝色花瓣与黑暗在他的指尖聚集起来,他放手的餐巾被分解为丝状,在空中勾勒着螺旋状,突然燃烧起来。随后,白色的灰烬轻轻飘落在餐桌上。

棹人注视着他操作黑暗与蓝色花瓣的样子,发觉这个男人正是与克鲁雷斯所畏惧的『伊丽莎白与恶魔缔结契约』这种事例,最为接近的人类。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难道想拿我做人质么?」

「……抱歉,我不是想挖苦你,只是觉得你是真的没有理解……莫非你觉得你有作为人质的价值么?」

「没有的吧。我不能算在战斗力之内,伊丽莎白应该也完全不在乎我的生死」

「嗯嗯,没错。我对你本人有一个提议,于是将你找带到了这里」

他再次展现了那堪称天真无邪的正直,点点头。但是,他突然又转为严肃的表情,双手交扣,直直地注视棹人。

「我想将你收为养子,让你成为第二个伊丽莎白」

「我拒绝」

第二个伊丽莎白是什么意思?棹人在理解其中含义之前,便已经条件反射地拒绝了。

他的精神虽然混乱,但回答得毫不犹豫。『皇帝』的契约者提出要收自己做养子,棹人除了拒绝之外根本别无选择。但是,维拉德却不知为何露出意外的表情,接着说道。

「伊丽莎白,我心爱的第一个女儿,『完成度过高的最高杰作』。她的成长超出了我的预想,但最后与我决裂了。我希望她的替代品,而且为了我至今得到的一切,以及今后将会积累的一切,都需要后继者」

「就算是这样,可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我无法理解」

「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与她同等,甚至更高的潜质。听克鲁雷斯的报告,你是一个无辜的,被不应有的残忍手法杀害的灵魂对吧?你拥有深知人的痛苦,却能盯着伤口的冷静。而且你对憎恨的反应非常强烈,拥有孤高的一面

「也就只有这些。实际的我淤泥的评价之间可是差距很大的」

「是么?我并不觉得有那么大的差别。对于知晓痛楚却能为了目标而杀人的人,能在负面方向的成长对其抱有莫大的期待」

维拉德打了个响指,刚才那两具金发女仆从他身后现身了。两人眨着伤痕累累的紫眼睛,优雅地行了一礼。棹人吃了一惊,朝她们瞪过去。

不知维拉德有没有发觉棹人的目光中充满敌意,如唱歌般接着说道。

「最重要的是,你被杀死了,你的一切都被夺走了。被掠夺的人,拥有成为掠夺者的权利。至少你拥有让『拥有掠夺的权利』这一思考扎根脑海的素质。那是对于收集人的痛苦这一事来说,最合适,最不可或缺的渴望。因为只凭半吊子的欲求,终会被自己的欲望所吞噬。『资格』——理所当然地让自己成为暴君的『资格』,是不可或缺的呢」

维拉德如诗人般继续独白,如学者般进行分析。

棹人拼命抗拒着被他的语言吞噬进去。在烛台的灯火下听着那恍如神奇咒语般的声音,感觉意识快要被他带走。棹人不允许自己丧失自我,不愿成为,也完全不觉得能够成为伊丽莎白。

眼前的男人所说出的话,终不过是疯子的戏言。

「伊丽莎白从小就一直经受着蛮横的死亡恐惧,那份痛苦与恐惧,将她打造成了至高无上的艺术作品。我想让你成为我的第二件作品,继承我的衣钵。虽说,要个儿子是我失去女儿之后最直接的想法就是了……你意下如何?」

「我拒绝,闭上你那滔滔不绝的嘴吧,让人瘆得慌」

「很有活力的回答啊!不过,你还是稍微听一听吧。又不会少块肉」

维拉德没有行动。他就像看着淘气的少年一般眯起眼睛。或许该说,他的眼神就像正在打量着幼犬,听到幼犬发出不错叫声的育种家。

「我不会像克鲁雷斯那样鄙视你,也不会像你索取任何代价,永远都不会。因为那么做完全不合情理呢……尽管嘴上那么说,可由我来讲道理是不是显得很奇怪?」

「你准备拿什么当条件?伊丽莎白和小雏的人身安全么?」

「怎么可能!我们父女的事情,岂会由你这种人的选择来决定?我的爱女,心爱、可爱、愚蠢、可恨的伊丽莎白的命运,将由我与『皇帝』来主宰。这就是爱。掂清自己的分量吧,小子————她是我,维拉德·拉·芬努的爱女」

瞬息间,维拉德的赤红眼眸之中,充满了冷冽的光辉。他站了起来,走到棹人身旁,用漆黑的指甲在银盘的水面上划过。伊丽莎白的身影一时间摇摆起来。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岂能容你这种货色来干涉」

维拉德投去粘糊糊的目光之后,脸上再次霍然露出开朗的笑容。

「没错!我给出的条件,应该是更加美妙的,对你来非常重要的东西。我的魔法技术比伊丽莎白更高,能够十分轻易地保证与异世界的连接」

维拉德自豪地挺起胸膛。那愉快的表情,就像小孩子在邀朋友来玩好玩的游戏一样。他说着想收人当养子,他自己却展现出了天真无邪的幼稚天性。但是突然,维拉德的嘴唇,深深地、深深地弯了起来,露出邪恶的笑容。看到那个表情,棹人无法抗拒地领会到了。

虽然没有融合,但这个男人本身毫无疑问就是恶魔。

恶魔会抓住人心的缝隙。

「就把前些天因为闯了一点小祸而被沉进大海的你的父亲召唤过来,给你当玩具吧」

听到这话的瞬间,棹人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

***

「……难道,那家伙……那家伙死了么?」

等回过神来,棹人已经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夸张的声音,倒向了背后。银盘晃动,水面的情景消失了。但是,他现在没有余力去管那些。

棹人遭受到如同脑袋被锤子殴打一般的冲击。过了一会儿,一股奇妙的空虚感向他袭来。他感到胸口变得空荡荡,就像心脏被捏碎了一样。

维拉德的话语,就是令棹人如此意外,就是对棹人具备如此之大的冲击力。

死了……那个男人死了。以为不管发生什么,永远都会活下去的那只畜生,死了……

「啊啊,没错。他死了啊,可喜可贺!该说是因果报应吧……唔,我自认为我自己就是邪恶代名词,这么说会不会有矛盾呢?算了,就带着矛盾继续说吧!这真是个令人畅快的拒绝啊!来吧,你决定在那么做?」

「怎么做?还能怎么做……老爸死都死了」

「我刚才不就说过了么?我可以让他死而复生,当做玩具送给你!如果你想报被杀之仇,我建议你还是答应我吧。没事的,你不需要感到羞耻,也不需要隐瞒」

维拉德就像表示理解与亲切一般,不停点头,向棹人投去天真无邪的笑容。

他摆着邀请人加入残忍游戏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扯断他的肠子,搅碎他的肺,勒紧他的脖子,一定很爽吧」

维拉德甜言蜜语不能去听,那是恶魔的话语……棹人明知如此,却抵挡不住从自己开裂的心底猛烈喷发的感情淤泥。

他恨不得扯出那个男人内脏,等他哀求自己饶他一命的时候,再毫不留情地宰掉他。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场景,心里就好舒畅。如果真的那么做,那该有多么爽快。

只要那么做,至今一直束缚着自己的,犹如枷锁的恐惧、憎恶,一定会统统消失。

肯定有足以令自己抛弃今后全部人生的价值那么去做。

「让我————————————————————————稍微考虑考虑」

最终,棹人就想吐血一样,从喉咙里挤出了这短短的一句话。在极度的兴奋、眩晕、酷似恐惧的感情之下,他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维拉德大度地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时间十分充裕……至少对你来说」

听到维拉德对自己这么说,棹人将空洞的眼睛转向了睡眠。锐利的银光在视野中飞驰而过。

『————嘁!』

巨大的处刑镰刀朝黑狗的脖子落下,但黑狗用嘴将其接住,并彻底咬碎。挥舞斧枪的小雏,身上的女仆装已然千穿百孔,破破烂烂。

『——大人!——大人!——大人!——大人!您在哪里!』

她不断地受到伤害,却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命呼喊某人的名字。

(那是————我、要……)

看到那样的情境,棹人感觉到,自己必须有所感觉。但是,他虽然理解其中的必要性,但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感想。经受剧烈冲击后的大脑,无法顺利地处理眼前的情景。

现在,眼下正在展开的全部过程,在棹人的眼中都形同另一个世界的事。就好像唯独灵魂回到了那个自己当时被勒住脖子杀死的那个房间。

棹人不知如何是好,就像小孩子一样将手伸向了水面。

他颤抖的手指,哗啦一下没入水中。

镜面一般的睡眠彻底崩溃,之后什么也没有映现出来。

***

「这里是棹人大人的房间。在您得出结论之前,请随意使用」

不是那二人组,另外的一位女仆单手提着提灯,向棹人鞠了一躬。

她抬起脸后,只见镶嵌在中央的歪歪扭扭的珍珠眼睛反射着光。可能是很久以前制造的,她的脸依旧有部分崩溃了。棹人点头之后,她转过身去,离开房间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中。缓慢的脚步声,以及左脚踝发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渐渐走远。

被独自立下的棹人,茫然地环视这个脏兮兮的房间。

「……这里……不就是那个房间么?」

棹人应该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格局接近立方体的房间之中,墙壁上贴着暗淡发黄的鲜花图案墙纸,装点窗边的可爱石膏装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那些本来纯白色的家具也已变得脏兮兮,但那金把手却依旧亮丽。衣柜上面,以前应该摆放着布偶和娃娃才对,但可能是考虑到找认识『男孩子』,现在摆上了猎枪与木马模型。布满蜘蛛网的四根支柱环绕之下的床上,铺着被压坏的床垫。在上面,纵横交错第放着几条毯子。

那些毯子汽贸的表面之上,残留着干枯的血迹。确认完这一切之后,棹人点了点头。

「不出所料,这里就是伊丽莎白曾经住过的儿童房」

棹人在『宝库』内误入了一个幻影房间,而这里便是那个幻影的实体。

棹人在『宝库』发现的门,大概由从这个房间里带出的记忆在魔法空间内重现出来的。比起当时目击到的幻影,真是的房间要更加肮脏,但装潢几乎完全相同。看来,维拉德对伊丽莎白带走的东西进行了补充,将失去主人的房间再现成与曾经相近的模样。从这件事上,也能看出他对伊丽莎白的异常制作。可能是出于对棹人的顾虑,房间的装饰稍稍改成了适合男孩子的风格,让人都觉得有些滑稽。

「………………呵」

突然间,棹人彻彻底底地疯掉了。

发作般的强烈笑意,让他紧紧地捂住肚子。所有的一切都愉快的不得了。她大大地张开嘴巴,尽情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腹肌发生痉挛,泪水撒了出来。即便笑到最后痛苦不已,棹人仍在继续疯狂爆笑。他疯了,疯得无以复加。父亲的惨死也好,现在的状况也好,一切都不过是滑稽的闹剧。

而且,这一切都是虚幻的谎言。

————————————嗙!

突然,棹人的笑声停了下来,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骨头碎裂,放出剧痛,可他还是再次挥起了拳头。墙上留下了血迹,手指渐渐砸烂,可棹人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边疯狂地击打墙壁,一边大叫

「死了么!死了么那家伙!随意地杀了别人,结果自己也被杀掉了么!活该啊!可是……可是啊,我的气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消掉啊!我怎么可能原谅你!我要亲手,再一次宰了你!」

棹人再次重重地殴打墙壁。在攥紧的拳头内侧,小指嘎啦一声折断了。即便憎恨与愤怒充满了他的头脑,他依旧完全没有恢复冷静。他就像胡闹的孩子一样,在嚎啕大哭中被激烈的情绪肆意玩弄。他喘了阵粗气之后,把额头重重地砸在墙壁上,空虚地呢喃起来

「可是……让被杀的人杀死已经死掉的人,这种事……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啊」

棹人怀着自嘲吐露出心声,然后虚弱地笑了起来。不久,棹人将额头轻轻从沾上血迹的墙上挪开,就像想要向某人求助一般,向周围张望。

不经意间,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床上。

「………………伊丽莎白」

他疲惫的眼睛里,朦胧地映现出少女时代伊丽莎白的幻影。

那个羸弱美丽的女孩,一半身体被埋在毛毯的海洋中,坐在床上。她那毫无生气的,虚无的眼睛里,也映现出了棹人。唯独她的美貌,不论现在还是从前,都没有改变。

棹人像个小孩子一样表情扭曲起来,向年幼的伊丽莎白问道

「喂,告诉我,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幻影没有回答。即便如此,棹人依旧拼了命的,就想参加哦一样继续询问。

「告诉我啊,伊丽莎白!你为什么选择成为『拷问姬』啊!」

这是他至今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深深埋在心里的疑问。

为什么她成为了『拷问姬』?其中有着怎样的理由,怎样的憎恨?或者说,什么也没有么?但是,幻影少女自然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眼前的她,终归不过是棹人被逼到崩溃边缘的精神所展现出的幻影罢了。这种事,棹人自己都知道,可她还是想紧紧抓住眼前的少女。不久,少女的身影缓缓地溶解,消失了。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棹人再次开始报销。他发疯似地大笑,爆笑,狂笑,笑得满地打滚,然后再次打起了墙壁。血肉模糊的手指发出恶心的声音,然后又将手从墙壁上抽下来,擦掉泪水。

此时突然间,混乱总算是平息了。眼睛里突然什么也流不出来了,激动得情绪以异常的速度消失。棹人用湖面般清澈平静的头脑,静静地得出结论。

不论笑多久,这份憎恨恐怕也永远不会迎来终结。

棹人被残忍地,可悲地杀死了。

事实……也就仅此而已。

***

安装着歪歪扭扭的珍珠眼睛奴仆,正在儿童房外待命。

「棹人大人,请移步餐厅,维拉德大人正在等您」

在她的带领下,棹人再次回到了餐厅。维拉德在昏暗之中,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坐在主宾席上。跟伊丽莎白不一样,他好像不需要甜点,已经很快地吃完了饭,正在享受着葡萄酒。棹人朝着静静晃动酒杯的侧脸,说道

「我决定了。让我请收杀死老爸。唯独那家伙,就算死我也不能原谅」

维拉德放下酒杯,就像提棹人抹去罪恶感一般,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不错的决断。复仇是你应有的权利,岂有不去行使之理」

他的脸上没有吃惊之色,看来早已料到棹人会给出这个答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既然他希望收棹人为养子,那么他自然理解棹人被憎恨所束缚的本质。

棹人将疼痛的拳头缓缓握紧,在迟疑间继续提出了一份恳求

「在此之前,哪怕一次就好……我不会叫你让我见你的女儿,伊丽莎白。但好歹能不能让我见见小雏……让我向她道个别?」

「…………小雏?啊,你是指我没有启动直接放置的那只木偶么?你竟然那么中意它,真没想到啊。莫非你有『人偶过家家』的兴趣?那么,我来调节一个与她相似……不,比她更符合你兴趣的人偶送给你也完全没问题」

「小雏就是小雏,是我无可取代小雏,不是木偶」

棹人一度闭上眼睛,回忆着在她怀抱中的温暖触感。那张环绕在银发之中的可爱面庞,在眼皮之下重现。但棹人睁开了眼睛,打消了欢迎。

「虽然相处短暂,但她照顾过我。还有另一件事……在我和小雏告别的时候,让『皇帝』停止攻击。让伊丽莎白一个人来应付,实在太不利了」

「对人偶产生『照顾』的感觉,还真是难以理解呢。而且都决定了背叛,那样的愿望还真是自私啊……算了,就当做即将成为我后继者的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任性,破个例好了」

维拉德点了点头,对二人组金发女仆下达了某项命令。她们抱起那块表,静静地走了出去。维拉德目送着她们并肩离去的背影,自豪地说道

「那块表是魔道具,能将对魔法没有抵触之人隔绝于时间流逝之外。那个时候,你看到周围的空间好像停止了对吧?但实际上,是你一个人从正常的时间流逝中被分离出来了。那对女仆作为魔道具使用者,在那个空间里可以轻易地杀死你,而位于外侧的伊丽莎白却连碰都碰不到你。说到底,那是专门对付杂鱼的东西,应付机械人偶就说不准了。虽然通常不起效果,但从刚才受伤的样子来看,或许能管用吧。好了,那么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喝杯酒如何?」

「免了」

「真无趣啊。我觉得,还是学会喝酒会比较快活呢」

棹人拒绝了维拉德的提议,随便找了座位粗暴地坐了下去。他也跟维拉德一样没有理会摆在眼前的菜品,将血肉模糊的手指交扣起来。维拉德轻轻耸了耸肩,又喝了口酒。

一段令人坐立不安,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间过去。餐厅的大门打开,两个脚步声和拖着某种东西的声音正在靠近。棹人朝那个方向看去,随后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小雏!」

「并没有专程进行压制,它已经躺在瓦砾之中了」

「看情况,是伊丽莎白将它当做累赘,留了下来」

「是伊丽莎白做的啊。是不想让它勉强战斗到破坏为止吧。那孩子还是老样子,温柔起来真的很温柔呢。看来你没办法让木偶传话,让木偶和伊丽莎白一起『逃跑』了呢」

听到女仆的报告,维拉德横眼看了看棹人,嘲笑起来。棹人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小雏被两个女仆支撑着双肩,身上的衣服已经残破不堪,拟人的肌肤也已破损,看上去似乎连走路都困难。即便如此,她依旧将斧枪抱在怀中。

「……棹人、大人……啊……棹人、大人,您在、哪里……」

她如呓语般低喃着,缭乱的银发摇摆起来,抬起脸。那双空洞的翠绿色眼睛看到了冲过来的棹人。这一刻,那双眼睛吃惊地张开,本来浑浊的双眸焕发欢喜的光芒。

「……棹人大人!」

小雏甩开女仆,连一直紧紧握住的斧枪也扔了出去,如同忘却伤痛一般伸出双手。棹人停下了脚步。虽然托小雏传话,让她和伊丽莎白逃命的目的已经无法实现了,但背叛的决心没有改变。现在,他没有被她拥抱的资格。

「棹人大人!啊啊,太好了,您安然无恙!」

「永别了,小雏。你一个人回城堡吧」

听到棹人的话,小雏朝棹人冲去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她就像突然被橛子打进了心脏一般,表情在强烈的冲击之下彻底僵住了。几秒钟后,小雏端正姿势,直直地注视棹人。

她轻轻地将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调整好呼吸之后,开口说道

「棹人大人,莫非小雏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小雏,你什么也……」

「既然如此,那非常抱歉,可否请您指正?小雏全都会改的。小雏愚钝,连自己哪里出了过错都没能发觉,但您若肯给小雏一次挽回失态的机会,那将是小雏至高无上的幸福。还请大发慈悲」

「不是的,不是你说的那样。你完全没有哪里做的不好」

棹人连忙否定了小雏这番出乎意料的话。小雏露出困惑的表情

「那么……那么,难道棹人大人讨厌小雏了?难道再也不想看到小雏的脸了?不想

让小雏留在身边了?既然如此,那就恳请伊丽莎白大人相助,将这张脸尽可能地改造成棹人大人喜欢的……」

「不是的,小雏。你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只是,我已经决定跟这家伙走了」

「棹人大人……您是要……跟随,维拉德?」

小雏看了看棹人指的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棹人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其实也不想跟他走,但有一件事我非做不可,就算让我站在让其他人受苦的一方也在所不惜。而那个方法,只有这家伙才有」

棹人这样说道,目光从小雏那好像被抛弃的小狗一般的脸上移开。

小雏没有任何做的不好的地方,而棹人已经做出了背叛的决定。正因如此,他才不想让小雏露出那样的表情,可又不能让她继续留在身边。

现在的小雏不构成任何威胁,只要她房企棹人,维拉德大概也会放她一马吧。

再说了,他们之间的缘,本来就是从棹人不小心的启动开始的。她只要将棹人忘记,找到新的主人,应该就能够平安无事地过上幸福的日子。

至少,棹人想要如此相信。

「忘掉被设定的恋情,回去之后自由地活下去吧。别管什么伊丽莎白,也别管维拉德……把我忘记,输入新的设定吧」

「请别傻了,棹人大人」

「诶?」

棹人被冰冷锐利的声音打断了。小雏迄今为止,哪怕一次也从未对棹人发过火。她细细地吸了口气,然后呼出,凛然地端正了姿势。

她轻轻地将手按住自己丰满的胸膛,闭上眼睛,然后静静讲述

「就算这颗心源自机械人偶的设定,但我的心就是属于我的。在我将棹人大人选为主人,同时得到棹人大人您的选择的那一瞬间,我便决定将这份全部献给棹人大人您一个人。小雏想为棹人大人而生,所以活着,想为棹人大人而死,所以才会坏掉。让小雏侍奉其他主人,小雏做不到。即便是尊贵的您下达的命令,也不允许否定这颗心」

「……小雏」

「您为什么要跟随那样的男人」

「抱歉,我就是要跟他走。而且,就算让我将今后的人生全部给他,我也要杀死我的老爸!」

棹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大叫起来。可能是思考的动摇带来的反作用,愤怒、杀意,以及曾经感受过的痛苦,再次充满他的心头。他恨得咬牙切齿,如野兽般喘着粗气。

小雏就好像突然发觉了什么,难过的表情突然一变。她应该了解棹人的过去,然而她还是像摸索着什么一般,静静地向棹人问道

「那种事情……那种事情,就是您的幸福么?」

「诶……啊,幸、福?」

「真的是么?」

「诶?啊,大概吧」

被小雏严肃的口吻震慑住,棹人不禁点头。但是,他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幸福。他反倒觉得,杀人恐怕是与『幸福』这个悠扬的词汇最沾不上边的行为。但是,只要杀死父亲,那份盘卷在他心中犹如浊流般的憎恨,应该就会消退。

听到他的回答,小雏露出温和柔美的微笑。

「太好了」

「诶?」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棹人再次大吃一惊。不知道为什么,小雏正放心地点着头。她就像一位母亲了解到孩子的幸福一般,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双掌交叠在一起。

「在城堡里,小雏也从未见到棹人大人由衷地笑过……所以小雏一直在担心。既然棹人大人说,这是为了幸福而做出的选择,那小雏也不会再多嘴。小雏将怀着由衷的喜悦,支持你所选择的道路」

「小雏,原来你一直在替我担心么……」

「棹人大人的幸福,就是小雏的幸福,唯一且至高无上的幸福……小雏明白了。于是小雏就怀着这份幸福,依棹人大人所愿,停止自己的机能」

「什!」

听到出乎意料的宣言,棹人这一次惊讶得目眦尽裂。他丝毫不希望那种事情,他是为了小雏今后能够活下去才跟小雏道别的。

棹人紧紧抓住小雏的肩膀,小雏则安详地回望着棹人。

「小雏,你别说傻话!你为什么非得停止机能不可!」

「既然棹人大人不需要小雏了,小雏为什么还要活着呢?伊丽莎白大人也不想溜之大吉,小雏只会碍手碍脚。尽请放心,只要棹人大人能够得到幸福,小雏自当甘之如饴地变回木偶」

「别这样……求你了,别这样。我不想你死,你一定要想开啊」

「好温柔……您真的好温柔,好仁慈。您的无量关怀,小雏感恩戴德地收下了。可是,小雏早已决定与您同在,既然您已经不需要小雏了,小雏的一生便也就此就输了。您无需对此挂怀,请您以简单的微笑与慰劳,送走小雏吧」

小雏静静地微笑起来。她的声音中,饱含着棹人所无法理解的,毫不动摇的自豪。棹人明白,恐怕自己不论说什么,都无法颠覆她的决心。随后,棹人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攥紧的手。小雏退了一步,拈起女仆装的裙裾,将受伤的脚向后挪了一步,优美的行了一礼。她银发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轻轻摇曳。

「棹人大人,只要您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不再呼唤小雏,小雏便将永远地沉睡去。非常感谢您的厚爱,能与温柔的您在一起……有幸能够成为您的恋人,小雏我幸福无比」

小雏将如此短在的时光,称作是幸福。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掺假,装满了感激之情。小雏深深地低着头,接着说道

「小雏怀着由衷的爱与感激,前去赴死——告辞了」

她到晚别之后,捡起斧枪当作拐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她挥开了那对女仆想要扶她而伸过来的手,离开了餐厅。那毅然的背影,不久便消失在了昏暗之中。

棹人呆呆地愣在原地,茫然地目送小雏的背影消失。

与此同时,玛丽安与伊丽莎白的对话,在耳中重现。

『要是杀了我以后,这个世上恐怕再也没有爱您的人了吧』

『啊啊,你说的没错。恐怕永永远远,一个人都不会有吧』

有种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某种重要之物的感觉。

棹人愣愣地杵在原地。但是,在他弄清这份深深地丧失感究竟是什么之前,维拉德从后面对她说道

「姑且先问一下。因为区区玩具的几句话,长年积累的杀意顿时消失,彻底神清气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种奇迹,并没有发生发生吧?」

「……少废话,你快把我老爸召唤过来」

棹人低沉地咒骂道。维拉德点点头,打了个响指。

就像早已严阵以待一般,两个金发女仆将运送菜品用的推车推了过来,猛然揭开扣在上面的银盖子。

一个穿着黑色服装,头发、眼睛、嘴全都没有人偶正躺在里面。

这只拥有煞白皮肤的球体人偶,看上去构造十分简单,难以相信能够装下人类的灵魂。维拉德从餐桌上抓起餐刀,雕着老鹰的刀柄灵巧地旋转一番后在他手中突然停止。他用白银的刀锋,猛地将自己的手割砍断大半。

一击便切断了动脉,大量的血染红桌布,然后滴到地上。之后,那些血液就像活的一样聚集起来,开始在地面上描绘出不同于转移魔法阵的另一种复杂图形。

与此同时,维拉德微微颦眉。只见藏在他袖子里的手臂之上,红色的神之圣言正闪耀着光辉。教会的桎梏的的确确烙印在了维拉德的身体上,每当维拉德发动魔法,他就会遭到更加厉害的皮肉折磨。但是,他的表情已经不会为此产生变化了。

「『我的言语并非虚言。我的言语并非虚伪。我的言语并非虚妄。其灵魂飞跃两界,于地面断断续续地哀嚎,于天空恢复自身之形态』」

维拉德不断地低声念叨着什么,地上的召唤魔法阵随着他的声音闪耀红光。

随着光芒逐渐变强,屋内的空气也逐渐发生变化。

「『成型(La)————、超越(La)————、成型(La)————、恢复(La)————、成型(La)————』」

干燥的空气,开始如数以千计的碎玻璃飞舞般,携带危险的锋芒。棹人的目光追踪着那些掠过自己鼻尖,到处飞舞,没有明确实体的光辉。穿过眼角的光芒表面,的确正映现着另一个世界的情景。

道路、汽车、人群、广告牌、河流、学校……全都是棹人被杀之后离开的,那个世界的风景。

「你最好还是闭上眼睛,常人对着这个光盯久了会发疯的。你也不愿意精神被再次带回那边吧」

听到维拉德的话,棹人连忙闭上了眼睛。比便如此,彩色的光芒依旧鲜明地烙印在了视网膜上。在棹人尽可能地想要避开那些光,注视着黑暗的时候,至今发生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浮现。

为了从异样的光芒之下逃脱,棹人渐渐沉入记忆的海底。

黑发翻飞,那个绝世美少女时而邪恶,时而高傲地说道

『余之名乃「拷问姬」伊丽莎白·拉·芬努』

『是高傲的狼,也是卑贱的母猪』

『余也好,你也好————都要被天地间的一切所抛弃,最终死去』

银发摇曳,美丽的人偶,露出十分温柔,充满爱意的微笑。

『没事的,棹人大人。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您的』

『小雏怀着由衷的爱与感激,前去赴死』

红发少年泫然欲泣地笑着,在混乱中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我是希望……你能在这个世界里,获得幸福吧』

说起来,诺耶的祝福,最终没能实现。

等发觉这件事的瞬间,棹人的胸口激烈地躁动了起来。他心脏好痛,呼吸变的艰难。真的这样就好么?真的不会后悔么?就连自己也像是站在了别人立场之上一般,扪心自问。

(吵死了,吵死了,即便这样……即便这样,我也要宰了老爹)

「————结束了」

于是,棹人睁开了双眼。

***

「………………这、诶?」

父亲的确站在了棹人的眼前。

那个胡子拉碴凶神恶煞的男人,正在到处张望。他挠了挠凌乱的黑发,眼睛像变色龙一样转动起来,到处观察。对那张十分显眼,长着鹰钩鼻的脸,棹人的确留有印象。但是,棹人无法接受眼前的情况,眉头深锁。

棹人从头到脚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过了一会儿之后,轻轻地嘀咕了一声

「………………奇怪,他是这样的么?」

「这、这里是什么地方?是那啥死后的世界么?诶,棹人?为什么你小子会在这里?昂?难、难不成……你小子想找我报仇?你小子还敢打这种歪主意!」

父亲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就算死了之后,他的沸点似乎还是那么低,而且凭着几乎算是被害妄想症的直觉,察觉到了自己面临的危险。

他虽然唾沫横飞,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以前那样的疯狂之色。

此时,棹人突然发觉。父亲之所以那么疯狂,几乎是药物造成的。即使是现在,在他那张脸的里面,依旧能够隐约看到一成不变的残忍与嗜虐。那肌肉发达的身体,已经彻底习惯伤害他人的脾性,应该都十分可怕,但也不过如此。

父亲冲着棹人怒吼的脸,与伊丽莎白那邪恶的表情简直天差地别。

甚至于,跟那些恶魔的诡异面貌,克鲁雷斯那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玛丽安那疯狂的悲伤表情比起来都差得好远。跟维拉德的愉快笑容,自然完全不能比。

棹人禁不住茫然地嘀咕起来

「………完全……不可怕啊」

之前充满内心的恐惧,在看到父亲极为普通的愤怒表情之后,一下子就消散了。愤怒与杀意,也因为感情与现实的落差而完全变成了困惑。令他全身绷紧的极度紧张,缓缓地小雏了。棹人丧失了之前保持的冷静,用力揉起眼睛。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那家伙么?真的是那家伙么?)

「喂……棹人,你怎么哑巴了?昂?问你话呢!」

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杀死过自己,本应是绝对的恐怖化身,恨到骨子里的这个人,棹人却怎么都无法理解。看看这家伙,跟『伯爵』所带来的威胁简直不能比。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棹人回想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目睹的一桩桩一件件,静静地感悟出一件事。

(我在这边看到的可怕东西,太多了呢)

人的智慧所不能及的邪恶太多太多,在与之作战的女人身边也待得太久太久。棹人曾经恐惧的东西,现在甚至都让他害怕不起来。

棹人总算发觉了。曾经那个如同暴君的可恨『父亲』,已经根本不存在了。眼前,只有一个不值一提的,连自我克制都不懂的渺小男人。

棹人仔仔细细地盯着在眼前不停叫唤的那张脸,在失望中轻轻地扔下话来

「……什么啊,就是这个鬼样子啊」

下一刻,棹人禁不住爆笑起来。父亲露出讶然的表情。那表情也好滑稽,所以棹人笑得更厉害了。棹人捧腹大笑,在地上打着滚,同时,他好像听到至今为止束缚着自己的沉重锁链断裂的声音。这一回,他真的从心底里觉得一切都好荒唐。

让自己受到束缚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下三滥。

「不需要」

「啊?你小子突然是怎么了?啊啊?你竟然无视老子,瞧不起老子?你小子傻兮兮地笑什么?脑子坏了?」

「这样的家伙,我才不要啊。代价太沉重了」

就算被他抓住胸口,棹人依旧只是耸耸肩。棹人转向身后,维拉德皱紧眉头。他深深切开的左手手腕,上面的伤口已经愈合。

(果然是头怪物啊)

棹人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用大拇指指着父亲,发自内心感到释怀地断言道

「这家伙,根本不值得我将今后的一切完全押上去杀掉」

父亲虽然不懂棹人的话什么意思,但似乎知道自己被小瞧了,便挥起了拳头。但是,维拉德打了个响指,他的手臂便突然一动不动了。父亲吃惊地注释着自己的手臂。维拉德摆了摆下巴示意棹人接着往下说,棹人对他点点头,开口说道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看到了地狱」

看到了制造地狱的人,还有与其战斗的人。目睹到了弱者被吞噬的可怕场景。而在这样的地狱中,自己勉强算是苟活了下来。在自己的肚子上血淋淋地刻上转移魔法阵,在消灭恶魔之前还要一直帮忙,不能逃跑。这一切,全都始于某个女人的蛮横行径。

『拷问姬』,伊丽莎白·拉·芬努。高傲的狼,也是卑贱的母猪。

棹人现在,正侍奉于最为可怕,最为美丽,最为糟糕的罪人左右。

所以,现在根本没必要被眼前这种货色所束缚。

被他杀过……那又怎样。

哪有空在乎这种无聊的事,棹人还有个重要的约定要用一生去兑现。

「但在绝望之中,仍有希望。就算硬着头皮,我也必须为了幸福而努力」

棹人坚定地说道,没有任何迷茫,打破了与维拉的之间的契约。

维拉德交抱双臂,思考了起来。他直直地注视棹人的脸,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用纤细的手指捂住了脸,以演戏一般的夸张动作摇了摇头。

「看来我把你接过来得有点晚了呢」

「那里是有点,已经太晚了呢」

面对维拉德的悲痛感慨,棹人轻松作答。

「确实如此呢」

维拉德点点头,发自内心地对这样的情况感到感慨似的,摇摇晃晃地迈出了脚步。他走近棹人的父亲,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与此同时,棹人的父亲一开口便胡乱地叫喊起来

「你丫的瞧不起我么?少跟老子耍这种烂把戏,当心老子宰了你,宰了你丫的」

看来维拉德刚才连他的嘴也一起束缚了,怪不得刚才那么安静。维拉德烦躁地颦着眉,将嘴唇凑近他的耳边。就像被食肉野兽把牙齿凑过来一般,棹人的父亲顿时不说话了。维拉德用甜腻的声音,对着那只在互殴中被打变形的耳朵,轻声细语

「把你眼前的这东西再杀一次,就让你享受第二场人生,你觉得怎样?」

父亲愣了片刻之后,脸上转为下作的表情。他接受得也未免太轻松了。与此同时,棹人转过身去,拔腿就跑。充满杀意的怒吼从身后追了过来。

「棹人,给老子站住!不要逃!」

「你让我不要逃我就不逃啊,白痴!」

只要不是大脑出现萎缩状态,就能够做出正常的判断。棹人可不愿意眼睁睁地被他杀掉。

父亲一边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一边追了上来。棹人朝着刚才走过的入口冲了过去。那对女仆没有行动。虽然不觉得能够活着赶到伊丽莎白身边,但至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防止小雏停止机能。现在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就在此时,维拉德打了个响指。蓝色花瓣与黑暗卷起漩涡,一只橛子贯穿了棹人的脚。

「噶————呀啊!」

棹人在剧痛之下,惨烈地叫了起来,单膝跪地。与此同时,后颈被追上来的父亲紧紧抓住,整个人被拖了起来。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勒住棹人的脖子。

「少瞧不起人,你这臭小鬼,少瞧不起人少瞧不起人少瞧不起人少瞧不起人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棹人抬起手想要反抗,结果手也被橛子贯穿,满是鲜血的手臂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视野渐渐收窄,意识渐渐虎摸。棹人回忆起气管被压迫的难受感觉,那种感觉正在他的喉咙上渐渐重现。人偶的身体虽然是不死之躯,但照这个情况,搞不好颈骨会被折断,动脉也会被弄断。若是那样,恐怕难免还是会完。

(又要……被杀死了么)

刚才骂得那么痛快,最后的死法却这么的窝囊。但是,在那个时候,同样没有人来救自己。现在呼喊什么人,恐怕也是白搭。根本不会有人来救自己。

棹人回想起那温柔的笑容与混暖的怀抱。为什么,刚才没有紧紧抱住那个

离去的背影的呢……棹人由衷的感到后悔,轻轻的一声呢喃,随着一滴泪水零落下来。

「……………………………………………………………………对不起,小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这样的声音。

父亲的手突然间松开了,棹人微微睁开眼。父亲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棹人感到好奇,硬是转动眼睛跟着朝那个方向看去。

看到那个情况后,他也和父亲一样,呆呆地张大了嘴。

小雏正如龙卷风一般疯狂挥舞着斧枪,朝这边冲过来。

看到如此威猛的她,都想问刚才那虚弱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将上前阻拦的女仆纷纷轰飞,脸颊染着红晕,眼眸放射着光辉,怪叫起来

「您喊小雏了吧?您喊小雏了吧?您刚才,喊了小雏对吧?啊啊啊,棹人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雏这就来救您!」

「喂,有没有搞错」

棹人禁不住嘀咕起来。父亲大概是本能地察觉到自己有危险,放开了棹人想要逃跑。棹人被扔到了地上,但并没有感觉到撞击。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小雏的右臂紧紧抱住。小雏用剩下的左手挥舞斧枪,刀光一闪。

「诶?」

「勒住棹人打人的脖子的罪,就用你的身体来偿还吧」

棹人父亲的上半身被轻轻松松地切断了,沿着断面向一侧滑落,血与内脏撒了一地。看来是瞬间失血量超出了活动极限,父亲一动不动了。

小雏的这一击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迟疑,威力十分惊人。

棹人在小雏的怀中,惊愕不已。小雏为了不让棹人受到冲击,当即撒开了斧枪,用双手将棹人仅仅抱在怀中。理所当然的,她将棹人的脸迈进了自己丰满的胸口。同时,她喜不自胜地大叫起来

「啊啊,棹人大人!您再一次从死亡的深渊中将我救了上来,您是何等的温柔,何等的仁慈!您慈悲的声音,小雏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小雏都会爱着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哈………………哈哈哈」

棹人不禁放松地笑了起来。这一切,全都乱七八糟,但是,喜悦渐渐涌上心头。棹人本以为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但事实并非如此。

而且,他以后再也不会那么以为了。

棹人抬起满是鲜血的手。小雏看到那只手,悲痛地叫了起来。但棹人没有去管,颤颤巍巍地用那只手触碰了小雏的脸颊。他不想把她白皙的肌肤弄脏,只用指尖确认了她的温暖。过了一会儿,棹人安心地松了口气。

「棹人大人?您怎么了?伤口会痛么?」

「你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对不起,小雏。对不起」

「棹、棹人大人!请不要道歉!您没事吧?小雏永永远远,不论疾病还是健康,只要这条命还在,就会全心全意侍奉您左右!啊啊,这份爱!这份感情!啊,俨然是母性」

小雏一脸认真地嘀咕起来。但她突然表情一转,锐利地抬起脸来。那对翠绿色的双眸之中,闪过野兽般的强烈杀意。

「——伤害棹人大人的老鼠,还剩一只呢」

棹人抬起脸,只见维拉德在想什么,正用鞋底踩着棹人父亲的内脏。看到那张冻结的侧脸,棹人感到浑身凉了半截。他在愤怒,甚至烦躁的情绪已经充满了大脑,就连想到『立刻将棹人他们碾碎』的思考能力都丧失了。

「去死吧,贱种」

「小雏,不可以!」

下一刻,小雏的身影瞬间消失了。她用遍体鳞伤的身体捡起斧枪,瞳孔完全放大,朝维拉德奋力袭去。维拉德头也不回,打了个响指。

黑暗与花瓣卷起漩涡,回旋锯在空中出现。

锯子没有对准小雏,而是笔直朝棹人飞去。维拉德索然无味的目光,就像在试探一般看着小雏。小雏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当即撒开了斧枪,以非常勉强的姿势扭转身体,想要将自己的身体盖在棹人身上。

在这一刻,她的身影与诺耶重合在了一起。

「不可以,小雏!」

棹人立即将小雏推出了锯子飞行的轨道。

「——————诶?棹人、大人?」

小雏惊讶地张大双眼,双手向前伸去。棹人看着她,微微一笑。

瞬间,灼热感将身体分断,棹人的肚子被瞬间切开。回旋锯虽然看上去非常夸张,但锋利程度不比斧枪。棹人得以避免被一刀两断,但许多内脏从伤口撒了出来。他什么声音都叫不出来,当场倒了下去。小雏发疯似的大叫起来。

「棹人、大人?棹人大人,棹人大人,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噶、哈…………唔」

棹人感受到自己的手掌上,自己正在搏动的内脏的热度。心脏扑通扑通地鼓动,好烦。他在地上微微颤抖,模糊不清地思考着。

(小雏……会趁机会……逃跑么…………办不到的吧……)

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扔下棹人离开,必须想办法叫她快逃。但是,棹人已经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世界恍然消失。

在本应漆黑的视野中,有光芒闪了过去。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呢?棹人通过移动魔法阵的魔力从腹部流过的经验,能够明白。这是混在自己血液中的,伊丽莎白的血液的魔力正在蠢动。棹人的灵魂在面临死亡的危机之时,正在于拥有更强魔力的血液进行同步。

血的记忆,自动重现出来。

出现在眼前的,就如同常听人们说的走马灯。

然而又与人们常说的截然不同,是非常邪恶的情景。

***

无数遭受残忍杀害的尸体,数以百计的乌鸦从上面腾飞。口中叫骂着杀、杀、杀的民众。穿着拘束服,被悬吊在半空中的女孩。正从儿童房的窗户里向外看的,病弱少女。

一名文静的男子,手指在她睡衣之下皮包骨头般的肩头滑过。

少女凌乱的黑发摆动起来,吓得身子一颤。她连忙抬起脸,只见男人就像投降一样举起双手。看到那张脸,少女松了口气。

「真是的,维拉德伯父大人,请不要吓唬我啊」

「嗨,伊丽莎白,我可爱的女儿……今天有乖乖的么?有没有像上次那样,偷偷地把猫杀掉呢?」

「才没有,我再也不做那种事了」

「真的?哎,也罢。不管你决定这样,我都会替你保密的」

伯父拥有与她的容貌十分相似的端正面容,为他们的再会开心不已。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管伊丽莎白喊侄女,总是喊作女儿。

伊丽莎白想要回应,但突然捂住了嘴唇。她干咳了几下之后,指缝中留下一注鲜血。维拉德看到她可怜的样子,以献媚的声音说道

「一出生便身患不治之症,可怜的伊丽莎白。与我拥有相似的残忍性情,可爱的伊丽莎白。我今天前来,就是带来『资格』,从死亡的深渊中为你治好这不治之症的」

「真的么?可是伯父大人,连医生都说这个病没法治。而且,『资格』是?」

「等时候到来,你自会知道。来吧,收下这个吧。就像我帮你隐瞒了『恶作剧』,这件事也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喔?」

伯父将食指竖在嘴唇前面,闭上一只眼睛使了个眼色。伊丽莎白毫无防备地点点头。维拉德温柔地抚摸伊丽莎白,从包里取出了某样东西。

「吃下这个,你就能够度过比和人都要愉快的一生了」

伊丽莎白伸出手,维拉德将一团酷似人类心脏的肉块放在了上面。

吃下肉块的伊丽莎白,生命平安地延续到了十六岁。

所有人都将伊丽莎白的存活当做了奇迹,欢喜不已。但如同奇迹的代价一般,伊丽莎白的父母去世了。在一天夜里,载着他们的马车从悬崖上丢落了下去。尽管死因不明,但在事故发生之前从那段路附近经过的老人给出的证言说,他看到了巨大的黑犬的身影。

葬礼当天,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中的夜里,穿上丧服的伊丽莎白就跟平时一样,坐在窗边。一根白皙的手指在她的肩头滑过,她猛地抬起泪水纵横的脸。

在她面前出现的,是身袭黑衣,本应正在各地流浪的伯父。

「维拉德伯父」

「嗨,伊丽莎白!可爱你的能够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伊丽莎白没有察觉到他华丽的不自然,准备紧紧抱住她最喜欢的伯父。但是,维拉德忽然开始欢快地鼓起掌来。伊丽莎白停下了脚步,吃惊地张大了双眼。她的父母刚死,伯父竟然喜不自胜地正在拍手。

「伯父、大人?

「看来恶魔的肉已经顺利地在你的身体里扎根了啊!」

伊丽莎白当时并不知道维拉的再说什么。但是,她看到月光之下的那张脸,顿时明白了。伯父的脸,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称,异常年轻,异常美丽……而且异常邪恶。

维拉德用那种就像是邀请别人玩不好的游戏的小孩子的那种语

气,接着说道

「伊丽莎白,你已经不会因为人类的疾病而死了。但今后,你必须伤害别人,将他们的痛苦与灵魂所受的折磨奉献给自己的身体。如若不然,恶魔的肉便会在你的体内腐朽,让你在痛不欲生的剧痛中死去。没事的,不需要害怕。你就放心吧,可怜的,可爱的伊丽莎白」

在月光之下,维拉德盈盈一笑。他的嘴唇邪恶地弯着,大声喊道

「现在,你拥有从你父母那里继承的大量子民可以享用。在完全吃光之前,在填饱肚子之前,你就尽情地吃吧」

伊丽莎白在本能上察觉到了,伯父说出的话并非戏言。她其实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自己当时吃下的,是绝不可能触碰的禁断食物。

伊丽莎白抱住了自己的双肩,开始瑟瑟发抖。伯父对那样的她,笑着说道

「这样就对了,伊丽莎白·拉·芬努。成为比任何人都要贪婪的母猪吧」

几天之后,伊丽莎白不堪忍受发自全身的剧痛。在伯父——维拉德的帮助下,生平第一次使用了真正的刑具,杀了人。

她一边呕吐一边哭泣,用『卷肠机』蹂躏生者的内脏,用『铁鸟笼』宰杀女孩。向与她一同日复一日高筑尸山的维拉德,放声大笑

「太棒了,太棒了,伊丽莎白!继续,继续啊,伊丽莎白!怎么样,伊丽莎白,我心爱的女儿啊,你也感到快乐么?」

「………………嗯,是啊………………嗯………………或许是吧」

伊丽莎白将对自己的憎恶、杀意、怨恨全都埋在心里,用含泪的双眼望着已然死绝的人们的遗骸。她的泪水流的越多,歉意越深,就意味着人们的憎恨越深,永无止境不断增加。

最终,伊丽莎白身上开出了恶毒的花。

十几次的自杀,都被维拉德制止。跟他召集的那些恶魔打过照面之后,她决定不再迷茫。

「哭也好,笑也罢,到头来都是一样呢」

伊丽莎白肯定了自己遭受诅咒的命运,用自己的魔力编织出了一条长裙,用积攒的魔力召唤刑具,开始屠杀城下小镇上的子民。

伊丽莎白蹂躏着无辜的子民,自己独自坐在王座上晃着酒杯。

「哪里有人会一边吃着猪肉牛肉还一边道歉的?哭泣也好,后悔也罢,余之所为都不会变。因此,余决定了……要傲慢」

「余要怀着愉悦,让这个世上所有人成为余的祭品」

「既然牺牲已然注定,谁还会为此哭起,为此道歉!余要一边冷笑一边屠杀你们,将你们统统摆在余的盘中,快乐地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快活地摸着肚子。但是,你们拥有杀死余的权利。尽管余毫不留情地不断吞噬着你们,但待到肉俎异位之时,余便会在烈焰中死去吧」

「尽情诅咒吧,尽情怨恨吧,尽情咒余下地狱吧!」

「余乃『拷问姬』,伊丽莎白·拉·芬努」

「被天地间的一切所抛弃的高傲的狼,也是卑贱的母猪!」

此后,伊丽莎白又谱写了许多血淋淋的传说,得到了与最高位恶魔并驾齐驱的力量,成为了适合成为维拉德后继者的存在。可殊不知,伊丽莎白突然对以养父自居的维拉德举起了反旗。

她用数千橛子将维拉德率领的从兵群团尽数贯穿,以邪恶的表情大笑起来

「嗨,维拉德。你肯定坚信着自己永远都不会面临被杀的那一天对吧?今日便是裁决之日。与余一同被肤浅的猪杀死,消失吧!」

于是,她与维拉德拼得两败俱伤,双双被教会拘束。

制造出这连神都为之恐惧的罪业,到头来仅仅为了让自己一个人维持生命么?

还是为了诛讨不断增加同伴和力量,人类已经无法抗衡的『父亲』呢?

迄今为止,这件事她一次也没对任何人讲过。

***

「——————————噶、哈!」

棹人呕出一大口血,醒了过来。看来是灌到喉咙里的血偶然逆流出来了。这份痛苦与冲击,似乎让他的灵魂摆脱了呆滞状态。伊丽莎白的记忆如消融般渐渐从眼前消失,随着血液从身体里逐渐流失,精神回到了现实中。

地板就像毯子一样温暖,而且异常柔软……看来感觉已经开始错乱了,竟感觉身体下面的血液格外舒服。

棹人躺在血泊中,闭着眼睛,反刍刚才看到的记忆。

(……的确糟糕透顶。你的人生,任何人也无法拯救)

棹人甩掉沉重的睡意,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无法清除地映现昏暗中的情景。但是,他知道小雏正挥舞着斧枪,同袭来的某种东西战斗。

她正拼命地保护着棹人。这个时候,棹人用朦胧的头脑继续思考。

(算是神明,恐怕也会弃你与不顾吧。但是,你是在深知这一切的情况下,依旧毅然决定成为『拷问姬』的吧。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明白啊)

棹人伸出手,将手泡进粘糊糊的血泊之中。然后,他进一步伸出手臂,找到地板上没有被血泡过的地方,拼命让颤抖的手动起来。

(为什么你能那么毫不犹豫,光明磊落地选择生存,选择战斗呢……)

棹人狼狈不堪地在地上爬来爬去,继续动着手指。他无视疼痛与失血,像虫子一样蠕动。维拉德以为他这是想逃,笑着轻声细语道

「主人准备抛弃浴血奋战的你逃走呢,即便如此,你还要继续么?」

「棹人大人要逃走?太棒了!那我就来争取时间!」

剑戟拼杀的声音不断回荡,棹人在刀光剑影中继续一点点地爬来爬去。他划着血迹,将线与线连接在一起,轻轻一笑

「不过,我们果然……拥有相似、之处呢。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克鲁雷斯说的没错,棹人与伊丽莎白的确有个十分相似的地方。棹人将手臂伸出去了一些,一边压烂自己的内脏,一边写下文字。

「我已经死了………………所以没办法趁活着的时候揍上一拳。你………………还活着,所以就趁现在………………狠狠地、痛揍父亲吧」

棹人用手指将圆的起点与终点连接在了一起。做完之后,他便倒在了地上。他感受到了血液炽热地焕发魔力。维拉德似乎这时才总算察觉到,惊呼起来

「————这是……」

在棹人的面前,伊丽莎白的移动魔法阵,完成了。

因为生前的经历,他掌握了不会忘记疼痛经历的特技。他运用这个特技,将地道里的痕迹刻在了自己的皮肤之上,并毫不犹豫地牢牢记住。

并且,他以前在与伊丽莎白达成一致后,让伊丽莎白在肚子上刻上了移动魔法阵。

棹人依照记忆绘制的魔法阵开始波动,蕴含着伊丽莎白魔力的血液开始流动,鲜艳的红色,开始如融化的宝石一般闪耀光辉。

在魔法阵光辉的帮助下,棹人也总算开始看清屋内的景象。维拉德面色焦躁地释放攻击,小雏勉强将其接住。棹人吐着血,大喊起来

「然后,你就自己为这一切做个了结,然后照你的誓言下地狱吧!伊丽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棹人的大叫,黑暗爆发而出,红色花瓣在屋内狂舞。

长长的裙摆携带黑暗与红花的暴风在空中舞动,裙摆内侧的绯红在视野中飘过。美丽的少女挺着皮带包裹着的形态优美的胸部,现身了。乌黑的秀发随风翻飞,鲜红的眼睛映出棹人的身影。

身着拘束服风格长裙的绝世美少女,落在了棹人的鲜血与内脏之上。

这一幕,是那么的优美,又那么的令人恼火。

她雪白的手中,正握着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

「嗨————————————————————,维拉德」

伊丽莎白瞬间掌握了情况,凶恶地狂笑起来。她嘴唇弯起的样子,乃极致的邪恶、壮烈。维拉德畏畏缩缩地退了一步。

浑身是血的伊丽莎白,如今身上没有教会施加的枷锁,但维拉德身上有,而且『皇帝』也不在身旁。伊丽莎白就像看到猎物送上门来一般,贪婪地舔舐嘴唇。

她将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朝着天空高高扬起,红色花瓣与漆黑之暗呈螺旋状在刀身周围盘卷。随后,她将是绽放光芒的长剑直接挥了下去,就如同发出行刑的号令。

「被天地间的一切所抛弃————孤独死去吧!」

锁链爆发式地在屋内卷起漩涡,从迅速卧倒的小雏头上穿过,将人偶女仆轰成碎屑,像蛇一样缠住了维拉德。维拉德奋力挣扎,企图用蓝色花瓣与黑暗切断锁链,但每当他挣脱一次,又有新的锁链将他身体束缚住。他被碾得骨头咯吱作响,肉被压烂。

「………………咕、啊」

不知不觉间,他就像曾经的伊丽莎白一般,被锁链吊到了空中。红色花瓣在周围渐渐地厚厚堆积起来。但是,犹如悼念死者的大量红色花瓣,瞬间荡漾起来,化作了火刑台的样子。伊丽莎白用锁链将维拉德强行束缚住,再度挥剑。剑的轨迹化作红色的火焰,奔驰而去。那不是恶魔的苍蓝火焰,而是人类的

红色火焰。

就如同在民众手中遭受制裁,维拉德在人类的火焰中燃烧起来。

「…………我竟然……被这种、东西给…………开什么玩笑,伊丽莎白」

维拉德的周围卷起幽深的黑暗与蓝色的花瓣,但锁链没有被切断。火焰转移到了他华丽的外套边缘,然后开始缓慢地灼烧他的皮肤。维拉德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鲜红的眼眸猛地向伊丽莎白看去。伊丽莎白则对他回以温情的微笑。维拉德似乎终于弄清了自己的状况,向周围扫视。

在这一瞬间,维拉德才总算察觉到,自己已经被死亡紧紧缠住。

茫然的低喃,伴随着依靠般的音色,从他的口中零落。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施暴政者要被杀死,暴君就要被吊起来,行屠杀者要被残忍杀死,此乃世间定理。拷问的最后,将是由自身之哀嚎装点的,没有一丝救赎的地狱。直至那一刻,拷问者的生涯方才画上句点————万恶之首的男人啊,你先去吧。余也不会逃走,不久便会随你而去」

维拉德的长发开始燃烧。他完全抛弃形象,全身激烈地摇摆起来。火刑台略微地轧轧作响,火焰引燃了他的皮肤。面对这个如同普通人一般燃烧起来的男人,伊丽莎白宣告道

「『火刑』————这正是与你我最相配的解决喔」

「伊丽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维拉德随着愤怒与哀怨的惨叫,被火焰所吞噬。

火令他的脸膨胀、焦化,令他的肉发生碳化,逐渐将他整个人抹消殆尽,就连剩下的骨头也被锁链无情砸碎。最终,他化作了纯白色的灰烬,随风消散在了空气中。于是维拉德·拉·芬努,也成为了怨恨伊丽莎白的众多尸骸中的一具。

顺从『皇帝』,制造出『拷问姬』的男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来了终结。

之后便一如既往地,只有伊丽莎白一个人威风凛凛地屹立在原地。

在残留着火焰余热的房间中,她缓缓地闭上眼睛,仰望天空。黑发随风向身后翻飞,红色的花瓣翩翩飞舞,其中几片落在了她的肌肤上。

面对孽缘之死,伊丽莎白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吸气,睁开了眼睛。

「弱爆了!」

然后举拳冲天,心满意足的高喊胜利。

你竟然偏偏捡这个说……

棹人在心中吐槽,最终放开了勉强维系住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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