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的城堡建在一座四面被丰饶的森林环绕的荒芜小山上。单调石料所制造出来的充满压迫感的坚固构造,使得这里给人的感觉不像城堡,倒更像要塞。
在里面一所房间(绝对不算惬意的冰冷房间)里,伊丽莎白正躺在品质上等却又朴实无华的床上,浅浅地睡着。她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
小雏用冰水浸过的部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掉汗水。
棹人靠在坚硬的岩壁上,望着伊丽莎白的情况。
跟平时那高傲自大的样子比起来,现在的她实在太过羸弱,俨然就像卧病在床的小孩子。但是能看出来,她的呼吸相比之前已经稳定很多了。
小雏眨了眨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向棹人转过身去。棹人默默地摆了下下巴,示意让她到走廊上去。于是,两人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棹人等小雏反手关上门后,问道
「伊丽莎白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个……说来惭愧,虽然我记忆中输入了现存的所有医疗技术与知识,但并没有专门用来治疗、恢复的功能,所以对判断的准确信并不自信」
「这已经够了,你肯定比我可靠。告诉我,伊丽莎白究竟怎么样了」
「是……现在可以知道,伊丽莎白大人体内的魔力量已经骤减」
听到小雏说的话,棹人也同意地点点头。
自从开始学习魔法,棹人便能够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别人的魔力了。伊丽莎白平时总再释放着连她自己也会饱受痛苦的,如从玫瑰刺一般锋锐而不祥的压力。但现在她就像一具里面被掏空的人偶。
「伊丽莎白大人能够自如操纵超越恶魔的魔法,但另一方面为了维持能够承受其副作用的肉体也一直消耗着魔力。因此,现在的情况会给她带来强烈的痛苦……啊」
忽然,从屋里传来微笑的呻吟声。小雏和棹人连忙回到屋子。伊丽莎白摆着头,正喘着粗气。小雏连忙跑到她身边。
「伊丽莎白大人,非常抱歉。我回来了」
小雏一点点地将药汤灌进伊丽莎白微微张开的嘴里。棹人把布泡进冰水,用力拧干之后递给小雏。小雏谢过棹人,用布擦拭伊丽莎白纤细的脖子。
在她的脖子上,不祥的团正在搏动。那充满毒性的红色侵蚀雪白肌肤的模样,就像薄薄的皮肤下面多出的血管。
(……这痛苦的样子一点不像你啊,伊丽莎白……可恶)
棹人对自己的无力咬紧嘴唇,回想她入睡前发生的事。
***
「——————『断头圣女』!」
面对『大王』,伊丽莎白在棹人与小雏的支撑下大喊。
浑身冒着油汗的她召唤刑具,红色花瓣与漆黑之暗盘卷起来,守护三人的洁白圣女现身。圣女合上双臂,在打开的同时弹出四方的刀刃。『大王』没有防御,只是扯了下手中的锁链,把一只从兵拖到了前面。
从兵成为了『大王』的肉盾,脑袋被砍了下来。
套在拘束服中的头发轻而易举地滚落在地,甚至让人觉得滑稽。
「————什!」
在棹人惊讶的时候,小雏行动起来,以行云流水的动作从棹人身旁消失,将姿势压低到极限,滑入『大王』的死角朝斜上方挥舞斧枪。『大王』看也不看逼近的斧头,又拉了下锁链。
一只从兵被拉去挡住了攻击路径,脖子被砍了下来,咕噜咕噜地滚落在地。
血雨之中,跟在『大王』身后的那些从兵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好像对自己锁链被拉迫不及待一般,左右摇晃着身体。
「————嘁!」
突袭被防住,小雏没有深追,与『大王』拉开了距离。『大王』伤脑经地笑道
「真是个性急的小姑娘,让我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年轻还真是个令人伤脑经的东西啊」
『大王』忽然将目光从圣女与小雏身上移开,从层层佩戴的戒指之中取下与已死从兵项圈锁链相连的两枚。沉重的大撑裙礼服摇摆着,『大王』蹲了下去,触摸尸体的拘束服。随后,布料从她指尖触碰的地方开始溶解,手臂被释放出来。
『大王』执起从兵被肉瘤所覆盖的丑陋手掌。
「辛苦了呢」
温柔地轻声细语,然后将戒指戴在了尸体的无名指上,并吻了下去。活着的从兵们就像非常羡慕似地同时发出呻吟。但就在下一刻,『大王』失去兴趣似地将尸体的手随便一扔,站了起来。
在她这一连串毫无防备的动作之中,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我说伊丽莎白啊,我现在不想打喔。我用针支配的『总裁』也说过对吧?我对你虽然心怀敌意,但丝毫没有杀意」
「哈,开什么玩笑。谁信啊,你这妖妇」
「哎呀,我是说真的哦。『拷问姬』还留有召唤『断头圣女』的余力,再加上维拉德制作的机械人偶,这样厮杀起来,我也不得不展现与恶魔融合后的姿态呢……可是,那姿态实在丑陋得令人发笑。你想想看,我若不美丽,不就对不起部下们了吧」
『大王』从丰满的胸口取出一把用乌鸦羽毛做成的扇子,遮住嘴,厌烦地摇了摇头。在这番堪称天真无邪的举止之后,『大王』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要比自取灭亡的维拉德更加精于算计,更加理性。因为,女人就是这样。到了关键时刻,我绝不会有半点迟疑。你看,维拉德虽然拒绝融合,但我已经和恶魔融为一体了呢。不过,我尽量不希望露出丑陋的姿态——这就是女人的坚持呢,明白么?」
『大王』合上羽扇,朝伊丽莎白指了过去。伊丽莎白没有回答,可『大王』就像听到了回答似地,轻轻耸了耸肩。
「这张可爱的脸似乎很不服呢。我说啊,伊丽莎白,你差不多也别再盯着破绽了。我现在没想不顾形象地杀死你们,算是出于坚持,也是慈悲喔。因为你们现在还有个重要的『包袱』呢。我说的对吧,机械人偶小妹妹?」
『大王』对小雏抛了个媚眼,用下巴指了下棹人。
小雏握紧斧枪,让更加强烈的紧张感遍布全身,以能够应对任何情况,表情就像面对即将落下的断头台一般。『大王』看着这样的小雏,舔了下嘴唇,轻声说道
「我说啊,小姑娘。你还很年轻,或许不知道,恋情是要藏起来的, 尤其是对女人呢——否则的话,会被最爱挖墙脚的坏女人抢走喔」
『大王』向棹人送去充满色气的一抹流眄,雪白的手动了起来。她从佩戴在小指之上,没有连接任何从兵的戒指之上放出锁链,径直向棹人飞驰而去。
就在锁链快要缠住棹人脖子的瞬间,随着一声轰鸣,锁链被斩断。
小雏挥舞斧枪,将锁链连同地面一并斩断了。
「————受死吧,骚狐狸」
小雏瞳孔放大,起脚踏地,一口气将斧枪飞掷出去,斧枪旋转着直袭『大王』。但是,『大王』又拉了下锁链,这次从兵的颈骨发出断掉的声音,被强行拉到自己面前。
拘束服的胸口被阶段,撒出夸张的血沫,瞬间染红了棹人等人的视野。
随后,从意料之外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断头圣女』的头发。
「瞧,冲动了吧?真可爱。这次我就为不太开窍的你来做个示范,但是——下次会怎样呢?劝你还是多学学怎么去应付色色的挑逗吧」
大王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向抓住『断头圣女』头部的手中用力。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已远远超过人类之手的大小,变成了仅由骨骼构成的恶魔之手。
圣女的脑袋遭到压迫,脸上的皮肤开始剥落,内部的丑陋构造露了出来,发出吱吱的倾轧声。
「得手咯」
『大王』用异形的手直接捏扁了圣女的脑袋。失去头部的身体侧倒下去,化作玫瑰花瓣。
『大王』在红色的乱舞之中面色潮红,打开鸦羽扇给脸上送风。
「哎呀。真讨厌。做了不像我风格的事情呢。这只手请务必当做没看到喔」
「『大王』……菲欧蕾!」
「你这样喊我的名字,真的好爽啊。以前被你杀死的恶魔,都只能凄惨地这样去喊你的名字吧。——真叫人满足」
『大王』将手变回原来的样子,点了点头。
她将戒指戴在刚刚死去的从兵的无名指上,然后突然就像腻味了似地背对伊丽莎白等人。但她又转过头来,妖娆一笑
「再会咯,小公主——那边的色男要再变强一点喔」
『大王』正大光明地开始下楼,被她拉着锁链的从兵们就像听小孩的狗一样的跟着她身后。在这条令人讨厌的对垒终于消失之时,伊丽莎白痛苦地沉吟起来。
「……丑恶的女人。但我们不能追。现在,确实已经————」
「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大人!」
「到极、限了」
伊丽莎白就像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倒地。红色的纹样在她肌肤之上强烈地蠕动着。棹人和小雏连忙把她抬了起来,搬到了门厅。
三人参照小雏记录在记忆中的知识,启动魔法
阵,总算回到了城堡里。
『拷问姬』对阵恶魔之时————头一次选择了逃亡。
***
现在,伊丽莎白在城堡的一个房间里继续睡着。
棹人与小雏不断进行着只有安慰作用的治疗,她的呼吸渐渐再度稳定了下来。确认她的病情稳定下来后,棹人将因疲劳与苦恼开始发晃的目光向小雏背后投去。接着,他再一次向深深睡在床中的伊丽莎白看去。
「………………伊丽莎白」
沉吟之后,棹人一度闭上眼睛,深深地皱紧眉头。
他会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情。伊丽莎白大口吃饭的天真无邪的表情。站在她身旁的小雏脸上平静的微笑。『大王』从乌鸦羽毛的缝隙间露出的,嗜虐的冷笑。忽然,那表情与想要杀死棹人的父亲的表情重合在了一起。这两种恐惧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但基本是共通的。
他们都把棹人视为虫豸……碾死不足惜的虫豸。
最后,棹人与红发少年的幻影面对着面。面对那个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少年,他沉沉地呢喃起来
「我知道啊,诺耶……现在还不是心急的时候。即便如此……」
在睁开眼睛的同时,棹人已经敛去了严肃的表情。
他十分随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并叫了下小雏。
「我说小雏,我在这里似乎没什么能做的。管家和女仆都腾不出手来的话,城堡的工作会堆起来的。我去处理一下琐事」
「棹人大人,既然如此还请等我一下。之前还发生过『总裁』入侵的情况,让您一个人会有危险」
「没事,我一个人就行。让我去吧」
「可是」
「——小雏」
「……明白了。如果发生什么,请立刻叫我。我小雏即便要保护伊丽莎白大人,也会一秒不差地飞快赶到心爱的您身边」
小雏虽然表情看上去还是不同意,但点头答应了。看来她是看到棹人痛苦的表情,觉得棹人想一个人静静,出于关怀答应的。
(……对不起。谢谢)
棹人在心里感谢小雏,离开了房间。但是,小雏并没有猜对。
(我的确是想一个人待着——不对,是必须一个人不可)
他反手关上门,短促地呼了口气,然后低下头,抬起来时已是下定决心的表情,迈出了脚步。中途他去了趟厨房,拿了某样东西后快速地下了楼,前往地道。
这条散发着霉味,总有酷似呻吟声的地道,几乎就是一座迷宫。
贸然闯入就会迷路,最终难免一死。但是,棹人以前曾把所需部分的地图刻在身体上,运用自己因生前的经历获得的,不会忘记伴随痛苦的记忆这一特性,记住了必要的地形。因此,他连同痛苦一边记住了路线。
现在,他溜进了一个未使用的空房间,将门牢牢关住,并反锁起来。他看了看四面的石壁,再三确认没人之后将手伸进了口袋,从中取出了用手帕包好的透明石头与一把水果刀。
「……开始吧」
棹人嘀咕着,摊开手掌。然后,他用刀深深割进了自己的肉里。他略微咬住嘴唇,并猛地横着一划。
随着肉被切开的声音,血夸张地撒在了地上。
「这样就行了吧」
棹人面对常人大概难以忍受的伤,冷静地计算着手上的血聚集的量。当他觉得量已足够之时,将手帕里取出的透明石头放在了手上。
石头的底部没入到富含玻璃的红色之中。与此同时,内部的蓝玫瑰花蕾就像得到了水分似地绽开了,黑羽毛也跟着逐渐变多。但是,并没有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不是这么做么?不,枝在变多。然后需要火种)
棹人不知该怎样开口,嘴巴张开了又合上。
忽然间,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他连忙想身旁看去,但什么人也没有。即便如此,肩上的触感也没有消失。伴随着这样的错觉,一个低沉柔滑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耳朵身处响起
『————这个时候,应该这样吟唱』
「————现」
黑色羽毛如暴雪一般在屋内腾飞。本应只存在于石头中的羽毛,优雅地在地上积累起来。蓝色的玫瑰花瓣静静地开始与之混合。蓝与黑一边跳着没有轨迹的华尔兹,一边开始缓缓地勾勒出有意图的动作。花瓣与羽毛等量地相互融合,旋转,然后创造出一个细长的圆筒形。
蓝幕降下,里面像变戏法一样出现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带饰边的丝质衬衫,上面是一件用银丝勾着图案的黑色外套,这样的形象如同有名的贵族。及肩长的乌黑头发与红色双眸搭配在一起,营造出中性之美。这张脸回望着棹人,而这张美丽的脸庞与伊丽莎白十分相似。
棹人确认自己所料不错,对男人说道
「好久不见啊——维拉德·蕾·珐缪」
维拉德·蕾·珐缪——『皇帝』的契约者。
这位死于伊丽莎白之手的最糟糕的敌人,仿佛表示由衷的热情般微微一笑。
***
『要说好久不见也没错,要说初次见面也没错呢。那么,该怎样打招呼呢?我十分苦恼呢,不过……哼,你又会怎样呢?』
维拉德随便地竖起食指,向棹人这样提问。他的言行之中依旧流露出奇妙的天真之感。不过,那声音就像隔了一层水幕一般,感觉遥远而模糊。
仔细一看,他的身体包括衣服都是半透明的。
(不出所料……这家伙不是实体,但有明确的思想)
棹人默默地确认了这件事。维拉德见棹人不回答,耸了耸肩,向周围张望一番后打了个响指。他的脚下卷起漆黑之暗与蓝色花瓣。还以为他要放出什么,结果召唤了一把用兽骨拼成,上面披着毛皮(依旧不是实体)的美丽椅子。
维拉德态度狂妄地在虚幻的椅子上坐下。
『我知道你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不过招待客人用的房间里就应该有椅子。不过你就算为我准备,如今实体的我也无法使用。其实,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因为我知道过去的「我」如今怎样呢』
「……我不知道这么说和不适合……你拥有生前的记忆么?」
『嗯,那当然。包括我希望你来继承我,以及被你拒绝的事都记得。而且,还有被你杀死的事情呢。嗯?想来,我跟你说话的态度应该更冷淡一些比较好呢。我自己都觉我这人太和善了』
维拉德开始沉思。棹人在紧张之下呼了口气,向维拉德问道
「连这些都全知道么……但是,现在的你似乎和生前的你不一样啊。喂,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要问的就是这个么!你这个召唤者自己都不知道召唤之人的究竟是什么,愚蠢透顶!——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你反正也隐约预料到了吧。说说看吧,看看答得对不对』
维拉德目中无人,而且非常快活地摆了摆下巴催促棹人。棹人盯了他一会儿,答道
「依我预测,你是维拉德·蕾·珐缪的灵魂——的劣化复制品」
『被当做劣化复制品真令人不快,但完全正确!没想到竟然能给出完美的回答呢!被我看中为后继者的少年竟然在短期内能有如此长足的进步!虽然我是被拒之人,但还是非常开心呢。这就是所谓的为父之心么……话说,你是靠什么察觉到的?』
「从你石头里感受到的热量,与我的身体——人造人体内的灵魂蠕动时产生的热量非常相似。因此我料想,封在里面的东西很可能是灵魂」
「原来如此,直觉相当不错。然后呢?」
「但若是面临完全出乎意料的死亡能让灵魂进行紧急避难的话,死的时候应该继续那令人恼火的言行,游刃有余地下地狱呢」
听到这极度失礼的话,维拉德不开心地扬起嘴角。但正如棹人所预测,他没办法反驳。恐怕他没办法随便出手吧。
维拉德死时的样子跟他所喜欢的生存方式截然相反,往好的说也完全算不上优雅。
棹人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石头,一边继续推测
「既然如此,恐怕这东西跟死者本人在某种意义上没有关联,也没有同等的能力,不是复制品之类的东西……虽然不可能完美再现,不过以这个世界的魔法应该能够实现某种程度的再现」
『你说的没错,曾经的「我」致力于培养后继者,曾摸索过让自己继续影响后生的方法。虽然现在的我只能说话而已,但只要能够留存于世,边也有能够参与的事情吧。就算与死去的「我」本人没有关联,我要做的事情也不会改变。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思维……算了,反正有意思就行』
维拉德事不关己似地悠闲作答。看来他虽然是被杀之身,却不打算去狠伊丽莎白和棹人。弄清楚之后,棹人解除了暗自绷紧的神经,并直直地看着维拉德的眼睛,问道
「然后——我有问题想问。是关于『大王』的事」
『伊丽莎白输了么』
棹人为之一窒。棹人原本判断,维拉德所拥有的外部记忆仅停留在本人死亡之时,不认为他会掌握这件事。正
当棹人皱紧眉头,怀疑停止魔力供应的石头里面也能听到声音时,维拉德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
『直至此刻,我都几乎没有掌握外界情况的能力。这只是单纯的推测。我觉得我死后,她与「大王」接触的话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个女人远比我还要毒辣。在战斗中,她比起个体的素质优秀,更倾向于阴险下作的手段。她虽然不如我,但比我更强』
维拉德轻易地承认了自己不如她,然后好像在怀念从前一样,眯起眼睛。
『在菲欧蕾跟恶魔签订契约之前,我们就是朋友。我们曾一起把舞会搞得热热闹闹过,不论男女全都沉浸其中忘乎所以。我和她关系虽好,但思维却截然相反。我考虑支配后的事,尊重同胞之间的牵绊,培养后继者,操练「军团」——不过因为伊丽莎白的叛变,军队溃散,我也成为了阶下囚呢。但是,菲欧蕾却完全不考虑以后的事,只注重个体……换个说法,她只注重自己』
「大致想象得到」
『她反对我的方针,拒绝从教会将我营救出来,但鉴于长年来的交情,对自私自利的行为有所收敛。不过,我现在已经被杀死了,她也就不会再顾虑了吧。那个女人会用针刺进比自己低级的恶魔脑子里,将其变成自己的傀儡』
棹人眯起眼睛。『总裁』的脖子上就扎着大脑形状的装饰针。
「那针……」
『只要被刺过一次,就算拔出来也没用。能不受那针影响的只有「皇帝」。虽然与她自己级别相近的「王」「大君主」「君主」应该无法受她自如操纵,但现在绝大部分恶魔都成为了她的棋子,能够轻易地为她吐出心脏。在她拿手的「献祭咒术」面前,伊丽莎白恐怕会吃亏吧』
据棹人所知,恶魔对自己的生命非常执着。他们虽然在残害人类,但讨厌遭到相同的下场。正因如此,恶魔绝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心脏来完成『献祭咒术』。但是,『大王』——菲欧蕾通过牺牲同胞,实现了那个方法。
凭活下来的这么多恶魔,足够让她使用禁咒。
(…………可恶)
棹人咬紧嘴唇。维拉德愉快地看着他苦恼的表情,接着说道
『应该已经说完了吧。关于菲欧蕾,我已经没有其他有益的情报了。我回去也没问题喔?不过继续闲聊似乎也别有一番乐趣呢……』
「我有一事相求」
『这话听着真舒服。说来听听』
维拉德露出邪恶的笑容。棹人攥紧拳头。
现在的维拉德不是与『皇帝』进行契约的状态,但这个男人本身就完全配得上『恶魔』这个名字。维拉德·蕾·珐缪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人内心的破绽。
棹人自知相求于他非常愚蠢,但还是开口了
「能教我魔法么?」
『——————喔?』
维拉德似乎感到十分意外,皱紧眉头。他在用野兽肋骨做成的椅背上沉沉地靠了下去,合起双手说道
『没想到啊。我还以为你肯定一心只想向我问出从「献祭咒术」中解救伊丽莎白的方法呢』
「我要等伊丽莎白醒来后对解咒做出判断。现在要是问你,然后被你灌输杀死伊丽莎白的方法,那就麻烦了」
『好没礼貌,我怎么可能撒那种谎?』
「你觉得我能信么」
『当然千真万确。我岂会让你来杀死我心爱的伊丽莎白。既然我已经失去了折断她脖子的手,我就只想让她继续活下去,继续受痛苦的煎熬啊。直到她愚蠢、可悲、无药可救地与我一样葬身烈火之中』
「你这混蛋糟透了」
维拉德舔舐嘴唇。棹人忍不住咒骂起来。维拉德轻轻耸了耸肩,接着说道
『让我自己来说未免有些不好,不过不糟糕的人根本不会与恶魔立下契约啊。他们本身便是邪恶的,丑陋的……于是,你为什么想找我学魔法?让伊丽莎白来教你不就好了?』
「面对『大王』,我不过是个包袱。我需要尽快变强……而且」
『而且?』
「伊丽莎白不能指望」
『喔?』
维拉德突然很愉快地张大了眼睛。棹人直直地盯着那对红眼睛。从来到异世界到现在的日子里,棹人了解到一件事。
『拷问姬』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也是个残酷的女人。只要有必要,即便对自己身边的人也毫不留情。只要棹人希望,伊丽莎白应该会用如同拷问般的方法将魔法灌输给自己。但是,她对手段本身应该还是会有所选择。
她对棹人虽然无情,但并不残忍。
(这样的话……恐怕不会把我培养成派的上用场的人)
黑魔法会伴随痛苦,恶魔之力需要痛苦。
然后,棹人的身体早已习惯痛苦。
棹人觉得,当这三者兼具之时,可能会有某种重大意义。
为了搞清楚这个想法是否正确,维拉德的力量不可或缺。这个男人曾将只是一名普通家庭教师的玛丽安(棹人亲手杀死的女性)灌输成了死灵术士。维拉德肯定能开开心心地将伊利莎白所不愿碰的门敞开。
棹人从伊丽莎白眼皮底下保护维拉德的灵魂,本来就是为了获得情报与知识。『皇帝』的契约者的记忆非常宝贵,抛弃掉实在可惜。但若非现在的状况,棹人也不想召唤维拉德的灵魂。
他拥有着能够做到这个地步的冷静,同时对他自己也是同等的轻率与残酷。若要不像玛丽安那样陷入疯狂,只获得魔法的教育,就只能让自己的身体承受影响了。
棹人做出这样的判断,于是继续要求
「我绝不会原谅曾经的你对玛丽安所做的事,但希望我成为后继者的你,应该知道『让我比伊丽莎白更为正确地利用我自己的方法』」
『————嗯,我当然知道』
维拉德露出野兽般的笑容,但顷刻间又将那笑容敛去。他完全以一名绅士的态度,用平静的口吻与声音讲道
『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匹敌甚至超越伊丽莎白的潜质。你拥有着能够一边体会人的痛苦,一边观察伤口的冷静,而且你对憎恶的反应十分强烈,并兼具高尚的一面,是个在负面成长方面值得看好的人物。但是,你似乎对从别人身上剥夺这种事心存抗拒,这极大地限制了你的成长空间,不过——难得你来求我,那我首先就告诉你一个所要面对的事情吧』
维拉德说出『亲切的话语』,摊开双掌。他明显有所企图。棹人明知如此还是点了点头。『大王』饱含轻蔑的话语在他耳边重现
————那边的色男要再变强一点喔。
(那家伙说的没错,我必须变强————今后应该时刻假想最糟的情况来行动。照这样下去,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搞不好又要悲惨地失去了)
棹人回忆『大王』那些嗜虐性质的言行。那个女人明显身处剥夺方,就算跟其他恶魔相比都有着天壤之别。
再这样下去,棹人恐怕又会被施虐的一方夺走一切吧。可是,棹人绝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然而跨过预料之中苦难所需赌上的筹码,只我在棹人自己手中。他让将筹码全部放在了眼前,却没有从筹码表面松开手指。
维拉德可能察觉到了他的戒备,用爱抚般的口吻接着说道
『你成功地召唤了我,也就意味着你学过了发动魔道具的方法了吧?接下来是应用篇。你选定自己身上的一处深的伤疤作为痛苦的指标,试着将血液内循环的魔力集中与那里。适应了集中之后,在让那份热量与痛苦在自己体内相互混合。等手掌上明确感受到魔力后,在用语言将其引发出来。形式就是这样』
棹人看了握着石头,正在滴血的手掌。他换另外一只手来拿石头,将魔力与伤口的疼痛重合在一起一般,开始集中魔力。然后,伤口渐渐开始发热。
趁着能够感觉到将热量与痛苦重合的时候,随即自生前便早已习惯的『疼痛』开始伴随略微的重量,真切地体会到。但是,它还没有成型。
棹人想象最接近热的存在——火焰。
「——————现」
低语后,空中冒出金色的火焰。虽然那火焰即刻便消失了,但维拉德还是为棹人鼓掌。
『漂亮。完完全全的初学者能够这么快就提炼出痛苦,这可是相当罕有的啊!可是非常遗憾,这个方法所能使用的魔法十分有限。从他人的痛苦中直接提炼魔力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所以,去吃恶魔肉吧』
此时,维拉德再次舔舐嘴唇。他的声音犹如浇上溶化的蜜汁一般,甜甜的,甜甜的轻声细语
『由你来召唤恶魔吧』
「棹人大人————!您在哪儿————!」
忽然传来小雏的喊声。与此同时,维拉德的身体简简单单地开始崩溃。看来他在被发现之前选择了自行撤退,这倒落得干净。
他的身体从脚尖开始化作黑色羽毛与蓝色花瓣,然后虚幻的花瓣与羽毛旋转着被吸入石头里。
「棹人大人!」
从远处能微微听到小雏的声音,她应该不久就会到地道里来找他。棹人不知该怎么办,犹豫起来。
(还是我自
己出去比较好吧。不过,手上的伤没办法隐藏)
棹人苦恼了一会儿之后,将石头直接塞进了口袋,把水果刀放在地上。接着,她粗暴地用手帕把手包了起来,用牙齿结实地打了个结。
「棹人大人,您在哪里!」
「这就来!」
棹人好像有一瞬间看到了维拉德的幻影,转向屋内,粗暴地低了下底面。
之后,屋里只留下了新鲜的血迹。
***
「棹人大人,太好了,小雏好担心……这伤怎么弄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咦?啊?诶?」
只是用手帕包住把手藏在身后根本糊弄不过小雏的眼睛。我们在一楼的走廊上汇合之后,她打圣地惨叫起来,把棹人藏在背后的手抓了出来。
缠在受伤的手帕已经染成了鲜红色,而且还在啪嗒啪嗒地滴着血。
棹人不知该怎么找借口,不由自主地向天花板望去。但是,小雏什么都没说。
(嗯……奇怪啊。不问我怎么受伤的么?)
小雏一言不发地盯着血淋淋的手帕。等棹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她宝石制的翠绿双眸的眼角流出了滂沱的泪水。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喂,小雏,你怎么哭了!」
「伊丽莎白大人受伤了,心爱的棹人大人的贵体也在我视线之外受伤了,受伤了……人类的眼泪也流出来了……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都怪我没有硬跟上来……作为您的恋人和盾牌,我竟然……」
「不是的,你没有任何错!我只是在整理菜刀的时候,那个,不小心手滑了……因为事情总是你帮我做了,怪我笨手笨脚,你千万不要道歉,都是我不好!」
「不,绝无此事。如果我在身旁,在您准备去拿菜刀的时候就会加以阻止,并且将那准备行不齿之事的混蛋菜刀折断……呜呜呜」
「小雏啊,照这种情况,菜刀何罪之有啊」
棹人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说「对无机物追责没用的」。这时,小雏一边注意不碰到伤口,一边反反复复地抚摸棹人的手掌。那温柔、悲伤地手法,让棹人产生了负罪感。就在他再次准备开口时,小雏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了起来
「对了!不能这样下去,得对伤口进行处理!治疗用品都放在伊丽莎白大人的我试了,我这就去那边……对了,在此之前有件事得先告诉棹人大人!」
「告诉我?什么事?」
「伊丽莎白大人醒过来了!」
一听到这句话,棹人立刻飞奔而起。
「啊,棹人大人,请留步!」
棹人冲过摆满庄严石像的过道,不听身后的劝阻,离开了小雏身边。他用力踩过光线透过彩色玻璃高窗透到地上的令人作呕的纹样,转过了拐角。然后,他径直在走廊飞奔,最后猛地打开了卧室的门
「伊丽莎白,你没事吧!」
「…………嗯?」
伊丽莎白正全裸着身子坐在床上。
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然后又移开,眨了眨,最后发出呆呆的声音。
「………………咦?」
「……………嗯嗯?」
棹人茫然地重新看了看眼前的情景。洁白完美没有丝毫多余,犹如艺术品的肢体之上布着亮泽的红色文字。翘起的双腿非常纤细,那腰肢的线条让人有种想要抱上去的冲动,乳房也勾勒出圆润的曲线。
棹人从下到上欣赏完伊丽莎白身体的柔和之美,然后机械地张开嘴
「非常抱歉」
「信不信余宰了你」
嗙地一声,棹人使出全力将门关上。他擦掉冷汗,开始做深呼吸。从后面跑来的小雏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
「痛」
「不可以问也不问就闯入淑女的卧室喔,棹人大人。这是惩罚」
「我错了……真的错了」
「请在这儿稍候片刻。伊丽莎白大人,打扰了」
小雏把门开了个缝,钻了进去,然后手里拿着绷带和药回到走廊上。
她将伊丽莎白制的深绿色魔法药屠宰棹人的伤口上,打上绷带。虽说这东西没有回复咒文来得快,但无需缝合就能够止血,对于堵住伤口有奇效。
在小雏替棹人包扎完时,里面传来声音。
「可以了,已经分析完了。进来」
「不会在我开门的瞬间,下一秒就遭受拷问吧?」
「哈,换做平时余早就『灌水椅』伺候了,但现在哪有功夫把魔力浪费在你这家伙身上。你就感谢余状态不佳吧」
「哪里开心得起来,与其这样我宁可被沉进水里」
「……是啊,是余失言。恶魔要是这时候攻过来就麻烦了。情况糟透了啊」
棹人静静地听着她将,将门打开。
伊丽莎白跟刚才一样坐在床上,但现在不是全裸,而是穿着平时那件拘束装。在肌肤露出的部位依旧浮现着红色的纹样。不过,伊丽莎白看上去比想象中的要精神,她抚摸着刻在肩膀上的文字,说道
「简单来说,流淌于余全身的魔力被这个纹样封住了,相当于血管里形成的血栓呢。因为魔力的流动受到了阻碍,所以余为了自身安全,已经不能再自如使用魔力了」
「被封住?并没有消失?」
「嗯,并不是被夺走。变成这种状态,不可能再维持有恶魔之肉扎根的这具身体。余残杀大量子民,筑起尸山,不断收集人们的痛苦才得到了足以维持身体的力量。如今,余无法破坏这东西」
伊丽莎白将手臂伸向前方,用指教涂成黑色的指甲抓住自己的手肘。红色的纹样像血管一样搏动着。
「就像过于平静的水面之下看上去就像什么也没有一样,余的魔力现在沉默了。但是,在魔力沉睡的时候,余的血会跟纹样进行争斗,产生少许的魔力流动……现在也能够召唤刑具,但威力将大打折扣。真叫人讨厌」
伊丽莎白啧了下舌。同时,棹人回想起刚才从会拉的口中听到的词。『大王』凭活下来的这么多恶魔,足够使用『献祭咒术』。
若是重复施加,究竟会怎样?
「有治疗方法么?」
「也不是没有,不过……」
伊丽莎白露出不悦的表情,轻轻咬着指甲,恶狠狠地道出了唯一的方法
「要消除『献祭咒术』,只有将具备比余更强魔力的血液注入到余身体里,用那股魔力才能冲开咒术」
「具备比你魔力更强的血液?」
「对啊。要比身为大魔法师,而且还是稀世罪人的余更强。维拉德应该可以,但那家伙的身体已经灰飞烟灭了……其他要论作为魔法师的技术,能胜过余的恐怕就只有『大王』了。只能把她干掉,用她的血来解咒了」
棹人吃惊地张大双眼。他想在与『大王』交战前消除掉『献祭咒法』,但为此需要(具备比伊丽莎白更强魔力的血液)『大王』的血。
(感觉这几乎不可能。真的就没有其他适合的血液了么?)
棹人咬紧嘴唇。伊丽莎白应该也知道这个方法实施起来非常困难,露出非常严肃的表情。但是,伊丽莎白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一味考虑不祥的预测也无济于事。棹人,去王座之室了」
「王座之室?为什么?」
「因为那里正好开了个洞」
棹人对她说的感到莫名其妙。伊丽莎白从腰际垂下的饰布翻了起来,迈出脚步。尖锐的鞋跟发出响亮的声音,她宣告道
「要开始修行魔法了,棹人。可想而知,今后的战斗将更加严酷。虽然有小雏在,但有时候也怕赶不上吧————你若继续一个这么弱下去,唯有一死」
棹人对这严酷的断言点了点头。今后,他必须要靠自己来保护自己。
然后(不能什么都求伊丽莎白),如果可以,棹人还渴望不止能保护自己的力量。
(弱者将惨遭掠夺)
他并不想成为掠夺者,但战斗无可避免。
为了守护平静,有时代价是必须的————这种事,他很早以前就认识到了。
***
火箭冲破天空,冰箭贯穿地面,雷锤击碎树木。火焰虽然制造得最为出色,其他的也非常不错。
「这样……还算不错、吧?」
棹人喘着粗气,擦掉额头上冒出的汗。他剥下了绷带,从再次裂开的伤口中流出的血黏在了他的皮肤上。可能由于消耗了血液内的魔力,他产生了近似贫血的眩晕。据说过段时间就会恢复,但这种感觉相当不舒服。
城堡外面的荒芜小山,周围被郁郁葱葱的森林所包围。以前『骑士』创造的野兽被刺死的地方渗着黑色血液,除此之外一片宁静,但现在最高的树木顶端已被烧焦。
棹人的魔法已颇具威力。他感受着明确的手感,以满怀期待的表情向伊丽莎白(坐在从宝库里搬进王座之室的新王座上)转过身去。
「怎、怎么样?」
「完美」
她的回答简单明了。听到夸奖,棹人放松了紧张的表情。但他将刚要出口的庆贺之言又咽了回
去。不知为什么,伊丽莎白正摆着非常不开心的表情。
「伊丽莎白……你表情很可怕啊,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棹人战战兢兢地问了过去。她手放在扶手上撑着脸,瞪了棹人一眼
「就是太没问题了。我说棹人啊……你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就是整理猜到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
「这不小心也切得够深的……这伤来得也真凑巧啊。虽说魔法只靠简单的契机就能够使用,不过你做的还真是漂亮……这熟练的手法完全不像第一次用」
伊丽莎白的话让棹人内心直冒冷汗,不敢贸然借口搪塞,于是选择了沉默。伊丽莎白好像在苦恼着什么,舔了下嘴唇
「为什么?你的确比任何人都更适应疼痛,完成了最难实现的基础……喂,棹人」
棹人额头开始流汗。
下一刻,周围响起像是摩擦玻璃的尖锐声音。
那滋滋滋滋滋滋的声音引在场所有人猛然抬起脸。某种白色的东西飞在森林上空,一边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边飞入王座之室。只见那是个乳白色的球体,不停地动着翅膀以悬停在空中。
那形状完全不像真正的生物。小雏当即一跃而起,围裙的下摆随风摆动,将斧枪高高举起。此时,伊丽莎白出声制止了小雏
「慢着!那是教会的紧急联络装置!」
小雏流畅地放下斧枪,垂直落地。
球体停在了伊丽莎白面前,翅膀从侧面掉了下来。球体变成普通的宝珠后,落入伊丽莎白手中。然后,大量文字在球体表面闪过。
伊丽莎白解读这堆发光的魔法文字之后,吃惊地张大了双眼。
「前往南方的港口小镇,竟然是恶魔袭击?而且还是『大伯爵』与『大公爵』一起?」
「什么?」
棹人也禁不住呆呆地叫了一声。他也知道,自从『拷问姬』叛变,与『皇帝』两败俱伤之后,恶魔们就不再进行大规模袭击,选择各自修养生息积累力量。另外,因为身为统帅的维拉德被捕,他们也就少了主持大局的人。
事到如今,他们竟然联合起来袭击人类的城镇?
小雏翠绿的眼睛眯了起来,紧迫地说道
「这显然是『大王』指使的……伊丽莎白大人,您觉得呢?」
「是啊。可能是那家伙把余变弱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也可能那两个东西就是在受那家伙操纵……不管怎样,余也只有一战。这是教会下达的,直接讨伐的命令」
「喂,这太乱来了吧!你在说什么啊!」
棹人大叫起来,吼得小雏正要开口又没说出来,退了一步。
他狠狠地向伊丽莎白瞪去。直到刚才,她还卧病在床,现在虽然稍微恢复了些,却完全不在万全的状态。但是,伊丽莎白仍旧从王座上站起身来。
「棹人,难道你忘了?余若拒绝教会的命令就会遭受火刑」
「就算是这样,也要分办得到和办不到的时候吧!去跟教会联系」
「你傻么,教会哪能轻易放过余。余的不适跟教会无关,而那些家伙将稳居神坛,不会拯救苍生。他们只需向束缚在神的威名之下的狗挥下鞭子,世界就能正常运转。神的威光之下,天下太平」
「这也太荒谬了吧!我老早就觉得不对劲了……都到这种时候了,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棹人喘起粗气。伊丽莎白像在催促他说下去一样交抱双臂。
棹人轻轻按住额头,强烈的愤怒让他的大脑反而开始变得清晰。他一边冷静地整理想法,一边将至今为止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违和感吐露出来
「你最终将被处决。杀死十四只恶魔后就会遭受火刑。这是你的义务,也是赎罪。即便如此,你的罪行仍旧无法得到原谅。虽然我这么说不好,但我还是这么觉得。毕竟你脚下的尸体太多了」
「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地,正如你说的那样,但那又如何?」
「————但是,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战斗,这太奇怪了吧」
「………………」
伊丽莎白选择了沉默,棹人将这个反应当做了默认。伊丽莎白自己也应该注意到了这很不讲理。看了这么多恶魔制造的惨绝人寰牺牲,以及同他们之间的战斗,心中的疑问与忧愤免不了越堆越高。
「明知其他人对付不了恶魔,能对付那些家伙的只有筑起高高的尸山后获得力量的你,可为什么没有其他任何人愿意流血?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用生命去守护人类?将一切推给明知最后要被杀却依然战斗的人————让母猪去处理猪,不脏了自己的手?开什么玩笑啊!这种事还有天理么!」
「棹人」
「有这样束之高阁看戏的么。平时也就算了,你现在都虚弱成这样了————」
「不许侮辱余」
刀子一般的声音制止了棹人。棹人感觉自己就像喉咙被刺了一般,闭上了嘴。但是,他就算被气势震慑住不敢说话,但还是狠狠地瞪着伊丽莎白。而伊丽莎白脸上则是冰冷——却又透着几分安详的表情。
「余乃『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以最残忍的方式让人受尽折磨后弄死,被教会抓住,被命杀死十四只恶魔的女人。而且,在将所有恶魔与契约者处刑之后,自己也将说道火刑。余曾无情地、残忍地、傲慢地伤害过、折磨过、杀过很多很多人。现在立场颠倒,余为鱼肉人为刀俎,人们有尽情差使余、折磨余、杀死余的权利。这一切,都是余决定的」
『拷问姬』——曾蹂躏、剥夺过大量生命的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像殉教者一般平静地这样说道。那双红色的直直地盯着棹人,俨然就是狼的眼神。
无比高傲,又无比罪孽深重的罪人继续说道
「这不是别人,正是余自己决定的,不容许任何人诋毁——谁都不行」
棹人本想说什么,但知道动摇不了那份决心,就把没说完话咽了回去。而且棹人也知道,自己也不过是被『拷问姬』保护在身后的立场,根本没有资格悠然地指责别人。
(哎,我其实知道的。我不过是愚钝的仆人——一个根本没有发怒资格的人)
在棹人不禁背过脸去的同时,伊丽莎白迈出了脚步。乌黑的秀发摆动着,尖锐的鞋跟在石砖上踏响。
「要去目标城镇了。小雏,棹人,与余随性——自己的安全,自己保护」
棹人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攥紧渗血的手掌。
就在他准备去追伊丽莎白时。
他的手肘被拉住了。
「咦?」
棹人转过身去,只见小雏正站在自己身后。她正用那双透明美丽的翠绿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棹人。棹人还来不及问她在干嘛,她就把斧枪放在了地上,缓缓伸出双手。
「失礼了,棹人大人」
「小雏,你干什么」
棹人的脸颊被一下子压扁。
用双手夹着棹人脸的小雏,表情非常认真。她的手虽然是人偶的手,但跟人类一样温暖。
棹人沉默了一会儿,不解地问道
「喂,这树寨桌省摸?」
「冷静下来了么,棹人大人?那么,小雏有些话想对您说」
小雏深深地吸了口气,双眼之中仍充满着担心与不安,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
「手上这伤不是整理菜刀所受的。您隐瞒着某件事——而且这件事似乎对我和伊丽莎白大人都不能说」
「……」
「我不会无视您的意思,逼着让您说出来。但是,有一件事请千万不要忘记。不管那是怎样的秘密,小雏都会站在您这一边。不管发生什么,请不要犹豫,立刻喊我。知道了么?」
棹人感觉到,这番话深深地刻在了自己大脑之上。而且,他动摇了。
小雏的关怀让他非常开心,他生前从未得到过他人的好意与善意,没有被任何人(甚至是父母)保护过的记忆。但小雏对他说,不管他隐藏了什么都会保护他。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办法将此刻所怀的秘密向她坦白。
(我要是说了——小雏肯定会跟维拉德对立)
一直瞒着小雏虽然很痛苦,但别无他法。
在棹人沉默的时候,小雏放松了手中的力量,露出透着几分落寞的表情。棹人看到那表情,张开了恢复自由的嘴,复述她所说的话一般,轻轻将忍不住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小雏……你为什么要不惜这样来保护我?」
「因为我爱您」
「这我知道。你以前就对我说过吧……就算这颗心的载体属于被设定过的机械人偶,但你的心也只属于我。在你选择我作为主人,并被我所选择的那一刻,你就决定将所有的爱奉献给我……这让我真的很开心」
「棹人大人……我也觉得,与您相遇是我在这个世上所遇到的,最幸运的事……若没有这场相遇,其他的一切都将黯淡无光。那是我唯一的幸福,无上的喜悦」
「可是,为什么是我」
「……棹人大人?」
「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我不明白,
你会什么要选我……我没有那种价值。所以……不,就算不是这样,就算我是个有价值的人,我也不能因为我的脆弱把你牵连进来」
小雏的嘴张到一半,又闭上了,催促棹人继续往下说。棹人深深地点了点头。
「今后的情况会比以前更加糟糕,恐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丧命。我再说一次,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活下去。唯独这件事,我绝无法让步」
棹人坚定地这样说道。他无法握住向来自己伸来的这只非常可靠的消瘦。
小雏细细地吸了口气,然后吐出,接着紧紧咬住嘴唇。她向双掌猛地用力,棹人的脸被挤得更扁了。
「你这树寨桌省摸啊?」
「首先,我为什么要选择棹人大人……全部说完大概要画一个星期的时间,没问题么?」
「诶?」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棹人呆呆地眨了眨眼。小雏用温暖的,充满无尽爱意与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棹人,就像面对不开窍的人似地微微一笑。
「为什么是您?为什么非您不可?这些我会说的,但现在没有那个时间。让我们一起去伊丽莎白大人身边吧」
「……!小雏,我刚才那番话的答复呢?」
「我也很清楚,您宝贵的,我们所热爱的生活或许正渐渐分崩离析……而且,您似乎对此十分害怕。但是没关系的,棹人大人。你的担忧绝不会发生的」
小雏轻轻地揉捏棹人的脸颊,然后用力一拉,微微一笑
「越是身处困境就越要笑容以对。没事的,小雏我一定会全部守护住的。就算您不愿意,我也会挡在敌人面前,并守护您的一切。还务必相信我……我们没必要说那些伤心的话。那种悲惨的日子不会来到——永远不会」
小雏笑了起来,松开双手,深深行了一礼后抬起脸。那双眼睛坚定无比,表示她已决定承担起一切重压的觉悟。
「我不会让它发生的——绝对不会」
小雏拾起斧枪,银丝制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跑了起来。被独自留下的棹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到头来,现在的我究竟能够露出那种演什么?
他缓缓扬起双手,重重地拍在自己脸上。
「——————走了」
脸颊上残存着小雏手心的温度,口袋里封存着维拉德灵魂的石头正在发光。
什么是正确答案,他并不知道。
只不过,面对现在的情况,只有拼命挣扎这一条路。
要坚信最糟糕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即便,那只是一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