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之中混着铁锈的气味与腐臭。
在入海口陆地深处建设的小城背靠着山成扇形展开。不畏海风的灰泥墙与素烧粘土制成的彩色瓦片构成的景色,在橙与白的装点下十分壮丽。
远离海岸线的街道,景色沿靠山方向的自然倾斜显得越来越高。几百级台阶细长迂回地连接着一个富有象征性的地方,在那里能够一览碧波粼粼的大海与富饶诚征的景色。教会的支部曾经建在那里,但那座高耸着圣女像的建筑,如今被一朵巨花凄惨地压扁。
那巨花展开着好似人舌头的,附着着粘液的肉质花瓣。长着棘刺的花茎相互纠缠,末端连接着令人联想到性器官的皮肤色恶心根系。那根系沿街道延伸,一边捣烂建筑物一边覆盖整个小镇。道路与台阶之上散落着大量尸体。那些腹部造离奇破坏的尸体,就像被抽过气的皮囊。不论男女,脸上都残留着毙命之前遭受过漫长折磨的痕迹。
他们的腹部被植物的根戳破,内脏被强行洗了出来。
「这……真惨……」
棹人愣愣地嘀咕着,目光向根系末端看去。那根在快要达到海面的地方停止了生长。那巨花回避着染红的水。
大海也已经遭到污染。海水染成血色,激烈地腾着泡沫。大量溶化的海藻与死鱼被拍上沙滩和码头。在远方的洋面上,还能看到腹部膨胀的死鲸与死海豚。
那些被舵手抛弃的船,不论是镇上老者划的哮喘还是商会的大船,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腐朽。从破碎的船底漫出货物,混在大量的死尸里漂浮着。
在这幕惨景的中心,出现一个巨大的岛影。
仔细一看,能发现那东西正在搏动。那是一个有岛那么大的肉色水母。那个样子,就像海面长了一个一个巨大的肿瘤,正流着腐水和脓汁。
那花与水母无视极限剧烈膨胀的身体,都在渐渐崩溃。由于整体太过巨大,连刺在脖子上的针都无法辨认。不过能够轻松地预想到,这两只东西已经无法保持自我。
三人利用教会送来的魔法文字(已无法转移到被毁灭的教会支部)传送到入海口至山上的楼梯起点,目睹了这一连串的惨状。
伊丽莎贝任秀发被发粘的海风拨弄,按住额头
「…………啊,头疼啊。那两个家伙都被操纵了啊。短短时间里竟然就屈服了,简直太可悲了。这是可以预料到的最糟糕的状况」
「您准备怎样处理,伊丽莎白大人?」
「在这儿吃惊也无济于事呢……花是『大伯爵』,水母是『大公爵』——从低级地开始收拾吧……在他们吐出心脏之前」
「明白」
小雏深深地低下头,重新握好了斧枪。棹人默默地再度确认散落在城镇里的尸骸。此时,他发现有影子在动。
「……幸存者!」
他期待地张大双眼,但立刻便发现自己弄错了。
是头部变成花的异形士兵(恶魔的从兵)正在走动。那些从兵踩过人的尸体,跨过巨花的根系,正在寻找什么。
棹人思考起来,但自然而然地知晓了答案。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惨叫声。
听说幸存者由教会的人进行回收,用转移魔法阵去避难了,但似乎没能来得及。从兵找到他们,直接默默地取下他们的性命。
(想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遭遇突如其来的灾难,要迅速地让镇上所有人全部逃脱恐怕是办不到。可恶!)
棹人微微咋舌,对伊丽莎白说道
「伊丽莎白,从兵正在徘徊,我们得拯救幸存者」
「你这家伙在战场上太天真了。少量的牺牲无视就好——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这么做之后会被教会追问的吧。不管怎样,要做点好事……这根本分身乏术。棹人,你来上」
「我来?」
「别担心,用这个」
伊丽莎白打了个响指,以螺旋状镶嵌着流体红宝石的剑凭空落下。那是在维拉德的城堡里发现的魔道具。棹人连忙接了过去,目光困惑地落在细如针的刀刃上。伊丽莎白平淡地说道
「你的人造人身体乃是余所制造的极品,而且你现在驾驭魔力的技术比想象中还要好,总能派上一些用场吧。战斗吧。余看得出,你自己也有这个意愿」
「嗯,说的没错。让我来……我已经受够只能旁观了」
「小雏,你……知道了。余准了,你就跟着棹人吧。余可实在不敢让表情如此悲壮之人留在身边啊」
伊丽莎白瞥了眼小雏的表情,深深地叹了口气,并这样说道。
小雏连忙(看上去太过纠葛,恨不得立刻捅了自己的肚子,或者砍了眼前的这个人)卸掉了苦闷的表情,向伊丽莎白低头行礼,并问道
「承蒙美意。不能步不离地守护在心爱之人身边,正是我小雏最大的愿望……但是,那个……伊丽莎白大人您……」
「哈,不要小看『拷问姬』。区区『大伯爵』,凭余现在的力量都能像碾死蚂蚁一样虐杀掉」
伊丽莎白嗤之以鼻。棹人也本想对伊丽莎白表示担心,但话快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又咽了回去。『拷问姬』的言语并不是在无凭无据地逞强,而他的表情便是证明。
伊丽莎白此时,露出极为凶残险恶的笑容。
「你们去吧——要让它们像四肢被砍掉的猪一样呻吟,像身体被碾碎的肉虫一样痛苦」
伊丽莎白从黑暗与花瓣的漩涡中拔出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上了几级台阶后飞身跃起,站到了延伸至附近的根系上。就这样,她直接朝着巨花本体飒爽冲去,施展出如在敌人手臂上奔跑的绝技。根系一边颤抖,一边开始抬起她的身体,但她在被抖落之前放声一喊
「『千钉加身』!」
红色花瓣雨漆黑之暗呈旋涡状沿根系之上奔驰,发出「铿铿铿铿铿」连续性的声音。只见空中冒出生锈的钉子,打入建筑与街道。棹人不禁颦眉。伊丽莎白毫不留情地踩着钉子的头部,化作一颗黑色流星继续奔驰。
棹人入迷似地看着她的身影,但被小雏一喊回过神来。
「棹人大人,我们也开始应战吧。请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
「嗯,开始吧」
棹人点点头,蹴地而起。他们沿着台阶向上奔驰,朝刚才传来惨叫的方向冲去。被巨大的根系覆盖的小镇,简直就像人烟绝迹后历经过千年的废墟。然而,人们在这里生活的痕迹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反倒让人非常毛骨悚然。
但走出台阶来到街道中,途径飘窗上摆着一排悉心打理过的盆栽的房子时,他们发现了一只从兵。身披鳞状植物片铠甲的从兵缓缓转过身来。就在残留在花瓣之间的人类痕迹(巨大化的眼珠)眨动的瞬间,小雏精准地挥舞斧枪。
「————哼!」
她不偏不倚地砍飞了化作花朵的头部。但是,从兵只是不稳定地晃了晃,又将手伸向小雏。
可能由于没有大脑与击碎,就算失去头部也不构成致命伤。
「没规矩!」
小雏大声一喝,看调子伸向自己的手。从兵可能领悟到了实力差距,从兵的另一只手蠕动起来,将满是棘刺的藤蔓一口气伸向棹人。
小雏当即准备挥下斧枪,但棹人用目光阻止了她。
棹人架起剑以防御从兵的手臂。
(别激动,冷静应对。连这种程度都应付不了,我就依然是包袱)
在藤蔓即将缠上刀刃之时,棹人将意识向手心的伤集中,喊道
「————烧吧!」
炫目的火焰燃烧起来,魔法之火勾勒出毛骨悚然螺旋,缠住藤蔓将其吞噬。手臂被点燃,从兵发出痛苦的呻吟。
棹人看到散落在城里的尸体后(因生前的惨痛经历,遇到武将里的情况萌生憎恨与愤怒时)反倒恢复了冷静,但肉体上的紧张得另当别论。看到自己的魔法奏效,他松了口气,手渐渐不再发抖。
(真不愧是伊丽莎白,火焰武器对这些家伙十分有效)
从兵切除掉燃烧的手臂,以笨重的脚步开始逃窜。棹人正准备去追,但突然从兵转过身来,胡乱挥舞手臂将身体点燃,朝棹人冲了过来。
「什!」
棹人立刻便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代价。然而此刻,从兵的身体随着一阵巨响被轰响侧面。隔了片刻,棹人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从兵的身体被小雏用斧枪的侧面打飞,重重地撞在了建筑外壁之上。由于身体陷在了墙壁中,火焰咦基本熄灭。从兵不住地痉挛,此时小雏毫不留情地予以追击。
「虽然是、棹人大人亲自要求、不、要让你知道、刚才的无礼、用扑杀来偿还、太轻了!」
小雏如同恶鬼一般一边痛揍从兵一边大声叫喊。从兵植物性的身体以胸部为中心基本化成了肉馅。小雏以绝对零度的目光确认从兵已经毙命后点了下头。
「——总算死透了么,可恶的杂鱼」
小雏冷冰冰地咒骂后,向棹人转过身去。那表情一变,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以用丰满的胸部夹住斧枪的姿势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棹人大人,太出色了!刚刚学会魔法第一
次出战,就表现出了不俗的实力!不愧是我心爱的棹人大人!好喜欢,好威风,好帅,好想抱!」
「谢、谢谢,嗯?不对,厉害的不是只有你么?我说真的」
「不会不会,绝无此事。您太谦虚了。可是这些从兵持久力很高呢……虽然是杂鱼但很棘手呢。我还是不用砍的,把它们砸烂更好」
此时传来惨叫声。棹人和小雏猛然抬起头,相互颔首后飞奔而去。
他们穿越一片民宅,穿过靠近西面岩滩(本地居民的水产市场)后,冲进了墙壁很厚,感觉十分坚固的建筑群中。
声音正从东边深处一扇门里传出来。
「就是这里!」
棹人冲了进去,随即目睹了一场地狱。
譬如说,用带刺的绳子绑住人的四肢,一直扯到极限会怎样?
譬如说,将触手钻入人的肚子里,活生生地不断在里面胡搅会怎样?
譬如说,将人全身勒得紧紧,挤断骨头,把内脏从嘴里压出来仍然继续会怎样?
答案,便正在这栋房子里上演。
两只从兵淡漠地(可谓非常事务性地)残杀着这家人。
疑似以祖父、父亲、父母被顺序杀害的人,尸体黏在花砖地面上。在这个相当宽敞的房子里,墙边等间距地摆着鱼叉、钓具、小船、挂着旧渔网的木制柜子。柜子里塞满了彩色的食品罐与沉甸甸的袋子。
看来这里是食物仓库。从没有窗户可以推测,一家人逃进来后听从了教会的避难指示,但被从兵发现了,而结果便是眼前这幕惨状。但是,玻璃瓶之间还有幸存者。
那是两个孩子。脸红彤彤的少年和少女相互依偎在一起。
可能由于从兵此前一直在撵肉,所以没有察觉到棹人与小雏。从兵踩着母亲的尸体(准确的说就像从深海钓上来的鱼嘴里吐出的胃)上,朝孩子们伸出手去。
年幼的孩子惊恐万状无法动弹。藤蔓朝着他无力撒开的脚踝缠上去。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体被挤进了瓶子跟柜子的缝隙间。年幼的少女正拉着少年的胳膊,强行去移动少年。
那恐怕是他的姐姐。她张开双臂挡住弟弟,怒视从兵。但是,那份坚强如风中残烛一般焕然熄灭。少女的脸狰狞地拧动起来,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放弃去守护身后的少年。
她的眼中充斥着超越对家人的爱以及作为姐姐的觉悟的,某种冲动性的东西。
瞬间,某段记忆在棹人的脑子里发生闪回。
红发少年朝他扑了过去,用身体保护了他,同时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咒骂着,被蜘蛛拖了过去。最后……他被活活吃掉了。
少年根本就不想死,却希望棹人能够获得幸福,在冲动之下保护了棹人。
(————诺耶)
棹人幸存下来之后,没有那一天不想起他的名字。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贯穿从兵的后背。
棹人硬是把这把看似脆弱的红宝石装备推进了从兵的身体中,然后从兵呆呆地转过头来。
在对上眼的瞬间,棹人对它一笑。
「烧死吧」
咒骂之后,随即魔力爆发,刀刃在从兵内部燃气火焰。
从兵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声,胡乱挣扎起来,从腹部内侧渐渐碳化。
棹人保持谨惕,又用补了两次火焰攻击之后,把刀拔了出来。另一只从兵连忙将藤蔓伸向棹人。
瞬息之间,小雏在它背上着陆了。
「唔!」
她双脚一并踢下去,从兵的脑袋扎进了柜子里。醋泡鱼与泡牡蛎油的瓶子摔在地上粉粉破碎。柜子剧烈摇晃之后,倒在了从兵身上。
小雏没有放过机会,拾起斧枪高高举起,当做拍肉的用器隔着柜子奋力砸向从兵。每次爆出可怕的轰鸣声,柜子就被砸扁,醋和油与绿色的体液混在一起,散发恶臭。
破碎的柜子几乎完全贴在地板上后,小雏一只脚踩在上面,哼了一声。
棹人也踢了下碳化了的从兵的腹部,从兵各个部位分崩离析,碎成了渣。可能是棹人此刻愤怒暂时消退了,感觉自己的身体颤抖起来。
「爸、妈……诶?」
从兵已经倒下,已经没有任何可怕的事情。棹人凭着理性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单膝跪下,拼命装做镇定地向少女搭腔
「你、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爸………………妈」
「嗯?」
从少女的双唇间漏出空洞的声音,棹人贸然地做出了回应。而棹人的催促成了不好的契机,少女愣愣地张开嘴。她喉咙短短地呜咽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爸、爸……妈、妈…………爷爷…………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也对啊……抱歉,我完全……没有赶上呢」
少女好像把棹人当做了敌人开始乱动,像只受伤的野兽大叫个不停。
棹人判断她这样下去会有危险(会咬舌或者抽搐),当即把自己的手放进了她嘴里。
瞬间,少女张大双眼,咬住了棹人的手指。
「————!」
身后的小雏正要行动,被棹人一个目光制止住。对于那种对无法挽回的事情所感到的绝望(对于棹人来说,则是自己空虚的死亡),棹人深有体会。所以,棹人一边抚摸着少女的背,一边强韧着悲痛继续安慰她
「冷静下来,没事了,已经没事。我求求你,先冷静下来」
忽然,少女的身体绵软下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冷静了下来。似乎只是过度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即便如此,她依旧脱离了恐慌状态。棹人从少女嘴里拔出粘着血液与唾液的手指,擦了擦之后把手伸向少年。
少年仍是一副已死般的表情,但还是握住了棹人湿哒哒的手。棹人点点头。
这个少年既然能够抓住别人的手,那就表示还没问题。
棹人抱起少女,牵着少年的手站了起来,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没办法啊……总会有办法的吧……嗯,一定」
棹人说着模糊不清的话,一时思考起来,闭上眼睛。他再次点了点头,用于刚才截然不同的,充满决心的口吻说道
「小雏,带这些孩子去转移魔法阵,启动(回城堡),确保他们的安全之后马上回来」
「这……恕我直言,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您会有危险的!」
「我一个人无法启动转移魔法阵,不论带着这些孩子们战斗,还是置之不理去战斗都很危险……所以没时间两人一起回去。拜托了」
「……对于这对兄妹以及镇上的人来说,这的确是无比慈悲的选择。可是对于我来说,尊贵的您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身体是不死的,即便大量失血,只要意识挺住,灵魂就不会消散。不论我受多么重的伤都能够存活下去。拜托了……我已经不想再像面对诺耶那样看到有人死去了」
棹人深深地低下头。在平时安宁的时候,他曾点点滴滴地向小雏讲过诺耶的事情。那是曾经牺牲自己,保护过棹人的少年——正因为他的存在,棹人此刻才能站在这里。
小雏就像被重重打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棹人本来并没有很强烈的正义感,跟自我牺牲精神也完全沾不上边,他也知道言语之中并没有实际力量。但是,他即便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也绝不愿意再目睹那样的情景。
他再也不想目睹类似的牺牲了。
(啊……对呀。岂能让那种事情无止尽地发生下去)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没有抬起脸,垂着头对小雏说道
「你能将这些孩子的性命——当做我的生命么?」
「请抬起头来,棹人大人。恕我刚才万分失礼」
小雏猛然间单膝跪在地上。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反应,棹人十分惊讶。此时,小雏更深地低下头,话语流利地脱口而出
「我小雏没有考虑到棹人大人悲痛的觉悟,竟让棹人大人对我低头央求——我竟然鲁莽做出如此无礼之举。待事情过后,我定会自己对这无法偿还的过世施以惩罚。我马上就按照您的指示,暂时脱离——可是」
小雏猛然抬起脸,翠绿色的双眸之中映现着棹人,流露出将丈夫独自留在战场上的爱与难过。
「您让我将这些孩子的性命当做您的生命。可是,您的生命也早已是我的生命」
「小雏,这一点我本人应该否定过」
「是的,但这是只属于我的事实。棹人大人,正因为是现在,我要先说清楚。我的生命将时刻与亲爱的您相随,在失去您的那一刻,我也将于人世消失。所以,您如果心里有我,那就请相信我,不论何时都与我相互守护共同战斗便是」
「小雏」
「这才是真正的伴侣。这一点,请务必不要忘记。我此刻将遵照您的指示,离开您的身旁,您还请多加小心。来吧,你们都是乖孩子呢。欢迎」
小雏一旦作出决定,动作便非常迅速。她
像母亲一样温柔可靠地将任亮抱了起来,直直地看着棹人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飞奔而去。
「……相信你……相互守护么」
棹人轻声呢喃,垂下眉梢思考起来。但是,他又立刻摇了摇头,重新环望仓库之内。那些被扯碎、搅烂、拧坏的尸体已彻底面目全非,根本称不上是人了。想必他们经历了漫长的痛苦折磨。
棹人沉默了几秒钟,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亏你们忍耐了这么长时间,那两个孩子才能拯救。对于家人、父母之类的,我不是很懂,但我觉得,没拿孩子当挡箭牌……应该是很厉害的事情。你们安息吧……我,小雏,还有『拷问姬』会为你们报仇的」
棹人的目光在平静的愤怒之下燃烧起来,离开了仓库。
他一时停下脚步,向周围扫视。浑浊的灰色天空洒在昏暗的光线,遍布地砖与建筑上的恶心根系在光线下油量地闪耀着。在根系只见,散落着皮囊般的尸骸。
棹人看着这形同地狱的情景,扫去内心的紧张,迈出脚步准备返回宽阔的街道上。
此时,从深巷之中传来粗野的叫声。
棹人朝建筑物的狭缝中注视过去。为了不让血液供应中断,他把手指伸进手心的伤口中,将伤口扩开。流出来的血液沿着剑柄滴在口袋上。口袋里的石头微微震动起来。一直幻影之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传来维拉德好似嘲笑的声音。
(『哎呀哎呀,担负起了相当沉重的重任呢。对少只是区区从兵,大门初学乍练的你能够存活下来么?你赌什么?』)
「……我会活下来的。要是在这里都活不下去,还谈什么在伊丽莎白身边陪伴到最后一刻。而且小雏也对我那么说了,就算硬着头皮也要活下去」
(『原来如此,真是勇敢、悲壮,却又相当愚蠢的决心呢。那就不需要争辩了,我也赌你会存活下来吧』)
「你赌什么赌,你什么筹码都拿不出来吧」
(『这说话的未免太古板,太冷淡了吧。你就给已死之人来点娱乐吧,即便能让心情舒畅也是好的——我很讨厌输,你可千万别惹我不开心喔?』)
幻影之手随着近似威胁的话语轻轻离开了棹人的肩膀。棹人啧了下舌,飞奔起来。
他穿过稀疏的建筑,来到通往山侧面的一条道路。这里是与为建筑(住宿场所、公共设施与权重人士的家)开辟出来用砖铺设的斜坡不同,只在裸露的岩石表面铺的木制通道。看来是通向远远远方入海口的近道。
可能这条路是只为当地人修建的,没有设扶手,但所用木材十分坚固,路也很宽,因此十分稳定。只是普普通通走在上面应该不会有危险,但一只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拿着斧头,还倒退着走的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在这条路上,就有这么一个满面胡须的男人一边威慑着准备追上去的几只从兵,一边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声。
面对正在袭击男人与婴儿从兵总数(一共五具),棹人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开什么玩笑啊,这数量用火焰剑根本摆不平吧!)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一上来就不走运啊。我觉得视而不见逃之夭夭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哼,不过那样的话,刚才的堵赌注要暂且保留了呢。虽然你死我会很开心,但也会觉得很可惜呢』)
维拉德兴致索然地说道。棹人一边咋舌一边止步,拼命地开动脑经。
(就算剑不能用,也能够具现出火焰。但要说能不能放出干掉五只的火力的话……还真没准头。奇袭若是失败便会遭到围攻……有效的手段是……)
在棹人思考的时候,从兵向前方身处藤蔓。胡子男更加激烈地挥舞斧头(可能之前都是这么应付过来的),勉勉强强将藤蔓弹开。但是,他的脚快要踏空了。
再这样下去,又将有人死去。占据脑内的负面感情凌驾于充满身体的紧张之上,棹人在逼近极限的愤怒下头脑反而获得清醒,突然想到了一个方法。
与此同时,棹人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喂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这边!看我!」
从兵抬起了头,胡子男也朝棹人看去。维拉德吃惊地说道
(『哎呀呀,你这究竟要干嘛?』)
「吵死了,闭嘴!」
趁着那些从兵停下来的一瞬间(犹豫是攻击男人还是攻击棹人),棹人在脑内怒斥维拉德,并冲向危险的中心。他将螺旋状的红宝石端部刺进自己喉咙。经魔法延展薄化的宝石如剃刀般锋利。
棹人沿自己脖子划了一拳,鲜血向四周飞溅,打湿了那些从兵。
然后,棹人幻想将喉咙上的痛苦传播到血液之上,大喊起来
「烧吧!」
血液转化为火焰,从兵熊熊燃烧。维拉德开心地爆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伤害自己可谓愚蠢,但确实非常有效。你是个脑子比我想象中还要灵活的愚蠢之人呢!』)
棹人被烦得皱紧眉头,但一记鞭腿将燃烧的从兵踢下山崖。
胡子男也反应过来,把斧头砍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只背上。看到那一只也顺利地坠崖后,棹人用剑刺向烧得不是很旺的一只。
不久,周围只剩下烧焦的从兵尸体。
「总算是……摆平了」
棹人脖子流着血,抵抗不住眩晕感当场跪了下去。胡子男连忙跑了上去,重新抱好哭喊的小宝宝,向棹人喊道
「你、你……不要紧吧,喂!」
「嗯……我没事。这么点失血,不至于魂飞魄散」
「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你……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挚友女儿的恩人!我一个人肯定保护不了她。你……这么年轻……谢谢」
男人粗暴地抓起棹人的手上下挥动,但又连忙停了下来。他似乎发现棹人手上有道深深的伤口。他吃惊地睁大双眼,说道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棹人根本没有去听。激烈的金属声犹如雷鸣般在两人头上响起。棹人就像听到呼喊一般,抬头向山的高处望去。在曾是教会支部的地方,数以百计的锁链闪耀光芒。
此时,棹人眼中闪过明确的憧憬。他就像小孩子歌颂英雄似地——以那样的口吻,呼喊她的名字。
「————伊丽莎白」
制裁恶魔的美丽女性,现在正站在巨花前面。
花的根部(最大的一根)被打上了生锈的钉子。伊丽莎白站在钉头之上,拘束装的饰布随风飞扬。
巨花的本体被锁链层层束缚,花瓣中心的嘴唇被牢固的铁环碾碎,连心脏也吐不出来,一味地颤抖着。
花从喉咙深处挤出野兽般的低吼声。伊丽莎白的乌黑秀发在风压中飘逸翻飞,但她的表情丝毫未变。她对那双红眼睛盯着丑陋的花,轻声细语。
「对别人的折磨、剥夺、杀戮,最终也将返还到自己身上,不觉得很讽刺么?」
「伊丽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心急,『大伯爵』,就由我『拷问姬』为你降下,与你生存状态相符的死亡与惩罚吧」
伊丽莎白像骑士一样在面前将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
花似乎对无法抗拒的死之预感害怕了,花瓣向花托内侧蠕动,将种子连同好似唾液的蜜汁一并吐出。种子几乎绝大部分被锁链弹开,有几颗在粘液的帮助下滑溜溜地挣脱了铁环,化作炮弹逼近伊丽莎白。但在命中之前,伊丽莎白便高高跃起,优雅地在半空中飞舞,撕裂天空般挥舞长剑。
「『花衣魔的鼠笼』!」
黑暗的漩涡与红色花瓣渲染灰色的云彩。天空渐渐变成可怕的颜色,同时红与黑向中心收束,某种东西随着咻咻咻咻咻咻咻的脱线声音从那里掉落下来。
一个圆形的铁笼哐地一声罩在了花上,老鼠像下雨一样纷纷掉在周围。
面对出乎意料的可笑情景,棹人不禁纳闷地歪起脑袋。
「……老鼠?」
大量的老鼠一边发出吱吱的声音一边在周围乱窜。其中有的在啃食掉落的种子,那圆圆的眼睛就像在说「好好吃」一样上要着光辉。但是,那些老鼠都不是特别大,似乎无害。正当棹人这么以为的时候,笛声高高吹响。
只见伊丽莎白坐在铁笼上,正垂着银色的横笛。只看此刻她表情安宁地敛目运着手指的样子,感觉就像一位深闺尤物。
(她还有那种特技么……可是,她是怎么学会的?)
就在棹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那些老鼠齐刷刷地抬起脸,鼻子嗅了起来。它们配合悠扬的旋律,竖着尾巴在树根上吱吱吱地排成一列开始奔跑。在它们抵达的铁笼侧边,有一个心形的小门。老鼠们精神饱满地冲进笼子,活像一帮小孩子争先恐后地跑进圆形屋顶的剧院。
老鼠全部进去之后,门被关上,然后嗙嗙两声被两块铁板打了个×封了起来。
「表演开始吧!」
伊丽莎白旋转长笛,长笛变成了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她用剑尖敲了敲笼子,表面上
轰地一下变成了红色的花海。伊丽莎白又敲了敲笼子,那些鲜花就像蛋糕上的蜡烛一样开始燃烧。
伊丽莎白耸了耸肩,站起身来,从笼子上面又回到了钉头上。
最开始很安静,笼子上的话平静地一直燃烧着。但过了一会儿,笼子里变得吵闹起来。此时,棹人这才终于察觉到花衣魔的拷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同时不寒而栗。
(热量会顺着笼子传递)
老鼠们难以忍受头上逼近的热量,开始向下逃窜。
它们咬破花瓣,进入花的内侧。
这花全部都是——由『大伯爵』的肉构成的。
笼子里传来惨叫声。老鼠不断向下啃咬着花,小小的嘴巴撕裂花瓣,撕裂花托,撕裂花茎。『大伯爵』痛苦不已,腐烂的蜜汁从内侧不断溢出。但忽然间,从那里冒出了本不该有的东西。
那是一个全裸的初老男性。
全身沾满蜜汁的他似乎就是『大伯爵』原本的姿态。他虽然遵照『大王』的命令让恶魔融合的身体膨胀了起来,将真正的本体隐藏在花的最深处。他的脖子上扎着针。即便如此,这个初老的男人很感激似地看着从异形恢复原状的身体,眨了眨浑浊的眼睛。他正准备感谢伊丽莎白,老鼠便像雨一样落在他全身。
「————啊?」
「我说啊,『大伯爵』,这可是拷问。你已经没救了,等待你的只有痛苦死去」
听到那温柔的规劝,大伯爵的眼睛染上惊愕之色。此时,老鼠向男人的肩膀、耳朵、鼻子咬了下去,在他的身体上纷纷开出一个个的窟窿,向肉里掘进。
他疯狂地抓起老鼠扔掉,然而面对如此数量却只是杯水车型。
纷纷落下来的老鼠,把男人的身体当做奶酪块似地啃咬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
『大伯爵』的惨叫变成了浑浊不清的单音,剧痛开始令他疯狂地跳舞。他的尿、血还有碎肉纷纷掉在脚下的密至之中。但是,伊丽莎白对他可怜的样子不会投去丝毫怜悯。
正如所宣布的那样,他没救了。
最终,『大伯爵』颓然倒地。
几只老鼠钻进了他毫无防备的肚子里。一只挖掉了他的眼珠,另一只钻进了头颅里头。老鼠们将『大伯爵』的本体和话全部吃完后,忘记了当初的目的,捧着饱饱的肚子开始打滚。此时,黑色羽毛哗地散开。
遍布整个城镇的根系也全部变成了羽毛,徘徊其中的从兵(失去主人的恶魔之力,自行崩溃了)纷纷倒下。
海边小镇就像下起了反季节的雪,黑色的羽毛开始下落。
站在黑羽之雨的女人,是那么的壮烈、可怕、美丽。
胡子男反复地揉眼睛。在他身旁的棹人目光从伊丽莎白身上移开,扫视周围。看到死掉的从兵化成了粉末,他笑逐颜开——然被眼角看的情景又让他敛去了笑容。
就在棹人让自己充满紧张感的时候,胡子男呆呆地嘀咕起来
「这、这究竟……咦?刚才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你快带这孩子跑去教会支部的旧址去!恶魔已经死了,陆上应该安全了。尽量往高的地方跑,赶快!」
「可是,你要怎么办……流了这么多血」
「别问了,去!还不快去!」
棹人一边忍受着还在持续的眩晕,一边站起身来,怒视发红腐朽的大海。
可能是知道『大伯爵』死了,又或者是受『大王』事先安排,漂浮着大量死尸的大海发生了变化。棹人一脸严肃地说
「海啸……就要来了」
红色的波浪缓缓地拍打着。
位于中心的肉色水母——『大公爵』正在冷笑。
***
「喂,伊丽莎白!看到海面了么,要怎么办!」
「棹人大人,伊丽莎白大人,两位没事吧!」
「真亏你能找到这里来啊,小雏!那两孩子呢?」
「用催眠的花香让他们平静下来了。我是循着棹人大人血的气味找到这里的!心爱的棹人大人的血芳香四溢呢」
「用血的气味来知道……不知道这究竟是方便还是可怕……」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棹人大人,伤,伤增加了!可恶的恶魔下地狱吧不可饶恕!去死两千次吧!有坟墓的话我一定掘了鞭尸!」
「你们冷静点。余本来就头痛,再闹要更痛了」
伊丽莎白面对吵闹的棹人和小雏,无奈地扶住额头。
三人面前已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东西,只有变成放入尸体的浓汤的一片赤海。
向海面延伸的海角之上有座灯塔,三人现在正聚集在这座灯塔之中。
这座纯白色的石制建筑,一楼供灯塔看守者居住,二楼是燃料仓库,圆形的屋顶上放着为了火焰长期不灭的灯架。在塔中环绕的螺旋楼梯之上堆满了贝壳与色彩斑斓的花砖,在火炬旁边还挂着流血泪的圣女像。
从装饰性很强这点判断,这座灯塔应该是这座小镇的象征性建筑之一。
棹人看到伊丽莎白离开巨花残骸向那边转移,于是也连忙赶到了这里。没过多久,小雏也冲了进来。
两人非常混乱,吵个不停。在无止尽的吵闹之中,伊丽莎白看着大海的变化。海面正慢慢倒退,被吸入水母之中。水母每吸一口,半透明的身体就会进一步超越极限地膨胀起来。
「哼……这……」
伊丽莎白交抱双臂。从她纤细的手腕到肩膀,以及毫无防备暴露在外的腋窝,雪白的肌肤之上的红色纹样都比同『大伯爵』战斗前颜色更加显眼。
「足以引发天变地异的恶魔并未降临,那果然不是通过地壳变动来引发海啸呢。那个烂水母——『大公爵』正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吸饱水,然后猛地喷出来」
「有什么对策么?」
「抢在那家伙动手前杀掉的话,溢出的海水虽然多少回掀起一些波浪,但能把灾害控制在很小的范畴。但若是让它按计划吐出来的话,能把这座小镇彻底吞没吧」
「既然如此,就更得赶紧杀了那家伙」
「可这里有问题。水母离我们非常远,而能够靠近它的船都以腐坏。没办法靠近直接攻击,用长枪与发射机来串刺的话,也会因距离过远使得威力大打折扣,凭余现在魔力很可能会被弹开。既然如此,最有效的就是动物刑了吧」
伊丽莎白打了个响指,漆黑之暗与红色花瓣在半空中卷起漩涡,收束之后瞬间爆开。随后,一只美丽的大乌鸦张开翅膀。这只目光聪明阴鸷的鸟,毕恭毕敬地停在了伊丽莎白手臂上的金具上。
「用这个能够实实在在地造成损伤,但不能立刻生效。虽然利用数量能够变化成立即致命的形态,但我能够使用的魔力不够这么做……这纹样真讨厌啊。好了,该怎么办呢」
伊丽莎白轻轻咬住嘴唇,而此时潮水依旧在缓缓退去,水母逐渐膨胀。
小雏用那双翠绿色的双眸盯着大海,说道
「恕我冒昧,是否应该暂且退回城堡?镇上的居民大部分已经完成了避难,建筑物就算被冲走破坏,也不会伤害人命。而且瓦砾还可以当做立足点。现在暂且撤退,待回来之后以于我们更有利的条件便可再战」
「余也很想这么做,但放任一座城市被摧毁的灾害不做行动的话,会被当做对教会的反叛吧。这就是被戴上加锁的狗身不由己的地方呢。真是麻烦」
棹人低下头,回味伊丽莎白和小雏的对话。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教会的做法对『拷问姬』非常不公。但棹人其实也反对逃跑。
(我们现在要是逃了,虽然灾害并不严重,但还是会出现牺牲者吧)
尽管告诉刚才的男人逃到高处去,但应该还有很多无法避难的人,而且应该还有无法动弹的受伤者。可是,即便棹人也看得出伊丽莎白的魔力明显减少了,没办法逞强。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快思考,我究竟有什么能做的?)
——还是说,我依旧那么无力,什么也做不了么。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大海在响。
随着那个声音,棹人感到有种鼓膜绷紧的错觉。所有声音渐渐远去。周围的变化并非精神性的调节所引起,一部分原因在于失血过多造成的意识模糊。从脖子上流出来,打湿衣服和皮肤的血,感觉烫得不正常。
棹人自然而然地将意识转向这股不舒服的火热。好似火焰爬遍全身般的灼热也到达了口袋里的势头,开始点燃里面的蓝玫瑰。就在棹人萌生这种错觉的一刻,喜欢的手再次放在了棹人肩头。这一次,这只手拥有明确的重量与冰冷。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我心爱的后继者』)
那拥有蜜糖般甘美音色的呢喃,滑入棹人耳中。
响起打响指的声音。
回过神来,棹人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之中,眼前摆着一张用野兽骨头组成,披着毛皮的豪华椅子。维拉德以王者般的狂妄态度坐在上面,抚摸着
扶手上的头骨。
他站起身来,散发着贵族气质的风衣下随之摇晃,随着鞋底踏在地上的声音走向棹人,亲切却不失威严地讲道
『正因为是现在,所以继续讲座吧。我应该对你说过,以自己的痛苦为支撑点来燃烧体内的魔力,这种方法所能使用的魔法是十分有限的,从他人的痛苦中直接提炼魔力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所以,去吃恶魔肉吧——由你来召唤恶魔吧』
维拉德看着棹人,想要确认他对这话的反应。但是,棹人没有回答。维拉德耸了耸肩,再次迈出脚步。
他像指挥家一样挥舞白手套包裹的手。
『突然对你这么说,你也很难有感觉吧。所以,我想给你个尝试的机会。不管怎么说,我基本上算是你的师父呢。这样照顾你是理所应当的』
「……」
『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就算没有缔结契约,「他」依然是如同我半身般相处过的同伴。对于因我的死回到高次元的存在,摸摸尾巴的要领还是存在的。恶魔会为人的痛苦感到喜悦。你通过「他」,即便只是将从之前到现在感受到的痛苦转换为魔力,也会发生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来吧,这是真正的应用篇!』
维拉德止步,响亮地拍了下手,以丝毫不认为会被拒绝的态度重新转向棹人,以浮夸的口吻说道
『现在,你将迈出伟大的第一步!』
「——————你一直叽里咕噜地吵死了啊,维拉德」
在黑暗中,棹人说出第一句话的声音空虚而低沉。
棹人就像看着敌人一样,用壮烈的目光向维拉德看去。维拉德露出从容不迫的笑容,就像在问「怎么了」似地外起了脑袋。
当然,棹人早已在心中决定了答案,上前一步。
棹人感觉看到了不知在哪里为自己祈福的少年。少年就像在问「这样好么」,用又像担心又像指责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知道啊,诺耶……这么做是错的)
棹人明知如此,却还是开口这样说
「既然有方法就赶快告诉我。就算是为了今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回答真是太棒了!』
瞬间,维拉德将伸出的手插进了棹人体内——灵魂之中。
棹人感到一只手伸进了自己腹中,在感到剧痛的同时,蓝色花瓣与漆黑之暗卷起漩涡。
眼球内侧放射出不祥之光,强烈的野兽气味充斥鼻腔,低吼声在鼓膜深处响起,上等的皮毛拂过腿部。整个身体能够通过地面与空气的震动捕捉到狗在周围跳来跳去的脚步声。
在最后,棹人在脸的附近感觉到散发着铁锈味道的潮湿气息。
(在嗅我的气味?)
最上等的猎犬正在确认站在眼前的人……确认你那是人,还是碎肉。
——————————然后
『恭喜,第一场考验合格了』
回过神来,黑暗之中已经没有维拉德的身影。在棹人的眼前,半空中无缘无故地垂着一只黑色的狗尾。
棹人呆呆地举起手,用聚集在上面的痛苦(不只是自己的痛苦,还有用魔法对从兵施加的痛苦一并),紧紧抓住了那条尾巴。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近似人的笑声回荡起来。
瞬息间,棹人睁开眼睛。
***
「————咦?」
醒过来后,棹人回到了现实之中的灯塔屋顶之上。
在他眼前依旧是一片红色的大海。潮水的位置几乎没有变化,看来并没有经过多长时间。伊丽莎白和小雏都正表情严肃继续讨论。
「那么,就将动物刑与发射器同时展开」
「虽然收效难以保证,但应该是最好的……就算不一定成功,也只能试试了」
棹人眨了眨眼睛,确认眼前伊丽莎白的身影。她体内的压力确实很多,但那犹如带刺玫瑰般的黑暗之美依旧如故。
(清清楚楚『看到』后,感觉那魔力的量的确是平时的我所不可比拟的呢……不愧是的『拷问姬』。那么,我……)
棹人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在上面明确地残留着黑狗尾巴的顺滑触感。而且继续留着血的伤口之上沾满了黑毛。
(原来如此……那果然不是梦)
棹人皱紧眉头,以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为中心,确认在体内新卷起的魔力的量。他结束完如从把手伸进水里侧深度的测量后,点点头。
(嗯,这样的话能行呢)
棹人默默靠近伊丽莎白,碰了下停在她手臂上的大乌鸦,像逗鸟一样抚摸它美丽的羽毛。血粘在羽毛上,从手中长出的狗毛与翅膀交缠在一起。随即,乌鸦的背骨开始轧轧作响,在粗暴的魔力介入之下渐渐变形。
「嗯?…………什!」
伊丽莎白猛地抬起脸。她目睹乌鸦的变化,一时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当她诧异地向棹人看去之后,目光之中渐渐浮现理解与愤怒的颜色。
「棹人,你这家伙!」
伊丽莎白如离弦之箭伸出手臂,抓住了棹人的胸口。
而这个时候,乌鸦仍在继续变化。纯黑的眼睛一下子燃起了地狱之火,小而尖的脸丑陋地蠕动起来,变成猎犬的样子。最后,乌鸦变成了『石像鬼』一样有着野兽的头与身体与鸟类翅膀的东西。但是,变化的方向渐渐稳定下来,之后只留下拥有巨大翅膀与残暴钩爪子,比原本大上好几倍的巨大乌鸦。
这个好似乌鸦之王的东西,乃是无与伦比的生物。
乌鸦自豪地拍动翅膀,但伊丽莎白气得直发抖。棹人被她拽起来,脚尖略微离开了地面。伊丽莎白激动地吼了过去
「你做什么!那力量怎么回事!你在哪里得到的!」
「伊丽莎白……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能再造三只出来么?以我的技术、虽然能够注入魔力来增强,但制造不了——」
「蠢货!『那』是不能碰的东西!你怎么蠢到这个地步!」
「我还、没有弄到手、这只是个、『测试』」
「你开什么玩笑……维拉德应该已经死了!可是为什么……」
「伊丽莎、白……有话待会再说。现在重要的、是乌鸦。这样下去,你我处境都有危险」
棹人淡漠地晓之以理。面对棹人镇定(在某种意义上十分疯狂)的样子,伊丽莎白咬牙切齿,但还是粗鲁地往前一推,放开了棹人。
棹人咳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也对呢……我也觉得她肯定会生气)
包括她的反应,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事到如今,已经没有理由害怕了。此时,他感觉到一个眼神,向身旁看去。不知为什么,小雏正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棹人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对她轻松地挥了挥手。
棹人再次露出认真的目光向伊丽莎白看去。伊丽莎白的表情在愤怒之下扭曲着,啧了下舌。可是,尽管表情看上去愤恨不已,但还是让黑暗与花瓣再一次卷起来。
「听好了,事情完后要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要敢隐瞒就螺丝伺候」
她一边吼一边一只一只地制造出乌鸦。棹人一边表示就算不用刑讯也会交代,一边像洗礼者一般抚摸乌鸦的背。
最后,四只王者般的巨型乌鸦完成了。
「————『四鸦鸟葬』」
伊丽莎白一声令下,四只乌鸦绘着圆形非常天空,拍打着乌鸦所不可能有强健翅膀,飞越大海逼近水母。
四只乌鸦在水母半透明的肉体上分散停下,抓住水母的肉并直接朝四个方向飞去。
被提起的表皮破裂开,体液与海水漏了出来。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水母发出苦闷的叫声,扭动起来。但是,即便被拉扯到极限的肉开始破裂,乌鸦仍完全不打算停下。水母流出体液与海水,最后像花瓣一样裂成四瓣。
腐败的巨大肉片无力地掉落在海面上。
与此同时,被吐出的海水以凶猛的势头逼近灯塔。
「抓紧了!自己保护好自己!」
伊丽莎白大声一喊,三个人行动起来。
从水母身体溢出的海水所引发的海浪高度,已经超过了灯塔。若是常人,必定会在这股威力之下无助地被吞噬进去,冲走。
三人抓住稳稳固定住的圣女像,用自己的魔力进行辅助,保持住姿势。像血液一样的水携带着无数生物的尸体汹涌地冲过周围。
(总觉得,这种威力顶多只会吞没海岸线的部分建筑!)
就在棹人拼命地保持住呼吸,放下心来的时候……与一只鱼对上了视线。
仔细一看,那是只鱼却又不是鱼。一张充满威严的男人脸完美地逆着水流,盯着棹人他们。
在肥硕的鱼身之上,长着人的脸。
那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生气。那脏兮兮的厚厚嘴唇,突然张开……
噗地……人脸鱼吐出了
心脏。
「——————————咦」
某段情景在棹人脑中重现。
『大伯爵』的花里面有一个赤裸的男人。『大伯爵』将本体藏在了花瓣的深处。但是,在『大公爵』的水母破碎的遗骸之上并未见到类似的东西。
假如『大王』让『大公爵』的本体也进行变形,命令其吐出心脏——
然后,假如『大伯爵』与『大公爵』的夸张全都是陷阱——
「伊丽莎白!」
心脏爆裂,上百只手越过浪涛,在水中泅泳。红色的手臂抓住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失去了了力量。棹人当即抓住快要被水冲走的她的腰,但自己的手也松开了圣女像。
「棹人大人!」
小雏发挥出惊人的反应力与握力,单手抓住了棹人的衣襟。
没过一会儿,奔流就过去了。屋顶上残留下大量的死鱼与红色的积水。棹人瘫坐在地上,摇晃伊丽莎白绵软无力的身体。小雏也一边启动体内的排水装置,一边在旁边跪下。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喂、振作一点!」
「伊丽莎白大人,请回答,伊丽莎白大人!」
伊丽莎白没有回应。如英雄般战斗过的女人,没有回应两人的呼喊。
棹人抬起脸,撩起打湿的留海,向海那边看去。水母那即便撕裂也没有崩溃的身体,现在渐渐变成了黑色羽毛。不久,残骸大规模崩溃,翩翩散落在红色的海洋之上,波浪间燃起蓝色的火焰。
『大伯爵』与『大公爵』的讨伐结束了。
可是这场对决,是棹人他们输了。
小雏 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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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人偶,女仆。将棹人视为主人与恋人。典型的病娇,为了棹人的幸福能够甘之如饴地,进一步说是很想为棹人去死,属于充满献身情结的类型,所以几乎不会对棹人本人造成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