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人与维拉德静静地交换眼神。维拉德脸上绽放着欢喜不已的表情,缓缓地眯起红色的眼睛,轻轻点头之后站了起来。
维拉德打了个响指,让兽骨组成的椅子消失,随后石制的房间里变得空无一物。
他从头到脚地对棹人打量一番,忽然在那美丽的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
『原来如此,真不错。你已经有站在掠夺一方的觉悟了么』
「不,那种觉悟一丁点也没有」
棹人满不在乎地答道,这让维拉德眉毛跳了一下。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钟。
维拉德现在的表情,表达着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是,棹人淡然地顶住了他的目光。维拉德交抱双臂,不开心地说道
『你已经通过了最初的考验。恭喜,你并不是「碎肉」。「皇帝」已经认可你为候选的契约者。虽然说是测试,但那个时候你很有可能被「皇帝」咬死吃掉呢。不管怎么说,他是测试千人就会吃掉千人的野兽。可喜的是,你如我所料地得到了他的喜欢』
「嗯,我也隐约感觉到了。你对我安全缔结契约反倒感到吃惊」
『但是,你虽然渴望缔结契约,但不愿意站在掠夺的一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半吊子的欲望,最终会招致你自己粉身碎骨。你若不挺胸抬头地胸怀「暴君」所应有的「资格」,很可能是无法缔结契约的』
「哎,我想也是。但我并不想在跟恶魔缔结契约后去折磨别人。这我坚决不想那么做」
棹人固执地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那么做的话就会沦为生前对自己施虐的父亲同一类人。他可不想跟吃掉诺耶的蜘蛛为伍。他渴望复仇的心曾非常强烈,甚至不惜沦为施虐的一方,但他现在已经对父亲的阴影,他的心里已经不存在那个选项。棹人自己不会容许施虐的行为。
听到棹人这番话,维拉德皱紧眉头。
『恶魔追求人的痛苦,并将其还原为力量。你不想对别人进行掠夺,那你要怎么跟「大王」战斗?你若只缔结契约而不去获得力量,你依旧只是个包袱。不弄脏自己的手,怎么可能向恶魔还以颜色?』
「嗯,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是这么想的——能听我说说么?」
然后,棹人开始向维拉德陈述自己想到的方法。
维拉德默默地听着他说,最后愉快地笑了起来,吃惊地扬起了头。他的眼神虽然看上去非常不悦,但又觉得这种情况很有意思,显得十分复杂。
棹人完全讲完后,等待维拉德的评价。
「——这就是我的想法,你觉得可行么?」
『可行————但这个主意非常疯狂。真没想到你是脑子如此灵活的愚蠢之徒。实在是,实在是太愚蠢了,我都对你感到佩服了』
维拉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用那对红色的眼睛审视棹人。
棹人也静静地回望维拉德,他的目光之中没有半点异想天开的样子(正因如此才显得疯狂),只有坚定的意志。维拉德看清了之后,开口说道
『我可以问个问题么?』
「嗯——问吧」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这是个简单直接的提问。棹人不解地微微歪起脑袋。维拉德竖起食指,重复了一遍
『你如果想逃,大可带着金银财宝溜之大吉,而且你还能让人偶当你的护卫与伴侣陪伴在你身边。人生时很短暂的,在逍遥的逃亡生活度过应该没什么不好。伊丽莎白在某种含义上就算咎由自取。她化身「拷问姬」与恶魔战斗,被人类逮到之后,下场非常明显。她那恶魔般的所作所为,本来与你这个异世界人毫无关系——然而,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那家伙是我的英雄」
棹人明确地将以前所即所得出的答案给了出来。维拉德大概并不明白救星是什么意思,但并没有要求棹人解释。因为棹人心中的憧憬,已经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
与此同时,棹人也明白了一件事。伊丽莎白救他,终归只是一时兴起的任性罢了。棹人感觉这很不讲理,曾经渴望回归死亡。因此,他曾对伊丽莎白说过,如果自己有危险就会逃进教会寻求避难,不想跟她一起下地狱。
但是……即便如此……
伊丽莎白的任性妄为,创造了一个温暖的奇迹。让他在没有英雄的世界里,感受到了英雄的存在,在没有神明的世界里体会到了神明的存在。
「若是为了她,我甘愿承受比死更加痛苦的折磨。仅此而已」
给除了恐惧与痛苦一无所有的他带来崭新的生活,其价值就是如此巨大。为了让创造这个奇迹的人活下去,棹人愿意这么去做。
「为了我,伊丽莎白·蕾·珐缪不能从这个世上消失」
在伊丽莎白·蕾·珐缪鲜血淋漓的一生中,时刻有一位愚钝的仆人陪伴左右。
棹人约定过要以这种方式生存下去,不容反悔。
「我不后悔——就算我有多么后悔,我现在也不会承认」
『因憧憬而自我毁灭,自希望遁入黑暗,为了战斗而选择痛苦么……年轻气盛啊』
维拉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感叹般摇了摇头,谈后捂住脸。从他手指缝中,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辉,嘴唇像裂开一样丑陋地笑着。
『此乃自我陶醉的傲慢』
维拉德响亮地拍了下手。
在他周围汹涌地刮起携带野兽臭味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数以千计的野兽嚎叫。那高亢却又低沉的声音,如乐团般开始奏响旋律。
维拉德的手之间飞射出蓝色花瓣与漆黑之暗,他的手掌被割得稀碎,大量的血液黏糊糊地滴在地板上。棹人眯起眼睛,确认那血液的本来面目。那并不是真正的血液,而是从石头中泌出的,维拉德的魔力。那魔力像活的一样在他脚下蠕动,开始描绘出复杂的召唤魔法阵。他的手受了深得露出骨头的伤,却哄笑起来。
『好吧,吾之后继者!就让我看看,你这悲壮的觉悟,愚蠢的决意,疯狂的判断,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乃已死之身,就让我们赌一赌,你究竟能够贯彻自我,还是会堕落为我的后继者吧!啊,哪一种结局都太有趣了!』
红色的血瞬间变色,化作苍炎熊熊燃烧。召唤魔法阵上的文字相互融合,从圆的中心伸出一根长针与一根短针,但是,这两根针还未重合。
维拉德将满是鲜血的手伸向棹人,以如同诱惑一般轻快地口吻说道
『来吧,黑魔法会伴随痛苦,恶魔之力需要痛苦!展示你的觉悟吧!』
棹人轻轻地执起那只血淋淋的手。
瞬息之间,不久前的情景在他眼前发生闪回。
小雏包裹住棹人受伤的手,一边流泪一边微笑。
他握紧那只手,后又放开,低声细语
「对不起——小雏」
他将手放在维拉德的手上。
那只左手————手腕以下的部分被完全切了下来,断面之中喷出大量的血液。维拉德开心地笑起来。棹人咬紧牙关没有叫出来。
他将如注的血液注入魔法阵,向魔法文字中灌入新的魔力。钟的长针与短针发出声音,重合在一起。野兽们发出高昂的咆哮。
不知从哪儿响起门打开的声音。
不能造访人世之物的笼锁,暂时被打开。一只无与伦比的猎犬沿着曾走过一次的道路,在全世界野兽们的赞誉声中飞奔而来。
雄健的脚步声传入棹人的耳朵,潮湿的呼吸拂过棹人的鼻子。
维拉德放开了棹人的断手,断手消失在从魔法阵中出现的野兽口中。最上等的猎犬全身毛皮乌黑发亮,轻盈地跃上空中。然后,发出酷似人类笑声的声音。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那个声音,听上去与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维拉德——————————————————————————————————————————!』
『皇帝』愤怒的咆哮充斥现场。
眼睛和嘴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猎犬,毫不犹豫地朝维拉德·蕾·珐缪张开大嘴。那牙齿无情地贯穿了维拉德的身体,然而维拉德依旧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抱歉啊「皇帝」,我已经没有实体了。其实你也知道这具身体不过是幻影吧。哼——如此想来,死了也不尽然是坏事呢』
『汝这死于吾视线之外的碎肉,少开玩笑了。汝令吾「皇帝」颜面扫地,给猎犬的荣耀抹黑,汝以为吾能宽恕汝么,维拉德——「脑子里养着地狱」的男人啊。汝拒绝与吾融合,吾也认可了。因为汝不愿沦为人类之流的脆弱生物呢。可是,傲慢的魔法师竟然死得那么窝囊,汝就不知羞耻么!』
『翻旧账也无济于事,你有牢骚能不能跟以前的「我」去说?现在的我道歉可以,可让我负起责任就算了吧』
「喂……维拉德」
『怎么了,我的后继者?』
「『皇帝』说话了?」
棹人惊异地问道
。他之能从那声音听到酷似人类哄笑的吼声,没想到恶魔能使用人类的语言。但仔细一听,发觉那语言并非是实际传到耳朵里的。『皇帝』的声音只在棹人脑内回响。
『啊,当然能说了。不过更准确地来说,是将话语直接传递到契约对象脑内。除了他之外,「大王」「王」「大君主」「君主」也都能说人话。不过「君主」基本很诡异呢』
「令人吃惊……『恶魔』的思维与人类相近么?」
『不,在召唤前,存在于高次元的恶魔并没有与人相同的思维,也不能使用语言,甚至不具备感觉。在高等恶魔降临现世时,会对其召唤者进行参照,将自己降格为仅能与「纯粹的邪恶灵魂」意识想通的存在。如若不然,人类就连他们是否存在都无法理解』
「……参照召唤者,改变自身的存在么?」
『没错。现在的「皇帝」也是我召唤出来的,因此受我很大影响。那份高傲,也是由于我的缘故吧。其他没被召唤的恶魔(拥有与神抗衡的力量的)应该具备着不必自降身份,也能强制让全世界的生物理解自己的,傲慢的睿智与辞藻吧……不过能够召唤他们的人,大概今后两千年都……哎呀』
此时,『皇帝』再次张开大嘴,撕碎了维拉德的身体。维拉德的幻影短暂晃动,马上又恢复原状,耸耸肩。即便如此,『皇帝』依旧没有停止攻击。
看来『皇帝』现在非常愤怒。
『你就放过我吧。我的死并不会让你的强大遭到质疑,而且这跟现在的我没有关系……哎呀,火上浇油了么』
『皇帝』的牙齿一次又一次袭击维拉德。棹人思考起维拉德与『皇帝』的败北。
『皇帝』拥有着碾压伊丽莎白与小雏的强大力量,但由于其契约者维拉德死亡,导致它丧失了现身现世的媒介,在牵连之下最终消散。维拉德曾说过,『他』的身上也拥有着最高级猎犬的自豪。所以维拉德的死,就成为了对『皇帝』的愚弄。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汝这脆弱的生物!不可饶恕,维拉德!』
『皇帝』怒得发狂。但棹人弄清楚他能使用人类语言后,稍微解除了紧张感。对方虽然是恶魔,但似乎并非完全不能沟通。
此时,『皇帝』好像读出了棹人的想法,抬起头来向棹人看去。与其他丑陋诡异的恶魔所处不同次元的生物的目光,穿透了棹人。
浓重的『死亡』气息,让棹人感到内脏发寒。
『皇帝』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汝是之前握住吾之尾巴的人吧。汝有着虚伪的身体,魔女的血液,人类的心灵,杂碎的灵魂——不过有意思,很有意思。汝之形态十分扭曲。嗯,不错,很不错』
『是吧,「皇帝」?你从不挑剔,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维拉德想唱歌一样发出欢喜的声音。他走到黑犬身边,亲切地将幻影之手放在棹人肩头,优雅地向『皇帝』示意棹人,催促『皇帝』
『那就进行「测试仪式」吧』
黑犬没有回应。维拉德无言地哼了一声。
在下一刻,『皇帝』以堪称优美的,毫无多余的动作逼近棹人,露出燃烧着苍炎,但与普通的狗惊人相似的腥臭口腔。
(——————咦?)
下一刻,黑犬的嘴无情地咬碎了棹人的身体。
***
痛。
非常痛。
棹人脑子里只留下了痛觉。他的下半身正被黑犬的牙齿撕碎。在他脑袋上面,维拉德以困惑的口吻说了什么
『哎呀?这可麻烦了呢。你不喜欢么?不过,突然这样未免太残忍了吧……哎,没想到在正式开始之前就会迎来结束呢。真是太不够尽兴了呢』
在维拉德的脚下,棹人正不住地抽搐着。他每抽搐一下,破碎的肠子里就会调出脏东西,跟血液一同在地板上扑来。照理来说,如此之大的出血量已经足以令棹人的灵魂消散,但可能有正在召唤『皇帝』,成为媒介的他的灵魂被黑狗的毛缠住,继续留在了下来。
在身处生与死之间的恐惧之下,棹人想要大叫。然而空气从腹腔漏光,根本发不出声音。
「啊——…………啊————……唔————……」
『哎,没办法。这也算得上稳妥的落幕吧。赌局虽然赢了,然弄得心情不愉快,输在了现实中呢。只怪他的运气与实力都不够,仅此而已』
维拉德装腔作势地耸耸肩,身体从脚尖开始化作黑色羽毛与蓝色花瓣。他似乎轻易放弃通过棹人的魔力继续显现。他做起决断还是那么干脆。棹人根本来不及制止,维拉德就已经消失了。
继维拉德消失后,黑犬也调转尾巴,沿来时的路往回奔去。将棹人的灵魂挽留住的邪恶魔力,随着纠缠的毛松解开来,也随之脱离。
他的灵魂随着血液离开了他的身体。
瞬间,对未来的幻想如走马灯一般强烈袭来。
(再过不久,小雏会发现我的尸体吧)
以伊丽莎白现在的魔力量,不能再次召唤棹人的灵魂。小雏会请求棹人,让棹人再稍稍等自己一会儿,然后帮助伊丽莎白,同『侯爵』『大侯爵』作战,并被破坏。『拷问姬』也落入『大王』手中,吃尽世间一切痛苦,残忍无比地遭到杀害。
她将孑然一身地孤独死去。
然后,人世将继续长存。神之名下天下太平。
(————这样不行。这种事我绝不接受!)
不想碌碌无为地死去,这样对她们没有丝毫的报答。
棹人在强烈的绝望之下痛苦,挣扎。
瞬间,他体内的血液发出异常的热量,犹如化作火焰一般让全身变得滚烫,就好像某种魔法正在自行发动。
他被这种感觉折腾着,视野哗地一下关闭了。
在浓重的黑暗中,身体的热(唯有难受的痛楚)残留下来。
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榻榻米上。
(——————咦?)
嗡嗡嗡嗡嗡……停在眼珠上苍蝇飞了起来。
棹人望了望四周。天花板上,脏兮兮的荧光灯在晃。开贴的窗户上贴着塑料胶布,被拔下来的牙齿滚落在矮脚桌下面。黏在根部的牙龈,颜色还很鲜艳。
然后,棹人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紧贴着枯瘦身体的衬衫,已经因汗水与呕吐物板结。右臂之上满是裂伤,染成乌红色的左臂无法动弹,脚踝折向诡异的方向。腹部感到强烈的钝痛,说不定里面的内脏已经破裂。
(这里是……我在日本死去时所在的房间么……莫非,我做了什么?)
棹人感到纳闷。在强烈的绝望与后悔来袭之际,全身的血液像燃烧一般开始发热,只能想到是无意识间发动了某种魔法。
(莫非,我将时光倒流了?)
棹人从此刻的情景,已经全身上下发出的,已经十分熟悉的痛楚做出了这样的推测。灵魂没有时间的概念,那只是被存活在现实的身体所束缚住而已。难道是灵魂在即将从伊丽莎白做造的人造人身体中脱离的时候,将残留在血液中的所有魔力燃烧掉,倒转了时间?
棹人用自己因疼痛与营养不足变得昏昏沉沉的头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么……必须抓紧时间」
棹人嘀咕着,强行让身体动起来。他全身上下没一块好东西,皮包骨的身体就连呼吸都痛苦不已。可能出现了脱水症,身体不住地痉挛。可他对这一切根本绝对无所谓,鞭笞着化作痛苦聚合体的全身蠕动起来。
(这样下去,我救不了她们两个。这一次我一定要办到,必须要办到)
他拖着折断的脚向前进,从矮脚桌上拿起了堆满香烟的(前些天被父亲拿来砸碎过脸的)沉重烟灰。
他不顾肩膀脱臼的危险,将烟缸朝窗户扔了过去,正好命中了开裂的窗户。随着重重的声响,玻璃应声破碎。
「唔呕、呕、呕呕」
强行运动身体的冲击让他当场吐了起来,但几乎没东西给他吐。空荡荡的胃发生痉挛的难受感觉,让他眼睛里冒出泪花。但他还是使尽一切力气向前爬去。
父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到了晚上,他就会勒死棹人。但是,已经等不及到那个时候了,必须尽快解决。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必须赶紧过去……」
他用颤抖的手指抓住大块的碎玻璃,割开了手掌,但并不觉得特别痛。伊丽莎白与小雏若是凄惨死去,那可怕程度这小小疼痛根本没法比。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在远离她们身边的地方待上太久。
(就算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还是想呆在她们身边)
伊丽莎白是他憧憬的人。小雏是他喜欢的人。
可是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人会情切地喊他名字。
此时,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可能是由于棹人打碎了玻璃,父亲回得比平时要快。他在走廊上发出激烈的响声,一路跑了过来,打开槅扇怒吼着什么,但可能是眼前的情况太过出乎意料,罕见地露出木讷的表情。
「棹人,你小子在干什么?」
「——————我要逃到异世界去」
棹人直白地回答后,将玻璃片压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鼓作气割断了颈动脉。血喷了出来,天花板被溅得一片鲜红。
在身体渐渐丧失温度的寒冷感觉中,在与同以往伴随热度的失血截然不同的鲜明丧失感中,棹人终于想到了某种可能。
(咦?莫非————我秦静位置经历的一切,全都只是一场梦?)
此时,他的思考中断了。
濑名棹人结束了仅只一次的人生。
通常来讲,可怜地可悲地残忍地,如同虫豸一般毫无价值地被杀死的人类根本不会获得第二次生命。不管什么人,死后都能到自己渴望的世界……这种想法愚蠢透顶。
换而言之,结论非常简单。奇迹根本不会发生。
仅此而至。
***
醒过来的时候,棹人飘浮在黑暗中。
他没有身体,意识却的的确确存在着。但是,这究竟能不能真的算『存在』,棹人自己也不清楚。
有言道,我思故我在,但在触觉、视觉、听觉统统毫无意义的空间内,仅凭自我意识来证明自身的存在十分困难。在这里,没有能够观察他,接触他,定义他的存在,也没有让东西能让来他确认自己的感觉。
而且,这是非常残酷的事情。
(我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
就连时间的感觉都变得模糊不清。明明没有大脑,但意识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消失,而棹人也没有觉得这很神奇,他只是毫无作为地继续存在着。
天堂或地狱的概念,棹人也是知道的。他觉得伊丽莎白和自己,恐怕最后都会下地狱。但他没有想到,那竟然是这样的地方。
因为人类还没有获得有关死后世界的情报,所以这也可以算是理所当然。
然后,在这黑暗中虽让他觉得辛苦的,就是连可以依靠的记忆都变得十分模糊。
在这个一切都模糊不清的地方,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自己的意识与记忆。但是,棹人现在就连这些都无法信任了。
(跟伊丽莎白她们一起在异世界创造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还是说,那不过是棹人为了逃避痛苦而创造出来的幻想?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这件事了。那或许不过是一场真实的白日梦。从现在棹人被困在死后世界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大概更大吧。
棹人沉溺于虚幻之中,迷失了虚幻与现实的界限,最终自杀了。
这如果是真的,那么濑名棹人的一生将真的连一丝救赎也没有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悲伤的呢……
就连绝望的时间,也最终过去。
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棹人深深沉入自我世界。他寻找能够成为救赎的东西,翻寻并确认自己的记忆。最后,就在他苦恼得快要发疯之时————他来到了边界。
总觉,非常非常恼火。
(等一下啊,就算那个世界是假的,那又怎样)
那真的就没有意义么?
在棹人十七年的岁月中,的的确确只有在那个世界的记忆充满色彩。
在那个地方……即便那里是虚构的,也得到了多种多样的经历,让棹人的内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变化。
不然的话,现在也不会对这种不合理的事情感到愤怒了。
(我待在这个地方后悔哭泣没问题么?我的人生真的一无是处么?话说回来,难道所有的一切真的回归原点了么?)
黑暗之中,棹人就像是让齿轮猛烈地转动起来一般,不断地让不存在的大脑运转起来。那是可怕的,令人讨厌的,却含着一匙美丽光辉的,在异世界创造的记忆。那段记忆刺激着棹人的精神。他还是没办法把那当作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记忆。
(这种状况,实在是……——我没办法把那些当做是梦或虚幻,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没错,这实在是做不到。有个声音在耳边周而复始地『那是一场梦』『绝望吧』,棹人对此开始感到不对劲。
(对啊。感觉有人在对我说「后悔吧」)
「就这样哭下去吧」「陷入无尽的绝望种吧」……但是棹人可不想那样。
棹人在快要发狂的苦恼中度过了几小时,几年,搞不好几百年,但他最终渐渐平静了下来。
即便那个世界是假的……
『不论您变成怎样的人,您都是我的爱,我的恋,我的天命,我的主人,也是独一无二的恋人,永远的伴侣。小雏不论何时都是属于您的』
『你这蠢货……别胡闹了……好不容易获得了第二场生命……不要再……放弃了————已经,足够了』
在那个世界得到的记忆的确十分美好,那些经历都是真实的。
(所以,我完全没必要哀叹,不是么?如果这搞不好是某人设下的陷阱怎么了?我根本没有功夫去悲伤,沮丧)
黑暗之中,棹人不断地感到不对劲。
这个地方实在太可怕了,对于棹人来说最可怕的情况的真实体现(去不了异世界,在遭受残忍虐待之后凄惨死去)。黑暗默默地反复告诉他那段重要的记忆毫无意义,并将苦恼强加给他。
总觉得好古怪,所以必须进行确认。
没有能够迈出的脚,没有身体,也没有灵魂————但就算是这样……
(就算这不是某人设计安排的……)
只要不放弃,总能确认到真相的。
因为,棹人存在于此。
这一系列的思维乱七八糟,根本没有道理可循。棹人自己虽然也明白这种事,但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与此同时,他缓缓张开嘴
「就算是虚构的也好,这就是我的结论。我会不断地寻找这这种异样感的源头。只要这份记忆还在,我即便丧失了自我,也不会放弃」
从本不存在的嘴唇中发出了声音。在他意识之后,清晰地感受到了某个存在。如同浓雾消散般,棹人全身的感觉渐渐变得敏锐。
眼前有某种东西。
棹人对着那东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设想
「喂,能不能停手?再继续也是同样的结果。不管过去多久,我都会怀疑你是在介入」
瞬息间,剧痛窜遍棹人全身。怀念的感觉形成他的轮廓,并稳定下来。
醒过来时,棹人的全身被插入大量酷似犬牙的橛子,并且全身被橛子上连接的锁链紧紧固定住。棹人被数以千计的锁链贯穿,悬浮在半空中。
只要他动一下,恐怕身体就会撕开,血就会流出来吧。
然后,他在面前站着一名少年。
红发少年直直地注视着棹人,就像在问「这样没问题么?」,就像在指责他「这是错的」一般,怒视着他。
棹人顿时有种近似眩晕的感觉。
这个少年真的存在过么?真的祝愿过他得到幸福么?
棹人还不能肯定,却还是向他微微一笑。
「没事的,诺耶。我只会在守护我想要守护的东西」
棹人身体动了起来,锁链哐啷哐啷作响,血从他全身滴下来。橛子陷了进去,肉被撕开。棹人不畏手臂被撕得稀碎,不畏腿脚被切断,毅然向前伸出手,迈出脚。
然后,他(无比疯狂地)用非常豁达的口吻,作出承诺
「跟你的约定,我也一定会遵守的」
棹人一边撕裂自己的身体,一边向希望伸出手去。
然后,他从黑暗之中抓住了黑狗的尾巴。
***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吾看上入了!汝对希望的盲信,那份疯狂,还有对痛楚的异常适应方式,真是太棒了!汝就像颗被不断折磨,扭曲,却依旧保持纯洁的玻璃珠啊!太棒了!汝是个能令吾「皇帝」愉悦的容器!』
黑犬熊熊燃起蓝色的火焰。黑犬用柔软的脚拍打石质的地板,到处乱跳。他每跳一下,野兽的臭味就会散发出来,整个屋子就会晃动。维拉德眼神十分兴奋,风衣与头发在风压下飞舞,脸上挂着笑容。
棹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地道内的一间屋子里。他的左臂没有了手腕,浑身都是血。即便如此,他依旧像瞪着敌人一样,用强烈的目光注视着『皇帝』。
地上的召唤魔法阵发出蓝色的光芒,如祝福一般向空中散开蓝色花瓣与黑色羽毛。在犹如赞美歌一般的野兽咆哮中,『皇帝』宣布
『从今日起,汝便是吾之主人!濑名棹人!「十七年痛苦的集合」啊!』
此刻,一切平定下来。
忽然,所有东西东从房间里消失了。『皇帝』,维拉德,刚才在房间里疯狂飞舞的羽毛和花瓣也好,全都消失了。
之后,只留下了棹人一个人。
这里跟进来时的样子没有变化。他茫然地扫视石壁,感觉刚才的一切都像一场噩梦。
(可是,那不是梦)
棹人轻轻地抬起左手,
被切断的部位,连着一只漆黑的野兽的手。
他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测量自己体内的魔力量。
恶魔之力在心脏深处存在着,但现在还无法自如地使用它。之前所获得的痛苦总量完全不够。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棹人重新考虑最开始对维拉德提出的方案。
然后,当他得出那个想法之时,他肩膀颤了一下,外面正有人在喊自己。
斧枪的刀刃忽然劈开了厚厚的门板,门被破坏,木片被轰飞。只见小雏正站在门的另一边。她可能听到了棹人的叫喊或者『皇帝』的吼声,非常急迫地叫起来
「棹人大人,您没事吧————」
「小雏」
当棹人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小雏吃惊地张大了双眼,噤若寒蝉。她直直地注视着棹人,确认他左手手腕,好像明白了什么,表情微微地扭曲起来。
棹人对她微微一笑。
(……这张脸,真怀念)
那是非常非常怀念,非常非常可爱的身影。棹人注入全面的信任与爱,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雏,将小雏的身影深深烙印脑海中。然后,他缓缓开口
『你若即便这样还愿意爱我的话,到时候就跟我并肩战斗吧』
『你说过,不论何时你都会挡在我敌人的面前。然后,如果我心里有你,就让我相信你,与你相互守护共同战斗……如果你愿意屈就我,愿意相信我,我也会为了回应你的感情,倾尽全力……我改变之后,可能根本不值得你去爱。但就算到了那时候,你也千万不要忘记』
『我好喜欢你,小雏……啊,对呀,这就是喜欢啊』
棹人曾对自己表白过的女性问,愿不愿意与自己并肩战斗。这位女性点头答应了他。现在,棹人与她那双翠绿的眼睛对视着,向这位永远的伴侣说道
「小雏,能为我去死么?」
小雏直直地看着棹人,她的脸缓缓地动了起来。
她脸上露出的,是没有半点掺假,充满由衷喜悦的,温柔的笑容。
「是,非常乐意」
小雏如此答道,单膝跪了下去。
棹人听到她的回答,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