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人从小就看不起英雄。我曾上过很短时间的学,在学校里得知了英雄这个概念。他也曾一时渴望着英雄能来到自己身边,但不论多么殷切的盼望,依旧改变不了全身被留下摁熄香烟,手肘被打火机烫伤,脚趾头被打骨折,下跪磕头去求父亲与情人残羹剩饭的生活。正因如此,棹人打心底里瞧不起,并否定那个概念以及各种各样(英雄活跃表现)的故事。
那种东西,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
要是真有纠正世间不公之人,那么就应该将棹人的痛苦与悲伤,乃至棹人本身从这个世上消除掉。
讽刺的是,集不公与痛苦为一身的棹人真实存在,证明了英雄的虚无缥缈。他用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就像反派角色)体现了现实世界中英雄的不存在与无意义。
直至自己被勒死的那一刻,棹人的这个认识都没有改变。
而且,异世界也没有英雄。这个世界是充满奇幻色彩的,剑与魔法的世界。但是,为恶魔所困扰的大地之上,却没有高洁的英雄也没有传说中的勇者。
只有稀世的罪人『拷问姬』在战斗。
是站在尸山上的绝对邪恶,正在击溃更强的邪恶。
濑名棹人瞧不起英雄。
但对恶人————有时不一定会这样。
***
棹人坐在石制卧室里摆放的粗糙椅子上,眼睛周围有浓浓的黑眼圈。
在他面前,如同曾经某一刻的重现一般,伊丽莎白沉沉地躺在床上。爬满她全身的红色纹样已进一步扩大,像棘刺一样覆盖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她每隔一会儿就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呼出炽热的气来。而她每次这样,守候在枕边的小雏身体就会微微紧绷。
她现在除了努力地替她擦汗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从港口小镇回来后(已将两个孩子交给了随教会的人一同来访的亲戚),已经过去数日。可尽管小雏如此废寝忘食地照顾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还是没有醒过来。被留下来的两个人,只能无力地等待她苏醒。
(什么事也做不了,还真难熬啊)
棹人坐在椅子上,不甘心地向交扣在一起的双手中用力。他的伤口已经愈合,暂时获得的魔力也已消失,皮肤上也没有留下黑狗尾巴的触感。
关于当时的情况,棹人还没有对任何人讲。小雏总是不是地用询问的目光向棹人看去,可到最后还是选择专注于照顾伊丽莎白,所以棹人一直钳口不语。
他看着伊丽莎白那被红色纹样缠绕的纤细身体,已不知第几次不自觉地呢喃起来。
「…………伊丽莎白」
「………………请问」
忽然,传来了第三人的声音。
小雏抓起脚边的斧枪,猛然起身。棹人也以流畅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匕首,抵在自己手掌上。但是,那个人就停在了门那边,一动不动。两人感到纳闷。
隐隐约约感觉得出来,对方正在害怕。
「小雏,可以拜托你么?」
「当然。棹人大人请到从门外看不见的位置」
小雏确认棹人完成了避难之后靠近门,迅速地将门打开。随即,她将斧枪精准地抵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那是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他吓得举起双手,隐藏在兜帽之下的脸发出悲痛的喊声
「我、我不是敌人!我是局外人兼自己人!是美食家客人与异食家客人的朋友,您的『肉老板』!美味的肉!每日为您送到!没错,就是我!」
「啊,吓我一跳,原来是『肉老板』啊」
「我、你、朋友!」
「请冷静下来。刚才实在冒昧,可是,那个……应该已经联系过您,最近伊丽莎白大人身体抱恙,暂时请不要送肉了」
小雏不解地歪起脑袋。『肉老板』拼命地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地把手放下去后,将总是随身携带的,把打过×形布丁的巨大袋子拖进了屋。
大概是缓过气来了,『肉老板』捂着胸口,痛心地朝睡着的伊丽莎白投看去。
「辛苦了,伊丽莎白大人……这位活力四射的小姐,现在情况怎样?」
「她还有没有醒过来。你来探望她的话,真是对不住了」
「不不不,并不是。我是来送商品——送肉来的」
「都说了,可以不用送了啊」
小雏困扰地说道。但是,『肉老板』摇了摇头。
「我的确收到美丽的女仆阁下的指示。但是,当伊丽莎白大人恢复健康之时,不能马上吃到新鲜的肉的话,会非常失落的吧」
「……『肉老板』先生」
「让顾客饿肚子会有损我『肉老板』名誉。这次拿来的东西还是老样子,还请收下……在伊丽莎白大人享用前若是坏掉了,那货款就免了」
「……『肉老板』,你……」
「伊丽莎白大人是位好客人。我非常喜欢她的那句『好吃!』。祝愿她能早日将肉饱餐一顿」
『肉老板』羞涩地扯了下兜帽的边缘,垂下头快速地轻声细语。棹人与小雏不禁相互看了看,眼中充满感动地点点头,对『肉老板』说道
「『肉老板』,非常感谢。您对这份工作投入的心意,将铭刻在身为棹人大人永远的恋人及仆人的我小雏身体里的齿轮之上。您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了,货款我会从自己的薪水中支付的,还请务必收下」
「不,让我来付。谢谢你,『肉老板』……伊丽莎白也会开心的」
「哪里哪里,这点小事是理所应当的。欸嘿嘿嘿嘿,太好了,太好了!万岁!」
「喂」
『肉老板』开心地扭着身子跳起舞来。听他的口气,他大概是预料到会发展成这种情况才做出那番言行的。棹人露出槁木死灰的眼神。可是在『肉老板』扭着屁股跳了一下舞之后,突然停了下来,一脸严肃地说道
「两位其实不用露出那么阴沉的表情,不会有事的!伊丽莎白大人的话,肯定马上就能好起来的!对了,我还带来了慰问品!」
『肉老板』把身体钻进了袋子里。看来他确实有担心伊丽莎白。棹人和小雏温情地看着他的行动,但两人的表情随即便僵住了。
『肉老板』从袋子里取出了一块巨大的黑紫色,粘糊糊的肉。
「此乃巨魔的肝!」
「拿回去」
「据小道消息说这个没准有滋阴补阳的效果」
「我只闻到了欺诈的味道」
「说我欺诈真是好没礼貌!我『肉老板』!从来只卖真货!」
「嗯,真货反倒性质更恶劣呢,吾辈觉得」
这一回,小雏认真地抓起斧枪,棹人也割开了自己的手掌。
小雏将其他三人挡在身后,棹人一边保护『肉老板』与伊丽莎白,一边向传来另一个声音(随性的男性声音)所传来的窗边看去。
铁叶窗不知什么时候被切断,在对话中插嘴的人正坐在窗框上。那是个异样的男人,全身打着绷带,双脚脚底抵在一起。他摘下头上的高礼帽,说道
「失礼,打扰诸位对话了么!」
这个男人瘦得离奇,除了脏兮兮板结的绷带和高礼帽之外什么都没穿。从绷带缝隙间勉强漏出来的嘴弯成新月的新装,做起了自我介绍
「吾辈乃『侯爵』!如今以这幅丑态示人,非常抱歉!这是被吾等美丽的『大王』殿下惩、罚、过、呢。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臭八婆!下地狱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失、失礼」
『侯爵』无力地低下头,脖子上插着大脑形状的银针。
棹人感到背脊一阵寒意。仔细一看,『侯爵』绷带下的皮肤已经烧来烧烂。白布被体液染成了黄色,毛发已荡然无存,眼球也凸了出来。但比起『惩罚』的内容有多么恐怖,他做的自我介绍更让棹人与小雏不寒而栗。
(『侯爵』在十四恶魔中级别很高)
那不是凭他们两个能够对付的对手。即便如此,棹人和小雏还是保护着伊丽莎白与『肉老板』,继续挡在床跟前。棹人从喉咙里基础因紧张而变得沙哑的声音
「『侯爵』,你来干什么」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二、三!」
『侯爵』一边唱这歌一边从窗框上跳了下来,无力地摔倒在地。他就像一只被抛弃的狗,身体瑟瑟发抖。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就像被线提着一样站了起来,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棹人眯起眼睛。那绷带的缝隙间插着什么东西。
(『侯爵』的肚子上插着东西?)
「请、请请请请请请请请请看吧,不要、不要住手、住手、快住手、饶了我、饶了我、我什么都肯做、不要这样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抵抗的言语与惨烈的哀嚎,『侯爵』抓住插在自己肚子上的东西,一口气向前拔出。棹人和小雏无言地看着他的将自己的腹部撕裂至大腿,从自己体内取出某种立方形的东西。那是一个绝对不算小,用酷似蛇的锁链装饰的镜台。
「咕……咕嚯、啊嘎……
噫、咕欸」
被镜框磨烂的内脏伴着鲜血哗啦哗啦地掉落出来。
『侯爵』喷着泡沫与鼻水将镜台完全拔出来,重重地竖在地上。『侯爵』可能预先被施加过魔法,伤口渐渐愈合。最后,『侯爵』维持着竖镜台的姿势,彻底地翻起了白眼,晕厥过去。
银色的镜面上粘着他的血和脂肪,非常模糊。忽然,上面开始焕发令人讨厌的光,里面有个红色的人影在摇晃。然后,里面传来欢呼声一轻快地音乐,最关键还有女人的妖娆声音。
『我说啊,这个有放出来么?咦?还没有么?是这样么……我还感觉发动得很顺利来着,真的?哎呀,讨厌,这不是已经在放了嘛!真受不了你这蠢货!好了,退下吧!……贵安,伊丽莎白,弄得这么吵对不起咯』
『大王』鸦羽扇一挥,微笑起来。但是,她似乎不满意放映的效果,讯宅着让自己更加美丽的角度。她每动一下,从胸口露出的丰满乳房也会跟着不稳定地摇晃。
尽管她的表现非常的悠闲,然而给人的感觉依旧那么不祥。
「…………『大王』,菲欧蕾」
棹人低声沉吟。由于镜台边框附近粘附的脏东西特别浓稠,完全看不清『大王』身在何处。但是,她背后似乎有很大一批人。
不知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不时能够听到赞美『大王』的声音。
『大王』好像总算对脸的角度调整满意了,点了点头。她还把头发整理了一下,叹了口气。
『真是的,我想要完美的问候啊……但却顺利不起来呢。于是,我今天有话对你说。「侯爵」应该帮我把镜子搬过去了,但他是不是已经奄奄一息了?要没失禁的话,还请务必让我温柔地夸奖一下他喔。他拥有着与我相似的精神操控能力,而且是个自我陶醉者,是个总听不进别人说话的坏孩子呢。不过,他最近已经能够当一只好狗了,真是帮大忙了』
『大王』说出由衷的慰劳之言,手指沿流下的血迹抚摸镜面背侧。
在她身后掀起更为强烈的欢呼声。『大王』转向身后,挥了挥手,送了个飞吻。她再次转向镜子时,双手在面前拍合在一起。
『对了对了,也算是为了不让「伯爵」的工作白费,我得好好说呢。现在第二个「献祭咒术」已经顺利生效,我已率领此处的「侯爵」、「大侯爵」以及上前从兵与使魔,华丽地攻打你的城堡,不过————这样一来,你会伤脑经的吧』
『大王』嫣然微笑,歪起脑袋。她的眼眸之中慈悲为怀地充满同情,啪地合上了手中的鸦羽扇,将合上的扇子直直指向镜面,如女王一般放出狂妄的劝诱
『你逃也没用,不论天涯海角我也会追上你。你是已经上钩的鱼,正因如此我有个提议——低下你的头,臣服于我吧,小公主。反正用针扎你你也不会好好听从命令,所以就直接让我招募吧。你值得我宠幸。我不光喜欢男人,也喜欢强者——我觉得你吧……不赖』
这在『大王』自己听来,恐怕是最棒的称赞了。棹人与小雏皱紧眉头,相互看了看。『大王』没有理会伊丽莎白的沉默与两人的反应,接着说道
『对了,我准你把机械人偶当嫁妆带过来。色男我倒是不需要,但一两件破烂货还是有地方放的。你意下如何?我不会亏待你的喔。你想想看,你还是我的好友维拉德的爱女呢。所以,我会把你当做我的孩子,一个角落都不剩地好好疼爱你喔』
「这不是该对自己孩子说的话吧」
「我虽然喜欢伊丽莎白大人,但我是棹人大人的……只属于棹人大人的女仆」
棹人与小雏同时呢喃起来,但『大王』没有听。在她身后爆发出更加激烈的赞美。她转过身去,挥了挥手。此时,黏在镜面上的血和脂肪还在黏糊糊地往地上掉。
『大王』再度面向镜面。棹人看到她的脸,不禁皱紧眉头。
她的表情几乎彻底变了个样子,给人判若两人的错觉。她像断头圣女那样,以十分高雅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说伊丽莎白啊,我从刚才起可是没有半点开玩笑,非常认真地再跟你说啊』
『大王』静静地吸了口气,缓缓继续道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教会」不会救你。你会死,被我杀死。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战斗?你明明拥有连骨髓都染上邪恶的权利,而且也拥有那种力量』
『大王』把美丽的手按在镜子背面,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仅在眨眼之间,她的脸上闪过应有的沧桑感。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用像母亲一样用无比温柔的口吻接着说道
『……嗯,来说说这件事吧。我小的时候,对一个愚蠢而善良的园艺师十分中意』
镜面忽然晃动起来,上面映现出一个心情不好的年幼少女,和一个脸长得就像压扁的青蛙,但表情朴实而又温和的园艺师。
不见『大王』的人,但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大王』的声音。
『我身边的大人每天都只会吐露虚伪的甜美谎言。我父亲是个暴发户,他们明明都很讨厌我父亲,但动不动就向父亲献媚,讨好父亲。我是一个小小的女王,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受到周围人的斥责……可唯独那东西不断地斥责我,但相对的,从未对我说过谎。「做坏事一定会受到惩罚的喔,小姑娘」。「天上的神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一定得做个好人」。哈,简直蠢死了。可是,我并不讨厌那个……嗯,不讨厌。很好笑吧?我不讨厌喔』
『大王』羞涩地笑声继续说着。但在下一刻,镜面之中映现出异样的情景。
刚才的男人被扒成全裸,绑在树上。他全身长着像膨胀的面包异样的肿块。他全身遭到殴打,最终丧命。
抱着点心的少女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在她怀中的篮子里(不知打算和谁一起吃)放着两人分量的烤点心。
『可是,那个被其他下人家伙,死于非命。据说是偷了母亲的金钗,把卖的钱用来玩女人了……这真可笑。在哪还能找出他那样油盐不进的虔诚男人……可是丑陋的他的粗陋辩解根本没人去听』
烤点心从歪斜的篮子里掉了出来,滚落在地弄得脏兮兮。
影像溶解消失,然后再次映现出『大王』的身影。
她微微弯起嘴唇,回忆从前一般眯起眼睛。但是不久,『大王』无可奈何般摇了摇头。
『这是段无足轻重的往事呢。不过,也是联系着所有一切的童话。伊丽莎白,用不了多久你也会知道的吧。不管是善是恶,全都一样,只问是否痛痛快快地活着,痛痛快快地死去。没有人来认同,也没有人来惩罚。而且,这个世界要制裁你,你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报……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最后,『大王』忽然有些落寞地结束了要说的话。
『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棹人听了『大王』这一连串的话,暗自为之一窒。虽然只有一部分,但与他所想重合。
『拷问姬』必须赎罪,她应该在自己垒起的尸山之上壮烈死去。但是,将一切全部推给伊丽莎贝并视若无睹,真的就是正义么?
(我不觉得……啊,对呀,的确让人忍气吞声地看下去)
棹人咬紧了嘴唇。伊丽莎白还是一声也不回答。即便如此,『大王』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说。她转向身后,摆动着大撑裙礼服迈出脚步。
许许多多的从兵被牵着项圈在左右紧随其后。
总算开始便清晰地镜子里,映照出她身后的情景。
「————!」
与此同时,棹人胃里涌上一阵强烈的呕吐感。
『大王』在一个巨大的帐篷里。观众席上挤满了大量的男男女女。他们泪水滂沱,狂热地拍着手,向『大王』献上赞美的欢呼声。
他们的目光聚焦在一个圆形的舞台。在那个如蛋糕般装饰得五颜六色的舞台上,人们嘴里绑着带刺的铁丝,坐在背上伸出刀子的旋转木马上,正随着欢乐的音乐转动着。套着袋子的从兵(供应动力)推滚轮的速度随心所欲地变化着。
木马激烈地上下晃动,牺牲者的身体随着晃动被刀子深深切开,流出大量的血。观众席上的男女拼命地叫喊着。有个人没接不上气或者喊慢了,结果被从兵扛上了舞台,那悲惨的声音随着铁丝捆在嘴上,消失了。
『大王』转过身去,晃啷一声高高举起双手的锁链,示意她身后肚饿地狱。
『不管是善是恶,全都一样——』
「这家伙————!」
棹人撤回了刚才的想法。他所说的话没有任何一点值得赞同。
为此情此景感到愉悦的人,没有活着的价值。至少,棹人能够非常肯定这样断定。但是,这里没有人有力量让那傲慢的女人明白。
『大王』就像藐视虫豸一样俯视人类,从遥远的高处轻声细语
『我们有残忍的权利啊,伊丽莎白』
「你想当神么,臭母猪」
随着尖锐的声响,长枪插在了镜面上。
破碎的白银碎片闪烁着在空中飞舞。
『侯爵』大概是被这阵冲击唤醒了,在石砖上拖着脚趾,
隔着镜子接住了这一击,勉强没有倒下,支撑住了镜台。在破碎的镜面中,『大王』笑得更深了。伊丽莎白朝着变成扭曲图像的她,冷冷说道
「没有任何人有那种权力。你也好,余也好,人民也好,包括王,神,全都没有」
棹人向那坚定地声音看去,安心地叹了口气。
如刀子般美丽的女人正站在床上。
「————伊丽莎白」
由魔力编成的黑色拘束装已融化了一般,勉勉强强遮住身体的黑布像影子一样不稳定地漂浮在半空中。比平时更加暴露的肌肤,被红色的纹样所侵蚀。但是,『拷问姬』即便一副好像遭受陵辱后的样子,依旧威风凛凛地俯视『伯爵』。
伊丽莎白啧了下舌,不愉快地咒骂道
「谁像你年青的时候,别开玩笑了。少给余自作多情。能否得到回报与『拷问姬』何干,余只为吃完自己剩下的饭菜(为血与肉以及快乐付出代价)。不断屠杀行使暴虐却连最终接受毁灭的觉悟都没有的肥猪,少在余面前哼哼」
「伊丽莎白,你……」
「你怎么就没发觉?是善是恶都一样?少开玩笑了。恶有恶报。你不过是标榜那一套以掩饰自己的傲慢罢了」
伊丽莎白用充满蔑视,冰冷至极的双眼注视『大王』。如狼一般表露出敌意,却又自称母猪的女人,直言咒骂
「少拿过去当理由。少拿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来当世间真理。喂,『大王』,余很可怜你啊。真是看不下去啊——余根本不需要你的怜悯,你要杀就杀。反正余的下场,就是孤独可悲地死去,死在你手里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别以为你能轻轻松松地称心如意。余就算砍了脑袋也要咬住你,把你撕碎」
在对自己压倒性不利的状况下,伊丽莎白的脸更加扭曲起来。
随着那犹如邪恶之写照的笑容,她不屑地放出话来
「余好期待啊,『大王』陛下!强行让别人称赞年老色衰的你,这到底有多扭曲啊!」
『——————不要给点面子就蹬鼻子上脸喔,臭丫头』
『大王』的面具残酷地剥了下来,敛去了在华美艳丽之时那张流露出慈悲、从容的表情,对伊丽莎白露出不负恶魔之名的邪恶表情。
『我在此宣布,我不会轻轻松松杀死你——我要侵犯你,陵辱你,活生生地扯出你的内脏再放回去,让你尝尽世间一切痛苦,让你发疯地哭喊,对我哀求,永永远远地后悔自己出生在这个世上』
「很好,这个下场很适合『拷问姬』!不过,在你玩耍的时候,世界一定会向你报一箭之仇吧……求之不得啊,『大王』。就在这座城堡里,期待着余之死亡与你的鲜血吧」
『口气真大!你可千万别后悔——伊丽莎白·蕾·珐缪』
『大王』打了个响指。光从镜面上消失。
同时,『侯爵』向前栽倒,全身剧烈地抽搐着,在地上爬行。但是,『侯爵』忽然霜后撑在地上,像翻跟头一样高高跃起。
棹人与小雏以为他要吐出心脏,摆好防御姿态。但是,『侯爵』顺利地双脚同时着地,深深地行了一礼之后,开始一瘸一拐地向窗边走去。
小雏准备朝他背后挥下斧枪,但又放了下去。棹人觉得这个判断很明智,点了点头。
(『侯爵』的能力是精神控制,虽然不知道在『大王』的支配下能否使用……但还是不要贸然攻击为好吧)
『侯爵』爬上窗户,就像直接掉下去一般消失了。
与此同时,伊丽莎白精疲力竭地单膝跪在床上。棹人与小雏都倒吸一口凉气。
最先行动的是『肉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躲进柜子里的他跳了出来,迅速地支撑住了伊丽莎白。『肉老板』用裹着饮片的胳膊抱住伊丽莎白雪白的肩膀,大叫起来
「伊丽莎白大人,振作一点!看,我是『肉老板』!您的『肉老板』会支撑住您的!欸!还磨蹭什么啊,愚钝的仆从阁下,美丽的女仆阁下!」
「知道了!伊丽莎白,你没事吧!」
「伊丽莎白大人,请不要勉强,快躺下来」
「抱歉啊,让你们麻烦了……这纹样真恶心」
伊丽莎白在床上躺了下去。小雏将毯子搭在她身上。她的侧脸陷进枕头里,眼睛看着两位仆人。
那表情看上去有些开心。有那么片刻,她的眼睛确实眯成了微笑的形状。
伊丽莎白细细地呼出一口气,就好像卸下繁重工作的老国王一样,轻声说道
「你们也听到了,上千的敌人将进攻这座城堡。余会继续战斗,但不打算把你们也前来进来。要逃的话尽管逃吧。余会如孤高的狼一般生存,如可悲的母猪一般死去。余,孑然一身,你们无需陪伴。钱财尽管带走好了」
「一再说什么啊,伊丽莎白!脑子坏掉了!」
「是啊。伊丽莎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
「小雏,你对余服侍得不错,饭菜也很可口,还废寝忘食地照顾我……为了你自己的人生,还是保持着那颗心,健康地活下去吧。我为你祈福……然后」
伊丽莎白此时向棹人看去。她哼了一声,咒骂起来
「你这蠢货……别胡闹了」
「你……到这种时候都……」
「……好不容易获得了第二场生命……不要再……放弃了」
棹人为之一窒。伊丽莎白在他面前露出非常安详的微笑。
「已经,足够了」
她霎时伸出手,美丽的指尖快要触碰到棹人自行割伤的手掌。但她随后又停了下来,握紧了自己的手。
她看着棹人和小雏,用有些含混不清的口吻接着说道
「你们不要被任何东西束缚……只按自己所想的活下去……这样,我就满足了」
她的眼皮重重地闭上了。棹人和小雏(尤其是棹人)将准备说的话咽了回去。伊丽莎白就好像在做梦一样,露出空泛的眼神,接着说道
「杀,杀……然后继续杀……杀死父亲,杀死、恶魔……」
然后,伊丽莎白睡了过去。
即便身处痛苦与极度的疲劳之中,她依然拒绝了『大王』的邀请,再次陷入昏睡状态。面对她的睡脸,棹人忿恨地咬紧牙齿,恨不得牙齿都被咬碎。
他为了不让心头汹涌的愤怒化作声音喷泄出来,拼命地与自己作斗争。
(你搞什么啊,什么不需要陪伴啊!什么叫已经足够了啊!今后的路还很长吧!我不是对你说过么!)
『像这样被你召唤过来,起死回生,也算是某种缘分吧……所以,在你下地狱之前,至少我会尽量陪着你的』
棹人曾对伊丽莎白这样讲过。
临死之际,伊丽莎白将是孑然一身。她的身旁,不会有什么恶魔。但是,在她的死期到来之前,她的身边还是留有其他人的位置吧。伊丽莎白·拉·芬努鲜血淋漓的人生中,总有一名愚钝的仆从相随左右。
棹人觉得,这样的构图还不赖。
然后,他想起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拷问姬』曾快乐地残害、屠杀子民。
制造出这不畏神明的罪业,到头来仅仅为了维持自己一个人的生命么?
还是为了诛讨不断增加同伴和力量,人类已经无法抗衡的『父亲』呢?
至今为止,这件事她一次也没对任何人讲过。
「愚钝的仆人阁下……你没事吧?表情很可怕啊」
「……棹人大人,那个」
『肉老板』和小雏战战兢兢地向棹人搭腔,但棹人根本没听进去。他攥紧拳头,然后飞奔而去。
「仆人阁下!」
「棹人大人!」
棹人抛下他们和伊丽莎白飞奔而去,拉开了门,拼命沿无人的走廊飞奔而去。他嘴里喘着粗气,被激动情绪点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他感觉到,有什么搞错了。
虽然说不错清楚究竟是什么,但知道这样子肯定有问题。
***
王座之室里的破洞里,透出灰色的天空。今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天气。厚厚云层就像鲸鱼的肚子一般沉甸甸下绕,仿佛正重重地压在森林之上。
在潮湿的风与暗淡的光线中,棹人一只手拿着匕首,站在石砖地中央。
他张开在『侯爵』袭击时略微割破的手,点点头后谨慎地将匕首压在伤口上。噗滋,刀刃随着恶心的声音陷进肉里。切到足够深之后,他将刀子垂直拔起,流出的血在石砖地上画出了线条。
棹人用血液当做墨水,在地上画了个四方形的印记。
「——————开」
随着低沉的呢喃,血发出沸腾的声音化作火焰,猛烈地烧灼石砖,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留下了一扇黑色的门。他根本没用手去碰,门却像安装了发条装置一般自行从内侧打开,里面展现出一片笼罩在昏暗中的空间。
这是伊丽莎白宝库的入口。
「办到了呢,太好了。做的不错」
棹人松了口气。他以前曾见过伊丽莎白打开宝库门的手法,但光凭那样是不可能将将开门的技
术重现出来。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自然而然地随直觉去实施,并成功将门打开。
伊丽莎白说过『魔法只靠简单的契机就能够使用』。以前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他的灵魂也与身体里具备强大魔力的伊丽莎白之血产生共鸣,并重现过那段记忆。他现在能够从体内流淌的伊丽莎白之血中提取魔力,于是那段信息似乎也自然而然地传递了过来。
棹人向宝库里迈了一步。在昏暗之中,长方形的石阶等距离地悬浮着,以平缓的弧度勾勒出螺旋状向下延伸。从台阶边缘向下看去,既看不到底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温热的风向上吹来。棹人点了下头,跳向了螺旋阶梯的第二段。
「嘿」
在没有副手的台阶上,棹人毫不犹豫地大步往下走。走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出现破烂与刑具。
「……在这边么」
棹人停下脚步,开始寻找某样东西。他要找的东西虽然用得不太频繁,但从使用频度还很很大的,所以应该被伊丽莎白放在宝库上层。
不久,棹人看在一具沾满血生了锈的『铁处女』脚下发现了它。那是个用薄纸制造的球体。伊丽莎白以前受教会之令讨伐『皇帝』的时候,用来通讯的魔道具。
「找到了。发动……就算发动得了,可到底连不连得上呢……」
棹人一脸紧张地将鲜血淋漓的手放在上面,让血渗透进去。纸渐渐染成红色,但忽然发出声音变回了白色。
血液连同色素一并消失了。
消失的血液似乎被用作了动力来源,球体开始发出青白色的光,并漂浮在空中一边发光一边旋转。最后,球体表面映现出人影。
最开始的赌局赢了……棹人攥紧了拳头。通过球体与某人实现了通讯。接着,问题就在对于对面的地点与人物。他打量着人影的脸,但球体表面就像隔着雾一样十分模糊,难以分辨其长相。
只要能看到衣襟,应该就能从服装来判断对方是不是教会的人了,于是棹人拼命地凝目而视。此时,人影突然发出了缺乏感情的平淡声音。
那毫无特征的声音,棹人也曾听过。
『————什么事,伊丽莎白』
「戈多·迪奥斯……有没搞错,中大奖了啊」
棹人愣愣地嘀咕起来,似乎和想要通讯的人物顺利接通了。
戈多·迪奥斯是教会的最高责任人之一,全权负责伊丽莎白的处置。虽然这是一次偶然的通话,但不曾想会接通到他。一开始觉得这个球体是特殊的魔法通讯机器(具备与他之间通讯专线的极品),看来没错。
戈多·迪奥斯曾发誓伊丽莎白不会『与恶魔进行契约』,而且在万一发生那种事情的情况下会议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将伊丽莎白封印。要找人听取伊丽莎白所处的困境,可以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与此同时,也是他要求伊丽莎白独自讨伐『皇帝』并行善致死。
棹人打起精神,但在开口之前,戈多·迪奥斯便用那平淡但又有些疑问的语气开口了
『这不是伊丽莎白的声音啊。你是何人?』
「我是伊丽莎白的仆人,棹人——濑名棹人」
『哦,伊丽莎白从异界召唤来的「善良灵魂」么。你找我何事?使用我的宝珠与我联系,可有得到伊丽莎白的许可?』
「戈多·迪奥斯,请听我说。伊丽莎白现在的状况非常危险。她要是死了,你们也会头疼的吧?」
『愿闻其详』
戈多·迪奥斯非常直白地回应了棹人,然后便钳口不语。
看样子不必担心通讯被马上切断,棹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第一关似乎平安通过,后面就要看棹人的说明了。
棹人沾湿舌头,拼命地让大脑和嘴巴运转起来。
「首先,『大王』在『皇帝』嘶吼开始行动了。她能够牺牲其他恶魔的心脏使出『献祭咒术』……然后,伊丽莎白的力量被封印了」
包括海港城市的攻防战,到最后『大王』最后的宣言,棹人用拙劣的言语勉强解释完了。如此一来,应该就能告诉对方伊丽莎白现在的纯金有多么危险。在会后,棹人继续恳求
「这样下去的话,伊丽莎白会被『大王』杀死,最好的情况也会两败俱伤。教会也应该有所行动」
『原来如此,跟我们掌握的情况大同小异呢』
「………………………………………什么?」
棹人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发出了呆呆的声音。对他这失礼的态度,戈多·迪奥斯也没有反应。
(教会……已经知道了?)
棹人这才终于明白情况,朝若无其事保持沉默的球体扑了上去,激烈地争辩起来
「你在说什么!伊丽莎白会被杀掉的啊!『拷问姬』被杀掉的话,站在高处看戏的教会也会伤脑经的吧!明明知道,为什么还……」
『将教会麾下的圣骑士全部派出增援伊丽莎白的城堡,确实有可能打破那样的困境。但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放弃王都以及所有的主要城市的防御』
「什么?」
棹人发出呆呆的声音。戈多·迪奥斯用没有感情(与那种波动性的东西彻底无缘)的声音,继续解释道
『王都的人口占总人口的三成,是经济中心与政治中心。如果那里被攻破,人类将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大王」也不愚蠢,圣骑士一旦调动,她定会趁虚而入。但是,派遣少量的援军也无异于杯水车型。毕竟,那是就算全军出动也未必能保证胜利的对手呢。那么,将伊丽莎白藏在守卫最森严的王都呢?光是让她活着就会引起众怒,搞不好会遭受火刑』
「这——」
『也就是说,我们毫无办法。失去伊丽莎白固然可惜,但现在就且让她与「大王」战斗,并且赢下来吧。在输掉也不会有所牵连的情况下,「拷问姬」也应该做好了两败俱伤来结束战争的觉悟。之后,我等只需将受到重创的「大王」歼灭即可。最可怕的情况,就是派出全部圣骑却与「拷问姬」被全部消灭,失去最后的堡垒。这么大的局,不能赌』
「这不过是遗失的逃避吧。光凭你们能够对抗余下的恶魔?」
『歼灭恐怕做不到,但失去「皇帝」的现在,巩固王都与重要都市的防御不被攻陷还是能做到的。虽然可能会造成一些偏远地区出现牺牲,但人类不会毁灭。之后,我等便会与恶魔进入胶着状态。待那时,我等再另寻方法吧』
「……可是,现在就要舍弃她么?让她一路战斗过来,却让她这时候死去,你们不在乎么?」
『这并非舍弃,而是没有办法。而且你别忘了,她虽然是个强力的棋子,但也是千古罪人,最终难逃极刑。现在死去,也没什么差别——不管怎样,她的下场都将十分凄惨』
戈多·迪奥斯淡然地叙述事实,机械地道出伊丽莎白的罪状
『她脚下的尸体实在太多了。遭到杀害的子民不会原谅她,遭到屠杀的骑士也不会宽恕她。不管她再做多少好事,也无法挽回死在她受伤的无数生灵。因此,我总是毫不留情地「向被绑起来的狗挥下鞭子」。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罪人』
棹人攥紧拳头。那冷冷冰冰话中,蕴含着一个真理。
教会让伊丽莎白行善,并不是为了让她减刑,大概是为了在她死后能够超度她的灵魂。事到如今,死已经赎不满她的罪业,对她生前罪业的判决已经下达。
而且,『教会』将人民的安全放在『拷问姬』之上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为了救她而搬空王都,这等于是象棋盘上为了保护王后而抛弃国王。但是,棹人内心却充满了愤怒。
他十分冷静地挤出了干巴巴的声音。
「这一切,不都错在你们太弱了么?」
『…………什么?』
「你们不付出任何代价,不作出任何牺牲,只会朝着从尸山之上拔出剑来的人扔石头,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没有任何过错。这根本不算什么呢,因为你们什么也没做。所以就在那里发表高见,所以就称别人是罪人么」
『仆从啊』
「你们要是足够强的话——『拷问姬』就根本不会诞生了吧」
棹人开始抨击教会的最高责任人之一。拷问姬为什么要选择战斗,他并不知道,她也没说过。他并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确答案。但他会唾弃那些无视这种可能性,向她扔石头的那些人。
戈多·迪奥斯沉默了几秒钟后,依旧他那镇定的口吻承认了棹人的批判。
『是啊,我们的无力就是罪孽』
「既然如此」
『但是仆从啊,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力量能够帮助伊丽莎白了。而且也改变不了「拷问姬」是应该遭到唾弃之存在的这个事实。我们代表着人民,不可能饶恕她的罪孽。伊丽莎白·蕾·珐缪从尸山之上拔出了剑,而我们则是「那些尸体」的代表。就像你站在「拷问姬」身边那样,我们也长久地一直依偎在死者与遗族们身边』
棹人静静地看着囚徒,从那连五官都无法看清的人影脸上感觉到了明确的目光。
戈多·迪奥斯毫不羞愧,坦坦荡荡地直直注视着
棹人。
『她是靠践踏遗骸,啜饮鲜血获得的力量。你觉得她用那种力量实现什么,我等就能够称赞她么?不论有怎样的理由,恶就是恶,若不加以制裁便会扰乱世间的秩序。她就是那样的东西,而且她也很清楚这个道理』
「…………伊丽莎白」
『仆从啊,我再问你。你使用我的宝珠,可有得到她的许可?』
这一次棹人钳口不语了,现场如水底般深沉凝重地沉默起来。此时,棹人呢喃着作出了回答。
「没有,我是擅自使用的」
『我就知道……愚蠢之人啊。不过,伊丽莎白有个牵挂主人的仆从呢。我身为她父亲的梦游,也感到非常高兴。伊丽莎贝在这条鲜血淋漓的路的尽头能够有你陪伴……这也是神的慈悲吧』
「…………神?」
棹人嘀咕了一声,皱紧眉头。他开始深思某件事情。这球体大概是通话专用的魔道具,戈多·迪奥斯应该考不到他的表情。即便如此,他还是以令人吃惊的严肃口吻,对『拷问姬』的仆人——终会成为极端审问对象的少年,继续说了下去
『我等衷心地祝愿,伊丽莎白能作为一名神的孩子跨越考验,终成善果,死后的灵魂得到救赎』
「…………神啊」
棹人再一次只对这个词有了反应。忽然,他解除了紧张,甚至全身泄去了力量,随随便便地往台阶上坐了下去。他把脚从台阶边缘撒开,开始以看上去非常放松的姿势漫不经心地朝无边无际的黑暗望去。
忽然,他的目光之中焕发出少年般纯洁的光辉,突然说出完全不相关的话来
「我啊,不觉得这个世上有什么救星」
『救星?那是什么?』
也难怪戈多·迪奥斯的反应会这么诧异。棹人对此轻松一笑,继续看着远方的别处。
「用你们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勇者和英雄吧。最开始我也渴望能够得救,可是有一天,我就觉得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那种东西。无条件地保护、拯救弱者,打倒世间不公匡扶正义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有,怎么还会有我这样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最后还被残忍杀害的人……我说啊」
『————』
「神就像那种概念啊」
棹人不屑地直言说道。戈多·迪奥斯一时没能回答上来。
这话大概是身为教会最高责任人之一的他轻轻松松就能够否定的吧。话的内容非常幼稚,根本无法无法冲击长期以来不断传播深化的教义。即便如此,戈多·迪奥斯的回答还是慢了半拍,可能是因为棹人的口吻就像(十分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十分纯洁)年幼的孩子一样。
他就像在问「神真的存在么」的孩子一样,说出无神论。
「那种东西,果真是不存在的」
『神祝福大地,拯救苍生』
「行了,收起你们的交易吧。这只是说对『我』来说」
棹人这么说着,双脚用力收拢站了起来,以一副看开了的表情把手插进了裤子口袋,重重地叹了口气。
「神也罢救星也罢,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我只是说对于我来说不存在,没有为我存在过……不过,我能理解你的解释」
『不过听上去你并没有理解』
「不,我很笨,所以我很清楚。硬要说『拷问姬』究竟是善还是恶,那必然属于恶。让被杀的人来帮杀人的人,真是愚蠢透顶。如果我也是被她所杀的那边的人,肯定会为把她用完榨干之后处以火刑而拍手称快。所以,我的主张跟你们没关系。那终归只是被伊丽莎白召唤到这里的『我』的一己之见」
『仆从啊————你究竟在说什么?』
「救我的既不是救星也不是神,更不是信仰或者你们……」
棹人抬起脸,直直地向球体看去。
现在,棹人说出口的只是单纯的戏言,没有半点含义半点道理的话。即便如此,他还是跑开了迷茫与苦恼,一脸洒脱地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是『拷问姬』————世界上最邪恶的女人」
曾经生活在既没有神也没有救星的世界中的少年,被一个女人给与了强制性的奇迹。给与了被蛮横地肆意差使、折磨,在剧痛中生存之人,第二次生命。
这是,多么的————————。
(多么麻烦,多么糟糕——————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所以,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求你们,只做我所能做的事情,戈多·迪奥斯」
『等等,你要干什么』
「我不后悔。所以至于结果会怎样,你们也不要后悔」
棹人举起血淋淋的手,从手心创造出冰枪。只闻滋咻的一声,球体被贯穿了。通话结束。
棹人再次将手伸进口袋,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呼出。
他紧紧握住在布包裹中散发着热量的石头。
***
棹人沿着宝库的平缓螺旋阶梯往上走。黑暗随着脚步渐渐开始变亮,光线从头上的四方入口投射进来。棹人循着光抬起脸,看到小雏正站在洞旁,神情警长地注视着昏暗的洞底。
「嗨,小雏」
「……棹人大人」
她发现棹人,目光相交后,美丽的脸庞忽然皱得紧紧,随后松了口气。
棹人完全登上台阶,来到了王座之室。不知何时,外面撒满了夕阳的样色。厚重的云似乎如在海中泅泳般随风流走。宽敞的房间里,此刻洒满金光。
挂在墙上的厚实精致的挂毯表面也缭绕着光的粒子。小雏的银发也更加美丽地闪烁着光芒。棹人面对着她,开口说道
「对不起,突然消失。伊丽莎白和『肉老板』还好吧?」
「伊丽莎白大人已经睡下了。时间已经不早了,『肉老板』先生要吃晚饭了,不过在此之前,『肉老板』先生会一直替我守着伊丽莎白大人,于是我就过来了」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还愿意留下来么……真得谢谢他啊,不过他胆子也真够大的呢」
棹人佩服地嘀咕着,脑子里想象『肉老板』爽朗地竖起大拇指的样子,总觉得非常恼火。此时,他的手虽然还插在口袋里,但小雏还是发现一半露出的左手之上沾满了血,连管家服上也到处染上了血渍。
棹人心想在小雏面前这幅模样十分不妙,连忙开口解释
「呃,小雏,这其实是……」
「请恕我无礼,棹人大人」
小雏突然飞快地嘀咕起来,冲了过去。她轻轻将双臂环抱住棹人的后背,高挑的身子微微下屈,把脸深深埋进棹人肩头。棹人脸被银丝质的发丝轻轻拂过,非常舒服。
棹人吃了一惊,整个人僵住了。小雏泫然欲泣,沙哑地对他说道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小雏还以为,您再也不会回来了」
「咦,为什么啊。我只是……去拿一下东西而已啊」
「最近总在被您渐渐拉开距离……您总是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饱受痛苦。您使用着释放着危险迫力的魔力……而且,这个洞穴……是个漆黑虚无可怕的地方。我好害怕棹人大人被吸进去……请不要独自下去……请不要抛下小雏离开……拜托了」
「咦?咦咦?」
棹人发出充满疑问声音。伊丽莎白过去的确将城堡里的东西不加区分地往宝库里塞过,而且宝库的阶梯没有扶手,有很多贸然去碰就会死的东西,但就算如此,应该也不至于是个让小雏这个兼具优异身体能力与武力的机械人偶感到害怕的地方。
棹人对这番话思考起来,忽然回忆起某个情景。
在被照亮的墙面上钉着铁枷,一具全裸少女就像被展示的商品一般固定在墙上。棹人误以为她是人,解开了她的束缚。
(小雏其实有那时候——被我正式启动前的记忆么?)
「我说,小、雏」
棹人正要去问,又没有问出来。小雏紧紧地抱着他,正微微发抖。看来她连棹人手上有伤都没有注意到。棹人稍微想了想,将手绕过小雏的背,小心不弄脏她的女仆装,抓住自己的手臂,然后用力。
(我想想……以前好像在见过有父女在公园里这么玩过)
棹人憋住一口气,想要把小雏抱起来,但没有成功。她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沉。她身体里面东西果然不同于那楚楚可怜的外表,是金属做的。
棹人沉默了几秒钟,又一鼓作气抱了一起。小雏不解地歪起脑袋。
「那个……棹人大人,您在做什么?咦,有血的味道……呀啊,棹人大人受伤了!」
「都这样了就别管它好了。小雏,稍微这样一下」
「怎么能不管啊,咦?好的,可是,是怎样?」
配合棹人倾斜身体,小雏动起脚,两人转起了圈。就这样,棹人进一步倾斜身体,小雏也连忙配合棹人动起脚。
转呀转,转呀转,两人最终开始猛烈地在石砖地上转起来。小雏女仆装的裙摆翩翩飞舞,一边眨着翠绿色的眼睛,一边注意不被抛开,紧紧抓住棹人,配合棹人的节奏更快速地移动脚步。回过神来,棹人的身体已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悬浮起来
。
他在小雏的支撑下,被抱起来咕噜咕噜旋转起来。
「喂,小雏,搞反了啊!这是我想对你做的事情啊!」
「咦?可是恕我冒昧,凭棹人大人的臂力恐怕很难抬起机械人偶的身体……啊,可是这个好欢乐啊。齿轮轻飘飘的,呀!」
「哇!」
棹人想要挽回,用脚接触了地面,结果两人绊倒下去。小雏自然而地动了一起,垫在了棹人身体下面,顺利地完成了受身。
就这样,两人滑到了石砖地上。
「对、对不起!小雏,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不对,岂止是没事……这是多么美妙的状况啊」
小雏露出恍惚的表情,将自己丰满的胸部与棹人一并紧紧抱住。棹人觉得这样不妙,开始小幅度地挣扎。总不能一直呆在这棉花糖般的柔软触感中。
棹人迅速实现了脱离,小雏一脸遗憾地佯装没有发觉,向一侧倒下。
地板虽然冰冷,但两人就想躺在草地上一样放松地躺了在了一起。
沐浴在橙色的暮光中,棹人呢喃起来
「不害怕了?」
「……棹人大人」
「我啊,曾经在公园里看到小孩子这么玩过。有个哭泣的孩子,母亲上去紧紧将他抱住」
「然后就转起来了?」
「当时什么情况我并不清楚。自己究竟看的了什么,现在也完全回忆不起来。但我现在觉得,那种事情应该是这种时候做的。所以,我就试了试」
「…………」
「太好了呢,小雏不害怕了」
「…………」
「小雏?你在听么?还在害怕?」
「啊,受不了了!好喜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雏突然大叫起来,把棹人吓了一跳。她在棹人身旁捂住脸,飞快地打滚远离棹人,直接重重地撞上了墙壁。
在棹人一言不发很伤脑经,她又飞快地捂着脸滚了回来。
「虽、虽然不是很明白……欢迎回来」
「要系更多、更多滴被棹淫大淫尽情玩弄,偶该怎摸办呀……真滴真滴好困扰呀……救命……」
「小雏,话都说不清楚了喔」
「稀饭稀饭稀饭得不得鸟……已经说不鸟话鸟啦……呼咻」
小雏捂着脸缩成一小团,扭扭捏捏地左右摇摆着身体,挣扎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一动不动了。
她缩成一团,呢喃起来
「棹人大人。我曾经答应过您,要告诉您我为什么要选择您,为什么非您不可」
「……嗯,你是说过」
「全部说完要花一个星期的事件,但说一说最开始的第一个理由吧。在棹人大人还没有启动,没有确定设定之前……素体状态的我其实也能够感知外界」
(果真是这样啊)
棹人点了点头。她在那种状态下似乎也能够掌握外界发生的情况。当时她虽然应该还没有启动,但从外界确实不知道齿轮之间诞生的意识是什么情况。
「但是,我虽然能获得情报却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想法。诞生于世,看着身边的人偶被启动,淡然地服侍主人的样子,也完全没有感觉……您还记得维拉德身边的机械女仆么?她们在启动时,她们并不具备从『亲子』『手足』『主仆』『恋人』这四个关系进行选择的功能。她们是以佣人的身份被制造出来的……而我是用于『馈赠』的」
「……『馈赠』」
「维拉德会送给客人恶趣味的礼物。对不喜欢的人会不告知『正确答案』直接馈赠,对喜欢的人则会附上答案一并作为玩具交给对方。被顺利送出去的女孩,下场都非常凄惨……我在他的大屋里,还看到乳房被增加到五个,脸上制造出性器却依旧作为主人的恋人微笑的人偶」
「…………真的好惨啊」
「当时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真的只是静静地『掌握』着那些情况。但是,维拉德与『拷问姬』之间开始了战争,我没有被赠送给任何人,为了不让擅自启动被固定起来,扔在了仓库里。可是有一天,我被伊丽莎白大人非常随便地从城堡的仓库里转移到了宝库中,然后就一直待在哪里……经过了好久好久。就连被指定不能违抗的临时主人(维拉德)的设定,也不知何时过了更新时间,回归空白。我心想,不会再有人到这里来了吧……就在这个时候,您来了」
「我?」
「对,就是您」
小雏深深地点了点头。她回忆着当时的情况,闭上眼睛。
「我感受到了您的提问,感觉到了您的视线。但是,您没有不礼貌地对我进行品定与检查,只是问我有没有事,并想要唯我解开束缚」
「那是因为……我把你错当成了人类」
「在我所知道的人中,根本就没有谁会想去帮助被束缚的陌生女孩……在初期启动时期,很多人偶会非常愤怒——那是平静被打破,被要求屈服的愤怒。如果没有接受任何命令,人偶会在愤怒之下破坏眼前的东西。我也没有例外地袭击了您。可是,当我全身被束缚,明白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便强烈地觉得,『是您就好』」
棹人回想当时的情况。被『灌水椅』固定住的人偶看着棹人,翠绿色的眼睛用苦苦哀求般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那正是我心中萌生的第一缕强烈的冲动。您不为自己的利益释放了我,自己险些被杀还保护我,不让我被破坏。在那个时候,我就接受了您……您没问题的,您是不一样的。如果要我服侍,如果要我付出感情——我觉得必须是您的身边不可。在被您正式地选为恋人后,我依旧觉得当时感受到的那股强烈感情完全没错」
「……小雏」
「这么说恕我傲慢。『您是配的让我去爱的人』」
小雏睁开眼睛,身体转向侧面,脸颊轻轻地帖在石砖地上,翠绿色的眼睛闪耀着光辉,与棹人四目相视,向棹人投去洋溢着爱意的目光。
他伸出手,轻轻包裹住棹人沾满血的那只手。
「您经常受伤,却非常理解别人的痛楚。明明害怕很多事情,却还是对人非常珍惜,非常体贴。您在深深地愤怒与绝望之中,崇尚平静的心日益强烈」
「………………」
「看着您明知世间的恐怖与疯狂,却依旧保持着温柔与体贴的身影……这叫我怎么能不爱。您说过,您什么也给不了我,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其实并不是您说的那样。其实我从您身上得到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
小雏翠绿色的双眸浮出泪花,从眼角滴落的泪水消融在夕阳中,闪烁着金光落在地上。一颗颗热泪洒落在石砖上,她温柔地微笑起来
「您知道,我每天做菜有多开心么?知道我打扫屋子,与伊丽莎白大人相互欢笑,听到她夸奖我做的菜好吃,与您相互问候,与您一同工作,向您倾诉爱意,有多么幸福么?」
「小雏……我也……非常幸福。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从不知道人生还能这么幸福。即便目睹了恶魔惨绝人寰的所作所为,被卷入惨烈的战斗之中……我还是非常的幸福。来到这里之后,我得到了好多好多从未有过的收获」
小雏的这番话引燃了棹人的思绪,脑中开始重现出过去的生活。那是段除了痛苦与绝望什么都没有的日子。棹人把自己瘦骨嶙峋千疮百孔的身体躺瘫在地上,每天都在呻吟。就连苍蝇停在眼珠之上都没力气驱赶。
小雏就像为久远之前经历的时光而安慰他,缓缓地拨起他的留海,抚摸他的额头。他一边流泪一边微笑。那是体贴的,温馨的肯定笑容。
「……我们有着同样的经历。棹人大人,您的身上有着非常宝贵的价值。您在悲伤中未曾失去的那份温柔,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宝石……这让我怎么能不爱您。我不论如何也不想失去您」
小雏紧紧握住棹人的手。棹人从她的手心,感受到了她强烈的感情。
「……小雏」
棹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察觉到了『某种东西』。就算无法掌握具体的情况,但小雏恐怕察觉到了棹人想法乃至决心。
她泪眼滂沱,想要阻止棹人这么做。
「……棹人大人,我并不知道您在做怎么样的打算。但是,但是,请一定……一定……」
小雏继续道出没有明确形态的恳求。棹人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闭上眼睛,去回忆迄今发生的事。
一边哭一边说棹人做菜难吃捶打桌子的伊丽莎白。摆着伤脑经的笑容端出新菜品的小雏。好像张楚猫耳朵似地欢喜不已的伊丽莎白。温柔地守望着那一幕的小雏。
三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周而复始的,在扭曲之中明确存在的,平静的生活。
然后,这些东西————就快要全部失去了。
就像之前被恶魔杀害的人们,失去原本的生活那样,凄惨无比。
「抱歉……唯独这件事,我无法让步」
棹人嘟哝着
睁开眼睛,挥开了小雏的手。小雏露出惊愕的表情,但棹人马上伸出了双臂,抱住躺下的小雏,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棹人第一次主动地抱紧小雏。
血渗进了女仆装,但棹人没有去管。他就像对待妹妹,对待孩子,对待恋人一般向手臂之中注入坚实的力量。
小雏满脸通红,嘴巴激动地翕动着。在她开口之前,棹人便轻声说道
「抱歉,小雏……就算你如此恋慕着我,我还是有可能变得不再是你爱的那个我」
「棹人大人,您要做什么」
「拜托了,现在不要说话,听我说。我说不清楚,但我可能会变。即便如此,唯独一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是想守护我们的生活,守护你热爱的生活。我不想在继续无力下去,我想要保护你和伊丽莎白……不,我一定会保护你们。所以,万一我就算彻底变了个人……即便如此」
棹人沾湿了嘴唇。这出这句话对她来说非常的可怕。迄今为止,棹人一直是孤孤单单独活过来的。其实,做出那种事情能不能得到原谅,他自己都不清楚。那可能并不是应该去渴望的东西。他这么想着,讲一句话挤出了喉咙。
「你若即便这样还愿意爱我的话,到时候就跟我并肩战斗吧」
「……棹人大人」
「你说过,不论何时你都会挡在我敌人的面前。然后,如果我心里有你,就让我相信你,与你相互守护共同战斗……如果你愿意屈就我,愿意相信我,我也会为了回应你的感情,倾尽全力……我改变之后,可能根本不值得你去爱。但就算到了那时候,你也千万不要忘记」
棹人一边继续说着含混不清的话,一边向手臂中注入力量。他无法说出具体的事情,如果告诉她,她肯定会发了疯地阻止棹人。正因如此,他将自己的想法彻底隐藏起来,只将自己发自内心的感情向她倾诉,紧紧抱住她。
「我好喜欢你……唯独这件事,你不要怀疑」
「棹人大人」
「我好喜欢你,小雏……啊,对呀,这就是喜欢啊」
棹人弱弱地笑了起来,把下巴放在小雏的肩膀上,泪水自然而然地从眼角滴落,有些开心,又有些悲伤地对她说
「从我未想过,嘶吼能够遇到喜欢的人」
小雏默默地颤抖起来,紧紧抱住棹人,就像婚礼上的誓言一般温柔地轻声细语
「不论您变成怎样的人,您都是我的爱,我的恋,我的天命,我的主人,也是独一无二的恋人,永远的伴侣。小雏不论何时都是属于您的。不论怎样的命令都没关系……您要战斗的时候,请务必喊上我小雏。哪怕是地狱的最底层,我也会陪伴在您身边」
「…………歇歇你,小雏」
两人默默地在地上相拥在一起。宁静的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
夕暮消散,金色的光芒被黑暗的夜色渐渐吞没。风中开始透着凉气,皓洁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之中。最后,棹人缓缓起身,松开了她的身体,迈出脚步。
他没有回头。小雏似乎也明白,没有制止。
棹人到达卧室门前,为要不要敲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将门打开一条缝,从里面听到两个微微的喊声。确认过后,他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钻了进去。
看来『肉老板』也睡着。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依旧藏在布的下面,没有露出来,然而口水却从缝隙间流到了传单上。棹人抬起『肉老板』的脸,擦掉了他的口水,这时肉老板喃喃呓语起来
「唔嘿嘿,已经吃不下了啦。哎呀,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再来三份馅饼吧」
「你胆量还真大啊」
棹人呆呆地嘀咕之后,目光转向了伊丽莎白。月光照亮的那张脸,没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棹人对着那张完美的容颜望了一会儿之后,轻声细语
「你一定会生气的吧。但我已经决定了,伊丽莎白」
「…………」
「我走了,等你醒来之后,我会做布丁给你吃的」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就像死去了一般沉沉地睡着。棹人本想触碰她的脸颊,但停下了伸到一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相对地,他轻轻地挥了挥另一只手,静静地离开了卧室。
「————晚安,伊丽莎白」
就像跟孩子道别一样轻轻呢喃之后,关上了门。在天窗投下的光芒中,棹人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呼出。
他走过走廊,走过通往地下的楼梯,到达地到后展开了脑内的地图,沿着复杂的通道不断向身处前进。然后,他到达记忆范围中最深的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将门打开后把手放进了口袋里,用血淋淋的手抓出一颗透明的石头。
蓝玫瑰已完全绽放。
忽然,石头充满灼烧皮肤的热量,黑色羽毛在棹人面前飞舞,蓝色的花瓣也随之翻飞,将屋子彻底淹没。那两种颜色凭着压倒性的质量,彻底填满他的视野。
不知从哪儿飘来腥臭的野兽气味。异样的风盘卷着,将羽毛与花瓣吞入黑暗之中。
随后,出现了一个男人。
他坐在兽骨组成的椅子上,就像掌握着一切一般轻声说道
『嗨,决定了好么?』
「嗯,决定好了」
两人之间好像关系十分亲密似地,进行着直白的交流。
然后,濑名棹人对维拉德·蕾·珐缪宣布
「我要和『皇帝』缔结契约」
这句话是多么的鲁莽愚蠢。
而这也是他所得出来的,唯一打破困境的方法。
维拉德·蕾·珐缪 Vlad Le Fanu
——————————
『拷问姬』的制造者。自称伊丽莎白·蕾·珐缪的父亲。与举行黑犬『皇帝』缔结契约却并未融合,保持着自身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