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聊聊。
温和地,像朋友一样。
你应该根本不认识我吧,就像人类不会去了解在路上爬的虫子叫什么名字。但我认识你,就像去市场的整条路上,连家畜都自然能够听到圣人的名字。
我和你之间存在价值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大。
这我当然知道,事实就是事实,不外如是。不过,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我再说一遍吧,温和地,像朋友一样。
我们一定处得来,我很期待。但是,自打我小时候失去朋友之后就不曾构筑过任何人际关系,所以没有确切证据。不过,但愿你至少相信我『想和你交好』的心意……谢谢,感谢理解。
嗯?你问为什么要找你?这太简单了。
因为你也是被剥夺殆尽的弱者。
被我可怜,你觉得是侮辱?不对?哎,你的确不会这么接受吧。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思维方式对我来说很难理解。
在我看来,圣人都被夺走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你。
你的肺消失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对吧?你的心脏不知被偷到哪里去了不是吗?你胸口的肉被挖下来不知哪里去了不是吗?你现在的样子,已经不算是个人了不是吗?你就没悲叹过?
——神要是对我更慈悲点就好了。那样的话,兴许还有别的路可走。
你就不会祈祷吗?你就不会哭泣吗?你就不会为发生在亲爱的朋友身上的悲剧而哀伤难过吗?根本不需要饶恕,不会向任何人乞怜。但是,我也有想亲切地向陌路人稍稍倾诉的时候。因为想有人告诉路确实只有一条,因为想获得仿佛安心的错觉。
我想让你告诉我答案。
怎样,拉·克里斯托弗。
***
亚人国,烈风拂金沙,昼热夜寒,坐拥可燃液体与『龙的墓地』的丰富矿产——然后,由高耸的岩壁所构成。
那岩壁并非用来抵御来犯之敌的防护墙,而是防止国内混血现象发生的围墙。亚人公民的居住区由血统纯度对应确定,不允许居民自由移动。
伊丽莎白转移到了第一区——血统纯度最高的居民所居住的地方。
她挥开红色花瓣与漆黑之暗,在散落着沙粒的石砖地上着陆。
「接下来……」
伊丽莎白环顾四周。这里拥有居住权的人民十分富裕。砂岩制的住房,装饰有宝石搭配金属板的驱邪装饰、手工制作的隔光帘以及多热植物等。但是,所有房子全都一样紧闭门户,感觉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伊丽莎白眯起眼睛。
(末日降临之际,第一区域虽然不及惨遭屠戮的第三区域,但伤亡确实同样惨烈)
即便如此,三年间的尸体埋葬与建筑修缮,应该已经让大部分幸存者的精神平静下来。但是,眼下明明是黎明降至的时候,周围却鸦雀无声。
俨然第一区域的居民全部死绝的情况。
伊丽莎白知道一个全是死者居住的城市,那就是『拷问姬』的故乡。那圈围墙的内侧没有别的,正是她亲手制造的墓地。但是……伊丽莎白心想
(——还并未接到亚人方示意发生巨大伤亡的报告)
这片土地上应该没有进行杀戮。
伊丽莎白失败应该让黑衣男子和『异世界拷问姬』吸取到了教训。作为让拉·克里斯托弗投降的条件,他们有保障人质们的性命。目前支配阶层的人都被软禁在祭祀『砂之女王』的神殿中。被放过的第一集纯血公民以及为数不多的低级公民似乎被命令不许离开家门,这寂静大概就是这个缘故。
只要拿高位纯血者和神殿当盾牌,他们就绝不敢轻举妄动。亚人崇尚血统纯正,也同样尊崇神殿。这是因为,『砂之女王』的遗体就安置在神殿地下。
祭祀亚人之母——女王的地方,由女王近亲的骨骼制造,一部分支柱已经宝石化,可谓庄严美丽。但是,伊丽莎白无法近传闻中的建筑物,救出被囚之人。伊丽莎白一旦靠近神殿,人质就会全部被杀。这是对方做出的威胁。
(亚人族一直以来都固执地拒绝人类来访第一区域,特许的先例就只有末日降临时奔来救援的『狂王』)
目前,亚人族正身陷因『拷问姬』——其他种族的罪人一个行动就会导致丧失众多纯血者的状况。这是在讽刺,但现在也不是对排异主义者下场说风凉话的时候。
伊丽莎白缓缓迈出脚步。
通往宫殿的大道被刷成红色,甚至绘有色彩艳丽的复杂图案。那是承载着亚人历史的宏大传记图。伊丽莎白一步一步踏在上面,伴随着铿铿的坚硬声响,每逢祭祀便会充分刷新的涂料被她高高的鞋跟一块一块磨掉。
宫殿采用由特殊石材切割、加工,经精密计算进行配置,成螺旋状建造而成。沙漠夜空中闪烁着无数星光,宫殿在星辉下如一只倒扣的海螺熠熠生辉。那是人类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目睹到的壮观景色。
『拷问姬』牵着向后翻飞的乌黑秀发,向那虹色逐渐靠近。这是依照反叛者指示的行动。
说来讽刺,眼前展现的风景同样犹如传记图中的一幕。
***
「他们要求你一个人去。〖好了,要怎么办呢,公主殿下〈Little Princess〉?〗」
「——去」
抵达亚人国不久前——伊丽莎白对珍妮的提问,做出了毫不犹豫地回答。
金色的『拷问姬』眯起那双蔷薇色的眼睛,但反应也只是这样,似乎早已料到伊丽莎白会这么回答。伊丽莎白离开门后,在走廊上珍妮一边跟在她后头一边对她说
「确实,现在这是最妥善的方式吧。〖不过那说法把要人气疯咧〗。要是因为『拷问姬』的拒绝,亚人皇族以及拉·克里斯托弗被杀的话,就远不止是外交问题了。亚人必定开始侵略其他种族。〖就算搞定袭击者也拦不住相互残杀啦!种族间的交往麻烦死啦!〗」
「没办法,就算在同族内部,政治思想、宗教、信念、伦理观也都存在差异。对他人的『完全理解』不过是错觉罢了。既然种族不同,那思想的壁垒肯定还要越发艰深……哎,对于亚人的纯血主义,连余都无话可说。那帮家伙的弱点暴露得太明显了」
伊丽莎白沉下声音这样回应道。总之就是,亚人族做得太过了。『砂之女王』在久远的过去已经作古,身为血统逐渐消失的种族,他们的忧愁恐怕很难让外人理解。但是,他们的主张太过分了。
(他们那样就是典型的靶子,主动伸着脖子让人来掐。一帮蠢货……可是……)
伊丽莎白若非出现致命性疏忽,本来能够阻挡凶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她必须为自己的失策承担责任。她开始整理思维。在她身后的珍妮问道
「具体准备怎么做?」
「具体,指什么?」
「哎呀哎呀,〖你脑残啦,『拷问姬〈fair lady〉』。听人家的话屁颠屁颠跑过去,这就没啦?你丫会是那种乖乖女?啊?〗」
珍妮依旧那副干巴巴的语气爆出爆出粗口。伊丽莎贝嘴角一扭。
珍妮·德·蕾虽然以『拷问姬』自居,但她本性中很多地方与之不相称。即使这样,金色『拷问姬』仍够格作为黑色『拷问姬』的知音。
(「听好了珍妮。余会听他们前往亚人的地盘。在此期间,你就……」)
「厉害厉害,我的天呐。没想到你真一个人来了啊!」
一个比珍妮更稚嫩的声音震响伊丽莎白的鼓膜。
与此同时,也结束了伊丽莎白弥蒙的回想。
她已穿过宫殿大门,走进前庭。刷红的石砖地已经变成了铺着琉璃色瓷砖的路面。蜿蜒的道路两侧是大面积的花草树木。在那里,富含水分的优质黑土滋养着植物,似乎是从兽人地界引进过来的。绿叶间透出猎豹俊敏的影子和孔雀华丽的羽毛。花朵形状的石材喷泉喷着高高的水柱。
在这乐园般的风景中,站着一个纯洁的白色身影。
伊丽莎白的目光前方,『异世界拷问姬』——爱丽丝·卡萝尔轻盈地跳了起来。
「人家好吃惊!嗯,真是大吃一惊啊!因为,你突然就出现了!」
「这话该余说才对……谁能想到这么快又会遇到你」
伊丽莎白皱紧眉头,喊了敌人之后才发觉不对劲。『女儿』应该守候在『父亲』身旁才对,还以为她在做什么,看样子是擅自在庭园里采花。
少女拈起裙摆,布料的线孔中插着几株大朵的白百合花(以外界为沙漠来看,恐怕价值不菲)。爱丽丝似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既然你来了,人家就不用再忍受寂寞了!嘿!」
「嗯?」
爱丽丝蹬地,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蓝色的短裙上下翻飞,白色花朵被抛向半空。爱丽丝在纷飞的百合花中着地,微笑起来
「没迟到呢。真了不起,伊丽莎白。因为你了不起,我爱丽丝要好好夸奖你」
爱丽丝天真且傲慢地挺起胸膛,但她随即神色一变,连忙整理起凌乱的裙子。慌慌张张整理好裙子后
,爱丽丝弯下一侧膝盖,优雅地行了一礼。
「伊丽莎白,欢迎来到『奇境之国』」
『拷问姬』没有隐藏敌意。而爱丽丝的招待,却是天真无邪的欢迎。
那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称不上精神正常的行为。
***
「I'm late,I'm late」
爱丽丝高声喊着跑过来,帽子上装饰的白缎带像兔耳朵一样摇摆。
做完欢迎的问候之后,她突然抓住伊丽莎白的手,跑了起来,似乎是要带她去找刘易斯。对方手里有人质,打起来也没有好处,伊丽莎白便老实顺从。即便这样,爱丽丝天真奔跑的样子当然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她还每隔一会就会大叫。
「迟到了,迟到了〈I'm late,I'm late〉」
「要是迟到了,怎么想都是你绕道害的」
伊丽莎白提出指摘,但依旧没拦住爱丽丝到处乱跑。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做着无谓的行动。靠近建筑物后,地砖上开始出现蛇的图案,爱丽丝又开始沿着蛇的图案奔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再次冲向庭院。
伊丽莎白实在忍不住想要抱怨。就在这个时候。
「哎呀,『面包奶油蝶』!」
「什么?」
说出愈发不明所以词汇。在她目光的前方,是一个用网制成的围栏。爱丽丝飞快地窜了进去,伊丽莎白也被拖着扑进去。
瞬间,艳丽的色彩扑面而来,席卷视野。那是许许多多的蝴蝶腾飞而起。这些蝴蝶应该是宫殿搜集饲育的,俨然一副如梦如画的美丽风景。
爱丽丝欢快地叫起来,挥舞着雪白的手,接着抓到一只。
噗滋,只闻一声凄惨的声音。伊丽莎白不禁愣住,眨了眨眼。
爱丽丝毫不犹豫地捏扁了蝴蝶的肚子。接着,她又把翅膀从痉挛的身体上拔下来,将飘落在地的四片紫色翅膀踩在脚下碾碎,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真没意思」
「……唔」
爱丽丝毫无征兆就心情突然不好了。她拽了拽伊丽莎白的手,又开始往前走。伊丽莎白看着她不知为何变得失落的背影,得出了结论。
(综合她在兽人国的行为来看,已经远远超乎幼儿特有的残酷了)
爱丽丝·卡萝尔,坏掉了。
她的损伤程度不知还能不能修复,但这对伊丽莎白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她是敌人,这个事实不会变。不过,她身上有不少令人在意的地方。
「然后是这边!再然后是那边!」
另外,爱丽丝本人并没有身为敌人的意识,就像对待好友一样带着伊丽莎白到处跑。她就像在绿篱的迷宫中彷徨一般,一直令人费解地奔跑着。
不久,爱丽丝在离王城第三远的离宫前方停下了脚步。
***
「锵,到了!看,就是这里喔,伊丽莎白!」
「专程提前把人叫出来,却吃到这么久」
伊丽莎白面对欢快的爱丽丝,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去,眼前是一栋豪华的宅邸,细长的瞭望楼很有特色。伊丽莎白暗自确认出发前默记的平面图。
(————王侧室的居所吗)
亚人的王不在政治场合出面,国家由第一集纯血民中选拔出来的高官们执政。王的主要角色是充当象征,以及与纯洁妻子之间的婚姻。亚人为延续血脉,推崇多妻制。应该存在从各位高官的血脉中各迎娶一名侧室的惯例。
伊丽莎白被带往宅邸后门,爱丽丝握住经过精细加工形似花冠状的门把手,往怀里一拉。侧室们只允许在中庭范围内活动,不得擅自去其他地方。门的开启关闭,通常由侍从执行,因此门的材质似乎很重。但是,爱丽丝不知为什么没有是用魔力,跟门较起劲来。
「唔,嘿,现在父亲大人他、正在进行无聊到让人打瞌睡的、『大人之间的谈话』,但是、要是听说伊丽莎白来了、他绝对、绝对会很开心的,所以放心吧!这门好重!可要是用了魔力、总觉得就是人家输了。另外,找到了跟你超配的花糖酱,待会儿分给你、开个茶会——」
「No——『结城·纱良』」
『爱丽丝』猛然话音一断,欢乐的气场随之消散,随后是漫长凝重的沉默。
最后,『异世界拷问姬』面对着前方,头也不回地作出回应
「那个名字已经不用了……不,叫那名的孩子已经死了。喊它也不会有人回应」
「嘴上这么说,还不是老老实实回应了?……余有话要问」
「是问『爱丽丝』吗?还是说,问『结城纱良』?」
「随便,都一样」
「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差多了,根本不一样」
爱丽丝没回头,摇了摇头,帽子上的白缎带也随之摇摆。
伊丽莎白轻轻哼了一声,硬是继续发问
「根本一回事啊——喂,你难道跟棹人一样,也是『无辜的灵魂』?」
「哎呀,你提的问题还真奇怪,像蘑菇上面的毛毛虫的谜语似的。『无辜的灵魂』是什么?无辜是什么意思?有没有罪谁来决定?爱丽丝是有罪还是无罪?你是红心女王?要是那样就恕我冒犯啦」
「别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来掩饰——余是在问你,『你是并未犯下相应的罪却在残酷的痛楚中遭到杀害的人吗?』」
爱丽丝再次沉默了。她卸掉全身的力气,双臂耷拉下去。
这就是答案。
无需言语,伊丽莎白便能察觉背后的隐情。但爱丽丝态度一变,神采飞扬地转过身来,以诡异万分的气势滔滔不绝起来
「人家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啊。可是,明明跟以前当乖孩子的时候没有两样,却完全被当成坏孩子了,怎么道歉都不管用。全世界没有任何人对我说『你没有错』。于是呢,掉啊、掉啊、掉啊,爱丽丝掉进深深的大洞底〈Down Down Down. Alice went down a big hole.〉。明明都没有追赶白兔呢。到的地方是『奇境之国〈wonder land〉』。怎样,很单纯的故事对吧?」
「果然……『将适应了痛楚的异世界人的灵魂装入不死的身体里,令其与恶魔缔结契约』。『父亲』估计是发觉了那个行为的重要性,所以你被选上,被利用了。应该还加上了比棹人还小的年纪,操纵起来更加方便的条件吧……真可怜」
伊丽莎白摇摇头,再度验证了对她『受虐之人』印象的正确性。
『复仇者就另当别论了。动机越是正当,执念就越深,方式也就越扭曲』
(——『复仇者』……是吗)
爱丽丝没有回应伊丽莎白的指正,像跳着舞一般朝门又转了回去,再次握住把手。这次她似乎用魔力强化了身体,门缓缓开启。
「无所谓啦!嗯,真的无所谓!伊丽莎白说的话好没意思!所以到此为止喔!人家不想再听了,所以别再说了!」
爱丽丝用小孩子式的口气大叫起来,将门渐渐敞开。
于此同时,异样的气味向外满溢而出。那是香炉的香味与血的腥味相交混的味道。伊丽莎白的目光,落向那气味的源头。
从离宫内部漏出来血液,昏暗地泛着光泽。
「不然的话——我连你也会杀掉的」
爱丽丝仰起脸,仰起那角度十分诡异。
面对她血红的眼睛,伊丽莎白没有理会,而是瞪着黑暗的门里头。
(没有接到出现大批牺牲的报告。确实没发生残忍的屠杀。但是——)
理所当然,不可能一个受害者都没有。
在离宫内,有亚人被杀害了。
不知发生过怎样的纷争,被『处理』得十分『精细』。
光看那『尸首』无法分辨究竟是侧室还是士兵,甚至连其性别都无法分辨,只能通过肉块上残存的鳞片勉强分别出他们是亚人。
其身体被『解刨』,还被分散在不同地方。
心脏被放在窗边,眼珠被镶在走廊上门的探视窗上,肠子被缠在装饰柱上,肺被摔打粘在墙上,附着牙龈的牙齿像碎石子散落在地上。
被踩碎的百合花,被捏扁的蝴蝶……伊丽莎白回忆之前目睹的那些。
爱丽丝在这凄惨的背景中,甜甜地说道
「呐呐,不过啊,还是有事情想让你告诉我喔,伊丽莎白」
「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伊丽莎白以冷淡却不失稳重的口吻反问回去。
爱丽丝一副接受挑战的样子微微一笑,手指在背后交叉,身体摇摆起来。
「我做的,为什么说是人不能做的事情呢?」
在她稚嫩声音的底部,沉淀着堪称老奸巨猾的恶意。伊丽莎白知道……
那源头是——就像从化脓的伤口流出来的,伴着痛楚的憎恶。
***
来聊聊吧,只是聊聊一个很简单
的算式。
这里有『残忍受虐的人』和『愉快施虐的人』。前者对后者决不饶恕,不论后者说什么,做什么。后者起初就不会道歉,连赎罪的机会也彻底丧失。那么,答案就唯一确定了吧。将怨恨与憎恨相乘,不妨抛开碍事的伦理观。让前者向后者复仇,故事就会平安谢幕。
皆大欢喜,可喜可贺。但是,这里再加上其他条件看看吧。
结果,顿时一切会变得混乱不堪。补充的是以下内容。
存在『什么都没做的人』和『一无所知的人』。
存在以『司空见惯』为由一直大气容忍的世界。
好了,这该怎么样才好呢?这初看之下很难思考。但其实根本不需要深入思考把复杂的联系全部斩断就行了。
换而言之……
就是『憎恨世界』。
————但是……
「就回答你吧」
「啊,来了吗」
伊丽莎白准备回答爱丽丝的提问,但被一个男性声音打断。
伊丽莎白的目光转向门内。走廊上一直到尽头的拐角处都没亮灯,昏暗中零星散落的内脏就像标记。
忽然,其中一个内脏被踩碎,腐败的血肉四溅开来。一名黑衣男子走了过来,就恍如从黑暗中剥离开来一般。他缓缓抬起脸,面具的锃锃白斑突兀地悬浮在黑暗中,好似半边脸的颧骨暴露在外。
「父亲大人」
爱丽丝开心地喊起来,跑了过去,猛地朝男子扑去。地上亚人的心脏被爱丽丝狠狠踩到,凝固一半的乌血喷溅而出。
爱丽丝毫不介意鞋子被弄脏,拥住男子挂在脖子上,帽子上的缎带开心地摇摆起来。
「听我说听我说,父亲大人!伊丽莎白她好过分!满嘴莫名其妙,没意思的话!人家好生气,好想把她一脚踩烂!」
「冷静,爱丽丝。以你现在的实力就想尝试把伊丽莎白一脚踩烂,太鲁莽了。另外,你没解除强化身体的魔力就朝我抱上来了,没说错吧?」
「哎呀,是吗?啊,真的耶!呃,奇怪……该不会?」
「拜你所赐,我的脖子已经断了。若非事先预测并运转魔力,我现在已经死了吧」
「这可不好!不好了不好了!对不起啊,父亲大人。还在痛吗?」
「刚才也说过了,没有大碍,但你以后要注意」
又来了——两人认真地展开脱线的对答。伊丽莎白不禁有些丧气,但同时也萌生一股难以名状的阴森感。
(这俩家伙的对话,决不该发生在残杀的尸体前)
换而言之,不光爱丽丝,黑衣男子也已存在致命性的崩溃。
伊丽莎白再次寻思『复仇者』这个词汇。而这个时候,两人的互动还在进行。爱丽丝乖乖下了地,男子把手放在她双肩上,又滑稽又真挚地问道
「另外,你回忆一下,你是不是也向伊丽莎白说过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啊」
「嗯,你说的没错。『I AM LATE』在半路上就换成『迟到了』,所以意思勉强能懂……但『面包奶油蝶』『红心女王』『明明都没有追赶白兔』『奇境之国』这些,根本意义不明」
伊丽莎白点了点头。爱丽丝眼看着尴尬起来,看来她还有点自知之明。最后,男子以责备的态度摇摇头
「爱丽丝,我都叮嘱过你多少遍了。你《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在这个世界并不通用,你要是想讲,应该从梗概介绍开始讲。成为『淑女』应该是你自己制定目标——既然如此,就不该没头没脑地让人混乱」
「对、对不起。父亲大人……我太不小心了」
「这句『对不起』,真的应该对我说吗?」
「诶,当然知道啦!……对不起,伊丽莎白。只顾说莫名其妙的话的,其实是我啊。请一定原谅我喔」
「喂,你们究竟是在干嘛」
困惑完美地进化成了头痛,伊丽莎白扶住额头。
男子就像在说「能好好道歉值得夸奖」似地,摸了摸爱丽丝的脸蛋。爱丽丝像只小狗似地发出「哼哼」的声音。但是,男子当即从她天真的笑容上移开了目光。
「很抱歉把你叫到这么远的地方,伊丽莎白·蕾·珐缪。但之前也讲过了,『详细说明的话要换个地方』。现在终于能平静对话了」
「对话,是吗——在此之前余要确认一件事。拉·克里斯托弗没事吧?」
「当然,他对我们也是应该对话的对象」
黑衣男子淡然答道。伊丽莎白皱紧眉头。她没料到,拉·克里斯托弗除了当人质外还有这层意义。他是圣人代表,伊丽莎白是『拷问姬』,他们的选定基准实在难以捉摸。既然黑衣男子希望,那就该认为他有对话的价值。
(总之,现在需要情报)
「对话是吧,那你究竟想谈什么?」
「已经定好了」
男子的回答没有说到最后,而是转过身去,拖着翻飞的衣裾迈出脚步。
爱丽丝跑向男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胳膊。只闻嘎啦一声,男子肩膀发出毁灭性的声音,但他没有止步。他看上去想赶快到离宫深处去。
(搞不好是打算堵住退路……不过……)
留在这里没有意义。伊丽莎白点点头,跟在了后头。但是,她半路上不禁眯起眼睛。黑衣男子和爱丽丝走路不回避开散落在地的身体部件。
快碎掉的牙被压碎,内脏喷出受伤的髓质,嘴唇被踩瘪。此情此景平静而残酷,显然十分凄惨。两人就这样,欢乐地在地狱中前行。
男子保持面朝前方,继续之前没说完的话。
来聊聊吧。
聊什么呢。
「忏悔和梦想,还有」
憎恨的话题。
***
「就是这间房,请进」
男人停在一扇朴实的门前。这间房和其他的不同,门上没有窗口。爱丽丝听到后恭恭敬敬地将门打开。鞋跟扬起尖锐的声音,伊丽莎白走了进去。
里面所呈现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纯白色空间。
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都糊成石膏状的白色,家具就只有摆在正中间的一把弯脚椅。在亚人国,它显得太过豪华,不是亚人所喜欢造型,恐怕是后来搬进来的。这个房间似乎原本没有任何家具。
伊丽莎白感到不对劲。除祭祀之外,侧室们应该终日不离离宫,因此她们的住宅内部装饰处处透着寿房的韵味。但是,这里不一样。
这间房是做什么用的……伊丽莎白四下张望,忽然注意到白墙上浮现的独特阴影。这里利用房间整体,雕出了『砂之女王』的形象。
在房间中心跪下去,正好就形成像蛋一样被她怀抱的样子。
(原来如此……是祈祷与冥想的地方么)
伊丽莎白想明白了,目光又转向中间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位异样的人物。
他是一名男性,肩膀宽阔,身材挺拔,穿着一件能拖到地上的白色长袍。那长长的衣裾与笔直的黑发,在地上勾勒出两道圆。但是,异样的地方还不是这些。
他以浑身被粗大的锁链束缚着,固定成拥抱自己的姿势。伊丽莎白认识他。
他的束缚并非强制性的,但他若不把胸口封住的话就连坐都坐不住。伊丽莎白大步走到男性面前。
男性缓缓把脸抬起。
在男性说话前,伊丽莎白率先开口
「好久不见啊,拉·克里斯托弗——上次直接面对面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吧?」
「『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正如定期报告所述,见你平安真是比什么都好」
拉·克里斯托弗以冷静的口吻作出回应。他的声音中没有痛苦的感觉,房间里的空气也很清新,没有血腥味。伊丽莎白点点头。
看样子拉·克里斯托弗没有遭受过度的刑讯与逼问。圣人虽然对痛苦承受性强,但总有个限度。最关键的是,控制神圣生物的消耗非常大。
毫发无损算是万幸吧……伊丽莎白轻轻耸了耸肩。
「你才是,看样子你什么伤受,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人质要平安才有价值。对于这一点,那帮家伙看来没搞错」
「唔……恐怕,不尽然吧」
「怎么了?平时也没见你这样口齿不清,是被他们做了什么吗?」
「虽说是敌对之人,背上不需要的污名则有违神意。因此,我在此作证,我未受到侮辱的对待——但被请求当他的朋友」
「啥?」
「被打了,措手不及。有怀疑是精神攻击,或者洗脑的早期阶段的余地」
拉·克里斯托弗严肃地申告道。伊丽莎白皱起眉头。
拉·克里斯托弗在被推举成为圣人之前便以是一名虔诚信徒,平日进行着祈祷和供奉。对于他,能称作朋友的人恐怕很少。成为了圣人的现在,竟然被敌人请求成为朋友,也不怪他会感到困惑。但是他推测是精神攻击前期准备的情况,其实不大可能。
实在没听说过有哪个魔法需要那么荒唐的准备工作。
就在伊丽莎白开始兀自思索的时候,身后传来开朗的声音。
「嗯,完成了!虽然没桌子也没糖果,但『疯狂的茶会〈Mad tea party〉』的可爱椅子完成啦!伊丽莎白,你也坐这个吧?人家帮你搬过来」
爱丽丝十分费力的样子搬来一把弯脚椅,放在拉·克里斯托弗的身边。不过在这么简约的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并排摆着,这场面与其说是茶会,倒更像是关押囚犯的拘留所。爱丽丝大概是发觉这构图多么糟糕,不开心地把脸鼓起来。为了改变氛围,她在对面的位置上洒下花瓣与黑暗,制造出他们自己用的椅子。
爱丽丝与黑衣男子各自落座。四把椅子就像正中间有条分界线隔开一般,两两相对。
(在亚人用来祈祷的房间里,『拷问姬』和圣人代表,还有『世界的变革者』齐聚一堂么)
这构图有够荒唐,简直是不祥的象征……伊丽莎白有股不好的预感。
同时,黑衣男子仍一副淡然的口吻叩开说到
「既然希望谈话,首先我应该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刘易斯,没有姓氏」
「……叫刘易斯啊」
「想获取更多情报的话……我想想,不妨去翻翻十年前在王都被捕一时的魔道具盗窃团伙的记忆。至于有没有记录,记录有没有保存就不见得了」
「什么?」
伊丽莎白又一次禁不住发出怪叫。这是因为,这个男人——刘易斯在主动提供情报,而这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他还在继续那捉摸不清意图的行为
「好了,谈话所需的环境也总算筹措好了。在此,我再一次请求两位」
在他身旁,爱丽丝猛地点点头,沾着血的鞋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刘易斯以横眼训斥爱丽丝,然后就像喊学生一般讲道
「我想背叛世界——将一切赶尽杀绝」
***
伊丽莎白直观地发觉。
(说来,这又是个简单的算式)
维拉德生前也说过,被掠夺过的人有权换位到掠夺的一方,至少及具备条件让他们坚信自己『有掠夺的权利』。那是不论善恶,但凡要成就大事之人必须具备的『资格』。当然,那是立自己为暴君的『资格』。
刘易斯的主张建立于被掠夺方的思维。但不论对方有怎样的前提和背景,伊丽莎白的答案都早已决定。
「余拒绝!」
「还没细说就拒绝的话,我也难免会受伤的,所以容我禁止这么做」
伊丽莎白一如既往地做出秒答,但被刘易斯轻描淡写地无视掉。
在意想不到的方面,这个男人倒十分灵活啊……伊丽莎白咋舌,把腿翘了起来。
爱丽丝觉得刘易斯好帅气,眼睛闪闪发光,也想效仿刘易斯。刘易斯对爱丽丝训斥后,轻轻说道
「想都不想就回答叫做草率,不妨扪心自问。你也应该拥有它」
「拥有什么?」
「『忏悔和梦想,还有』」
——憎恨。
他之前就说过类似的话。伊丽莎白只觉得心烦,本想直接拒绝,然而她忽然闭嘴了。她敛去表情,脑中鲜明地描绘出一幕情景。
在『世界尽头』,睡着她这个世上最心爱的人。那副模样『只』留下了美丽,呼尤不应,触尤不及。
伴随着头痛的疑问,也总是消失不了。
(为什么余在这头,你们却在那头?)
濑名棹人不是『拷问姬』,不是『圣人』,也不是『狂王』,是一名普通的少年。然而,他却将如今看来应该与他毫无关系的异世界的一切背负起来,和他的新娘一同长眠。
(为什么你们两个非牺牲不可。重逢的那天,真能等来吗——余能为你们,做什么吗?)
她不日不夜地发问,却始终得不到答案。而且每当这么去想,就有一股愤怒侵蚀大脑。
刘易斯将那股愤怒,准确地化作言语
「这个世界,将牺牲过分强加给一部分人了」
那正是忏悔和梦想,还有憎恨。
伊丽莎白与刘易斯无言对视。她自然察觉到,刘易斯打算重提适才失败的邀请。他会向伊丽莎白说出与之前一样的禁句。
『那么,赌上救世的决战后
给伊丽莎白·蕾·珐缪,留下了什么呢』
同时,这也是在问另一个问题。
『那么,赌上救世的决战后
濑名棹人得到了什么呢』
以年幼孩子一般眼神质问。
少年所抓住的选择,真的对了吗?
至少,留下来的人们有资格心安理得地享受这『正确的选择』吗?
「这位爱丽丝·卡萝尔跟濑名·棹人一样,同是异世界的人,而且,她同样是个被不合理的痛楚一直折磨致死的孩子。正如以前对你说的,『异世界人』这点很重要。对『自己死后获得了新生』『这次一定能达成愿望』的坚信,正是万能的免罪符,获得无限力量所需要的魔法素养……是正当的效果」
刘易斯流利地讲述着。爱丽丝无聊地互顶指甲,打了个哈欠。拉·克里斯托弗大概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理论,眉头微颦。刘易斯对伊丽莎白继续往下说
「『连活自己的人生都不被允许』,这代价足够让自己深信前世的可怜悲惨——悲剧就是悲剧,还是就让它一直一直是个悲剧,不要结束才好」
想让它结束的人,根本不存在。
刘易斯严肃地断定道。他拿『异世界拷问姬』当武器利用,然而从他声音中却不可思议地听不出虚伪与嘲弄。伊丽莎白粗暴地把撑着脸的手搁在腿上。
「——那你讲吧」
「讲什么?」
「你们是凭什么宣称跟余等有共鸣?你自身的悲剧又究竟是什么?」
伊丽莎白气势逼人地问道。她所了解的惨剧实在太多。
濑名棹人背负的痛苦,小雏的献身,伊丽莎白的丧失……要拿其他愁闷与这些相提并论,伊丽莎白不会轻易同意。『拷问姬』的气势,把爱丽丝小小的身子吓得一弹。
爱丽丝提心吊胆地偷瞄刘易斯。刘易斯没有动,只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
「好吧,就告诉你吧」
————我的,悲剧。
刘易斯将黑衣包裹下的右臂缓缓抬起来。他动动手指,发出微弱的声响,如同脱帽表示敬意一般摘下了那半截的面具。乌鸦的形状远去,隐藏其下的部分暴露出来。
伊丽莎白惊讶地睁大双眼。
瞬间,一切疑问随之消融。
已无需明说。刘易斯所渴望的东西,他的动机,他凭的什么自怨自艾,一切都自然而然一清二楚了。
「——你……」
他在微笑。
怀着敌意,不是笑容。
但是,他脸的构造十分丑陋,丑陋得不像这世间之物。
刘易斯左半边是人的脸,但右半边不是。金色的眼睛,细长的瞳孔,长着鳞片的青黑色皮肤……藏在面具之下的部分,是亚人族的造型。
两种族的特征纵向分部在左右半边,这是极为怪异,也是最为不幸的融合方式。伊丽莎白·蕾·珐缪嘀咕了一声。那是自己所知的,与他不无关系的事件
「……『混血种大屠杀』」
那正是为拯救世界而抗争的背后孳生出的,不得不需要『世界变革』的惨烈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