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反叛,其实从几十年前就开始策划了。
就这一点来说,我们恐怕难逃指责。当时屠杀还没发生,我也还没出生。但是,混血种遭受迫害之久,的确达到让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的地步。每当种族间发生战争,我们必受受殃及。即便是和平时机,混血种大多也是受压榨的一方。
举些身边的例子吧。我是混血种,父亲是亚人,母亲是兽人。我姐姐跟我不同,长着兽人特征的耳朵和尾巴,是容易被收藏者盯上的模样。结果她十岁那年在废弃的房子里被一伙人强暴,从此封闭自己的心灵,长大后便销声匿迹。我弟弟没有出现混血种的特征。他曾担任教会的助手,但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事败露后,本来要被司祭家属收养的好事破灭了,最后在悲叹中上吊死了。之后,我也离开了家人。我儿时的朋友也被几个铜币卖掉了,后来杳无音讯。
任谁第一眼看到我,都会大喊『恶魔』。
实际上,恶魔会让契约者变成异形。但是,民众并不具备相应知识,他们光凭着不清不楚的感觉来厌恶我。『像童话里的那样』『丑陋的东西是祸害』……多数人抱着这种想法吧。我还有次只是向摔倒的少女伸个手就差点被打死。
后来我独自彷徨,本想在荒郊野外一死了之,却被策划反叛的组织收留。
一帮在本就遭受歧视的混血种中,更是连日常生活都举步维艰的人们,在几十年前团结在了一起。
据说组织创建之初,不过是个干些偷盗抢劫之类的团伙。但在我加入的时候,组织已经取得商界成功人士的援助,会盗取魔法药和道具,有时也会搜罗收购,会使用魔像与精灵,能够加工稀有素材,能够调整设备。拥有魔法潜质的人会得到教育。
他们朝思暮想着向世界反叛的那天到来。之前我之所以感叹袭击付诸实行花了『三年』之久,也是因为前面所做的准备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十四恶魔』对人类展开的攻击开始后,组织吸收相关知识,迅速壮大。但是,当终于成功召唤低级恶魔后,以我为中心的干部们宣布冻结活动。
我们害怕了。混血种大多生活得很贫苦,跟贫民区苟且偷生的人类没什么分别。我们的反叛可能会让全体混血种变成目标,招致令我们后悔的结局。因此,我们封印了黑暗的技术,选择了忍耐,决定宽容对待任何压迫,让悲剧继续下去。
这样就够了。我真曾觉得,这样就够了。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感谢倾听。我有个郑重的请求,请记好了。我们选择反叛,发誓要复仇。但先拔剑的,不是我们。
是你们这帮家伙。
***
「这就是我想要『改变世界』的理由。关于末日降临时『混血种大屠杀和随处可见的惨剧』的说明我省略了,应该再陈述一遍吗?」
「不需要,余都知道了」
伊丽莎白当即回答。拉·克里斯托弗应该也一样。不光他们,末日中存活下来的有识阶层绝几乎都知道那件事,只是谁也没有谈起。
毕竟那是个天大的丑闻,说不定都能盖过三种族在末日面前团结一心的佳话。
一系列悲剧的开端要追溯到末日来临前,在于『重塑派』炮制并到处散布的谣言。
『无知的信徒们啊,祈祷吧,神明会成为你们的救世主』『终焉必将降临』『正确的信徒将被引导至重塑后的世界』……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想,虚言罢了。但面对末日的惨状,多数人对预言信以为真,同时自信是正确信徒的人却寥寥无几。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人们投身于教义中不曾有的暴行中。
(那正是——『格杀异教徒』)
这是『为求拯救』造成的『屠杀混血种事件』。
人们意图以杀死异教徒来展现自己的信仰。
纠正地讲,兽人、亚人的教义同样主张『森之三王』『砂之女王』由神所创,因此等于和人类同源同根。但是,人们因为外貌的差异将其他种族认定为异教徒。如此这般,他们便将生活在身边的混血种当作了目标。亚人崇尚纯血主义,兽人与其他人类在混乱中放弃了应对。结局就是,混血种得不到任何势力的保护,也失去了退避之所,在毫无意义的残忍行径下牺牲惨重。
不止如此,事件的影响拖着迟迟没有解决。
惨剧发生时,加害者大半陷入精神错乱。对他们所犯之罪,无法合理地量刑惩戒。再者,鲜少现场能够找到充分证据,将暴行与『从兵』所为进行区分。别说分清加害者、受害者了,就连一共发生了多少起事件都弄不清楚。因此,除了被定性为恶性煽动造成的,规模巨大极端残忍的事件(某乡村将几十人关在仓库中活活熏烧致死的案例)外,大部分加害者被放任逍遥法外。
而且,在末日化解之后,惨剧仍在继续发生。
(愚钝之极的羊已无非是只会活着的肉块,没长吸取教训的脑子)
出于对神与恶魔的恐惧,愚者诉诸于杀人仪式。各种族设立治安维持部队,开始取缔。尽管遇害情况仍然相继发生,但近一年内呈急遽减少的趋势。这是件幸运的事,但伊丽莎白对这过于剧烈的变化感到不对劲。
『有个好消息。近一年里,纯血种被杀事件在锐减,不过现在也还仍有发生。环境稳定下来了,这趋势也算是理所当然吧……不过,就是这种减少模式让余有些在意呢』
(如今回头一想……那就是这次事件的唯一征兆吗)
刘易斯等人暂时性地完全冻结了已达到实用阶段的技术。经历了末日的混乱,他们重启活动应该需要时间。他们大概也在抓紧同步进行着保护混血种的行动。
他们奋战的成果,正好就是在一年前在数据上体现出来。
在伊丽莎白进行推测的同时,刘易斯仍在继续讲述
「要笑就笑吧。这是对强迫下的屈辱人生所作的哀伤申诉,对被逼至残酷末路的凄惨吼叫——多数人都直接诉诸了最最愚蠢的行为。这份愚昧,这份残酷,要谁来宽恕?」
为什么非饶恕不可呢?
都是我们在饶恕,一遍又一遍地饶恕。
白色的房间里回荡着悲痛的倾诉。伊丽莎白体会到了,从刘易斯的渴望中,看不到半分虚假。他过去的确一遍遍地原谅过。明明『连活自己的人生都不被允许』,却『决定让悲剧以悲剧告终』。但是,他的决心惨遭背叛。
如果这有理由,肯定想知道吧。但谁都没有开口。伊丽莎白心想
(所谓不合理,正是因为解决不了才说不合理)
为什么惨剧会发生?基本没有哪个加害者能解释得正确清楚。
另外,对于三种族的冷眼旁观,伊丽莎白和拉·克里斯托弗也是当事者之一。但是,他们脸皮都没厚到面对这种情况还出言狡辩。
伊丽莎白在执行治安维持部队的任务中,也目睹过虐杀的案例。
那是某恶魔崇拜者在仪式场所犯的罪行。受害者是群孩子,他们的兽耳被割下来,毛皮被剐下来,其中一名少年头部都成了肌肉纤维的球体却还没断气。
(那是——『屠宰动物的方式』)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这正是一部分人找到的,丑恶至极的免罪符。
(起初就不会道歉,连赎罪的机会也彻底丧失)
况且伊丽莎白遇到的还是末日化解后的案件。发生在混乱当时的事件,残忍程度还要更厉害。甚至在整理记录的时候,有几名文官光是读到详情就吐了出来。
面对如此蛮不讲理的事情,根本没有合适的回答。相对的,伊丽莎白问道
「你的动机,余已经很清楚了……于是,你们具体准备如何行动?」
「……我曾想,既然这个世界将要毁灭,那就随它去吧。在临死之际,哪怕面对憎恶也应该投以微笑。我等所承受的蹂躏,也能在恐惧之下当做是一时的错乱,宽恕它吧。但倘若恶魔和神都不挥下铁锤,到时候」
——我就来挥。
刘易斯陈述时的样子,如饥似渴。他以跟对伊丽莎白表示同情时截然不同的形式,暴露出他损耗殆尽的内心。刘易斯头一次流露出扭曲的激情。
「我要将世间一切纳入手中,然后要把愚蠢之人杀个干净。不需要什么意义,正义早就死了。事到如今,谁还追求什么正当性」
(没错,被深深伤害过的人——会想去破坏一切)
伊丽莎白脑海中浮现出以前所考虑过的某句话的后续。而且,她也能够理解。
刘易斯的内心还留有同情和愤怒,但欲望与热情已经枯竭。这是当然的,刘易斯对这个世界早已心灰意冷。面对没有价值的东西,自然萌生不出欲望和热情了。他决定得到世界,但却什么也不想要。
他想纠正丑陋的错误,仅此而已。
(被掠夺过的人有权换位到掠夺的一方,是吗)
但是,让伊丽莎白来说的话……
其实这根本怎么都好。
***
这样去否
定,未免太过狭隘,太过冷酷。
伊丽莎白正确地了解自己多么无情,但她还是会这样想。
(悲剧怎么了?蛮不讲理又怎么了?)
愤怒是怎样?无辜是什么意思?有没有罪谁来决定?
■■是有罪还是无罪?
(人平静下来之后,只会得到唯一的答案)
想也知道,那只会没完没了。
确实,这个世界将牺牲过分强加给一部分人了。要问能不能被原谅,那当然是不能。被原谅的那天,永永远远都不会到来。当然,受害者有权诅咒、怨恨、憎恶这个世界。但刘易斯他们也忘了一件事。因此,伊丽莎白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们。
爱丽丝看到伊丽莎白那堪称平静的目光,皱紧眉头,接着点了下头
「遗憾啊,真的好遗憾,伊丽莎白。看你的眼神,估计是不能指望给出我们想要的答复了……嗯,不过呢,人家也很理解。『我们好可怜』『所以帮帮我们吧』之类的话,对『拷问姬』不管用对吧?所以呢,我们准备好了回礼。没错,这次来谈谈回礼吧!」
「回礼啊,余倒是觉得,如今不管拿出什么都没法让余改变主意了」
「真是的,没那种事的啦!人家说过啦!『让你们相见』啦!」
伊丽莎白突然挑起一边眉头。维拉德也曾指出过。
濑名棹人将司掌『重塑』和『破坏』的『神』与『恶魔』封印在自己身体里,世界的命运会因对待他的方式而不同。而且,若有人要把沾了血的脏手伸向他们,伊丽莎白绝不留他在世上。
应该是察觉到了伊丽莎白袭人的杀气,爱丽丝摇摇头。
「不会对你重要的人做过分的事的,真的!只是让你们重逢」
「跟伊丽莎白·蕾·珐缪的交易条件,由我来细说吧」
刘易斯看准时机切入进来。拉·克里斯托弗保持着沉默,并不清楚给他提出的又是怎样的条件。伊丽莎白也暂且钳口。
现在虽然十分愤怒,但还是疑问更占上风。只要濑名棹人还把『神』与『恶魔』留在身体里,就得不到解放,这一点应该无法推翻。另外,她也完全不认为『世界的变革』真能实现。
(恐怕刘易斯的首要目标是将杀害混血种事件的加害者彻底清洗出来并施以惩处)
能想到,他再然后为以防有人再犯同样的错误而对民众进行统治、管理。
要让愚昧的羊走上正途,最简洁的方法就是自己成为牧羊人。
『异世界拷问姬』、『拷问姬』、圣人、『恶魔之子的孩子』,都是能有效达成这个目的的战斗力,颠覆现有势力格局不无可能。但是,事情也只能到这一步,后面终归还是走不下去。
这个世界存在着三大种族,即便压制住其中一方,也拦不住其他种族反叛。他们各自的生息区域与战斗法则都不一样,这足以料想最终会遭到顽强的抵抗。统治恐怕难以维持。
(缺乏后盾的少数派势力要想长久掌握实权,就需要破格的力量……不,等等)
伊丽莎白忽然发觉,现在的状况和一段传说非常相似。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发生在旧世界。
那是濑名棹人记录的,圣女所讲述的故事。圣女将那个故事讲给棹人后便人间蒸发。尽管教会的人和圣骑士拼命搜寻,仍未发现圣女的踪迹。不过,这种事对伊丽莎白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问题在于,情况太相似了。
重塑前的世界深陷战争的泥沼,圣女想凭一己之力平定混乱,追求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强大的抑制力——『神』与『恶魔』。
现在刘易斯站在圣女的位置上,会想要什么呢?他就像回答这个问题似的,开口说道
「『让男女召唤低级恶魔,并破坏掉双方的自我,让他们产下孩子。接着,让孩子之间再进行交配。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就能够创造出纯粹而强力的恶魔』……说过很多遍的信息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还没完。我们在实验中有了新的发现」
「这头起得就让人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发现了什么?」
「虽说需要应用人造人制作技术拟性器官变得发达——『恶魔之子的孩子』不光能跟『肉体崩溃的契约者』交配,跟『纯粹的人类』也能够交配——于是,我们制造出了『新物种』」
「——!」
伊丽莎白也忍不住为之哑然。拉·克里斯托弗也浑身一晕。
实验体恐怕是企图杀害混血种却反被干掉的家伙。虽说他们是恶有恶报,但一想作出新发现的过程就让人感到可怕。而且,那究竟有什么好处?
刘易斯就像在作老鼠交配试验的报告似的,平淡地接着说下去
「『恶魔之子的孩子』所拥有的『人类部分』崩溃得过于严重,无法与高位存在缔结契约。但是,让『恶魔之子的孩子』与拥有魔法潜质的人类交配的话,其后代不仅继承了部分恶魔血,还拥有稀有的跟上位存在之间的亲和性。人类方作为『母体』的魔法师越强大,后代就越接近人类,契约就越容易……我们后面的计划是,准备两只新婴儿,安排将濑名·棹人占有的『神』与『恶魔』转移过来,紧接着让『神』将想要胡闹的『恶魔』抑制住。再然后,只要让『神』结晶化,就能以圣女过去同样的做法来进行保管了」
「终归是纸上谈兵,其实根本没有现实可行的保证。而且,计划完成后要怎么办?这还得看管理效力。要是让它们醒来,『末日』就将重现,不可能当武力使用。既然如此,那无非是替换个容器罢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不会用啊。光拿着就够了」
伊丽莎白发出警告。爱丽丝若无其事地回应。伊丽莎白把目光转向了爱丽丝。她那么幼小,却似乎弄懂了计划。爱丽丝露出柔和的微笑
「『恶魔』和『神』转移到了我们手里的孩子身体中,就这个事实已经很重要了哦。不用也没关系。只要让周围产生『它一旦发动,世界就要完蛋』的意识就行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成为正确的牧羊人」
「原来如此,是想当做抑制力吗」
伊丽莎白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用法与旧世界圣女所设想的相同。
现在的状况与旧世界末日来临前的状况超乎想象的相似,但也有几点不同。最困难的召唤已经进行完毕,与上位存在缔结契约的相关知识也通过旧世界成功收集到。可以说,现在跟圣女抑制恶魔失败的那时候相比,恐怕成功率更高。
伊丽莎白感到头痛,抬头望着天花板。
(——不过,『正确的牧羊人』究竟是什么?)
绝不舍弃任何一只迷途的羊?还是说,为了一千只,能将一只推落谷底?
又或者说,将愚钝的一百头羊统统宰杀?
至少,这用下位存在的思维和价值观来断定,只能是愚蠢的。但是,谈到这个的话……
(正确的『救世』,到底什么是呢?)
现在正在谈论的话题,也是为『救世』而战之后所得到的结果。这越想越觉得不可救药。『拷问姬』忍着头痛问道
「然后呢……在那个丑陋的计划中,余要扮演什么角色?」
「哎呀?讲了这么多,你能担当的角色当然只有一个啦——『妈妈』!」
爱丽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刘易斯一只手捂住脸。看来交涉步骤被打乱了。拉·克里斯托弗眨了眨眼,愣愣地歪起了脑袋,几秒钟后诧异地向伊丽莎白看去。这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反应……而且回过神来发现,伊丽莎白自己也慢了半拍才理解过来。
几秒钟后,伊丽莎白额头上青筋暴起
「这么说,难道你们要让余和『恶魔之子的孩子』性交,生孩子?」
「没错!因为,你是吃了『初始恶魔』的肉并适应的女性!是这个世上名声赫赫的大罪人,『拷问姬』!年轻美丽的大姐姐!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当『妈妈』了!所以呢,这就是条件——也是回报!」
伊丽莎白强忍着把动摇控制到最小。爱丽丝没有恶意,但伊丽莎白一反常态地受到冲击,就如同被刀子捅在身上。她被爱丽丝精准地贯穿了心脏。
实际上,伊丽莎白明白一个事实。
有才能的魔法师很长寿。『拷问姬』的话,能活的寿命远远超越常人。但是,她已经有了粗算结果……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能取代濑名棹人的容器出现的可能性等于零。就算非常幸运地出现了容器,也不能强行将『神』与『恶魔』继承过去。
也就是说,答案不言自明。『不论等多久都毫无意义』。
伊丽莎白是说过『好想见你们啊』,梦想过『有朝一日』的到来。但同时,她也得出了结论。甜美的梦不会实现。后面,只剩下冷冰冰的事实。
(根本没有什么『有朝一日』)
『伊丽莎白·蕾·珐缪,再也无法与愚钝的侍从重逢』
伊丽莎白回忆起某一幕情景。那幅图景,只留下了美丽。
她珍视的两个人在飞舞的红与蓝的花瓣中沉睡着。结晶坚硬冰冷,被透明的墙分隔开的咫尺,更甚世界尽头的遥远。
呼尤不应,触尤不及。
(哪怕一次也好,只要可以够到你们,哪怕手指被砍下来余也没有怨言。只要能个你们说说话,嘴唇被缝上余也认了。只要能听听你们的声音,耳朵被烧烂也欣然接受)
(余应该知道)(啊,余当然知道)
重逢之日,不会到来。可是,爱丽丝撼动了这个令人绝望的结论。
她甜甜地诱惑着……你的手,是能够到结晶那头的。
只要伊丽莎白愿意牺牲自己,选择血染这个世界。
「我知道的哦,伊丽莎白。真正重要的东西啊,大家都只有一个」
为了它,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做得出来,对吧?
爱丽丝·卡萝尔『表示理解』地笑得更深了。
那是在为伊丽莎白着想的,纯真无邪的表情。
***
「……原来是这样」
伊丽莎白静静地闭上眼睛,在椅子上单腿内收双手环住,就这样把身体深深靠在椅背上,美丽的黑发顺滑地摆动起来。她抿住嘴,像在斟酌那恶魔式的诱惑,一动不动。
沉默充满了整个屋子,没人开口,没人说任何话。
不说话就憋不住的爱丽丝也钳口不言了。不只刘易斯,拉·克里斯托弗也保持沉默。
几秒钟后,伊丽莎白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她眨了眨鲜红的双眼,摆回之前的姿势,再次看向前方。她没跟任何人交换过一件,也没向拉·克里斯托弗使眼色,直接作出回应。
果然还是和之前相同的发展,相同的话语。
「余拒绝!」
「真快啊」
「不犹豫」
「唔,果然不行啊」
没想到,在场所有人的反应都很从容。他们似乎都隐隐预想到了结果。
伊丽莎白想猫咪似地哼了一声,虽然留有苦恼,却没有犹豫。
她的回答,正是起初就已经决定的字句。
『复仇者』的行为有着情有可原的背景,提出的劝诱也很有魅力。但是,伊丽莎白有她需要贯彻的矜持。否则的话,她早就把结晶打破了。伊丽莎白很清楚。
(濑名·棹人很蠢,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白痴)
他深知生者多么丑陋、多么可怕、多么自私、多么残忍,但还是选择了原谅。他断定他们极度丑陋,却还是称他们无比宝贵,并真正地爱着他们,保护了他们。
既然如此,这个世界就有守护的价值。
『心爱之人所呵护的东西,就是美丽的』
就算自己不爱他们,唯独这一点千真万确。
濑名棹人拯救过世界,那是以无偿的爱拯救的天下苍生。既然如此,想要毁灭这一切的行为,必然是基于截然相反的感情。要阻止漫无止境的破坏,非被爱拯救过的人不可。
这是个又滑稽又古怪的方程式。但不那样的话,也就不美丽了。
刘易斯他们的做法,与那位少年的决心和生存方式并不相称。
而且,他们还忘记了一件事。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如今,这同样也是刘易斯对复仇对象的认识。
确实,这个世界将牺牲过分强加给一部分人了。要问能不能被原谅,那当然是不能。被原谅的那天,永永远远都不会到来。当然,受害者有权诅咒、怨恨、憎恶这个世界。
但是——到此为止。
没有道理说受欺凌的人就可以能去欺凌一切。
「被掠夺过的人,没道理就能够不分对象掠夺殆尽」
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断言。爱丽丝的白缎带猛地胀了起来,稚嫩的小嘴画成凶恶的笑的形状。但伊丽莎白没有理会,接着说道
「想复仇天经地义,无以阻挡的决心的确是有。但是,你们要是打算不分对象地憎恨一切,把所有人杀个精光,或者管理起来的话,那之前贯彻旁观立场的人们也要显露敌意了。二者的受害者意识与加害者意识就会反转,杀人的人会被杀。只有在要被杀的人心甘情愿伸出脖子——与你们遭遇了悲剧,想要诅咒世界所相应的——那时候复仇才能结束。但是,别说得好像振振有词一样」
红色的双眸映着对面的两个人——丑陋的混血种男子以及在异世界遭到杀害的少女。他们是无辜的被害者,他们内心所受的伤无法估量。加害者失去了补偿的可能,因此他们渴望毁灭属天经地义。但是,他们根本没权利去报复整个世界。
那个权利,谁也没有。
刘易斯说的没错,正义已死。那么,用『被剥夺殆尽』作理由请求帮助岂不是天大的矛盾?不论怎样的理由,都不能保证他行为的正当性。
憎恨世界的人,不可能被世界所爱。
濑名棹人知道这一点。就算面对杀死自己的人——父亲,棹人也只是一句『这种东西我不需要』,没下杀手。在那之后,他更是背负了周而复始的痛楚,却没想过让任何人去尝一下自己所尝的痛。
——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背负。
他曾笑着这么说过。
「你们有够恶心」
伊丽莎白把由衷的感情撂了出来。她认可他们的感情,并以生者的身份予以唾弃。掠夺也好,被掠夺也罢,有罪也好,无罪也好,全都一样。
「不准为了蹂躏他人而自称弱者」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爱丽丝准备跳下椅子,但被露易兹一只手抓住胳膊。他在等伊丽莎白说下去。『拷问姬』凶恶地冷冷一笑
「另外,你们觉得自己这是在邀请谁?你们的人选真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余乃『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饱受怨念与憎恨的大罪人,是孤高的狼,卑贱的猪。像狼那样残酷傲慢地讴歌生命,像猪那样可怜死去的女人——啊,对了,这回还是承认好了」
伊丽莎白坦坦荡荡地抬起了头。她回忆维拉德之前的指摘……的确,『拷问姬』不被允许自怨自艾。伊丽莎白穷凶极恶地冷笑道
「余是被剥夺了一切。以『拷问姬』的身份战斗到最后,什么也没给余留。所以,那又怎样。刘易斯啊,别误会了。同情余就是个错误——余原本就是掠夺方的人。余残杀过众多无辜子民,所以就该连恶魔都不在身边,孤独地迎接死亡。怎样?」
伊丽莎白·蕾·珐缪的人生,曾经总有一名愚钝的侍从相随。
虽然再也不能重逢,再也不能跟他说话,再也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可就算这样……
「那真是段安宁平凡,像做梦一样的时光。而它结束了——这就够了」
就算结束了……
仍有其赓续。
「余要活下去,守护世界。这不是别人,正是那家伙的愿望。所以,余决定尊重本人的意思。迄今为止的日子,对于一个罪人来说幸福得简直是场奇迹——已经回不去了。这样就行了」
梦总会醒来,但这有什么不好。
这没有错。伊丽莎白生下禁忌之子,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仇恨蔓延……这才不是那个少年想要的结局。既然知道,那么保护世界才是义务,哪怕这比割自己的肉还要痛苦。故事,就必须正确地让它结束。
不能让濑名棹人的故事被人玷污。
(哪怕那是错误的选择)
美好耀眼的东西会存在。
它确实存在过。唯有这点,现在也不会改变。
由那份美好挽留下来的人们,应该坚守这个结果。
「余要感谢你,爱丽丝·卡萝尔。余总算是察觉到了。这确实不是余的风格,但余此时此刻要自豪地说出来。就算是为了承受你们的怨恨,余这大罪人也有孤身留下来的意义呢——把选择作恶的人脑袋砍下来,是邪恶的工作啊」
伊丽莎白摆着很坏表情,嗤笑道。她跳下椅子,将手伸向半空,随即黑暗与花瓣卷起绚烂的漩涡,她将红色刀身的爱用长剑拔了出来。
「『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
『拷问姬』放声高喊,手持处决用剑毅然挺立。
爱丽丝终于跳下了地,这次刘易斯没有阻止。拉·克里斯托弗像是笑了,尽管幅度微乎其微。爱丽丝故意让头发摆动起来,刚准备破口大骂,伊丽莎白却在她面前竖起指头。
「还有——其实不管余点不点头,都已经太迟了」
「我说啊,伊丽莎……欸,这是怎么回事?」
爱丽丝眨了眨眼,刘易斯皱紧眉头。但是,他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转向墙壁上的一个点上。直觉不错啊——伊丽莎白点点头。
下一刻,响起轰隆隆隆的沉闷声响,整个离宫发生剧烈震动。
碎片纷纷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这情况并不寻常。刘易斯飞快起身,爱丽丝一副害怕的样子扯了扯他的衣裾。但是,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完全没办法确认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声音和震动正好来自从刘易斯所看的方向。
在那个方向上,是『砂之神殿』。
伊丽莎白知道,这是骚乱开始的信号。
那声音不是别的——正是『砂之女王』
遗体被爆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