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 8 胎与婴儿 ——

我想谈谈代价的事。究竟是指什么?还用得着说吗。

就是一份回礼,足以让你背叛一切毁灭世界的回礼。

很遗憾,我是不清楚有什么可以。圣人被剥夺得太多,找不到复原的方法。而解析的任务,也一直被懈怠着。不能理解的现象,迄今一直被冠以奇迹之名获得允许。所有人都停止了思考。譬如说你,你就没担心过什么吗?

盗取你们血肉,掰弯你们骨头,侵蚀你们精神的人——

真的——是『那个』神吗?

毕竟我们都无法感知,你们的祈祷所连接的,难道不会是其他碰巧波长一致的上位生物吗?这些也不外是空谈,跳不出恶趣味想象的范畴。但是,你也不能否认。毕竟,没有人知道封圣的正确机制。

就算这样,你们还是一直相信着。除了祈祷,人做不了其他什么。所以,就应该这么去做。

心怀救赎,心怀欢乐,洁身自好,扶住弱小,信奉神明……相信这就是信仰。

这有问题。

这很愚昧。

末日降临时已经得到证明,神不过是种现象,是圣女怀着对万事万物的憎恨所播下的恶意的种子。你们献出祈祷的,不是崇高的人,只是某种东西,不在乎掠夺和重新赋予的某种东西。

那甚至就像恶魔契约的机制。

抱歉,现在不该向朋友讨论这些。言归正传吧,失去的东西无法复原,但就算是这样……不,正因为这样,你就不想要什么来取代吗?

我们准备施以惩罚,将全世界纳入手中。然后,蠢货统统都要杀掉。

不论我成功与否,结局都不会变。没人能够获救。

末日终有一天会来临。在此之前,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哪怕一件……有的吧?总该有的吧!

不,抱歉。我这么问你,一定吓到你了。请你自由地说出愿望。在能力范围内,我尽量为你准备好。信仰神明,远远超脱常人之人,『小鸟饲者』拉·克里斯托弗——

——你,想要什么?

……啊,稍等,是爱丽丝的声音。『拷问姬』总算是到了。

后面的,我们改日再谈。请务必把心中所想,诚实地告诉我。

要是神更慈悲些,

你本该能实现的,那个愿望。

***

携着一串尖锐的脚步声,伊丽莎白在走廊上飞奔。

通道由石壁构成,没有窗户,但这片富有压迫感的昏暗中立着几根装饰柱,蜥蜴和花的金属装饰给这片空间添上了几分色彩。

所幸一路上没有肢解的尸体和内脏。离宫的中央地区似乎没有惨剧发生。即便如此,伊丽莎白脸上的严肃之色仍未褪去。

另外,滋滋滋滋的怪声响个不停。拉·克里斯托弗仍旧被她拖在地上。

伊丽莎白抓着他的胸口,以倾斜的角度搬运着他。

拉·克里斯托弗保持直立的姿势,处于全身松弛的状态。这个姿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十分明智,却也表现出心灰意冷的感情,活似一具从棺材里被弄出来的尸体,又像一只早已习惯蛮横主人的猫。但是,他像是想起了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情况,开口了

「能稍稍打扰一下吗?伊丽莎白·蕾·珐缪」

「嗯?这正在逃跑呢,有什么事?要是神殿骚动的情况就之后再问吧」

「无妨。从珍妮·德·蕾与你分头行动来看,基本就能猜到了。我现在想说别的事。我的头发一直被扯着,能不能稍稍注意一下?」

「嗯?」

伊丽莎白紧急刹车,立刻转头一看。

正如拉·克里斯托弗所说,他长长的头发被衣服的下摆和鞋底复杂地缠在一起,成了牺牲品。由于他头发原本就很多,外观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有几束散落着。

伊丽莎白看着这惨状,沉默了。她拎着拉·克里斯托弗,问道

「余知道是余不对,但这问题严重到让你叫停下来吗?」

「没错,我本人并没什么意见,哪怕头发全毁,只要留下头皮就是胜利。这只是想让你停下来的诡辩,我真正想问的是关于前进方向的问题」

「要是把你弄秃了,余会自责的……话说,你倒是直接问啊!」

「我认为头发的话题才能让你停下来」

「什么逻辑」

伊丽莎白把拉·克里斯托弗竖着耸了耸。他脑袋一歪,表示不解。这是天真无邪的反应。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严肃地接着说道

「那我就问了。我事先记住了建筑物的平面图,我们确实在向外面靠近,但绕了一些远路。这是察觉到异常后做出的选择,是吗?」

「……都知道了还问,有意义吗?」

「我自作主张地制止你,只能说是傲慢的行为。我还要问你,伊丽莎白·蕾·珐缪。『拷问姬』认为『那个』是『现在应该亲眼见证的东西』,是吗?」

拉·克里斯托弗一脸严肃地提问。伊丽莎白琢磨了一下。圣人的精神十分特殊,在『那头』等待的东西,对他本人应该不构成问题。

也就是说,拉·克里斯托弗在担心伊丽莎白自己受到冲击。

伊丽莎白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但没有抱怨,只是去确认身后的情况。

附近没有任何人,爱丽丝没有追上来。再怎么不自然也不带这样的。

(拉·克里斯托弗无谓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爱丽丝和刘易斯也没追过来……这么说,余等很可能没逃出他们的算计)

——向前、前进、奔跑、看吧、去见证。

——抛弃一切希望吧。

感觉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宣告,十分毛骨悚然。

(就算是这样,放着不管直接回去只会后患无穷)

伊丽莎白知道,某人播下的『恶意的种子』马上就要生根。接着,大朵的花将会绽放。察觉到的人,必须尽快将其根除。

伊丽莎白简短地点点头,维持前进方向,飞驰而去。

拉·克里斯托弗尊重她的判断,没再多言,任凭头发继续被拖曳扯断依旧贯彻沉默。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容忍了幼女恶作剧的老犬。

目前,伊丽莎白他们正朝外面移动,同时也在朝着『存在于途中(应该是)的一处地方』。但是,一切都模糊不清,甚至不能确定准确方位。

毕竟,她只是在循着『在意的气味』前进。

逃出『祈祷的房间』后,伊丽莎白便察觉到了『那个』。拉·克里斯托弗应该也在同一时间开始意识到异变。两人应该是朝尸体散乱的入口处相反的反向前进,然而却越走空气就越浑浊。放着不管实在太危险了,但总觉得见证根源的话会感后悔。

现在,伊丽莎白一边跑一边思考。

(刘易斯他们为了『世界的变革』,制造出了许多『恶魔之子的孩子』)

可想,这污浊的空气很大概率跟禁忌试验有关。

那腥臭的气味,是血的气味,以及只有在药品调合时有使用经验魔法师才能判别的(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拿母体当做材料的)气味所构成的。

那是,本不会向外散发的

羊水的……气味。

***

「看来,就是这儿了呢」

咯、噌。

随着最后的坚硬声响,伊丽莎白停下了脚步。

她面的面前耸立着一扇金属装饰的双开门。

不久前,伊丽莎白和拉·克里斯托弗到达了『王和贵客专用』的玄关大厅,但她们无视正门,进入到右侧通道。这里越往前走,周围的装饰便越豪华。

现在,墙面与天顶布着数以百计的蜥蜴雕刻。在浮雕的蜥蜴身体中,一颗颗宝石制的眼睛闪闪发光。那些大大小小相互重叠的蜥蜴,指向着后面的深处。伊丽莎白达到这扇门后,便被那些蜥蜴包围起来。于是,由蜥蜴们装饰的门框便实现了。

门的表面,除了门把手外都贴着鳞状银工艺品。

伊丽莎白在上面摸了摸,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时参照脑中的平面布局图。

(这后面记得是个大厅吧)

应该是舞会、餐会、款待贵客、侧室们展示才艺、王子的继承仪式等诸多用途的地方。在没有活动的时候,平时也应该在华丽气息的缭绕之中。但现在,这里盘踞着浓重的阴影。

这也难怪,毕竟血和羊水的气味,就是来自这扇门。

拉·克里斯托弗轻轻一跃,从伊丽莎白手中逃脱。双臂仍被锁链束缚着的他,灵巧地转向了门,就像发出警告似地低声说道

「——伊丽莎白·蕾·珐缪」

「嗯,余明白」

伊丽莎白和他站在一起,向脚下看去。地面上是一大片水洼。

液体正从门缝中渗出来。在亚人国,总会有沙带进室内,没有铺地毯的习惯。因此,透明的水中掺杂着红色的样子清晰可辨。

另外,从门的那头还有嗤笑声传出来。

那像是小宝宝哭闹的声音,又像是哭啼的声音。

(但是,很难想象这里有人类的孩子)

伊丽莎白盯着门。宅内除了被肢解的尸

体,再不见亚人的身影。侧室和王的孩子自不用说,连侍从都是一级纯血民,因此他们被抓到神殿去了。这个空出来的地方,应该被刘易斯他们当做了临时据点。而且,有什么东西被带了进去。

被带进去的,究竟是什么?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伊丽莎白产生了某种确信。

(这扇门,还是不要开为妙)

同『这边』隔开的『那边』,呈现的是不能窥探的情景。但是,绝对不能无视它。面对丑恶的东西,就算背过脸去不去看,结果终究还是不会改变。

你追终会被追上,然后被它背上捅上一刀。

只不过,要说还有问题,那就是……

(对面『存在』的东西,会不会让现在的自己受到影响)

若换作以前,这份不安根本一开始就不会出现。不论谁说什么,伊丽莎白都只是嗤之以鼻。不管怎么说,伊丽莎白是『拷问姬』,曾多次直视过地狱。别说目击『最初的恶魔』了,甚至还被埋进巨柱中心过。

最重要的是,『拷问姬』本就是创造地狱的一方。在过去,她曾将痛苦与绝望染遍整个城市,将无数憎恶的叫喊当做赞誉,沐浴其中。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永远诅咒你,伊丽莎白!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吓到自己呢……但若自认能轻松承受一切,夸下一番海口,绝对是彻彻底底的大意。现在跟末日降临前相比,就连常识都不一样了。一切前提、状况,都如江翻海沸般不断变化,又怎能完美预测到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伊丽莎白已不敢断言。

(对于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这一切……余真的能够不失望吗)

即便如此,『拷问姬』还是伸出了手,缓缓将门推开。

然后,她看了。

亲眼,见证了。

在屋内滚落的

白色的 胎

***

在那里,是滑溜溜的

像剥了壳的蛋一样的

胎。

是圆滚滚,丑陋地膨胀起来的胎。是鼓囊囊、湿哒哒、滑溜溜,如假包换的肉袋。但是,它其实又不是袋子。在它的顶端,粘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勉勉强强被人的皮肤包覆着。也就是说,那是人的身体。那人还活着,其身体部位已变得异常发达。那是女性的胎,也是男性的胎,但果然也是一团纯粹的肉。

是肉袋。

却是胎。

「……原来是这样?」

确认『那边』后,伊丽莎白简洁地嘟哝了一声。

眼前情景的丑恶与恶心,略有些超乎她的设想,但并不是超乎想象的噩梦。不过,其特点与恶魔制造的惨状有着显著不同。

她的感想只有这些。另外,伊丽莎白过去曾目睹过类似的情景。虽然情况本身有很大不同,但给人的印象却较为相近。

那是她过去实际取缔过的案件。混血种的小孩子兽耳被割下来,毛皮被剐了下来,其中一名少年头部都成了肌肉纤维的球体却还没断气。

要说这是恶魔的杰作,还不够火候。但作为人类的行为来说,教人难以置信。

(眼前的情景,跟那个很像)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一部分人达成的,生者没有『丑恶的免罪符』就不可能制造出来的惨状。

伊丽莎白再次确认房间内的情况。里面『本来什么也没有』。这个地方的装潢会根据用途作变更,但如今就连最基本的家具都被搬出去了。

只有遍地的胎。

准确说,还『有』人类。

女性、男性、老头、老妪、青年、女孩,咕溜溜地掉在地上。

只不过,他们这个样子还能不能叫做人类,恐怕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形容为『圆滚滚的大肉蛋连着人类四肢和脑袋的东西』反倒更贴切。

受害者们的变异程度,就是如此面目全非。

他们的胎像蛋一样鼓着,早已超出人类所能达到的区间。

他们全都赤身裸体,性器官裸露在外,但这些跟那胎的异常膨胀率一比根本不值一提。他们身上还挂着股间流出的排泄物和羊水,对待方式之粗糙可见一斑。另外,跟整体相比显得很小的脚底上刻着数字。那数字就像入库保存时在肉上烙印的印记,大概是『管理编号』。这样来看,也算是有实施最基本的整理。

此情此景非但恶心,还充斥着工业气息。『人类』身上所被诉诸的行为,全都欠缺伦理性。

(确实就让它们滚着还更轻松,没准搬运起来还出奇的容易)

伊丽莎白开始想象他们被搬运过来的经过,冷淡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她回味刘易斯说过的话。

(『让男女召唤低级恶魔,并破坏掉双方的自我,让他们产下孩子。接着,让孩子之间再进行交配』……没想到这个工序会让人的形态崩溃到这个地步)

再然后,刘易斯还讲过『恶魔之子的孩子』还能和人交配。

滚在地上的那些东西,大概就是那项研究的成果。听爱丽丝劝诱的说词,似乎是女性具有适应性。但是,不管质量如何的话,『母体』的年龄性别似乎都无所谓。想来这也很正常,作为父方的『恶魔之子的孩子』自身符合人类的比率就很低。他们性交是对『人类』本能在形式上的模仿,但实际上近似于仪式魔法。如此一来,对方有无脏器只是琐碎的问题。不过不知为什么,受害者肚子膨胀的样子,不论男女都多多少少能看出些差异。尽管叫人不爽,但确实是个耐人寻味的事例。伊丽莎白继续思考。

(刘易斯想让余和『恶魔之子的孩子』之间生下两个孩子,由此可以判断『生下第一个后性命无碍』了)

——不论这种孕育方式是否将直接导致死亡。

爱丽丝也不像是在说谎。她是真心实意想让伊丽莎白和濑名棹人重逢。从他们两个的态度能够预测,优秀的魔法师不会发生肉体的变异。受害者魔力量的差异,的确与肚皮膨胀之差异一致。

(恐怕婴儿将人的魔力当做了营养源)

这样一来,就有了新的疑问。在魔力供应不足的情况,为什么『母体』的肚子会膨胀起来?这很简单。婴儿为了从别的东西身上获取营养,会迅速完成成长。

他们会发育到连牙齿都长齐的程度,然后就吃掉『母体』的肉跟内脏。

好死不死,这个推测已经得到了证实。从胎内能听到咀嚼的声音。那湿润的声音一变得剧烈,『母体』便无言地手脚乱摆。他们已无法用嘴巴来诉说自己多么的痛。但是,笑声和哭声还会继续。

这些笑声并非来自『母体』。

而是还没生下来的,胎儿的声音。

胎儿要跳舞。

全然不顾母亲的感受。

***

看到这里,伊丽莎白停止思索。她闭上眼睛,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听取各种信息。黑暗中,她将所获的信息在脑内排列在一起。

(混血种一度本想饶恕被迫害的历史,但末日降临——在极度的混乱下产生了屠杀事件。能让文官看了记录都会吐出来的『无意义』的惨剧发生多起。而在那之后,惨剧还在继续。少年脑袋的皮被活生生地剐了下来。类似事件频繁发生)

要说有什么不足,无非就是没有发生在眼前。但是,这一切都真实发生过。

时间不会倒流,过错不能弥补。最终,混血种们抛弃了无辜受害者的立场。为了蹂躏他人而自称弱者,是不能原谅的。但他们不在乎被不被原谅,一定都会继续下去。

这才是『复仇者』。而造就他们的,是极度的恶意与冷漠。

(掠夺之人,终被掠夺)

诚如眼前所见,最终连『做人的尊严』都会被剥夺。

就是这么回事,天经地义。

乌黑的秀发摆动起来,伊丽莎白转向身旁,抬头向拉·克里斯托弗看去。

伊丽莎白用眼神问他「要怎么办」,他郑重地点点头。

拉·克里斯托弗,庄严地展开被束缚的双臂。

粗锁链掉在地上,发出异样的声响,混着血的羊水被溅了起来。

拉·克里斯托弗解开了束缚,张开了交叉的双臂,露出胸膛。

圣人大多数肉体或精神上,怀着常理上不成立的变异。拉·克里斯托弗也不例外。他肋骨周围的肉已经削掉,肺脏等器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骨架内侧装着由光芒构成的大群小鸟。那是酷似云雀的神圣生物。他曾因『最终决战』时的极度消耗,骨骼一度一直敞开,但现在已经恢复,恢复笼子的功能。

即是『饲鸟者』,也是『活鸟笼』。

这就是拉·克里斯托弗。

『小鸟饲者』解开锁链的意义,只有一个。

伊丽莎白低声问他

「该认为,你也只有这个结论了,对吗?」

「现已确认完毕,据于他们胎内之物的魔力量已

突破常人所能承受的临界值。肚子鼓起现象较轻者也是类似状态。器官几乎全损,心脏已经不跳。但是……」

「就算这样,肉体仍然活着……感觉——尤其是痛觉还在运作,是这样吧?」

「恶魔追求痛苦。『恶魔之子』亦然……这是不合理的事情。给他们的,只有『生下然后死去』『不生直接死去』两个选择。既然如此,怎样才是慈悲?我会依从教义与自己的信念」

拉·克里斯托弗斩钉截铁地断言,并有些冰冷,却强而有力地宣告道

「我将赐予拯救。可怜之人啊,除了圣人,谁还能来净化你们」

伊丽莎白没有回应。她一反常态地思考起派不上任何用场的事情。

(要是濑名·棹人在场,会怎样呢)

在『苦痛的房间』的应对是个不错的例子。当时他毫无疑问大发雷霆,他肯定会愤怒地颤抖着心想,『你们把活人当什么了』。面对显然不把人当人的行为,他会选择亲手葬送牺牲者吧。

——不是净化,是杀人。这应该由我来承担。

他是那样的人。但是,伊丽莎白不是。谁来下手她根本无所谓,反正结局不会变。无非是等死的人终于死了。

伊丽莎白向后退了一步。拉·克里斯托弗点点头。他明明没有肺,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吟诵祝词。耳中响起悦耳的浑厚声音。

「————我等聚集,并等待」

『————那就,尽管开心吧』

此时有别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伊丽莎白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是刘易斯的声音。但是,他不在大厅之内。伊丽莎白抬头看向天花板,数不清的雕刻蜥蜴正面朝下方。大概是在某个的眼睛里安装了通讯魔道具。

那些胎响应遥远的呼喊,开始颤抖。肉块像柔软的生面团似地,从内侧翻起波浪。有嗤笑的声音,有哭泣的声音,那些声音扭曲地融为一个旋律。

伊丽莎白明白了。

(这是……歌)

是祝福的

欢悦之歌。

是生物最原始,最初的喜悦——诞生的声音。

「向那前方,挥下铁锤!」

『在爱与祝福下降生吧!』

拉·克里斯托弗和刘易斯的喊声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一起。

刘易斯的言语,讽刺且亵渎,但也是事实。混血种们想要更多的战斗力,祝福着这些婴儿的诞生,满满地爱着它们。

伊丽莎白知道。

(那是多么扭曲的武器啊)

能把所恨之人的脑袋砍下来的刀刃,便是可爱的东西。

即便如此,世界仍在正确地运转着。

「『啊──Aa──吖──Ah──Ah·Aaaaaaa吖吖吖吖吖啊啊啊啊啊啊啊阿』」

二人形成二重唱。拉·克里斯托弗肋骨打开,大量云雀腾飞而去。

与此同时,那些胎爆裂开来,啪啪啪啪清脆悦耳的声音不断响起。皮肤四散碎裂,脂肪与血肉飞沫四溅,已经溶化的内脏喷射出来。婴儿向半空伸出灰色的手臂。此景此景是那么的丑陋、凄惨。但是,这些生命的诞生也是某些人的期望。

伊丽莎白深深体会到。

今天同样,世界,依旧会,正常地,正确地,运转,反正……

从一开始就已经完了。

「见——鬼!」

「———嗯?」

就在这时,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充满干劲的声音。

伊丽莎白不由自主地转向身后。一团红似火焰的毛,闯进了她的视野。伊丽莎白吃惊地睁大双眼。发出那声音的人坚定果决,毫不犹豫地挥出了剑。

「接招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是!」

『他』放声一喝,放出漂亮的一斩。宽大的剑锋掠过伊丽莎白的黑发,砸向婴儿面门。紧逼而来的一只婴儿飞洒着羊水,躺在了地上。

「还有你!」

『他』用刀背向另一只扫过去,腹部遭到击打的婴儿打着旋飞了出去,发出恶心的声音撞在墙壁上。伊丽莎白一边想着「还真在行啊」一边点头。

斩击对『恶魔之子』不起作用。

虽然是半吊子,但这些婴儿应该继承了上一辈同样的性质。『他』应该是在『最终决战』之际遭遇过很多刀刃不起作用的敌人,吸取了教训。『他』现在自然地将大剑当做打击武器挥舞着。直觉不错,而且挥出这么重的斩击,真亏『他』动作还能那么迅速。

(但任凭一股子蛮劲的特点『还是老样子』)

「呼……附近的家伙总之先老实一点了呢」

确认敌人暂时无力化之后,『他』——红毛狼头的兽人喘了口粗气。

包括那种战斗方式在内,伊丽莎白对『他』十分了解。『他』是治安维持部队中担任伊丽莎白首席下属的武者,也是与濑名棹人生前相交颇深的雄性。

最关键的,『他』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琉特!」

伊丽莎白叫出了那位本该前往世界树的部下的名字。

***

「在,您没事吧,伊丽莎白阁下!啊,错了,应该称呼您队长阁下才对。过多久还是不习惯……在下粗人,冒犯了!」

「事出突然,你怎么叫都无妨。你为什么在这儿?」

「是这样的,队长阁下,哎嘿!」

琉特正要回答的时候,婴儿们像野兽一样屈起身姿,一齐扑了上来。『幼童』好奇心旺盛,看来是对他抱有强烈的『兴趣』。

灰色的手纷纷向琉特伸过去。琉特拼命用剑将那些有弹性的手卸开。

「可恶,竟然一拥而上!太卑鄙了,有本事一只只地来!」

「……唔」

琉特竟对明显无法沟通的对象大吼起来,不愧是能跟濑名棹人意气相投的兽人。伊丽莎白趁着他孤军奋战的时候,确认了婴儿的总数。

中央的那些被云雀击中,正在燃烧,但没能被蒸发掉的个体也有不少。

(麻烦啊……话说,拉·克里斯托弗没事吧?)

伊丽莎白想身旁看去。拉·克里斯托弗没受一点伤,但不知为什么歪着脑袋。动摇倒不至于,但对琉特的乱入似乎头脑没法跟上。

到了现在,伊丽莎白终于确定了。

「你……尽管危机状况下适合负责指挥,但一遇到自己的事或者得到预期外的助力,是不是就有变得迟钝的倾向?不,你就是反应迟钝对吧?」

「这说来是圣人共通的弱点,我缺乏一般常识以及应对案例的知识。因此,虽无法精确对比,但既然通晓世俗的『拷问姬』做了判断,那应该是对的吧」

「不,什么通晓世俗啊。怎么说呢,你就是个纯正的呆子吧」

「唔,这就家伙怎么回事!」

嗯?……伊丽莎白愣愣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发现,琉特已经陷入危机。

他的剑被一只婴儿抓住。婴儿大嘴朝剑尖一咬,剑尖瞬间化成了沙。琉特连忙抽身退开。

几乎同时,伊丽莎白打起响指。

「『铁钉球〈Holy water sprinkler〉』」

几颗带钉子的铁球轰隆落下,以令人愉快的轨迹在婴儿头上谈来谈去。被砸中几次之后,婴儿的脑袋最终被砸出无数个窟窿。

血的喷泉打湿了天花板,铁球正好又碾在倒下的身体上。婴儿们此刻突破了极限,突然崩溃了。蓝色花瓣与黑暗在羊水的血泊上哗地铺开。

这个样子,他们才算死亡。

琉特松了口气,把剑抽了回来,确认剑锋的损伤情况。但是,他似是察觉到伊丽莎白有话要问的目光,连忙跳了起来,主动开始讲述

「啊,对了!是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对吧……当时分开后,我们与世界树防卫班顺利汇合。正如阁下所预测,他们没有出现伤亡。之后传达了两位公主的讣告后,我听说亚人国遭受袭击,还听说阁下已经只身前往。这让我怎么乖乖呆着,于是便寻尽力寻找行动的方法……不过被部下们挺身阻拦了。就在发愁的时候,我接受了『他』的邀请」

「——『他』是谁?」

「然后我就答应一同去营救!呃,不好意思现在才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琉特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把尾巴蜷了起来。伊丽莎白眯起眼睛。

她总算发现琉特的言行与平时并无二致的原因了。

伊丽莎白将目光放回到大厅。『母体』都『爆裂』了,而且多数在燃烧了。面对四分五裂烧得焦黑混在一起的尸体,应该察觉不到那原本是人类。

恐怕琉特只是看到拉·克里斯托弗的光之后,没多想就冲进来的。看来他还没掌握情况。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但结果挺好。

像琉特这样的人,对这种惨事最好不用知道得太具体。但是……

伊丽莎白皱紧眉头。提出邀请的同行者究竟是谁?

(除开伊莎贝拉和珍妮,完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人会考虑仅凭二人之力来营救『拷问姬』和圣人代表)

丽莎白在记忆中搜索,但完全没有头绪,完全不能理解。

就在这时,响起坚硬的声响。伊丽莎白再次转过头去。

前端尖形鞋子发出声音,另一个人出现了。『他』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没确认情况就冲出去可怎么行啊,琉特阁下。而且竟然还把我撂下……虽然长年交好的种族,但兽人这么多血气方刚的家伙,还是叫人怎么都受不了」

『他』穿着一身防砂的粗制长袍,受伤的钩爪和鳞片反射着光辉。

蜥蜴头男子神经兮兮地把扶正了眼镜。亚人的表情变化很难懂,但他的脸上能清楚地看到讽刺的笑容。伊丽莎白忍不住惊呆了。

这个人太令人意想不到了。

「阿怪那?阿怪那·阿尔法贝德!」

「叫我阿奎那就好。伊丽莎白·蕾·珐缪阁下。叫不惯的人很难发我们姓氏的音,勉强的话会咬到舌头的」

亚人高官简单回礼,作出回应。他还在负责外交工作,因此会定期在世界树露脸。这次也应该是正好出国了,因此幸运地躲过了袭击。

(但是,阿怪那是地地道道的纯血主义者)

他前往神殿到能理解,但不可能为营救『拷问姬』和拉·克里斯托弗行动——换做以前的话。

阿奎那似乎察觉到了伊丽莎白的疑问,目光略微变得柔和。

「很惊讶吗?我听到了神殿那边已获得营救的消息。既然如此,该做的事情就只有意见了。的确,照理来说,这或许不是我会管的事情。但我们那是听到了——『此乃我们的黎明』」

这是过去自称『狂王』的少年所高呼的宣言。

是前世死得毫无价值的孩子,鼓舞全体种族的话语。

『不必感到耻辱。拿起剑,拿起枪。我们要做的,就是弑神,杀死恶魔。既然祈祷也得不到救赎,哭喊也换不到慈悲,那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

『此乃我们的黎明——『最终决战』开始吧』

「太阳升起了——那决不能够让它沉落」

这位本该对纯血主义以外的一切都毫无兴趣的雄性,开心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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