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 9 各自的抉择 ——

「在城堡里遇见了红心女王。

坏心眼的蜥蜴对女王说:

『跟我到外面来。

我现在要告你。

不要狡辩,直接过来。

我非告你不可。

我今早的心情糟透了。

做什么全都一团糟。』

红心女王对坏心眼的蜥蜴说:

『这也太奇怪了吧

没有陪审,没有法官

审了也是白搭』

『我就是法官,我就是陪审。』

坏心眼的蜥蜴说道:

审判全都我一个人来。

我要判你死刑。请吧。』

哎呀,父亲大人,真稀奇,怎么一副为难的表情?您说『那首怪歌怎么回事』?才不怪,父亲大人好没礼貌!……哼哼,那就好了。嗯,您问这首歌是我编的?不,话是这么说,但完全不是喔。这首歌啊,是仿照《爱丽丝梦游奇境记》里老鼠唱的歌改的。所以呢,虽然是我想的,但不是我想出来的。

这是讽刺的歌?可能吧。

这是欢乐的歌?我想不是。

唔,爱丽丝也觉得『等待的时间』好无聊,所以随便照搬些文章啦词句啦改一下就编了,虽然没办法说得很清楚,但是……

是首悲伤的歌?准确说应该是首歌吧?

法官、陪审、审判……这些好复杂让人搞不懂的部分,爱丽丝很久以前都好好查过了,很了不起吧!呵呵……那个啊,没人能全部一起做的。

也就是说,蜥蜴是骗子。

是个会骗人的,很寂寞的人啊」

***

死既是无。

但并非断绝。

纵然本人身死,只要世界不会灭,便有其赓续。

(濑名·棹人死了,可即便如此……)

仍鲜明地留下了他活过的人生轨迹。

本人死后,其如同伤口般令人痛心的生存方式,甚至影响到了始料未及的人。

第一个人是麦克劳斯·费连纳。伪王偏偏成为了真王的向往。对濑名棹人壮烈一生知之甚详的他,决心改变自己消极的生存方式。

第二个人就是亚人的高官,阿奎那·阿尔法贝德。

他听取了『狂王』的遗言,赶来救援伊丽莎白他们。纯血主义者有延续『砂之女王』血脉的义务,照理说视自身安危重于其他种族。亚人不会为了其他种族,将自身暴露在危险之下。阿奎那的行动是例外中的例外,甚至堪称禁忌。

即便如此,也不见他丝毫迟疑的样子。

现在,阿奎那那身长袍摆动着,在走廊上冲在最前面。断后的任务毕竟是交给了琉特一人负责。但是,阿奎那丝毫不畏惧遭遇新敌人。

他在一行人的最前头,大声喊道

「诸位抓紧时间!尤其是琉特阁下,尽管在负责断后,但你这脚步作为护国武者来说是不是未免太慢了点?那长尾巴会不会太碍事了?」

「阿怪那阁下!你竟然偏偏嘲笑我狼族引以为豪的尾巴,这可不能当成没听过……嗯?啊,才发现尾巴尖被咬住了!喂、还不松口、哼!」

「哎呀呀,所以才提醒阁下的啊」

「伊丽莎白,我担心你可能把事情忘了,就再次告知你一遍。我能走,希望别再拖着我了。我开始预感到头皮死绝的结果」

「你能走也跑不动吧!都怪你头发太长,剪了算了!」

伊丽莎白他们现在变成了吵吵闹闹的一群人。

阿奎那在最前头,他们循着来时的路正在返回。壁面上雕刻的那些蜥蜴纷纷从眼角掠过,被抛在后面。黏糊糊的湿响在身后穷追不舍。

那些婴儿纷纷离开了大厅。他们挥动灰色四肢爬行前进。有几只的『母体』还勉强连在身上,像尾巴一样拖曳着。那些婴儿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迟钝,但速度快得可怕,完全脱离了现实的法则。

琉特刚抓住尾巴,另一只婴儿又把手伸过来。琉特全身毛炸了起来,拼命提高速度。他身后的婴儿们似是对他这样子觉得有趣,大笑起来。

伊丽莎白短促地咋舌,说道

「嘁,不赶紧把这群家伙解决了,只会留下麻烦!真想像碾死虫子那样,从前面的开始全部拍扁!」

「我赞同阁下的感受。但现在必须忍耐,连我们也被一起被活埋就不好了。另外,希望阁下也考虑下重建的费用」

「最后的部分是现在该在意的事情吗?」

「据我了解,人类地盘的财政状况很吃紧。其实现在哪里都差不多」

阿奎那扶了扶眼镜,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伊丽莎白再次咋舌。她本来准备在大厅里就把那些婴儿全部消灭,但因阿奎那的意见不得不暂时放弃。

且不论以『恶魔之子的孩子』的完成形(接近真正高位恶魔的容器)为对手,对阵混有人类的,为其他目的创造的容器,『拷问姬』和圣人代表绝不可能输。

可就算这样,伊丽莎白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战斗不能继续下去。

理由非常简单。

因为,建筑本身已经撑不住了。

***

事情发生在阿奎那达到之后。

婴儿们开始重新集结,某种意义上天真无邪地伸出它们像用揉捏成的灰色的手。

拉·克里斯托弗眼睛眯了起来。大量云雀对他的反应做出响应,齐刷刷地腾飞而起。拉·克里斯托弗接着开始为第二击吟诵祝词。就在这个时候,阿奎那连忙出言制止。

『请等一下!看看这情况!』

『别突然出来碍事。到底怎么了……唔,余知道了,这怕是不行了』

伊丽莎白朝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老实地点点头。一部分墙面发生大规模坍塌,周围的柱子出现巨大的裂纹。阿奎那指着这危险的情景,接着说道

『东离宫的耐久性不比神殿,尤其是这个大厅,根本不曾设想会在这里展开激烈的战斗。在连续的炮击之下,这里已经承受不住了。大厅上面还有『观星塔』……它要是倒了,整个离宫就全塌了』

『所有一切都会遭到波及,这实在令人头疼啊……不过说到底,在屋内使用圣人本来就是自杀行为。是余大意了。不过余就算用刑具,那一个个又结实得不得了』

伊丽莎白瞥了眼地板。阿奎那简短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如今地板上满是裂纹,就像碎裂的蛋。那些损伤是伊丽莎白的『铁钉球』来回跳砸出来的。

使用相同规模的刑具弄不好会导致离宫坍塌,但只进行半吊子的攻击又没有意义。就没有什么办法能不对周围造成损伤,又能将它们通通消灭呢。

至少首先应该把它们集中在一个地方。

「……嗯,能想到几招,但这边人数太多了。怎么办呢」

「看招!」

伊丽莎白开始思索攻击方法。

另一边,琉特重新开始奋战。只见婴儿们又朝他聚拢过去。他用剑努力想让它们离远些,但收效甚微,反倒很像是被当成了活蹦乱跳的玩具。阿奎那无视灾难不断的琉特,举手说道

「我有个好主意。怎么样?要不要一口答应?」

「你说好主意?就凭你这没战斗过的高官?」

「是的,这里是我们亚人的底盘,也就是说,地利在我」

阿奎那得意洋洋地扶了扶眼镜。伊丽莎白哼了一声,沉默了。

她立刻就得出答案,一把抓住拉·克里斯托弗的胸口。琉特看出了伊丽莎白的想法,也行动起来。他以风暴般的斩击打飞了周围的婴儿。而说到提议者阿奎那,则没等其他人回答,直接走了出去。

伊丽莎白转身叫了下琉特,跟上了阿奎那。

「琉特,抓紧时间!」

「是,遵命」

「于是,我的待遇果然就这样了吧」

拉·克里斯托弗乖乖地任凭伊丽莎白拖走。

他的脸上挂着万念俱灰的表情。

***

就这样,逃亡剧开幕了。

又接着,现在,状况实现了变化。

伊丽莎白一行人冲进玄关大厅。她抬起头,确认各个方向。

首先是通向国王停留区域的大楼梯映入眼帘,在楼梯背后藏着一条通向侧室与孩子们生活区域的通道。从左侧能进入大餐厅。打开正门就能来到外面。

下人用的通道一找就能找到。但是,不论选哪条路,那些婴儿都会追上来。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

(使用转移魔法阵马上就能逃脱……但是,还是太近了。要是动向被掌握,中途还被爱丽丝干涉,那就真要吃苦头了。再说,是余等自己去确认那些婴儿的,所以就应该在这里削减敌方的战斗力)

事后被所求赔偿的话也很麻烦,毕竟亚人很顽固。正在伊丽莎白苦恼的时候,拉·克里斯托弗举起一只手。他保持面朝上的姿势,向阿奎那提议

「逃到外面之后再进行炮击,离宫就不会有事了。不过相对的,前庭会被大范围扫平……跟眼下的状况比起来,这点损失应该微不足道。我建议这么做,你意下如何?」

「当然有问题了!不要

明明知道还找我担责好不好!」

阿奎那当即一吼。拉·克里斯托弗下巴一歪,不做声了。由于他只能保持仰面,很难看懂,不过那动作可能是打算把脸垂下去。

与此同时,那些婴儿进入玄关大厅。伊丽莎白咋舌

「嘁,真喜欢吹毛求疵。那你倒是提个替代方案啊」

「当然了!『这边』的话就请随意了」

阿奎那回应伊丽莎白的不满,手一挥,长长的钩爪反射着光辉指向头上。

伊丽莎白懂了,点点头。阿奎那说的没错,那里有『正好合适』的东西。

「原来如此——就这么定了」

伊丽莎白右臂垂直上举,霹地向侧方一划。随着这撕开虚空的动作,锐利的风向头上一闪。

就像鲜血从伤口喷出来一般,红色花瓣飞舞起来。

亚人的侧室们禁止自由外出,所以相对地,离宫内部用了很多赏心悦目的装饰,这个玄关大厅也不例外。高高的天顶之上(有别于神殿那粗犷的灯火),精致的大吊灯闪耀着光辉。但是,它的构造有些异样。

它总之就是很宽很大,很复杂,整体看上去就像一整块漂流木的标本。

又像是,蛇窝里面。

它使用柔软的金属,图案表现出好几种蛇相互缠绕的样子,甚至于能让人类产生生理性的厌恶。但是,在亚人来看就不一样了。

那些多种多样的蛇,嘴上含着封有魔法灯的宝珠,以绝妙的平衡被许多条锁链吊着,规模之大遍布整个天顶。

那些纤细却坚硬的锁环,在伊丽莎白一击之下斩断。

只闻砰地一声,它随即便以惊人的速度落下。

与此同时,伊丽莎白他们朝各个方向逃离。拉·克里斯托弗也被她猛地扔了出去,他脸上挂着平静的表情在地面上滑行,勾勒出一条漂亮的直线。

哐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一阵尖锐的声响。

大吊灯正正地砸在婴儿们的头顶上。但是,并没什么什么效果……只是有弹性的肉略微凹陷下去。婴儿们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摁住,短短一瞬间就不动了。尤其是外侧的婴儿,被卡在了复杂交错的蛇的缝隙间。

这样就足够了。

「——结束了呢」

伊丽莎白脚尖一跺,那些婴儿随即同大吊灯一并压扁在天花板与地面之间。

准确地说,那是从上下飞出来的两块巨大的平整石板。圆形的石板中央还插有像是手杆的金色棍子。

接着,伊丽莎白高声一呼

「久违的出场呐!『绞肉车轮〈The Wheel of Death〉』!尽情碾杀吧!」

随着这声号令,棍子开始自动上下撬动。石板发出不祥的声音,互以反方向旋转起来。先是大吊灯发出惨叫般呀呀作响的声音被碾碎,接着婴儿们也被碾碎。但是,那样子与其说是在绞肉,更像是在磨石头。

那些婴儿连惨叫声都没有,只是纯真无邪地愤懑着。

石板与石板间,几只手在乱动。那些灰色胳膊扭动的样子,就像是快被碾死的肉虫。一只头部被撕下来,在石板间咕噜咕噜地滚,撞到另一只之后停了下来。有着异样粘度的血肉混合物流到了地板上。

婴儿们的头部渐渐被碾平,眼珠纷纷噗滋噗滋地挤飞出来。

此情此景,是那么可怕,又那么滑稽。但是,它突然便落幕了。

婴儿们的承受力最终没能顶住负荷,化作蓝色花瓣与漆黑之暗飞散开来。两块石板重重地贴在一起,只留下一片寂静。

「嗯,轻松得让人发寒呐。果然思考能力低下吗」

『绞肉车轮』化作花瓣,红色蓝色还有黑色轰然飘散,化作美丽而复杂的色彩风暴,又随即消失。惨剧的痕迹几乎荡然无存,只有大量扁平的金属碎片掉在地上。

仔细一看,那些是被碾碎的吊灯残骸。在一派异样却又寻常的景色最后……

那些婴儿,一只也不在了。

***

「哎呀呀……顺利一网打尽了呢。还以为尾巴差点要没了」

琉特松了口气,垂下的耳朵噌地又竖了起来。但是,已经被咬得乱七八糟的尾巴却无法恢复。看到乱糟糟的尾巴,琉特的耳朵又耷拉下去。

「唔唔,虽然不知道这群家伙是什么东西,但看得出很像恶魔的从兵,总之是群异样的东西。这下总算能集中精力逃脱了」

「说的没错,得比追赶白兔还要快才行呢……嗯?哎呀呀,拉·克里斯托弗阁下,您贵为圣人,这头发可真惨。这样的形象与阁下地位不符,难以示人啊。恕在下僭越,帮阁下打理一下吧」

拉·克里斯托弗已经靠自己站了起来,但头发因『拷问姬』蛮不讲理的对待而弄得一团糟。阿奎那吃吃地笑着,绕到拉·克里斯托弗宽阔的身躯后面,开始用钩爪代替梳子为他梳理头发。没想到他还有照顾人的一面。琉特温情地看着他们两个,将大剑收进鞘中。

伊丽莎白的嘴角也情不自禁放松下来。

瞬间,一股不协调感猛烈地涌上心头。

(余为什么会想笑?)

伊丽莎白感到困惑。『拷问姬』竟然会感到欣慰,这本就是件怪事。但是,现在还存在大于这一前提的严重问题。不应该对现在的情况感到欣慰。她的内心正在发出警告。

伊丽莎白为了整理思绪,闭上眼睛。

随后,她感到一股被人搂住肩膀的错觉。戴着白手套的男性手指,如爱抚一般妖媚地拂过她的肌肤。那位英俊的养父,把嘴凑到伊丽莎白耳边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呆滞了?』

「————!」

那声音中蕴含着嘲笑。实际上,维拉德并不在这里,他仍被监禁在王都的地下陵墓中。那声音,不过是伊丽莎白自己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她想要寻找不协调感的根源,开始高速地搜寻记忆。不久,黑暗中浮现出爱丽丝的身影。她帽子上的白缎带轻盈地摇晃着,讲了堆莫名其妙的话

『于是呢,掉啊、掉啊、掉啊,爱丽丝掉进深深的大洞底。明明都没有追赶白兔呢。到的地方是『奇境之国』。怎样,很单纯的故事对吧?』

『爱丽丝,我都叮嘱过你多少遍了。你《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在这个世界并不通用』

接着,刘易斯以劝诫的口吻对她这样说道。

伊丽莎白再度确认一个事实。

『转生者』少女讲述《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与《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这两个故事不为这个世界的人们所知。但是,刚才却有人讲出了疑似故事相关的片段。

「……『得比追赶白兔还要快才行』」

伊丽莎白这么嘀咕着,同时脑海中出现一片浩瀚的沙漠。

亚人国,烈风拂金沙,昼热夜寒,坐拥可燃液体与『龙的墓地』的丰富矿产——然后,由高耸的岩壁所构成。

是白兔绝不会靠近的国家。

然而为什么,阿奎那却自然而然地说出『追赶白兔』。

他说他因出访外国而免遭惨剧,这从他平日的行动来看是说得过去。

(但是——『听到了神殿那边已获得营救的消息』又是怎么回事?)

是珍妮和伊丽莎白返回世界树了吗?但她们两人赶往转移地点,确认包括二级居民在内所有人的安危后,阿奎那又拉上琉特赶到离宫,这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再说,本来就是考虑到珍妮赶不上,伊丽莎白才明确要自行逃脱的。

教会的救援剧落幕了,伊丽莎白没去王宫而是去了离宫。这两件事,阿奎那从何得知?白兔这个词,他又听自何人之口?

面对『感动的登场』,谁都没有发觉这些疑问。

「阿奎那……阿奎那·阿尔法贝德!」

伊丽莎白略去质问,直接喊出他的名字。那位亚人高官,缓缓地抬起脸来。

瞬息间,各种各样的疑问涣然冰释。

不,是不由得她不明白。

平时那冷嘲热讽的光辉,从那对细长瞳孔的眼睛里消失了。金色的眼球中浮现着的是平静,犹如风平浪静的湖畔。那眼神严肃,又透着几分悲伤,而且还特别锐利。

那是高高在上怜悯一切的眼神。

同时,也是直视自己罪人身份的眼神。

一缕黑色在阿奎那的脸庞上轻轻地扫过。长发摆动,站在他面前的人垮了下去。伊丽莎白瞪圆了双眼,但却并没有产生惊讶和愤怒的感情。

面对这蛮不讲理的情景,竟不可思议地接受了。

他,本就是这样的。

(所以,这样很正常)

倒下的那人——拉·克里斯托弗的背上

插着一把短剑,剑柄上的鳞状装饰反射着光辉。

***

「什么?」

首先是琉特发出了呆滞的声音。伊丽莎白和阿奎那相互无言对视。

拉·克里斯托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发丝间露出微微张开的嘴,没有一点动静地不断吐着血。鲜红的液体,无力地汩汩流到地上。

伊丽莎白仔细

观察插在拉·克里斯托弗背上的剑。剑柄附近涂有紫色液体。她搜索脑中『最终决战』的战斗记录,找到了那液体的真面目。

(在同恶魔之柱周围的从兵作战时,三种族联合军先发制人放出毒箭)

当时射出去的箭不是普通的毒箭,而是用了『从兵的毒』的毒箭。那毒是治疗师们分析从兵的尸体,重现之后,再由濑名棹人注入魔力制成的。哪怕强如圣人,也无法解毒。

战后,强力的毒在兽人的管理之下,亚人族哪怕能够出入世界树,恐怕也难以获得。伊丽莎白抛开这一切前提的疑问,说道

「够周全啊」

「毕竟这种情况最不容许失败」

阿奎那理所当然般答道。琉特呆滞地张着嘴,眼睛在拉·克里斯托弗与阿奎那之间来来回回。最后,他的目光固定在短剑的剑柄上。

看来他终于弄清楚状况了。只听牙齿猛烈压合的声音……

「为什么?」

「你指什么?指哪方面?」

「为什么——堕落了?」

接着,是段不清不楚的对对话。尤其是琉特的提问,模糊得完全不像出自一名武者之口,但同时却又如针尖一般刺中本质。

一切疑问全都凝缩在这一句话里。但是,阿奎那没有回应。

瞬间,琉特的手动了起来。他一口气将收入鞘中的大剑拔了出来,全身的红毛像火焰一般倒竖起来。他的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憎恨与怒火,以及后悔。

伊丽莎白回想起在末日化解后的欢庆气氛中,琉特独自一人继续悔恨的身影。他对自己的健忘与无力,深深地感到羞耻。他曾发誓,再也不要失去。但在危机本该早已远去的时间中,他所要保护的人,还是死了。

现在,同样的场景在他面前再度上演。

拉·克里斯托弗已经气绝。不该令其崩溃的人类一角,崩溃了。

琉特发出雷鸣般的嘶吼

「堕落到了这个地步吗。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阁下——有孩子吗?」

「什么?」

琉特正要冲出去的脚步不禁停住了。问题问得毫无条理,阿奎那并非打算制造破绽。阿奎那以稀松平常的闲聊态度接着说道

「阁下是个有名的爱妻人士,我以为一定会有健康的孩子」

「不,我和妻子之间,还没……」

「啊,说起来,夫人是山羊族呢。种族有差异确实很难有孩子……恕我失礼了。祈祷阁下早生贵子」

「你这家伙,开什么……」

「亚人族啊,生产很困难的」

阿奎那就像要制止琉特的怒吼似地,打断了琉特。

琉特恨得牙痒,又一次失去了冲出去的机会。阿奎那淡然地讲道

「跟你们『森之三王』不一样,我们『砂之女王』只有一位……在亚人族内,连细微的种族差异都不存在。然而却……哎呀呀,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在末日逼近的那天,我也对『狂王』阐明过」

阿奎那的目光投向远方,脸上怀念的神情似是在回忆百年前的过去。

伊丽莎白觉得奇怪。末日已经远去了,愚钝的少年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化解了危机。这本该是现在的所有人都在讴歌的状况。

然而为什么?他露出的却是还念着谁,向往着过去岁月的表情。

他就以那样的神情,回忆着那地狱中的日子。

伊丽莎白又再度确认本该已经得出的答案。

(正确的『救世』没究竟是什么?)

「『跟『森之三王』不同,我们的女王已经长眠。族人一味减少的忧虑,其他种族岂会明白』——就是这回事」

「怎么回事?」

「所以说,就是这么回事」

「『就这样』吗?」

「『就这样』怎么了?」

琉特问,阿奎那答,两人的目光相互碰撞。阿奎那缓缓张开双臂,平静的态度完全不像刚刚杀死过圣人。

「不久前去世的兽人第一公主——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阁下也曾设想过。『即便到现在,亚人与兽人总数相加依旧敌不过人类。再者,从兵的攻击对象又是三大种族全体,因此可以料想,在恶魔的威胁过去后,其间造成的伤亡损失会让本就明显的国力差距变得更加悬殊』。是呀,现在弥补差距的机会已经丧失了。而且,亚人族还发生了公主早已料到的事态」

「……『第三区的『屠杀』,以及第二、第一区的袭击』吗?」

「正是。虽说致命性的波及已由『狂王』之手阻拦下来,但依旧改变不了损失惨重的事实。尤其是大量女性、儿童的死,对我们打击甚大——今后若遭受相同规模的灾难,纯血种终将走向灭亡」

「你的意思是,这次就是那种情况?可是教会方面已经营救成功了,这话不是你自己讲的吗?你们没有遭受灾难才对吧」

伊丽莎白这样问道,但她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但忽略掉的东西,恐怕亚人族之外的人无从得知。

「纯血区防备不全的问题,本就长久以来饱受诟病。伐历锡萨阁下也反复提醒过。『纯血区的防卫专注于『混血发生』,却没有设想来自『空中』的攻击』。可是,要打破区划划分来修正问题又谈何容易……于是,我们在『末日』降临的很早之前就安排了『备用』」

「……『备用』?」

伊丽莎白半边眉毛挑了起来。琉特也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伊丽莎白忽然心想,人类的『教会』内部都发生了扭曲,对某种东西偏执盲信的一群人肯定会得到他人所想不出来的结论。

『教会』吹响了末日的喇叭,那亚人做了什么呢?

「我们召集对纯血的维持拥有坚定意志之人,在龙的墓地设了聚落,为防纯血区发生不测之时的疏散——那个地方,在这次的叛乱中被控制了」

「什……从没听过那种聚落!」

「这是自然,兽人虽与我们常年交好,但不可能什么都告诉你们」

面对琉特的惊讶,阿奎那淡然地作出回应。既然是这样的,那人类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其他种族评价『人类是排异的,无自觉的天选主义者』,自然不可能告诉人类。

「但是,那里为什么会被混血种知道?备用的被人家控制,简直太可笑了」

「聚落设于龙骨之间,由于从兵会向人口更多的城市聚集,所以『末日』降临时也没有出现大问题。但是那些家伙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来调查物资补给队的线路。混血种对我们的执着与愤怒,就是如此之深」

伊丽莎白点点头。亚人信奉纯血主义,那样的姿态对混血种来说必然是憎恶的对象。加之他们的观察力与执念,只要发现亚人领地内部分物流存在疑点,特定商队未按预定线路进行,之后就是拼毅力了。

就这样,聚落被意料之外最糟糕的敌人发现了。

「那里的居民若被赶尽杀绝,纯血的维持将变得非常困难。不……经历了『末日』的现在,世界的危险度本身发生了变化,无法维持的概率很高。我被他们以聚落的安全做要挟,立刻答应背叛。这样要是就能平安无事,还是很划算的」

要杀死谁,要毁掉什么,阿奎那说得斩钉截铁。

琉特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那么自私的理由。你就没有矜持吗?」

「当然有。惋惜、荣耀、哀泣、耻笑,全都一样。我所做的事不会变。所以,我就应该挺起胸膛——琉特阁下,回到最开始讲的吧」

「事到如今,跟你还有什么好讲的!」

阿奎那所讲的,很像过去『拷问姬』所讲过的话。对于成为牺牲死去的人都一样,但多数人值得为这蛮横的做法感到愤怒。琉特摆好了剑,但阿奎那单方面地继续说道

「聚落里,也有我的家人和孩子」

琉特轻易地动摇了。他是个爱护家人的男人。

他自然而然地设想,如果自己的妻子被挟作人质,而且给自己的选择也是贯彻自己种族的信念——那确实没有理由拒绝。

(以亚人的立场来看,阿奎那的选择是『对的』)

即便如此,伊丽莎白坚持问了出来

「余有两点想问。第一,你们为什么如此拘泥于纯血?还有……你们总不会打算一直帮到混血种掌握世界霸权吧?」

逐渐灭亡的种族的忧虑,旁人难以理解。亚人族总在重复这句话。但至少,阿奎那信奉的并不是那种模糊不清的信仰,肯定有其坚定的理由。而且后面的提问,对于背叛世界之人来说也是很自然的疑问。混血种的目标是『世界的变革』。

——指望对方宽宏大量网开一面吗。

对这两个问题,阿奎那轻轻叹了口气。他竖起两根手指

「很遗憾,两个问题都能用简洁的一句话来回答」

「什么话,说来听听」

「『混血种大屠杀』」

「——」

的确是个简洁的答案

。很久以前就已经得出结论,不论开端还是终点,全都在一个愚昧的行为间联系着。人类引发了一场悲剧,然而与其他势力的差距却被一味地拉开。既然如此,要么由混血种来支配,要么由人类来支配。那条路更好呢?

选项终将变成这两个。

再者,人类早已不可信任。其他两种族已经得出结论。

在跨越了『末日』的世界中睡糊涂的——恐怕只有人类。

***

「我们对混血种当然并不宽容,但总比你们的态度更同情、怜悯。再说,人类的势力本就太庞大了,随着混血的进行,我们终会被吞没。等到我们连国土也丧失之后,我们的子孙还能活得幸福吗?文化将被驱逐,资产将被蚕食,我们变成了杂质,会被驱逐变成贫民。这是定律。保护纯血,维系着种族尊严——不,我们别无他法。我深信不疑」

阿奎那淡淡地讲出自己拘泥纯血的道理。琉特被他流畅的话语所震慑,无法反驳。最后,耿直的兽人开口了

「但、但是,种族融合到一定程度之后,就能颁布新法。到那个时候,人类、亚人、兽人之间就没有……」

「那么,讴歌真正的和平与平等的那天,要等到多久之后呢?琉特阁下,我们眼下不该谈论那些幻想。答案早就呈现出来了」

阿奎那说得没错,结论已不可动摇。人类吹响了末日的号角,诉诸屠杀混血种的暴举。眼下的背叛,也是人类的残酷所招致的。阿奎那再次讲道

「阁下是伊丽莎白阁下的部下,因此没被告知呢。连那位『贤狼』——第二公主比亚迪阁下也并不信任人类。现在正直复兴之时,若是引发争端搞不好会燃及一切,因此大家都缄口不言罢了。实际上,大家都在就末日的牺牲向人类索要赔偿一事进行长期妥善的探讨」

「……什!」

琉特无比惊讶,瞪大了眼睛,打了个趔趄。但是,伊丽莎白却没怎么感到意外。同时,她也明白。

三年间之所以一直维持和平,是因为亚人和兽人没有对人类采取强硬态度,而没那么做还有其他理由。

琉特将那个理由大声叫了出来

「但是,守护住这个世界的人,是濑名·棹人阁下啊!」

「没错——你们什么都没做」

伊丽莎白低沉地应和道。琉特身子猛地一晃,阿奎那眼睛眯了起来。伊丽莎白对付出牺牲的种族说出这番话,可谓十分粗鲁。阿奎那眼珠小幅移动,对这番粗鲁的说法表现出不解。

「不好意思,可否再说一遍?」

「『末日』降临前,『狂王』行动前——你说你们做过什么?」

在这个世界,到处都散播了毁灭的种子。大多数人都觉得与自己无关,忽略了严重性,把各种各样的危机推给了丑恶的罪人。而结果便是『末日』降临。

最终,『狂王』没能够拯救所有悲剧,但避免了终结。

而且,他是虽说异世界人

但也不过是个渺小的人类。

「啊,没错。余对责任问题一丁点也不感兴趣,你们倒是随便点赶紧决定吧。余当然知道人类已经信用扫地,但就算这样余还是要说。什么悲剧,什么差别,什么屠杀!那些关余什么事!」

「什、什么?伊丽莎白阁下?」

琉特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表情,瞪大了双眼。不管怎么说,自己的长官将错落复杂的因果关系全部揉成一团,以全速球扔了出去。他恐怕没想到伊丽莎白会斩钉截铁地说出一切都无所谓。但是,伊丽莎白对此不会感到半点惭愧。

(拯救世界也好毁灭世界也罢,全凭自己高兴)

要相信谁,怀疑谁,憎恨谁,爱谁,全凭个人判断,个人感情。

这些不断堆积,最终形成世界末日。

问题是,看后面由谁来背负。

没去背负的人,没资格发言。

「没错,确实也有过悲剧,有过绝望。没说让你们握手言和,没说让你们相互理解,甚至不会乞求原谅。没有谢罪的余地。但是,你们不惜铸成一桩桩新的悲剧还要去惧怕还没指向自己的刀子是吗?不惜抛弃人类,背叛一切,向背叛谄媚,也要苟且下去是吗?这种事且不管别人怎样,首先余就不能饶恕。太荒谬了——啊,都一样。你们难道就跟人类不一样吗?真肮脏」

伊丽莎白凶恶地露出牙齿。一部分人类曾经敌不过对死亡的恐惧,诉诸暴行。现在也是一样。亚人族拿『混血种大屠杀』当『免罪符』,叫嚣着自身立场的正当性。

全都一样。正义,早就死了。

「被相信一切的人救了,被相信一切的人保护了,能在那家伙沉睡的世界里活下去……你们还优哉游哉地提什么意见?搞不懂,余一点都搞不懂!」

伊丽莎白冷笑。人类和亚人都不明白。

那个少年知道生者的丑陋,明白这哪怕在异世界也没有任何差别。即便如此,世界依然美丽。因为,有自己真爱的人活在这个世界里。所以,要去守护。

这是一个少年的咆哮。

他直到最后一刻都面带微笑。那份微笑的意义,难道要让它断送吗?

为什么站在被保护的立场,还要让它枉费。

「一个个全都一样,当然余自己也是。所有人全都像猪一样,甚至更加丑陋。人类也好,亚人也好,兽人也好,混血种也好——不单看个人,而看团体的话,一点都不值得信任。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伊丽莎白的话突然断掉了。她不知后面该说什么好。

明明连正确的救世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在沉默降临的现场,话被接了下去。

「即便如此——我也曾相信。现在也愿意相信。『神在天上,天下美好』」

「诶?」

「哈?」

「嗯?」

不光是伊丽莎白、琉特,连阿奎那都发出呆滞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循着声音转过去。

在那里,背上插着短剑的『尸体』,蓦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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