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深月半夜走到楼下。
鹰野博嗣把一直很喜爱的书签夹在书页间,合上参考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第二天是学校的模拟考试,因此明明是星期天也得上学,他越想越觉得麻烦。此时他正在犹豫是早点睡觉,还是临时抱佛脚,再背上两三个单词。
冷飕飕的冬夜,凌晨两点。
放在桌子一角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是深月发来了邮件。
“你醒着吗?”
他还没看完,手机又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看看外面吧。”
他把自动铅笔往旁边一扔,看向户外,只见女孩儿就站在屋檐下。鹰野的房间在二楼。深月被房间里渗出的灯光照得面色苍白。她注
意到鹰野的目光,给了他一个微笑,嘴里呼出的白色气息清晰可见。
想来,每个真的很想哭的人,来到可以恣意哭泣的地方,一定都会是这样一副表情吧。明明想哭,却首先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这半年里,鹰野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事。全是因为深月。
鹰野拉开窗户,冰冷的空气趁机钻进屋子。他朝着楼下说:“怎么了?”
深月保持着假笑,抬头看向鹰野。
“开门好吗?我能上楼吗?”
“好啊。”
此时深月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异常,甚至还挺开朗。只要深月还能用这种声音说话,就表示她暂时还哭不出来。正因为她想哭又哭不出来,才会跑到这里,应该是这个原因吧。
鹰野怕吵醒父母,轻手轻脚地下楼,打开了玄关的门。
即便从近处看,深月的脸上也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牵强的笑容和苍白的脸都让鹰野心疼不已,每次都这样。
深月很容易受伤。
她会把人们对她说的话反复咀嚼,然后憋在心里,憋不住了才会哭出来。她会把别人扔来的小石子转化为铅弹,还故意让它贯穿心脏。她总是这样,无休止地谴责自己,直到崩溃。
“对不起,这么晚了……”
“没事,反正我醒着。”
“你在做什么?”
“我在为一次性考上国立大学而奋斗啊。”
“居然说这种话……”
她被鹰野平淡的笑话逗乐了,但很快又变回严肃的表情。仿佛
无法自由地控制身体一般,用力地抱住了双臂。
两人走进鹰野的房间,深月低头坐在床上,咬紧下唇。
“要喝什么吗?”
她冷冷地回了一句:“不需要费心了。”
鹰野又问:“怎么了?”
没有回答。这种敷衍般的沉默,应该是她在为那个人进行的最后辩护吧。她不想把那个人说成坏人,可鹰野不知道那是她的本意,还是出于礼貌的犹豫。他也没有兴趣知道,总而言之,她就是被伤害了。
深月一直低着头,肩膀紧绷。过了一会儿,她才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先听我说,这是我的问题,跟鹰野没关系哦。我一开始也不想因为这种事给你添麻烦……可我实在忍不住觉得恶心,身子不停发抖……对不起。”
“没关系。”
深月极度惧怕被他人讨厌。
每次都会为一点点小事道歉,鹰野曾无数次想,要是这种性格能分一半给榊,那该多好啊。
通常从这时起,深月的声音就会开始颤抖。果然,她抬起垂着的头,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鹰野,我……”
“又是角田?”
“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小春原谅我?为什么小春那么讨厌我?我很喜欢她啊。我那么喜欢小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说句老实话,我不明白深月为什么想跟我做朋友。你看我这个样子,性格不好,人也不聪明,我已经一点都不喜欢深月了。跟你说话实在太累了,我受不了。说句不好听的,真的有点烦。深月不是还有很多比我好的朋友吗?
还有,就算深月来跟我道歉,我还是会想,那你为什么还能跟班上的人谈笑呢?
你不是已经把我的坏话都说给鹰野他们听了吗?
深月只要在班上笑,我就会难受。
仿佛换上了晚装的教室。
放学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就是眼前这样的——没有了人气的教室。如果是放学后,鹰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的教室。只是,眼下虽说酷似,却有某种不同一一某种本质性的不同。
该如何解释心中这种现实感与异样感交织的奇怪感觉呢?他们现在身处的空间,对鹰野来说是无法否定的现实。他觉得这应该不是梦,更不可能是白日梦。但这里又和平时的教室略有不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鹰野缓缓抬起趴在桌子上的头,揉了揉太阳穴,唤醒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坐在前面的清水绫女转过来对他微笑。
“早上好,睡着了?”
“嗯。”
因为是趴在桌上睡的,不舒服的姿势使他的脸颊和肩膀都阵阵酸痛。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眼镜,缓缓眨了眨眼,然后将其戴上。原
本模糊的视野顿时清晰。
“这是现实吗?”
听到鹰野的问题,清水不禁苦笑。
“应该不是梦,你看。”
顺着清水手指的方向望去,教室里的挂钟仍停在五点五十三分的位置。鹰野本想问自己睡了多久,却只得苦笑。“好吧。”他点点头。尽管有点离奇,可既然自己醒来了,这便是现实无误。
“清水同学,你觉得我大概睡了多久?”
“不清楚,应该超过三十分钟,不到一个小时吧。鹰野同学,你睡眠不足吗?睡得不好?”
鹰野苦笑着回答。
“是啊,可能我昨晚没睡好。其实也没做什么事情,就是一回过神来,已经很晚了。你能明白吗?”
“啊,我懂的。我对时间的管理其实很糟糕。”
清水说完,鹰野摇摇头。她是在谦虚。
“怎么会呢,清水同学成绩那么好,还一直坚持社团活动,简直太厉害了。”
清水绫女加入了美术部,专长是油画。今年秋天,同年级的学生们都在积极备考时,她还画了许多作品参赛。即使现在,她应该也还在继续参加社团里的活动。鹰野开春的时候还留在田径部,现在已经彻底退出很长时间了,因此,他对清水怀有一种纯粹的敬佩。关键在于她还能保持年级第一的好成绩,更是让鹰野抬不起头来。
她在社团也非常活跃,绘画作品在全国大赛上都得过奖,鹰野跟她简直不能比。以他的脚力,勉强能撑到县大赛就不错了。
鹰野见过一次清水的画作。即使在不懂绘画的鹰野眼中,那幅
画也极富魅力。田园风景画。宁静的乡间小道,细心地涂上了颜色,仿佛想说在狭小的校园之外,还有广袤无垠的世界。当时他的感想是:世界上真的存在多才多艺之人。
被鹰野这么一说,清水夸张地摆摆手,有点慌乱地予以否定。
没有那种事,我根本
“不,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我是绝对学不来的。”
鹰野笑着,推了推眼镜。然后问清水。
“其他人呢?只有清水同学留在教室里?”
“嗯,他们说还想再巡视一遍教学楼。我来的时候衣服都湿透了,还有点着凉,就决定留在教室了。”
“嗯,他们可真有活力。”
要说全身湿透,跟清水一起走过来的充应该也一样。不过他多半会被菅原硬拽走,这一点不难想象。
充为人软弱,性格温顺,容易被戏弄,总被榊那种人叫去打杂。因为他太软弱,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不过鹰野倒是对充有着很高的评价。
鹰野认为他很了不起,因为即便被大家戏弄,充也将此视为朋
友间的亲昵举动。他性格温顺,从来不会生气地断然拒绝别人的请求。鹰野经常想,充想必就是那种会主动后退一步,优先考虑别人的人吧。同样,经常叫他打杂的榊等人也是一样的想法,看得多了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真的喜欢充。不过今天这么冷,希望穿着湿透的校服的充不会冻感冒,鹰野有点担心地想。
清水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鹰野凝视着她的背影,清水仿佛发现了他的目光,转过身来。
“鹰野同学你不去吗?大家都很无语呢,说你怎么这种时候还能
睡着。在那种状态下,你突然要睡觉,大家都吃了一惊哦。
“我昨天睡得太晚了。”鹰野半带苦笑地编了个借口,“我一犯困脑子就不灵光,就算醒着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你们发现什么了吗?”“没有。”清水马上回答了鹰野的问题,“到处都找不到榊老师,大家都有点害怕了。门还是打不开,电话也拨不通,钟也还停着……
更何况,我们对自己的记忆感到不安,那实在是太可怕了,竟然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清水歪着头,像在思考。鹰野反射性地在脑海中搜索清水所说的那个“记忆”。但
一无所获。他也找不到任何一张与之对应的面容。
他垂着头,身子靠在椅背上,椅子“嘎吱”响了一声。鹰野开始回想刚才梨香和充说的话,但还是没能得出与睡觉前不同的结论。
今年十月,也就是两个月前,青南学院的校园里到处充斥着学园祭的气息。有人为了准备体育祭进行简单的练习,有人为了文化祭发动全班同学进行筹备。学园祭当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的班级表演舞台剧、有的模拟咖啡厅、有的放电影,就连平时最严肃
的老师也在这天与学生们打成一片。
那些本应快乐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却如同掺了墨水,有黑色晕染开来。记忆碎成片段,虽然能轻易想起谁做过什么事,却连不成整体,就像拼凑起来的小成本电影一样。要说整体印象,鹰野觉得跟其他高中的学园祭没什么两样。
只是……
(……来了……)
(掉下来了!)
想到这里,鹰野感到胸口一阵憋闷。
闭幕会结束后,一直拼尽全力准备学园祭的副作用终于涌现出
来,那天傍晚,所有人都累瘫了。他还记得,隔壁班的一个同学叫住了正走在校园里的他。那人就是当时担任学生会会长的诹访裕二。鹰野当时刚倒完垃圾,正准备回教室。
“鹰野,过来一下。你看,那不是你们班的吗?”
鹰野闻言抬起头来,屋顶映入眼帘。三层教学楼的制高点,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影。鹰野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的脸,脖子有些抽痛,他至今都还记得那种痛楚。可是,却想不起那张脸了。
不知为何,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一个黑影站在楼顶的护栏外,低着头,一动不动。那时自己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想:那家伙想干什么啊?
两个月前,学园祭的最后一天,准确来说是十月十二日。鹰野班上的某个同学从教学楼楼顶跳下来,自杀了。
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鹰野当场愣在原地。毫无真实感。直到第二天报纸上出现“自杀”这两个字,他才终于完全理解,真实感也瞬间涌了出来。后来为那个人举办的葬礼,电视屏幕上映出的父母的悲伤面容,这些都是已知的事实。可是,葬礼中遗像的表情,以及死者双亲哭泣的样子,这一切,他都想不起来了。
鹰野不禁自问,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耳边仿佛响起当时同学们歇斯底里的尖叫。面对坠楼的同学,他们发出绝望的哭泣声。鹰野从没听过那种声音。他只是呆滞地抬着头,双眼圆睁,但自己或许也在尖叫着。没错,现在想来应该如此。若是那人亲密的朋友,就更不用说了。
那道影子从护栏上剥离,黑色的影子。
悲鸣。迅速丧失听觉和视觉。
最后剩下……
“清水同学,你是怎么想的?”鹰野问,“刚才梨香说是幽灵作怪,清水同学也这样想吗?”
“这个嘛……我虽然不太相信,但确实开始往那方面想了。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另外,我还很在意梨香提到的照片。她说上面少了个人,这种感觉实在太不妙了。”
后来深月的话证实了梨香所说的那张照片确实存在,只是无论众人如何寻找,都没能把它找出来。而正是这件事,彻底激起了大家的不安。
(难道说,我们之中的某个人,其实是自杀者的幽灵?)
鹰野并没有身边的某个人是当时的自杀者这种感觉,他只记得他们几个在事情发生后依旧相处融洽。不过既然他们的记忆中都缺失了自杀者的姓名等信息,那感觉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
清水说她对自身记忆缺失感到不安,并极度恐惧。鹰野也有同感。不过,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一旦意识到这是集体共同的症状,那种不安仿佛麻痹了许多。
何为真实,何为虚假?莫非一开始就不存在虚假?他连和自己有关的事都不太确定了。真是狼狈。
“万一如景子同学所说,我们中的一人是‘策划人’。那么,那人到底想对我们做什么呢?莫非自杀的原因是我们?”
听到鹰野刻意使用“策划人”一词,清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窗外,若有所思。雪还是下个不停,她轻叹一声。
清水绫女在鹰野所在的年级算是A级特优生,入学时被特别免
除了入学费和学费,之后成绩一直独占鳌头。鹰野也被免除了入学费,是B级特优生,两人常常谈论成绩和志愿等话题。
她向来慎重,如今她也在小心翼翼地思考,该如何回应鹰野吧。tt我倒是不想这么想……”
“自杀原因好像是应试压力太大。据说连遗书都没留下。如果那是真的,自杀者为什么会对咱们这么多人心怀怨恨呢?”
“我认为不太可能。就算我们中间真的存在那个自杀者,也应该不会对大家心怀怨恨。鹰野同学,说实话,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不觉得。”
清水转过头,重新看向鹰野。
“我说说自己的想法吧。如果我因为自身的某些问题而自杀,假设那个人是我,我一定会后悔,并因后悔而感到寂寞。所以我觉得,那人会不会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把我们‘召唤’到这里来了呢?”“召唤?”
清水回应鹰野疑问的声音里透出无尽的孤独。
“那人会不会是想,再跟我们一起玩呢?”
一阵狂风吹过。
昭彦扶着窗沿,拍掉刘海上的雪花。身处二楼,看出去感觉地面很低,异常遥远。突然变大的风夹着雪花无情地拍打在冰冷的脸颊上。实在冻得受不了,昭彦只好把头缩回来,关上了窗户。
“不行。从这里下去肯定会没命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转向昏暗的走廊,对菅原说。
菅原听到后夸张地皱起了眉,不太高兴地说:“真的?”
“绝对不假。要是不信,那小菅你自己下去吧,反正我绝对不愿意。我还不想死,对未来还有很多憧憬呢。”
“什么意思啊……那不就真的出不去了吗?下面的窗子全都打不开,连砸都砸不碎。要是没法从二楼下去,这不是没招了嘛。”
“营原,你想砸窗户?真的吗?”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充突然打断了菅原的牢骚。菅原面不改色地回答:“哈?现在是非常状况啊,反正没有人会在意这种小事的。可是啊,你想知道结果如何吗?我砸坏了三张折叠椅,窗户上连个白印都没有。这要是一般的窗户,早就该被砸碎了啊。我们肯定被陷害了。”
“小菅不是坏学生吗,能不能想点办法?比如灭火器之类更有威力的东西,或者找木棍做个什么出来?”
昭彦的话让菅原很不高兴。
“为什么是我啊?你当我是恐怖分子吗?”
“还是先想想怎么办吧。一楼的窗户全都打不开,二楼以上又太高,跳下去有危险。结果……我们还是被困住了啊。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充小声喃喃道。
如今,他们已不知道被困住多长时间,刚才所做的尝试全都徒劳无功。保险起见,他们又在教学楼里转了一圈,还是没碰到半个人。跑了这么久,现在他们的身心都处在崩溃的边缘。菅原、充和昭彦都有点累了。
菅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万宝路,拿出一根含在嘴里,然后在裤子口袋里翻找打火机。昭彦无奈地看着菅原。
“小菅啊,这里好歹是学校,你穿着制服抽烟有点不太妥当吧?”“少啰嗦,我已经受够了。”
说完他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随后以娴熟的姿势把香烟夹在指间,瞥了一眼充。
“充,要吗?”
“算了。我没抽过烟,而且清水同学之前不是说她受不了烟味吗?”“她又不在,怕什么。昭彦你呢?”
“不要。我不太喜欢那个,到底有什么好抽的?”
昏暗的走廊上升起一缕纤细的烟柱。菅原深吸一口气,吐出烟雾,喃喃道:“不懂得欣赏香烟的好处,证明你们还差得远啊。”
烟头是这条走廊上唯一的红光。昭彦呆呆地看着那个红点,贴着墙壁坐了下来。菅原和充也学他的样子坐在地上。即使穿着厚裤子,冰冷的地板还是让他们双腿冰凉。
充说:“我觉得这肯定不正常。”
“是啊,根本不是开玩笑。”菅原说,“不过,真的像梨香说的那样,是幽灵搞出来的灵异现象吗?那这里究竟是哪里啊?是那家伙的脑子里面吗?我们要怎样才能出去啊?”
“我最在意的,还是那张照片。”
昭彦烦躁地挥散菅原吐出的烟雾。
“她说上面缺了一个人,就好像在暗示我们中的一个其实已经死了,所以才没出现在照片里一样。”
“是啊,我怎么也想不通。而且仔细想想,那个人自杀以后,好像有挺多记忆都是模糊的。我记得自己伤心、痛苦,可到底有多伤心、多痛苦,却不记得了。如果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死了,我肯定会非常伤心的。毕竟不是普通的同学,而是平时经常有来往的朋友啊
。”充叹了口气,“可是,我所记得的因那件事而产生的悲伤,都只有‘自杀’这个事实和为此感到的痛苦。是那种不管对方是谁,都会自然
感到的震惊和悲伤。只有这种淡薄的感情。那个人,真的是我们中的一员吗?”
说到这里,充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他沉默着低下了头。昭彦靠在墙上,伸直双腿,对充说:“不过充啊,我觉得姑且把这当成幽灵作祟也可以啊。这样一来,就假设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是‘犯人’,这样应该是最妥当的。如果自杀的是跟我们没什么来往的一般同学,那把我们困在这里就很让人难以理解了。要是我们曾经欺负过那个人还好说,但被困在这里的几个人平时都很温和,根本不会做那种事。若不是因为那人心怀怨恨,那就只可能是因为平时关系好才被选中了。由于自杀后没有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那个人心生悔恨,想让我们听听遗愿之类的。”
“你是说,那个人想再见我们一面?”菅原问着烟说。昭彦点点头。
“没错,我觉得很有可能是这样的。关于那起自杀事件,我也不太想得起来了,不过其他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我可以对榊老师发誓,我从没欺负过任何人,绝对没有。”
“我们这群人里肯定没人会干那种事吧。”
菅原一点头,一截烟灰掉在了地上。见他本人对此毫不在意,充马上嫌弃地皱了皱眉。毕竟这里是教学楼内部,他不太愿意看到地板上掉落烟灰。
“菅原,你待会儿记得要收拾千净啊。”
“麻烦死了,我才不,要是看不惯你就收拾呗。”
“谁要帮你收拾啊,太不要脸了。”
充气愤地说了一句,随即发出叹息。他轮流看着昭彦和菅原,目光里闪过一抹寂寥。
“唉,你们俩的想法都好冷淡啊。我们中间可能有个人是自杀了
的同学哦。想到这里,你们不觉得伤感吗?自己的朋友中,有个人已经死了,而一旦我们离开这里,到外面去,他就不再存在了。那个人一定很寂寞。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也没办法啊。事实上,我们班确实有人自杀了,不是吗?”
昭彦面色淡定地回应。接受原原本本的事实——昭彦个性如此,他从不会妄加猜测或过度解释,顶多在其中加人自己的看法,而且他的想法必须有事实依据。说白了,他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他认为无论如何挣扎,事实都是不会改变的。
眼下的状况也一样。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细节,极有可能是灵异现象,如果说真的有幽灵,那就真的有吧。除了接受,他别无选择。
“不过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奇怪。要说具体是谁干的,好像谁都不太有可能。”
“不会是充吧?”菅原不负责任地说,“比如说,因为被亲爱的梨香甩了。”
“菅原……能拜托你闭嘴吗?我也是会生气的。”充软软地反驳道。
菅原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调侃:“怎么啦,说说还不行?”
充对梨香有意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菅原和昭彦都不太清楚。不过,这却是班上所有同学,包括梨香在内,都知道的事实。由于他本人羞涩的性格,这件事便被当成温馨小故事在班里传了开来,从那以后,大家对充的善意调侃就没停过。
“我才不会为那种事死呢。我自己也知道,不太可能实现。别说被甩了,我都不打算告白。”
“唉!你就因为这样才不行啊。梨香那种人啊,只要气势汹汹地
告白一场就能搞定了。不然我教教你?”
“够了,你还是闭嘴吧。”
“可是你啊——”
“好啦好啦,别说了!以后再说!”
看到充的头越垂越低,昭彦赶紧打断了他们,还轻轻戳了一下菅原的脑袋。
“真是的,小菅和充都好好想想啊。不说别的,我们这几个人中间,有一个人正把很多烦恼憋在心里呢,难道不是吗?”
听完昭彦的话,被调侃的充抬起头来。
“是啊。不过我觉得,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菅原。昭彦你觉得呢?”“啊,那不是明摆着的嘛。太好了,小菅。看来小菅是活着的,如假包换。”
“为什么啊,为啥就我不一样啊?”
“因为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自杀的人。”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首先,你不会意志消沉,看上去也是一副不太有烦恼的样子。”“没错没错,所以你是最不可能自杀的。”
“你们啥意思啊!我这人其实很敏感的。你们不觉得这样说有点失礼吗?”
菅原把万宝路摁在走廊地板上掐灭,闷闷不乐地噘起嘴来。昭彦夸张地挥了挥右手,根本不拿他的态度当回事儿,而是兀自哼笑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啊,小菅,真正敏感的人才不会这样说自己呢。所以你绝对不是!话又说回来了,小菅,你想过死吗?”
“当然想过啊。”
“什么时候?”
“嗯,这个嘛……比如说现在。”
真是无话可说了,昭彦耸耸肩,菅原这才露出认真的表情,抬起头说:“喂,如果自杀的那个人真是我,你们会怎么办啊?”
“为什么是你?自杀动机呢?”充反问了一句,菅原烦躁地大喊一声“鬼知道啊”。
昭彦笑着问充:“充,你觉得会是什么呢,让小菅自杀的理由?”“唔……菅原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是优点。可能发现自己今后除了当牛郎一无是处,就绝望地自杀了吧。”
“哦,原来充是这么想的啊,我还以为他会被债主逼得自杀呢。”“我现在只想杀了你们两个。”
菅原气哼哼地说了一声,干脆扭过头去不再说话。昭彦见状,假意安慰了他两句,随后换上认真的表情说:“我觉得这样也好啊,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现在虽然还没什么,可一旦这种情况长时间持续下去,女孩子们绝对会崩溃的。她们肯定会疑神疑鬼地开始猜测到底谁死了,谁才是真凶。只有小菅一个人是最不可能的,你不觉得这样能缓和一点气氛吗?”
“你别自说自话完又一个人在那边妄想好吗!其实,我的内心是很容易受伤的,只是你们都不知道而已。”
“骗人的吧——”
充话音未落,菅原已用力捏住了他的脸蛋。
“充!你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吗?作为惩罚,你要负责打破一楼的一扇窗户D这是命令。”
“连营原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到。”
充的反驳几近尖叫。他烦躁地站起来,甩开菅原的手,再次扶住了窗框。他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二楼的窗户这么容易就能打开呢。说句奇怪的话,高的地方窗户都能打开,感觉就像在诱惑我们‘跳下去’一样……有点可怕呢。”
“是吗?我倒觉得待在这里直到所有烟都抽完了才可怕,根本受不了啊。”
“对了。继续刚才的话题,小菅你啊,除了当牛郎和靠打柏青哥为生,真的想过别的生存方式吗?”昭彦问,“由于政策问题,我们学校一直有种‘大家理所当然要考大学’的氛围,不是吗?难道小菅也要考大学?不过你的头脑不坏,看你平时不怎么学习,光靠听课都能取得不错的成绩。你想考什么专业?”
“教育专业。”
菅原回答。昭彦听了微微一愣,盯着菅原看了一小会儿,然后才问:“你要当老师?”
“嗯,我将来想当老师。你不知道吗?”
菅原把烟头扔在走廊上说。昭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盯着菅原那头黄毛,还有耳朵上的金色耳钉,歪了歪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菅原瞥了昭彦一眼。
“我从小就喜欢看关于老师的热血电视剧和漫画。从不良青年摇身一变成为人师之类的,实在太感人了。我也想那样。”
“哦……你说这些都是认真的吗?唔……”
“啥意思,你是不是小瞧我了?”
“不,我只是在想,今后又要出现一名比榊老师还像漫画人物的教师了。啊,别担心,我可没有小瞧你。”
“我就不喜欢你这种说话方式。”
说完,营原准备掏出第二根万宝路。
菅原看着充所依靠的窗户外面,突然眯起眼睛,停下拿烟的动作,稍微探出身子,略显惊讶地抬起头,紧接着瞪大了双眼。
“喂。”
他的声音透着紧张。
听他这么一叫,昭彦和充也赶紧看向外面。这栋教学楼呈字型,两侧的窗户是完全对称的。从他们这里能看到对面的窗户,也反射着冰冷的雪光。二人反射性地扫视了一番周围区域,却没发现任何异常。是什么吸引了菅原的注意呢?
“什么啊,怎么回事儿?”昭彦问道。
菅原并未回答。他默默地站起来,走到充旁边,稍微弯下身子。这时,他才压低声音说:“昭彦,青南的教学楼应该只有三层吧?”
“啊
?”
昭彦迟疑了片刻,但很快便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他站直身子,重新凝视窗外。
呈“口”字型,如同镜像一般对称的教学楼。昭彦从下面开始,一层一层地数着楼层:
一楼。
二楼。
二楼。
然后……
四楼、五楼。
(四)
一差不多到中午了吧。
桐野景子靠着墙壁凝视窗外,呆呆地想着。她叼着从菅原那儿抢来的万宝路,抱着双臂眯起眼睛。燃烧的香烟末端冒出一缕青烟,与校园这清静之地显得格格不人,可这种不安稳的感觉也不坏。想在校园里大摇大摆地抽烟,不当上老师的话,想必这辈子都不可能。
她吸了一口夹在指间的香烟,长出一口气,把烟雾喷到墙上,摇了摇头,发现自己饿了。景子早上总是睡不醒,平时也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可能因为肚子饿,她现在的心情简直糟透了,整个人都烦躁不已。
深月和梨香从墙角探出头来。深月说:“景子,还是找不到楼梯
吗?”
“嗯。到三楼就没有了,跟昨天一样。”景子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平淡地回答。
烟灰落在脚尖附近。楼梯仅止于此,正如景子所说,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冰冷苍白的墙壁挡住了去路。
“头好痛啊。”景子呆呆地说,“如果只是菅原那家伙口头说说,完全可以不信。可现在已经亲眼看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啊?因为这里本来就不是我们昨天来上学的地方啊。光凭这一点,就知道这很明显是‘灵异现象’了。实在太奇怪了。操纵所有人的记忆,一夜之间让建筑物的层数增加,这种事情不可能有人办得到。”梨香挠了挠褐色的头发,“而且,就算有四楼,我们却上不去,不是吗?如果这里真的是‘学校’,那四楼和五楼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梨香,你们的适应性都太强了,我还是跟不上你们的思路。”景子叹了口气,皱着眉说。她把烟头摁在墙壁上熄灭,再次抱起了双臂。
这些人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接受“幽灵”这种东西的存在呢?景子深知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一直秉承着这样的原则生活。她从未遭遇过所谓的“灵异现象”,也对世间盛传的灵异故事毫无兴趣,听完便忘了。所以她在思考,目前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切都像梦境一般,充满矛盾和异常,却无时无刻不散发出难以否认的现实感。就是这点让她十分不快。
“现在这个状况无论怎么想都很奇怪,要是让我解释我也解释不通。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随随便便将其归结为‘幽灵’作祟啊,你们不觉得那样太简单了吗?”
“可是没办法啊,因为这是真的。”
梨香满不在乎地说完,深月也点头附和道:“我明白景子的意思,但我还是觉得刚才得出的推论很可靠。首先是照片的事。还有突然多出来的四楼五楼,大家都在猜测,上面说不定有人。”
“是自杀的那个人吗?还是榊?”景子干脆地说完,露出苦笑,“而且不管怎么说,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个嘛……应该是自杀的人后悔了,才会这样做吧。”
“对啊对啊,会不会是因为还想再见我们一面?”梨香接过话头,“梨香觉得可以啊。我会陪那个人的。”
听完这话,景子眯起眼睛。她轻轻吸入一口气,觉得空气中的烟味一直缭绕在周围挥之不去。她有点后悔抽烟了。
“唉,算了,姑且把这里当成那个自杀者的手掌心吧,好吗?那
个人一时冲动自杀了,现在又把以前合得来的几个朋友叫过来——就是想回到学校的生活中。我们姑且这样想吧。”
“嗯。”
“为什么没有榊?”
被她这么一问,深月和梨香的表情突然凝固,仿佛都吃了一惊。
“呃……”
“我们这几个人是因为‘班委’这个头衔才聚集到一起的,这点无法否认。我们是以班级为单位的小团体。不过,只要我们提议搞什么活动,就会有人去找榊来帮忙,为学园祭做准备的那段时间,回家时大家约好一起吃饭,基本上榊也会到场,难道不是吗?如果真要用‘合得来’这个标准选人,那么,榊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了榊才有了我们的学校生活’,如果说那个人只想跟我们玩,而把榊排除在外,这也太奇怪了。你们不觉得吗?”
“话是这么说……我还真没发现。”
深月小声呢喃着,仿佛打冷战一般缩了缩瘦弱的肩膀。她凝视着虚空,很快视线又回到景子身上,大大的黑眼睛凝视着景子。
“那景子觉得,那个自杀的人不在我们中间?而是另一个毫不相关的同学对我们心怀怨恨,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景子诚实地回答,“但我认为,有必要往那方面考虑一下。并且,假设四楼有人,那么会不会是‘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呢?莫非在这个‘世界’中,同一个人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以上的地方吗?这也算是一种可能性吧。不过,还是换成另一种思考方式比较靠谱……假设四楼有人,就是我们这些平时玩在一起的人里面的一个,那么我们之中到底缺了谁?”
“烦死了——”
梨香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景子的发言。
深月慌忙转头看向梨香。梨香盯着景子,然后径直走过莫名其妙的深月,来到景子面前。
“小景,你有话就说,别拐弯抹角好吗?梨香最讨厌别人拐弯抹角了。”
“我有话要说?”
景子不为所动。梨香终于激动地大喊起来。
“照小景的说法,这次的事情不就全都是榊君干的吗!你根本就是在说榊君藏在四楼或五楼,把我们全都关在这里嘛!”
“我只是在叙述可能性而已啊,梨香。”
景子用平板的语调回答,但并没有予以否定。梨香听完皱紧了眉头,怒视景子。
“那你说榊君是怎么办到这些的?难道榊君有超能力吗?他又不是幽灵,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些事情嘛。”
“我不知道。我说过很多次了,这只是纯粹的可能性问题。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还可以得出更多的可能性。比如自杀者的动机其实是针对榊……”
“针对榊君?”
梨香僵硬地重复了一遍。景子点点头。
“对,假设那家伙的目的是想像以前一样,大家聚在一起‘玩’,那必然会排除自杀的原因——柳。因此,他才没有被召唤到这个空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梨香沉默不语,似有深意地看着景子。
景子和深月都知道,梨香从不允许别人说榊的不好。而除了榊,梨香对其他老师连最基本的问候都没有,平时也不会往教工室跑。
为了能去找榊问问题,梨香还幵始积极地预习数学课程。
景子和梨香从小学起就是同学,因此,景子对梨香说话从来不客气。梨香也一样。
深月为难地看着梨香和景子。过了一会儿,梨香用沙哑的声音说:“榊君才不是……他才不是会害别人自杀的人。”
“我知道。可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只是纯粹的可能性而已。梨香,你只要听听就好了。”
“嗯
梨香姑且点了点头,依旧咬着下唇,似乎难以释怀。再这样下去她随时可能哭出来。
梨香看也不看景子,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我先下去了……我肚子饿了,想去食堂看看。”说完便转过身,走下了楼梯。深月和景子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穿着白袜的纤细脚踝看起来无比脆弱。
很明显,一直纠缠着她的不快又厚重了一分,景子不再看梨香消失的方向,转而问深月“深月,还有其他通往楼上的楼梯吗?”“啊?哦,我跟菅原他们都找过了,好像真的没有一-那人还说干脆在天花板上开个洞呢。可是这里的玻璃都打不碎,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鹰野呢?”
“在睡觉……他还真是没紧张感。真是的,就他一个人我行我素。话说回来,不如我们也跟梨香一起去食堂吧?虽然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可换作平时应该到午饭时间了吧。我肚子也饿了。”
“好啊,去看看吧。要是没吃的可就糟了,现在先解决最紧迫的问题,不然我们真要变成难民了。”
在这种城区建筑里遇难也够匪夷所思的,景子一边想着,一边掐断手上的烟蒂,并掏出手帕,把指尖的烟灰擦掉。
“菅原的吗?”深月带着苦笑问,“你刚才按在墙上,都留下痕迹了。”
“这里又不是真正的学校,这是你们自己说的啊。”
“是啊,还真有点道理。”
深月略显寂寥地笑了笑,突然换上认真的表情。她看着梨香走过的台阶,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景子。
“现在……”
“嗯?”
“现在菅原
他们在找楼梯,昭彦他们在查看教室,这么一看,我们还挺有凝聚力的呢。应该说是团结吧。大家齐心协力地做一件事情,像现在这样,我觉得特别开心。学园祭那时也一样。”
深月仿佛难以呼吸一般噤了声。看上去好像不知该怎么继续说,又像在小心翼翼地选择着用词。末了,深月扯出一个笑脸,哭笑不得的表情。紧接着,她仿佛自白一般说道:“我可以发誓,我完全没有自杀事件时的记忆。我清楚地记得参加了那个人的葬礼,并决定振作起来。只是,我真的想不起来那人到底是谁。”
“嗯
“而且我还在想,如果自杀者真的因为很寂寞才把大家叫到这里来,那么,那个人真的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吗?知道只有自己跟大家不一样吗?明明要把大家关起来还是放出去都只看那个人的一个念头,却装作跟大家一起寻找出路?这种事可一点都不好玩,反而让人空虚。要是换作我,肯定不会高兴的,会想干脆忘掉一切,从一开始就跟大家站在同一阵线上。”
“深月。”
“如果只是我想太多就算了。可是得知自己脑中关于自杀事件的记忆被抹去了一部分,害我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自己真的是‘旁观’那起自杀事件的人吗?从文化祭最后一天直到现在的记忆,真的是属于我自己的吗?莫非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莫非我其实……”
深月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
“只是为了遗忘而遗忘了一切,说不定自杀的人就是我。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得受不了。”
说到这里,深月不再幵口,而是绝望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五)
沿着楼梯下到一楼食堂,梨香看到一个男生正缩在暖气前瑟瑟发抖。食堂内部的老式白色暖气箱呼呼地吹出暖风。那人是片濑充。
梨香走进食堂,径直来到他面前。
“充,你在干什么?”
“啊,梨香。”
充似乎正努力借助暖气让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看到梨香后,他惊讶地眨眨眼睛,慌忙把暖气前的空间让了一半给她。
梨香简短地说了句“谢谢”,站在充旁边。充不知所措地挠了挠脸颊。
“刚才我跟菅原他们寻找通往四楼的楼梯来着……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又觉得自己快冷死了,就跑掉了。要是他们发现我在这里,会不会生气啊?”
“你头发还很湿吧?”
想起充刚进来时的样子,梨香不禁担心地问了一句。当时充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湿透的外套根本无法保暖,恐怕全身没一个地方是暖和的。
想到之后不由分说地把充拉走的菅原,梨香不由得叹了口气。
“充啊,以后你身体不舒服,觉得很冷什么的一定要说出来啊。清水她也全身湿透了,才在楼上休息的,鹰野他啥事没有却在睡觉。菅原他也不是无情的恶鬼嘛,你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啊,嗯……谢谢你,梨香。”
充温和地笑了笑。他双手迎向暖气的热风,继续说道:“不过,要是我真的不愿意或者真的不舒服,还是会说的。我没有勉强自己。”
“那就好……”
充就是太温柔了,梨香想,别人有事找他他都不会拒绝,自己有点冷有点累都会默默忍耐,然后去帮助别人。反过来,其他人稍微有点勉强,他就会不停地关心。梨香每次看着他那样,都会觉得性格柔弱又温柔的人真是太累了。
“我在旁边看着,偶尔会觉得心烦意乱的。因为充的性格实在是太好了。”
“啊,梨香,谢谢你。”
梨香回答了一句“不用谢”,然后便靠在暖气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充用毛巾擦头发。
片濑充好像喜欢她。
头一次听说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呢?梨香初次听到那个传闻时,第一反应是:“谁是片濑充?”虽说有点冷淡,但老实说,梨香确实不太记得住同学的名字和面孔,尽管在榊当上班主任后改善了许多,但在屡次被罚停课的高一那年,她对学校这一空间完全不感兴趣。
充好像在进入这个班级后不久就喜欢上了梨香。那些轻浮的传言就像小学生之间的调侃一样缺乏现实感,充都还没直接对她说过什么,梨香就马上知道了。一旦心里有了这个概念,他的态度就变得非常好理解了。听梨香说句话都会紧张兮兮,被人调侃就满脸通红地马上予以否认。对梨香来说,这样算不上特别讨厌,但也算不上特别高兴。这种感觉就这么无着落地持续了两年。
“梨香怎么了?怎么下来了呢?”充从毛巾里探出头来,问道,“你不是跟深月和景子在一起吗?”
“嗯,我肚子饿了,就想来看看。而且小景又说了不中听的话,我就一个人先下来了。”
“不中听的话?”
充默默地把毛巾放到桌上,脸上满是担心的神色。梨香把脚伸到暖气前摩擦着,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说:“嗯,怎么说呢……她说这些事有可能都是榊君干的,所以我有点生气了。虽然小景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但我就是忍不住。”
景子没有错,她所说的话也并非荒唐。但梨香就是毫无理由地受不了,仅此而已。
梨香双手插进上衣口袋,一言不发。充只“哦”了一声。
充对梨香心怀好感,同时也很清楚梨香喜欢榊。
梨香等了一会儿,想知道充还会不会说点儿什么。但他一直不开口,梨香实在没办法,就稍微离开暖气,换了个话题。
“对了,充,梨香能问个奇怪的问题吗?”
“啊,什么?”
充紧张地看着梨香。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吗这么紧张,想到这里,梨香轻叹一声。
“充,学园祭有人自杀那天,你是不是被四班那个叫……山内祥子,是叫这个名字吧?被那个人告白了,对吧?”
“呃……”
充轻哼一声,好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看到他的反应,梨香不自觉地露出了坏笑。
“被我说中了呀,唔……”
“等、等一下,梨香,你是听谁说的?那个,我真的没对任何人说过。
“啊,是她本人直接告诉梨香的。就在学园祭开始前不久。”
说着,梨香想起了三年四班山内祥子的脸。那个长头发、认真,看起来很乖巧的女生。梨香以前从没跟她说过话,那天下午放学时却被她叫住了,当时她都想不起她叫什么。她对那个女生的脸毫无印象,那个女生却紧张地冲梨香低下了头。
“我喜欢片濑君。”她说。刚刚听到这句话时梨香还想了很久,她说的“片濑君”是哪位,直到山内快说完了,她才终于意识到:啊啊,是充啊。
“我打算在学园祭的最后一天对他表白。佐伯同学在跟片濑君交往吗?我听二班的人都这么说。”
看来,她来找梨香鼓起了相当大的勇气啊。她的声音很小,嗓音尖细。
“没有啦。”梨香当场回答。最后好像还加了一句:“除了榊,我对谁都不感兴趣。”山内祥子听完,双眼立马就亮了,对梨香反复道了好几次谢,才沿着走廊离开了。
“嗯,原来你对谁都没说啊。要是让菅原啊榊君那些人知道,肯定很好玩的啊。”
梨香若无其事地说着,充手足无措,露出为难的表情,仿佛还没理解目前的事态。充扶着额头,低声说了句:“真没办法。梨香,那个,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菅原啊。我跟山内同学约好了,对谁都不说的。”
梨香听完,又坏笑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啊?充,你在跟她交往吗?”
“没有啦!!我们没有在交往……”
“啊,没有吗?”
“嗯。”
充毫无气势地挠挠头,再也不敢抬起脸来。
“山内同学确实来找过我,但是我拒绝了。”
“啊,为什么?”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充露出带着一丝苦涩的无力微笑。他刻意不看梨香,从暖气前走开,坐在一张桌子旁。
虽然这个话题是自己先提出来的,但此时梨香后悔了。照这个形式聊下去,肯定会越聊越歪,势必会让充十分为难。
于是,梨香摆出一副特别没兴趣的样子说道:“我觉得山内同学跟充很合适啊。”
“怎么可能?山内同学那么漂亮,她竟然会喜欢上我,肯定是脑子发昏了。”
“真的吗?”
梨香随手披上外套。
“她应该是那种很为别人着想的女生吧?也很乖巧。那种女孩子都很专一,你拒绝了还真有点可惜哦。”
“唉,就因为她这样,我才配不上啊。再加上我已经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实在没办法。”
充的语气里没有特别的紧张,也没有赌气的感觉,这让梨香感到有些意外。充继续用极其平稳的语调说道:“我跟山内同学说好了。被我这种人拒绝不是太丢脸了吗,所以我跟她约好,不告诉任何人。如果梨香能保密,那我就太高兴了。”
“等等,是谁先提出保密的?”
梨香嘴上问着,心里却
在想,这是什么意思啊?
“是充先提出来的?你这样也太卑微了吧。”
“不,是山内同学要我保密的。”
可是,为什么?
充则似乎无法理解梨香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愣愣地看着梨香。梨香半是无奈,半是气愤地说:“这是什么意思嘛。凭什么被充拒绝了就很丢脸啊?那个山内祥子也太可笑了吧?还有充也是,你应该生气啊!为什么你自己也承认了啊?大笨蛋。”
“呃,可是……”
“啊啊,算了,真是气死我了。充,你拒绝那种人是正确的,她肯定不是真心喜欢充。”
梨香的怒火难以平息,她感到心烦意乱。
“真是的,为什么梨香要替你生气啊?充,你也要有点气势啊。干脆梨香帮你说出去吧?”
“不,不用了。梨香,谢谢你。”
充安静地笑了。只见他竖起外套领子,从桌子上跳下来。
“都过去这么久了,就这样算了吧。我该回去找菅原他们了,搞不好他们正在到处找我。”
“是吗?”
充点点头,准备离开食堂。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看向梨香。
“梨香。”
“嗯?”
“我跟梨香一样,觉得做这种事的肯定不是榊老师。”充认真地说,“老师可能有烦恼,但他不是那种不打招呼就做这种事的人。他有什么事肯定会好好说出来的。”
“嗯。”
充冲梨香挥挥手,然后离开了。梨香一个人留在食堂里,看着充关上房门,随即抬头看向了天花板。
充真的很温柔,太温柔了。
梨香坐在暖气前摩擦双脚,回想着刚才充说的话——怎么可能?山内同学那么漂亮。她竟然会喜欢上我,肯定是脑子发昏了。
梨香闭上眼睛,小声喃喃道:“充不也脑子发昏吗?”
头一次听说充喜欢自己时,梨香除了想到“充是谁”以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梨香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喜欢的。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梨香都找不出任何一个自己能被人喜欢的地方。
她感到有点憋闷,看向窗外。玻璃的另一边,雪还在下着。
(六)
青南学院有一项出借小红书的服务。
教工室隔壁是升学指导室,里面有张大桌子,放着各种模考材料、每一届毕业生留下来的问题集和参考书。那些东西旁边,满满当当
地摆放着各个名牌大学过去五年的小红书。作为县内首屈一指的高升学率学校,青南的配备自然比附近的高中都要齐全。据说四年前,也就是他们入学前,教学楼进行了全面改建,各种设施更齐全了。
鹰野已经在充满纸墨香的升学指导室里坐了很久,一直在解小红书上的数学题。因为平时使用的笔记本都放在家里,他就擅自从打印室拿了一沓草稿纸。就在他差不多要算出答案的时候,突然觉得做这种事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不管是解题还是思考,都只是毫无意义地打发时间,自然而然地,鹰野的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
首先,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因此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否在那道数学题下方用括号括起的解答时限内算出了答案。所以就算最后算出来了,得到的成就感也会有所不足。
他捏着自动铅笔,拿起用食堂纸杯装着的咖啡,喝了一口。就在他心烦意乱时,升学指导室的门开了。昭彦搓着两手走进来,发现鹰野在里面,带着无奈的表情靠了过去。
“鹰野,原来你在这里啊。”
“嗯,辛苦了,要喝吗?”
鹰野把咖啡递给昭彦。昭彦一言不发地接过,翻开鹰野面前的小红书,随即眯起眼睛。
“XX年K大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通透,小红书恰好翻到鹰野刚才看的那一页。昭彦说完一脸气恼地坐在鹰野面前。
“太奇怪了,我记得这本书应该被我借回家了才对。大概两周前,我借走了就一直没还回来。”
“是吗?难怪我一直找不到,原来是你借走了。”
“嗯……你不觉得有点恐怖吗?”
“什么?”
“还是我们已经不会为这种诡异的小事吃惊了?”
“呵呵。”
鹰野嘲讽地笑了笑,用手撑住下巴。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起来只能随波逐流,顺应事态的发展,想必昭彦也有同样的想法吧。
鹰野管昭彦要回咖啡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比平时还要苦涩几分。昭彦说:“鹰野你在睡觉的时候,我们有点发现哦。听说了吗?教学楼变成五层了。”
“是吗?”
“鹰野你好像不太吃惊啊?”
“不,我其实很吃惊。不过那也没什么,不是吗?只是多了两层楼,暂时还没有什么影响。”
“你真厉害,竟然记得教学楼原本有三层。”
昭彦半开玩笑地调侃了一句,却被鹰野无视了。鹰野推推眼镜,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五点五十三分。这个钟也停了。他确认完时间,再次看向昭彦。
“深月应该已经感到不安了吧?她刚才说已经没办法相信自己的记忆了,还说自己有可能刻意忘却了自杀的事实。”
“充搞不好会赞成她。”
“是啊。毕竟我们都不知道那个自杀者会如何参与进来。不过,我认为我们差不多该放弃挣扎,承认这里是‘非现实’了。充本来就挺懦弱的,现在可能在怀疑自杀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怎么会自杀呢……”
昭彦恶狠狠地说完,换了个姿势坐,仿佛在表达这实在太蠢了。
“就算他懦弱,也不可能毫无理由地自杀啊。充应该没那么严重的困扰。”
“真的吗?人这种生物,光从外表可看不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话是这么说……我和充说过了,我们这些人中,只有小菅是最不可能自杀的。虽然他本人不太同意,但是小菅太好懂了啊。”听完昭彦的话,鹰野露出微笑。
“那家伙是个好人。表里如一,让我羡慕。他内心强大,我也觉得不会是他。”
“如果真的绝望得要死,小菅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不过我们所有人应该都会这样。心血来潮地就想去死,这太荒谬了。”
“心血来潮的想法构成了人生,而自杀只是阳寿尽了而已。”“这是你心里想的?有点不像你啊,鹰野。”
“不,这是诹访裕二说过的话。学生会会长在自杀事件后对我说
的。”
“哦。”
昭彦点点头,仿佛不再关心这件事,默默地把头转了过去。鹰野和昭彦分别是班上的班长和副班长。两人的家住同一个方向,刚进这个班级没多久,就经常放学跟深月一起走了。
鹰野突然想,如果自杀的其实是昭彦,那自己会不会哭呢?反之,如果自杀的是自己,昭彦会不会伤心呢?
“这是你自己拿的?”昭彦突然指着咖啡杯问。已被喝掉一半的咖啡还冒着丝丝热气。
“是啊。”鹰野回答,“食堂里有很多东西。食材也很齐全,如果到晚上都出不去,景子她们会做点东西吃。不过问题在于我们根本无从判断什么时候到晚上了。”
“好像挺乐观的啊。”
听到这话,鹰野苦笑着抬起头,问“谁?”
“你啊。”
“你说我?你不也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
“至少我没心情做小红书。”昭彦说着,“哗啦哗啦”地翻起本应被他借回家了的小红书。鹰野含糊地喃喃一句,靠在椅背上。
“我在想,如果这里的时间真的不会流逝,那不赚大了。到中心考试前,我们有比别人更多的复习时间。如果用来学习,一定能有提高,就算不学习,也能趁机放松一下,还是有好处。反正急也没用,你不觉得吗?”
“你这想法真狡猾。”
“这是不可抗力嘛,我又不愿意这样——话说回来,昭彦,我有点话想跟你说,现在可以吗?”
“什么?我也有话要对鹰野说,搞不好我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
昭彦点点头,凝视着鹰野。鹰野拿起咖啡,仔细思索了片刻,似乎在找最合适的词语,但最终还是毫无头绪,只好又把咖啡放回到桌上。
“是个很认真的问题,你听好了。我现在决定接受‘这个地方’了。无论是记忆的缺失,还是教学楼突然多出了两层,站在这个基础上思考,我觉得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
“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是自杀者,不知为何把我们关在了这栋教学楼里。这样一来……对了,这里有可能是那个人的精神世界。尽管我怎么想都觉得有问题,但还是勉强假设这八个人中有一个其实已经自杀了。这么说可能有点绕,你别介意。总之,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昭彦眯起眼睛,随后缓缓眨了一下。接着,他的回答十分干脆。
“深月。”
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一丝迟疑。
(七)
鹰野沉默不语。
他与昭彦坐在升学指导室内,
沉默了许久,其间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咖啡杯口的轮廓。
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充斥室内的纸墨气味熏醉了,寂静、冰冷又沉闷。过了一会儿,鹰野说:“深月很脆弱,在这一点上,她跟充很像。考虑到深月一年前的样子,我实在没办法不产生这样的想法。”
“没错,她烦恼了很长时间……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希望深月不要一时想不开做傻事了。”
说着,鹰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精神萎靡的深月;深夜打来的电话;完全没动过的午餐;伏在水槽上呕吐的样子;不断责备自己的声音;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窝;来往于医院精神科……
鹰野眼睁睁地看着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消沉,但一开始,她没有找任何人倾诉。她一个人背负了全部压力,摆出虚假的笑容,内心则不断地谴责着自己。
即使在鹰野等人得知她的事情后,深月还是无法在朋友们面前露出笑容,甚至恐惧向鹰野倾诉。不管他如何告诉她别担心,错的不是你,深月还是会因为自己的一点小错而将所有优点全部抹消。这让鹰野很着急,他真的很想为她做些什么……他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一切都要回溯到两年前的春天。
青南的学生升到高二时会分文理班,然后新班级会一直持续到高三,同学们直到毕业都不会分开。深月就是在此时认识了角田春子。性格幵朗、爱照顾人的春子与深月意气相投,鹰野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样子。
(小春啊……)(你知道吗,小春她……)(小春……)
深月在鹰野所属的田径部担任经理。鹰野今年春天退出后,她应该还在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照顾着部里的学弟学妹们。深月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一直无法参与体育活动,这份体育部经理的工作让她觉得新鲜快乐。邀请深月加人田径部的是鹰野,结果也算不错。深月的成绩一向不差,参加一点社团活动算是给她一些放松的空间。
角田春子一开始帮了深月的忙,比如汇总成绩表、制作点名册之类的工作。而能够得到她的帮助,深月真的很高兴。
可是就在髙二即将结束的时候……
高考渐渐迫近,班上的同学们纷纷专注于升学准备和各种考试。深月和春子的关系在此时紧张起来。深月很害怕和春子谈论升学的话题,因为两人填报的志愿是同一所大学,然而深月的模考成绩却比舂子要好得多。春子每天放学都去上辅导班,还总是学习到深夜。深月则继续着自己喜爱的田径部经理的工作,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
为什么深月还不退出田径部呢?她为何能如此游刃有余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春子心中的不满越积越多。那并不是深月的错,也不是角田的错。然而,角田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拿深月跟自己做比较。慢慢地,她开始无法忍受深月的笑容。为什么自己的志愿评级就是上不去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恐怕,那些无处发泄的怒火一
直在寻觅宣泄的出口,她需要发泄,她想把所有不满都怪到深月头上。但那样一来,就会显得她很可悲。
该怎么将深月贬为坏人呢?角田需要破绽,她想找到深月犯的错……她怀着这样的想法,还真的找到了。
最近深月的态度很奇怪,她对我很冷淡。
其实仔细想想,这并不难理解,都是日常来往中的细微变化。由于春子的态度越来越尖锐,深月也为无法靠近她而烦恼不已,所以面对她时的态度自然生分了许多。仅此而已。真正发生改变的其实是春子,深月并没有任何变化。想必春子心中其实也是明白的吧,可她却无视这一事实,把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添油加醋地闹大。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宣泄出口,深月的破绽。那人干什么都很顺,搞不好心里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儿。她会不会在跟朋友玩闹或者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偷偷嘲笑拼命学习的自己呢?
一会不会向周围的朋友们说自己的坏话呢?
深月很烦恼。不知为何,春子不跟自己说话了。她真的、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在烦恼这件事时,她与春子以外的人,也就是鹰野等人在一起的时间自然而然地变长了。而这相当于对春子使出了杀手锏。
(你去跟梨香清水她们在一起呗?那样的你看起来更开心嘛。)(别再说我的坏话了好吗?别再沉浸于自己的优越感、冷眼嘲笑我了好吗?)
(你想跟我做朋友,不就是为了能嘲笑我吗?)
后来从深月口中听到这些时,鹰野都有些难以置信。春子会说出这些话,完全出于她对深月那矛盾而自卑的感情。说白了,就是彻头彻尾的被害妄想。春子本人可能也明白,再这样用有色眼镜看
待深月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她才会对深月说——
我没办法跟你做朋友,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
只是一个朋友说了这种话,其实算不了什么——换做大人可能会这么说,鹰野也有类似的看法。但对那时的他们来说,学校和班级就是狭小却重要的生活重心。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产生了巨大的隔阂,只消稍作想象便知道有多严重。而且深月本来就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她无法彻底忘却曾一度交心的朋友。因此,深月被春子折磨得几近崩溃。
她选择了道歉。她为自己无力改变的现实不断道歉。我该怎么做,她不停地询问。
春子的被害妄想却因此火上浇油。由于她内心已经存在阴影,便开始觉得深月无论跟谁说话都是在说自己的坏话……把深月不在身边,与其他朋友交谈时的声音全部解释为恶意。
看到春子写给深月的那封信,鹰野感觉到了无边无际的恶意。
还有,就算深月来向我道歉,我还是会想,那你为什么还
能笑着跟同学们说话呢?
麻烦你别到处跟别人说我的坏话。你一直在说,不是吗?
很久以后,鹰野才从深月手上夺过这封信看。其实深月从未说过春子的一句坏话,不仅如此,深月才是那个找不到地方倾诉,一个人烦恼至今的人。
可是,就因为舂子的这封信,深月不跟任何人说话了。她无法对鹰野倾诉,也无法告诉榊和昭彦。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呆呆地听着春子报复般的笑声。
事情发展到这里,春子终于感到了一丝安定。她看到深月越来越受孤立,产生了优越感,可她并没有停下进攻的步伐。被害妄想是没有终结之日的。
(为什么鹰野君没跟我打招呼?)
(为什么景子不怎么跟我说话了?)
鬼知道啊,鹰野想,前者单纯是因为鹰野太困或太着急,没注意到春子。后者也是她彻头彻尾的自我意识过剩吧。简直荒谬,他想。
深月深陷烦恼之中,肩头的压力彻底夺去了她的食欲。
tt深月一有什么烦恼就会一点东西都不吃,喝下去的东西也会马上吐出来。”昭彦说。他在椅子上坐正姿势,凝视着鹰野的脸。“其实我也想跟鹰野谈谈深月的事情。鹰野你选择跟我说,是因为我那时第一个发现了深月的异样吧?现在这种情况,确实不好跟别人说这种事。”
“没错,如果真的要谈,我只能找你了。”
“那段时间,我开始察觉深月午休时不吃东西,我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除此之外,深月看起来很开朗,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她最近好像瘦了一些——现在想起来真让人心疼。原来她在心里憋了那么久啊。”
午饭时间。盯着桌上的食物,深月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吃下去、一定要吃下去,她知道自己眼看着日渐僬悴起来。就在她焦躁得几乎要哭的时候——
听到了正跟朋友嬉闹的角田春子的笑声。
焦躁瞬间变成恶心感,深月哭着捂住嘴,难受地趴了下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好恶心。
“我觉得她不能跟我们倾诉是很痛苦的,那段时间里她肯定一个
人想了很多。那家伙自己也说过,她想死,想从窗户跳下去彻底消失。如果昭彦再发现得晚一点,说不定她就真的跳下去了。”
景子见深月突然趴倒在桌子上,赶紧跑了过去,紧接着便把她带到了保健室。空无一人的课桌上,深月带来的便当连动都没动过,昭彦碰巧看到那一幕,又向周围的女孩子们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了
真相。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一个月来,她一直这样。
据说,景子在保健室里不断追问的时候,深月脸上还挂着孱弱的笑容。
“我在节食减肥……可是不行啊,只瘦了一点点呢。”
当时这些事,鹰野完全不知道。机智的昭彦软磨硬泡地要送深月回家,才在路上把事情的经过都问了出来。昭彦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告诉任何人,连鹰野和榊都不说,这才让深月说出了自己的烦恼。
听到昭彦的柔声询问,深月想必松了一口气,她边哭边把事情说了出来。我没有说她坏话,她为什么要那样?我不能笑吗?我那么喜欢小春,想跟小春做朋友。求求你,刚才我说的话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小舂变成那
样是我的错,小春本来是个开朗快乐的人……被她讨厌是我的错,是我对她不够好……
她没有为了留下好印象而罗列自己的优点,也没有一个劲儿地包庇春子。深月只是一味地自责,卑微至极。让人听了只能干着急。
且不说她与春子的关系如何,现在这个状况,她已经快有社交恐惧症了。那时深月很害怕别人知道自己被人讨厌到这种地步,已经连电车都不敢坐了。如果被初中的好朋友和家人知道她被朋友这样对待,会怎么想?她感到万分羞耻,无比沮丧。
“千万不要告诉鹰野他们。”深月一边哭泣一边反复恳求昭彦。
“我那段时间还以为昭彦在跟深月交往呢。”鹰野苦笑着说,“你们什么都不说,总是两个人偷偷回家。可是昭彦和深月都没告诉我你们在交往的事情,我还以为自己不值得信任呢。”
“那怎么可能,不过当时真的很艰难啊。”
由于不放心让精神不稳定的深月一个人待着,昭彦那段时间每天都会把她送到家门口才回去。可就算是昭彦,也不忍直视深月的卑微。一开始,深月还试图拒绝昭彦的好意。
“跟我这种人在一起,昭彦也会被人议论的。你跟我在一起,难道不感到羞耻吗?”
尽管言辞卑微,她的表情却异常严肃,仿佛打从心底为那样的自己感到羞耻,毫无尊严。昭彦一开始还打算尊重她的意志,对鹰野等人保密,但慢慢地,他也难以忍受了。
所以他找到鹰野,告诉他深月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建议他去问问。“就算她说不,你也要想方设法问出来。”昭彦曾如此“逼迫”鹰野。
“改变深月的价值观也是一场恶战啊。”鹰野喃喃道,“我告诉过她无数次,世界上有一些朋友不值得交。据说还有人气得打算直接去找角田同学理论,是菅原吗?”
“嗯,后来被我阻止了。真是的,那人就是个直肠子,干什么事都是动手比动嘴积极。”
昭彦当时也是用这种淡然的语调平息了众人对春子的愤怒。
“直接理论要是有用我早就去了,何必等鹰野你们来。你们几个后来人,别瞎折腾了好吗?!”听到昭彦冷静的话语,鹰野有点理解深月为什么会先告诉他了。这种毫不做作的气场,让鹰野等人难以望其项背。如果没有昭彦的细心,深月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
对友人坦白了真相后,深月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点一点复原。
经过榊的安排,她的家人也知道了这件事,深月还在母亲的劝说下到精神科接受了几次心理辅导。这么一来,她的身心才总算渐渐康复了。
昭彦双手托着后脑勺,转了转脖子。
“其实现在想想,我们这些人之所以变得这么要好,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不让深月感到被孤立吧。因为女孩子的圈子里有那位角田春子同学,深月根本无法涉足。而且跟角田同学关系好的女孩子肯定会到处说深月的坏话……虽然这种事幼稚又无聊,但对深月来说却很严重。还好有我们陪着深月。”
昭彦兀自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榊老师——那个人毕竟是老师——很照顾角田同学。不管我们跟他说多少次,告诉他深月多么可怜,他还是不愿意站在深月这边。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吧。而且,为了不让角田同学在班里感到尴尬,榊老师还对她特别好。”“我觉得他这么做很厉害。因为对榊来说,深月就像亲妹妹。他却没有感情用事,而是完美地控制了自己——照顾着深月,却不对春子同学指责半句。”
“嗯,对角田同学来说,那无异于一种救赎吧。她对深月步步相逼,却没有受到一点惩罚。”
鹰野长叹一声。
“是啊,深月的心中有一块十分脆弱的角落。”
“那会不会是这样的?升上高三后,深月的心伤慢慢愈合,可在学园祭中,角田春子同学又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再次撕开她的伤口。然后,她突然想到了死。”
“我觉得有可能。我们没看出她自杀的动机,是因为她表面上已经放下了春子同学的事情。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半年,深月看起来似
乎痊愈了。只需缄口不提春子的中伤,一切就算过去了。”
“她们很有可能做出那种事情。不管是深月还是角田春子同学。”“对吧?其实仔细想想,深月到现在还一直纠结于春子同学的事情,真是太讽刺了。我们花了那么长时间,细心为她修复伤口,可不管愈合得再怎么好,春子同学只需一句话就能让它恶化。如果自杀的人真是深月,照这样的状况,肯定不会留下遗书吧?因为那家伙到现在还是很喜欢角田春子,她会不会不想让春子承担责任呢?”鹰野说着说着,自己先伤感起来。
在这里,如今正跟朋友查看教学楼内部的深月至少还活着,他们却在猜测她可能已经死了。这种异样感让他有点难受。
“还有,”鹰野咬紧下唇,他脑中有个模糊的记忆,让他非常介怀,“昭彦,你对学园祭最后一天的事还记得多少?”
“老实说,挺模糊的。”昭彦马上回答,“不光自杀者,别的事情也都记不太清了。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我觉得除了被人故意消除记忆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选择了遗忘。”
“是吗……”
“怎么了?”
“我记得学园祭那天,裕二跟我说过一句话。鹰野压低了声音,他记得很清楚。
确切的时间段不记得了,是上午还是下午呢——是自杀事件发生前,还是之后呢?总之,他记得裕二对他说了一句话,并且记得内容。鹰野一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段记忆,一个人憋在心里,实在太沉重了。
“裕二对我说,深月在找我。他说深月面色苍白,满世界地找我。
他还问我:‘你没看到她吗?’
“那是……”
昭彦屏住呼吸。鹰野缓缓道:“我不知道那跟自杀事件有什么关联。当然,也有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令人羞愧的是,那之后的事情我完全想不起来了。后来我到底有没有见到深月,同样想不起来了。我一试图回忆,脑子就会陷入混乱。自杀事件发生后,我好像也一直和深月一起上学、放学,应该还一起出去玩过。我现在对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没自信了,真烦。对了昭彦,我刚才说的那些……”
“我知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鹰野浅笑一下。
“昭彦这么善解人意,跟你说话真是轻松。”
“不过鹰野,除了深月之外,这里一定还有人藏有他人不知道的心理问题。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嗯,这我明白。”
鹰野捏住喝空的咖啡杯,纸杯发出脆弱的闷响,一下就被捏扁了。盯着手上的纸杯,鹰野突然想问个多余的问题。他看向昭彦。
“昭彦啊,你不是很受女孩子欢迎吗?”
“女孩子?嗯,很受欢迎哦。”
鹰野并不关心答案,他只想观察昭彦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反应跟自己预想的完全一致。昭彦站了起来。
“不过鹰野你也不能光说我啊,我可是知道的哦。”
“是吗,我只是有点好奇。对了昭彦,我还能再问个问题吗?”
“什么?基本上都可以。”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觉得那段时间昭彦真的很担心深月,所以我想问问。”
听到鹰野的话,昭彦愣住了。他停下脚步,认真地凝视着鹰野
的脸,发现对方的表情里带有一丝好奇。于是他用轻快的、半带戏谑的声音问鹰野:“怎么了,鹰野?你很介意吗?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喜欢深月?”
“不,很可惜,你猜错了。我所想的更趋于现实,会让昭彦的期待落空哦。”
“更现实?”
“对。昭彦,你好像是笹仓中学毕业的吧?这跟你如此关心深月是否有关系呢?我有点好奇。”
鹰野本以为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昭彦的反应格外强烈。
昭彦刚听到“笹仓中学”这几个字,表情就明显绷紧了。然后赶紧低下头,仿佛不想让鹰野把话说完。可他刚低下头,又马上抬了起来,看着鹰野说:“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但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所以直到现在才问你。我不该问吗?”
“也不是……你太狡猾了,被你这么一问,我不就必须回答了吗?鹰野真是手段高明。”
昭彦摆出一脸中了圈套的表情,随后看向鹰野。仿佛被逼上了绝路,已经认命了。
“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非常有关系。”
“那——”
“不好意思,如果你不再追问下去,我会很感激的。”昭彦打断鹰野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太想回忆那些事,可一旦被问到又不得不回答。我不想在鹰野面前说谎/
昭彦的话让鹰野充分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已经触及了他心灵的最深处。这样的回答很符合昭彦的性格——真诚。
“我明白了。”
“嗯,对不起。我们去食堂吧,大家肯定
都在那里。”
昭彦露出非常自然的微笑,指了指门口。鹰野把小红书和笔盒往草稿纸上一放,也站了起来。二人关掉空调和灯,离开了学生指导室。
通往食堂的走廊上有个人影。是景子。她看到鹰野,出声叫住了他。
“学习完了?”
鹰野苦笑着回答:“托你的福。”
“你将来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真是无语。”
景子说完便笑了起来,然后看向昭彦。
“你们来的路上看到打火机没?”
“打火机?景子的吗?”
“不,不是我的。我没带来,就找菅原要,结果那家伙好像把自己的给弄丢了。”
“唉,我刚才还见他用来着。小菅怎么把它弄丢了。”
昭彦说完,景子也点点头。
“嗯。他说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哦。我们好像没看到,什么颜色的?”
景子抱起双臂,干巴巴地回答:“黑色的名牌货。表面刻着‘DARK’。”
※
“东道主”打开窗户,看着楼下。
外面起了一点风,雪花横着飞舞。那阵风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东道主”缓缓歪过头。
冻僵的手上夹着一张照片。他举到眼前,眯起眼凝视着。照片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仿佛嬉笑声都能传到耳中。学校生活的平凡一幕。
熟悉的教室。
那些熟悉的脸、脸、脸……
自己曾经生活过的、曾经存在过的空间。
毫无生气的双眼呆呆地注视着那张照片,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每一张脸。长方形的纸片右下方,用橙色墨水打印着当天的R期:十一月二十一日。学校发生自杀事件后,刚过去了一个多月。
尽管如此,照片里的欢乐却随时能化作欢声笑语传达出来。
凝视着照片,“东道主”感到一阵反胃。跟学生打成一片的班主任,围绕在老师身边的七张脸。
他把照片换到左手,右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最终取出黑色打火机,然后把表情诡异地盯着外面飘雪的天空。这里离天空很近,是谁也进不来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按下打火机,火苗蹿了出来。他凝视着摇曳的火苗。
灰色的天空之下,火燃烧着。他把火焰尖端凑近照片。
呼——火焰包裹住照片一角。
他们渐渐被红色的火焰吞噬,转眼便陷入火海。“东道主”伸开苍白的左手,把照片抛入雪中。窗外,照片缓缓飘荡着,落了下去。
就像翩翩飞舞的橙色蝴蝶。
探出身子往下看,火光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照片落在遥远的地面上,再也不动了。“东道主”突然失去了兴趣,一言不发
地抬起头。
把打火机也扔出了窗外。
由于比照片重,掉落的速度也比较快。黑色打火机。正面印着白色的字母。漫天大雪中,字母折射出一道微光。
DA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