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的学园祭比往年的都要成功。
十月十二日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鹰野博嗣双手抱着一大捆手工纸,急匆匆地赶往校园。教学楼的墙上依旧装饰着各个班级的活动宣传海报和色彩鲜艳的小饰品,但这些东西和鹰野手上捧的手工纸一起,都要在一个小时内全部处理掉,扔到焚化炉里付之一炬。学生们花了整整一个月精心制作的拙劣艺术品,都要在学园祭最后一天完成自己的使命。
就在鹰野准备走下二楼台阶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他差点儿失去平衡,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隔壁班的学生会会长——诹访裕二。
“鹰野也在扔垃圾?总觉得就这么扔了有点可惜啊。”
“裕二啊。”
定睛一看,原来他也拎着两个黑色垃圾袋。裕二提着手上的东
西走到鹰野身边。
“二班好像评价不错啊。虽然还在开票阶段,不过你们班的活动应该能得宣传奖第一名。那是你的主意吗?”
“不,是女生们提出来的。”鹰野半带苦笑地说,想起手上捧着的手工纸上画着的东西。
在青南学院,每逢学园祭,每个班级和社团都要各自主办一项活动。有舞台剧和大合唱一类的表演,也有在教室搞鬼屋或咖啡厅的模拟店活动,总之每个班级和社团都要选择其中一项。每年的学园祭安排是:第一天是体育活动,第二天在体育馆的舞台上进行表演,第三天开办模拟店。
鹰野所在的三年二班今年决定在教室里放电影,放映的是希区柯克的三部作品:《惊魂记》、《后窗》和《火车怪客》。来客数量非常多,作为一个电影放映活动,其受欢迎程度比往年都好——这是他刚听榊说的。
他们还借用了一班的教室(一班今年专注于舞台表演,因此没使用教室),自己的教室用来放电影,另一间则弄成简易的“希区柯克资料室”。学生们亲手制作了与三部放映作品有关的展示资料,这间资料室的评价也相当不错。独立制作的小册子标价每本一百日元,当天上午就售罄了。
学园祭结束后,学生们要投票评定每个班级举办的活动。投票由学生会主持,在舞台表演和模拟店中获得前几名的班级都会受到表彰。根据客人的反响,鹰野觉得他们班今年的成绩很值得期待。
“你手上的不是清水同学制作的宣传海报吗?看起来很精致的那张。既然要扔掉,不如给我吧?学生会明天要搞义卖会,那张海报
肯定很值钱,还能回报给清水同学,当成美术部的预算。”
“啊,她本人肯定会很高兴吧。可以啊,反正是复制品。据说有个学妹想要,她就把原画送给人家了。清水同学的画可有很多粉丝呢。”
“清水同学有没有打算靠这个为生啊?”
裕二把垃圾袋扛到肩上,问鹰野。
冷淡而略显高傲,但正因如此才让人喜欢——这是大家给青南学院的这位颇为能干的学生会会长的评价。鹰野跟他高一同班,当时裕二是班长,鹰野是副班长,两人关系很亲密。
头脑聪明、个子高,还带点成熟气质,因此裕二在女孩子中间很受欢迎,老师们对他的评价也很高。跟鹰野一样,裕二也是免交入学费的B级特优生。他说话时态度有些冷淡,还长着一对细长的凤眼,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冷冰冰的人,但实际上他为人格外亲切,鹰野非常喜欢他这一点。
“不知道呢。清水同学的学习成绩也那么好,她应该会考T大吧。”“是吗,原来不考美大啊。”
“如果真的想画画,不管上了哪个大学都可以啊。”
“我也挺喜欢她的画的。不过我连小册子都没买着,正想找小景要一本呢,你们那儿有剩下的吗?”
“本来一百日元这个价格就挺便宜的,所以一下子就卖光了。下午又紧急增印了几本,最后也卖完了。”
说实话,一百日元真的太便宜了。当初大家只想着定个一枚硬币的价格方便算账,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总是很羡慕鹰野你们班那种团结的劲头。我那个班,简直惨不忍睹啊。我自己忙着学生会的事情,几乎没参与班级事务,什么
事都顾不上。可能他们觉得社团的模拟店要比班级表演重要得多吧。反正一点都不团结,真让人伤脑筋。”
“唉,也还好吧?你在学生会那边的话剧不是颇受好评嘛。多亏我们把景子同学借给你了啊。不过她可跟你不一样,班级这边的活动她也兼顾了。”
“小景她一向喜欢热闹的活动和被人依赖的感觉嘛。鹰野你玩得开心吗?学生会的滑稽模仿剧怎么样?”
“笑得我肚子都痛了。”
二人下到一楼,已经有人在那里清理海报了。鹰野认识的一个田径部的学弟正忙着收拾撕下来的海报。他看到了鹰野,行了个礼。
鹰野拢了拢快要滑落的海报,回给学弟一个微笑。然后转头对裕二说:“话说,景子同学居然同意参演了呢。剧本到底是谁写出来的?舞台剧表演里肯定是第一。”
学园祭最后一天的舞台表演活动中,学生会拿出了传统剧目——《睡美人》。不过却被改编成从头到尾爆笑不断的版本,演员也都是反串扮演。诹访裕二演主人公——睡美人,邻国王子则是桐野景子。
鹰野想起那个身着特别定做的白色荷叶边睡裙、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睡美人,他出场时台下的观众全都笑岔了气。此外,面无表情的王子走上来,毫无兴趣地牵起公主的手那一段也别有一番风味。
“不管怎么说,今年也算大成功了吧?辛苦了,这样一来,你也算完美卸任了。”
“是啊,虽然学生会是我很感兴趣的I:作,但能专心学习也挺不错的。不过在下一任会长完全熟悉工作前,我还不时去露个脸。”
“现在有继任人选了吗?”
“应该是五班的和田吧。我已经决定帮他进行助选演讲了。说着,二人已走到了校园。
离教学楼玄关有一段距离的校园一角,停着一辆轻型卡车。每年学园祭的这个时候都会清理出大量垃圾,因此学校专门准备了一辆卡车收集。学生们只要把垃圾扔到卡车上,卡车就会载着垃圾直接到焚化厂去。鹰野等人走到那里时,卡车上已经堆出了一座垃圾山。
“鹰野,你们活动结束后打算怎么庆祝?”
裕二把垃圾袋对准卡车扔了上去,垃圾转眼便陷进垃圾山里。裕二看着垃圾袋顺利着陆之后,才把另一只手上的垃圾也扔了上去。
鹰野苦笑道:“明天也要收拾啊,体力根本撑不住啊。我们准备等明天投票结果公布,并且都收拾完了之后再庆祝。昨天没睡好,今天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再说。不过就算庆祝,肯定也凑不齐全班同学,所以应该就是我们几个班委聚一聚而已。”
鹰野留下一张海报,把剩下的卷起来扔到卡车上。随后把手上的那张给了裕二。裕二道了声谢,接过去。
“学生会也计划明天搞庆祝大会。那小景肯定又不来了吧,真希望她偶尔也能到学生会来露个面啊。”
“裕二,干脆你来这边吧。”.
鹰野拍拍裤腿,凝视着裕二的脸。
“景子同学和深月她们都会高兴的。你可以等学生会那边结束了再过来,考虑考虑,你来了一定更好玩。”
“也好,你把地方告诉我吧。要是学生会那边不好玩,我就过去。”
“好。”
说完,鹰野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手表,差几分钟六点。据说今
天六点半就要关校门,是时候准备回去了。明天还有真正的打扫工作等着他呢。
他忍不住烦闷地叹了口气,与此同时,一阵强风吹来,把卡车上的海报吹得哗哗作响,塑料袋好像海浪一般被吹出一波又一波的皱褶。校园里的砂土也被大风卷到空中。鹰野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怕沙子吹到眼睛里。、乂
当时他并没有发现
校园一角渐渐骚动起来。喂——有个人指着天空大喊,霎时,校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点上。
鹰野瞥到了那阵骚动,一幵始他并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着赶紧回一趟教室,再带点垃圾过来。可鹰野刚踏出步子,又停了下来,因为周围骚动的声音猛地变大了。他转头一看,裕二不见了。
他疑惑地四处张望,发现裕二已站在人群外围,正招呼着他。
“干什么,裕二?”
“鹰野,过来一下,那不是你们班的吗?”
他闻言抬头一看。
第一眼看到的是护栏。一个身穿制服的人正欲翻过护栏。双手已经搭在了护栏上。
下一个瞬间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护栏外侧。
私立青南学院乃县内升学率第一的名校,鹰野这一届,更是被称为“出类拔萃”。好几个人在全国模拟考试中获得好名次,偏差值(注:偏差值,是日本学校对于学生智能、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个人成缋-平均成缋)+标准差]x10+50=偏差值。日本是舂季招生,在每年的
冬季进行全国高中毕业生统一考试,各大学在录取学生时,常常是以这次考试的标准偏差为标准衡量学生的学习能力,并且作为录取的重要标准。)比其他几届都要优秀许多。不过,这其中也是有一定原因的。鹰野这一届报考青南的学生非常多,因此倍率也相应升高,最终结果就是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脱颖而出,全体学生的水平自然就跟着上去了。
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鹰野他们入学的前一年,青南刚进行了大规模的校园改造工程。
由于是一座历史悠久的传统名校,学校的设施已十分老旧。六年前,这一届学生还在上初中的时候,青南通过了校园改造提案。拆除老旧教学楼,并且恰好在鹰野等人入学的前一年,新教学楼竣工,也就是鹰野他们现在使用的。青南因此一跃成为周边高校中设施最为完善的学校。
自动售货机、小卖部,包括图书馆里的藏书量等,配套设施之齐全是别的高中无法比拟的。学校的老师们都为此得意,实际上也确实受到许多外校师生的羡慕。
初中三年级的夏天,鹰野和深月为了收集高中的情况,到青南参观了一番。他们看到冷暖气齐备的崭新教学楼,食堂和淋浴间等齐全的设施,都感动得连连长叹。这就是当年青南如此受考生欢迎的原因。
在这所面面俱到的私立高中里,最周全的恐怕要数食堂了。整洁宽敞,比附近的小快餐店要漂亮得多。鹰野对此有很好的印象。这样一来,学生们也有了一定的自主性,最重要的是,有一种自由的感觉。
改建之前,这所学校不仅没有冷气,食堂和小卖部也都敷衍了事。榊同为这里的毕业生,对鹰野等人就非常羡慕,经常愤懑地说:“你们过得太舒服了。”
鹰野往自动售货机里投进一枚百元硬币,从出货口拿起黑咖啡,转向食堂中央的大桌子,一个人自言自语道:“现在到底几点了呢?”
他盯着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手表,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食堂挂钟。
“鬼知道几点了啊。”菅原大声回了他一句。
此时虽然所有人都集中到了食堂,但事态并没有任何改观。就算想吃饭,也因为不知道时间而拿不准开饭的时机。大家的行动就此停滞,也难怪菅原会烦躁。
菅原把喝了一半的可乐往桌上一放,说道:“天花板弄不坏,我试过了,根本打不穿。这里有链锯吗?难道我们真的上不去?那四楼和五楼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啊?!”
“什么?小菅真去捅天花板了?”昭彦无奈地叹息一声,“如果这里真是某个人的脑内世界,像你这样大肆破坏不太好吧?这种世界的构造应该很精巧才对。如果换成我,肯定不愿意让小菅这样的人到处扔椅子,甚至放火。把小菅弄进来简直就是字面意思的‘自杀行径’,这个人真是够勇敢的,我忍不住要崇拜他了。”
“昭彦,你想死是吧?”
“为什么?小菅,难道我说错了吗?”说完,昭彦轻笑起来。随即他环视众人,换上了认真的语气。“对了,你们有谁记得两年前的飞机集体失踪事件啊?飞机飞在天上,突然就不见了,两三个月后又突然出现在机场……当时可是很轰动的事件哦。”
“我记得。”清水举起手来,“我也想起了那件事,所以想跟大家说说。那段时间我很关注这起事件的相关报道,还自己调查了很多其他的集体失踪事件……那种事好像发生过挺多次的呢,只是不知道我们这次算不算。”
“集体失踪事件?”梨香皱着眉看向清水,“那是什么?梨香听不懂。”
“我也知道一点大概。”深月跟着说,“一架客机在飞行途中突然从雷达上消失了,可是过了很久,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机场。你说的就是那起事件吧?”
“没错,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哦。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昭彦点头。
“我觉得跟我们的遭遇有点相似,你们觉得呢?如果清水同学关注过,能不能给我们仔细讲讲?”
“嗯,我本来就对那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很感兴趣,可以说彻底对那个事件着迷了。”
“最终得出了什么结论?我虽然知道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但不记得最后是怎么解释的了。”景子一手捧着咖啡说,“根据乘客的证词,有人说他们被困在了次元缝隙内,也有人说被包裹在一团白光里,甚至还有人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鹰野也记得,当时各大媒体都在争相报道这起事件。只是平安回来的旅客们都极度衰弱,记忆模糊。到最后,由于实在无法进行明确的说明,媒体便倾向其中一名旅客所说的“被困在次元缝隙中”这一说法,还请来了相关专家。
“那起事件被称为‘海市蜃楼事件’……因为悬疑作家斯蒂芬•金
有一本名为《海市蜃楼》的小说,讲的就是飞机失踪的故事,这次事件跟那次的很像,就被媒体借用了。当然,实际情况跟小说完全不一样。”清水认真地回想着,“事件梗概就像刚才深月和昭彦所说的那样,但有一处不同。海市蜃楼事件中,并非所有乘客都生还了。有一个人失踪了……名字好像叫罗伯特•福德。是一名热心参与志愿服务和福利工作的美国学生,整个航班就只有他没回来。”
“只有他死了吗?”梨香问,“如果飞机坠机了,肯定会死吧?”清水摇摇头。
“不,飞机并没有坠毁,只是消失了。飞机消失前他还在机舱里,重新出现后他却不见了。从此行踪不明……我稍微展开一下,其实除了海市蜃楼事件,很早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并且在全世界范围都有类似记录。比如荷兰的一群小学生外出郊游,进入了只有一个出入口的钟乳石洞里,却没有出来;还有巴士进入隧道后,隧道两端突然坍塌堵住所有出路,营救人员进入后却发现车上的乘客集体消失了之类的,好像是发生在德国的事件。”
“那是什么啊,悬疑故事吗?清水,别说了啦,梨香最怕那些了。”梨香抱着肩膀颤抖起来,清水却苦笑了一下。
“不像你说的那样,其实还挺有趣的……首先是那起钟乳石洞事件,当时到里面查看的当地人找到了其中一个孩子,那孩子被发现时正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参加郊游的孩子一共有二十人左右,可是除了那个孩子,其他人,包括带队老师,都不见了。唯一被找到的孩子情况十分糟糕,无法回答问题。所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后来,过了一个月……”
“难道他们都回来了?”菅原探出身子追问。清水点头。
“没错,正在人们因为孩子集体失踪而乱作一团时,他们突然冒
出来了。当时被找到的那个孩子一个人在自家的院子里玩,眼前突然出现了失踪的老师和同学们。”
“全部吗?”
“不是,这次也有一个孩子最后没回来……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还是有一个孩子失踪了。”
“那德国的巴士事件呢?”深月似乎开始感兴趣了,追问道,“那起事件到最后也有个人没回来吗?”
“嗯,德国的巴士事件真的很不可思议。车子刚开进隧道就发生了地震,导致隧道两端坍塌,里面的七名乘客被困在里面整整两天。可是当救援队终于进去时,车上的乘客却只剩下一个了。当时他们发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倒在车厢里。”
“后来呢?果然一样吗?”鹰野催促道。清水安静地点点头。“是的。那名女乘客被送到了医院,过了大约一周,她突然坐起来说:‘大家回来了。’结果正如她所说,失踪的乘客全部被发现了,都晕倒在隧道旁边。不过这回一个都没少,包括司机在内的六个人都回来了。”清水继续说道,“现在回到刚才的海市蜃楼事件。那起事件发生时,有一个小学女生说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所以非常紧张。她原本不想坐,却被母亲生拉硬拽上去。事件发生那天天气很不好,这更加剧了女孩子的紧张情绪……那孩子一点都不想坐飞机。后来,这个女孩子给出了这样的证词:‘我把飞机吞下去了。吞下去之后很痛苦,是大哥哥救了我。’而那个救了她的‘大哥哥’,正是罗伯特-福德,也就是海市蜃楼事件唯一的失踪者。”
“这个我也知道。”昭彦点点头,“我看了电视上的报道。据说除了那个小女孩儿,还有好几个乘客说自己被那个叫罗伯特的人救了。”“嗯,荷兰的钟乳石洞事件也有些相似。简单来说,在钟乳石
洞中被发现的那个孩子一直被同学欺负。那天郊游,因为洞里太黑,他很害怕,于是又被一个爱欺负人的孩子嘲笑了。而那起事件中最后没有回来的,正是当时欺负他的那个孩子,到现在都行踪不明……我记得那起事件应该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清水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搜寻记忆。
“世界各地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集体失踪事件,不过很抱歉,我有点想不起来了。总之,这些事件的共同点就在于‘有个人没回来’。还有另一点,失踪者全被困在其中一个人创造的世界中,我想这个假说是可
以成立的。”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那似乎是濒临崩溃的人比较容易引发的现象,对吧?”深月插嘴道,“处于极度兴奋或紧张状态中的人比较容易引发,据说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最容易引发。应该可以被归为骚灵或超能力的一种。”
“嗯。另一种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处于濒死状态的人容易引发这种现象。现在问题就来了,美国有一位灵异研究的权威人士,叫杰尔特博士,他提出了几种可能性比较高的假说:当一个人的精神到达临界点时,那个人就会把周围的人都吸收进去。有可能是他所痛恨的人,也有可能是毫无恶意、恰好被卷入其中的人。总而言之,人类是具有这种能力的。
“并且,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的精神世界完全由他个人的主观意识创建,反映出本人的意愿。对本人来说非常舒适,是绝对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的地方。在那个世界里,那个人成为全能的神。如果有人逆他的意思,试图闯出那个世界,就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使那个世界产生严重的扭曲。
“人类的精神世界是十分精巧的。博士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类
会把别人关进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因为有‘必须把某人困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必要性。如果把周围的人都关了进去,也会有个人最终留在里面——这就是博士的假说。那个人就是海市蜃楼事件里的罗
伯特,荷兰洞穴中欺负人的孩子。这样想来就说得通了,虽然很奇妙。罗伯特为了让飞机回到地面,主动充当了那个角色;荷兰那个欺负人的孩子则因为不可抗力而‘被迫’留下。换句话说,他惹恼了被欺负的孩子,被困在了他的精神世界中。”
“咦,先等等,清水同学,那德国的隧道事件呢?你刚才说那起事件中所有的失踪人员都回来了,不是吗?”
一直默默倾听的充有些为难地抬起头来。清水仿佛正在等他这个问题,了然地点点头。
“没错。隧道事件中,消失的人确实都回来了。但在这起事件中,失踪的乘客全都清楚地记得失踪期间所发生的事,他们知道自己被困在了一名女性的脑中。除此之外,他们还被强加了‘必须让其中一个人永远留在这里’的意志。为了离开那里,必须留下一个人,若没有人愿意留下,所有人都出不去。
“从结论来看,他们最终也没有决定让谁留下。与此同时,他们为离开那个世界进行了各种努力,最后——顺利从那名女性的脑中世界逃脱出来了。”
“搞什么啊,原来可以出去。”菅原貌似很失望地喃喃道,像相扑选手被扳倒在地时的语气。他盘起悬在桌边的双腿,继续道:“照你这么说,那个什么博士的假说就是错的啊,别吓人嘛,清水。”
“问题在于,那件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清水略显为难地扶住额头。在菅原皱眉之前,她就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大家都平安无事地从女性的精神世界中出来了,但那个把
他们困住的女性却在说完‘大家回来了’之后,去世了——因为没有人留在她的世界里,她自己就失去了生命。”
说到这里,清水环视所有人,然后面露难色,低声喃喃:“这下麻烦了啊。如果我们现在面临的是这种状况,那可真是麻烦了。虽然不知道这里到底是谁的精神世界,但那个人究竟想把谁留在这里呢?如果我们想离开,就必须留下一个盖上盖子的人。”
“这怎么可能?!”
清水的话让整个食堂都安静了下来,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菅原。只见他噘着嘴说:“我可不干。我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作为牺牲品留在这里,无论是谁都不行。当然,我自己也不想留下来。绝对不要。”“同感。”
菅原说完,景子也低声赞同。她把喝空的纸杯揉成一团,又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我能说句话吗?这里的主人不是一开始就自杀死了吗?那刚才的假说也就不成立了。如果没有人留下来,那个世界的主人就会死去,可怎么解释我们现在的情况呢?那个假说无法对应到已死之人身上。”
“我不是那方面的专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记得杰尔德博士的著作上记录了一起例外事件,我刚读完时就觉得怎么也想不通。搞不好这回的遭遇跟那个有点关系。”
清水说完便安静下来,似乎在努力回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向虚空,继续讲述。
“这起事件并非集体失踪,而是虐待女儿的父亲被自己的女儿关迸了精神世界里。母亲难产而死,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据说父亲被关在女儿脑中,深深反省了自己的行为。他实在难以原谅自己犯下的严重罪行,只想离幵这里,紧紧地抱住女儿。结果他真的从女儿脑中出来了,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妻子代替我留在了女儿脑中,帮我把女儿的心从内部关闭了。’”
“可是,那人的妻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梨香抱膝而坐,疑惑地问。清水点点头。
“嗯……从这里开始就有点复杂了。那本书的作者杰尔德教授同时还在进行灵异现象研究,他相信ESP(注:EncapsulatingSecurityPayload,缩写为ESP,译为超感官知觉,俗称第六感。此能力能透过正常感官之外的管道接收汛息,能预知将要发生的事情,与当事人之前的经验累积所得的推断无关。)和骚灵现象的存在,但唯独拒绝承认幽灵这种东西。所以,尽管他试图对这件事进行自己的诠释,但在旁人看来不太成功。我们只能想象,幽灵这种东西在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的。
“某个人从内部关上心的盖子,而那个人,也可能是已死之人。这样一来,我们就完全有可能被困在一个已死之人的精神世界里,你们不觉得吗?”
“清水同学是怎么想的?”等清水说完,鹰野问道,“我一直很在意。我们之中必须有个人留在这里,清水同学你应该很早就想到这个可能性了吧?可是,我发现清水同学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所以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真不愧是班长,冷静又可靠。”清水说着笑了起来,向后靠在椅背上,毫无压力地继续道,“把我们困在这里的那个人已经自杀而死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没什么好着急的,因为那个人一定没有恶意。
“为什么?”
“因为不管是留下一个人,还是本人丢掉性命。到最后,真正牺牲的都是那个人自己。”清水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充的疑问,“已死之人是不能复活的。这个世界的主人可能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把我们叫到了这里。我不知道那个人的目的何在。虽然不知道目的,但只要那个人心满意足,我们就能平安回到现实世界了。现在我们只要等待时机就行了,这点几乎是肯定的——我的发言到此为止。除了自杀的那个人,大家都可以平安地离开这里。”
说完,清水又低下头,惆怅地想,那时我们能否回忆起那个“自杀之人”的身份呢?
(四)
那天跳楼自杀的人究竟是谁?
室内气氛紧张,可以想象在场的每个人都在思考同一件事情。死寂的食堂里,所有人都不敢对上他人的目光。
充最先忍受不了沉默,抬起头来。
“现在站在这里说话的我,有可能是幽灵。”他的声音沙哑,还有些哽咽,“只要这么想,我就觉得其实没必要那么着急。就算回到‘现实’,发现那个人并不是我,我也不希望这里的人中有谁去世。既然如此,我觉得还不如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在这里,我们能欢聚一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就像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里吗?这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的企图吧?”景子苦笑道,“确实,待在这里挺不错的。首先不用担心食
物问题,而且周围都是跟自己玩得来、能敞开心胸说话的人。只是,如果我们中真的有个人已经自杀身亡,那我还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死,以及他做这件事的动机。我的记忆消失了,但如果死者不是我,我就会很想知道那人是谁。如果只是表面和谐,到最后都不知道那人自杀的理由,我心里肯定很不舒服。我不想那样。如果这是一次知道理由的机会,我可不想放过。你们觉得呢?”
“景子同学,我也一样啊。”鹰野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点头道,“我有个提议,不如我们大家把学园祭事件之后的记忆串一下吧?不然一直这样下去,我们连什么是清楚的、什么是模糊的都不知道,不是吗?虽然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但搞不好真能想起或发现什么线索。其实仔细想想,由于我们一直主动回避,平时根本没机会进行这样的对话。”
“我也有同感。现在想起来,那人很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回避才感到寂寞的。”深月小声赞同道。身边的菅原也点点头。
“赞成。总之我们先试试回忆学园祭和自杀前后的事情吧。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学园祭啊……”梨香把玩着褐色的头发,心不在焉地说,“好怀念啊。活动结束以后,学校就变得越来越无聊了。本来因为那件事,大家的心情就很低落,双
休日还有模拟考试,连放个假都不安生。对了,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学园祭的?”
“通常是学园祭开始前一个月吧。暑假结束没多久就开始准备了,一直到学园祭的前一天,也就是十月九号为止。接下来是三天的学园祭。头一天,也就是十号,是体育祭;第二天,十一号,是舞台表演;第三天就是自杀事件发生的日子,那天校园里有许多模拟店。”景子仿佛朗读资料一般干脆利落地把信息罗列出来,清水点
“我记得。咱们班决定搞个电影放映室,然后就开始着手准备。除了画海报,还决定出本小册子。我们还为放什么电影我们争论了很久呢,最终决定放映希区柯克。”
“对啊。从结果来看,希区柯克的评价真不错。而且多亏了清水的海报,我们还获得了宣传奖第一名呢。之前的体育祭上我们班得了第二,据说如果后来按照惯例排名次的话,学园祭的总冠军肯定是我们的。这是裕二告诉我的。”
“裕二啊……”
景子话音刚落,鹰野就回想起诹访裕二的脸。他们昨天还见过面,尽管如此,他却觉得好久没见到他了。
一般情况下,青南的学生会干部都会在学园祭结束后与下一级的后辈交接工作。因此,学园祭自然成了历届学生会最后也是最盛大的活动,会长会在这个活动结束后引退,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学考试的准备中。鹰野这一级的会长诹访裕二模拟考试的成缋就很好,同学们一致认为他若不挑战难度高的学校,就是浪费实力。
可唯独今年,学生会会长的职责并没有随着学园祭的结束而终结。应该说,从那天起,他有了更加繁重的工作。尽管鹰野同样没心情专注于复习,可裕二一定是忙得焦头烂额了。
自杀事件的善后处理。
鹰野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第二天他站在体育馆的舞台上,强装镇静地宣布自杀一事的声音。
“话说回来,他也不在这里呢。尽管不像榊那样频繁,可他一有时间还是会跟我们混在一起啊。”
会不会因为裕二跟我们不同班?”梨香插嘴道,“像学园祭那
时一样,裕二理所当然地没有参加我们班的活动,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忙学生会的事情。虽然小景也是学生会的,但他不是会长吗?而且我们学校的学生会可以说由裕二一个人打理。就连第二天的那个舞台剧,不也是裕二想出来的吗?小景在上面真是帅呆了。”
“啊,那个真不错,我太喜欢了。”
“我可不是主动出演的。”听到昭彦的话,景子嫌恶地皱起眉头,“想必是裕二那家伙想穿裙子玩玩,就搞了这么一出吧。”
“啊一一裕二君很可爱呀。”深月戏谑地说,“一班的那帮男同学简直乐疯了。裕二君的朋友们不都站起来尖叫了嘛?还有人喊‘公主,跟我结婚吧!’,不过像裕二君那种性格,肯定会一本正经地说‘你到十八岁了吗?’。不过说真的,他真的很漂亮。”
“嗯。我觉得我们的学生会很不错。偶尔会有其他学校的朋友问我:‘青南的学生会有没有帅哥啊?’我每次都很犹豫,不知道该说裕二君还是景子。”
昭彦这话虽是夸奖,但景子本人听了却生气地皱着眉。
每当这种时候,鹰野就会觉得景子像姐姐面对着调皮的弟弟。因为她平时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在这种状态下却会像仙子突然落到凡间。
可能觉得调侃景子很好玩,梨香也笑着掺和进来。
“对啊对啊,小景啊,你可是很有人气的哟。裕二那个人太受欢迎,小景又跟他关系那么好。如果真有女孩子想跟小景争个高下,肯定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裕二那种人,我倒贴钱送给你好了。”景子斩钉截铁地说完,转向鹰野,“然后呢,鹰野?你想知道的是第三天的事情吧。我觉得第一天和第二天应该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不记得有谁那么想不开。”
“不仅我和景子同学,其他人也都这么觉得吧。所以事情发生时大家才会那么震惊,一点都猜不到动机。”
鹰野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萦绕不去,倒是跟现在的状况有点相似,到处都透着一点诡异和神秘。
“首先我想问的是,这里有谁在楼下目击到了自杀瞬间?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况。”
“我看到了。”深月说着,有些犹豫地举起手,并偷看鹰野的表情,“不过我只能说我‘认为自己看到’的事。可能会有谎言,希望大家理解,那并不是我刻意撒谎。如果觉得我的话有矛盾,可以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明白了。深月,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当时我在收拾教室,走廊上突然吵闹起来,很快有人跑过来,把原本跟我一起收拾的榊君叫走了。我有些在意,过了一会儿便离开教室去扔垃圾。”
深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垂下目光,缓缓摇头。
“等我走到外面,吵闹声已变为骚动。当时那个人已经站在护栏外面了。
“那个人将要做的事情,是要跳下来。
“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的意图,因为那人的姿势和表情都极不自然。鹰野也有同样的感触。”
“我也看到了,那时我碰巧也在外面。”菅原好像也想起了什么,“女孩子们一直吵着叫我去扔垃圾,我就去了。刚走出玄关,就听到有人在吵嚷,我一抬头,发现有个人站在屋顶。话说回来,咱们教学楼的屋顶还真是毫无安全措施,所以才会发生那么严重的问题。
当时通往屋顶的门还没有加挂锁,对那家伙来说,还真是个自杀的好地方。”
“我也目睹了那个人的自杀场面,还有别人吗?就只有我跟深月,还有菅原三个人?”鹰野问了一句,没有人回答。他看向景子。“景子同学呢?”
“我当时在体育馆收拾舞台。那是学生会的工作。”景子面不改色地说,“我在收拾麦克风和椅子,既没到校园里,也不知道校园里闹起来了。还是那个人跳下来以后,有个人冲进体育馆里大喊大叫我才知道的。记得有人直直冲进来,不管不顾地大喊‘有人从屋顶上跳下来了’。至于死者是谁,我是到后来才知道的。”
“梨香在校门口撕海报呢。”梨香说,“梨香和班上的香苗负责处理校门口的海报,那边不是刚好在教学楼背面嘛?我们都没注意到自杀的事,自顾自地收拾着呢。后来听到有人尖叫,大家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了。后来梨香回去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时候已经……”
想起当时的情景,梨香有点说不下去了。
“好多同学呀、学弟学妹、老师呀聚在楼下。大家都哭得稀里哗啦的,还有很多人直接坐在地上……后来的我就不记得了。只知道梨香吓坏了,跟香苗两个人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啊。)
不知道是谁喊的,但他当时确实听到了那样的哭声。鹰野耳边又响起那记忆中的声音。无奈而绝望,只能把悲痛付诸哭泣。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鹰野闭上眼睛,轻轻按住眼角,慢慢眨了眨眼,看向充。
“你呢,充?”
“啊,我嘛——不记得是榊老师还是菅原了,反正他们中的一人让我去给全班同学买饮料,就在附近的便利店里。”
“啊,好像是我让你去做这件事的,刚才都忘了。”
“嗯,对,我都说我不是骑车上学的,没有自行车不方便,菅原却还让我管昭彦借,不然就走路。虽然昭彦最后把车借给我了,可还是折腾了一大圈。”
“呜,如果自杀的人是你,我肯定会哭的。自杀动机是因为我派你去跑腿吗?小同学,虽然事关脸面,但也不至于去死吧?”
“谁会因为那种事情自杀啦!总之,我从便利店回来时,学校里已经闹翻了天,连救护车都来了……后来我碰巧看了一眼那个人落下来的地点,只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
说完,充有点为难地闭上了嘴。从他的样子,鹰野已经能猜到充当时看到了什么。
地面。
那是鹰野被斩断的记忆中总会在最后慢慢浮现出来的景象。离开护栏,坠落的身影。但现实并非在这里终结,一个人从屋顶上掉下来了,坠落地面的声响……那是什么样的声响呢?鹰野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他觉得自己听过那个声音。讨厌的声音。
坠落地面后,那个人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忽然记起老师们团团围在那个人周围,以身体为屏障,尖叫着不让学生们靠近。
葬礼那天,那个人的双亲是否能打开棺盖,正视自己孩子的死状呢?
据说是当场死亡。
充看到的地面,应该还留有尸体抬走后的痕迹。
“明白了。充,谢谢你。昭彦,你呢?”
他决定不再追问充,而是转向昭彦。只见后者面无表情地盘起双腿。
“我不太想回忆那件事……不过似乎没别的办法了。”
昭彦盯着虚空发了一会儿呆,把交叠的腿伸展开来。
“我也不在现场,但和充、
梨香不一样。我确实没在下面看,不过,我在上面。”
“上面?”
“是的。”
昭彦有点为难地欲言又止,迅速吸了口气,像要避开大家的目光一般转过头。
“当时我在三楼的走廊上。负责学生指导的德田老师带着一副可怕的表情向我冲过来,差点儿和我撞成一团,我当时吓了一跳,就问老师怎么了。然后……”
“然后?”
“他说‘正好,你也一起来吧,那人不是跟你同班吗?’”说完,昭彦看向鹰野等人,“他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而且那是德田老师啊,谁敢不听他的话呀。所以我就被老师莫名其妙地拽到了屋顶……德田老师打幵门,那一刻,他拼尽全力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可你想不起来了吗?”
“没办法,我已经努力回忆过好几次了。不过我记得,当时那个人转过头来,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跟我对上了目光。那个人一开始是看向德田老师的,之后才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
窗外的大雪一点都没有停息的迹象。昭彦瞥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完全记不起那人的长相和名字了,只有那双
眼睛没有忘却。可若让我光靠一双眼睛就把人认出来,像检视首级那样,也不大可能。只是那种感觉我还记得。后来,那个人对我们说了类似‘别过来’一类的话。‘别过来’,‘别靠近我’,或许可以凭借用词来推测性别(注:日语经过较长的历史发展,到现在已经可以根据一个人所使用的词语和词性来分辨说话者性别。原文分别是“来るな”和“来ないて”,前者比较粗鲁,是男性化用词,后者比较收敛,偏女性化。)不过我真的记不清了。当然,声音也不记得了。由于不敢轻易刺激那个人,我和德田老师就没再说话——不过还真是奇怪啊,我明明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拉上屋顶的,却在看到那个人之后,直觉地感到这个人马上要死了,我马上要目睹一起死亡事件了。
“以前那些蹩脚的电视剧,你们还记得吗?就是对自杀的人说‘别做傻事了’,那样的情节。当时,我脑子里就在呆呆地想,这场景真像拍电视啊,却有种诡异的现实感,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你们试着想象一下吧,像鹰野他们那样在楼下看着,当然很可怕,而且很无助。可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的背离开护栏,那是种什么感觉?只要靠近护栏,就有可能碰到他哦。却无能为力,为时已晚一这些词藻真没用,如果真能这么想,就不会有任何罪恶感了。
“可是我却并非无能为力,完全来得及,可他还是在我眼前跳了下去。我到死都忘不了那个场面。”
昭彦淡淡地说完,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五)
“我听德田老师说过那件事。”
沉默再次占领食堂,但很快就被清水的声音打破了。
“自杀事件之后,老师曾经说起过这件事。他的说法跟昭彦一样,说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学生跳下去了。”
“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觉得自己要为这件事负责任啊?”
菅原很不耐烦地插嘴进来,马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一脸不高兴地继续道:“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死一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自杀确实发生了,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自杀的人是我们都认识的,自然会觉得很可惜、很无奈。可就算如此,在那一刻决定生死的还是那人自己啊。你们应该都听过强行阻止别人自杀,到头来遭人怨恨的事吧?那件事根本不是当时在场的昭彦和我们几个人的错。”
“小菅真是单细胞呢。”昭彦安静地瞪着菅原,“小菅说的这些都是大道理,不是吗?就算脑子明白,心里还是会受不了的啊,没办法。而且,这世界上像小菅这样单细胞的人很少。能麻烦你别把自己的话当成真理好吗?”
“话怎么说都可以,可你一直‘单细胞’、‘单细胞’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行吗?”
“哦,原来可以直接说啊。”
“昭彦,菅原,你们别这样好吗?”深月一脸为难地当起了和事佬,“菅原那种性格其实既算优点也算缺点。”
“可是深月啊,你不觉得这也要有个限度吗?要不是因为感觉有点歧视,我早就说出来了,小菅就是个头脑单纯的笨蛋。”
“还不是说出来了。”
菅原气哼哼地转开头。鹰野面带苦笑看着他们。
他不禁想,菅原在这里真是对他们的救赎。他可以避免气氛过于凝重……打个比方的话,就像包在甜筒外面的纸片,能防止冻手。
不过如果把这种话说出来,他一定又要生气了。
鹰野把手上的空纸杯折成两段,一边把玩一边说:“不过我可以理解昭彦和菅原的心情,可以理解那种无力感,但我也觉得这种事最终还是自杀者本人的问题。现在回到正题吧,最后轮到清水同学了。清水同学你没有目击到自杀的瞬间吧?”
“嗯,我当时在放映室收拾东西。”清水马上回答,“我们不是把借来的一班教室的窗帘换成黑色的了吗?我负责换回原来的白色窗帘,要把钩子一个个重新装好。突然间,江村君冲了进来。”
江村是他们班上的一个男同学。鹰野眼前顿时浮现出这人鲜活的样子。
“我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只记得他对我大喊‘某某从楼顶上掉下来了’。我听到‘掉下来’,根本没想到是那人自己跳下来的,还以为是意外事故。后来我才听别人说是自杀。总觉得有点缺乏真实感。”那是当然,看着清水有气无力的样子,鹰野暗自想道。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自己肯定也无法马上相信这种事。不过,事情就发生在他眼前。从那个人越过护栏,到身体坠落虚空,这一连串动作他都看到了。当时的冲击是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的。
清水缓慢地眨眨眼,继续说道:“我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感到无奈,而是十分震惊。”
“这样一来,这里目睹了自杀过程的,就只有我和深月,还有营原。加上昭彦,有四个人……正好占了一半。”
鹰野说完,不耐烦地咋了咋舌。
“而且大家当时所在的位置都不一样,无法证实另一个人在不在场。现在且不说我们的记忆靠不靠谱,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全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就算当时跟别人在一起,却是没有出现在这个世
界里的人,所以无法确定。”
“其实没必要把目标限定在我们几个人中间吧?”
“不,那样就很难解释照片的问题了。那张照片一度存在,然后又消失了,无论怎么想都太不自然了。”
“是啊,没错。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深月喃喃道,“究竟为什么会消失呢?”
“应该是为了避免我们发现里面少了谁吧?”梨香若无其事地说。这些人中,真正见过那张照片的只有她。“毕竟那张照片是大家一起拍的,不在里面的人肯定就是‘犯人’了。”
“‘犯人’吗……”梨香的用词让鹰野苦笑,他打起精神,继续道,“我跟菅原和深月一样,是出来扔垃圾的时候目睹那起自杀的。我准备回教室去,走到一半被裕二叫住了……”
说到这里,鹰野突然停了下来,刚才那一瞬,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异样。
在那个人坠楼的前一刻,裕二把自己叫住,然后抬头看向教学楼。瞬间的异样感就像灵感的闪光,无法用言语来描述。有个地方说不过去,鹰野无法忽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真不好。明明抓住了重要线索,却看不清它的真面目。而且这种灵感一旦迷失,就很难再找回。凭借以往的经验,鹰野知道自己此时不得不放弃。
他强迫自己中断思考,决定继续往下说。
“我抬头看向楼顶,发现护栏外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人,我还记得自己看到那一幕之后,有一段时间动弹不得——当时差不多六点。”“鹰野同学,关于时间……你说,自杀时间会不会就是五点五十三分?你还记得吗?”
“啊?”
鹰野看向清水,后者指了指墙上的时钟。
“我刚才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所有钟表都停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
时刻呢?刚才听鹰野同学一说,我才发现。五点五十三分很可能就是那个人跳下来的时刻,所以这个世界的钟表全都停在了这一刻。”“原来如此。对于跳楼自杀而死的人,他的世界就停在了那个时刻了啊。这个想法很合理。这么想来,我们极有可能落入了时间的狭缝中。”
“我都没发现……”
景子点点头,鹰野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我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时间。原来是五点五十三分啊……”
“那个人在跳下来之前,在护栏外面站了一段时间。”菅原语调平板地说,“后来骚动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大吼大叫,让他别冲动。而那个人一直盯着地面。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也没犹豫那么久,像是底下人们的劝说声全都没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的决心真够大的,那里那么高。”充怜悯地说。
景子冷冰冰地回了他一句:“人家可是去找死的,那还用说吗。”她抱着双臂,看向鹰野,“虽然我没有直接目睹自杀,但从所听到的情况分析,我觉得那个人是有想法的。你们想想,自杀完全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完成。比如割腕啊、上吊之类的,一个人在家就行。不久前有段时间,学校里欺凌弱小的现象很严重,比较多发的就是上吊自杀,很少有人跳楼,更不会选在学园祭刚结束的时候,在最容易吸引人们目光的地方跳楼。”
“景子同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往的自杀事件确实都有点避人耳目的倾向。说句极端的话,那起事件之后媒体报道十分热烈,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究其根本,就在于自杀时的状况实在太夸张了。
在自己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学园祭上,最后一天,当着所有同学的面,不留遗书就纵身一跃,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其中确实有可能包含了自杀者的某种想法。若非如此,反而显得很不自然。他可能不只是想死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想法。”
“莫非是想博得同情吗?可是真死了,要同情有什么用?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嘛。”菅原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把手上的可乐罐捏扁,“还有啊,跳楼这种事不正是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才会做出来的吗?一时冲动之类的。会不会是那个人突然想死,恰好又站在屋顶上啊?”
“被你这么一说,也确实有可能。不过所谓的动机,应该是揉合各种要素而成的,不是吗?我不认为自杀事件没有任何意义。”
决心舍弃生命的人。要猜透这种人的心思确实不容易。鹰野想起,当时所有频道都一哄而起,把各种所谓的心理学专家请到摄影棚里,对着青南学院的教学楼照片分析得绘声绘色。
(现代的高中学生啊,)
(跟以前不同,如今这个社会啊,)
(存在混淆现实与虚拟世界的倾向。)
鹰野认为,其实所谓“现代的高中生”,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问题,不能完全将原因归到时代的头上。专家们太不拿我们当回事儿了。毕竟连一直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的鹰野等人,都不明白那个人的自杀动机,一个第三者却在一旁分析得头头是道,他们绝不会相信。
那天,自杀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直低垂的头,俯视着下方的骚乱。那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呢?策划一场如此夸张的自杀,当时那人所看到的,是不是心里想要的呢?那双眼睛,究竟注视着什么呢?“掉下来之后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深月喃喃道,“我当时虽
然在楼下,可是……那个人离开护栏掉下来的瞬间,我应该害怕得闭上了眼睛,还差点儿晕倒了。”
“我记得很清楚。”
鹰野再次搜索脑中的记忆。那天傍晚,屋顶的人影消失后,冰冷的风像拳头一样砸在脸上一一他怎么可能忘记?
猛然爆发的哭喊,悲鸣。
难以置信的冰冷在心中蔓延开来,那种冷似乎要吸走所有生气,在心头留下干涸的裂痕。与此同时,一阵灼热又涌上胸口,让他难以呼吸。
裕二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干燥的嘴唇不听使唤,使他无法发出声音。就算二人对上目光,也还是默默无语。
最后鹰野实在忍不住,将视线转向人群之中。他漫无目的地张望着,仿佛在寻求救援。在失去一切色彩的视野中,他发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我记得,当时我看到了榊,还跟他对上了目光。”
独自一人,盯着半空的表哥。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他一言不发,呆滞地站在那里。
(榊……)
牙关几乎无法合拢,鹰野声音沙哑地叫了他一声,他这才缓缓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绷紧,仿佛极度恼火,他看到鹰野,目光停住。
“那家伙的表情看起来很不高兴,又像是很痛苦……然后,他用紧绷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话。”
……博嗣。
“‘他为什么要跳下来?’”
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苦闷的沉吟。
(六)
从小到大,她一直认为这是个理想的世界。
深月在教工室里,凝视着窗外。漫天大雪遮蔽了整个视野,地面和窗玻璃都被冻住了。隔窗观望,她忍不住叹息一声。外面一定
很冷吧。
现实世界里是否也一样下着大雪呢?真正的学校那边怎么样了呢?如果这里是刚才他们所说的时间狭缝,那么那边是否已经发生了骚动?那可怎么办才好?一定又会给榊添麻烦吧。不过如果今天真的下大雪,出席率本来就会比平时低一些,学校也会提早放学。
凝视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她的心情越来越低落,只得把头转开。她看到菅原一个人伏在榊的办公桌上,除了他们俩,教工室里没有别人了。
“你在干什么?”
“嗯?”菅原直起身子,看向深月,然后回答,“我在找榊君的烟和打火机。我的打火机不知掉哪儿去了。而且烟也快抽完了,总觉得有点不安。榊君跟我一样抽万宝路,他的存货应该都放在第一层抽屉里。”
“哇,你知道得真清楚。”
“呵呵,谁叫我跟榊是好兄弟呢。”
“可是清水他们不是很讨厌烟味吗,她好像最受不了有人抽烟了,所以你收敛一点。”
“遵命。我会努力的。”
菅原戏谑的语气里没有一点诚意。深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他老师的香烟呢?”
“我刚看了一圈,都没找到。在德田的桌子里翻了翻,啥都没有,铃木、岛田那帮人又不抽烟。”营原列举了几个老师的名字,摇着头说,“真是的。干吗不在小卖部卖香烟啊……”
“你好像忘了,我提醒你一下吧,这里可是学校!对了,大家都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
说着,菅原把榊桌上的笔筒移开,从底下拿起一枚小小的银色钥匙,娴熟地插进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紧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万宝路,往里看了一眼。
“太好了,这包几乎没动过。”
“菅原你太任性了!除了眼前的东西,你就不能想点长远的吗?”“啊?反正着急也没用不是。”
菅原忙不迭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又从榊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打火机。想必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听深月的话。菅原这人,简直随便得令人心生敬畏,深月暗暗想道。
菅原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一屁股坐在榊的办公桌上。
“我说你啊,到底在想什么呢?不过是不记得了,就觉得死掉的人是自己?我有时真觉得你的想法太无聊了。”
“我也没办法啊,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菅原这样,无论何时都充满自信。我当然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消极,可是,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怀疑,不是吗?我觉得,菅原真的很厉害,我总是为很多事情担心烦恼,菅原则一开始就没有这种概念。我觉得太厉害了,有点像文化差异呢。”
“那啥,我怎么听都不觉得你是在夸我啊。”
“我是在夸你啊。因为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应该只有菅原是绝对
不会考虑自杀的。我很羡慕你呢。”
想死。
对深月来说,这是很熟悉的感觉。几乎可以说是一直陪伴着她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时甚至让她自己都厌烦不已,可是,如此消极的想法却随着年龄的增长有逐年加重的趋势。
“不过昭彦和鹰野他们肯定也不会想自杀的。他们的思想都很成熟,特别是昭彦,我认为他很坚强。”
说完,深月想起了刚才昭彦说的那些话。自杀事件发生当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掉下去,因此心生悔恨。藤本昭彦这个人,无论从好的意义上还是坏的意义上说,都是个过度认真的人。他绝不会说不负责任的话,一旦作出决定就决不放弃,也从不妥协。
“我以前跟昭彦讨论过一次自杀。”
“讨论自杀?”
菅原吐出一大口烟,皱起眉头。深月点点头表示肯定。
“我记得那是学园祭之前。昭彦听我倾诉了我和小春之间的矛盾,帮助我好了很多。昭彦对我说:‘还好深月没有一时想不开,我都担心死了。,”
当时两人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昭彦说出这句话时,表情突然严肃得可怕。
“他还说:‘自杀绝不是勇敢的行为。’当时我真的吃了一惊呢。所以我认为,这次的自杀者一定不是昭彦,绝不可能是他。”
“原来如此。”
菅原拿起榊桌上的烟灰缸,把烟灰弹掉。重新夹好手上的万宝路,换了个坐姿。短暂的沉默之后,菅原又继续道:“我也觉得那人不是昭彦。可我认为,自杀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在这一点上我无法赞同
他的观点。死可是很痛苦的事情,而且一旦选择了那条路,就真的一了百了了啊。如果还有挽回的余地,人肯定不会选择死,所以我觉得,那人一定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你说的——或许也有道理。”
“所以说,如果自杀的人真是你,我肯定会气死的。不过换做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我可能都会有一样的反应。”
“为什么?”
“我会气他为什么一个人烦恼来烦恼去的,都不来跟我们商量。”营原气鼓鼓地说完,掐灭了烟头。
“你想想啊。你自己不也总是担心给别人添麻烦,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不把心事说出来嘛。要我说啊,那个人更过分。既然我们都不知道他的自杀动机,不就意味着他根本没对任何人倾诉过吗?我当然要生气啦。”
“可是,有些事确实很难启齿啊。”
“啊?根本没关系啊。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认为自杀的那个肯定不是你。因为你一旦有心事,不管怎么掩饰都会表现在脸上,实在太好懂了。我看到了绝对会追问,鹰野和昭彦也不会不管的。他们一定会逼你说出来。在你想不开之前,一定会有人制止你。”
“真的吗?”
深月忍不住问了一句,菅原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当然。而且你刚才不是很自然地说出了‘小春’嘛?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你连人家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所以我觉得那是好事。别再担心了。而且你现在一点都没有自己是幽灵的感觉,对吧?那就一定不是了。”
“真的吗……”
“真的啦。”
菅原伸了个懒腰,理所当然地断言道。深月靠在窗边,有些感慨地看着菅原。虽然他说话一向不负责任,但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竟让压在深月心头的大石轻了一些。营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问了一句“看什么啊”。深月苦笑道:“没什么,昭彦总说菅原单细胞、单细胞的,我觉得有时单纯一点还挺有用。虽然跟昭彦的做法截然不同,但菅原的话也有一定的说服力。”
“你这人真讨厌,总会说一些多余的话。”
“嗯,因为你这人一夸就飘飘然。”
说完,深月笑着看向窗外。她看着雪花落在玻璃表面冻结,便把手放了上去。
这场雪应该不会停吧。只要这个世界的支配者不希望雪停,恐怕就会一直下下去。这场雪说不定是个关键信息,她轻触冰冷的玻璃想道。
过了一会儿,深月将手从玻璃上拿开,转向营原。
“老实说,这个场面一直是我所憧憬的,不是经常在漫画上看到吗?几个好朋友被困在一个地方,大家合力逃脱的故事。一定很开心,还不用担心学业啊成绩啊之类的事,对我来说就是个理想世界。菅原,你小时候有没有憧憬过《十五少年漂流记》(注: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发表于一九八八年发表的冒险小说,原文标题为《Deuxansdevacances》(两年假期)。)里的世界呢?就是那种感觉。”
“嗯,我明白你的心情。”
“刚才充也说过,既然回到现实世界后,很可能会发现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已经死了,那还不如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你不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吗?在这里我们既不用担心还剩几天就考试了,也不用面对那些不太喜欢的人。不需要顾忌别人的感受,可以很放松。”
“话是这么说……”
菅原点点头,伸手想拿第二根烟。深月瞪了一眼他的手。
“这么快就想抽第二根了?小心得肺癌哦。”
“反正又不会马上发作。”
营原说完,忙不迭地点燃第二根万宝路。白烟在教工室里飘起,深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真讨厌,害我身上都有烟味儿了。”
“没什么关系吧,这都不一定真的是你的制服。话说回来,深月啊,你们好像都把我排除在可疑名单之外了,可是这种时候,最不可能的人搞不好才是真凶啊。推理小说不都是这么写的吗?都是这样的。”
“是吗?不会吧?就算是编故事,让菅原当犯人,读者也会想不通的吧?怎么说呢,总觉得缺乏说服力,有致命的漏洞之类的。再说了,菅原你愿意当犯人吗?你说这话时经过大脑了吗?”
“唔,我现在真想杀了你。那你说说,谁比较有可能?”
“不知道……现在只能认为,我们中间的某个人心里一直憋着事,没有告诉任何人。”深月一边挥手驱散盘旋在头顶的烟,一边喃喃道。
自杀动机。
这里的所有人看上去都不像有这个东西。每个人或许都有自身的烦恼,但会如此轻易地因此走上自杀之路吗?还是说,那个动机隐藏在自己所不知道的角落,像小鸟孵蛋一样慢慢酝酿,最终破壳而出了呢?
不为人知的原因。自己所不知道的,朋友的另一面。
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可能,深月会觉得非常寂寞,并且痛苦。因为怀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和压力死去,实在是太可怜了。
就在她想到这些的瞬间……
一个怪异的电子音打破了寂静一一有声音。
嘟噜噜,嘟噜噜,嘟噜噜——
嘟噜噜,嘟噜噜,嘟噜噜——
营原手中还夹着香烟,表情却冻结了。充满烟味的教工室中,气氛突然紧绷起来。难以言喻的紧张感顺着深月的背脊蹿过全身。
“咦?”
深月惊呼一声,慌忙在上衣口袋里翻找起来。电子音响个不停。
营原紧张地盯着深月。
是深月的手机在响。
“是……你的在响吧?”
她心想,应该用不了了才对啊。所有手机都没有信号,哪家运营商都派不上用场,今天一早大家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可是,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深月慌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摊开手心,提示灯正一闪一闪的。
闪烁的红光映照着来电显示画面。上面没有号码。匿名电话。
而且,信号格依旧显示不在服务区。明明没有信号,却有人打通了这个电话。
“喂,你好。”
深月用颤抖的手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到耳边。
她什么都没听到。
“你好?”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仿佛信号不稳定。
“你……”
就在深月实在按捺不住,准备再重复一遍时,电话那一端有些异样,紧接着传来“沙沙”声。是一般在户外打电话时会有的人群喧闹声。
是从外面打进来的电话?!
深月猛地抬起头,将手机紧紧按在耳朵上。
“喂!你是谁?妈妈?”
菅原也直起身子,看样子很担心深月。
电话那一端并没有回应,只能听到“沙沙”声。
“榊——君?”
深月压低声音,没有应答。
“裕二君?香苗,小雅?”
她不断呼唤着自己能够想起的人名。电话另一端又传来空气流动之声,就像一阵风拂过水面,那声音让深月感到毛骨悚然。
就在深月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类似人声的动静。
“为什么,为什么啊,快下来啊——!!”
深月瞪大眼睛。
她缓缓吸入一口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体温仿佛顺着指间流逝,僵硬的手无法放下手机。
传入耳朵的嘈杂声越来越强烈,似曾相识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到底在干什……”
另一个声音。微弱而遥远,像从装在高处的录音机里传出的。快,谁去叫老师来……
他真的要死吗?!
喂,那不是二班的……
那是什么,学园祭的后续?
……他在干什么!!
谁去阻止他啊……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从那种地方掉下来,会死的!
快下来,快点,快点啊……快下来呀!!
喂。那到底是谁?
……你这么做不会有任何……
不要……那是骗人的吧?
快去救他!!
来不及—
双腿彻底麻木了,全身动弹不得。现在真的是靠自己的双腿站在地面上吗?这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这到底……
“喂,深月你怎么了?”
营原意识到情况不妙,站了起来。可深月觉得舌头麻木,无法发出声音。她没有回答菅原的问题。
恐惧感突然直逼喉头。
“喂,把你手机拿给我看看。”
“掉下来了……啊!!”
深月突然发出尖利嘶哑的悲鸣。
她像触电一般把手上的电话扔掉。手机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钝响,动漫人物挂饰由于冲击缠绕在机身上。
“这是……什么……”
深月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低语。
菅原慌忙拾起掉落的电话,放到耳边,紧接着皱紧了眉头。深月从他的表情可以猜出,电话已经挂断了。
她想吐。
胸闷。
阵阵眩晕向她袭来……
那个声音如同某种宣言,在耳边萦绕不去。
(掉下来了……)
“刚才那是……什
么,那到底是……”
“喂,深月。”
“到底是……什么啊!”
深月用双手捂住颤抖的唇,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她只能发出一连串尖细的喊叫,无法言语。她像着了魔似的哽咽着,拼命忍住胃里的翻腾。
菅原抓着她的肩膀不断追问,她却无法回答。
—^掉下来了。
尖利的悲鸣在电话另一端炸响。
食指按下电源开关,手机屏幕显示出呆板的数字时间。下午五点五十三分。
靠在落满雪花的楼顶护栏上,“东道主”长叹一声。冰冷的目光扫过手上的电话。
抬头看向天空,雪花不断从铅灰色的暗云中飘落。冰冷的面庞沐浴在漫天风雪中,连意识的最深处都要被冻结。
他不由得嘴角一斜,露出苦笑。
大雪冻住了睫毛。他在这里待了多久呢?指尖早已冻僵。“东道
主”看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思索着。
他想:我是这里的创造者。
我一意孤行地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还让他们一直被困在楼下。
这里是我的理想世界。我无法走出这个狭小的世界,可是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能够随心所欲。
干燥的双眼凝视天空,雪光无比炫目。他没有试图拂去刘海上的积雪,而是呆立在原地。“东道主”觉得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低语。
那个声音苍白冰冷,在意识的边缘化作文字,渐渐涌现了出来。那天,自杀的人到底是谁?
他们必须回忆起来。为了让他们心中充满后悔和内疚。
越过护栏看向地面,银装素裹的地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他们必须回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