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请问,你是鹰野博嗣君吧?鹰野君是榊老师的弟弟吗?虽然姓不一样。”
入学后不到一个月。一天,年级班委会结束后,景子叫住了鹰野。
初中时就是班长的鹰野在同学们的推举下,成为高一这个班的副班长。他记得那天班长裕二有事到教工室去了,鹰野一个人在会议室里等他回来。班委会刚结束,所有学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还乖乖待在座位上的只有鹰野一个人了。
他抬起头,发现一个高个子女生正低头看着自己。他见过这人几次,短发,给人一种中性又活泼的印象,是个美人。她的容貌很醒目,但并不仅仅因为她长相秀丽,最吸引鹰野注意的,是她眼睛里那锐利的光芒。被那双眼睛盯着一看,鹰野突然紧张不已,这是他事后才想到的。
“你是桐野同学吧?七班的……”
“没错。我们是头一次说话吗?我是七班的班长。”
“七班不就是榊在当副班主任的班级?真是辛苦你了。”
鹰野只是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桐野景子却抱起双臂,露出淡淡的苦笑。
“唉,我们班的班主任可比副手难对付。榊老师其实很照顾我们。”“哦……啊,对了,我不是榊的弟弟,我们是表兄弟。孙子和外孙,姓氏不一样。不过我们长得挺像的,很多人以为我们是亲兄弟。”
“唔……确实,两个人的脸这么像,很难不被人误会。”
“呵呵,好处和坏处大概三七分吧。”
鹰野笑着说,景子做了个略显成熟的歪头动作。
鹰野从小就倾向于站在局外观察“女性”这种生物。怎么说呢,他天生有点对女性心存恐惧。当然,鹰野也有关系很好的女性朋友,他不会用那种局外人的目光看待她们,只是,他有时无法理解她们的想法。换句话说,完全看不出她们的真正意图。班上的女生谁跟谁关系好,谁跟谁关系不好,光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比起男性之间的友谊,鹰野认为女性的关系更为复杂。他有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她们就像一个心胸狭窄的村庄,总爱说彼此的坏话。
“桐野同学,你是私立初中毕业的吧?家住得近吗?”
“不,我是T初中毕业的。高中比初中近,现在每天都走路过来。”“哦,原来你初中上的是国立啊。学习肯定很好吧?”
“运气好而已。”
说着,景子拿起桌上的文件。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打开,鹰野的搭档诹访裕二回来了。
“喂,小景〇”
裕二抱着几十份资料,看到两人打了声招呼。他迈开长腿走过来,把资料放在鹰野面前。平时旁若无人的他竟然规矩地跟景子打招呼,那样子有点可笑,鹰野不小心笑了出来。
裕二轮流看着鹰野和景子。
“鹰野,你认识小景?”
“不,我们刚认识。裕二,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我们是同一所初中的。小景,这是鹰野,我们班的副班长。”看他们的样子,关系应该还不错。景子见裕二提到自己,便微微颔首。“知道。他刚才告诉我了。”
“是吗……鹰野,这位是桐野景子。我在初中担任学生会会长时,她是选举管理委员会的会长。”
“哦
“她长成这个样子,明明是女生,却把很多小学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还有人为她成立了粉丝俱乐部呢……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还是大医院所有人的孩子,谁要是跟你结婚,真是野鸡变凤凰了。”
“吵死了,你这个政治家的儿子。”
景子一句话把裕二打发了,握紧手上的文件,看向鹰野。
“那我先走了,下次见,鹰野君。”
“小景你要回去了?啊,那我们三个一起回去吧。站前不是新开了一家店吗?我请你们吃蛋糕。”
“裕二,我就不用了。”
“别啊,去嘛,小景和鹰野难得成了朋友,不是吗?”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我们头一次说话。”
“那更要庆祝一下啦。加深一下友情又没什么坏处,一起去吧。我去拿书包。”
裕二说完,不等他们回答就走出了会议室。鹰野对他强人所难的态度很无奈,回头看了一眼景子,只见她也露出苦笑。
“真是一点都没变。跟他搭档一定很辛苦吧?”
“现在还不好说……看看吧,说不定会很辛苦。我觉得桐野同学才是啊,虽然才刚开始没多久,可我告诉你,榊比裕二还要麻烦好几倍。那家伙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当老师。他突然决定到青南来教书,我们家险些翻了天。那家伙有没有惹是生非?”
“跟学生还没什么。不过跟我们的正班主任倒是不怎么合得来。”景子以非常客观的口吻回答了这个问题,鹰野被她的语气吓到了。与此同时也对她产生了一些好感,因为他觉得,这个女生看待事物的角度似乎与自己有些相似。
景子拿起一份裕二留下的资料,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鉴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鹰野也学着她的样子看起了资料。正用目光追逐着纸上的铅字时,传来了裕二的声音:“等很久了吧?好像要关大门了,德田叫我们赶紧出去呢……喂,小景,你干吗看那些无聊的东西啊,跟鹰野聊聊天多好。”
裕二拽了拽挎在右肩的书包,瞪了一眼景子。“哦。”景子随便应了一声,裕二露出一副不爽的表情。
“小景,莫非你讨厌鹰野?”
“那啥,我再告诉你一遍,我跟鹰野君才刚认识,你要我讨厌他什么啊。”
“那……就是喜欢啦?”
裕二用淡淡的口吻反问景子。不知为何,鹰野觉得这两个人像在互相调侃,不禁露出微笑。“你是白痴吗!”景子抬手照着裕二的
头顶拍了一掌。
“真是毫无进步,要走就快走吧。”
“再等我一会儿嘛。鹰野,你也快点儿,走了。”
“哦。”说完,鹰野站了起来。他看着仿佛在说相声的二人,眯起眼睛。
桐野同学平素里肯定有很多敌人,他记得自己那时冒出过这样的想法。当然,正因为她很受欢迎,才会有那么多人与她为敌。还有一点,知道榊被这样的人尊重,他心中的某处松了口气。
他们来到走廊,五月舒适的清风拂过脖颈。鹰野呆呆地看向窗外,停下脚步。今天天气晴朗,从敞开的窗户吹来温暖的风。
“鹰野,你在干什么呢?我们要丢下你不管了哦。”
走在前面的裕二回过头来。鹰野慌忙回应:“抱歉,马上过去。”
三个月后,一年七班的班主任山崎因引发暴力事件被青南辞退了。
暴力事件的受害者,是榊。
如今,眼前是三楼的天花板。
鹰野抬着头,凝视着一点。由于一直盯着看,使他产生了天花板已逼近眼前的错觉。
脑海中响起菅原的声音。
“链锯”、“毁掉”、“到四楼的方法”。
尽管这些手段的可行性都不大,但他觉得其实试试也不坏。既
参
然没有电梯也没有楼梯,想上去也只能开个洞了。
鹰野很不体面地坐在课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这时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啊。”
听到菅原的声音,鹰野低下头来,看着菅原走向自己所在的教室正中央。
“这不是二年级的教室吗?你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在想要怎么才能上去。”
鹰野没好气地回答,抬手摸了摸脖子。
“深月呢?”
“在保健室里躺着呢。她刚才情绪太激动,又哭又叫的,不过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景子和清水一直陪着她,应该不会有事。”
“深月说自己成了‘自杀者的耳朵’呢。”
“是啊。”
营原点头,跟鹰野一样坐在桌子上。
“她说自杀当天,那个人跳下来之前周围发出的声音,‘快下来’‘别干傻事’之类的全都从听筒里传过来了。最后是一声‘掉下来了’,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太阴险了,明知道深月现在的精神状态很脆弱。”
深月的惨叫声在无人的教学楼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急促地喘息着,几乎要哭出来。鹰野等人慌忙赶到,她却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间,看都不愿看他们一眼。
(我成了自杀者的耳朵。)
(刚才、刚才那是什么……为什么是我?)
“那个电话想必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打过来的吧,有可能是为了给深月和我们在场的所有人施加压力。可是这样一想,就代表这里的
主人对我们心怀怨恨了。菅原,你有什么看法吗?”
“怎么可能有。我可是个光明正大的君子。那家伙如果有话要说,用这种手段也太绕弯子了。我恨不得马上见到那家伙,好好说他一顿。”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鹰野再次看向天花板。隔着这一层屏障的楼上到底有什么呢?他
不禁想,刚才深月接到的电话,是不是楼上的人打过来的呢?是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主人故意为之的吗?
也可以说是他们之中某个人的意志。
想到这里,鹰野叹了口气,不明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没有任何确定的线索,他感觉自己像站在歪斜的地基上。哪怕只是一个想法,都会彻底改变全局,一切都过于暧昧。
“总之,经过这件事后,深月肯定会更加自责。那家伙本来就爱担心,干什么都容易想太多。”
“角田春子?”菅原一脸厌烦地说,毫不遮掩脸上的嫌恶。
角田春子这个名字在他们这群人中近乎忌讳。要是深月自己说出来,那还没什么。深月已足够释怀,她能说出这个名字,反而证明她状态很好。可在这种时刻,他们绝不想深人讨论角田春子这个人,这是鹰野与身边这群朋友的不成文约定。就算深月不在场,也绝不能触犯禁忌。
鹰野收紧下巴,点了点头。
“两三天前,学校不是组织大家拍了毕业照吗?就连那时候,深月都没法靠近与角田同学关系好的那几个女生。她非常害怕出现在她们身边,想必是怕遭到各种非难吧。她至今都没能彻底放下角田同学,所以才会担心自杀而死的可能是自己吧。”
“她不会又吃不下饭吧……”菅原皱着眉说,“这真不是儿戏,要是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方没了食欲和体力,那就完蛋了。”
“唉,如果真变成那样,我会尽量想办法的。菅原你也要帮忙。就像发生角田同学那件事时一样,只有我们能给她依靠……不过这回有点不同,因为我们也被困在了这里。”
“是啊,不过我真觉得不是深月。我可以保证。”
“为什么?”
“因为没有遗书。你想想啊,她不就是因为跟春子互通书信,才被说了很过分的话,哭了不少回嘛。女孩子就是爱写信。你觉得她死之前会不给鹰野、我或者昭彦,甚至春子本人留一封信吗?事实上,自杀的人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我也考虑过这一点。只是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证明不是深月。因为我们这群人中,除了深月,别人都没有自杀动机。”
鹰野迅速吸了口气。
“虽然我们不可能知道有没有人为家里的事或恋爱的事而苦恼。但是,在目之所及之处,暂时还看不出谁有自杀动机。”
“是啊,我刚才也跟昭彦和充讨论过这个。就算开玩笑,也顶多只有充有被梨香甩了的烦恼。”
“充才不会因为那种事寻死。他看起来懦弱,实际内心却是很强大的。”
“是啊。不过我实在搞不懂,充到底看上梨香什么了。”
“不知道……但你知道吗?大家都认为梨香是会给人意外的女生呢。比如准备学园祭的时候,她就十分拼命,那是从她的外表和态度完全看不出来的。所以我可以明白充为什么喜欢梨香。应该说,我更不明白的是,那样的梨香为什么会被榊迷得神魂颠倒。”
“应该是发生过什么事吧,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再说了,那家伙上一年级的时候榊就是她的班主任。不过榊也是个很优秀的人,这我还是清楚的。”
“是吗?”
优秀?他吗?就在鹰野准备反问时,一段记忆碎片突然闪现在脑海中。这个灵感来得太突然,就像直觉。鹰野扶着下巴,低下头。下一个瞬间,他想起菅原刚才说过的话。
高一时,榊是梨香那个班的副班主任。
他想起了关于梨香的一个细节。
刚进入青南时,鹰野在教工室里撞到过梨香好几次。当时梨香的发色比现在的还淡,可以说是金色的,目光也很锐利。于是有人大肆传播,说她是“万黑丛中一点黄”的异类——这就是梨香当初给人的印象。
那时的声音在耳边复苏。记得那次鹰野被班主任叫到教工室,身边站着一个女生,低着头,正被另外一个老师训斥。她一脸不服气,老师的责骂声越来越大。就连鹰野这个毫不相关的人站在旁边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个老师反复对她说着这样一句话一一
“佐伯,你干脆退学算了。”
清水绫女坐在保健室的椅子上看书,隔开病床的布帘突然摇晃起来。浅蓝色的布帘下能看到一双室内鞋,白皙的双腿放了下来。看来深月起床了。布帘被拉开,深月探出头来。
清水“啪嗒”一声阖上正在读的书。
“深月,你没事了?”
深月把室内鞋穿好,走了两步,却差点儿失去平衡跌倒,清水慌忙走上前去。
深月抓住清水的手,抬起头来。她的脸色还很苍白,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深月很不好意思地道歉。
“对不起,我好像还有点晕。不过已经没事了。”
“还是再躺一会儿吧。真的没事了?”
“没事。”
深月冲着一脸担忧的清水露出无力的微笑,然后放幵她的手,勉强稳住了自己。
“现在几点了?一一啊,对不起,你也不知道。”
“景子同学说差不多该吃晚饭了。深月你有胃口吗?没有就别勉强。”
“吃什么?”
“炖牛肉。食堂里材料很齐全,景子同学说她来做。”
“听起来很不错呢。我也要吃。”
“好。”
深月是在勉强自己,清水虽然有这种感觉,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她愿意到食堂去,那已经再好不过了。如果放任不管,她肯定又什么都不愿意吃,想必她自己也明白。既然如此,还是这样比较好。
深月脸色苍白地走向清水的座位,拿起她刚才在读的书。由于包了书皮,看不到书名。深月当着清水的面翻开内页,上面排列着一行冷冰冰的文字:
《中心考试倾向与对策日本史B》
清水心情复杂地看着深月的动作。深月阖上书,看着清水。
“这本书好用吗?”
“啊?哦,一般般吧。我在书店看的时候觉得不错,真正看下来发现很一般。不太推荐哦。”
“唔,清水,你选的社会课方向是世界史吧。哦,我知道,T大和K大的社会课要考两门的。”
深月说完,坐在刚才清水坐的椅子上。清水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嗯。所以我在自学日本史。偶尔还会找根本没给我上过课的曰本史老师问问题,给人家添麻烦。”
“肯定没有添麻烦吧,因为是清水问的问题啊。清水的学习能力太强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厉害的人。我记得鹰野说过,社会课都要考两门科目,一般人都会选择地理或公民之类的,选择两门历史,学习的量简直吓死人呢。”
“鹰野同学……哦,他好像选的是地理。”
她不久前跟鹰野讨论过这个话题。清水苦笑着,拿起桌上的日本史习题集。
“不过,虽然日本史和世界史的内容都很多,但其实研究的是同一个世界、同一条时间线,不是吗?在我脑中是融会贯通的,还能灵活应用。只要是感兴趣的科目,学习起来也会很有趣。仅此而已。”
“是吗……真不愧是清水啊。”
“谢谢
清水笑着回答,深月则看向了窗外。
由于室内开着暖气,窗户上蒙了一层白雾,几乎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但仍能依稀辨出大雪没有减弱的趋势。深月站起来走到窗边,伸出右手擦拭着窗户上的白雾。
看着深月的侧脸,清水承认心中松了口气。太好了,深月没用“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看我,清水知道,自己因此安心了不少。她把手上的日本史习题集放到桌边,又把手边的另一本书摞在上面,然后慢慢将题集从深月的视线范围内拿开。
“你已经在准备下次的考试了?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吗?脑子有问题吧。”——初中时代的同学说出的话,那无奈的眼神。那个眼神在清水心里留下了至今都无法清除的阴影。记得那时期中考试刚结束,朋友眼尖地看到清水坐在教室角落,正捧着单词本背单词,于是就对她说了那句话。虽然学校的考试结束了,补习班却还有一场模拟考试。她手上的单词本是为了那个而准备的。可朋友却用轻蔑的眼神看她。没错,那时朋友心里的感想肯定不是无奈这么简单,而是厌烦。
“脑子好的人真厉害啊。对了,清水同学看过电视吗?我不是说新闻和纪录片哦,而是娱乐节目。你肯定没看过漫画吧?”——清水能想到一个初中友人的脸,但对清水说出这种话的人可不止她一个。很多人语气温和地对她说过差不多的话,虽然毫无恶意。尽管清水自认已经习惯了,但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清水经常看电视,至于书和漫画,她自信自己比说这种话的人看的要多得多。
想考出好成绩,所以提前复习,这完全是个人的自由,不对吗?正是因为厌倦了那样的目光,清水才会选择进入青南高中。为了告别初中那种被蔑视、被特殊对待的状态。
所以,当清水终于走进这所全县一流的名校时,心中充满了解脱感。她以特优生的身份,在入学时作为新生代表作了演讲,从舞
台上走下来时,她感到莫名的欣喜,还有纯粹的快乐。
可是……想到这里,清水垂下目光。
特优生这个头衔却从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向她步步紧逼。尽管周围都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好学生”,尽管她加入了社团,埋头画画,这种情况却依旧没有改变。甚至在清水加人的美术部,每当她的作品在比赛中获奖,其他社团成员就会用那种轻蔑的目光看她。
“清水同学好厉害呀,学习和画画都那么强。”“对啊,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因为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在学习上加倍努力,这对清水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的做法很正确。可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却因为这种做法而备受非议,甚至觉得孤立无援。
刚才深月拿起日本史习题集时,她心里也“咯噔”了一下。深月发现这种状况下自己还在学习,会不会也面露轻蔑呢?她很担心。
高中第一年,无论是换教室还是吃午饭,清水都是一个人。跟初中时一样。尽管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但一想到别的同学不知道会如何看待这么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她就会忍不住心里一沉。如果周围人的想法真如清水所猜测的那般,那就证明大家明知她孤身一人,却谁也不愿来跟她说话。意识到这点后,清水感到更加孤独了。直到升上二年级,跟深月等人相识后,清水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彼此交心的朋友。
现在,深月就在自己面前,面色苍白地看着窗外。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漫天大雪,是想从这里出去吗?
看着她的侧脸,清水慢慢回想起来。二年级时,深月也曾像现在这样面色苍白地低着头。她与角田春子之间的事,清水是不久之后从鹰野那里得知的。
“所以,能麻烦清水同学关照一下她吗?”
角田春子的作为毫无道理,被她伤害的深月很可怜。在所有班
委中,跟深月在一起时清水是最开心的。就算深月瘦得双颊凹陷,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清水还是喜欢跟她在一起。深月是属于她的朋友,是她在班上的立足之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抹疑虑,清水觉得,或许该感谢角田春子。
若没有发生那件事,清水很可能交不到如此亲近的朋友。深月很可怜。没事的,我会陪着她。怀着这样的想法,清水意识到自己已经沉迷于“保护朋友”这个任务之中了。
“清水,我们该走了吧?”深月突然抬起头说,“鹰野和梨香他们应该都在食堂吧?”
“梨香去帮景子做准备了,还坚持说自己特别擅长做饭。”
“哦?那我们去试试她的手艺吧?”
深月说完微笑了一下,可她的笑容还是有点勉强。
朋友。我的朋友。清水确实是这么定义深月和鹰野的。深月和梨香放学后到别的地方玩时都会叫上自己,仅仅是这么一点小事,都会让她高兴得难以自持,并打从心底里感激她们。尽管如此,清水也知道,他们对自己依旧有那么一点微妙的疏远感。
聊成绩,聊朋友,抱怨老师,平时的话题也就这么些内容。缺少了恋爱的话题。谁和谁在交往,谁和谁分手了,充有多喜欢梨香,梨香对榊有多憧憬……除了这些开玩笑的八卦,还应该有更个人的恋爱话题。但深月他们却从未对自己说起。清水知道自己的世界很狭隘,别人的世界更宽广,他们的活动并不仅止于学校范围。她对此感到十分恐惧,害怕看到自己所不熟知的朋友的另一面。
如果朋友们都有自己所不熟知的另一面,她会觉得非常寂寞。她害怕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很狭窄。或许其他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从不对她说起校外的话题。可是,这导致清水千方百计想让
他们跟自己谈论,无法实现的矛盾让她难受。贴在背上的特优生标签,仅靠她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撕下来的。
清水凝视着强颜欢笑的深月,心里大喊着不会有事的。别担心,可能自杀的不止深月一人。我太寂寞了。实在是太寂寞了,所以有可能把大家关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班级,交到了能够敞开心扉的朋友。正因为想将这些独占,所以我才……
“俗话说,肚子饿了吃什么都美味。快走吧。”
清水催促着深月,两人离开了保健室。
走在深月身边,清水心里猛然涌出一种想哭的无力感。因为她切实地意识到,认为现在这所教学楼最为舒适的,肯定只有自己。
(四)
景子做的饭很好吃。
由于食材都准备好了,连米饭都煮熟了,她并没费什么工夫——尽管景子这么说,这顿美食还是多亏了她,真是个居家型的人。梨香也不示弱,眼前这盘削成兔子形状的苹果沙拉据说就是她的杰作。“我吃饱啦。”
鹰野一本正经地对着空盘子合起掌。看到他的样子,坐在正对面的景子苦笑一下,放下了汤匙。
“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怎么能这么说呢,就算在这种时候,人也是会肚子饿的,所以有饭吃真是太好了。”
鹰野手里拿着梨香做的小兔子形状苹果,转身看向食堂后方。宽阔的食堂中,深月就坐在不远处,鹰野看到她,稍微松了口气。
她跟清水和梨香在一起用餐,脸色至少比刚才好了许多。
深月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他最关注的还是这一点。经历过之前那段惨痛期,他会担心这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别在意。”景子仿佛看穿了鹰野的想法,“肯定是由于这个世界太不稳定,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而且,无法信任记忆也很糟糕。”
“照你这么说,还可以得出很多推论。”
说完,鹰野把苹果塞进嘴里。他们明明被困在学校里了,口中的苹果却别有一番风味,让他觉得有些异样。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之后,鹰野露出苦笑。
“除去一些异常的地方,这里就是平常的学校而已。只是这所学校处在某个人的精神世界中。”
“一些吗?我倒是觉得这里十分异常。刚才昭彦跟我说了小红书的事情,那个也很奇怪,不是吗?这里恐怕是彻底由某个人的主观意识建造的世界,而那个人完全不屑有人把小红书借走了。尽管与现实相似,却又完全不同。我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
“什么已经,我倒是惊讶于你之前居然没有确认。”
“这种事谁会一上来就信啊。听说了打给深月的电话后,我才总算愿意相信了。这个世界太不简单。”
“太奇怪了。从物理学角度上讲,我们确实存在于这里,但还是有点不一样。”
鹰野叠起空盘,准备收到托盘上。就算时间不流动,可肚子还是会饿,这样的存在实在很难定义。
听到鹰野的自言自语,景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站了起来。她拿起自己的盘子,低头看着座位上的鹰野。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之后,她低声问道:“鹰野,你认为死去的是深月吗?”
背后传来菅原和昭彦的声音,多亏他们那边也正聊得热闹,景子的问题应该只有鹰野一个人听到了。她在说什么呢?
鹰野正想着,景子又继续道:“如果你正这么想着,那赶紧打消那个想法吧。深月有你们陪着,足够了。”
“那景子同学有什么看法?自杀者到底是谁?”
“这个嘛……”
景子谨慎地搪塞了半句。想必是意识到这场谈话会持续很长时间,她放下盘子,带着一脸不得已的表情坐回椅子上。景子低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来得唐突而细小,鹰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什么?”
景子又迟疑地重复了一遍。
tt鹰野,如果你的父母对你说,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你会怎么想?”
“会生气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可是不管怎么说,让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还是父母。”
“梨香家就是那种情况。”景子突兀地说。鹰野不由得闭上了嘴,景子继续道:“我家是开医院的,和梨香家住得很近。我们的父母也都认识,因此我很早就知道梨香家的事。梨香的双亲关系很不好,在她上高中前就离婚了。可能因为这个原因,从初中到高中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相当叛逆。梨香有两个妹妹。以前每次父母吵架,她都会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两个妹妹一个叫沙弥,现在也在读高中,另一个叫弓子,还在读小学。”
“她们好像都来参加学园祭了,对吧?”鹰野猛然想起,便问道。
他想起在播放希区柯克电影时,曾在走廊上看到两位客人。两名与梨香有几分相似的少女。他还记得其中一个穿着附近一所公立
高中的校服,裙子比梨香的还短,脸上画着大浓妆。另一个小女孩儿却很乖巧,一直害羞地躲在姐姐身后。榊称赞她们为“美人姐妹”,还一直叫梨香给介绍介绍。他记起来了,梨香当时气得不行,大叫着:“榊君不是有梨香了嘛!”
“一个看起来很成熟,另一个则完全相反,是个十分乖巧的小女生。”
“对,那就是梨香的妹妹。梨香从初中开始就受了不少苦。虽然双亲离婚是升学前不
久的事情,但两人已经闹了很长时间的矛盾。而且梨香的妈妈性格很强悍,还有点古怪,甚至反对梨香读高中,说她上了高中也毫无意义,还说她蠢得要死,总之非常过分。梨香初中的班主任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说服了她。”
“原来……是这样。可是梨香明明很出色啊。特别是数学,总是班上的前几名,不是吗?”
或许那是因为教数学的老师是榊。尽管如此,梨香很聪明,这个事实还是无可否认的。毕竟考上青南本身就非易事,特别是鹰野这一级。由于学校刚翻新过,报名人数多了不少。景子刚才说梨香初中时曾经叛逆过,这更证明她本身的底子很扎实。
鹰野偷偷瞥了一眼梨香,她正笑容满面地对深月说着什么。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分毫景子刚才提到的烦恼。景子说:“不久之前,深月跟梨香在教室里闲聊。说哪个班的谁跟谁在交往,又有谁分手了。就是那种无聊的话题。我和清水在教室一角心不在焉地听着。由于学校注重升学,青南很少有恋爱的话题,和时下的高中现状完全不同,感觉跟小学差不多。”
确实,鹰野偶尔也会被外校的朋友半开玩笑地调侃“你们真的是高中生吗?”,每当听到这样的话,他都只能苦笑。
“不过当时清水突然说了句话,她对梨香和深月说:‘他们真的是高中生吗?怎么都这么肮脏。’”
“不知她是开玩笑的还是真心的,总之她的语调十分强硬。听到那种谴责的语气,无论是正聊天的还是我们几个,一时都无言以对。”
本来那种话是吐槽他们太纯洁,跟初中生差不多。却被清水用在完全相反的意义上。尽管鹰野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可一想到是出自清水之口,竟莫名地觉得并不奇怪。当然,那并非清水的错。她一定只是单纯地难以接受。这是由于环境不同导致的思维差异,并不能怪谁。
景子继续说道:“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清水轻蔑的眼神和梨香冰冷的目光。看到梨香的目光时我突然想,尽管梨香已经融人我们这个小团体并安定下来,但心中或许还在为自己的成长环境和如今所处的家庭感到自卑。”
“景子同学……”
“我认为,死去的有可能是梨香。”景子斩钉截铁地断言道,“除此之外我不能多说什么。不过,她所面临的处境可不是轻易能缓解的,我们也无法给予任何帮助。”
说完这些,景子再次端起空盘子,转身离开了鹰野。
看着她的背影,鹰野回想起高一时在教工室里听到的训斥一一“佐伯,你干脆退学算了。”
景子跟梨香高一时也同班。而在教工室里不断责骂梨香的人,是她当时的班主任山崎,副班主任是刚入职的榊。三个月后,山崎由于出手殴打榊而被青南劝辞。
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鹰野忍不住转向梨香,却吓了一跳。梨香也正看着这边。两人对上了目光,梨香依旧凝视着他。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锁定鹰野的脸。莫非她听到鹰野跟景子的对话了?
鹰野动弹不得,却见梨香突然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消失在食堂后方。
(五)
充洗好餐具走出食堂,走廊里的空气冰冷刺骨。
这不是普通状态,碗洗不洗都无所谓一一尽管菅原这么说,但要不要洗碗并非出于理智的判断,而是天性。既然吃了人家辛苦做的饭,充实在不好意思拍拍屁股就走,于是留下来把餐具洗了。洗完才边用手帕擦手边来到走廊。被冷空气一刺激,他不由得缩起了脖子。
向长廊另一端望去,他不禁眯起眼。他看见了一个人。
梨香站在离食堂不远的一扇窗前。墙壁和地板反射着雪花的白光,看起来无比清冷。而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抬头看着天空。充走过去,梨香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辛苦了,充。不好意思,还要你来洗碗。”
“啊?哦,没关系。反正是我主动要做的。”
“手冷吗?”
充把手帕放回上衣口袋里,微笑着摇摇头。
“可以用热水,所以一点都不冷。梨香你怎么了?我刚才看到你在看外面,发现什么了吗?”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今天我们搞不好要在这里过夜了,菅原他们还说要准备睡觉呢。”
“啊,真的吗?”
仔细想想,反正也出不去,他们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尽管如此,充还是有些惊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住在学校里。临近毕业,学校生活仅剩考试。在如此重要的时期,却偏偏发生了这种事。真是世事难料。
梨香笑了。
“别看鹰野和菅原那个样子,其实还是很绅士的。他们说让女孩子去保健室的床上睡,男孩子则是去音乐室。因为那里铺着地毯,他们决定去打地铺。现在男生们好像都过去了。充也快去吧。”
“嗯,这就过去。原来是音乐室啊。”
充也快去吧。梨香说完这句话,自己却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见充还不走,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梨香啊……”
她盘起双腿,兀自述说起来。充也坐在地板上,凝视着梨香的脸。
梨香继续道:“小景可能认为自杀的人是梨香。”
“为什么?”
“可能因为梨香的妈妈。我家的情况很特殊,梨香和妈妈总是吵架。这些小景都很清楚。”
说到这里,梨香忧郁地低下头。见充没有说话,她又开口道:
“可是啊,充。梨香一定不会因为那种事就自杀吧?我爸爸妈妈虽然离婚了,但那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大家可能都很同情我,可梨香一直觉得没什么,家里的那些事,我全都习以为常了,一点都没觉得为难。
“而且……梨香才不会那样自杀。如果像那样自杀,一定会给榊
君添很多麻烦,就算梨香再笨,这个也是明白的。梨香绝不会做给榊君添麻烦的事情。你明白的吧?”
梨香追问的声音有些颤抖。充关切地看着梨香,但她并没有看充。她仿佛正拼命忍住即将溢出的泪水。
“梨香觉得,自杀是很薄情的行为。”她坚定地说,“梨香记得,那人自杀之后,榊君非常痛苦。如果自杀的人是梨香,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更何况梨香没有寻死的理由。我绝不会做任何给榊君添麻烦的事。”
“我也是。”
原本低头紧咬下唇的梨香,听到充的话猛然抬起头来。
“真的?”
“嗯,不仅我和梨香,大家应该都一样。这里所有的人都绝不会做给榊老师添麻烦的事。”
充平静地说完,露出笑容。
“特别是梨香,绝对不会。景子同学一定也明白的。”
“真的吗?”
“你们不是认识很久了吗?那就没问题的,她一定能明白。”
“嗯,谢谢你,充。”
梨香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伸直双腿。
“食堂里还有人吗?”
曹
“没有,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怎么了,有事吗?”
“我本来是口渴了想找点喝的,才从保健室里出来了。”
梨香站起来,看向食堂的方向。充先是点点头,然后问道:“走廊这么黑,你一个人没问题吧?不如我陪你去?”
“不用了,没事。这里也没别人,应该不用担心可疑人员吧?”
“啊,说得也对。”
连值得担心的对象都没有。充不禁苦笑一下。他跟着梨香站起身,踩在走廊上的双脚冰凉冰凉的。
“充要到音乐室去吗?”
“嗯,我打算去睡了。晚安。”
“晚安。”
说完梨香便走幵了。她一转身,充就没有了说话的时机,仿佛被孤零零地扔在原地。他呆站着。
梨香的背影越走越远。看到她即将进入食堂,充也转身走向二楼的音乐室。
充觉得,梨香实在太喜欢榊了。
(梨香才不会那样自杀。如果像那样自杀,一定会给榊君添很多麻烦,就算梨香再笨,这点也是明白的。)
她的声音悲痛而坚强。充不知道梨香到底背负着什么,但那绝不是单纯的负担,这从梨香的语气中可以推断出来。可是既然梨香说“自己早就习以为常”,想必那也是事实吧。毫无关系的人一厢情愿地给予同情,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野蛮而鲁莽的。充轻易便能想到这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介意。
充回头看了一眼梨香消失的食堂门口,回想起梨香刚才的状态和脸上的表情。
充从没奢望过自己的感情能得到回应。他只是喜欢梨香的样子。
(六)
音乐室里铺了地毯,好像是四年前校园改建完成后的事。
鹰野记得,那时同为青南毕业生的榊像个孩子一样又羡又妒,说自己上学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太过分了。音乐室里的蓝色地毯确实很舒服,可以在上面舒服地打滚,鹰野的好几个朋友都把这里当成逃课时的聚集地。
鹰野摘掉眼镜
,揉揉眼角,稍微伸了下懒腰。
“女生会不会有个人得睡椅子上啊?”
虽然不知道现在几点,但他们还是决定先睡一觉再说。男生们把有床的保健室让给了女孩子,可现在仔细一想,保健室里好像只有三张床,这样一来,就有一个人得睡在椅子上了。那里的床很窄,根本睡不下两个人。
“应该是景子吧。”
菅原马上说道。鹰野定睛一看,菅原正忙着在地毯上铺开纸做的麻将牌。那玩意儿不知是昭彦还是谁上课无聊时做的,结果被大家当成了宝贝。想必是他们从教室里拿来的吧。昭彦和菅原,以及充都已围在了旁边。
鹰野苦笑一下。明明是因为打麻将被停课的,而且现在的情况如此复杂,菅原真是不管走到哪儿都是那种性格。
“深月身体不舒服,肯定要睡床。最后应该是景子主动让步吧?啊,不过梨香那种人说不定在哪儿都能睡。”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鹰野低声喃喃着,没来由地开始想象如果男生遇到那种情况会怎样。菅原可能会什么都不说先占领其中一张床吧。这样一来,委屈自己睡椅子的多半就是鹰野了。这一幕不难想象。
“不过她们一定会自己想办法的。不然这样吧,充,你去把梨香接过来?”
“菅原怎么净说那种话。”充一脸不高兴地别过头去,“我今天累死了,现在就想睡!不陪你们打麻将了哦。”
“搞什么,这么不配合。又不是叫你通宵,我还是打算让你睡个五分钟的。”
“不要。而且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亮。”
“真烦人。那怎么办?我跟昭彦两个人玩?博嗣,你呢?”
“可以啊,算我一个。”鹰野苦笑着应道。他在昭彦和菅原中间坐下,昭彦感慨地叹息一声。
“真难得啊,鹰野居然愿意打麻将。”
“谁叫他一放学就直奔图书馆或者回家。喂,充。博嗣说要玩,你还不过来吗?那样很讨人厌哦。”
菅原晃了晃从榊的抽屉里找到的万宝路,大声问道。充只得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知道了啦。我能先到淋浴间洗个澡吗?我还是觉得有点冷,想洗个澡再打麻将。那里应该有浴巾吧?”
“应该有。如果没有,就到教室去从我的储物柜里拿吧。”鹰野说完,又补充道,“走廊现在空荡荡的有点恐怖哦,没事吧?”
“嗯,已经习惯了,虽然确实有点恐怖。”
充无力地笑笑,一个人离开了音乐室。剩下的三个人看着他出去,随即鹰野用手指捻起了一张简陋的麻将牌。
“我们可真够闲的。”
“无所谓呀,与其烦恼究竟是谁自杀了,还不如打打麻将有益
身心
昭彦说完,鹰野也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伸了个懒腰。
确实,他们已经渐渐疲于推测自杀者的身份和这个世界的真相。
打哈欠时逼出的泪水使得视野有些模糊,鹰野凝视着窗外,猛然觉得眼前的光景极度缺乏真实感。他眯起眼睛,推了推眼镜。
(七)
血红色的地面……
充的回忆总是从这里开始。
血红色的地面,人的叫声——近乎抽搐的尖叫。楼顶背后的天空似乎渐渐扭曲裂开。
想到这里,充猛地在淋浴中抬起头。热水倾洒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有点烫。他转动水龙头关掉淋浴,身体终于开始散发热量。他呆滞地晃了晃脑袋。地上的积水带着泡沬流进下水口,最后只剩下让耳朵感到刺痛的寂静。
……血红色的地面。充摇摇头。
他取下事先挂在旁边的浴巾,盖在头上。可能因为洗澡水太烫,刚才的瞌睡感都被驱散了,他感到无比清醒。充胡乱地揉了揉头发,拉开浴帘走到更衣处。
这个淋浴间是充人学前一年添置的新设备。一排无机质的白色空间。充独自站在毫无人气的地方,突然想起了那天的光景。
那天,十月十二日傍晚。充被菅原指使到青南外面的便利店买饮料,从离开学校到回来,最多只用了十分钟。可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整个学校的氛围彻底改变了。当充骑着从昭彦那儿借的自行车回到校园里时,那里已经陷入了混乱。
救护车的红光照亮了校园,笛声震撼着教学楼的白墙。充右手
提着沉重的购物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以及……那块地面。
一开始,充还无法理解地上那些鲜红色的液体意味着什么。直到他的直觉将其与救护车发出的红光联系在一起,这才总算明白了那是什么。尽管尚不知详情,充却猛地抬起头看向屋顶。他觉得鼻腔处突然一阵酸麻。
刚才似乎有人从楼上跳下来了。好像是自己班上的,也就是三年二班的人。我认识那个人,应该是……
当时听到的话如今回想起来却莫名遥远。那究竟是谁呢?
为什么会忘了呢?
充一边穿衣服,一边思考着。
这里是自杀者的精神世界,而那个人就在他们这几个人中间。朋友们都说那人是想让他们做些什么。尽管充对这一推论没有异议,却还是觉得有的地方解释不通。他们中间真的有那个跌落在地面的人吗?
不是我,充想,我没有自杀的动机。而且他也不太有自杀的勇气。无论是那起自杀事件,还是如今被困的状况,充都无法与自己联系到一起,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他不认为自杀者会对自己心怀怨恨,但那个人也不会喜欢自己或对自己有兴趣。充觉得,他存在于此,只是因为他属于自杀者寻觅的对象,也就是“班委”中的一员而已。
他不是当主角的料。这样也挺好。充认为这样的自己没有任何负担。只是……
(梨香觉得,自杀是很薄情的行为。)
想起梨香的话,充低下了头。
充觉得那起自杀事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但另一方面,自杀事
件对他造成的影响是非常严重的。
比如说,榊决定离开青南,不再当老师。想到这个,充就会急得想哭。他喜欢榊,他是高中时代遇到的最好的班主任。可是,榊却要承担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责任,辞去教师职务。
昨天从母亲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充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觉得心里憋闷得慌。
(这里的所有人都绝不会做给榊老师添麻烦的事。)
尽管刚才对梨香这样说过,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班上确实有人自杀了。
年轻幵朗,对待他们像朋友一般的班主任榊。口头上虽然说我才不要照顾你们这帮小屁孩,可是充知道,一旦有学生向他求助,他会连不是自己教的学科也辅导,还会认真倾听他们生活中的烦恼。不管语气和态度多么刻薄随意,归根结底,他都是个内心温柔的人。
究竟是什么?在哪里?怎么就出了错呢?
那样的榊在青南的教师中自然最受欢迎。在二年级的开学典礼上,刚公布班主任分配时,充所在的班级就齐齐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欢呼。可是,这样的班上还是有人自杀了。
梨香是怎么想的呢?
一听说榊要辞职,充头一个想到了梨香。
充喜欢梨香,并迫切地希望自杀的人不是梨香。三天前拍摄的班级毕业照上,如果只有梨香一个人被圈上黑框,那实在太寂寞、太可怜了。
充知道梨香的父母离婚了,也记得梨香一年级时非常叛逆。看着现在的梨香,根本无法想象她一年级时的样子。现在的梨香早已缄口不提自己的苦楚。
正因如此,充才无法深入梨香内心的阴暗之处。不过,想必班长鹰野和从小跟她玩到大的景子也一样。她愿意敞开心扉的,极有可能只有一个人。
“榊君!”
刚入学时叛逆不羁的她,不知何时幵始亲热地如此称呼他。梨香对榊敞开了心扉。
在梨香发生转变的那段时期,校内曾传出两人的绯闻。毫无责任的流言蜚语甚至传到了不同班的充的耳中,只是到最后,充都不知道那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传闻似乎与同时期离开青南的梨香的班主任——山崎有关。可是现在,想必她已经忘记了那些谣言,只是单纯地喜欢榊吧。即使是旁观者,也能轻易猜透她的心,因为她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
如果连榊都无法让她说出心中的黑暗面呢?如果她真的走投无路了呢?如果自杀的原因正是榊呢?
而且,就算那天死去的不是梨香,如今榊打算辞去教职,梨香又会怎么看待呢?
毫无原因、突如其来的学生自杀事件。榊究竟作何感想呢?充不敢保证自己能完全理解他的失望和遭受非难时的痛苦,当然也无法想象梨香失去榊的痛苦。他只觉得榊和梨香所肩负的东西太沉重,连自己这个旁观者也感到几欲室息。仅此而已。
为什么他们必须想起自杀者的名字呢?而且,自杀者本人当真希望他们想起来吗?他希望大家记起他的死吗?这是为什么呢?
充满怀心事地穿好衣服,正要戴上手表,目光却突然落到衣
柜里的手机上。充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然后,就在瞥到显示屏的那个瞬间,充瞪大了眼睛。
手机显示收到了一封新邮件,而且是刚发来的。时间依旧是五点五十三分,信号也仍旧没有。他进去洗澡前确实没收到这封邮件。想必是提示音被水声盖过,导致充没有听到吧。上面并没有显示发信人的名字。
空白的地址栏。充从未收到到过不显示发信人地址的邮件,这还是头一次。充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顿时涌入鼻腔。
按下按键,画面切换。
tt你们要……”
换行,后面还有。充向下滚动画面。
“负责任。”
你们要……负责任。
在充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时,惊得险些把手机摔在地上。“你们要负责任。”
就这么几个字,再无其他内容。
液晶屏幕在荧光灯下泛着白光。看着那冰冷的片假名,充感到全身僵硬。
这是菅原和昭彦的恶作剧吗?
虽然现在手机显示无信号,可既然能接收邮件,就证明信号曾经有过。肯定是菅原提议吓唬吓唬那个胆小鬼,然后……
他拼命给自己灌输这个概念,同时意识到他们的恶作剧成功了。刚才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独自一人的恐惧让充背后一凉。
鹰野为什么不阻止这种过分的玩笑?想到这一点对充造成了致命的打击,他全身一颤。
他想起刚才深月接到的电话。这次怎么发给他了?
充戴上手表,披着浴巾,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更衣室。雪光照亮了昏暗的走廊。充突然觉得一切都染上了诡异的色彩,脚下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催促自己赶快逃离。
责任。责任。到底是什么责任?
淋浴间在三楼,男生聚集的音乐室在二楼,女生们所在的保健室在一楼。
就在他转过第一个楼梯拐角时,背后突然感受到强烈的冲击。不,不能叫冲击,应该叫某种强烈的气息。尽管只是气息,却饱含压迫感,仿佛在强迫充转过身去。是某种不可抗拒的意志。
他转过身,一样东西映入眼帘。是窗户。走廊里的一扇窗户,窗外一直下个不停的大雪此时却完全消失了。
还没等充感到疑惑,就看到方形的窗外有什么东西笔直地坠落下去了。那东西速度飞快,转眼就消失了。充屏住呼吸,心里在想,刚才那不是人的腿吗
充愣在原地,脑中重现刚才看到的画面。瞬间坠落的,人的腿。他无法动弹,连呼吸都难以继续。嗓子里不断发出“咻咻”的声音。
刚才那个到底是
窗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
充的肩膀一震,身子无声地颤抖。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一行工整娟秀、似曾相识的字迹赫然出现在面前。
“希区柯克三部连映:三年一班资料馆:三年二班”
一幅背景昏暗、色调复古的画。露出一排白牙、笑容明媚的女演员的脸。很眼熟。那是清水为学园祭画的宣传海报。而现在,那张海报就贴在他面前的墙上。跟学园祭当天一模一样,贴在同样的位置。突兀地出现在刚才还什么都没有的墙上。
充惊讶地盯着那张海报,缓缓地吞咽了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还有刚才坠落下去的影子,以及什么东西跌落在地的声音。
充屏住呼吸,来到窗边。
脑海中忽隐忽现血红色的地面。
他想打开窗户,想把身子探出去。可是无论用多大的力气,窗户就是打不开。虽然没上锁,可纹丝不动,跟玄关大门和教工室的窗户一样。窗户周围贴满了各个班级模拟店的宣传海报。尽管如此,走廊依旧给人无比阴沉的印象,这太不自然了。情况有异,他幵始害怕。
充从窗边退开一步,搭在肩上的浴巾滑落下来。周围一片死寂。去叫鹰野吧。鹰野……
就在此时,一个物体被拖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唰一一唰一一
充想逃,双腿却不听使唤。那个讨厌的拖拽声仿佛剥夺了他的
4
行动能力。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一些事情,可脑子却还无法适应。这种不合理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定是骗人的。
声音渐渐变大、越来越近了。视线被迫锁定在窗外,外面一片雪花都没有。到底……
这到底是哪里?
窗户下方传来攀爬的声音。充正凝视着的窗户边猛然出现了一
只惨白的手掌。
充倒抽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窗户缓缓开启,手掌慢悠悠地攥住窗框。突然出现在充眼前的
手掌在微微颤抖。颜色鲜红。
他爬上来了,充下意识地想到。
一度坠落的人爬上来了。从跳楼自杀那天到现在,就为了与自己相见。
血红色的地面,血红色的手掌。责任……
你们要负责任。
鲜红的双手攥住窗框,仿佛要把身体拽进来,紧接着出现手腕、胳膊肘。中途身子似乎失去平衡,像要坠落,发出摩擦的声音。可是红色的手死死地抓住窗框,一动不动。调整姿势后,又开始缓缓拖拽自己的身体。
充想转身逃走。可就在他转过身正要跑起来时,膝盖却再也无法支撑身体。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P阿
干燥的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谁来,谁来……
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一定是假的。这、这一定不是真的!
充想手脚并用地爬开,却听到身后传来“嗒”的一声轻响,仿佛是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恐惧和紧张如同兜头浇下的冷水让他背后一阵恶寒,寒冷很快弥漫全身。
充惊呼一声,手脚并用,试图逃脱,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想起来了?”
那个声音低沉平静。
充瞪大了眼睛。他认得这个声音。于是,他猛地回过头去。
血红色的地面……片刻之后。
充看到了被鲜血染红的手,红得发黑的扭曲面孔,双眼直勾勾
地盯着他。尽管那张脸已被摔得支离破碎,但仍能分辨出曾经的样子。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他认得这张脸。
失去生气的唇,缓缓蠕动。
“想起来了?”
没有任何感情,平静而冷漠的声音。
“为、什么……”
瞬间,惊愕战胜了恐惧,充极不雅观地坐在走廊的地上,抬头盯着眼前的人。
“为什么,到底……”
“想起来了?”
又一步。声音伴随着脚步朝他靠近。充面部抽搐,身体剧烈地颤抖。这个声音平静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让他感到深入灵魂的恐惧。血红色的地面。
他提着装饮料的购物袋,战战兢兢地站在外围,一个同学走了过来。
“喂,充,不好了,刚才XX跳下来了,从屋顶上。榊老师也上了救护车……那家伙,伤得太严重了,有可能救不回来了呢。”
对了。
他近乎绝望地看着这人的脸,随后,充想起来了。
眼前是一张血淋淋的、破碎的脸。那天跳楼自杀的人是……那人沾染鲜血的手。他的手缓缓地伸向充的下颌。冰凉的手。随即他的口中吐出一句话,语气全然不同,没有了疑问。
“想、起来了。”
充听到后松了一口气,那声音甚至掺杂着一丝笑意。血淋淋的
脸和头发,沾满灰土的手和脸颊。突然!
“啊啊啊啊啊!”
生前的面容彻底崩溃,一点点剥落下来。脸颊上的肉迅速变成褐色,并开始腐坏。眼球从眼眶中滑落,还带着体温掉落在充的胸口。勉强留有外形的两只手飞快地伸向充的脖子。
“不要……不要……”
即便回想起来了,他还是想不通。脑子里就像笼罩了一层迷雾,意识开始模糊。
喉咙被死死掐住,充胡乱挥舞着双手。好痛苦。好痛苦。为什
么……
被掐住的嗓子里尝到了温热的血腥味。仰望天空,能看到自己流出的血的颜色。
他喘息着,勉强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
血红色的……
血红色的地面。
远处隐约传来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