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年前,由于欺凌导致的自杀现象曾一度成为诡异的“流行”趋势。
起因是一起在全国范围来说都属罕见的初中生上吊自杀事件。而促使他自杀的原因,最后被判定为同校学生的欺凌。当时欺凌问题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得到重视,但那起自杀事件在社会上引起了一阵轰动。第二天,各大报纸都一字不漏地刊登了少年的遗书内容。
害怕被无视,没有可倾诉的对象。严重的不安。
当时正在念初三,准备迎接升高中考试的藤本昭彦是在班会上听班主任老师提到这件事的。比自己低一年级的少年声泪俱下的控诉,在昭彦听来却如同遥远世界发生的事情。那是完全与他无关的事,却不可否认地真实存在着,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心中有些压抑。
直到现在,他还会不时想起少年遗书中的那句话——“我还想
继续活下去”。昭彦想,既然想活下去,那难道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只是在这个想法产生之前,昭彦已莫名其妙地理解了少年。比起别的解决办法,死反倒轻松得多。
很多女孩子在班主任朗读遗书内容时难以忍受地趴在桌子上啜泣起来。昭彦旁边的女生也一样。她把脸埋在双臂间,低声哭泣着。
好不容易离开气氛凝重的教室,回到家却发现母亲坐在电视机前,正用手帕擦拭眼泪。
“太可怜了,他只是个初中生啊……”
母亲低声说着。还说作为一个同龄孩子的母亲,她实在受不了。不过昭彦认为,母亲一定是因为那是发生在其他县的、与自己家毫不相关的事,才会“感同身受”地流下眼泪。并且,仅止于同情的程度。
那起自杀事件发生后,电视和媒体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报道校园欺凌现象。一直追看的电视剧和综艺节目都因为特别企划而取消,评论员们纷纷表示“对当今学校令人心寒的现状感到担忧”。而这一刺激很快蔓延到全国,几乎就在第二天,整个日本都掀起了一波“源于欺凌的自杀风潮”。那些原本努力活着的人们,仿佛被报道赐予了“死的勇气”,毅然切断了自己与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自杀不是错,你不是一个人,放手吧。全国的新闻节目都在透过屏幕传达着这样的信息。
新闻主播声色悲痛地呼喊着“不要冲动”。劝说着“如今正怀抱死亡欲望、观看新闻的你,身处同样苦痛的你,不要冲动。随便找个人,去倾诉吧!”
若没有最初的那起自杀事件,他们可能就不会死了。直到现在,昭彦依旧会这样想。
母亲低声呢喃着“感同身受”,不过她内心可能并没有那样想。只是对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表示同情而已。班上哭泣的女同学也是。因为事实摆在眼前,如果“那件事”不再与自己毫不相关,这些人就会无法直视,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逃避。
昭彦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泽口丰自杀后,他们是否像当初那般落泪了呢?其实仔细想想,当时昭彦身边,通过屏幕看到新闻时,真正“感同身受”的人,恐怕只有泽口一个吧。
就在学园祭那天,跟德田一起跑向屋顶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件事。眼睁睁地看着同班同学从屋顶坠落,昭彦的脑海一隅突然想道。
自己已经是第二次经历同学自杀事件了。并且……
他感到自责。
刚进入青南不久的四月份。
与同班同学第一次对话的模式基本是固定的。想必每所高中都是如此。首先交换彼此的姓名,毕业的学校,以前是什么社团的。尽管都是近乎于例行公事的社交辞令,昭彦还是发现与自己交谈时,对方偶尔会感到毛骨悚然。
你以前是哪个初中的?
听到自己的回答,对方的表情会突然僵住。虽然也有人听过就算,也有人毫不知情,但更多的人会有所反应,而且绝对会问出下一句话:“笹仓中学,就是那个笹仓中学?”
就是有和咱们同年级的学生自杀了的中学。
就算没人说出口,但昭彦知道他们心里是这样想的。他每次都
会含糊地点点头,同时心想,如果他说自杀者曾是他的同班同学,对方会作何反应呢?如果他再告诉他们,他和自杀者住得很近,从小就是好朋友呢?
当时全国都被一片“自杀热潮”吞没,相继发生初中生自杀事件。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发生在笹仓中学的事件,充其量只是同在一个县内、离自己最近的事件之一而已。在他们看来,自杀了的“泽口丰”仅仅是个没有名字、没有面容的概念。自杀的原因也仅用“欺凌”一词便被带过了。
欺凌。
昭彦至今都不认为自己班上曾经存在新闻报道和电视剧里所说的那种严重欺凌现象。他对此毫无真实感。莫非那种感觉仅限于当事人,周围的人都很难意识到?
泽口丰是个老实的孩子。
尽管他和昭彦一起长大,平时两人也会很亲切地互相称呼、聊天,但昭彦对他的印象不深。甚至有许多事情是直到他自杀离世后,昭彦才第一次听说。
上小学时,昭彦和泽口经常在一起玩,还会一起上下学。尽管称不上是最好的朋友,但他们的关系确实很不错。当时的泽口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从生活范围较小的小学转人圈子更大的笹仓中学后,昭彦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环境,结交了新的朋友,每天忙于足球部的训练。因此,他跟泽口见面的机会便骤然减少了。当然,不仅是泽口,昭彦与小学同学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二年级第二学期,他突然听到一个传闻,说泽口丰好像被同学欺负了。当时他还不太了解原因。
昭彦听到的传闻说法十分夸张,并非“他被欺负”这么简单。
昭彦听到的原话是:“泽口被所有人讨厌了”。
“被所有人讨厌”。
昭彦初二所在的班级也有那种人。总是处于众人嘲讽的中心,不知为何总是被疏远,被所有人回避。所以他很容易便能想象泽口在班级中的处境。
昭彦吃了一惊,并且疑惑为什么偏偏是泽口。但那毕竟是其他班级的事,因此泽口这件事,昭彦当时采取了听过就算的态度。每个班级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身为一个外人,昭彦认为自己不能插足别班的事情。
加之昭彦本来就是那种会产生感想,但不会主动开展不必要行动的性格。
所以,直到升上初三,昭彦跟泽口又被分到同一个班级,他才久违地见到了以前的朋友。四月的开学典礼结束后,泽口在教室里跟昭彦搭话,他看起来瘦了一些,而且……
或许只是他的错觉。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昭彦觉得他看起来确实很高兴。
“那家伙跟昭彦真是自来熟啊。”
昭彦认为,一切的开端都是朋友的这句话。
这是当时的班长——西村说的。西村在班上很有威望,也非常聪明,相当于整个班级的主心骨。
当时他们正在上理科自习。
“那家伙跟昭彦真是自来熟啊。”
坐在旁边的西村突然目光冷淡地看着昭彦,如此说道。
发完资料后就没有老师监管的自习课总是十分嘈杂。同学们议论的话题集中在发下来的资料是否一定要交上去。如果要交,就必须把题目都做完I要是不用交,他们就能偷偷懒、开开小差了。
当时正准备打个瞌睡的昭彦突然听到西村的话,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那家伙?”
被昭彦反问,西村抬起下巴,粗鲁地指了指“那家伙”。昭彦顺着西村恼怒的目光看向教室一隅,正是泽口丰的位置。与周围打打闹闹的学生们不同,泽口正认认真真地看着桌上的资料。他没跟别人说话,而是在思考,还习惯性地用铅笔戳着桌角。确认是他以后,昭彦又看向西村。
“泽口?为什么?”
“你不觉得那家伙很讨厌吗?”
西村一脸不耐烦地说,仿佛不明白昭彦为何如此迟钝。
“你看现在不也是,那家伙一个朋友都没,只能做习题了。昭彦,你小学跟他是同学吧?难道你没听说吗?初一初二的时候,浅川那帮人简直讨厌死他了。”
“啊,浅川君他们?”
浅川一年级应该跟泽口同班。昭彦记得那个人跟西村一样是班长,在班上十分活跃。不过昭彦跟他倒是没什么交流。
“嗯,一开始只有浅川那几个人。不过那家伙实在太讨厌了,现在没一个人喜欢他。”
西村推了推眼镜,夸张地叹息一声。
“你知道浅川他们怎么叫他的吗?‘那人’已经成为他的专用
名字了。毕竟当着本人的面直呼其名太过分了。而且那家伙很迟钝,又缺乏自知之明,就算在他面前说‘那人太讨厌了’,他也不会知道在说谁。”
“怎么个讨厌法?”
“啊?哦,怎么说呢,他干什么都是半吊子,而且非常小气。”
“是吗?我觉得泽口其实挺普通的啊。”
听了昭彦的话,西村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紧接着又苦口婆心地说道:“那是因为
你人太好了才会那么想。”
“真的吗?”
“真的啦。真是的,那家伙怎么就没点大家都讨厌他的自知啊。见你愿意理睬他,立马就蹬鼻子上脸了。一天到晚嚷嚷着‘昭彦,昭彦’,你还真受得了啊。”
“嗯,因为我并不讨厌他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先撇开浅川君他们的事不谈,我觉得泽口是挺普通的一个人。也不觉得他做事半吊子啊。”
面对打从心底里蔑视泽口丰的西村,昭彦觉得有些异样。或许是没想到昭彦会反驳,西村更加不高兴地眯缝起眼睛。
“过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到时候肯定连你也会讨厌那家伙的。”
“可是我跟泽口来往的时间比你要长得多啊。”
西村为什么如此讨厌泽口呢?昭彦不是很明白。平时深受同学们信赖的西村,为何偏偏针对泽口呢?西村的语气让昭彦觉得,他试图让自己也讨厌泽口。他管泽口叫“那家伙”,似乎还想逼迫昭彦也这样称呼他。这让昭彦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便问道:“泽口也没对西村你做过什么吧?还有,浅川君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呢?难道他们跟泽口闹过矛盾?”
“不知道。但也没办法不是吗?那家伙明明笨得要死,却自信得
很。看着就讨厌。”
“唔。”
昭彦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泽口。正在做习题的他看上去十分安静。那样的泽口跟小学时代没什么两样,可昭彦却有种感觉,他们分开的这两年间,有什么东西发生了严重的扭曲。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禁觉得初中时期的自己过于软弱了。泽口丰本人可能不存在任何问题,极有可能是因为初一跟泽口闹矛盾的浅川碰巧是班级的中心人物,颇有人气,仅仅如此,才导致了后来的惨剧。是根本说不上谁对谁错的小矛盾。就算泽口没错,浅川也一定很想把他孤立出去。最后不知不觉间,就成了集体性的针对。
至于西村,不过是那个集体中的一员罢了。他想起西村指着泽口说他坏话时班上女生窃笑的样子,大家都把泽口当成学校生活中的一点娱乐。只要牺牲一个人,让全班人去讨厌,大部分人就能够安心,还能有人乐在其中。一旦被讨厌的一方和讨厌的一方划清了界限,他们就能松一口气,知道自己没站错队。这种事情真的很无聊,也毫无意义。
西村毫无必要地试图拉拢昭彦,让他也讨厌泽口的举动,现在想想其理由是很明显的。他们希望有一个可以孤立的对象,因此不希望那个被孤立对象有任何同伴。班上绝不能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替泽口说话。他们想目睹泽口慢慢被孤立出来。
令人恐惧的是,他们竟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丝毫没有意识到那就是所谓的“欺凌”。无论是西村等人,还是一直选择旁观的昭彦,都从未认真考虑过那个问题。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行为对受害者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泽口那天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做习题的呢?没有人知道。他们都没想到,他会因为那种小事而自杀。
事件发生后,昭彦听到过无数感慨。
(四)
现在,他身在何处呢?
昭彦呆呆地想着。他记得这里是学校,青南学院高中的天台。反抓着铁丝网的双手,手腕显得格外苍白。
一^掉下去了。
脑中回荡着那个声音。自己正在某处冷静地目睹这一切。他应该了解自杀的恐怖,他应该了解人们在作出那个决断前思想有多单纯。可是……
“那个人”转过来的脸猛然扭曲,缓缓变成泽口丰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看向昭彦。
“昭彦……”
(想起来了?)
发现辻村深月的烦恼时,他实在不能置之不理。他怕她也会自杀,所以……
(深月没自杀真是太好了。)
放学的路上,昭彦送深月回家时偶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她看着昭彦。昭彦继续道:
(自杀绝不是什么有勇气的行为。)
昭彦的话语里随处可见泽口丰的影子,他想起鹰野对他说的话。(昭彦,你好像是笹仓中学毕业的吧?这跟你如此关心深月是否
有关呢?)
(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很明确地告诉你,非常有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正因为那件事他才不能对深月置之不理。
泽口丰为什么会自杀呢?得知他自杀的消息时,昭彦脑中瞬间闪过“因为那种小事”的想法。可是,其实没人有资格说那种话,如果是自己遭受了那样的对待,想必也不会将其当成“那种小事”。
“昭彦……”
泽口看着昭彦。他想移开目光,打从心底想逃离此处。
他之所以想帮助深月,也是为了让自己得到赎罪。
昭彦平时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不喜欢攻击或挑衅别人,可当时,他真的无法弃之不顾。
(都是我的错……)
畏缩的深月,让深月变成那样的角田春子。尽管正是昭彦劝阻了鹰野直接去找角田理论,可是说到底,最痛恨她的,恐怕就是昭彦了。昭彦的性格原本是对事不对人的,那时却头一次因为负面感情对某个特定的人产生了敌意。
昭彦几乎没跟角田春子说过话,却在当时与她发生了一次冲突。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彻底失去冷静,还是跟一个女孩子发生正面冲突。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那样的呢?
当时深月因为春子的事情烦恼过度,搞坏了身体,去保健室的频率越来越高。即使已经把心事都告诉了昭彦,深月还是经常见到食物就恶心反胃,数次虚弱到近乎贫血的状态。事情就发生在那时。
那天放学后,是照例打扫教室的时间。
当天深月因为贫血去了保健室。昭彦按照校医的吩咐,帮她收拾好书包,站在保健室门口等深月出来。
就在此时,角田春子来到保健室,想推门进去。
舂子昂首挺胸,大步走过昭彦面前,假装没看见他,正要走进门去。
昭彦突然叫住了春子。
“角田同学。”
听到昭彦的声音,角田春子的手停在门把手上,转头看向他。她的脸上瞬间毫无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随即挤出一脸假笑。
“有事吗,藤本君?”
“你到保健室有事?”
“我来拿擦地板用的洗涤剂,这周轮到我负责走廊。”
“我帮你拿吧。”
话一出口,连昭彦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冰冷。
“深月在里面休息,我不想让角田同学进去。”
自己为什么能对别人冷淡至此?昭彦感到很不可思议。听着那毫无起伏的声音,昭彦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在生气。
春子听了他的话,脸上又闪过瞬间的空白。她抬起眼睛看着昭彦,可能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她只说了一声“是吗”,随后点了点头。他知道春子那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深月果然跟昭彦告状了,她就是想让别人讨厌我,让所有人都针对我。”
到底是谁在针对谁……
昭彦不动声色地走进保健室。深月似乎还睡着。他不由得想起她痩削的脸庞和纤细的手腕,又想到将她逼到这种地步的春子的脸。
那张缺乏表情的空白面孔,既可理解为敌意,也可理解为逞强。昭彦简直难以置信,为何她能把深月逼到如此地步,然后还敢厚着
脸皮,假装自己是为深月所害的受害者呢?无非是嫉妒深月的成绩和在社团内顺风顺水,就编造各种谎言诋毁深月。并且,昭彦还从传言中得知,自深月身体变差开始厌食后,春子是如何在背后编排这件事的。“就是针对我,”春子如此指责深月,“太假了,完全就是在针对我。”
区区“针对”,会变成那种死人一样的脸色吗?会吐得那么凶吗?角田简直太过分了。她真的以为深月会为那种无聊的事情牺牲身体吗?想到这里,他就控制不住地心疼深月。他轻手轻脚地从校医手上接过洗涤剂,回到走廊上。
昭彦一言不发地把洗涤剂交给春子,她微微抬起头看着昭彦,然后说:“深月还在因为我而烦恼吗?我……”
“我和鹰野会保证她不为你烦恼的。”
春子想说的话,想让自己如何理解,昭彦早就知道了。她会假装关心深月,假装自责。一直假装无事的昭彦,此刻终于到达了忍耐的极限。
“现在高中生活已经过了一半,深月一定会忘记角田同学的,所以角田同学你也不必太介怀。麻烦你千万不要为深月做任何事情,也千万不要向她道歉。因为已经晚了,你不觉得吗?”
昭彦本以为她会大声反驳,可角田春子却比昭彦料想中的还要冷静。她静静地盯着昭彦。尽管她的视线冷静而坚强,却给人一种逞强的感觉。仿佛昭彦再说上一句,她就会崩溃地大哭起来。
昭彦实在讨厌跟她说话,实在讨厌听到自己这样的声音,干脆把头转开了。春子也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沿着走廊快步离开。
目送春子的背影转过弯,消失在视野中,昭彦
这才长叹一声。他不禁想,角田现在会不会感到后悔呢?
如果是,那想必也是十分肤浅的后悔。春子必须感谢昭彦和鹰野陪在深月左右,如果没有他们,她将不得不经历昭彦所感受过的悔恨。
因为泽口丰身边,并没有人陪伴。
(五)
某天放学后。
昭彦结束社团活动,回教室收拾书包。临近放学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昭彦把书包甩到肩上准备离开。他急着回家玩新发售的游戏呢。
在他刚要离开教室时,突然听到“咔哒”一声。昭彦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教室里光线昏暗,他一时没看清是什么。等双眼适应黑暗之后,他才注意到一张课桌。那是泽口的课桌。
“泽口?”
他背着书包走过去,发现泽口正跪在桌子底下。他双膝着地,两手抱着教科书和笔记本。发现昭彦的瞬间,他的表情僵硬了片刻。
昭彦奇怪地问道:“泽口,你还没回去吗?在干什么呢?”
“没……”泽口看起来有些不自在,“没什么。昭彦你呢?”
“嗯?我刚结束社团活动,回来拿书包的。怎么,不回家吗?一起回去吧?”
“呃。”
泽口略显惊讶地看向昭彦。当时昭彦完全不明白那是为什么。还没等昭彦意识到问题,泽口就赶紧摇了摇头。
“我还有点事。不好意思。”
“是吗……那明天见。”
昭彦说完就要出去,却又被泽口慌张地叫住了。
“那个,昭彦。”
“嗯?”
“你后天有空吗?我挺久没去昭彦家玩了,可以去吗?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可以啊,没问题。”
听了昭彦的回答,泽口惊讶地眨了眨眼。这次,昭彦依旧没有想太多,他只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等在家里的新游戏实在太具诱惑力,让他很快便打消了疑虑。
“再见。”昭彦笑着跟泽口道别,然后转过身。
“嗯,谢谢啦。”
如今,昭彦已经记不清那一刻泽口露出的微笑是什么样子了。每当他试图想起他的笑容,都只能看到一张被涂黑的脸,根本记不起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直到泽口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后,昭彦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刚有人把课桌里的东西一股脑儿砸到泽口的头上,典型的欺凌。莫非他不希望从小一起长大的昭彦看到那副狼狈的样子?想到这里,昭彦几乎无法呼吸。或许正因为他是昭彦,泽口才更不希望让他知道吧。
让泽口走上自杀道路的一个因素无疑就是昭彦。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那是事实。泽口希望昭彦能成为他的靠山,在他心中,昭彦恐怕有着不可代替的地位。
与泽口道别后,昭彦来到自行车停车场,看到班长西村也站在那里。昭彦心想,想必他也刚结束社团活动,正准备回家吧。
“哟。”
西村推了推眼镜,打了个招呼。
“要回去了?”昭彦回了一句,同时在剩下的自行车中寻找自己的车子。西村把书包扔进车筐,走到昭彦身边。
“昭彦,你刚才去教室了吧?看到泽口没?”
“看到了。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他说他还有事。”
“呵呵。”
可能觉得昭彦的回答很无趣,西村百无聊赖地点点头。
“你还在跟那家伙打交道吗?”
“有什么关系吗?泽口又没对我干坏事。”
昭彦实在不想再跟西泽废话,于是飞快地把钥匙插进锁眼里。他明白西村跟自己在泽口的问题上意见相左,但他也不打算跟西村对着干,觉得那样太麻烦了。可是西村好像无论如何都想把昭彦拉到自己的阵线里。只见他一脸不高兴地继续道:“你知道那个弱智报考了哪个高中吗?据说跟你一样哦。”
“青南?”
虽然一点都不想理他,昭彦还是猛地抬起头来。他对此一无所知。只见西村点了一下头,面带嘲讽地说:“那家伙简直是自不量力。你要是他的‘朋友’,不如去劝劝他?”
“唔。”
由于不想跟西村多说话,昭彦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心里却在暗骂:关你什么事?!
谁想上哪所学校,这种事有什么好打听的?为什么别人可以随便选,泽口就不行呢?他太厌烦这种想法了。由于实在太厌烦,他
甚至懒得反驳西村。仅此而已。
昭彦哼了一声,准备跨上自行车。然而就在这时,他碰巧看了一眼教学楼方向,猛地停下了动作。泽口赫然站在自行车停车场不远处。他肩上挎着书包,两眼直直地盯着昭彦。他们对上了目光。泽口的眼神很受伤,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昭彦还没来得及对泽口说话,就先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向西村。西村正在弯腰解自行车锁,没有发现泽口站在那里。昭彦想对泽口说点什么,却又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说。如果泽口继续待在那里,就要被西村发现了。昭彦无论如何都想避免那种状况发生。
他又看了一眼泽口,两人再次对上目光。昭彦发现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很快移开了视线,重新踏上自行车踏板。
他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泽口丰。
这话说起来有点像借口,但昭彦真的没有恶意。他想给泽口打电话,也想直接找他谈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时不时凝视着泽口孤零零的身影。从那以后,泽口再也没跟昭彦说过话。到了他们约好的日子,泽口也没有到昭彦家去。
(六)
尴尬的几天里,昭彦开始不自觉地回避泽口。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可还是什么也没做,让时间白白流逝了。不久之后,便传来外地发生第一起初中生自杀事件的新闻。无论是对昭彦和西村来说,那无疑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世界里的事情。存在于报纸和电视中的“欺凌”,与泽口的事情完全是两回事儿。在许多老师和学生“感同身受”地流下眼泪时,泽口究竟是怎样的
心情呢?不久之后,泽口开始经常性地请假。
当时本该有人察觉其中的异常的。发现他们一直认为的所谓玩耍和戏弄,其实是半带娱乐目的的“欺凌’发现这些其实与电视里播报的事情有着同样的性质。
直到泽口幵始频繁请假,昭彦才下定决心给他打电话。或许已经迟了,但他也尽了最大的努力。
“哦,是昭彦啊?”
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非常虚弱。但让昭彦意外的是,即便是现在,泽口接到自己的电话时依旧很高兴。
“嗯,我就想知道泽口你怎么样了,因为你一直没来上学。”
“哦,是吗……让你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他有气无力地说,昭彦却不知如何应答。“让你担心了,真是对不起”,这句话仿佛笔直地刺人昭彦的心底。
“我也知道该去上学,可是身体总是不舒服。别担心,等我好了一定会去的。我也跟老师说过了。”
那通电话就只有这些内容,接下来就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对话,他都记不清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向泽口道歉,也没有给他任何鼓励和支持。
后来泽口一直没来上学,最后,就因为“那种小事”上吊自杀了。
为什么他们能满不在乎地说出“那种小事”呢?在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遭到所有人的指责,被所有人忽视,每天都生活在孤独和屈辱之中。那是怎样的艰辛和痛苦啊。泽口的死让昭彦意识到了他所背负的痛苦,但为时已晚。无论再怎么悔恨,再怎么自责,泽口都不会回来了。他已经死了。
班主任老师告知了泽口的死讯。旁边的西村脸上彻底没有了血
色。他也意识到了吗?由于他们没心没肺地戏弄,泽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作为从小学时代就开始来往的朋友,昭彦去泽口家参加了葬礼。遗像中的泽口就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昭彦脑中的泽口丰,还停留在那个在自行车停车场边,露出受伤眼神的人。他只能回想起那个表情。
泽口有个跟他长得十分相像的弟弟,他在葬礼上谁也不看,只顾着号啕大哭。看到那样的光景,昭彦不由得胸口一阵抽痛。泽口已经不在人世,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赎罪的机会,想到这里他特别想哭,却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面对泽口弟弟的眼泪,他有什么资格哭呢?
对他的弟弟,昭彦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无尽的歉意和悔恨,让他几欲呕吐。他觉得至少该向他的弟弟和父母说出没能对本人诉说的悔恨,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想一想,就要被罪恶感压垮。
昭彦的悔恨实在过于强烈,他只想把泽口彻底遗忘。
慢慢地遗忘……
(慢慢地……)
早已遗忘的事在脑中一点点复苏。十月十二日,青南学园祭的最后一天。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自杀者究竟是谁?为什么他会忘了呢?那天,昭彦……
手腕上的烧伤部位不再痛了,血液开始流动,脑中的迷雾也慢慢被驱散。太奇怪了,榊到底在做什么?他要辞去教师
的职务,为了那种事情,他要离开这里。
自杀者的面孔。
双眼。
试图阻止他的那些声音。那是……
(如果难以承受责任感的重压,)
(或许自杀也是理所当然的。)
(被别人将所有责任推到自己头上,)
(因此成为罪人。)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昭彦停止了思考,双手抱头。
一他不想,不想再回忆。
视线被泪水模糊。到底为什么?
(深月没有自杀,)
(真是太好了……)
(七)
十月十二日。青南学院学园祭的最后一天。
此时,昭彦所在的班级正在为今天的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电影《火车怪客》的放映而忙碌。
结束了上午的接待任务的昭彦又出去采购,此时刚刚回到教室。校园里开满了模拟店,忙碌的学生们使走廊嘈杂不已。走在路上会不断被熟人叫住,昭彦都开始有些厌烦了。
“我回来啦……呃,榊老师呢?他不在吗?”
昭彦走进教室,刚结束电影放映,门口贴着“无关人员谢绝进入”的条子。客人们全部离开后的教室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进门就看到坐在接待处的片濑充和一名叫雨宫的学生。
“你回来啦,昭彦。”
充边说边伸手去接昭彦怀里捧着的东西。
“榊老师有点事出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那只要把榊老师的那份放在这就可以了吗?”
“应该是。辛苦了,昭彦吃过午饭没?”
“嗯,吃过了,在七班的摊子上吃的拉面。简直太糟糕了,一点都不好吃。”
“昭彦还真直接。”
充看着从昭彦手上接过的塑料袋,苦笑着说。雨宫从旁边探过身子,抬头看着昭彦。
“唔,好香啊,垒球部的炒面是我点的,我自己吃了哟?等会儿再把钱给你。”
“好。你的两百日元。充要的是什么?”
“御好烧。”
“那也是两百日元。啊,你顺便把里面的冰激凌也吃了吧。回来的路上被一年级的熟人强买强卖了,我自己又吃不完。”
昭彦说完,雨宫便欢呼起来。tt真的?太好啦!”
“不知道好不好吃哦,充也来点吧。”
“谢谢。”
充微笑着从袋子里拿出御好烧,掰开一次性筷子,像模像样地先行了个礼,说“我开动啦”。昭彦拿起还装着几份餐食的口袋,环视教室内部。
“对了,梨香他们呢?我帮他们也买了。”
“啊,刚才梨香的妹妹来了,他们就出去了。”充抬头回答道,“原来梨香还有那么小的妹妹呢。”
“哦,可爱不?”
“嗯,还行。”
“因为长得像梨香?”
“昭彦,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玩笑玩笑。”昭彦笑着拿出榊的炒面,放在桌上,“那我先把榊老师的这份放在这里哦。梨香的要怎么办呢,不如充给她吧?”
“他当然想亲手交给她,对吧?充君你真是的,脸都红了。”雨宫在一旁笑着说。
昭彦正想再调侃一番,却听见雨宫“啊”了一声。他看向雨宫,只见她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充红着脸问。雨宫说声“抱歉”,又看向昭彦。
“我差点忘了,刚才放映快结束时,有位客人来找过昭彦。你不是笹仓初中的吗?那人说你是他的学长,还穿着笹仓的校服。”
“客人?”
“哦?我不在的时候吗?昭彦还真是万人迷啊。不过我觉得可以理解。”
“就是。我的学弟学妹就从来没看过我,都是因为昭彦太可爱
了哟
“呃,是女生?”昭彦歪着头问。
中学时关照过的学弟学妹都毕业了,现在应该都进入了各自选择的高中。如果是女生,昭彦就更加不知道对方是谁了。
只见雨宫摇摇头。
“不,是男生。他说自己姓泽口,你认识吗?”
“呃。”
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僵住了片刻。雨宫的话就像一记重击。
泽口。
雨宫似乎没注意到昭彦的反常,一边打开炒面盒子一边继续道:“初中男孩子真是可爱死了。我跟他说昭彦出去买午饭很快就回来。怎么办?出去找吗?”
“不,我等他。”
“有学弟专门来看你,真好。”
面对雨宫的调侃,昭彦敷衍地笑了笑,来到走廊上。
走廊很吵。学园祭特有的气氛,跟刚才走进教室前没什么不同,昭彦却觉得特别遥远而陌生。他无力地靠在清水画的宣传海报上。刚才雨宫说的话此时才带着真实的重量落在昭彦心头。
泽口丰。
随着在青南度过的三年,这个名字已被渐渐埋没在了记忆的深处。那个名字已经跟自己不再有任何关系。在高中生活中,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那件事,也从未想过要提起那件事。昭彦本应就这样把那件事彻底遗忘的。
口中弥漫着莫名的苦涩,曾经在泽口的葬礼上看到的那张哭泣的面孔,又一次闪现在眼前。
泽口丰的弟弟。
昭彦捂着嘴,呆滞地凝视窗外,思绪万千。
(如果难以承受责任感的重压,)
(或许自杀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无数次地想道歉,却无数次从他身边逃开。那个人的弟弟。(被别人将所有责任推到自己头上,)
(因此成为罪人。)
迷茫感持续着,思考毫无结果,余光却瞥到走廊上有套熟悉的制服一闪而过。那是自己也穿过的笹仓初中的校服,那人无疑就是
泽口的弟弟。
昭彦短暂的人生中还从未体验过如此的紧张。那种感觉与其说是紧张,莫不如说是恐惧。过了好久,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昭彦……”他仿佛能听到泽口丰的呼唤。
泽口的弟弟孤身一人缓缓向他走来。他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昭彦身上。他果然跟哥哥长得很像。昭彦脑中又浮现出三年前在自行车停车场上看到的那张受伤的脸。
泽口的弟弟走向昭彦,仿佛踌躇了片刻,随后问道:“你是藤本昭彦学长,对吧?是我啊。”
如果难以承受责任感的重压,或许自杀也是理所当然的。难以承受责任感的重压,无论怎么道歉都没有任何用处。因此所有责任都被推到自己头上。
“你还记得吗?我是泽口丰的弟弟。”
要是他说“你必须负责任”该怎么办?
他是何时发现辻村深月午饭时什么都吃不下的呢?
昭彦与深月本来就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而他数次目睹那个可怜的女孩子面色苍白地低着头。那应该就是一切的开端吧。那天,他第一次看到她在大家面前趴在桌面上。
昭彦叫住了不打算求助任何人、准备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深月。“一起回去吧?”
昭彦知道深月遭到了不合理的对待,他也知道一个人自杀的理由往往非常简单。所以,他才千方百计地想帮助她。
午餐时间,深月独自一人伏在桌面的身影,与泽口独自一人在
自习课上凝视资料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这一定就是最初的契机。该怎么做,才能让极度自卑的她恢复自信呢?昭彦一直在思考。
他不能让深月自杀。
昭彦背后传来护栏的冰冷触感。
他怎么会忘了那天自杀者的名字呢?那天,从屋顶一跃而下的自杀者是……
昭彦双手反握着屋顶的护栏。就像那天曾目睹过的那般,双手紧攥着铁丝网,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向下望去,地面遥远得令他眩晕。
他应该在这一刻松开双手,昭彦心想。
回头一看,屋顶上出现了熟悉的面孔。跟那天一样,护栏另一头的昭彦在看着自己,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发出声音。
“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昭彦想。
(八)
深月在黑暗中浅浅地呼吸着,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天花板。她睡不着,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刚才在淋浴间看到的充的人偶,那双眼睛仿佛在对她倾诉着什么。
深月闭上眼睛。
完全没有食欲,话说回来,她是何时发现自己一点东西都吃不下的呢?
一开始她单纯地以为是春子心情不好,可当她发现春子对待别
人的态度跟对自己截然不同时,内心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不安。自己主动上前搭话时,春子的表情会瞬间僵硬。有时深月还没把话说完,春子就会敷衍地哼哼一声,兀自翻起书本,彻底将她无视。
角田春子的冷漠和其背后所隐藏的东西渐渐让深月陷入胆怯和顾虑的死循环中。当她回过神来,已经演变成每天将母亲制作的便当原封不动地带回家的情况了。晚饭虽然会因为母亲在而强迫自己吞下去,但过不了多久就会痛苦地吐出来。
那段时间,她总能
看到春子异常活跃的身影。
毫无食欲地凝视着桌上的便当盒,用叉子反复拨弄母亲准备的炒饭,口中却只有萦绕不去的苦涩胃液的滋味。
(必须吃点东西……)
身体里像点燃了一把烈火般灼热不堪。
(必须吃点东西……可是,)
外部的声音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景子问她没事吧的声音,清水担心地问你想吃点什么的声音。周围的声音全部消失了,再也传不到她的耳中,唯独春子的声音,总是像机器轰鸣一般难以忽视。
“你看昨天那个节目了吗?”
“你说那是不是太讨厌了?就不能收敛一点嘛。”
“对了,下次放假大家一起出去玩吧?”
小春为什么能如此快乐呢?为什么能如此活泼呢?
小春到底在说谁“太讨厌”了呢?
自己待在她身边时,她可曾像那样大声谈笑,可曾像那样欢笑过呢?应该不曾有过,深月没有这样的记忆。
“针对”,这是春子得知深月无法进食时下的结论。同时也是此时在深月脑中不断回响的词语。在迷蒙的意识边缘,深月仍旧无视
无刻不在自责。
最近你们都没在一起,难道是吵架了?偶尔会有朋友来问,她总是摇头否认,同时心想,若真是吵架该有多好啊。她们甚至没有争吵,深月只是被单方面地嫌恶了,无法获得原谅。仅此而已。
看着在学校刻意回避自己的春子,深月甚至哭不出来。
跟其他朋友高声谈笑的春子,和心碎得难以复原的自己。若能在心灵的沙漠中洒下几点泪滴,或许还能得到些许安慰,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竟哭不出来。可能是因为她已孤身一人。一旦哭出来,一切都完了。她不想让春子认为自己在针对她。毫无食欲和不受控制的呕吐感毫无解决办法,但她真的没有责怪春子。
深月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幵始猜测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于是她给春子写了一封信,询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真的做错了,她想得到一个道歉的机会。
春子为何要作出那样的举动呢?整整过了一个月,她才收到回信。那天正好是模拟考试日,下一场是数学考试。深月拿了东西,准备转移到另一个教室去,春子一脸淡然地从她面前经过,把回信交到了她的手上,说“你看看吧”。
你其实一直在背后跟大家一起嘲笑我,对吧?你对鹰野同学和景子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吧?信上罗列着对深月毫无来由的指责。
为了撑过模考,深月硬是把那天的午饭吞进了肚子里,却在读过那封信后全都吐了出来。春子在信中使用的语言直白而尖刻,让深月的心中阵阵抽痛。
她跑到厕所里含着泪呕吐,身子跟着痉挛,喉咙深处传来剧痛。这种痛苦简直难以忍受,却还要回教室接受模考。春子的一个好朋友与深月分到了同一间教室,春子是怎么对她描述自己的呢?想到
“你当时是哭着进来的,还迟到了啊!”不久之后,清水这么对深月说,“我真想问问那人到底想干什么?!榊老师也很担心你,一直问我们深月是不是哭了。”
实际上,榊已经向她询问过无数次原因。深月每次都说自己没事。慢慢地,她开始惧怕他人,并为那样的自己羞愧不已。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从小一起长大的榊和鹰野知道,自己竟无法获得一个朋友的信任,甚至遭到了唾弃。
角田春子用尽全力厌恶着深月。
深月越来越害怕乘坐电车或巴士,最终的逃避也是从这时开始的。她极度惧怕在电车或巴士上遇到高中同学,甚至怕初中同学。无时无刻不在猜疑他们是否在嘲笑自己,他们是否已经知道春子这么讨厌自己。
她每天都在疑神疑鬼,几乎精神分裂。朋友会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的预感慢慢变成沉重的确信,让她的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这样下去,她终将走上的道路只有一条。
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她坐在模考教室里,抬头望着窗外,呆呆地想着。如果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春子说不定会看她一眼。说不定会相信,她绝没有做过那种事情。从家中的阳台跳下去也不错。
深月至今仍记得,那天回到家后,母亲对她格外温柔。不仅为她准备晚饭,还关心她的志愿问题,一想到这么好的人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即将死去,她心里就一阵刺痛,无比惆怅。直到现在她都坚信,最后让她放弃自杀想法的,一定是母亲的温柔。
之所以无法向鹰野和榊倾诉,一定是深月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
自尊在作祟。鹰野和榊,以及其他人,他们都不太了解春子。深月很怕自己会在他们对春子的印象中加人坏想法,如同将一张白纸亲手涂黑。深月一直相信,总有一天春子会跟自己和好如初,因此她一直无法真正讨厌那个人。她不想让朋友们认为春子是个坏人。因为那样一来,她就更加接近春子对她的谴责,也就是“在大家面前说春子的坏话”了。到时候,自己将永远失去得到春子原谅的机会。
为了春子,深月若无其事地强颜欢笑,不向鹰野和榊倾诉。几乎达到极限的那天,昭彦主动找到了呕吐不止的深月。“一起回去吧?”那短短的一句话,让深月因紧张而僵硬的双肩猛地放松下来。
深月认为,昭彦是个内心无比温柔的人,而且头脑很好。
他开始关心深月。有好好吃东西吗?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在勉强自己?他真的在由衷地担心自己。正因如此,深月才下定决心对他说明一切。昭彦一定会替她保密的,一定不会告诉鹰野和榊一一
后来又被鹰野追问,若当时昭彦不在场,深月一定又会犹豫再三。
深月十分感谢昭彦,让她不再反复思考死亡的人正是他。
“待在这里的感觉确实不坏。”刚才景子这样说,“这里都是彼此交心的人,会轻松不少。”
没有了角田春子那露骨的敌意,确实非常轻松。
深月觉得昭彦是个擅长倾听的人。事实上,若对方不是昭彦,深月也一定不会把那些话说出来。他对事情有着自己的见解,却不会强加给别人。他很尊重深月的想法。面对失去自信的深月,是他用“做好朋友”“一起回家”等方式,让深月一点一点恢复了自信。
你真的不介意跟我在一起吗?跟我说话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吗?面对这些问题,昭彦总是非常和善地给出回答。为此,她怎么感谢都不够。
“倒是深月你,不会讨厌跟我在一起吧?如果没有,那就没问题了呀。”
深月坐起身,头痛欲裂。
到底睡了多久?她仿佛还身处梦境,双腿发软。看来在辗转反侧间,她最终陷入了浅眠。时间可能非常短暂,因为她感到全身都
使不上力气。
深月呼吸着保健室里带着药味的空气,双脚轻轻踩在室内鞋上。她披着外套,拉开分隔床位的布帘,发现景子睡在长椅上。她用外套盖着头,因此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但应该在熟睡中。她的胸口随着呼吸而平稳地起伏着。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大雪把玻璃都冻成一片白茫茫,外面也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看着眼前的光景,深月摇摇头。睡前和睡后毫无变化,这并不是梦。
充不见了,然后——
深月忍不住转过身,走向床头拿起自己的手表。
充不见之后,时间开始流动了。她不禁想起那些诡异的血迹,以及煞白的假人偶。
伸出左手揉着眼角,深月拿起手表一看,随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五点五十三分。
跟最初时间停止时同样的时刻。难道说时间再次停止了?深月呆滞地想了一会儿,却发现秒针正有节奏地跳动着。随后她才慢慢反应过来,只是刚好过了十二小时罢了。
已经过了半天了吗?就在深月拿着手表发呆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上空掉下来了。听到那个声音,深月猛地抬起头。
那不是掉落,而是什么东西狠狠撞上来的声音。她突然想到窗外,便急忙跑到窗边。双手按在冰冷的玻璃上凝视外部,深月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在一片无人踏足的积雪上,有一个东西。她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那绝非寻常之物。刚才还是一片雪白的地面上,只有那东西周围出现了别的颜色。
渗入积雪的鲜红色。雪光把那红色衬托得格外扎眼。
她的双手离开窗玻璃,后退了一步。直到此时深月才意识到,雪地里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深月的指尖开始发颤。不好的预感迅速占据了大脑,她忍不住抬起右手捂住了嘴。
雪地里躺着一个人偶。
跟半天前充消失时一样,石膏制成的雪白人偶,雪白的假人。由于从上空坠落,人偶已经残破不堪。而让深月突然屏住呼吸、背部一阵冰凉的是那具人偶的手腕——那具冰冷的人偶,唯独手腕处流出了鲜红的血液,把周围的雪染成一片红色。
右手高举向天空,那只手上,还缠着绷带。
深月又后
退了一步,喘息着捂住脸。口中发出近乎啜泣的不连贯的呼吸声。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昭彦。”
雪花飘落在缠绕着白色绷带的手上,堆积起来。深月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与此同时,教学楼里再次响起了低沉的钟声。
※
“东道主”看着坠落之人,缓缓眯起眼睛。
大雪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着,意识模糊的大脑仿佛连核心都被冻结了起来,身体也几乎失去了所有感觉。脚下的寒冷让他的脖颈轻颤一下,他想,要是这场大雪能够冻结一切该有多好。
“东道主”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静静地看着。
难以抵抗的力量,占据灵魂的东西。他静静地看着那东西从内部一点点将自己侵蚀。那东西从何而来?“东道主”心里很清楚,一切都源于自负。
背靠着冰冷的护栏,吐出白色的气息,他想着。
他们究竟有没有罪恶感呢?
有就好,如果有就好了,那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恐怕他们心里没有一丝罪恶感,所以……
所以他们把名字忘记了。他们所有人都选择了遗忘。
昏暗的天空中飘落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凛冽的寒风吹打着面颊。
他们的自我意识,罪恶感。来,快想起来吧。想起你们做过的事情。
“东道主”站在护栏外,低头望着地面,再次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