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野景子深吸一口气,环视房间四周。
油画颜料的潮湿气味,整齐排列的画板。摆放着美术书籍的书架上,几个无名模特的石膏像正以空洞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尽管心里清楚这么做毫无用处,景子还是叫了那个名字。
“清水。”
昏暗的美术室中,无人应答。
景子走进美术室,打开灯。在荧光灯的照射下,石膏像的脸白得扎眼。走到美术室中央,景子停下了脚步。
房间一角的画架上摆着画布。前方还有一张椅子,仿佛刚才还有人坐在上面。白色画布上画着什么东西。
景子走过去,仔细端详起上面的画,随后长叹一声。
一个穿着青南制服的女学生,在画布上背对着景子。
女孩儿扎着整齐的双马尾,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膝盖。背景全白。她独自蹲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背对着观众。那个背影似曾相识。
从背后隐约可见的手足透出不自然的苍白,关节接合处也呈现出奇怪的角度。那是一具人偶的画。
人偶背对着她。尽管只是画出来的假人,还是能看出肩膀十分紧绷。景子看不到人偶的脸。
景子用手缓缓描绘着画布上的人形,低声呢喃。
“清水……”
(一)
“昭彦。”
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冰。鹰野透过那层薄冰看向窗外,叹息一般低声道。
保健室正对着的窗外有一丛早已不陌生的灌木,灌木阴影下赫然有一团鲜红的积雪。他的目光仿佛被吸住,无法移开视线。人偶高举着煞白的手腕,上面包裹着绷带。看着从绷带里渗出的血,他忍不住想要逃离。
“他突然就、从上面、掉下来……”
深月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点点吐出简单的词语。她蹲在地上,靠在景子怀里,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那个……是真的吗?那是昭彦吗?”
“我去找过了,没看到昭彦。跟充那次一样。”菅原烦躁地回答。想必他为了寻找昭彦,从一楼到三楼跑了不少路吧。此时连制服领子都被扯开了。由于怒火上涌,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还有清水呢?”
“我在美术室里找到了,你们都看过了吧?”景子回答了这个问
题,“那幅画里的人偶,我觉得应该就是清水。毕竟,她那么喜欢画画。”
“会不会是清水同学自己画的呢?”
“不知道。那幅画里的人偶是背对着我的,我觉得如果是清水,完全说得过去,因为她那个人实在太独立了,搞不好早就跟我们划清界限,一个人烦恼了很久。”
美术室里的诡异绘画。想到这里,鹰野不由得心里一阵抽痛。
就在刚才,清水还跟自己在一起,两人聊了彼此的志愿,她还为体育祭的事情感谢了鹰野。就连她的声音,鹰野也还记忆犹新。
(因为我一无所有……)
身穿制服、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的人偶画像。莫非那是她自己吗?
“清水同学刚才还跟我在一起。真的就在刚才。她到楼下遇见我,就跟我聊了几句,然后我就去食堂了。”鹰野扶住额头,沉痛地说,“后来我听到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深月的惨叫声和钟声。这时我才发现事情不妙。为什么清水同学和昭彦会……”
“是谁真的有所谓吗?反正我们到最后都会变成那样。”景子冷冷地说。她知道自己的话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于是她漫步到窗边,表情阴郁,自暴自弃般说了下去。
“难道不是吗?把我们召唤到‘这里’来的人恨不得我们全都死掉。虽然在这里死去有可能是回到‘现实’的方法,但至少有一点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自杀者憎恨我们。对我们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他不可能让我们活下去。”
尽管景子声音冷静,听不出绝望,但她还是露出了自虐般的笑容。
“我们会被杀光。”
“景子同学。”
“既然如此,死就死吧。可至少我要听到理由。要抱怨就直接对我们说。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说完,笑容瞬间从她脸上消失了。众人陷入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景子刚才那些话让鹰野心中一片骚动。
反正我们最后都要变成那样。
尽管他也有一些预感,但真正被人说出口后,他才感到其中的沉重。
“我认为五点五十三分是个关键。”鹰野低着头说,“昭彦掉下来的前一刻,深月看过表,当时她还以为时间又停止了,对吧?那是自杀者一跃而下的时刻。时间开始流动后,每过十二个小时校园里就会响起钟声,同时也会有人消失。我认为这可能是某种规律,但那并不代表存在消失的顺序。下次谁会消失?几个人会消失?这些我们都无从得知。现在我们只掌握了一点,那就是五点五十三分再次到来时,必须非常谨慎。”
这明显是恐吓。鹰野皱着眉,紧咬下唇。
一定会有事发生,下次可能会轮到自己,现在他们得到的所有信息全部化为肩头沉重的负担。他不禁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现在是六点三十分。
寂静的房间中,梨香突然抬起头来。
“自杀的人,是谁?”
她低声说了一句,绝望的双眼凝视着众人。她询问的声音嘶哑,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问题。
梨香烦躁地继续道:“梨香道歉还不行吗!你就是想要我们道歉,对吧?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梨香道歉就是了!所以求求你,把大家放了。快让大家从这里出去啊。你到底是谁?!”
“可能在原来的世界里,我们都没产生过罪恶感,所以现在没办法马上想起来。梨香,你先冷静点。”鹰野劝道。
梨香突然闭上嘴,气呼呼地把头歪向一边。她两眼通红,仿佛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她头也不回地小声道:“小菅,别抽烟了,你身上的烟味很讨厌。”
见梨香头也不回地对菅原说话,鹰野看了菅原一眼。原来他手上夹着一根万宝路,正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火。听了梨香的话,菅原略显无力地说:“多管闲事。你不是从来都不介意的吗?榊君抽再多你还不是一直黏着他。”
“榊君不一样啊。而且我现在很烦。”
“深月现在也不太舒服吧?”
被景子一说,面色苍白的深月点了点头。到了这个份上,菅原实在无法反驳,只好啧啧一声,极不情愿地把烟放了回去。
“我只有抽烟才能镇静下来。你们总是怪我,可也要为想抽烟的人考虑一下嘛。”
“你说,榊现在在哪里呢?”
抽烟的话题让景子想到了榊,她突然问了一句。
鹰野反问道:“在哪里?”
“我刚才就一直在想,如果那起自杀事件的责任真在我们身上,那榊不可能毫无关系啊。然后我就想不通了,为什么榊不在这里?”“因为他不是学生吗?”
“太奇怪了。难道只有学生才能进入这里吗?”
“确实。不过榊也有可能毫无关系。就算我们关系再怎么好,他毕竟还是老师,跟我们不一样。假设害那人走上自杀道路的只有我们几个,那也不奇怪。”
“可梨香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梨香插嘴道,“我们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所以能想到的线索自然很有限啊。既然我们都毫无头绪,那不就意味着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怀着导致自杀的心病嘛。所以梨香觉得,所谓的‘我们的责任’,会不会是明明跟他待在一起,却没有发现那人的烦恼呢?”
受到梨香的启发,鹰野脑中突然闪现出疑似清水所绘的那幅画的景象。不向任何人倾诉烦恼,独自转身不愿回头。充和昭彦也是一样,自己到底有多了解他们呢?
景子点点头,接着梨香的话说:“没错,我也想到了这一点。那个人肯定在我们之间越来越没有存在感,让他感到无比寂寞。这种可能性确实很高。”
“说白了这不就是迁怒嘛。”
“菅原,我理解你的想法,可那个人已经死了,不是吗?就算想迁怒,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无法实现的。因为那家伙已经没有‘将来’了,只能纠结于过去的怨恨。”
景子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不一会儿,她又低声继续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如果说我们没有帮助他,没有发现他的烦恼,那榊应该也一样。更何况他还是老师,如果要迁怒,应该迁怒到榊身上才更说得通。可现在榊却不在这个空间,这让我很难理解。”
“这样想也确实有道理。”鹰野微微点头道。
可就在此时,他猛地停了下来,感到某种异样。虽然一时无法辨明究竟哪里异常,但就是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直到他瞥见面带愠色的菅原,才终于发现异样感来自何处。
等等,还是太奇怪了吧?
鹰野认为菅原是个十分重情义的人,一旦将某个人视为朋友,就会处处替人着想。对待深受厌食症之苦的深月是如此,担心一个人冲出教室的梨香、紧随其后时也是如此。而且,不只菅原,鹰野认
为自己也不是一个薄情的人。
梨香在榊桌上看到的照片,那张照片里的他们都面带笑容。
“刚才景子同学说,我们可能没有及时对某个人给予帮助,甚至慢慢遗忘了那个人的存在,但实际问题是,那起自杀才刚过去两个多月,我们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打击中恢复吗?那种事怎么可能轻易忘却呢?难道我们都是这么薄情的人吗?比如现在,假设我们中间有个人死了,我就肯定没办法很快忘却的。”
为什么?鹰野心中有个声音继续追问道。他想不明白。太奇怪了。鹰野等人从朋友死去的打击中恢复得实在太快了。
没有人回答他心中的疑问。近乎刺耳的静寂。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呢喃,那个半带哭腔的声音让鹰野猛地抬起头来。是深月。
“深月?”
“不是我!!”
歇斯底里的声音。深月说完马上低垂着目光,用力摇头。她的双肩也在虚弱地颤抖。
“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自杀的人是我。因为小春那件事……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对吧?但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不愿意去想自己是否已经死了。我没有。不是我!!我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深月……”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昭彦先发现的啊!有段时间我还很害怕上学,可昭彦会陪我一起回家,听我倾诉……我不可能对昭彦做那
么过分的事情。还有清水和充君也一样。所以不是我。自杀的人不是我!!”
鹰野一时惊得无言以对,只见深月再次捂住脸,难以抑制地啜泣起来。鹰野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把目光从深月身上移开了。窗外赫然竖立着那只包裹着白色绷带的手臂。昭彦被烫伤的右手。鹰野沮丧地低下了头。
昭彦,清水,还有他们,到底对谁做了什么?
十月十三日,学园祭结束后的第二天。
那天早上,他们应该把学园祭模拟店的布置都清理干净。可是刚走出体育馆,就发现校园里挤满了记者。
将媒体拒之门外进行的全校大会上,校长板着脸发表了讲话,学生会会长诹访裕二也进行了悲痛的演讲——全是纸上谈兵,毫无内容和现实感。校长和裕二其实都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鹰野也一样。
他想跟裕二谈谈。
可是裕二却因为学生会会长的身份不得不继续忙碌,直到近两周以后,鹰野才找到机会跟他好好交谈一番。当时已是冷风初起的十一月上旬,鹰野穿上大衣准备回家时,裕二出现了。二班教室里已经没有别的学生了,只剩鹰野一个人。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裕二,感觉他比学园祭前憔悴多了。
“太好了,你还在学校呢。鹰野,我们一起回家吧。”
“可以啊……裕二,你今天又留下来了?”
“是啊,县里的教育委员会来找我。”
关掉灯来到走廊,周围已是一片昏暗。
“去吃饭吧。”说这话的裕二看起来有种莫名的虚弱和无助。鹰野点点头,考虑要先跟裕二说些什么。可他总觉得无论说什么,话到嘴边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恐怕裕二也一样吧。这一共识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直到他们离开校园走上大路,鹰野才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真辛苦啊。”
此时鹰野仍记得那天刺骨的寒风。裕二走在他旁边,目不斜视。一边走,一边十分简短地回答:“你也是。”
“跟你比起来我不算什么。没问题吧?”
“嗯,比前段时间好多了。还有很多人来帮忙,而且我不会被追究责任。从这个角度来讲,榊老师才是最痛苦的,毕竟上头本来就对他评价不高。比起自己,我还是更担心他,他怎么样?”
“很疲劳。”
这几天,鹰野跟榊也没说上几句话。聊到这里,他不禁想起总是以一种淡然态度完成授课及其他工作的榊。他最近越来越沉默,跟学园祭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并不去反驳针对自己的责骂,而是诚恳地道歉,态度大方坦诚,这更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对其恨之入骨。
“榊的态度让我很佩服。他挺直腰杆直面问题,没有半点逃避。而且我认为,他心里明白那件事根本就不怪他,同时也明白道歉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嗯。不过要是我,可受不了。”裕二边走边说。鹰野也点头赞同。
“榊说自杀学生的父母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他则主动承担了那个角色。虽然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人的自杀动机,可他毕竟没能及时发现苗头。”
“那个学生没来求助老师,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啊。”
裕二的话有时候听起来十分冰冷。作为一个成绩优秀、在学生会十分活跃、大家公认的“能干”的人,他说出来的话偶尔也会十分尖刻。
“这种话虽然不能大声说出来。”裕二先声明了一句,才继续说道,“可我认为自杀也是一种寿终。即便身体没有衰败,可那人的灵魂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力。榊老师肯定会一直放不下那样的人。”
“你有可以对他们置之不理的自信吗?”
鹰野为何会问这个,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裕二当时脸上严峻的表情,至今仍清晰地镌刻在鹰野脑中。
“我有。难道鹰野没有吗?”
鹰野离幵窗边转过身,发现梨香正靠在墙边。
她穿着褐色大衣,靠在冰冷的墙上,仿佛在等待鹰野发现自己。两人一对上视线,她就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
在二楼走廊仍能清楚地看到昭彦的那只手。梨香看着窗外,喀拉喀拉地拉开了玻璃窗。刺骨的冷风拍打在鹰野的脸上。
梨香小声说:“充消失前跟梨香说过一小会儿话。”
鹰野闻言盯着梨香的脸。见她的目光落在昭彦的身体周围,鹰野便也低头看了过去。染红的积雪渐渐被刚落下的雪花覆盖,连昭
彦高举的指尖仿佛都要从视野中消失。一副非常缺乏现实感的光景。
“他见梨香很失落,就说别担心榊君,这肯定不是榊君干的。”
“真像充的性格。”
“鹰野,充死了吗?还有昭彦,清水,他们都死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鹰野猛地吸了一口气。他发现梨香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就算不抬头看,他也知道梨香已经快哭出来了。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夹杂着雪花,在鹰野脖颈间留下一丝冰凉。他眨眨眼睛,觉得墙壁和地板,甚至他自己,都要冻结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
“我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却连自己都觉得毫无用处。可是现在无论说什么,最后的结果可能都一样。面对那个从楼顶坠落的人偶,鹰野的想法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挣扎罢了。
梨香垂下头,紧咬着下唇。
“难道真像小景说的那样,大家都会死吗?难道是我们这些人害那家伙自杀的吗?”
“我不知道。”
鹰野重复着同样的回答,缓缓抬起头。在毫无头绪的茫然中,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事情不会就此结束,下一个五点五十三分一定会发生什么。
那个人自杀的日子,现在想来竟遥远得不太真实。那件事之后,他们究竟想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他们真的决定把自杀者完全抛在脑后,全身心地投入复习考试了吗?
梨香靠在窗边,转头看着鹰野。
“梨香可以理解深月的心情。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对昭彦做那
种事。”
“嗯。”
“我觉得昭彦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深月真的被他救赎了。她当时不是都快要崩溃了吗?太可怜了。梨香跟春子关系不错,所以听说那件事后心情挺复杂的。不过我还是认为,春子有点过分了。”
“最严重的时期应该是二年级期末吧。”鹰野边回忆边说,“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啊。如今发生了这种事,我才会想起深月和春子的事情,否则早就忘掉了。如果说深月为了那件事而死,我确实会有点‘事到如今怎么可能’的感觉。”
“嗯,那次以后春子和深月都把对方彻底无视了,连旁人看着都不忍心。那个样子不像两人假装没有闹过矛盾,而是假装之前根本没当过好朋友。我觉得她们都已经不太在意了吧。感觉像深月和春子都各自交了新朋友,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虽然我们都想到了舂子和深月的矛盾,可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个状况,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吧?尽管双方心里肯定都有阴影,也多少会有些不舒服,但最糟糕的阶段早已过去了。”
“我和昭彦的猜测是,春子同学在学园祭那天对深月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鹰野摘掉眼镜,一边擦拭上面的雪片一边说。
鹰野只对昭彦说过自己对那天的记忆。裕二把他叫住,说:“鹰野,深月在找你。她一脸苍白,拼了命地在找你,你见到她了吗?”他记不清当时的时刻了。还有,后来他究竟有没有
见到深月呢?
深月现在能好好吃饭了。跟一年前相比,脸色和体重都恢复了许多,想必她已不想再与角田春子和好如初了。当初深月对自我的嫌恶,应该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角田春子。那样恐怕是最好的。鹰野和昭彦一直希望她能这么做。希望她开始讨厌春子,并逐渐恢复起来。
“我也不认为深月会毫无缘由地继续纠结一年前的事情。如果深月那天真的做了冲动的事,肯定是因为当天发生了什么吧。就算她已经不再介怀,也有可能因为春子同学的一句话而再次回到当时最痛苦的状态。也就是所谓的闪回。”
“嗯,话是这么说。确实,就算已经忘掉了,有些事情还是会因为一些特殊的契机突然回想起来,从而陷入不安和绝望。梨香也有过那种经历。不过梨香想起来的全都跟男人有关。”
鹰野用手指擦拭眼镜表面,看着梨香,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只听她用淡然的语气继续道:“比如初中交往过的男朋友。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掉了,可是只要在街上看到一个背影与他相似的人,还是会一整天都没干劲。说不定深月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鹰野擦掉镜片上的雪花,重新戴上眼镜。随后再次看向梨香,发现她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远处。
梨香继续道:“据说抑郁症这种东西,在从最低潮渐渐恢复的初始阶段其实是最危险的。我好像从什么地方看到过,说这一时期才最应该关注。不过梨香觉得昭彦和鹰野肯定不会放松警偈。嗯,而且梨香也一直在关注深月。”
梨香竖起大衣领子,挺直了小小的身躯。
“其实一年前,梨香和小景一边帮深月解决心理问题,另一边跟春子也相处得很好,当时深月可能挺受不了的。梨香跟两个人的关系都不错。虽然称不上不甘心,但梨香和春子说话时深月还是会很羡慕地看着,后来我有点在意了。榊君也没有彻底站在深月那边,不是吗?他不但没有责备春子,还很小心地照顾她,尽量不让春子被孤立。梨香看在眼里也觉得有点不舒服。榊君毕竟是老师啊,为什么不能居高临下地把春子骂一顿呢?”
“嗯。”
“不过女人这种生物啊,就算背后发生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要自己没有受到直接伤害,一般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因为如果自己身为一个毫无关系的第三者,还跑过去发一顿火,反而会被别人指责的。所以梨香才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春子照常来往。不过我们也算不上什么好朋友。春子自己也有其他的朋友圈子。梨香更喜欢深月。”
梨香缓缓吸了一口气。
“老实说,梨香很为难。感觉春子和深月都在最糟糕的时机碰上了最糟糕的事情,根本说不好到底谁对谁错。梨香并非不理解春子的被害妄想,也觉得深月真的太可怜了。”
“春子同学还是个孩子。”鹰野简短地说道,“我跟舂子同学不熟,或许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不过我认为,她的行为其实是‘欺凌’的一种。她就是想孤立深月,不是吗?”鹰野平淡地说。
角田春子在班上的女生群体中很受欢迎,跟男生反倒没什么来往。在深月那件事发生之前,鹰野跟昭彦其实都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正因如此深月才会犹豫不决,担心自己会亲手在“没什么印象”这块白布上留下对春子的坏印象。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春子的被害妄想就会成为现实。而角田春子想要的,不正是这个结果吗?
“就算她不喜欢深月了,只要保持一定距离就好了啊。我觉得,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吧?”
“舂子那种人根本做不到那样。鹰野你跟她来往一段时间肯定也会明白的。”
梨香静静地说完后,就低下了头。她双手扶住窗户,慢慢关上。鹰野凝视着走廊尽头,突然听到梨香微弱的声音。
“不过,自己明明喜欢得不得了,却被对方单方面拒绝,那样真的很痛苦。”
微垂着脸的梨香发梢轻轻晃动,鹰野觉得她像在颤抖。鹰野没有说话,却见梨香抬起头来,慢慢说道:“那段时间的深月啊,会在笑得很开心的时候突然露出非常不适的表情,然后低下头去。梨香甚至都想对春子说点什么了。因为深月在午饭时看起来很痛苦,当时梨香正好坐在春子附近吃饭,发现春子她……看了深月好几眼,还露出‘又来了’的厌烦表情。对春子来说,她肯定认为那是针对自己的恶意行为吧?可当时梨香还是生气了。因为深月真的变得很瘦很瘦,还对吃不下饭的自己烦躁不已。而且到了后期,深月厌食已经不是因为春子,而纯粹出于自我厌恶了。”
“嗯。”
“所以梨香一直瞪着春子那张嫌弃的脸,不小心让春子看到了,她就像逃跑一样,飞快地从深月那边移开视线。从那以后,梨香就跟春子有些合不来了。不过那也没办法。
“可是梨香觉得,事态已经发展到连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地步了。大家渐渐都站到深月那边,让春子觉得自己遭到了无声的谴责,更加剧了她的被害妄想,就是这种恶性循环。到了那个地步,她也只能一直无视深月了,不是吗?现在我们虽然在讨论如果自杀的人是深月怎么办,可现在不是临近考试,压力很大吗?所以梨香也能理解她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
“梨香曾经为这种事情烦恼过吗?”
“没有呢。而且梨香还有榊君呢……”
梨香看着鹰野的脸,微笑了一下。
“虽然这么说有点蠢,可是梨香啊,偶尔也希望自己能遇到很惨
很惨的事情。那样一来,榊君可能就会非常担心梨香,一直陪着梨香。老实说,梨香有点羡慕那个时期的深月。因为榊君那么担心深月,深月也很依赖他。”
“这要我说什么好。”
鹰野露出苦笑。梨香则微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说这种话很蠢,可一想到榊君会一直陪着我,我就觉得没所谓了。”
“你就那么喜欢榊?”
“喜欢。”说完又补了一句,“那当然啦。”还翻了翻褐色外套的衣角,“假设成绩单发下来,考得不错,梨香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很高兴,而是榊君一定会为我高兴。反过来,梨香绝不会让榊君伤心,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榊君。”
“你的意思是,绝不原谅那个自杀的人,就算他是我们其中一员?”
鹰野说完后,梨香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于是鹰野又问了一遍。
“就算那人是我或深月?”
“可能会吧。现在还不知道,可梨香应该会恨那个人的。榊君不是都不当老师了吗?”
“好像是的。”
鹰野想起他们刚发现自己被关在学校时,充说过的话。
难道榊已经被逼到那个境地,不得不离开青南,甚至放弃教师这个职业吗?为此还要抛下一心一意喜欢他的梨香。
鹰野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看向窗外。铺天盖地的雪白得刺眼,手表显示已经快八点了。
“对了,梨香。”鹰野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想在快五点的时候把
大家聚起来商量一下,在此之前你能陪着深月吗?她应该还在保健室里躺着。”
“嗯,知道了。”
梨香说完微笑了一下,随即露出半带戏谑的表情,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戳鹰野的肩膀。
“鹰野君啊,莫非你喜欢深月?还是你们已经在交往了?”
“该怎么说呢……我们没在交往,喜欢是喜欢,可我不知道是不是那种喜欢。或许我内心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吧,从没想过那种事情。”鹰野苦笑着说,“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对她置之不理。不过我也曾经想过,比起我和昭彦这样的人,可能营原那种略带强迫感的性格更适合她。”
“啊,那可不行。菅原可是个坏蛋,那家伙还是跟梨香这样的比较搭啦。”
“你不要榊了?”
看到梨香畅所欲言的样子,鹰野忍不住想笑。不过她说的也有道理,营原和梨香这两个“坏蛋”凑到一块儿,搞不好真的挺般配。
“那还用问吗!”
梨香说完便转过身,沿着雪白的走廊离开了。
(四)
桐野景子一走进教工室,就闻到浓重的烟味。办公室中央缓缓飘起一缕蓝色的烟雾。他在这里待多久了?室内已明显乌烟瘴气。
“原来是景子啊。”
菅原坐在榊的办公桌上,听见响动回过头,看到了景子。他右
手还夹着一根香烟,景子苦笑着走向菅原。刚刚才被大家谴责了抽烟行为,现在又抽上了。
“刚才真对不起,我看深月好像有点想吐。”
“啊?我不在意。反正现在能抽到烟,其他都无所谓了。”
44是吗”
景子站在菅原身边,眯起眼睛看着他。
“能给我一根吗?反正你也是从榊那里摸来的吧?除了你,别人身上都没烟。”
“啊,我也剩下不多了呀。”
“那我也可以揍你一顿把烟抢过来。”
“啊,遵命遵命。我知道啦,景子大小姐。”
菅原一边装傻充愣地调笑,一边把万宝路盒子递过去。景子一言不发地接过,抽出一根又把盒子还给了菅原,再从菅原那儿接过打火机,道了声谢,慢慢把烟雾深深吸入肺中。
景子环视空无一人的教工室,把香烟换到另一只手上。每张办公桌都跟以前别无二致,每位教师的办公用品也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散发着诡异的存在感。景子看向菅原,问:“昭彦和充消失了,你会寂寞吗?”
“不会啊,他们又不是死了。”
他坐在榊的桌子上,懒洋洋地弓着腰,噘着嘴抬起头。他一定是累了吧。这个动作被他做出来,显得特别无力。
“他们只是回到‘那边’去了吧?那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他们没死……是这样吗?如果不强迫自己这样想,确实容易崩溃……不是吗?”
景子坏心眼的评论让菅原皱了皱眉。他沉默地挠了挠头,怅然
若失地说:“根本难以置信啊,他们怎么会这么简单就死了?大家就不能乐观点吗?单纯地害怕那个五点多少分的来临,我们自己也要找找别的离开方法啊。”
“嗯。”
景子吸了一口烟。万宝路末端冒出一缕白色烟雾,消散在空中。
“菅原,你认为真的存在‘离开的方法’吗?我倒是觉得,照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要变成那个样子。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难道你不会不甘心吗?搞得好像被人杀了一样。”菅原叼着香烟站起来,“怎么说呢?我现在真的生气了。自杀不自杀的事情我想查清楚,也希望那个人想说什么就说出来。怎么能这样?要是他想让我想起来,我努力想就是了。”
“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能猜到自杀事件发生后你会是什么反应。”景子半带苦笑地说,“因为你对别人都是掏心掏肺的,特别古道热肠。”
“你什么意思啊,在夸我吗?”
“没错,我很羡慕你。”
菅原头脑很好,但也略显单纯。他会诚恳地接受他人的意见,一旦冒出什么想法就会闷头走到底,属于典型的直肠子。虽然有点顽固,但他这种性格也博得了许多人的好感,这是景子怎么学都学不到的。
“要是梨香也能找到你这种人就好了,总跟在榊屁股后面转也没什么前途。”
“你什么意思啊?那家伙品位不错啊,榊君挺帅的,我很佩服他的生活态度。不过我也知道自己很棒。梨香要是真喜欢上我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倒希望如此。”
“啥,你是认真的?”管原知道景子会感到窘迫,故意用坏心眼的语气说。还刻意往后退了半步。
“一半一半吧。”景子回答,“梨香那人啊,真的对榊死心塌地,都不能用憧憬来形容了。我作为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多少有点担心。梨香在很多事情上真的只依靠榊一个人,这样太不平衡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跟你这种一心只为梨香着想的人在一起。榊再怎么说也是教师。”
“景子,你觉得自杀的是梨香?”
营原把只剩下一小截的香烟按进烟灰缸里,眼中闪过一丝严肃的光芒。
“刚才那家伙跟我说了,说自己可能被怀疑。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听说她家挺乱的?”
“是啊,梨香太辛苦了。”
景子又吸了一口烟,滋味莫名苦涩。她突然想起刚才梨香嫌弃菅原抽烟的事。其实早在景子接触香烟的好几年前,梨香就为了耍帅先成了烟民。
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她近距离地目睹了梨香身上的变化。烟瘾旺盛的初中时期,梨香排放了不少毒气。而那样的梨香现在又开始讨厌香烟。
景子缓缓眯起眼睛。
“今年夏天,我到梨香家去玩了。”
景子说完,掐灭了手上的烟蒂,又从菅原手上接过一根新的。
“父母离异,她的抚养权被判给了父亲,但她跟父亲实在合不来,就带着两个妹妹搬到母亲家去了。而她母亲不喜欢邻居背后说闲话,就搬去了另外一个町,在那里租了一间公寓。我跟梨香的妈妈和她的两个妹妹有一年没见面了。”
那天梨香带领景子来到一间杂乱的公寓。进门就是厨房,里面堆满了脏碗碟,整个屋子只有两个用纸门相隔的狭窄房间。
“我被领到了起居室,旁边是卧室。光线昏暗,我看到几床棉被就那么扔在那儿没人收拾,梨香最小的妹妹还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因为纸门是开着的,所以什么都能看到。不过阿姨倒是非常欢迎我。”
“这不是景子嘛,好久没见你啦,快进来吧。”
正准备上班的梨香母亲脸上毫无化妆痕迹,那张脸比景子印象中的要瘦削一些,脸色也不太好看。“阿姨好。”景子有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她似乎想起了往日的时光,高高兴兴地在景子面前削起了苹果。
“景子啊,我们家附近有没有变化啊?你家世代是医生,那你以后也会学医吗?景子从小就很能干啊,真好……我们家这几个蠢姑娘,没有一个能考上大学的。太笨了。”
她一直面带微笑的脸只有在嫌弃自己女儿时才闪过片刻的阴霾。“怎么会呢,梨香就很能干啊。”景子的回答并非客套,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然而梨香的母亲却摇摇头,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别说了。”
梨香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母亲削好的苹果装在碟子里拿到妹妹那儿去了。最小的妹妹弓子微笑着接过盘子,躺在被子里吃了起来。
“明天要去上学哦,只要慢慢交到朋友就好了。”
景子听到梨香对弓子低语。听到这句话,景子突然明白了。
景子在早晨上学的路上遇到过还在上小学的弓子。每次景子都
会跟她打声招呼,可弓子却只是紧紧抿着嘴唇,生硬地点点头或挥挥手。而且在外面遇到弓子时,其他小学生应该已经到学校了,景子对此也有些不解。
景子几乎从未听过弓子的声音。
从被窝里探出头的弓子对上了景子的目光。只见她又抿紧嘴唇,示意梨香把耳朵凑到自己嘴边,说:“我经常在外面看到景子。”
面带羞涩地对梨香说悄悄话的弓子声音很小。梨香抬起头来,对景子露出微笑。
“小景,小弓说她经常看到你。”
“嗯,一般都在早上。小弓还会朝我挥手呢。”
说完她便冲着纸拉门的另一头笑了笑。就在此时,景子突然注意到弓子旁边的那床棉被。
弓子旁边的棉被下方露出一团夸张的黄发。除此之外,还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另外有一只手,略显黝黑、且比白皙的手大上两圈,是另一个人的手。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搭在褥子上。看到那两只手的瞬间,景子慌忙移开了视线。那应该是梨香较年长的妹妹沙弥,以及她的男朋友吧。景子曾听梨香说,沙弥跟男朋友已经住在一块儿了。还说沙弥的男朋友今年暑假从隔壁町的商业高中退学,有点像离家出走一样离开了家。
起居室的墙上挂着梨香和沙弥的高中制服。
“景子啊,岩井家是不是拆掉重盖了?”
梨香的母亲似乎还很关心以前邻居的状况,不断对景子提出各种问题。可景子却无法给出令她满意的答复。像她这般大的女孩子,本来就不太会关心邻居的近况。她只能含糊地歪歪头,看着梨香的母亲对自己不停点头,露出自虐式的微笑。想必她并没有期待景子
的回答,只是在自说自话吧。最后她小声说道:“真厉害啊,家家都在扩建,只有佐伯家寸步不前。”
“梨香的母亲十分爱面子。之前我到他们家玩,她也会一直抱怨自己的家庭和女儿……她就是这么个有点奇怪的人。不过每次梨香都会用毫不在乎的态度一带而过,说‘没办法啊,梨香太笨了’。梨香就是那种可以毫无抵触地自嘲的性格。”
“景子啊,能不能麻烦你,别把阿姨住在这儿的事情告诉你母亲和邻居们?”
因为怕传出谣言——她也没忘最后加上这句话。尽管景子不断告诉自己,那是梨香的母亲,而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但还是无法抹去对这位阿姨的负面印象。
这个人,很软弱。
就在此时,沙弥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起床了。她穿着皱巴巴的运动衫裤,睡眼惺忪地呢喃了一句:“烟。”随后找到母亲放在起居室桌子上的云雀,伸手拿了起来。直到此时,沙弥才发现景子的存在。
“咦……怎么,是景子姐姐?讨厌,好久没看到你了,过得不错吧?”
“嗯,沙弥,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好得很,就是上了一所傻逼高中。”
景子所熟悉的沙弥性格开朗,也很喜欢跟景子玩。现在景子还清楚地记得,运动会上她拿着接力棒向自己跑来的情景。说来奇怪,从小学时代开始,景子就莫名地很受学弟学妹们的敬爱。
刚上高一的女儿当着自己的面点燃香烟,母亲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只见沙弥手势娴熟,美美地吸了一口烟,微笑起来。
“唉,我都差点儿忘了,
姐姐真是厉害,竟然能考上跟景子姐姐一样的高中。下次干脆让她给我介绍个男朋友好了。你们学校的人头脑都很好吧?”
“白痴!沙弥现在的男朋友怎么办啊?”
梨香有点窘迫。沙弥把香烟架在烟灰缸里,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随即在梨香面前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
“很恩爱哟,今天来了三次呢……我要吃苹果。”
她信手抓起一块苹果,回里屋去了。沙弥离开后,景子忍不住看了一眼睡在里屋的弓子。铺满棉被的昏暗房间,弓子拿着苹果,困倦地蜷在被窝里。她看不到女孩儿脸上的表情。
“真是的……那家伙简直没救了。”梨香一脸无奈地说。
梨香母亲一直让她吃的苹果在盐水里浸了太久,景子只拿了一块在手上,一点都不想吃第二块。
景子沉浸在回忆中,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直沉默着。过了一会儿i她又转向菅原。
“我不像你,有自己的手机,那天碰巧有事就借了妈妈的。正在梨香家待着,电话突然响了,当时梨香说了这么一句话:‘妈妈愿意借手机给你,真好啊。梨香的手机都是靠自己打工赚钱买的哦。梨香的妈妈什么都不愿意做。’”
那只是随便说说的。
那只是像他们这般年纪的人出于调皮,会随口说出的话。而母亲听到也只会左耳进右耳出吧。
可是,当时梨香的母亲却并非如此。她听了梨香的话,很快皱
起眉头,又露出自虐的笑容。
“因为梨香啊,你可不是我女儿。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既然你这样说,那还不赶紧找你爸爸去,求他给你买?或者干脆把户籍转过来。只要满了十八岁,就能自己管理户籍了啊。那样一来,我就会做点母亲该做的事。现在,你叫我为一个都不是自己女儿的人做什么啊?”说完,她还转向景子,仿佛征求同意一般说:“对吧?景子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吧?阿姨可是很辛苦的呢。三个女儿都跟了爸爸的户籍,现在却赖在我这里。不仅如此,交抚养费的也是我,多交税金的也是我哦。本来供这些不归我管的人吃饭就够辛苦了,怎么也得把户籍给我搞过来吧?”
“别这样,妈妈,你没看到小景很为难吗?!”直到此时,梨香才终于提高了音量,“你把家里的事都说出去,人家小景也帮不上忙啊!为什么要跟小景说那些啊?”
听到女儿的劝解,梨香的母亲突然转过脸去,拿起了桌上的香烟。她赌气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再次皱紧眉头。
“就是因为你太笨,说了也没用,我才跟景子说的。景子那么聪
/
明,一定明白阿姨的心情吧?”
景子含糊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感觉大脑被刚才那块苹果咸懵了,甚至觉得这个家中的空气也突然稀薄起来。本来她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那样对不起梨香。
从她们还很小时梨香家就从未停止过争吵。当时景子每次去她家,梨香的母亲都会像今天这样骂自己的丈夫。她性格如此。小学时代,她的性格就成了其他同学母亲调侃的话题,这也是造成梨香和同学们产生矛盾的主要原因。
因为梨香的妈妈是个怪人。
景子的母亲不喜欢偏见。无论作为一个母亲,还是镇里医生的妻子,景子都认为她具有很非比寻常的性格。然而甚至连她母亲那样的人,也曾半带苦笑地提起过梨香的母亲。
“总之你不把户籍转过来我可伤脑筋了,我觉得景子一定能理解。麻烦景子也用聪明的脑袋给梨香解释一下吧。要不然就早点毕业到店里来帮忙,我说了很多次了,像你这种蠢货,将来只能出去卖身。”
听着梨香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着,景子感到喉咙深处越来越热。她忍不住想开口说话,赶紧咬紧下唇阻止自己,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她在这里说什么都没用,只会让梨香难堪,之后再也不敢把景子带回家。仅此而已。
最后,是梨香说的一句话让沉默不语的景子如释重负。
“我知道啦,梨香也在考虑嘛。”
满不在乎的语气。那语气让景子忍不住看向梨香。她现在才知道,这就是梨香的日常生活。听着母亲尖刻的话语,她却能若无其事地一笑而过。她的冷静态度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疼不已。
景子甚至觉得,可能梨香真的没太在意母亲的话。既不烦恼也不痛苦,只是平淡地接受,并平淡地忘却。
梨香的母亲耸起没化的秃眉,轻笑一下,又看了一眼景子。
“景子跟梨香那个笨蛋不同,将来肯定要读大学的吧?”
“是的。”
“真好啊。”
她目光缥渺地吐出一口烟,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景子呆呆地看着那一点火星,脑中浮现对梨香母亲的谴责,但那些模糊的想法最终还是散去了。
梨香的成绩,她为考大学作出的努力,这些能带梨香走多远呢?梨香的脑筋绝对不坏,数学甚至比景子还好。
“虽然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但也还是吃过饭再走吧。”
景子很有礼貌地拒绝了梨香母亲的提议,跟梨香一起离开了。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公寓跟梨香之前的家天差地别。那时她家有雪白的墙壁和小花园。梨香离开了那里,到底想得到什么呢?
刚才那块咸苹果是景子拒绝一起吃饭的原因之一。她甚至产生了这个家庭也是那种滋味的错觉,景子觉得晚饭一定也会太咸。
景子走到公寓外面,把书包放进自行车筐里,安静地看着梨香。出来送她的梨香低着头,不一会儿,安静地说:“对不起,小景。”
景子缓缓把香烟换到另一只手上。青烟还没飘到天花板上,就消散得无影无踪。景子凝视了一会儿烟,又看向菅原。
“对于母亲的冷嘲热讽,她并非习以为常,她还没有迟钝到那个地步。直到梨香向我道歉,我才终于受不了了。虽然我没资格说些了不起的话,但还是问了她:‘现在这样下去,你真的无所谓吗?’梨香正在努力准备大学的考试,我问她:‘你母亲知道此事吗?一旦遭到反对,你到时候打算怎么办?她是这样回答的……”
“拜托你,千万别告诉榊君!!”梨香突然声色俱厉,声音听起来十分急切,“梨香总是干蠢事让榊君担心,如果榊君对梨香好,梨香自然会很高兴一一可是……我不要。我不想给榊君添这么大的麻烦,绝对不要。”
“梨香住在母亲那里,是为了最小的妹妹。而且她们住父亲家时,沙弥也跟父亲闹过矛盾,离家出走过。梨香知道妹妹离家出走后过了一段十分混乱的生活。后来沙弥找到了男朋友,梨香就想让妹妹先在母亲家安顿一段时间。她离开了缺乏沟通的父亲家,冒着争吵的风险毅然选择母亲家,都是为了保护妹妹们。
“而且梨香并不认为这种生活不幸,对她来说,那些都只是普通的‘日常’。”
说到这里,景子叹息一声,然后继续道:“因为这件事,我觉得自杀的有可能是梨香,她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她母亲把户籍转移当成捞钱的工具,尽管如此,她还是说喜欢母亲。可一旦细想自己的生活,难免会为家庭环境和母亲的道德缺失而烦恼。梨香处在最喜欢的榊和母亲的夹缝中,无法做想做的事,这就是她的现状。我当然会担心。”
“我不觉得那是道德缺失。”
一直默不作声听景子说话的菅原此时总算开了口。只见他表情淡然地摇了摇烟盒。
“参不参加考试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吗?那家伙为这种事情自卑过?”
“如果世界上都是你这种人,那就太轻松了。”景子摇着头说,“确实很不寻常,但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吧,也没什么不好的——能产生这种想法的人少之又少。在周围大部分人都在全心准备考大学的狭窄校园里更是如此。能够理解梨香的生存环境并坦然接受的人,确实不多。”
“那你怎么想到跟我说了?”
“是啊,为什么呢?”景子苦笑了一下,“不管充再怎么喜欢她,我还是觉得不够可靠。相反,我倒是认为营原更靠得住。就这样……”
“什么意思啊?”
菅原瞪着眼睛,嫌弃地吸了一口烟。两人沉默着互相端详了一会儿,景子把已经烧得差不多的香烟含在嘴里吸了一口,然后说:“因为下一个变成人偶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梨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你直来直去没有任何负担。如果真的存在回去的方法,那么只有你能找到。不过这只是我的直觉。”
“哦,我肯定会找到的啊。还有你,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别整天想着自己会变成假人好吗?”
“我会努力的。”
景子笑了笑,突然抬头看向天花板。直到脖子有点痛,她才低下头,把已烧到尽头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随后她瞥到榊桌上没有照片的空相框,低声说道:“前天我们不是其乐融融地拍了班级合照吗?说是要放在毕业纪念册上的。本来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谁也没有想太多,不过现在想想,当中已经少了一个人啊。”
“有可能
。”
“真有意思。最后毕业照里还是会加上自杀者的脸。就算我们自以为已经忘却,到头来却还是要背负着那家伙的阴影。”
说到这里,景子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自杀者的脸,只要不是梨香,不是深月就好。那么,换成谁会无所谓呢?事实上,现实中答案早就有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急躁。
听了景子的话,菅原烦躁地皱起眉头。
“你的心理是不是也开始扭曲了?事先声明,不管这里面的哪个人死了,我都没办法笑成那样。”
“是吗?那你说,我们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啊烦死了!当然是因为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啊!”面对景子的挑
衅,菅原自暴自弃地说。他仿佛已经放弃了思考,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走到垃圾桶旁扔掉空烟盒,随后又转向景子。
“那个,景子。这么说虽然有点那啥,不过梨香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坚强一点哦,那家伙其实早就选好了将来的方向。”
营原娴熟地把香烟换到另一只手,继续说道:“她跟我一样,以后想当老师。”
tt啊?”
景子忍不住惊呼一声。菅原满不在乎地说了声“你不知道吗?”,然后继续道:“怎么说呢……她应该是很憧憬榊君吧。我想当老师是因为看了相关的漫画和电视剧。而榊君,简直是理想型人物,所以我也明白她的心情。不过对我来说,不用搭讪就能认识年轻女孩子这个好处是不能忽视的。”
“你怎么知道的?”
菅原后面的话毫无意义,景子直接用反问打断了他。她一脸认真地说:“说真话。”
“因为我认真问过梨香啊,她已经下定决心读大学了。”菅原斩钉截铁地说。
看着呆滞的景子,他突然“啊”了一声并挺直身子,随即光明正大地弯腰钻进榊的桌子底下。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兴奋地高喊一声“太好了”!
“太好了,简直棒呆了!果然啊,我就觉得应该在这里。”
他边说着边爬了出来,右手举着一包还没拆封的万宝路。身处如此情况,菅原还是满怀感激地亲了一口烟盒。
这个菅原竟然说自己看电视被感动了,于是以后想当老师。
还有梨香……
梨香想成为老师。仔细一想,差距实在太大,根本难以想象。不过怎么说呢,景子觉得也不错。震惊平息之后,真正的感慨涌了上来,景子发现自己很高兴。
景子看着手捧香烟的菅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忍不住脱口而出:“连你和梨香都想当老师,日本真是越来越和平了啊。”
还把榊当榜样,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那么苦笑着看向窗外——天空依旧是一片白茫茫。景子眯起眼睛,又看向榊的办公桌。就在此时,她突然想起来,榊很快就要离开青南了。
令人讨厌的景象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脑海中,景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梨香有梦想,那样很好。但是否正因为如此所以也很危险呢?如果现实中梨香的母亲一点一点将她的梦想碾碎了呢?榊一定知道她的梦想是什么吧,如果为了不让他担心,梨香不得不独自烦恼的
话
至今仍不得而知的自杀者的脸,只要不是梨香,不是深月就好……那么,换成谁会无所谓呢?
景子带着烦躁的心情,胡乱地挠了挠头。
到底自杀者是谁,才能让她如释重负呢?
(五)
时钟指向四点。
鹰野博嗣小心地敲了敲保健室的门,里面传来佐伯梨香低沉的声音:“谁?”
“是我,鹰野。现在方便吗?”
“啊,方便,你进来吧。”
三点半以后,时钟秒针有规律的跳动声幵始显得格外刺耳。随着五点五十三分的临近,教学楼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了。
鹰野从门口探头进去,环视保健室内部,感慨地“哦”了一声。
“真不可思议,明明没有叫大家集合,你们却都在这里呢。”
“你又去做小红书了吗?”
景子抱着手臂坐在长椅上,略带讽刺地说。梨香在她旁边摇晃着双腿,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英语单词本。菅原则趴在校医办工桌上睡觉。
没看到深月,不过她身体不太舒服,想必正躺在哪张床上吧。鹰野走进屋子,苦笑着反手关上保健室的门。
“你好过分啊,景子同学,我的神经可没那么大条,刚才一个人在图书室想事情来着。”
“都已经四点了啊。虽然如此一来,反倒证明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大家是安全的,但现在也有点担心了,对吧?”
“嗯……我们把深月,还有菅原叫起来吧。我有话想对大家说。”
“到下一个五点五十三分只剩不到两小时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那个时刻到来时必定会有事发生,因为前两次都这样。至于谁会消失,几个人会消失,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干脆我们大家都聚在一起,互相监视不就好了?”梨香说,“绝对不能落单,怎么说呢?感觉每次都是不知不觉间,就有人成了人偶。所以我想,只要至少有两个人在一起,应该就不会遇到那种事。”
“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常识真的有用吗?”菅原将双腿架在长椅上,说,“现在就算有人当着我的面突然消失,我也不会大惊小怪了。
虽然不知道之前消失的那几个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但肯定是不寻常的事吧?我可不觉得大家聚在一起就能保证安全。”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梨香啃着右手大拇指的指甲,显得很不安,“难道你想叫我们乖乖等着灾难降临吗?你想说无论怎么挣扎,迟早都会变成人偶?”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想说别以为大家都在一起就可以放松警惕了。”菅原挠了挠褐色的头发,又看向鹰野,“博嗣呢?你怎么想?”“我赞成大家都待在一起,不过老实说,菅原说得也有道理,不能因为这样就掉以轻心。”鹰野靠在桌边,安静地说,“只是暂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都搞不清楚昭彦和清水同学究竟遭遇了什么。”“清水消失前,最后跟她说过话的是你,对吧?那时候大概是几点?”景子轻抚着下巴问。
鹰野转头看着她,没回答,景子继续说道:“清水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成人偶这期间总共花了多长时间?我觉得应该能推算一下。”“哦,这样啊……不过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刚睡醒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心想距离充消失已经过去半天了。当时我还没下楼,是五点左右。”
“是吗
看着无法清楚说明时间的鹰野,景子点了点头。
消失的人究竟遭遇了什么?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时,一直坐着沉默不语的深月突然站了起来,有点步伐不稳地走到水龙头边。
“深月,你没事吧?”鹰野叫了一声,“如果想躺着就到床上躺着吧,别勉强自己。”
“我没事。”
她从柜子里拿出杯子倒了一杯水,转过身来,面色惨白。
深月双手捧着水杯回到座位上,露出一丝笑容。
“我躺着也睡不着,还会胡思乱想,所以还是想跟大家在一起。”
“喂,你有好好睡觉吗?”菅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深月,问道,“我看你脸色很差,眼睛充血。不仅是现在,还有昭彦掉下来之前,你有好好睡觉吗?”
菅原说着,又看向梨香和景子,还眯起了双眼。
“不只是深月,还有梨香和景子,你们觉得自己睡够了吗?”
“梨香又不像你这么神经大条。”梨香不服气地噘起嘴说,“睡是睡着了,只是昭彦掉下来之后就没睡过。就算睡了,也睡不熟。这也没办法,不是吗?”
“我也一样。很难睡着。躺久了会不知不觉睡着,但到昭彦掉下来的时候顶多睡了不到两小时。”
“深月,你呢?”
面对菅原的问题,深月缓缓摇头。
“一样。昭彦掉下来之前睡了一小会儿,后来就没睡着过了……我是很想睡,可身体就是放松不下来。”
“这也难怪。要是睡着的时候碰到那个时刻,那就毫无防备了吧?”
景子接过话头,菅原却不回答。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鹰野。
“会不会是相反的?”
“相反?”
“没错,相反。会不会睡着了反而更安全?”
“睡着了……”
“我跟你们不一样,适应力比较强,所以刚才也睡得很熟,不过睡着睡着好像被昭彦吵醒了一次。还听到他说鹰野不见了,要去找找。不过我实在太困,就没理他,后来又马上睡了过去。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昭彦吧?我想说的是,昭彦有可能在上一个五点三十分醒着。”
“这……”
鹰野短促地吸了口气。他慢慢理解菅原想说什么了。
“莫非是这么回事儿?其实只有睡着的人才平安无事。清水同学也在那段时间说自己睡不着。”
“我也不知道,有可能
谁消失都无所谓。人数也是。但无论是熟睡还是浅眠,我们当时都睡着了,只有刚好醒着的那两个人消失了。”
“鹰野呢?”梨香插嘴道,“鹰野不是也醒着吗?那为什么鹰野就没事?”
“我不知道啊。反正不管说什么都是马后炮。不过……”
“会不会这其中存在着一定的顺序呢?”
深月也加入了讨论。鹰野看了她一眼。比起昭彦刚掉下来时,此时她的表情已经平静了一些。不过深月手上捧的水杯里泛起了一丝涟漪。深月抬起头。
“虽然不管是谁消失都无所谓,但这里的主人肯定有一定的想法。如果他是我们其中的一个人,不就更应该如此吗?那个人最想报复谁,最希望留下来的人是谁。我们一开始认为这里的主人想跟我们一起玩,那么,‘一起玩’的时候鹰野会不会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呢?因为他是班长,还是班主任榊君的表弟。如果鹰野不在了,就没有人能领导我们了。”
“我的想法是,那家伙想一点点折磨我们,一次干掉三个人太多了。”营原认真地继续道,“虽然这么说有点那啥,博嗣你挺聪明的,我的猜想是,他想把你留到最后来折磨。”
“真是我的荣幸啊,可是——”
鹰野正想插嘴,却被菅原摇摇头阻止了。
“谦虚只会让事情更复杂,你就算了吧。事实就是你很能干。深月说得也对,身为班长和榊君的表弟,你对这里的主人来说很有价值。”
“知道了,我闭嘴就是。”
鹰野无奈地耸耸肩,对菅原微微颔首,然后继续道:“最熟悉这种事的清水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只能凭想象进行推断。假设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去,那么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时,会不会有种做了一场梦的感觉呢?我不想进行太复杂的思考,不过,事实上我们不是都在这个不知所谓的地方睡着了吗?那么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的意识处于怎样的状态?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吗?我们睡着的时候,连这里的主人都不能轻易对我们出手,这种单纯的想法是否有错呢?”“这个不好说,但确实有一定道理。”景子抱着手臂站起来,“看到充的血和昭彦掉下来的方式就可以知道,那种做法明显是报复。我们还不太清楚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有可能是某种伤害,并且可能同时来自物理层面和精神层面——他们不太可能一下子就变成人偶,然后消失不见。如果真的存在伤害,那在我们睡着的状况下确实很难进行。”
“报复吗?”鹰野小声说道。
他想起充手机上的那条短信:“你们要负责任。”
“先等等。现在即便确定如果不睡着就会被杀,你们能睡得死死的吗?反正梨香绝对做不到,肯定会比刚才还要紧张……大家不觉得吗?”
她胆怯地看向众人,希望得到赞同。就在此时,深月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带了药。”
她的话引来鹰野等人的注视。深月安静地点点头。
“我带了安眠药。”
“为什么?”鹰野问。可话一说出口他就想起来了。去年因为春子的事出现厌食症后,她就在周围人的劝说下去了几次精神科。症状是厌食、呕吐和失眠。而且听深月说,即使最严重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医生还是要求她定期到医院复诊。
深月回答:“我把医生开的药都装在随身的药瓶里,那些药就在书包里放着,其中也有安眠药。之前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迫切地需要睡眠,所以一直没吃。”
“原来如此。只要你还有这个意识,就不会有问题。”
景子点点头。鹰野若有所思地看向天花板,旁边突然响起营原低沉的声音。
“那个……就算是我的任性吧。”鹰野转头看着菅原,他一手抚着后颈,不耐烦地背过脸去,继续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成为下一个目标,我自信可以想出很多办法应对,我可不打算就那么乖乖地被干掉。逃出去后我也会找方法帮你们离开这里。只是,现在这个状况,根本睡不着的梨香和深月能做到吗?恐怕就连已经做好一定心理准备的昭彦都不行吧。从充流血的状况来看,你们应该都知道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情。虽然景子说到最后结果都一样,可就算毫无解决办法,我也绝对不希望你们受苦。
“所以呢,我希望至少能让你们在睡着的状态下、安安静静地回到‘那边’。不要遭受那些没来头的怨恨。”
“菅原……”
菅原一口气把话说完,看都没看鹰野一眼。一段无可奈何的沉默之后,景子长叹一声。
“真是的……我知道你担心梨香和深月,可没想到你根本没把我算进去啊。我也没怎么睡,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个女生啊。”景子苦笑道,“菅原,你对此作何解释?”
“诶?啊,不是……嗅,我没说景子大小姐的名字吗?”
菅原讪笑着敷衍了几句。景子松开抱着的双臂,低声说道:“下次给我记住。”接着又说道,“不过我赞成你的意见。现在就睡吧。不过你也必须把药吃了,这是我开出的条件,怎么样?”
听到景子的话,菅原的表情一僵,连鹰野都能看出他的狼狈。可是菅原并没有退让,而是戏谑地微笑一下,幵始装傻充愣:“你说啥?”
景子摇着头说:“你在想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肯定是想趁我们都睡下之后一个人想办法,对不对?没错,正如你刚才所说,只要所有人都睡下,就能让你成为下一个目标。但不巧的是,我可不喜欢这种牺牲别人的方式。如果要睡,你也要一起睡,否则我决不答应。”
“就是啊,菅原。”梨香关切地看着菅原,“要么大家一起睡,要么大家都醒着,否则梨香也不干。我也能照顾自己,你不用太担心。别看梨香这样,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所以你先把药吃了。”“管原思想这么单纯,药肯定很快见效。”
连深月也在梨香旁边这么说。菅原只好无奈地挠了挠头,皱着眉说了句“你们这些人”,却被鹰野打断了。
“你这个人太好懂了,营原。我们知道你想一个人逞强,但没人
会答应的。”
“唉,真是的。你们几个气死我了!”
鹰野看了看气鼓鼓的营原,又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景子站起来冲深月点点头。深月会意,从放在保健室角落的书包里拿出药瓶,在鹰野等人面前打开了。
下一个五点五十三分,很快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