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声音落下,伴随着地面的震动。
菅原还在睡梦中。虽然没有进行任何重体力劳动,身体却十分疲惫,或许是由于精神过于疲惫吧。在没有活动肉体,却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时,人或许就会像他现在这样陷入浅眠。他觉得自己反反复复做着各种不着边际的梦。
然后就传来了震动和巨响。
“砰”,一个强烈的撞击声,他的浅眠被打断。一开始菅原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声巨响近在咫尺,地面都摇晃起来
他在迷迷糊糊中回忆这里是哪里,自己是谁。下一个瞬间,他猛地坐起身。涣散的目光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紧接着,菅原倒抽一口冷气,彻底清醒了。
因为他看到了人偶惨白的手腕,和身上穿的青南女生制服。
睡在同一个房间的鹰野也跟他一样被惊醒了。只见他坐起身,跟菅原一样屏住了呼吸。
菅原突然抬头看向天花板。刚才的巨响和震动意味着这个人偶是从高处落下来的。可它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呢?天花板上没有洞,依旧完整无缺。看到这里,营原猛地跳起来,向人偶跑去。
白色人偶身上的短裙……看到那个,菅原感到心口一紧。他很想大喊,为什么?
“梨香!!”
由于剧烈的撞击,躺在音乐室地毯上的人偶手腕被摔出了裂痕。不仅是手,营原靠近一看,连双脚和头部也布满了裂痕。他跑过去,不假思索便抱起了“她”的头,咬紧牙关看着那张破碎的脸。鲜红的血液从惨白的缝隙间流淌下来。那些血液如此真实,仿佛是与梨香的唯一联系。菅原左手按住梨香的头部,笨拙地缓缓抽出右手一一掌心传来黏稠的触感。鲜红的颜色,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真血。带着体温的血。颤抖的手指慢慢紧握成拳。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声音近乎呻吟。为什么?
鹰野跑到紧咬牙关的菅原面前停了下来,表情僵硬地凝视着人偶的脸。下一个瞬间,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榊、君……”
面容破碎的人偶慢慢地被鲜血染红。刚才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菅原心中涌起一股心疼却又无助的情绪。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梨香,人偶苍白的左眼里滑落一滴形似泪水的液体,消失在菅原手中。
沉重的钟声响彻整个校园。
深月躺在床上,全身猛地抽搐,清醒过来。
贯穿全身的轻微冲击把她唤醒,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
何处。就在她清醒的前一刻,似乎听到了学校的钟声。背后和手腕传来刺痛,双手瘫软无力。深月盯着天花板,呆呆地眨着眼睛开始思考。她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可能是感冒症状。
感冒。话说回来,她吐出的气息似乎有些燥热。
她慢悠悠地坐起来,长叹一声。一直开着暖气,室内空气干燥,她感到喉咙刺痒。
食堂里应该能找到茶喝。深月拿起睡前放在枕边的手表看了一眼,现在是六点,看来她已经撑过了大家都担心不已的五点五十三分。钟声果真响起了吗?
穿上外套,套上室内鞋,就在深月戴着手表准备拉幵隔开床位的布帘时,突然身子一僵,呆立在原地。
—咦?
她感到手指、掌心、膝盖和额头都紧绷起来。右手的手表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钝响。那仿佛是某种信号,使得深月的双手突然轻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
那个无比熟悉的左手腕,上面盘绕着红黑色的伤痕。
手腕中央横亘着粗短的伤疤,那是个很深的伤口。下面紧挨着一条细长的疤痕,上面还平行划过两道丝线一般的细小伤口。
深月感到不知是恐惧还是惊愕的情绪窜过脊梁,双手的颤抖渐
渐传达到膝头,瞬间扩散至全身。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伤口动弹不得。怎么回事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尚未完全愈合的、无比真实的伤痕。她躺下前绝对没见过这些东西。它们本来不在这里。可是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迟疑伤……)
好几条纤细的红线。#着那些伤痕,深月脑中突然冒出这个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腕上交错的伤痕,无法移开目光,却也无法直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迟疑伤。以及穿过手腕中央,又短又深的伤口。
想到这里,喉咙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嘴里一片苦涩。深月瘫坐在地板上,身子蜷缩起来。她快吐了。
呕吐感仿佛触发了某个开关,鲜明的记忆突然充斥脑中。
淋浴声和水声。浴室,地上落着沾满鲜血的刻刀。这是什么?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记忆?陷入混乱的深月突然又被声音侵袭。歇斯底里的哭喊声。这到底是……
(死不了……)
啊啊
(死不了!!可我都已经这么……已经这么痛了……)
那是我的声音。是深月自己的哭喊声。
她阵阵作呕,头晕目眩。
口中发出不连贯的哭声,深月目不转睛地看着触冃惊心的左手腕,呼吸越来越沉重。如同啜泣的喘息不断重复着。
是我割的?这怎么可能?!
左手腕的伤口眼看着开始往外渗血。深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鲜血涌出,还伴随着温热的体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深月紧紧抱住头,身子缩成一团,高声尖叫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到底是……
“深月!”
景子猛地拽开布帘跑了过来。她可能刚刚被深月的尖叫声惊醒,只披了件皱巴巴的上衣就慌忙走向深月。她试图握住深月不断撕扯头发的手,却被深月一把推开。景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别看我……”
话音未落,眼泪就止不住地淌下来。景子眯起眼睛,紧接着倒抽了一口气——深月从她的表情看出,景子已经发现了自己左手腕上的伤痕。景子的手再次伸向深月。左手腕上的伤口血流不止。
“深月,你……”
“不是我……”
深月的声音已变成几不可闻的虚弱叹息。到底什么是真实,她该相信什么?“别看我,不是我……”深月反复呢喃着,把脸埋进床垫里。她顽固地抗拒着景子的手,依旧痛哭不止。
(三)
时钟指针发出死板的跳动声。
心情糟透了。景子轻揉太阳穴,深月的惨叫声突然把她惊醒,紧接着就看到了她左手腕上的伤痕。深月手腕上的伤,以及……
菅原已经用自己的制服上衣盖住了音乐室地毯上那具破碎的人偶。人偶身下的蓝色地毯已被染红。刚才景子掀起盖着的上衣,看到鲜血从人偶半毁的脸上流淌出来。毫无生机的人偶与那真实得诡异的鲜血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无比惊悚。她没来由地感到气愤,为什么要对梨香做这种事?
“天花板上明明没有洞,可它就是掉下来了。”
菅原疲惫不堪地说。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我不知道她,还有之前的充和昭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个肯定是梨香。就在掉下来的瞬间,她还叫了一声榊君……而且说了你们可能不信,这个人偶流泪了。”
就算是出于疲惫,菅原的描述方式也极其缺乏感情,给人一种没心没肺的印象。那是因为心中难以抑制的无力感。
呼唤着榊的名字,还流泪了。
景子咬紧下唇,眯眼看着人偶。
不断呼唤榊的梨香,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又想了什么?菅原忍无可忍地抬起头。“你们没发现梨香不见了吗?”
“我也觉得自己很没用,刚才只顾着应付深月,直到你们来,我才发现她不见了。”景子遗憾地回答。
“深月呢?”
“让她再躺一会儿比较好。你也看到了吧?她现在……暂时不能说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菅原烦躁地说,“睡觉之前不是还没有吗?那玩意儿突然就冒出来了?”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就像你说的那样……至少深月自己是这么说的。而且出血的伤口附近不是还有一些迟疑伤吗?我看那些不像刚弄上去的样子。虽然称不上旧伤,但也不是刚划上去的。我认为那些伤痕在来‘这里’之前确实不存在。”景子叹息一声,“再说,就算真是她自己割的,现场也该留下刀或者剌刀一类的‘凶器’吧?反正我是没找到。有可能真像深月说的那样,是突然出现的。”
别看我,不是我——深月哭喊着,说伤口一点都不痛。不疼的
伤口。景子马上跑过去努力安抚,可深月依旧无法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后来鹰野他们来了,手忙脚乱地试图给伤口止血,可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最后大家都手足无措了,只能呆站在那里。不疼痛,却血流不止的伤口。深月手腕上的伤痕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自杀未遂的痕迹,而且很可能是致命伤。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又与他们绝口不提的那起
学园祭自杀事件有什么关联呢?
景子突然感到背后一凉,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鹰野。只见鹰野跪在梨香的人偶前,蜷缩着身子。他死死咬住嘴唇,怒视着地板。从刚才起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没有变化。景子垂下目光。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一味低着头。突然有个声音打破了沉默,但那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听不清内容。景子抬起头,发现是跪在原地没有动弹的鹰野在说话。过了一会儿,鹰野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榊到底在干什么?”
那声音无比尖锐,隐含着说不出的痛楚。他跪在人偶旁,镜片后的双眼充血而红肿。他不看景子也不看菅原。景子顺着鹰野的目光看向被制服外套盖着的梨香,那具曾呼唤着榊的名字、并流下眼泪的人偶。
“梨香一直在叫他。菅原,你听到了,对吧?梨香最后掉下来的时候叫了榊的名字。可是,为什么那家伙没到这里来?”
“可能…”,因为他进不来这里吧。你冷静点。”
菅原烦躁地摇了摇头。鹰野抬起头来。
“既然不在这里,那他到底在干什么?事情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了,榊绝不可能跟那起自杀事件毫无关系。既然有关系,那榊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他不帮帮梨香和深月?!”
景子头一次看到平时冷静稳重的班长如此激动,想必他的忍耐
已经到了极限吧。深月也一样,景子无奈地意识到,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已到达了某个临界点。
“鹰野——”
“我没有自暴自弃地大喊大叫。”
鹰野打断景子,再次眯起眼睛,目光阴郁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偶。随后,他沉重地说:“我只是觉得,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深月已经快崩溃了。榊理应到这里来。”
“你这样我们会更头痛的。”
“你这家伙平时不都是一脸淡定地讲大道理吗?有时还淡定得让人恼火。要是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那我们,还有深月,不就更头痛了吗?而且你少说什么‘理应到这里来’了,如果你希望榊过来帮我们,就直说啊。”
听着菅原半含怒火的指责,鹰野沉默地站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抿紧嘴唇,朝景子二人走来。随后抬起强行压抑心中感情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没错,我希望他来帮我们。”
自暴自弃的发言。
“现在我们几个真的手足无措了……连安抚深月都无能为力。”
“现在不是还没确定自杀的就是她嘛。而且手腕上的伤是什么意思啊?当时那个人不是跳楼自杀的吗?根本毫无关系嘛。”
“为什么要选择那么惹眼的地方?如果真想自杀,完全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死啊!”最先说出这话的是景子。现在景子又想起不久前自己说的话——如果那个自杀者在跳楼之前曾经尝试一个人默默死去,却失败了呢?
“如果割腕之后深月没死成呢?”景子说,“她带着那些伤口,在学园祭的那天走上了天台。为了当着大家的面自杀而站到了那个
位置。如果她想把自己逼到再也无法回头的境地呢?周围劝阻的声音在她耳中就像鼓励她一跃而下的信号。一旦站上去,就意味着没有了任何退缩的余地,无法回头了。”
景子咬紧牙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压低声音说:我对深月手上的伤痕没有任何记忆,不过只要穿上长袖,戴着手表,应该就能掩饰那些痕迹。今天我们到这里的时候,确实如深月所说,她手上没有任何伤痕。可是现在随着状况渐渐紧迫起来,那些伤痕出现了,这样也完全说得通。”
“你想说她是‘幽灵’吗?”菅原不知所措地说。他烦躁地想掏出烟盒,却又缩回了手。或许还是对梨香的状况有所顾忌,他很罕见地没有忠于内心的冲动。菅原继续道:“可是照你这种说法,可能性就不止一种了,不是吗?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个地方太奇怪了,常识完全不管用,更何况,我们都还不知道那些伤痕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鹰野问。
菅原点了点头,道:“会不会是因为深月铁了心认定自己就是自杀的人,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呢?老实说,我——有可能也包括你们,都认为深月有点‘不对劲’。而那种感觉最强烈的,应该是她自己吧?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觉得妄想有可能会在这个所谓的精神世界里被具象化。我觉得这很有可能。”
“就算你是对的,那为什么又会体现为手腕上的伤痕呢?”
听了鹰野的问题,菅原耸了耸肩,然后回答:“可能因为最能具体表现自杀这一行为的就是伤口吧?这只是我的想象。就算深月心里充满不安和恐惧,也很难用跳楼这种方式进行表达吧。”
景子听着菅原的话,默默想起刚才深月的哭喊声。那阵惨叫已
经在她的脑中重复了无数遍。
菅原又说:“由于一心认为自己就是自杀者,所以她肯定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你们也知道,那家伙一旦因为某个契机开始低落,就会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退。我觉得这里的主人就是利用了她的性格弱点,包括我们到这里没多久时打来的那通电话,我总觉得深月是东道主的重点攻击对象。现在的情况就是,矛头全都指向了深月,对深月来说实在太不利了。
“但我绝对不会着了那个人的道。随便你们怎么想,反正我直到最后都会坚信那人不是深月……若不这样,那家伙就真的会被逼入绝境。”
“菅原。”
鹰野叫了他一声,但营原没有再说话。他转向梨香的人偶,像鹰野刚才那样跪在旁边。鹰野长叹一声,又看向景子。景子只是安静地摇了摇头。
“菅原说的确实有道理……你们记得清水还在时说过的话吗?这里是东道主随心所欲的世界,因此绝不可能让他觉得不舒服。而深月那么痛苦,假设她是东道主,那她伤害自己的目的是谴责自己吗?这也太说不通了……虽然我也不太明白,但这确实是矛盾的。
“其实说来说去,我们在这里是得不出一个结论的。现在深月还在流血,梨香又消失了,我们已经阻止不了事态的恶化了。”
景子缓缓眨了眨眼睛。听到自己说出如此软弱的话,让她感到十分屈辱。但她又无可奈何地说:“再怎么挣扎都没用。”
大家能做的都做了,能想的都想了,负面情绪越来越强烈,甚至想用睡眠来抵抗。可梨香还是消失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被困在东道主的掌心,他们太无力。景子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
界”和他们的精神都已经接近崩溃。他们不知道那个人的目的何在,思考已经让他们身心俱疲。
“睡着了也没用啊。”
她听到菅原的低语。他的声音饱含痛苦,仿佛在为自己之前的提议感到悔恨。营原跪坐在梨香面前,长长的刘海盖住了眼睛,使景子看不清他的表情。
鹰野则一言不发地转身背对景子,又一言不发地离幵了音乐室。平时性格温和、善解人意的鹰野悄然关上房门,临走时留下一句话。“让我一个人静静。”
(四)
呼吸着保健室里的药味,深月缓缓睁开眼。雪白的天花板像笼罩了一层薄雾,显得模糊不清。深月眨了眨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因为恐惧和混乱哭了太久,此时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深月一直认为哭泣能打消心中的不安,能让自己卸下重负,但她现在意识到,悲伤同时也会一点一点侵蚀自己。
她仿佛失去意识很久了,甚至记不清自己片刻之前是什么样子。她想睡,却睡不着I想哭,却累得哭不出来。她已走投无路,难以回头。事实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你醒着吗,深月?”
布帘另一头有人在轻声呼唤。不等她回答,布帘就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她看到一脸担忧的菅原。
确定深月醒了,菅原便缓缓走了进来,手上拿着折叠椅和干净的绷带。
“你醒了啊,我来给你换绷带。”
听了这话,深月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左手上裹着绷带。营原把椅子放下,坐在床边,捧起深月的左手。她发现营原稍微翘起一边眉。刚才深月一直无法直视自己的左手,甚至痛恨那血流不止的伤口竟然没有一丝痛感,仿佛在无情地诉说自己已经失去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菅原坐在旁边,保持着同样的表情为深月解开绷带,随后用平淡的语气说:“接下来可能要经常给你换绷带了。你最好别看,血好像还是止不住。”
“菅原……”
“嗯?”
他那没有一丝动摇的平淡语气让深月没来由地感到悲伤。她为菅原善解人意的温柔而悲伤。发现自己又要流泪,深月赶紧闭上眼睛,随后听到菅原叹了口气。他温暖的手轻抚着深月的左手腕,随后又揉了揉她的额头。
“别哭了。”
这句话让她再也无法忍耐,泪水涌了出来。轻抚额头的手让她猛地安下心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深月意识到营原的右手还握着自己的手腕,便睁开模糊的泪眼,抬头看着他。
“
你不觉得恶心吗?我的左手一直在流血。”
tt啊?”
“碰那里,你不觉得恶心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哦
菅原点点头,微笑了一下,随即双手握住深月的手腕。染血的绷带看起来格外刺眼,可菅原就是不愿放手。
“这不算什么。别担心。”
“嗯。”
“话说回来,你真的不痛吗?一定不能说谎哦。这样的伤口实在太糟糕了,要是血一直止不住,那可不得了。”
“不痛……我也觉得很奇怪,但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是吗……”菅原给深月裹上干净的绷带,同时继续说道,“我真心认为那个人不是你。这么说可不是为了安慰你哦。”
深月无声地点点头。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脑中闪过自己在浴室里割腕的场景,但她无法将此事告诉眼前的朋友,无法告诉担心自己的菅原。那段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真的在浴室里割腕了?
营原包好绷带后,慢慢牵起深月裹着绷带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他温暖的手心让深月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她很感激菅原,但转念又想,或许菅原也跟她一样,需要某个人的手来温暖自己。
“我不知道这里的主人到底想干什么,但我绝对不会逃避。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回到那边,都一样。他可能想让我们好好祭拜他,也有可能想让我们感觉到愧疚,或许还会有各种要求,但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坚持到最后。在这一点上,我会负起该负的责任。”菅原握住深月的右手加重了一些力量,“所以你也不准逃避……下一个五点五十三分迟早会到来,这次有可能会轮到你我。可是就算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不要逃避,必须好好面对。”
说完,菅原愤怒地盯着虚空。深月渐渐麻木的左手传来菅原的体温,她突然意识到他可能也在害怕。刚才说出的话可能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要接受现实,不能逃避,要勇敢面对。
“深月,等我们回去之后……”
菅原的声音近乎恳求。他犹豫了片刻,很快又一字一顿地说:“不
左手传来菅原的体温,以及手心的触感。
深月突然想到做出这些事的可能是自己。如果这是真的,那她想对菅原道歉。但深月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无耻,她想用道歉的方式逃脱一切责任。通过自己的反省,逼迫对方不再责怪。深月很清楚这一点,那是十分卑劣的自我开脱方式。就像那时对春子一样。
深月抬头看向菅原。对方低着头,看起来十分沮丧。
春子那时也一样,无论怎么道歉都没用。对方反而会对自己的道歉行为感到十分厌烦,并且万分困扰。深月很清楚。她回想起角田春子凝视自己时的冰冷目光,以及说话时的声音。
可能即使到了那种地步,她还是为了表示歉意而从天台跳了下来。深月淡淡地想着,握住菅原的手,缓缓闭上双眼。
(五)
菅原走出保健室,看到景子一个人站在走廊上。
她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菅原,靠在墙上问:“深月怎么样?”
菅原压低声音回答:“比刚才好多了。不过手上的伤口还是老样子。”
“血呢?”
“还在流。她好像还是不觉得痛,我看着都有点担心。总之先给她换了绷带,接下来就交给你照顾了。”
“嗯,知道了。”
他与景子擦肩而过,走向食堂。却见景子转过身来,跟在他旁边。她看着菅原的脸问:“要去食堂?介意我跟着去吗?”
“不介意,可你不是要去保健室吗?”
“嗯,我本打算看看深月的,听到你在里面,就没进去。”
“博嗣呢?”
景子默不作声地摇头。菅原耸耸肩,点了一下头。也难怪,鹰野也一直很紧张,只是他没有流露任何感情,担当起引导大家行动的角色。想必他心里比其他所有人都要疲劳吧。
“春子给深月造成的伤害,可能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严重呢。”景子回头看了一眼保健室说,“由于精神上的打击而无法正常进食,但我觉得,除此之外她一定还有别的症状。由于不进食,她的体力必定会急速下降,有可能引起了其他的生理变化。”景子目光迷离地看着菅原,“体重骤减,外表产生变化。还有,你一个男生可能没法理解,但估计连生理期也会中断。诸如此类的具体变化。她一直独自忍耐着厌食产生的各种麻烦,身体上的变化对她带来的打击可能比精神上的还要严重,而且更容易积累压力。”
“嗯。”
两人走进食堂,打开灯,窗外的雪显得格外刺眼。感觉被困在此处已经超过两天了,在这期间,外面的大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世界一直包裹在冰冷的雪花中。
景子一屁股坐到桌面上,问了一句“有烟吗”。菅原默不作声地把万宝路和打火机扔了过去,她道了声谢接住。
“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其实你比昭彦和鹰野都更倾向于女权主义。”景子苦笑着说。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随即将烟盒和打火机都扔给了菅原。菅原也跟着抽出一根烟,点了火。
“是吗?不过总的来说,我本来就是个优秀的人才。”
“想想其实挺意外的,我竟没怎么听说你跟女生传绯闻。不过照你这个性格,肯定在校外找了不少吧?”
景子用力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看向虚空。菅原眉头一皱,兀自走到小卖部前。他弯下身,在玻璃箱里翻找起来。
“老实说,其实我挺正经的/
他找出一瓶爱喝的碳酸饮料,随后转向景子。
“这头褐发其实是天生的。为此我还开了证明书,学校才勉强接受了。至于打麻将和玩柏青哥,只是因为好玩而已。这还不够正经吗?”
“真的?”
“很意外吧?不过这是真的——景子,你要喝什么?”
景子想了想,问他有没有无糖红茶。菅原点点头,拿出一罐走向景子,把铝罐放在景子面前,自己又坐到了桌子上。
“至于男女关系,我应该也算挺正经的吧。你说我干脆跟梨香好算了,但我可不这么想。”
菅原自己都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说起这种话题,可能是因为暂时不想去谈论他们面临的危机吧,光是想想都觉得麻烦。同时他也认为,那种事情再怎么想也是想不通的。
“景子,你在跟诹访裕二交往吗?”菅原深吸一口烟,问道。
只见景子苦笑了一下。
“看上去像吗?”
“像。我觉得很多人都在嫉妒哦。有嫉妒你的,也有嫉妒裕二的。你和裕二都很受异性欢迎,不过我倒是不懂你的魅力到底在哪儿。”
“能得到你的夸奖,我真是太荣幸了。”
景子轻拍一下菅原的头。菅原夸张地大喊一声抱住脑袋,随即微笑着看向景子。
“不过啊,我认为你跟裕二很合适。毕竟你们俩有点像。”
“裕二啊……我们虽然没在交往,不过关系算很好吧。”景子看着远方回答道。她的目光转而聚焦在菅原身上,又略显寂寥地笑了笑。“没想到我居然有机会跟你讨论这种话题,真是不可思议。我这人天生就不爱跟别人谈论自己,应该说,我很抵触在别人面前曝光自己。”
“是吗?不过我在没必要的情况下也不太谈论自己。可是现在都这样了,再怎么讨论那件事也讨论不出结果嘛。”
“确实,我现在也意外地平静。”
景子直接把烟灰弹到了地上。她抬头看着菅原,眯起眼睛,视线停留在他的右耳处。
“继续刚才的话题,就算褐发是天生的,可你的耳环算什么?那是你自己戴上的?”
“啊?还不是女人送的,既然都收下了,当然要用起来。要不怎么说我是个女权主义者呢。”
“你还真敢说啊。”
景子无可奈何地低语一声。菅原也学她把烟灰弹到地上,突然傻笑了一下。
“唉……是真的啦。我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好人,虽然没有特别喜欢的女生,但我很爱你们。那话怎么说来着,我是个博爱的人。”
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尖踩灭,然后抬起头,对景子露齿一笑。
(六)
篮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穿过了篮筐。
空无一人的体育馆中响起篮球落地的声音。鹰野走向弹起的篮球,一手将其捞起,继续运球。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现在的时间是十二点刚过,还有五个多小时就又会到那个时刻。剩下的这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这让鹰野感到有些烦躁。与此同时,他又觉得等待那一时刻到来的这半天无比漫长。知道自己会被杀掉的时刻本身就是一种威胁,而此时他也意识到,等待那个时刻到来也是一种煎熬。
鹰野捧起篮球对准球筐,不知第多少次抛出篮球。突然,他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博嗣”,那是菅原的声音。篮球打在篮板上,掠过篮筐掉落在地。鹰野转身看向体育
馆人口。
“菅原。”
“原来你在这里啊,害我一顿好找。”
菅原一脸不高兴,想必找了他很长时间,看上去甚至有些愤慨。由于刚才一直在打球,鹰野的呼吸有些急促。体力消耗得太快了,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脱离社团活动太长时间。
“抱歉,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知道,但是会担心啊,至少告诉我你在哪里嘛。”
“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不会有问题——在此之前,我们都不会有事。”一
“话虽如此……”
想必菅原已经从鹰野的语气中听出他早已放弃挣扎,只见他一屁股坐在体育馆的地板上,掏出烟盒对鹰野说:“抽吗?”鹰野捡起篮球,看也不看菅原,再次回到罚球线上。
“没剩几根了,而且这真的是最后一盒了。你不可能没抽过烟吧?
来一根?”
“不用了。”
鹰野简短地回答,对准篮筐抛出篮球。这次又没投进去,篮球再次落到地上。听到菅原在背后叹气,鹰野没去捡球,而是看向了他。在这种状况之下还能保持淡然,这是菅原的性格,还是虚张声势呢?不管怎么说,都让鹰野感到羡慕。
菅原见他不要,只好把烟盒塞回裤子口袋里。然后说:“我知道你想一个人待着,不过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我想跟你聊几句。过来吧,就几句。”
“嗯,好吧。”
鹰野无奈地点点头,走到营原面前坐下。鹰野本以为就算他拒绝了,菅原还是会自顾自地抽起烟来,没想到他却老老实实地把烟盒收好,根本没打算动。
“是关于深月的事……你啊,还是尽量信任她吧。”
菅原单刀直人地说完,凝视着鹰野的脸。
鹰野移开目光,说道:“我相信她的啊。”
“那你倒是看着我说啊。不相信也无所谓,真的没关系。但是求你别假惺惺地说你相信她。深月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我想说的是,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你都不要责怪她,现在她最信任的可能就是你了,要是连你都责怪她,那家伙该怎么办?”
菅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压在鹰野心口的巨石。鹰野并不看他,而是低下了头。菅原站起来拍拍裤子,说了一句“就这些”,然后不等鹰野回答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体育馆。直到此时,鹰野才总算抬起头来,凝视着营原的背影。菅原一只耳朵上的金色耳环在视野一角划出一道微光,可是鹰野依旧无法对他说话。
直到菅原的背影消失,鹰野才后悔地想,自己该多跟他说几句话的。不过他也隐约意识到,会有这样的想法皆因如今所处的状况。因为“想在菅原消失前跟他多交谈几句”。鹰野跑向体育馆一角的篮球,心里想着,最后深月肯定会一个人被留在这里。他有种预感,自己和深月会是最后的两个人。为什么呢?就像菅原刚才所说,深月最信任的就是自己。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共同拥有过许多欢乐和悲苦。
鹰野随即发现,自己心中存在这种预感已经是对深月的背叛了。鹰野无法相信深月。尽管如此,他也丝毫没有责怪深月的念头,如今他心中只是充斥着她已经死去的空虚和寂寥。菅原看出来了,虽然他是个单纯的直肠子,但也是个能够敏锐地察觉他人情感的聪明人。营原想必已经本能地意识到,鹰野将会留到最后,跟深月在一起。明明已经意识到了,却还要让鹰野相信深月,并坦白自己是绝对相信她的。鹰野无法轻易原谅菅原这种矛盾的感情。
缠绕在深月左手腕上的伤痕,让人无比心疼。
他运了几下球,篮球终于脱手而出,再次滚进角落。鹰野已经没有力气去捡球了,只是呆呆地看着空出来的右手掌。他突然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情。
那是鹰野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真正的悲伤和强烈的失落。内心的痛楚让他放声大哭,甚至产生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的错觉。小小的鹰野头也不抬地大哭着,胸口充斥着燥热与恶心感,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他却明确地感到无力和担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次振作。这使他非常不安。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段时间如果没有深月,想必他就不会变成现在的自己了。他有可能会学会另外一种压抑悲伤的方法,从而成长为对事物的看法
和思考方式都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关于让鹰野崩溃的原因,深月应该知道得不多。尽管如此,她还是每天跑到鹰野家来。看到鹰野的样子,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会噙满泪水,想多少为鹰野分担一些悲伤,跟他一起哭泣。鹰野看着哭泣的深月,总是心里一紧,绝望地认为是自己害她哭了。随后他才意识到深月的悲伤来自何处,深月是看到鹰野哭泣才心疼,她在为鹰野的悲伤而悲伤。
那件事一定决定了深月和鹰野的未来,一定暗示了他在即将失去深月时无可避免的寂寥和痛苦。
鹰野抬起头走向篮球,用力揉了揉眼角。
(七)
景子一个人坐在三年二班的教室里,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座位,本应熟悉的一切,今天看起来却显得陌生且黯淡。景子交叠双腿,闭上眼睛静静地呼吸着。
最后确认时间时正好是五点五十分,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景子闭着眼睛,安静地等待着。
——那个时刻突然降临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教室后方冒出来,叠在景子的背上。平静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景子依旧闭着眼,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颀长的身影缓缓伸手抱住景子的肩膀。景子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个跟她一样,身穿青南女生制服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的头发长及腰际,景子却留着一头短发。景子脑中闪过一种矛盾感——果然,接下来要轮到自己了;这回总算轮到自己了。
这里的主人果然用心险恶,那是欺凌,是报复。他要将自己选中的人一个一个折磨得走投无路。出现在眼前的女性吊起血红的唇角露出微笑,然后说:“你好啊,景子同学。”
眼前的女性跟景子长得一模一样,只有及腰长发和血红的嘴唇与她不同。景子心想,这是一张颇为女性化的容颜。
景子看着眼前的“东西”,扬起嘴角,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容,恶狠狠地说:“你来啦,怪物。”
(八)
菅原在三楼走廊的窗边迎来了那个时刻。
由于把制服上衣盖在了梨香身上,走廊的寒气很快就侵蚀了他的身体。菅原站在敞开的窗前看向天空,拿出手机瞥了一眼显示的时间——17:30。
菅原吐出一口白色的气息,凝视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他本想在深月身边迎接那个时刻,但想必那样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负担,因为自己很有可能凭空消失在她眼前,也有可能突然变成一具人偶。他不敢想象届时深月会怎样。
菅原所在的窗边离楼梯不远。时间快到了,菅原把头缩了回来,安静地关上玻璃窗。还没有任何异常征兆,莫非自己又一次逃脱了“那个时刻”吗?菅原一边思考一边转过身,突然屏住了呼吸。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通往楼上的通道。
他感到心跳越来越剧烈,脑中暗自确认这里是几层。是三楼没错。营原还记得他们发现这座教学楼存在四楼和五楼后,曾经拼命寻找从三楼上去的通道,只是当时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而现在,那条通道就在眼前。直到刚才为止,那里还不存在任何可以上去的地方。
想到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迎接那个时刻,菅原心中生出莫名的感慨,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轻抚右耳的金色耳环。
——我不会逃。
台阶上方一片黑暗,看不清究竟通往何处。菅原抬起头,笔直地凝视前方,向前迈出一步。
(九)
鹰野在体育馆里迎来了那个时刻。
篮球被遗忘在球场上,鹰野抬头看着体育馆墙上的大钟。分针轻轻一跳,显示现在是五点五十三分。鹰野长叹一声。
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撞上篮板,在篮筐上来回转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可能会进球,但篮球最终在篮筐上往圈外一歪,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与此同时,体育馆里传来报时的钟声。鹰野咬紧下唇,抬头看着体育馆高高的天花板。
他被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