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睁开眼,是一片黑暗。
之前自己到底身在何处,那里应该充斥着白光。可是现在,却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佐伯梨香想着。
眼前是一片只有黑色的世界,除此之外,她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就连睡着前一直如影随形的雪光都已感觉不到。她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异常僵硬,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想抬起右手,却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水。朝着漆黑的天花板吐气,她看到一阵缥渺的白烟。喉咙
深处仿佛在剧烈地颤抖…L、跳也加快了不少。她发现自己是做噩
梦惊醒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这里是保健室。青南学院高中一楼。想到这里,她马上轻叹一声。自己还处在噩梦的延长线上,说不定刚才那个梦还要比这里好上许多。
梨香忍住叹息,缓缓坐了起来,抬手扶住额头。她做着深呼吸,尝试调整凌乱的气息。胆怯的自己,可怕的噩梦,明明脑子里还记着这些,却已想不起梦的内容。她正要回忆,眼前就闪现出另外一个场景。横陈在淋浴间瓷砖地面上的人偶;保健室窗帘的另一侧,从雪地里伸出的惨白手腕;美术室中背对观众蹲在地上的女生画像;无法开启的门,五层楼,屋顶;跳楼自杀,五点五十三分。
——对了。
梨香打断自己的思绪,把手伸向隔开床位的布帘。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现在到底几点了?她是在离五点五十三分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睡下的,可是,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呢?因为吃了安眠药,她应该睡了挺久。迷迷糊糊的脑中确实存在熟睡过的感觉。那么,她应该已经平安度过了那个时刻,然后又睡了很久吗?
(先……喝水吧。)
软绵绵的双脚踩进室内鞋,拉开布帘走出去。保健室很安静。除了梨香刚才睡的床,另外两个床位的布帘也是拉上的,景子和深月应该还睡着吧,因为听不到半点动静。昏暗的房间里只有透过窗帘渗入的微弱的雪光。白色人偶的手腕还在那里矗立着。
那是昭彦的手,鹰野说过。
想到这里,梨香感到胃里一阵紧缩。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向水池走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现在还是这样?毫无头绪的思考让她只想挠头。她拿起杯子,装满了水。拧动水龙头的声音,自来水流淌的声音在保健室中显得格外响亮。右手触碰到水龙头里流出的清水,感觉异常冰冷。
梨香喝了一口水,安抚燥热的喉咙,随后捧着水杯轻叹一声,看向墙上的时钟。保健室里昏暗的光线让她看不清时间,脑子里还
在呆呆地想着,这种事情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刚才她做了什么梦呢?在几乎被彻底遗忘的梦境中,只有一个光景清晰地留在脑海中。榊出现了。
握着冰冷的水杯,梨香咬紧下唇。
梦中的梨香筋疲力尽,尖声哭叫着。孩子般的自己。发现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的绝望。她一直哭、一直哭,甚至忘却了哭泣的理由,随后突然抬起头来。榊出现在身边。他在梨香完全没注意到的时候就站在了那里,悠悠地抽着烟。等梨香对上他的目光,这才说道——(回去吧。)
她很想回去,可是回不去。是他给了她温柔的救赎。
想到这里,她就没来由地感到悲伤。为什么榊不在这里呢?梨香明明正需要榊对她伸出救赎的手,正等待着那句“回去吧”。她咬紧牙关低下头,胸口传来阵阵刺痛。她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
这里有一个人,在学园祭那天从教学楼屋顶跳下来死了。一想到这里,梨香就极度不安。虽然自己的记忆模糊不清,但这依旧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她试图回忆那个死去友人的名字,可是所有的名字和面容最后都沉淀为榊的侧脸。他一言不发,看也不看梨香,专注地看着一个地方。
(你能断言班上一定不存在欺凌现象吗?)
(为什么不多关注一下学生?)
(作为一名教师,你的自觉性还不够。)
那些刺耳的声音全部被一个低沉的声音吸收。榊目不转睛。那件事真的要由他来负责任吗?
、(真的非常抱歉。)
平静的声音,平静的侧脸。
想到这里,梨香又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对自杀者来说,那一刻就是与世界的诀别。那个人想必是无法承受世界的重负,才在那天选择走上楼顶的吧。可是那个人推给榊的重担又该怎么办?梨香绝不能原谅那个人,那个人伤害了榊,当时的梨香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个想法,而那夹杂怒火的悲伤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如果榊要为此离开青南,她就更加痛恨那个人了。
梨香举起水杯,缓缓喝了一口。冰凉的水。
所以,梨香确信,那个没有脸的自杀者一定不是自己。因为无论多么痛苦、负担多么沉重,她都绝不会做那种事。但每次想到这里,梨香的思考就会中断。这样一来,那个“自杀者”,那个让榊痛苦不堪的人,到底是谁呢?
她越想越觉得,不太可能是自己的挚友。“挚友”这个词的定义,外在表现以及其背后隐含的意义,注定与梨香所持有的感情是两条平行线,绝没有交汇的时刻。梨香并未因挚友的自杀感到悲伤惋惜,而是首先感到愤怒。
捧着玻璃杯的双手越来越僵硬,手指的位置不太舒服,却无法随心移动。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早就感觉到了某种异样。
(我们真的如此薄情吗?假设现在,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已经死了,如果是我,肯定没办法很快忘却。)
说这话的人是鹰野。她当时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并且确实产生过“实在记不清了,所以也没办法”的想法。另一个原因就是,突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已经疲于思考。可是,如今留在梨香心中的究竟是什么呢?自杀事件才刚过去两个多月,梨香记得自己参加了模考,记得自己为模考复习。鹰野一定也是如此吧,所以他才
会那么执着。至于菅原,他记得自己被停学了。只是,在挚友刚刚死去两个月的时候玩麻将,他真的能做到吗?
人的死或许比想象中要简单许多。但真的会简单到这种地步吗?如果梨香能再次站在本已无法见面的挚友面前,真的能斥责那个人太任性,不为榊考虑吗?
高考前的秋天。面对忙于复习而焦头烂额的同学们,那个人却要求他们为自己的死而悲伤、哀悼,这个时机实在太坏了。如果只是口头上说说,或许还没什么。可是竟做到现在这个地步,梨香认为太过分了。
强烈的不安使她的内心越来越焦灼。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梨香缓缓歪过头,暗自沉吟。
假如景子自杀了,自己能够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内把她遗忘吗?梨香想象着被困在这里的每一个朋友,一个接一个作出假设。
如果是深月的话……
是清水的话……
是充的话……
是昭彦的话……
是景子的话……
是鹰野的话……
是菅原的话……
——就在这时。
梨香猛地抬起头,手上的玻璃杯摔落在地,发出巨响。玻璃破碎的声音传到耳中,洒出的水打湿了双脚,但梨香还是好长时间无法动弹。她双手掩着嘴,想尖叫,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变成沙哑的嘶鸣。
梨香突然想起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但真相随着近乎直觉的浪潮,突然降临了。与其说记起,更应该说是灵光一现。
(—m——君——)
梨香在心中近乎祈祷地默念着那个名字。一开始只是无意识的举动,然后那种感觉慢慢沉淀下来,让她记起了。
梨香慌忙跑向自己的床位,从书包里拿出印满卡通人物的记事本,里面夹着一张照片。她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拿起照片,为什么她一直没想起来呢?
(这是……怎么回事儿?>
梨香凝视着抽出来的照片,再一次整理思路。她感到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背后蹿过一阵凉意。回忆、理解,随后梨香迅速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一直没发现,这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不,都遗忘了呢?
(为什么,榊君?那……)
一旦思考至此,她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梨香抬起头,走到布帘外。环视保健室内部,昏暗的房间中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刚才这里有这么黑吗?此时她的感情犹如从山坡顶端不受控制地坠落的瀑布一般汹涌,却又无处发泄,只能在心里激烈地咆哮。她无法独自一人,无法与自身的不安共处。
(为什么榊不在这里?)
景子方才的话直直刺入梨香不安的心中。她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榊一定不会做让他们痛苦的事情。尽管梨香是这么想的,但直逼内心的寒意还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她转念又想,为什么没人发
现呢?
她想把这些话告诉别人,可是该告诉谁?犹豫了一会儿,她觉得可以告诉景子。现在最能冷静听梨香说话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小景。”她叫了一声。寂静的保
健室中只有自己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梨香正想上前一步,却听到右脚下传来“嘎吱”一声。她惊讶地低头一看,只见漆黑的地面上洒满了闪着微光的玻璃碎片。这时梨香才头一次感到异常。她猛地抬起头。
打碎玻璃杯时的声音。
梨香看向前方,为什么那个声音没有吵醒深月和景子?虽说吃了安眠药,可一个人真能睡得这么熟吗?很快她又发现,房间里太冷了,睡觉前一直开着的暖气被谁关掉了?
梨香再次抬头看向保健室的挂钟,可是光线过于昏暗看不清。怀着近乎绝望的心情,梨香匆忙拉开了窗帘。在雪光的映照下,时钟的指针清晰可见。
五点五十三分一一
她拼命忍住尖叫的冲动,很快走向隔开床位的布帘。她掀起离她最近的一块,发出一声近乎喘息的“啊……”。
景子不在这里。
转头又掀开另一块布帘。不仅是景子,连深月也不见了。床上铺着被子,可是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除了梨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头一次被明确要求“你千脆退学吧”,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到现
在已经过去多久了呢?梨香记不清了。
不过她从入学第一天起,就发现青南这所学校的校风跟自己的性格完全不符。梨香的成绩正好够上以高升学率出名的青南,可这无论对她还是对这所学校,似乎都是个不幸。
那段时间,梨香每天都过着近乎室息的生活。
虽说进了高中,却找不到将来的方向。父母刚刚离婚,母亲离去后,她们在家中与父亲几乎没有交流。无论待在学校还是待在家里都那么无聊,连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无聊透顶。
(都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不得不走进错误的婚姻。早知道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母亲总是对着梨香大声抱怨,歇斯底里的愤怒也波及父亲,不断加诸各种莫须有的罪名。父亲是个安静的人,在梨香看来,他能容忍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最后,在母亲的强迫下,父亲一言不发地在离婚协议上盖了章。母亲马上丢下梨香和妹妹三人离开了佐伯家。奇怪的是,梨香并不憎恨母亲,她的两个妹妹也一样。因此,住在几乎没有对话的父亲家,对她们来说简直是煎熬。就算是那样的母亲,她们还是很需要。
跟父亲共同生活了不到一个月,梨香就带着两个妹妹跑到了母亲家。就连那个时候,父亲都没对梨香说一句话。这时梨香才意识到,父母各自有各自的缺点,想到这里,作为两个人的女儿,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把户籍移过来,快交生活费。”“把头发染回去,裙子别整太短,干脆别上学了。”
每天都在重复这样的话。
过了晚上七点,街上就会亮起刺眼的霓虹灯。
空气里飘荡着廉价食用油的气味。梨香坐在经常光顾的快餐店二楼,呆呆地凝视着窗外的街道夜景。下班的时间段,路上多了许多穿西装的白领人士。从这里俯瞰他们匆匆往家赶的背影,竟显得格外渺小。想到这里,梨香厌烦地移开了视线。
看着手上的电话,梨香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呼叫声还没响够两下,电话就接通了。莫名开朗的女声,那是机械的电子音。
“欢迎致电基迪留言中心,请输入您的认证码……”
不等对方说完,梨香就输入了四位数字,按下“#”键。电话那边很快传来回应。
“您有新留言。新留言共——两一-条。听取留言请按‘1’,删除留言请——”
她按照提示输入。
“第一条留言。留言人信箱编号为,三……二……四……五……七。录音时间为,十……三……日……十……八……时……三……分。”
电话那边突然变了气氛,传来一个真实的男性的低沉声音。
“呃,你好,我听到留言了。我是个三十六岁的银行工作人员,今天也是这个时间以后有空,如果可以的话,一起去玩吧?呃,嗯,说说我的情况。我身高一百七十四公分,体重大约六十四公斤,长相应该还算不错。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先把电话号码告诉你<>090-xxxx-xxxx,090-xxxx-xxxx。请你打电话给我。等你哦。”
噗——电话那头安静下来。梨香用手指缠绕着头发,歪着头按下按键。毫无抑扬顿挫的女声做出了回应。
“第二条留言。留言人信箱编号为,二……六……八……七三。录音时间为,十……三……日……十……四……时……五
接下来听到的男声比刚才那个要含糊一些,不知道实际情况跟刚才那个人相比如何。
三十六岁的银行职员,体型算偏痩,还不错。
“我听了你的留言。呃,我今年四十二岁,个体户。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都有空,一起去玩吧?吃个饭什么的?我能开车去接你。如果可以的话……这样吧,七点前联系我。我的手机号码是……”
梨香一手拿着手机,抬头看了一眼店里的挂钟。现在早就过了对方指定的时间,于是梨香没再听下去,而是按了“7”键。电话里传来女声:“该留言已删除。您没有新的留言。”
梨香拿出卡通图案的厚记事本,抽出夹在里面的笔。翻到空白页,又重听了一遍刚才的留言。
090-xXXX-xxxx在记事本上飞快抄下这一串数字后她就
挂断了电话。用吸管喝了一口冰块已全部溶化、跟水差不多的可乐,梨香马上在手机上输人那串号码。熟悉的信号音,对方很快就接了电话。
“你好。”
电话另一头传来路边独有的嘈杂声。对方可能也在室外吧,那正好。
“你好。”
梨香深吸一口气。
“你好。我听了你的留言,我叫美香……你现在在哪里?”
此时的世界,猛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悲鸣。
走出保健室,背后终于彻底被凉意占据。
体内回荡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声,让她觉得阵阵刺痛。没有灯光的走廊上,地板却泛着诡异的白光。盯着那片光,梨香心里越来越慌乱,再也平静不下来。眼前不断闪过充、昭彦和清水那让人不忍直视的样子。
景子说最后大家都会变成那样,而梨香脑中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心中的强烈不安和恐慌让她忍不住咬紧下唇,摇了摇头。
(榊君,榊君……!)
时钟指向五点五十三分,并停在了那个时刻。
梨香知道只要睡着就能避开危险这个推论是错的。就在那个瞬间,时间停止了,终结正走向梨香。景子和深月都不在这里,那么睡在音乐室的鹰野等人也必然已出现变故。莫非他们也抛下梨香一人,集体消失了吗?
必须找人求助,必须想点办法。
她强打精神,不断告诫自己振作一点。总之先到菅原和鹰野所在的音乐室去看看吧。她必须找到那些人。还有刚才自己发现的事实,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它一直藏在心里。
她强忍着要哭出来的心情走向台阶,脚步不知不觉开始加快。双眼渐渐习惯黑暗,就在她终于来到台阶附近的那一刻,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响声。
梨香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后面有人,这个想法飞快地蹿过脑海。到底是谁?她的肩膀不受控制地绷紧了,使她无法回头看。
尖利的响声再次传来,这次还伴随着沉重的东西被关上的动静,像是跟刚才的响声配套的响动。凭直觉,她认为那是大门关闭的声音。那么,第一个声音应该是开门声,这么说来,莫非是紧急出口?
紧急出口。
脖子僵硬,梨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出不去的学校,打不开的门,梨香等人被困在这里了。那么,到底是谁能从外面打开紧急出口呢?
(是谁?)
鼻腔内冻得发痛。
(是谁?……榊……君?)
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制服,她突然感到非常不安,无力地摇摇头。梨香有点后悔刚才没把大衣穿出来——刚才我真的听到响声了吧?会不会是我的错觉。
梨香用借口安慰自己,继续朝楼梯走去。过了好久,她才再次察觉有些异样。这次她很确定。本应空无一人的昏暗走廊里,好像多了一个人。
背后传来一阵诡异的感觉,她停下刚刚踏上台阶的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走廊。紧接着,梨香屏住了呼吸。她看到身后有个黑色的人影,正从其中一个房间出来,来到了走廊上。
有人。这次绝对无法用错觉来解释了。
昏暗的走廊中,对方的身形看起来就像一道影子。梨香努力凝神注视,发现影子正朝这边走来。莫非就是那道影子打开了紧急出口的门,走进来了?停下的双腿僵在原地无法挪动,她不敢细想,害怕自己随时都会尖叫起来。
那道影子是从哪个房间里出来的呢?那不就是自己刚才所在的
保健室吗?那……
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那个人的脚步声,在缓缓地,却实在地,靠近……
人影走出来的地方是保健室。如果不是错觉,那就说明人影刚从外面开门进来,到保健室去看了一眼,然后马上出来了。
(他在找……我?)
梨香缓缓吞咽了一下,慌忙把头缩回去,尽量安静并快速地走上台阶。但这都是无谓的挣扎。在寂静无声的教学楼里,梨香的脚步声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她暴露了自己的踪迹。
(最后大家都会变成那样。)
她想起盯着自己的那双煞白的人偶的眼睛,手心幵始冒汗。明明不热,背后和双脚却如同有火在烧。
(我们中有个人已经死了……)
出于恐惧,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独自一人的不安迅速升级,让她连头也不敢回。脚步声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当梨香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在跑了。
梨香飞快地跑上楼梯,冲向音乐室。跑着跑着,上衣胸前的口袋里传来坚硬之物的触感。梨香突然回过神来,把手伸进口袋里。凉丝丝的塑料,是手机。紧接着她想起来了,深月的手机在没信号的状态下响过一次,充则收到了邮件。
(榊君,榊君,求求你。)
不行就算了。梨香赌上最后一丝希望,打开手机放到耳边。脚步声已经消失了,但随时都会再次出现,随时都会爆发的恐惧让梨香坐立不安。耳中的脚步声依旧不断,但梨香已经无法区分那到底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幻听。
“咔嚓”,电话另一头传来微小的响动。梨香瞪大眼睛,双手按住电话。一想到电话接通了,她就激动得快要哭了。
“榊君!那个……”
“您所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或已关机,正在给您转到语音信……”
“白、痴……!”
梨香咬着牙看着手机。信号栏只剩一格,能接通已经算运气不错了吧。她一手拿着电话看向音乐室,再次跑了起来。终于扑在暗沉的门上,梨香用力叫喊,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人吗?梨香失去了控制。
她忍着想哭的心情等待语音信箱接通,随即大喊起来。
“为什么啊,榊君!!你肯定在的吧?!”
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传入话筒,她害怕极了。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到底是什么?一切都那么不确定,那么难以捉摸。她很害怕,很不甘心,很想哭。她发现自己怒火中烧,因为太不甘心,太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救命啊!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大声叫喊了一通,梨香再次咬紧牙关。音乐室里没有人,必须逃到别处去。她转过身,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手机失手落在地上。
(怎么……)
黑影就竖立在她跟前。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既没有感觉到气息,也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
梨香几乎发不出声音。周围太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脸。那张
(那是梨香认识的人吗?真的吗?)
“你是谁?”
黑影一动不动,时间也静止的死寂中,只有落在地上的电话发出“嘟嘟”声。
祭期间教学楼里的嘈杂声突然在脑海中复苏。
那么,这个影子就是?这个影子就是那天自杀的……自己的同班同学吗?
梨香走投无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就在此时,一片死寂中突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梨香……”
那个声音。
梨香僵在原地(刚才的声音……)动弹不得。耳边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
(为什么?)
极度的惊愕以及恐惧。
黑影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然后……那张脸……
“开玩笑……的吧?”
梨香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可黑影没有笑。
“你说、你说……为什么?”
那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无论是惨白的面部,还是双眼,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这让梨香感到深人心底的恐惧。她还想再笑一下,表情却不听使唤,觉得自己随时会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这倒是让她不禁想笑。
(跳楼的人……怎么会……)
(怎么会……)
她慌忙摇头,大声反驳脑中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
心中的震惊还未平息,可就在下一个瞬间,当时的情景一下都复苏了。那天……因跳楼自杀事件引起的轩然大波;由于难以置信和惊恐而刻意无视的心情;那些场景缓缓重叠到眼前这个人的脸上。虽然迟钝,但结论还是沉淀了下来。她忍不住叹息一声:“啊啊……”
啊啊,原来是这样,从一开始……
那个人朝梨香靠近一步。梨香抬起头。
(快逃!)
(快逃快逃快逃……)
毫无表情的冰冷双眼看着梨香,缓缓眨了一下。瞳孔的颜色是令人极度恐惧的深邃的黑。
“别过来……!”
梨香步步后退,那个人步步逼近。
恐惧使她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梨香的双手终于碰到了冰冷的墙壁。该怎么办?由于紧张视野都模糊了起来。她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黑影身上移开,跌跌撞撞地转过身,跑了起来。
目光移幵的瞬间,那个人站在漆黑的走廊上,看着梨香。
那个人的低语声紧紧追在拼命逃离的梨香背后——“等等。”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说道。
(四)
梨香第一次知道榊这个人,是在刚进人青南的开学典礼之后。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教室召开第一次班会,那时,他瞬间吸引了
梨香的目光。
高个子,一边耳朵戴着耳环的新老师。他的发色与其他老师的明显不同。班上的女生们都指着他兴奋地叫嚷,那声音在她听来格外刺耳。加上开学典礼,这才是他们第二天上学,那些女生却好像已经铺就了一张广泛的情报网,就算不想听,榊的传闻还是被高声议论送到了梨香的耳中。
——听说那个老师啊,是高我们八届的高才毕业生哦,还是当时的特优生呢。
——哇,所以戴着耳环也能被招进来吗?太好了,他竟然是我们的副班主任呢,他好帅。
一据说他弟弟还是今年的新生呢。两个人还长得很像。
一阵欢呼。
——哎呀,好想看看是谁。
周围的女生们快速形成小团体,她们叫住身边的女孩子进行自我介绍——你是哪个初中毕业的?名字叫什么?如同水波般慢慢扩散的女生圈却绝不会靠近梨香。她们结交着朋友,唯独避幵了她。
梨香满不在乎地趴在桌子上,暗自昵喃着“这学校真无聊”。接近金色的褐发盖住脸庞,梨香准备小睡一会儿。金发,两边耳朵都戴耳环,短裙,那些女生虽然一句话都不跟她说,但都会先看梨香一眼,然后低下头。面对唯一发色不同的同学,她们仿佛觉得梨香是看都看不得的禁忌。不过她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觉得不痛不痒。
梨香对那些一脸正派、忙着交朋友的女生没有一点兴趣。认为她们都是一群土不拉几的丑八怪。
“居然被分到一个班啊,真巧。梨香愿意到这里来我就很惊讶了。”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梨香缓缓抬起头来,定睛一看,“小景。”
“好久不见。被分到同一个班,让我想起小学时候呢。”
梨香听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点了点头。
“呵呵,老爸一直唠叨着叫我报考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学校,没想到跟小景当了同学,梨香真是出人头地了。”
“不能这么说。你知道吗?今年青南的校园刚刚重建完毕,比往年的录取分数都要高很多呢。很多人参观完学校后就挤破头想考到这里来,真是吓死人了。而你考上了,所以,你本来就是个优秀的人。”景子真心诚意地说完,笑了起来。
“不过在这里见到熟悉的面孔,真让人高兴,以后又能一起聊
天了。
“嗯……不过这里不是有很多小景的初中同学吗?你中学念的国立,肯定有很多聪明的同学吧。”
“嗯,话虽如此,不过我真的很久没看到梨香了。”
景子话音未落,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响起大门关闭的声音,景子和梨香同时转头看向入口。一名戴着眼镜、上了年纪的老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褐色头发的男人。
那就是榊。
果真如刚才那些女孩子所说,他的面容很端正,右耳上那个夸张的耳环竟跟他身上的西装莫名地搭配。
“就是他啊。”景子在旁边小声说,“据说是我们的学长,还是特优生。”
“哇,他怎么不干脆去当牛郎?话说回来,那身西装……跟牛郎没什么两样啊。简直太合适了。”
梨香不客气地说出自己的第一印象,景子露出苦笑。“目光真毒辣。”她小声呢喃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走在榊前面的老师站到讲台上,说了句“请安静”,教室里的气氛迅速凝重起来。
“呃,大家
好,初次见面,我是负责这个班级的山崎。”
他一边做自我介绍,一边环视整个班级。目光猛地停在梨香身上,他夸张地眯起了眼睛。梨香干脆转过头去,拒绝回应他的目光,紧接着伸了个懒腰。
可山崎却一直死死地盯着梨香,开始说明这个学校的学生多么品行端正,高中三年多么多么需要努力学习。
“换句话说,这里不需要缺乏自觉性的学生。既然来到了这所高中,就要明确自己的目标,找出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事情——难道把裙子改短,就能多记住几个英语单词吗?如果有时间化妆,不如去背背数学公式,听到了吗?我说这些都是为了大家好。让我们一起度过有意义的三年吧。”
说到这里,山崎总算停了下来。梨香一手托着脸,抬头看着窗外校园里的樱花树。怎么还不结束啊……这个无聊的班会,还要在这种破学校里待三年。
随后,山崎走下来,把讲台让给榊。梨香转头,看到榊背对黑板站在台上。
“我是咱们班的副班主任,负责教数学。”
他的声音洪亮,吐字清晰。
“我也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比你们高八届。刚才山崎老师说了很多话吓唬你们,不过我上学时也听过一样的话,所以我敢保证,那只是下马威而已,各位不必过于在意。虽然我也曾在同样的环境
中度过了三年,却没有一丝后悔。这里其实不那么严格,只是山崎老师以前就很擅长吓唬人。”
他端正的脸上露出笑容。梨香周围马上响起一阵窃笑。榊继续道:“我今年刚刚大学毕业,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老师,没有资格说那些大道理。但我希望我们能够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三年。请多指教。”
“老师,你那身打扮就不能改改吗?”山崎苦笑着插嘴,“这样可不能给学生起到示范作用。首饰之类的……也希望你能收敛一点。”
“啊,不好意思,但这是我的原则,很抱歉。我不想把它取下来。”
榊轻抚右耳那只颜色夸张的耳环,咧嘴一笑。山崎脸上抽了抽,马上强装出一副笑脸。这光景太滑稽,教室的各个角落都发出窃笑。
能感觉到同学们已对榊充满好感,梨香却觉得自己超脱在外。只有她一个人冷眼看着这一切。她觉得榊和山崎没什么不同。
故意在学生面前对榊的着装提意见的山崎,以及声称戴耳环是原则的榊,他们俩的意思都太好懂了。就算硬要戴耳环,朴素的也满大街都是,那算什么原则啊。
想跟学生做朋友,你们的心情我懂。梨香初中时就见识过几个在奇怪方面特别执着的教师。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所以我们只是跟大家打个招呼问候一下,不过明天幵始就要上课了。这一年还请多多指教。”
山崎用例行公事的声音做完讲话,全班起立行礼。梨香跟着大家懒洋洋地站起来,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迫不及待地拿起书包,准备走出教室。这时梨香突然听到一个尖厉的声音。
“佐伯梨香!你给我站住。”
那是山崎的声音。她很讨厌别人叫自己全名。梨香缓缓停下脚步,
在教室门口转过身来。只见山崎目光凶狠地盯着自己。梨香抿紧嘴唇,稍微眯起眼睛,迎向山崎的目光。后者大步走向一言不发的梨香。
“佐伯,才刚开学你就想退学吗?”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你这个头发,别告诉我你一生下来就是这个颜色的。”
见梨香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山崎神经质地挠了挠头,继续说道:“明天之前给我染回来,听到没?”
梨香并没回答。山崎又烦躁地叫了一声“佐伯”。就在此时,榊的声音插了进来。
“老师,今天的教工大会在哪儿开来着?咱们差不多该过去了吧?”
山崎回过头,还没等他回答,梨香已迅速转身离开了。发现梨香走了,山崎慌忙叫了一声:“佐伯,你站住。”
梨香无视了那个声音,她感到烦躁不已。同学们偷偷瞥来的视线,山崎居高临下的目光,一切都让她气不打一处来。还有那个新老师,刚才他是在帮自己吗?一想到这里,梨香就更生气了。
根本什么都不懂。
梨香忍住吐口水的冲动,快步穿过走廊。她掏出电话,烦躁地按下号码。话筒另一头传来单调的信号音。
一片漆黑的家中充斥着冰冷压抑的气氛。
吊在大钥匙扣上的钥匙在黑暗中轻轻摇动。玄关门紧闭着,沉默地矗立在梨香面前。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尽量安静地插入钥匙。手表显示现在已经十二点了。打开的门后同样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声响。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安静地把灯打开。走进门后马上把书包
扔到一边,脱掉了鞋子。然后她走到发出轻微震动声的冰箱旁,拿出牛奶,直接对着口喝了起来。她累得全身无力。右手滑过发丝,飘出一缕廉价洗发水的气味。
今天那个人在信封里放了三万日元。虽然定金给得很爽快,整个过程也很顺利,可她为什么还是身心俱疲呢?可能是因为今天那个人讲的话。他说最近警方对援助交际监控十分严密,梨香经常光顾的酒店周边多了许多警察把守。那个人说:“你要小心哦。”
口中的牛奶吞到喉咙里,味道变得十分苦涩。她把牛奶盒放回冰箱,突然感到背后有人,便转过头去。
“才回来?”
昏暗的起居室里站着一个女人,面颊凹陷,被剃掉的眉毛部位浮现出两块青色的痕迹,使那张脸看起来格外扭曲吓人。最近母亲的脸色越来越差了。
“嗯。”梨香有气无力地回答。她拿起书包,正想经过母亲身边到里屋去,却被叫住了。
“又在外面洗澡了吗?都说了不准你那样做。”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无奈而疲惫。梨香感到怒火猛地蹿了上来。只见母亲软绵绵地靠在纸门上,睡眼惺忪地看着梨香。
“回你爸那边去吧。就算你不喜欢跟他住,你们的学费也是他在出。沙弥不也整整一周不见人了嘛。唉,就算离家出走,一周不见也太久了,这次搞不好就不回来了吧。”
“妈妈,你在说什么呢?沙弥走了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梨香尖声反问。
母亲却跟往常一样扬起嘴角笑了,接着又说:“不是有个叫什么的电视节目,专门讲分别很久的人重新聚首吗?不如你去参加吧?
不过我可不知道参加那个要不要给钱。”
“晚安。”
梨香短促地说了一声,从书包里拿出信封。只说了“伙食费”几个字,就把信封塞到母亲手里。母亲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梨香一个字都不想说,她只想睡觉。
梨香走出起居室,进入里面的小房间,黑暗中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被窝里伸出一只小小的手。
“弓子
梨香轻声呼唤着小妹的名字,把那只小手放回棉被里,这才感到肩上的重担顷刻间消失了。她在黑暗中凝视着妹妹的睡脸,做了个深呼吸,随后小心翼翼地走出了阳台。
打开窗户,拉开纱窗,夜风吹拂在梨香的脸上。为了不吵醒弓子,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反手关上了落地窗。阳台上的空气干燥而清冷。
阳台和屋顶,最近梨香很喜欢这两个地方。吹着凛冽的风,能从高处俯瞰地面,这处位于三楼的阳台是她喜欢的地方之一。她看着下方,黄色的车灯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周围是令人厌烦的霓虹灯光,耳边传来鸣笛声。梨香靠在扶手上,呆呆地看着,她总会无意识地产生翻过去的冲动,但她其实并不想跳下去结束生命,只是想到某个地方去。跳出这个牢笼。她所想的,仅仅是如此单纯的事罢了。
攥住扶手的双手越来越用力。油漆斑驳的劣质扶手,要是坐上去,可能随时会折断,她茫然地想着。她抓住扶手,尝试探出身子,双脚稍微离开了地面。
就这样……
就这样翻过去吧。抓住扶手的右手开始麻木。
——谁来?
年长的妹妹沙弥不愿回家。梨香好不容易才找到父母离婚后叛逆出走的她,最后带了回来。出走后她是怎么生活的?面对担忧的姐姐梨香,妹妹却低声呢喃:“我教你卖春的方法吧。”这个妹妹,如今又不愿回家了。
探出身子向下看,她的视野开始模糊。全身的血液都逃离了大脑,视野一角有东西在风中轻轻摇晃。
是自己的眼泪。
她放开右手,扑通一声跪倒在阳台上,心中慢慢涌起现实感。今天还是没能翻过去。梨香按着疼痛难忍的胸口,缩成一团。
她缩成一团,痛哭起来。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入学两个月后,记得是六月初的时候。
家庭和学校的现状都毫无变化,只不过因为梨香选择了特殊的行动,让这个世界稍微有了一点现实感。自己的身体能够直接转换成金钱。通过留言服务结识一些优秀的大人,让他们掏心掏肺地哄自己开心,这让她感觉很不错,也让她见识了
班上那些一副优等生架子的同学们绝不可能见识到的世界。这是何等的优越啊。至于那些男人,则无关紧要。在梨香脑中,那些男人都没有名字。
那天,梨香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久违地给她打了通电话。那个初中时代的好友说,自己看到梨香跟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在街上。
“梨香,你又在干那种事吗?”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
“怎么说呢,那个已经不流行了吧?这种时候还干那种事,会不会有点糟糕?虽然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可现在已经找了个男朋友。搞不好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在继续做了哦。”
听着她在电话里嬉笑,梨香感到口中一片苦涩,敷衍地应付了几句后便挂断电话,紧接着把手机砸到了墙上。她大声喊:“开什么玩笑!我干这个不是因为流行!”梨香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这种事。为了给母亲钱,为了生存?这些听起来都那么真实,同时又像极了借口,连她自己钉觉得恶心。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经跟朋友们划清了界限,她再也不想见到初中的友人了。梨香猛然醒悟,自己已经失去了朋友。
第二天下着雨,由于前一天的电话,梨香的心情十分糟糕。
她走在学校的走廊上,偶然听到一句话,这成了最初的契机。
“佐伯同学啊,”那个声音说。梨香偶然经过洗手间,听到声音从门后传来。是她连名字都没记住的同班同学。
“佐伯同学啊,你说她为什么要到我们高中来呢?”
梨香站在洗手间门前,一言不发地听着。
“谁知道……不过她脑子也不坏吧?虽然我很吃惊。”
“嗯,太不公平了。要是她不想认真学习,干脆把智商分给我好了。上次考试我都考砸了。”
换作平时,梨香可能会直接走开,可能会不予理睬。可是那天梨香却做不到。前一天朋友在电话中的嬉笑声反复碾压着她的大脑。
梨香打开洗手间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两个女生正在镜子前整理头发,看到梨香明显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梨香盯着二人,一字一顿地说:“说别人的坏话好玩吗?就算不
认真,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她们没有回答,只是面露恐慌地看着彼此,眨巴着眼睛。梨香哼了一声。
“烦死人了,一帮处女。”
“梨香!!”
就在那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梨香回过头去,只见桐野景子站在敞开的洗手间门口,表情严肃地盯着自己。梨香眯起眼睛,低声叫道:“小景。”
景子一言不发地走进洗手间,用力关上门。她轮番看了看梨香和那两个女生,又一脸严肃地转向梨香。
“快向她们道歉。”景子说。
那两个女生战战兢兢地站在梨香面前,目光不知该落到哪里,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她们向景子抛去求助的眼神。见梨香毫无反应,景子又幵口道:“我猜想得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你刚才那样说是不对的。莫非跟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就让你高人一等了吗?!”
景子的声音里蕴含着真正的怒气。
梨香紧紧抿着嘴,缓缓抬头看向景子。她目不转睛地盯了景子一会儿,突然转过头去,跑出了洗手间。“梨香!”景子在她后面大叫一声,梨香却听也不想听。她捂住耳朵在走廊上飞奔,毫无来由的厌恶感充斥着她的大脑。
由于心情实在太糟糕,梨香都没记住男人的样子。
只记得他那身昂贵的西装的颜色,还有冰凉的手。梨香在与男人开的宾馆房间里洗完澡,用浴巾裹住身体。
她看着浴室里的镜子,轻叹一声。她觉得自己最近的脸色越来越差了,刚想到这里,她就回忆起表情阴郁的母亲,慌忙打消了这
个想法——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跟那个人的脸色一样。
梨香用浴巾胡乱地擦拭着头发,随后走出浴室。一打开门就闻到男人的烟草味。空气太糟糕了,梨香皱着眉,突然感到一阵异样。
房间里好像没人。
醒悟的瞬间,梨香感到背后一凉。浴巾都不顾了,赤裸着跑到床边。男人不见了,他的衣服不见了,包也不见了。宾馆的墙上只挂着梨香的青南制服。
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连体温也迅速下降。梨香心中祈祷着看向床头,幸运的是,包还在那里。她一把拽过书包,检查里面的东西。粉红色的钱包和小收纳袋一起散落在地毯上。她猛地抓过钱包往里一看,忍不住咒骂了一声。紧接着用尽全力把钱包砸到墙上。
被算计了。
梨香身上带的几张纸钞,以及刚才男人给她的钱全都被拿走了。钱包里只剩下几枚硬币,银行卡也不见了踪影。梨香呆坐在地上,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状况,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危险感迅速逼近。
酒店的房钱——没事,应该可以用押金抵。可这里是哪里呢?他们是开车来的,本打算开车回去的。她记得开车幵了很久。这里她从没来过,就算到外面去,也不一定能认出自己在哪里。男人已经把车开走了,梨香没了代步工具。想到这里,她觉得世界又灰暗了几分。
到底怎么办?
外面下着雨,梨香看着窗外,有点想哭。她慢慢想起自己没带伞来。
浑蛋,我都累死了。我真的太累了。
除了再找个男人,没有别的办法。可今天她不想再做了,没那个心情。可恶。
走在积满雨水、霓虹灯闪亮的路上,梨香紧咬下唇。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身上没有钱,身心都湿透了。走在昏暗的马路上,愤怒和白天与景子闹矛盾时感到的厌恶再次充斥心中。擦身而过的醉汉的声音让她忍不住作呕。笑什么笑,她恶狠狠地想。除了勾引男人,她真的没别的办法了。
不小心撞上迎面而来的情侣,梨香一下失去平衡,脚步踉跄了几下。她忍不住愤怒地大喊起来:“就不能小心点吗!!很痛诶!!”
撞到她的女人听到梨香的声音回过头来。她看了梨香一眼,便匆匆走开了。
仿佛全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对。拍打在脸上的雨水越来越密,让梨香更加疲惫不堪。她咬紧嘴唇,正准备走幵却先打了个喷嚏。太糟糕了,搞不好要感冒。
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搭在梨香的肩膀上。
她吓得肩膀一抖转过头去。一把伞遮在她的头上,这个人她认识。
“你是佐伯梨香吧?”
她也记得这个声音。榊站在那里,端正的脸,只是眉头稍微皱起。
那天恐怕是梨香头一次跟榊说话。
当时梨香认为榊是个“自以为是的新老师”,她不明白那些女生为什么那么崇拜他。对梨香来说,榊是个烦人的家伙。
可是那天梨香一看到榊,感觉肩头的压力瞬间消失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过,在一个全是陌生面孔的陌生地方看到熟悉的脸,会感到轻松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榊对梨香说:“找个地方坐坐吧?”
梨香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榊说那天正好跟高中的朋友出来聚餐,正打算到离餐厅有一段距离的停车场取车,偶然遇到了梨香。
榊带她走进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厅。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看来这家店不太出名。
他们选了个窗边的座位坐下,榊问梨香:“咖啡可以吗?”
一直缄口不言的她,直到此时才轻轻摇头道:“我喜欢喝红茶。”
“喝不惯咖啡?”
梨香点头。榊眉头微皱看着梨香,毫不客气地低语一声“真是小孩子”。随后向服务生点了热咖啡和奶茶。梨香还是一言不发。她很不喜欢榊那种毫不客气的说话方式,又一次在内心低语,你懂个屁。
梨香尴尬地沉默着,恨不得逃出这个地方,但又走投无路。她只好跟着榊,可这样一来又不得不对他解释现在这个状况,并且求他把自己送回家,或者借点钱给她。想到等会儿要被这个男人一脸得意地说教,她就感到心里一沉。
榊也不问梨香就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根,毫不在意梨香的反应,点起了火。
“话说回来,这种时候你在这里做什么?还浑身湿透了。”
榊眯眼透过烟雾凝视着梨香,语气轻松自然。
再不说话好像有点说不通,梨香只好移开视线,回答道:“没什么。”
“你啊,要是再说这种话,我可就丢下你自己回去了。你不是回不去嘛。”
榊苦着脸,嘴里喷出烟雾,满不在乎地继续道:“你肯定不愿意跟老师走吧?你到底怎样不关我事,我也没兴趣,但你想要干什么
你得说清楚。”
榊在烟灰缸里弹掉烟灰,不耐烦地催促梨香。梨香也知道自己必须说出来。可尽管心里明白,却还是无法开口。看着这样的梨香,榊长叹一声,紧接着叼着香烟,抓起西装外套站了起来。
“再见。”
“等等!你真的要走?”
榊看着梨香。梨香心想,自己盯着榊的眼
神可能还带着乞求吧。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梨香。
“我是要走啊。”
“那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你竟然要丢下学生一个人走掉?”
梨香探出身子盯着榊。榊摸了摸脖子,也盯着梨香。“我才不管呢。”他的眼神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又说,“话说,佐伯同学你从来没把我当老师吧?我也没打算装出一副了不起的老师样子,反正也只是个副班主任。”
“什么意思啊。”
梨香气愤地咬紧下唇。
难以忍受的烦躁和羞耻,以及大失所望的情绪在心中弥漫开来。她突然感觉自己渺小得可怜,只好使劲儿盯着榊。她只能这么做了。
榊冷冷地看着咖啡厅入口,然后又转回到他们的座位上。由于面容过于精致,反而显得他的动作无比冰冷。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我不会告状的。而且山崎那个人很讨厌。”榊斩钉截铁地说,“我这人啊,就是对女人好。如果你想让我送你回去,那今天的事我可以不追究。”
他的话让梨香心中的焦躁突然消失殆尽,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使梨香感到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都毫无意义。她甚至觉得自己一
直以来所坚持的“自保”都无聊而愚蠢,因此更加觉得自己没用了。
为什么她必须面对这些?
低下头,眼角有些发痒,梨香知道自己不该哭,可眼泪没流下来,肩膀却开始微微颤抖。
“因为那个……”
梨香近乎呜咽地说到一半,又摇了摇头。
尽管不想接受榊的帮助,不想接受老师的帮助,可梨香此时已认清了眼前的事态,突然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小学时被同学孤立、没有朋友时的情景。想起每当自己遭到那种待遇,最后出来保护她的都是景子。梨香看着摆在桌子上的手机,心中突然充满没来由的悲伤。陷人这种状况,竟没有可以打电话求助的对象,茕茕孑立的孤独让她更加烦躁,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责。梨香哭了起来。
无助地擦拭了一下眼角,梨香抬头看着榊,只见他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自己。此时挑起一边眉毛,揉了揉刘海,长叹一声。
梨香想,对榊来说,自己肯定像个负担吧。但梨香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旦开始流泪,她的哭声就越来越大。
过了一会儿,榊把上衣扔在椅背上,再次面对梨香落座,身体前倾捧起咖啡杯,满脸不高兴地喝了一口。
梨香泪眼蒙昽地看着榊,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干什么?”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连眼神都失去了活力。榊就那样厌烦地看着不顾一切大声哭泣的梨香。
可是她也没办法,眼泪就是停不下来。她大声抽泣着,边哭边问:
你不走了吗?
“我倒是想啊。”
榊不耐烦地说完,更加不高兴地喝了一口咖啡。看到服务生经过,他抬手说了声:“续杯。”
“那……”
“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他无视梨香,点燃一根香烟。紧接着又打开公文包抽出一沓纸。
榊当着梨香的面,一言不发地把那沓纸摊在桌上,然后又长叹一声。梨香看着他,那叠纸似乎是上周的数学考试卷子,而且还是梨香那个班的。榊拿出红笔,夹在修长的指间,一脸不高兴地支着下巴,好像在改卷子。梨香意识到不能打扰他,便用手帕抹着眼泪,目不转睛地看着榊。
他看到自己哭,难道没有一点想法吗?
本以为他是不想丢下梨香一个人才留下来的,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感觉有点诡异。榊依旧苦着一张脸,啜饮服务生送来的咖啡,一门心思地看着试卷连头也不抬,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一小时——梨香哭个不停,榊则不断要求续杯。
“你不觉得,很蠢吗?”梨香实在憋不住了,幵口问道。
听到梨香说话,榊总算抬起头来,眼神里却没有一点关心和顾虑,让梨香感到莫名气愤。
“你想走就走啊,现在梨香身上确实没钱,也没办法回家,但跟你有关系吗?你怎么不走啊?”
榊直直地看着梨香。但就算凝视着哭红了眼的梨香,他还是没放下手上的试卷,这让梨香更气不打一处来,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你在耍我,对吧?”榊皱着眉,一言不发地把试卷放到桌上,“那啥,为什么你会那么讨厌我?因为我是老师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叹
息,“冷静一点好吗?老师是我的职业,我也没办法,你知道人家怎么说我的头发和耳环吗?但其实我只是个小角色,跟你没什么两样。虽然人家客客气气地叫我一声‘老师’,但还不是跟你一样,要受到着装限制。”
说完榊又叼起一根万宝路,静静地点燃,继续说道:“可就算如此,我好歹也是个老师,如果把你扔在这里一个人回去,那就是我的责任了。更何况,如果班上没了你,就更无聊了……我怎么能扔下你呢。仅此而已。”
看着榊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梨香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榊用力吸了一口烟,再次看向梨香,耳垂上色彩夸张的耳环闪着微光。看着他的耳环,梨香突然觉得心中的烦躁一扫而空,莫非这个男人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个性?
尽管紧抿着嘴唇,梨香还是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后,她用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自然态度开口道:“我不想回家。”
话一说出口,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赶紧看向榊。只见他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榊笑了。
“去打游戏吧?”他站起来拿上外套,对梨香说道。
自从那天被送回家后,梨香就经常找榊聊天。一旦放弃在他面前虚张声势,梨香就觉得十分轻松自在,发现跟榊在一起她非常开心。
回忆起那段日子,梨香陷入了思考。
梨香和榊的关系肯定已经超越了师生,更接近于朋友,只是他们对彼此的了解都不太深入。榊从不会追问梨香做了什么和她家里的问题,虽然他已略有察觉;梨香虽然总在其他同学不在场时跟榊闲聊几句空泛的话题,却从未想过打听他的情况。
当时,榊的温暖和开朗,以及围绕着榊的整个班级的气氛都让
梨香敬而远之。榊跟其他学生在一起时会露出真正幵怀的笑容,而梨香总会站得远远地看着他。这样一点都不好玩。
那时候梨香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也没有多想。那时她还对榊怀着类似愤怒的感情。现在回想起来,就很容易解释得清了。因为除了榊以外,梨香再没有别的朋友,而她自己又不愿意承认。她其实很想依赖榊,这种单方面的感情让她对自己感到厌恶不已。
榊跟其他学生谈笑的背影,梨香一直看着那样的背影。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梅雨季节过后,梨香的世界再次陷入燥热。
山崎依旧每天不厌其烦地斥责她的发色,一开始还绕着弯子,后来就演变成毫不客气地叫她退学。可一想到为自己付学费的父亲,梨香就不想退学,因为她不知道届时面对父亲该说什么才好,觉得自己没脸去见他。
在无时无刻不让她感到室息的学校和家中,梨香唯一的支柱就是妹妹弓子。
弓子已经彻底不愿意上学了,也没几个称得上朋友的人。梨香一心只想着要保护这个妹妹。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家里的情况和两个姐姐遇到的事情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段时间,梨香每天都在努力劝妹妹上学。
“弓子,老师上次不是打电话来了吗?你再这样,以后就上不了学了哦。”
妹妹躲在被窝里,对梨香的话毫无反应。弓子整日缩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梨香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掀起弓子身上的被褥。
“弓子!”
“明天,就去。”
弓子从一团漆黑的被窝里探出脑袋,避开了梨香的目光。
“弓子!”
“姐姐,今天你会很晚才回来吗?妈妈说她今天很晚才回来,沙弥又不回家,弓子想洗头。”
弓子从被窝里爬出来,用恳求的目光看向梨香。听她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那段时间沙弥虽然回了家,但也几乎每天不着家。母亲也因为工作疲累,很少理睬弓子。
弓子原本就极其内向,不敢跟家人以外的陌生人说话,也不敢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洗澡。梨香长叹一声,看着弓子。
“知道了。”
听到她的话,弓子猛地抬起头来。
“我今天早点回来。不过你要尽快开始练习一个人洗澡哦。如果不听话,我以后再也不给你洗头了。洗干净了明天就要去上学哦。”
梨香不容辩驳地说完,弓子连忙点头。于是梨香轻抚妹妹的头顶,决心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拽到学校去。
就在第一学期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结束的那天。
梨香被山崎叫到了教工室。因为跟弓子约好了,梨香一心希望他能早点放自己走。她带着这样的想法不耐烦地走进去,却听
到山崎亮出了最后一张王牌。
——佐伯,你在卖春吗?
“我没有。”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被发现的?什么时候被发现的?这下可怎么办?他有证据
吗?各种声音在脑海中不断飞蹿。这跟以前的染发问题不一样,明显是跑不掉了。梨香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踢出学校,不由得脑子一片空白。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这让山崎的脸显得格外惹眼。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她想到被自己扔在家里的父亲。想到沉默笨拙的父亲听到她考上青南时,明显露出欣慰的表情。其实梨香并非没想过退学,只是……“你不相信我吗?我明明说没有啊!!”
就在梨香发出近乎悲鸣的喊叫声时,视野一角瞥到山崎的右手突然举了起来。下一个瞬间,脸颊上窜过刺痛。山崎轻蔑地看着她。“佐伯。”
脸颊阵阵刺痛,梨香愕然地捂住被打的地方。山崎的声音冰冷无比。
“佐伯,你给我滚出这所学校。”
(五)
视野一片黑暗。
佐伯梨香逃离了那个面无表情凝视自己的人,哭着奔跑在昏暗的走廊上。踏在坚硬地板上的双脚已经快使不上力气了。她不知该逃往何处,只能毫无头绪地乱闯,无助和绝望的预感使梨香忍不住一边奔跑一边不断地叫喊。
(榊君,榊君!!)
(救救我,榊君……)
视野一片黑暗,心里更是没有一丝光明。如陷泥沼的思维不受
控制地躁动着。她呼喊着榊的名字,勉强维持着意识,可心中的不安却愈发强烈。她想见榊,想得到他的救赎。为什么他不来救我呢?
梨香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掩住嘴巴蹲了下来——好恶心。双唇和喉咙都干渴难耐。她重复着粗重的呼吸,劝告自己该休息片刻。她在漆黑的走廊上回过头,思考这里是何处。她只顾着逃跑,却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
稍微抬起头,勉强能分辨出教工室的门牌。那这里应该是一楼了。梨香恰好蹲在通往体育馆的走廊附近。她走向过道,抬头看着旁边的门牌——“教材仓库”。
犹豫片刻后,梨香按住了门把。仓库门轻易便打开了,里面竟没有她想象中那般昏暗,雪光透过窗户映照在室内。梨香走进去,飞快地关上门,眼角瞥到旁边有几个跳箱,突然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倒下来靠在上面。
为什么她要面对这些?
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限,刚一坐下脑子就开始阵阵抽痛。心跳声在耳边轰鸣,颤抖伴随着剧烈的心跳由体内辐射出来。她低着头、按住眼角,惊慌和不安难以抑制地涌出。刚才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以及在此之前发现的事实,散乱的线索难以拼凑成形——不。
梨香突然抬起头。
或许能拼凑起来。可她不愿相信,也无法相信。
(榊君……)
今天一早,跟往常一样走进三年二班教室的,包括梨香在内只有八个人。梨香、景子、清水、昭彦、菅原、充、鹰野、深月……他们当时觉得这又是个平常的日子,跟以前没有任何差别。可是梨香如今感到的憋闷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梨香只能想到一个人的脸,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深深镌刻在她的脑中难以消散。刚才还跟他们在一起,甚至跟梨香说过话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扪心自问,答案太明显了。
一旦明白过来,她开始沮丧地责怪自己怎么一直都没发现,其他人也都没有发现。他们恐怕都要陷入梨香现在的状况才能有所察觉吧,而且,梨香至今依旧有些难以置信。她的思维渐渐转向负面、黑暗的方向。她尝试阻止,却没有成功。惊恐让她心神不宁,胸口阵阵抽痛。
(到底……为什么?)
内心深处发出恐惧的尖叫,之后她的感受便难以用言语表达。
(六)
被山崎殴打的那天,回家路上,梨香自暴自弃地在夜晚的街道上彷徨,带着绝望的心情。伴随着脸颊的抽痛和心中的痛苦,她回到了家。
回到母亲的公寓,她没看到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早就过了母亲到店里上班的时间,沙弥肯定还在外面疯玩。梨香无力地走进屋里,放下书包,长叹一声。她很难想象眼前就是自己身处的现实,一切都像发生在陌生人身上。尽管如此,她还是呆呆地思考着。怎么办?明天到底该怎么办?
玄关门口的镜子里映出她的脸,一侧还是通红的。再怎么样也没必要打人吧,想到这里她又气愤起来。她将额头抵着镜子,垂下目光,突然想到了榊。
他是否知道梨香在做什么呢?
就算两人再怎么像朋友,他毕竟是梨香那个班级的副班主任,想必已经听山崎说了。那么,榊是怎么想的呢?想到这里,梨香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这种事,想了又有什么用?
梨香撑起身子走进里屋。她想去阳台,今天她心中依旧蠢动着跨过阳台栏杆的冲动。她知道自己绝对下不了决心实践,可依旧难以抑制那股冲动。
阴郁的冲动促使梨香拉开里屋的纸门,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铺在地上、未经整理的被褥上。总是躺在那里的弓子如今却不见了踪影。
那孩子去哪儿了?
“弓子?”
在这个无论怎么说都称不上大的家里,弓子能到哪里去?门锁是开着的。所以人应该还在家里。莫非她出去了?那事后可得提醒她出门记得关好门窗才行。可是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呢?就在梨香烦躁地抬起头思考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跟她约好一起洗澡的。
“弓子……”
她想起今早出门前自己说过的话——你要开始练习一个人洗澡了哦……刚才进来时没有发现,现在梨香才意识到浴室的玻璃门后透出黄色的灯光。梨香松了一口气,又叫了一声“弓子”。没听到回答,于是她打开门。紧接着,梨香缓缓瞪大了眼睛。
弓子躺在装满热水的浴缸里,双目紧闭。
发丝在水中轻轻摇动。热水一直浸到弓子的下颚,她则大张着嘴、双眼紧闭,乍一看还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只消再看上一眼,梨香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弓子的嘴唇是青紫色的。
“弓子!”
她慌忙跑进浴室,扶住妹妹的脖子把她从浴缸里抬了出来。大吃一惊的梨香又叫了一声:“弓子,弓子!”
倚在梨香怀里的弓子没有任何反应。青紫色的脸庞和双唇随着梨香的动作而无力地摇晃,双眼却依旧紧闭着。
直到此时,梨香心中才闪过不祥的预感和强烈的焦躁。她呼唤着妹妹的名字,绝望地喘息着。心中的恐惧让她眼角发痒,鼻腔一阵刺痛。待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呼唤弓子的声音已经变成抽泣。
“谁来……”
怀里的弓子一动不动。梨香让弓子躺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回身冲到玄关抓起自己的书包。颤抖而僵硬的手掏出手机,此时她只能想到一个人。打开盖子按下拨号键,信号音显得无比漫长。电话响到第三声,对方终于接了起来。
“你好。”
“榊老师!”
她能感到电话那一头的榊吃了一惊,但很快他就回了一句:“梨香吗?”梨香啜泣着,一言不发地点头。她一时无法言语,只能紧紧攥住手机。
“帮帮我——求你了,快来帮帮我……弓子她,弓子她要死了。”
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她知道自己必须说得具体点,必须想办法让榊明白她的话,可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得把话说清楚,必须振作起来。越是这样想,嘴唇和双手的颤抖反而越剧烈。
“你现在在哪儿?”
听到榊低沉的嗓音,梨香勉强回答自己在家。紧接着他又问:“叫救护车了吗?”
梨香的啜泣几乎变成悲鸣。她又说了一遍:“老师,帮帮我……”
榊的回答短促而坚定。他对梨香说:“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接下来,榊的行动十分迅速。
接到梨香的电话时他还在学校,却在救护车之前赶到了梨香家。他连拖带拽地拉起呆坐在弓子身旁的梨香。当榊的大手轻轻抚过被山崎扇了一巴掌的脸颊时,梨香顿时松了一口气,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她很害怕,害怕得想吐,一步都动不了。
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拽着榊的手臂哇哇大哭起来。梨香断断续续地解释发现弓子的经过,榊拍拍她的肩膀,朝弓子身边走去。
那之后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
头很痛。渐渐逼近的救护车笛声……窗外闪烁的红光……从玄关跑进来的急救人员……弓子小小的身体和手。在严重缺乏现实感的脑海一隅,出现了弓子死气沉沉的脸。根据医生的诊断,弓子可能是因为在浴缸里浸泡太久睡了过去,因而引发了脱水症状。梨香放声痛哭,后悔自己没有遵守出门前与弓子的约定。希望她早点回家,答应她开始练习一个人洗澡的妹妹的表情和声音。(都怪我……)没有血色的、死气沉沉的脸。
梨
香一直哭着。她有生以来头一回在心里虔诚地祈祷,请保佑弓子平安无事。
在雪白的医院大厅里,梨香蜷缩在塑料椅上,看到穿着西装的榊一手拿着饮料朝自己走来。梨香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榊把饮料递给她,随后靠在旁边的墙上。梨香一言不发地接过纸杯,闻到奶茶的甜香,感到心里一暖。
榊眯起眼睛看着依旧略显呆愣的梨香。梨香发现他的眼神呆板,仿佛有点紧张。
“是山崎老师?”
榊把手伸向梨香右侧的脸蛋。梨香呆呆地听着,一时没意识到他在问问题,但下一个瞬间便想起了脸上的刺痛。她轻轻点头,榊把手收了回去。当时榊的目光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不快,紧接着他低声说:“太过分了。”
看着榊,梨香不禁问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联系他呢?因为自己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很害怕、很痛苦。前来解救她的榊有一双温柔的手。
两人默默地在医院大厅里等候。梨香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面色苍白的父亲。
“梨香。”
父亲叫着她的名字走过来。他站在困惑的梨香面前,心情沉重地搂住了自己的女儿。挨着陌生的胸膛,梨香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盯着榊。榊遇到梨香的目光,无力地笑了笑。
“是我联系的。”
简短的回答仿佛把梨香心中那根绷得紧紧的丝线猛然斩断了。她尴尬地伸手环住父亲的背部,父亲的双臂也在微微颤抖。他在梨香耳边小声呢喃了一句:“对不起。”
梨香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紧紧抱着父亲哭了起来。
过了将近三个星期,学校即将进人暑假,桐野景子来到了梨香家中。
当时梨香正因为家里的事而烦恼不已,并且认为自己反正会被开除,干脆不去上学了。幸运的是,父亲已经接受了她想退学的意愿,她便幵始考虑是否选择自愿退学。
由于上次的矛盾,梨香一直在有意识地回避景子,因此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不过景子完全没有提及那次的矛盾,还很小心地不涉及有关弓子等对梨香来说比较敏感的话题。景子稍微说了说梨香不在时学校里发生的事,并把一件事告诉了她。
“山崎老师要离开青南了。”她说。
从她口中道出的事实听起来无比平淡。
“那位老师本来就是个爱发脾气的人,你也知道吧?动不动就殴打违反校规的学生,有人在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他也会动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学校好像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了,说还没有严重到会引发问题的程度——老实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更何况我不喜欢那些家长成天盯着老师的态度,一点小事就给人家戴上‘体罚’的帽子。”
景子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不过我听说,这次是榊老师提出来的。他当众指责山崎的体罚行为,并要求追究他的责任。”
听到景子的话,梨香回想起榊的表情。想起他在医院里盯着自己的脸,低声说着“太过分了”的表情。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心
里一紧。
“我觉得他真是做得太彻底了,还挨个儿找被山崎打过的学生收集证词。据说他当时把所有证词摆在他面前,当着整个教工室老师的面挑衅山崎。想得真周到啊。山崎一直都不承认,可榊老师一口咬定他的罪行。听说山崎最后急了,说‘我不是那种人’。他好像每次都会选择教工室没人的时候打学生,还坚持说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证人。”
“那山崎为什么还要辞职?完全没必要啊。莫非他最后没有逃脱?”
被梨香这么一问,景子苦笑一下,然后安静地点点头。
“没错,他实在说不过榊老师,就冒起火来动手了。当着众人的面,打了榊老师。”
景子又说,可能榊老师已经算计到了这一步。
“当时教工室里都是老师,还有几个刚好在里面的学生,全都看到了那一幕。所以他们都成了证人,才让山崎没办法脱罪。”
山崎动手那一刻,教工室里一片死寂。山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吃惊地盯着右手。榊并不在意被山崎打中的脸,而是缓缓看向他。
“老师,我真的非常抱歉。山崎老师确实是个有师德的人,对吧?绝不可能做出对学生动手这种事。”
榊在众目睽睽下向山崎走近一步,随后露齿一笑。
“实在抱歉。是我想太多了。”
“毕竟山崎的资历比他老,一般来讲并不会酿成什么大问题,可这么一闹他也没脸待在学校了。榊那家伙也够戗。他可能没想到山崎会辞职,不过山崎应该被校长痛骂了一顿,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说到这里,景子微微一笑,看着梨香继续说道,“梨香啊,你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她的语气无比自然。
“据说榊老师下学期要当我们的班主任了。其实只要你主动去结识,班上也不全是坏人。是因为你的性格实在太强了,大家才会犹豫不前的。”
梨香很高兴景子能主动对自己说这番话。听着她柔和的声音,
梨香回想起弓子病倒那天听到的榊的声音。在求助电话的另一头,他曾经说过的话——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梨香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她很想见榊,那种想念完全不受控制。开什么玩笑?梨香可是问题学生,是个在不在都无所谓的人啊一梨香其实……
老师,我这个人糟透了。
她想上学。梨香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产生这种想法。
第二天,梨香把一头金发染得漆黑,回到了学校。
她比平时来得早,首先走进了教工室。已经坐在里面的榊看到梨香眯缝起眼睛,一如往常扬起嘴角露出微笑。他道了一声早安,看向梨香的头发。
“黑发也很可爱嘛。”他说。
“唔,反正很快就会染回去。不过我会一点一点染,你可别生气哦,榊君。”
“你说话前就不能考虑一下场合吗?”
依旧是以往的慵懒语气,说完抓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梨香笑着凝视榊的脸。
“榊君,你说像梨香这种笨头笨脑的人,现在还来得及考大学,将来当老师吗?梨香想当数学老师。”
(七)
所及之处,已寻觅不到任何可逃离的地方。
步步逼近的恐惧,蚕食身体的疲惫。
仓库里散发着霉味。隐藏在狭窄黑暗的空间中,她的意识渐渐远离。由于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此时头盖骨深处叫嚣着剧痛。她感觉很不好。
到底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梨香摇着头。她要怎样才能得救?想到刚才凝视着自己的惨白面孔,梨香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自己会陷人怎样的惨境呢?抬起头,视野依旧昏暗不明。
(掉下来了!)
(作为一个班主任,我有很多不尽职的地方——实在是非常抱
歉J
自杀事件发生后,榊低着头说出了这些话。想到这里她不禁全身一颤。自杀的人是……
思考让她的眼角越来越热。自杀,怎么会?梨香慌忙拭去模糊了视线的泪水,缓缓站起身来。她实在太害怕,不得不在充斥着霉味的仓库里用力按住额头。
快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该怎么办?
尽管手足无措,梨香心中依旧有个人支撑着她。榊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因为他以前都这样。)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对吧?榊君。)
(榊君不会背叛梨香的。绝对不会。)
她还记得榊君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母亲进行面谈时的事。母亲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极尽嘲讽地说绝对不会让女儿考大学。说母亲对和老师见面一事毫无抵触,那绝对是撒谎。可是……
(哎呀,你母亲看上去好年轻啊。)
榊当着母亲的面对梨香说。
(我也见过你妹妹,真是一家人都貌似天仙呢,原来是母亲的遗传啊。),榊一边对梨香的母亲奉承有加,一边介绍了几所有奖学金的大学。
(可以不让父母负担学习费用哦,只要有那个心,梨香绝对是能做到的,对吧?)
母亲跟梨香一样,都是很难与“教师”这种人打好交道的性格,可是那样的母亲却在与榊高声谈笑着,这让梨香感到很不可思议。当母亲笑着对梨香说“你老师真有意思”时,她真的高兴得无以复加。真的,连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榊就是那种人。
梨香咬紧下唇,拼命鼓励自己振作起来。周围的死寂压得她难以喘息。没有人来救她,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别担心。”她对自己说着,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可是大脑依旧不受控制地闪过充、昭彦和清水等人最终不忍直视的惨状,以及人偶空白的双眼。梨香心中充满了不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榊君……)
(别担心。一定是被别的事情耽搁了,榊君他……)
反复安慰自己的声音渐渐变得无力。榊呢?榊在哪里?
就在此时……
梨香靠着
跳箱,猛地抬起头,然后……抱着双膝的梨香全身都僵住了。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以外,本该是一片死寂的空间里突然冒出了其他气息。她吓得全身汗毛倒竖。
“梨香。”有人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在她背后。在这个仓库里,还有别人。梨香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那个“气息”渐渐逼近。她惊恐地回过头,只见窗外的雪光映照出一道黑色的影子。
惨白的脸上满是血迹,在黑暗中浮现的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1阿啊,太好了,那张脸的嘴唇动了动。
“找到你了。想起来了?”
平板僵硬的声音。
舌头仿佛被粘在上颚,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恐惧和绝望让她的身体动弹不得。
满是鲜血的脸和双手,使梨香内心的恐惧彻底爆发。
想起来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俯视着惊恐的梨香,沾满鲜血的双手慢慢伸向她。
“呜!”
梨香吓得猛地歪过身子。她想站起来,却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梨香伸出手,好不容易扶着旁边的物品站起身来。她死死地盯住那个人,跑到仓库入口抓住门把手。她疯了似的转动门把手,可就是打不开门。
满是鲜血的手缓缓向她逼近。
“梨香……”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
那人不顾梨香的哭闹,还是一步一步向她缓缓逼近。咸涩的泪水流进嘴里。梨香不停地摇头。
就在此时……
明明握在手里的门把手突然脱手而出,大门入口发出一声巨响,豁然敞开。得救了,梨香冲出门外,下一个瞬间……
她发现门外是一片天空。
——天空。广阔无垠的蔚蓝天空。空无一物,只有炫目的蓝。刚才她走过的昏暗走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倾斜着身体的梨香看到了下方遥远的地面。难道这里是屋顶吗?
背后是沾染鲜血的手,外面是无尽的虚空。她看向下方,心里一颤。好高。
“为什么?”
梨香惊恐地哭喊着。
“为什么……为什么?!”
血手向她伸了过来,甚至难以分辨那双血手是否与肩膀相连。再也没有可逃的地方了,梨香只能不断地哭喊,脑中浮现出今早来学校的那个人的面孔。那人今天带着怎样的表情,跟自己说了什么?一他到底,跟自己说了什么呢?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强烈的绝望涌上心头一这不公平!紧咬的唇间吐出一声低语。想起来了?
毫无起伏的声音和不带一丝感情的双眼一同逼向梨香。冰冷的手抓住了她.
然后……
“不要这样,不要……”
惊人的力量把梨香的肩膀推到半空。掉下去了,她不由自主地想。那股力量抓着梨香不放,头脑陷人一片混沌。下方的地面如此遥远,让她几乎失神。
为什么、为什么……
榊不来救我?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瞬间,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梨香想抓住那双把自己推出来的手,可是冰冷的双手已把梨香的身体扔到虚空。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已彻底失去平衡,被虚空吞没。
掉下来了,有人在叫喊。她最后听到的,是校园里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