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热得让人头晕眼花。
鹰野博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锁好了自行车。他推了推眼镜,透过眼前的落地玻璃窗朝咖啡厅里张望了一番。高中时期他经常光顾这家咖啡厅,这里的价格很适合高中生,他经常在放学后到这里来复习。
鹰野透过玻璃窗寻找着熟悉的身影,随即走进店内,身子一下子被冷气包裹,刚才那种酷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身汗应该很快就能吹干了。“欢迎光临。”店员发出招呼声,鹰野朝他点了点头,便转头打量店内。很快,他就听到有人叫了声“鹰野”,连忙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那里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容。
“好久不见了。”
鹰野笑着走过去。大家纷纷回答“是啊,好久不见”。鹰野看到
专为自己留的空座位,落座后,昭彦说:“春天之后就再没见过面了呢。”
“嗯,跟昭彦再没见过了。不过毕业时没见到充和梨香,我们搞不好快一年没见了呢。”
昭彦、梨香、深月和充都来了,看来鹰野是最后到的,其他人面前的饮料都已经喝掉一半了。
“你太慢了。”梨香不高兴地说,“因为跟大家好久不见,梨香超期待这次见面的,结果鹰野竟然迟到。”
“不好意思,昨天很晚才回来,早上赖了一下床。”
“你在大都市玩得那么开心,也照顾一下留在乡下的梨香嘛。生活如此无聊,好不容易有点盼头,你这样梨香可是要闹别扭的哦。”
梨香跷起腿,气鼓鼓地看着鹰野。
或许是没有了校规限制,梨香的发色比高中时更加明亮,还透着一点偏红的色调。她不耐烦地挠了挠一头红发,涂抹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睛盯着鹰野。鹰野不禁想道,尽管发色和服装都十分成熟,但梨香举手投足间的气息还是没变啊。那种带点孩子气的举动让人怎么都生不起气来,都大学二年级了,她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梨香考到了当地一所国立大学的教育专业。由于她那种夸张的性格,鹰野等人都以为她会考东京的大学,因此当初得知梨香的选择时他们吃了一惊。但据本人的说法,她似乎早就做出了决定。还记得她当时若无其事地说:“因为妹妹和妈妈都说,要是梨香不在这里她们会寂寞的啊。而且榊君也留在这里,梨香还准备毕业后放长线钓大鱼,总有一天要把老师拿下呢……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梨香再次幵口的声音打断了鹰野的回忆,只听她说道:“今年只剩下五个人了吗?去年大家都还在的。”
“话说回来,清水她怎么样了?你不是在大学里偶尔会见到她吗?据说她还是很想来的?”梨香说完,深月抬头问鹰野。
鹰野笑着点点头。
“她很好。今年好像是因为绘画大赛的截稿日快到了,所以来不了,不过她真的很想跟大家聚聚。”
“真厉害啊。她还在画画吗?”
“嗯。而且在课程上也比我积极得多。那就是所谓的才女啊,连行动力都跟常人不一样。”
“是啊,清水同学从高中时代起就很不得了——啊,景子同学今年也来不了吧。”
充说完,昭彦回答道:“人家在京都啊,有仆么办法?她跟我们不一样,在那么远的地方上学,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不久前她打电话给我了。”鹰野插嘴道,tt不对,打电话过来的不是景子同学,而是裕二。然后她也在电话里说了两句,那两个人在那边好像挺不错的。”
“什么意思嘛,那两个人还真是恩爱。”梨香一脸不高兴地小声说。但她很快又换上揶揄的笑容,长叹一声补充道:“真好啊。”
“不过,你们听到时不觉得吃惊吗?我知道小景选择了复读,但没想到第二年她还是只报考了京都的大学,还说因为裕二在K大。梨香万万没想到小景是追着男人走的那种人。”
“我也是。”深月点头道,“本来我就觉得学医很难了,如果只考京都,那选择更是少之又少。我复读之后一直觉得自己不能再挑三拣四了,所以真的很佩服景子。”
“是啊,景子同学之前确实从来没有表现出过那种执着。”
听了深月的话,鹰野也点点头。
青南学院高中的学生,八成能顺利考上大学。毕竟是以顺利考上大学为招牌的高中,学校里也到处都弥漫着那种气氛。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为了考到理想的大学而选择复读。比如鹰野班上的深月和景子,就属于那种人。鹰野、梨香和清水,那一年都考入了理想的学校,充和昭彦则一举考上了东京都内的私立大学。
景子只想考医学部,因此,她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做好了复读的准备。
“以我这种脑子,想一次考上医学部简直是天方夜谭。”
高考那年,结束了所有考试项目后,景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而在此期间,派访裕二则顺利考入京都的国立大学,并决定去读。鹰野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寂寥。
不过,今年景子再次挑战京都某私立大学的医学部,并顺利考上了。
“我跟小景家很熟,他们家其实一直都挺保守的。也可能因为经营医院,给人的感觉就是踏踏实实的。当时她父母勃然大怒,但最后还是被她给说服了。梨香真的大吃一惊。”
梨香用吸管搅拌着喝到一半的果汁,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夸张的叹息。鹰野想起今年开春见到景子时的情景。她拿着录取通知书,把大学的名字告诉了鹰野,然后笑着说:“以前我一直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任性一次也不过分吧。”
在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时候,只有诹访裕二一人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他非常自然地欢迎景子来到自己求学的那片土地。“那个女人是我的。”鹰野感觉曾听他说出过这样的话。
“梨香,你羡慕她吗?”充问道。
有些人在高中毕业后还会继续发育,比如充,就在考上大学后
又长高了一大截。髙中时期那种软弱的印象如今荡然无存,转换为几分柔和稳重。想必东京都内的大学生活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鹰野认为这两年来他发生了不少变化。就连说刚才那句话时的语调也变得十分自然。
梨香耸了耸肩,回答道:“有点吧。不过,梨香最羡慕的还是小景比我们晚一年人学。现在她可是一年级新生哦。啊——梨香也想回到新生时期,毕竞现在只剩下两年了呀。梨香想一辈子都待在大学里。到时候我们都毕业了,小景还是学生呢。”
“什么只剩两年了,梨香和我们不是才刚升上大二吗?”充笑着说,“而且景子在医学部,本来就要比我们多读一年。而且,到时候她的学习一定很紧张吧。梨香想留在大学,不是为了玩吗?”
“话是没错啦……那就是羡慕深月!深月也好好啊,在大学里待上一年就会变得很懒散,现在这段时期是最开心的,对吧?”
“嗯,的确是。不过我复读时可是很辛苦的哦。”
深月接过话题,把端起的冰咖啡放回到桌子上。
“还给父母添了很多麻烦。不过虽然晚了一年,对我还是有好处的。按照我高三的成绩,绝对考不上J大,所以我还是很感谢父母支持我复读的。”
第一年高考,深月由于身体原因和住院治疗耽误了功课,最终放弃了考试。直到今年春天才开始东京都内的大学生活。现在的她身体状况良好,学习生活都很顺利。深月冲着梨香笑了笑,又喝了一口冰咖啡。看着她的样子,鹰野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握着咖啡杯的左手上多了个戒指,戴在小指上,样式简单,镶嵌着一颗红色的石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那个戒指。
这个人对各种小物品真是长情啊,鹰野独自一人在心中感叹道,
并默默地露出苦笑。
似乎注意到了鹰野的异样,昭彦凑了过来。
“想必大家都有很多话要说,不过,我们还是先过去吧,反正晚上大家都要去喝酒,不是吗?”
“而且再晚一点过去就要被蚊子叮死了。”
梨香揉了揉裸露的手臂。深月也跟着点头。
“是啊。鲜花和线香怎么办。”
“像去年一样,到便利店买吧?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一家。”
趁梨香站起来的当口,充拿起了账单。鹰野也跟着站起来,先大家一步走到了店外。一走出自动门,耀眼的阳光和热浪便迎面而来,此时正值蝉鸣阵阵的盛夏。
鹰野眯起眼睛仰望天空,晴空万里。
(二)
角田春子长眠的墓地位于一处幽静住宅区一隅。
小道未经铺设,每走一步都会扬起一片细细的尘埃,在小路与竹林之间,就是那处空旷的墓地。她就被埋葬在那里。
走进墓地,马上就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净手池,旁边扔着一个孤零零的旧水壶。可能是竹林另一端的寺庙里的东西,他们去年和更早之前来的时候都曾看见过它。
鹰野往水壶里装满了水,跟在大家后面走向春子的墓旁。每走一步,壶里的水都会倾洒出来一些,在土地上描绘出
奇怪的花纹。想必烈日很快就会把那些水渍晒干吧,他都能想象到太阳灼烧的情景。周围的蝉鸣声更让温度升高了几度。
走在前面的昭彦和深月已经停在了刻有“角田家之墓”的墓碑旁。
“好热啊。”昭彦自言自语道。
“真的好热。鹰野,水呢?”
“在这儿,稍等一下。”
鹰野走到墓旁,倾斜身子对准墓石开始倒水。光洁的黑色石板上流下几道水迹。看着这光景,鹰野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惬意。虽然石头不会这么想,可他光是看着,就觉得一丝凉意渗透到体内,真是不可思议。
春子长眠的墓地十分整洁,想必她的双亲时常过来看她。无论何时来看,她的墓地都比旁边的要整齐几分,鲜花也似乎从没断过。可能因为现在是盂兰盆时期,墓石两侧都装饰着色调和谐的白色、黄色和紫色的菊花。
每年到了这个时期,大家都会聚到一起给舂子扫墓。这是他们毕业时约好的。
充问道:“昭彦,有打火机吗?”
“啊,我不抽烟所以没有。鹰野、梨香,你们有吗?”
“哦,我带了。”
鹰野把剩了半壶水的水壶放到地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打火机递给充。充对他说声“谢谢”,接了过来。梨香抱着鲜花在旁边感叹一声。
“鹰野,你抽烟啊?”
梨香盯着鹰野裤子后袋里装着的红色烟盒。
鹰野苦笑着回答:“嗯,为了舒缓压力。我家里人都会抽烟,榊也一样。不过我可没打算变成他那样的老烟枪。”
“唔,但我还是很意外。”
“梨香呢?”深月问,“梨香才像是那种随时都有打火机的人啊。”
“嗯,为了舒缓压力嘛。”
梨香舔舔嘴唇,阴阳怪气地模仿着鹰野的话。随后她又转向深月说:“深月,线香。”深月从塑料袋里取出一把线香,仔细地摘掉固定用的纸片,然后交到充的手上。充点燃线香,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点。
周围顿时充满线香的气味。鹰野也从充手上接过儿根。
把线香和鲜花供在墓前,鹰野等人不约而同地合起了掌,默默地闭起眼睛。此时仿佛起了一阵风,舒适的清风扫过脚下,把线香的轻烟吹散。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着。首先睁开眼睛、抬起头的是昭彦。
“我初中的时候……”
鹰野也睁开眼,放下双手,凝视着身边的昭彦。
昭彦继续说道:“有个朋友自杀了,他是我同班同学。”
昭彦目不转睛地盯着春子的墓碑,并未看向别人。
“原因是同学的欺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虽然我没有参与到欺凌的行动中,也没有故意无视他。我们的关系……怎么说呢,在他看来应该还算不错吧。”
说到这里,昭彦长叹一声。
“后来我很后悔,也没敢去给他扫墓。那年学园祭,他弟弟来找我了。弟弟长得跟他哥哥特别像。我当时还以为他是来谴责我的,怪我虽然没带头欺负他哥哥,却也没有保护他。而且,我觉得自己无从反驳。
“可是啊。那孩子却说,来找我是因为有事想问我。”
昭彦就像在独白。可能因为想起了两年前的学园祭,他的语气和视线都有些飘忽。也可能他是回想起了更早以前,他还在上初中时候的事。
“他弟弟说,那家伙遭到欺凌,却没告诉家里人,而是每天都很幵朗地谈论社团活动和自己的课业。而且一直提到我的名字。今天我跟昭彦聊了什么,回家路上还去游戏厅了之类的,他每天都会对弟弟聊起这些。说昭彦是我的好朋友,诸如此类的。”
“可是那些……”充略显犹豫地接过话头。昭彦干脆地点点头。
“嗯,都是假的。我认为他是在故意说谎。在学校遭到了那样的对待之后,回到家却假装那些事全都没有发生过。于是他主动编造一些跟好朋友玩得很开心的谎言,以此来支撑自己。尽管这只是我的猜测,早已无法证实,但我觉得这就是事实。他当时已经被逼到了极限,可是他弟弟一无所知。因此得知真相后一定十分震惊。哥哥没有任何征兆就开始不上学了,最后还突然自杀。他弟弟肯定一直放不下那件事。”
昭彦把手伸向角田家的墓石,右手指尖轻抚过石碑上镌刻的“角田舂子”的名字。
“他弟弟问我,哥哥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没有人说话。鹰野也一言不发地看着昭彦。昭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春子的名字,刚才浇在墓石上的水已被烈日渐渐烤干。
“话还没问完,他弟弟的脸上已渐渐失去了血色。那时我才意识到,他来找我之前一定已经忍受过很大的痛苦了。我能看出他很想相信自己的哥哥。不是因为不愿相信哥哥说谎,而是想确认,哥哥虽然在学校遭到欺凌,但身边还是有不离不弃的好朋友。我知道,如果不确认这一点,他就会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同时更为哥哥感到痛苦。”
说到这里,昭彦才抬起头来看向鹰野。
“我这个人啊,就是不会说谎,也知道自己就算刻意隐瞒也会马上败露。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与其问我,不如先说说你当时是怎么做的吧。”
听了鹰野的话,昭彦露出掺杂着苦笑的表情。
“嗯,我当时根本没时间犹豫。我就对他说,其实我很喜欢那家伙——很喜欢泽口。我不希望他死,希望他活着,这是真的。而最终,我还是撒谎了,说我们是好朋友。”
昭彦的目光离开鹰野,再次投向了远方。然后他看了一眼春子的墓碑,很快又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春子同学的事发生后……说句很没骨气的话,我终于鼓起勇气到他家里去给他上香了。去了之后才知道,那家伙之前真的一直在家里谈论我。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别人的支柱……以及伤痛。
“我觉得他跟春子同学有点相似。说到底,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又是什么让她做出那样的选择,只有她本人才知道。别人是无从得知的。”
昭彦还没说完,深月已蹲下身子。原来是墓前的线香掉在了地上,深月把它捡起来,放回到墓前的石块上。随后,她又静静地合起掌心。
鹰野也轻抚着石碑上春子的名字,他无法正视那个名字下“享年十八”的字眼。今年夏天,鹰野就二十岁了。来年夏天,他将会是二十一岁。
移开视线,他茫然地望着墓地一隅的高大杉树,看到一只蝉从树干上飞起。只见它张开双翅,动作滑稽地在空中滑翔。
“我们走吧。”梨香说,“明年真想把榊君也抓过来。
“是啊。”
鹰野苦笑着回答完,最后一次对春子合起了掌心。
“我们去逛庙会吧。”
“庙会?”
跟大家道别后,深月突然在鹰野背后小声说道。
鹰野转头看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深月。她微笑起来。
“嗯,现在过去应该还能赶上看烟花。”
深月说的庙会,应该就是临镇的神社每年所举办的活动吧。虽然只是个规模很小的夏日庙会,但每年结束时都会放烟花。鹰野小学时经常去逛,也跟深月一起去过几次。
鹰野把头转回来,小声呢喃道:“庙会啊……去就去吧,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就算到不了神社,也能在附近看烟花。烟花结束后,那些摊位还会继续摆一段时间,而且零食会便宜很多吧?”
“可以啊,不过你还要吃吗?”
鹰野回想起刚才聚会的情形,有点无奈地叹息一声。刚才的聚会已经让他的肚子饱胀到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了,他真是由衷地敬佩深月。
深月听到他的叹息,轻声说了句“笨蛋”,随即敲了一下鹰野的后脑勺。
“当然是带回家当礼物啊,我也吃不下那么多啦。”
“很痛啊,而且很危险哦。那我加把劲儿赶到神社去,这下你满意了吧?”
“嗯。”
可能因为有点微醺,深月搭在鹰野肩上的手几乎没用什么劲。鹰野一边鼓足力气蹬着自行车,一边瞥了一眼手表。只要稍微加快速度,应该能赶上看烟花。
晚上起了一点风,总算比白天凉快了几分。暖风吹拂着脸颊,鹰野想到了后座上的深月。高中时,他也曾像这样载着她骑车。与当时相比,现在的深月似乎重了一些,这让他放心了不少。
想着想着,在鹰野身后抓着他肩膀的深月突然探出头来凝视着他。
“对了,今天梨香说她可能找到榊君了。”
“啊,什么?深月,你老实坐着,这样太危险了。”
鹰野目不斜视地冋答。深月不服气地应了一声,把头缩了回去。“不知道。是她聚会结束后说的。可能梨香自己也不太清楚吧。她说那是女人的直觉。”
“唔……梨香的女人直觉吗?那应该很厉害吧。”
“我也想见见榊君。”
深月静静地说了一句
。鹰野沉默不语。
“我有很多话必须对榊君说。当然现在不说也可以。不过如果真的找到了榊君,你一定要告诉我。还有梨香。如果鹰野不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等我找到了一定告诉你。”鹰野简短地回答。深月“嗯”了一声,并轻轻点头。
“今天梨香给我看了她的记事本,上面还贴着榊君的照片呢。她好像从高中起一直留着。梨香不是仅仅想跟榊君见一面,而是真的很担心老师,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
“嗯
昏暗的乡间小道两旁都是田地。鹰野抬头一看,猛然发现眼前是一片广阔的星空。自从去年开始在东京生活,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光景了。
一言不发地赶着路,鹰野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些温度和重量。原来是深月靠在他的背上,低下了头。
“你还记得高三那年冬天,我做的事吗?”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鹰野没有停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昏暗的道路。随后回答道:“我记得。”
“当时我一醒过来就看到了鹰野。那你还记得,我说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吗?”
车子在田间小道上向右转了个弯,接下来一路直行就能到达神社了。远处传来微弱的庆典乐声,道路前方能隐约看到黄色的照明。
鹰野回答:“我记得。你做了个长长的梦,是那个吗?”
“嗯……”
深月的声音还是很微弱,可是一直没用力的双手却好像有一丝震颤。鹰野默不作声地骑着自行车。前方出现一个像是刚从庙会上回来,穿着浴衣的孩子。那孩子举着棉花糖,牵着母亲的手,快乐地笑着。鹰野骑着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深月又问道:“鹰野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大家吧?”
“你也一定不知道我们有多喜欢你。”鹰野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知道!”
面对鹰野的调侃,深月的反驳意外地激动。鹰野赶紧把车停下来,转头看着深月,只见她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攥着鹰野的肩膀。从鹰野的位置看不清深月的表情。
“大家对我有多温柔,对我有多重视,这些我都知道。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
鹰野无言以对,只得继续凝视深月。就在此时,空中传来“咻咻”声。鹰野抬头看向前方的天空,叫了一声.•“快看啊,深月。”
“是烟花,我们赶上了。”
深月闻言也抬起头来,手依旧攥着鹰野的肩膀,“嗯”了一声。鹰野感觉到她微笑了起来。
随着一声巨响,夏日庙会仅此一朵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
鹰野回头看向深月。他瞥了一眼藏在白色腕带下的伤痕,很快又凝视着深月的脸。她还抬着头,看着烟花已经消散的夜空。刻在深月心中的伤痕,或许永远都不会消失。而她虽然怀抱着那些伤痕,却选择活下去。
“鹰野。”深月略显犹豫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深月?”
“关于榊君的事情。”
“嗯?”
鹰野再次蹬起自行车,向神社而去。
(四)
清水绫女提前五分钟出现在约定的地点。
这里是T大校园内的学生食堂。户外似乎很热,她一直用手掌朝脸上扇着风。走进食堂之后,她马上四处张望,寻找着鹰野的身影。
另一只手上还抱着素描本和看起来很重的包。
“清水同学。”
鹰野叫了一声。清水闻声很快便找到了他,随即快步走向鹰野
的座位。
“好久不见了,鹰野同学。”
暑假期间的学生食堂里没什么人,一直开着的电视机屏幕上闪过各种画面。清水走过没人看的电视机,冲鹰野招了招手。她在鹰野面前落座,把东西放到一旁。紧接着做了个深呼吸,这才看向鹰野。“抱歉,我把你叫出来,自己却迟到了。”
“还没到约好的时间呢。”鹰野苦笑着抬起手表给清水看,“是我提前来了。因为清水同学向来很守时,我万一迟到了可不好。”
“谢谢。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鹰野。”清水微笑着说,“大家还好吧?今年他们都去了吗?”
“除了清水同学,景子同学今年也没来。不过来了的人都过得挺不错的,他们还说很想念清水同学呢。”
“我也很想去啊。”清水露出一抹苦笑,“要是绘画大赛的截稿期早一周或晚一周,我或许就能过去了,结果两头的日子刚好重合在一起,真让我不甘心。”
“梨香说下次干脆在东京搞一次聚会。”
鹰野也跟着清水微笑起来。他喝了一口刚买的冰咖啡,继续说道:“听说深月和清水同学住得很近。而梨香,因为一直留在本地,所以很想过来玩一圈。充和昭彦他们,只要说句话就都能过来。”
“那不错啊。如果能在暑假聚会就好了。干脆我来组织吧。”清水笑着笑着,表情突然僵住了。尽管她没有化妆,看起来却比高中时漂亮了不少。
“深月怎么样了?”她问,“深月没什么事吧?能适应新环境吗?”“她看起来已经彻底适应了大学和独居生活,对那件事好像也释
怀了
“是吗……”
听了鹰野的回答,清水轻叹一声,似乎放心了不少。
“太好了。难得我们住得那么近,我很想跟深月多聊聊天,可就是没什么时间。鹰野同学跟我在一个学校,倒是经常能见上面——真对不起,今天突然把你叫出来。”
“没什么,正好我也到学校来有点事情。倒是清水同学,你真的方便吗?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去画画?”
鹰野瞥了一眼清水的素描本和那个看起来很重的包。清水注意到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又露出苦笑。
“没事,你不用担心,今天只是简单的素描而已。”
清水说完便沉默下来,似乎想寻找新的话题。室内冷气很充足,她刚才从外面带进来的闷热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紧接着,她抬起头,单刀直人地对鹰野说:“我找你来是为了谈谈深月的事情。”
鹰野正要拿起咖啡杯,听到她的话便停下了动作。他凝视着清水的眼睛。见鹰野不说话,仿佛在催促她往下说,清水便说道:“那时是谁从内部关闭了深月的精神世界,想必鹰野同学已经知道了吧?”
“大致上是的。”
鹰野点了一下头。清水似乎对他的答案没什么意见,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是吗……”随后继续道,“我也猜到应该是那个人,不过我并不了解其中的真正情况,只是后来利用消除法得出了结论。”鹰野没有说话。清水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我以前不怎么跟别人来往——应该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来往,所以也不是很清楚。这种事情若不是当事人,应该很难理解吧。在我看来,角田同学行动背后的想法很难捉摸。”
“我也认为自己对核心内容一无所知。这点跟清水同学是一样的。”“你觉得深月知道是谁从内部关上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吗?她有没有表现出什么来?还是已经彻底忘却那件事了?”
“不知道呢。”鹰野含糊地笑了笑,“现在我暂时还没看出什么迹象。但我觉得,她其实已经发现了。”
“是吗?”清水顿了顿,又抬头看着鹰野,“那件事情过后,我一直因为高考和大学生活而忙碌不堪,直到最近才有时间认真调查了一番。正因为有了点结果,今天才把鹰野叫过来了。真是麻烦你了。”“别介意。你发现什么了?”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我在那里曾经跟你们提到过‘精神世界’的规则吗?”
“我记得。”鹰野安静地点点头,“当时大家被困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多亏有清水同学为我们理清了思路,才让我们对那个世界有了些基本认识。我当然记得。”
“嗯。当时我也提到了‘从内部关闭’这个概念。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已经去世的人,必须有一个人留在里面,这是让被困的人出来的条件。可是我好像漏掉了一个规则。最近经过调查,我才发现了那个漏洞。”
“漏洞?”
“你还记得吧,我说到那个话题时,列举的都是好几个人同时消失的例子。比如海市蜃楼事件,还有德国的巴士事故,还提到了荷兰发生的钟乳石洞集体失踪事件。”
清水缓缓眨了一下眼。
“就是荷兰某小学组织学生到钟乳石洞参观,可是学生们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当地群众进去查看,发现一个孩子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可是带队老师和其他近二十个孩子都失踪了。那件事情过去一个多月后,才找到那些失踪的人。后来的进展是,唯一留在钟乳石洞中的那个孩子在自家院子里玩耍时,失踪的老师和同学们突然出现了。”
鹰野接着说道:“那个孩子还是典型的受欺凌的学生,对吧?大家失踪那天,那孩子在钟乳石洞中也遭到了同学们的欺凌,由于精神过度紧张,他把老师和同学们都关进了精神世界里。当时从内部‘关闭’了精神世界的,
是欺负他的那个孩子,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回来。”
“没错,而且至今依旧寻找不到他的踪迹。我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清水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又对鹰野说,“但其实结果并非如此。”
“你是说,那孩子最终回来了?”
“嗯。这个消息在我以前看的书上没有记载,这次我重新调查了一遍,在另一本书上找到了相关的内容。那孩子在失踪超过一年后,又回来了。而且跟其他人一样,他也是突然出现在‘精神世界主人’家的院子里。”
“那把他们关在精神世界里的孩子没事吗?清水同学你当时说过,如果没人留在精神世界内部关上门,那精神世界的主人就会死去,对吧?”
“嗯。”清水交叠双手放在桌面上,继续说道,“那孩子没事。就结果来说,所有人都回到了现实世界,而且全都平安无事。尽管中间经历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经过调查我发现,除了集体失踪事件,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断断续续地出现被‘关在某个人心中’的人,在事件过去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就像荷兰的那个孩子一样。最终,困住别人的人,以及被困的人,双方都平安无事。
“其中一本书上还记录了专门研究这类现象的杰尔德博士的见解。那就是被我遗漏的一条规则。担负着‘从内部关闭精神世界’这一责任的人,在满足了一定条件的情况下,是可以回到现实世界的。”清水缓缓地说道,“那就是得到精神世界主人的原谅。那是唯一回归的方法。”
“原谅?”鹰野反问。清水点了一下头。
“没错。制造精神世界的人,一定是出于某个原因,才会将别人关进自己的精神世界。而且那个原因很可能与最后被留下来的人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出于创造者的紧张和恐惧。由于不能接受那种情绪,才会把他人关进自己的精神世界,而一旦制造者接受了自己的情绪,被关在里面的人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允许回到现实世界一一也就是获得解放。这也是唯一能让被困之人回归的方法。”
“原谅……吗?”鹰野低声道。
清水点点头。
“荷兰的钟乳石洞事件中,那两个孩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具体情况没有人知道。或许是因为某个契机,让他决定原谅了吧。不管怎么说,那孩子最终原谅了欺负自己的人。我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在深月的案例中,角田同学当时已经去世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才想跟鹰野同学探讨一下。”
说到这里,清水垂下目光,继续说道:“我觉得最好不要跟深月提起这件事。”
“是啊,那样一来,深月一定无法原谅自己。她会认定自己必须
原谅角田同学,因此变得越来越焦虑。”
“没错。我认为深月最无法原谅的是她自己。因为她把这么多人关进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就算我们和榊老师,还有角田同学原谅了她,深月也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我知道了。清水同学,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客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你肯定很忙吧,让你抽空来见我,真是不好意思。”
“不,我倒是无所谓。”鹰野苦笑道,“清水同学肯定比我忙。画画方面进展如何?”
鹰野看了一眼清水的素描本。这么热的天,真是苦了她。面对鹰野的问题,清水扬起嘴角露出微笑。
“自己的水平如何我是不太清楚,但是很开心。不过,这毕竟跟学业毫无关系,因此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好不容易升上二年级,能够加入研讨会了,却完全没时间去参加,老师们好像觉得我挺不认真的。课业也基本上全靠朋友的笔记支撑过来,连我朋友都嫌我整天傻兮兮的无药可救,下学期能拿到几个学分还是未知数。”
“唔。”
鹰野听了她的话,不禁微笑起来。清水见状歪过头,莫名其妙地问他:“怎么了?鹰野同学,你在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周遭的世界总算赶上了清水同学的脚步而已。”听了鹰野的回答,清水愣了愣。随后她笔直地凝视着鹰野,静静地露出微笑。
“真的吗?”
“清水同学以前是特优生,就算跟我们在一起,也总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所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有点高兴。”
“不杀到大名鼎鼎的T大来,周遭的世界就赶不上我的脚步,这种说法可有点唬人啊。”清水苦笑着说,“今后鹰野同学一定也会这样。”
“什么意思?”
“你说自己是T大的学生时,有没有感受到周围人特殊的目光?就算毕业了,依旧会被扣上‘T大毕业生’的帽子。所以鹰野同学也跟我一样。”
“可真有点吓人啊。”
“没有高中时那么严重了,现在无论是绘画还是学习,我都能获得乐趣。一开始发现山外有山我其实挺受打击的,可是现在看来,这样反而让我有了目标。能来到这里,我觉得真是太好了。”清水微笑着看向鹰野,“另外,能选择那所高中,我也认为自己很幸运。我很喜欢大家。”
“嗯。”
鹰野点点头,清水则略显羞涩地站了起来。她重新抱起旁边的素描本和看起来很重的包,转头对鹰野说:“我差不多该走了,今天真是谢谢你。”
“不,我才应该谢谢你。今后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我很乐意奉陪。”
“嗯,好吧——回头见。”
“好。”
清水笑着把包跨在肩上,抱着素描本对鹰野挥了挥手。
鹰野坐在原位目送她离去,然后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把纸杯捏成一团。清水已经离幵了食堂,鹰野站起身正欲离去时,背后突然有人叫了声“鹰野”。
回过头,原来是同一个专业的朋友。
“田边。”
“暑假还跑到学校来,真是难得啊。”
“是啊。”
田边走到鹰野身边,注视着清水刚离开的食堂人口,问:“刚才那个女孩子,你认识?”
“是高中的同学,在咱们学校的文学部。”
“哦,她挺可爱啊,下次介绍给我呗?”田边一脸认真地说。鹰野听了露出微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清水离去的方向。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对了,下周末我们专业有聚会,你听说了吧,要来吗?”
“嗯,听说了。不过很遗憾,下周我抽不出空来,要去旅行。”
“去找女朋友?该不会是刚才那个女孩子吧?要是的话我可要嫉妒你了。”
田边笑了起来。鹰野马上摇摇头。
“怎么可能?!就是一个人出去闲逛而已。”
“哦,知道了。那我跟负责组织的人说一声。”
“那拜托你了。”
下午起了点风,窗外的绿叶在风中轻轻摇摆。大学的暑假还剩挺长时间,但夏季已经进入了末尾。日后气温会慢慢降低。
鹰野和田边道了别,把揉成一团的纸杯扔进垃圾箱。走出食堂,凉爽的风吹起鹰野的刘海,他抬头看向天空,蔚蓝的晴空中点缀着几条白色的航迹云。鹰野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在人迹稀少的大学校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