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求职考试 ①

“最终选拔考试采取小组讨论的方式。”

我之所以不由得微笑,并非出于开心,而是如果露出不悦表情,肯定会给人事主管留下不好的印象。可以的话,真想仰天叹气。

放心、放心,只要进入最后一关,再来就是和高层主管见面、打声招呼就结束了,等同于拿到内定资格。祥吾,恭喜啦——我可不会傻傻相信社团学长这番不负责任的话。毕竟还有一关让人有点压力的面试,我早就有搞不好得连闯两关的心理准备了;但听到最后一关采取小组讨论,这般完全出乎意料的宣布,只能说不愧是“Spiralinks”。

其他学生又是什么样的反应呢?我当然好奇,却不觉得东瞄西瞅是什么好计策,毕竟哪怕是个小动作,都可能让自己累积至今的评价暴跌。我进入会议室后,从没搔过一次脸颊,双手始终握拳置于膝上,并不是从小仪态良好,而是不想因为无谓的理由,丢掉只差几公尺便能通往胜利组的门票。

人事部长鸿上先生一身海军蓝西装搭配浅咖啡色皮鞋的装扮,宛如崇尚自由风气的公司代言人。随着面试一关关晋级,鸿上先生的时尚风格也渐趋休闲,如此明显的改变应该不是我过于敏感,看来人事部似乎逐渐对我们这些求职者展露公司内部实情与日常情况。

鸿上先生似乎很在意手上戒指的位置,随手调整一下。

“不过,不是在今天进行小组讨论,”露出优雅笑容的他说,“而是一个月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七日,小组成员就是目前在会议室里的六位。议题是类似我们公司目前正在处理的案子,想听听要是各位的话,会如何处理,就是这样的方式。”

只见另一位和鸿上部长并排坐着的人用力颔首,应该是他的部属。是我太敏感了吗?总觉得管人事的都一派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某种意义来说,他们不但是带领我们闯关至此的指导员,也是操持生杀大权的各层级主管,所以他们排排坐的模样,有如记录我们一路走来有多么险峻的血泪史。

因为会议室是玻璃隔间,可以窥见外头忙着工作的Spiralinks员工们,宛如一场橱窗秀。光是感受他们的一举一动就让人意志高昂,内心涌起绝对要加入他们的热情。最里面有一处可以边玩桌游、射飞镖,边开会的特殊空间,还有与一流咖啡店合作,可以喝杯咖啡、放松一下的休憩处,以及实时显示Spiralinks会员人数的电子显示板,一切如同在征才宣传手册上看到的宽敞空间。

只剩一步了。再一步,就能在这里拥有自己的位子。我那频频出汗的手在西装裤上擦了一下。

“你们放心,”鸿上部长用低沉嗓音说,“就本质意义来说,这和第一关、第二关举行的小组讨论不一样,毕竟刷掉超过五千名学生,才选出你们六个人,所以这次的小组讨论绝对是最后一关,而且极有可能根据小组讨论结果,让你们全都拿到职位内定资格。不过,我们不希望你们在不了解彼此特性、学经历、缺点,害怕伤害对方的情况下进行小组讨论,而是希望你们彼此澈底了解,除了尽己所能,发挥个人优点之外,也要互相截长补短,打造出默契十足的团队,这才是小组讨论的意义。”

鸿上部长迅速整理摊放在手边的资料,准备离开。

“我再说明一次,小组讨论订于一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七日举行,请在那天之前打造出最棒的团队,如果表现不错的话,六个人全都内定。由衷期待当天可以看到成为最强团队的你们,也期盼与各位共事。”

Spiralinks的办公室位于涩谷车站前,某大型商业大楼的二十一楼。一步出办公室就有种解放感,连混杂着废气的外头空气都觉得新鲜。以往我总是深呼吸后松开领带,和其他学生谈笑,今天却没这心情。因为小组讨论正式上场前,我们必须碰面,还被要求打造出默契十足的团队;虽然这种选拔方式相当特殊,但真正的仗肯定从现在才开始。

“大家待会儿没事吧?”、“我没事”、“我也是”、“想说讨论一下比较好”、“就是啊”、“找个地方稍微讨论一下吧”、“记得附近有间家庭餐厅,就去那里吧”,大伙儿像在跟时间赛跑似地,你一言,我一句,只花了二十秒左右就敲定。是因为担心若自己跟不上其他人,会成为一大致命伤吗?就在众人被这般强迫观念催逼着走向家庭餐厅时,我察觉其他五人之中有张熟面孔。

“你是嶌小姐吗?”

我带着有点期待又极力克制的微笑,询问走在最后面的嶌小姐。

“果然是波多野先生呢!我走进会议室时就认出你了。但想说一直盯着你看不太好。”

“不好意思,我完全没察觉。毕竟还没公布结果,没想到还能再碰面。”

“就是啊!好高兴哦。”

我和嶌小姐是在约莫两周前,Spiralinks第二次面试时认识的。面试结束后,五个人在附近的星巴克聊了近一个钟头。那时大伙儿半开玩笑地说希望公布结果时还能见面后,便如鸟兽散了。所以能再见到嶌小姐,真的很开心。

我配合她的步伐走着,也提醒其他人走慢一点。嶌小姐不好意思地向我道谢后,喝着从包包掏出的一小瓶茉莉花茶,然后一边扭紧瓶盖,喃喃自语似地说:

“一路闯关至此,要是一起录取就好了。”

不知是望向天空,还是凝视着哪一栋大楼的高楼层,只见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瞳是如此纯粹。

个子娇小、肤色白皙的嶌小姐,看起来就是那种出门必撑阳伞,气质高雅的女性;但之前和她聊了将近一小时,便能充分感受到她那深藏的冲劲与行动力,以及明快清晰的思路。有些人就算是一头黑发搭配黑色西装的标准求职装扮,但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喜欢不按牌理出牌,凡事求快的人;不然就是西装不合身、黑发染得不太自然、眼神空虚茫然,可以挑剔的细节不胜枚举。总之,就是没个求职样。

但是嶌小姐不一样,看起来就是如此自然、完美的求职生模样。

因为她的口气丝毫不造作虚假,让我也能率直吐露真心。

“我们一起录取吧!”

“希望啰!好像在做梦哦。”

红灯亮起。走在最前头,体型格外壮硕的男学生焦虑地盯着前方,其他学生也一副等得不太耐烦似地原地跺步。包括我在内的六个人,有如沐浴在阳光下的青竹般,毫不迟疑地挺直背嵴。

“Spiralinks”于两年前,也就是二○○九年推出名为“SPIRA”的社群网站,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掳获十几岁到三十几岁年轻世代的心,巧妙攫住那些不喜欢“mixi1”沦为青少年八卦、打屁的软烂风格,或是对于脸书容易曝光个人隐私这点十分恐惧的族群,会员数瞬间冲破一千五百万人。身为后起之秀的“SPIRA”除了保留当前社群平台的各种服务,也以交流功能为重点,搜罗各种让人自然想加入的内容。更重要的是,这间公司从企业标志、官网设计、提供的服务、相关合作企业等,皆标榜全方位、时尚、走在流行尖端,也是它的一大魅力。

经营“SPIRA”的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做好充足准备,今年开始招募社会新鲜人,光是这消息就令人兴奋不已,更叫人瞠目的是,他们开出破天荒的起薪五十万日圆,毕竟是正职员工不到二百人的新兴企业,尽管招募人数只说是“若干人”,依旧吸引众多学生报考。方才听鸿上先生说,报考人数超过五千人,所以必须过关斩将好几回也是理所当然。

从上网投递报名表开始,经过统一测试、提交正式履历表,总算进入第一次团体面试,接着是第二次团体面试、第三次个人面试,最后只剩下——

我们六个人。

无怪乎嶌小姐会说好像在做梦。

要是能够顺利录取,人生就此改变,这说法一点也不夸张。

“有六个人的位子吗?”

打头阵询问的是长相俊秀到吃演员这行饭也没问题的男学生。只见他在等候板写上“Kuga”,简直完美到令我头晕目眩。那张帅脸,名叫“Kuga”,感觉光是这样就会被三十间公司录取。

服务人员安排我们入座后,Kuga一句“我们先点东西吧”让大家同步各自盯着菜单,要是犹豫不决的话,恐怕会被认为是判断力差的人吧。如果点圣代的话,是不是和商务人士形象不符呢?点饮料吧的话,也会被认为是不懂成本管控的家伙。

“要点饮料吧的人,举一下手。”

Kuga这么问时,有人笑出来。好奇发生什么事的我一抬头,瞧见从刚才一举一动都格外醒目的大块头男生浮现一抹苦笑。一头雾水的我刹时怔住。

“没事……只是觉得我们太紧张了。明明是在家庭餐厅。”

听到这句话,我这才发现我们个个神情紧绷,像在等待面试似地正襟危坐,活像领奖状般紧抓着菜单。

Kuga笑着说:

“要点饮料吧的人,举一下手……看来没有呢!”

“还真的没有

呢!这气氛好像国会现场。”

大家都笑了。这一笑,让我们总算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寻常。

“那就点自己想吃的吧。”众人接受大块头男这个非常妥当的提议,各自点选自己想吃的餐点,服务生微笑着逐一笔记。顿时从紧张感解放的Kuga提议轮流自我介绍,大伙儿赞同。

“我先开始吧。”

Kuga就连做个恭谨举起右手的动作,看起来都像在拍电影。他那深邃五官、微粗双眉衬托出凛然的气质,不会臭老得让人联想到昭和时代的明星,而是现在随处可见,令人叹服的好青年模样。原来Kuga姓“九贺”,名叫“苍太”,这名字让他更显完美。

九贺苍太。是因为这完美的名字让他长得如此俊俏?还是为了配得上这名字而不断精进自身呢?

“我就读庆应大学综合政策学系。”

简直完美到让人忍不住想鼓掌;但显然他并非仅靠外表、学历被选上,而是无论应对进退、眼神都非常有礼爽朗,就连措词都透着一股高度知性,让人自然被他吸引。虽然遇上如此完美的人,多少会既羡慕又嫉妒,Kuga却完全不会令人涌起负面情感,反而想和他多聊聊,想得到他的认同,就是有着如此迷人风采的男人。

自我介绍依顺时针方向进行,接着是方才缓和气氛的大块头男,袴田亮。

“袴田先生,你长得好高大哦!有多高啊?”

面对我的询问,袴田先生回道:

“应该有一百八十七公分。”

我们五个人齐声惊呼,只见他竖起食指说:

“身体状况不错时,有一百八十八公分啰。”

虽然他看起来像巨岩般很有压迫感,但其实是个笑起来很可爱的人。高中时代是棒球校队队长的袴田先生,目前带领某个义工团体,他那厚实胸膛好像是勤上健身房锻炼出来的。

“我就读明治大学,冲劲与毅力可是不输给任何人,也许别人觉得我是个肌肉笨蛋,但其实脑子里塞了不少东西,请多指教。我最讨厌破坏团队和谐的家伙,所以会毫不客气地出手教训,还请各位包容我出于爱的暴力。”袴田先生说。

这番话是认真的吗?就在我的内心掠过一丝不安时,“没啦!大家别当真。”袴田先生那有如熊玩偶的笑容,缓解我的紧张。

“为了下个月的小组讨论,一起打造最强团队吧!”

就在我们鼓完掌时,服务生端来挟着满满鲜奶油的蛋糕卷。“啊,我的。”举手的是刚好轮到自我介绍的女生。

“我叫矢代翼。”

视线没离开过蛋糕卷的矢代小姐一边行礼说道,一边用右手将垂在耳前的头发往后拨,抬起头。方才自我介绍过的袴田先生战战兢兢地说:

“矢代小姐,长得好漂亮哦!”一副寻求众人附和的口气。

只见矢代小姐害羞笑着,用右手微微遮脸,不好意思地回了句:“谢谢。”

没有、没有,我一点也不漂亮——她分明是个要是如此自谦,恐怕会被老天爷惩罚的美女。若说九贺先生的帅气是绝品,矢代小姐的美就是另一种高度,说她是某杂志的模特儿也不为过。

“我在家庭餐厅打工,不过是另一家连锁店。”矢代小姐说。虽然对于求职生来说,她的发色略显亮丽,不过颜色微妙到说是原本的发色也没问题。

“我对国际关系问题很感兴趣,目前就读御茶水女子大学国际文化学系。也很喜欢出国旅行,去年花了两个月旅行欧洲五国,对于自己的语言能力很有自信。”

任谁在求职期间多少都已习惯自我介绍,但矢代小姐的发言可说是到目前为止最有气势的一位。她一边说,一边大方地轮番看着我们五个人;当她看向我时,来不及闪躲的我难为情地红着脸,看来我们就算成了求职伙伴,也当不了朋友。

就在我迳自感受到这股距离感时,只见矢代小姐突然变了个人似地,露出面对好友时的亲切笑容说:

“怎么说呢……气氛好像有点严肃哦。没事,当我没说。”

她轻拍一下坐在旁边的嶌小姐的肩膀,随即难为情地低着头。要是连收放自如的情绪都是计算过的话,只能说她是超级面试达人,但应该不可能算计到这地步吧。正因为她ON的时候看起来像一朵高岭之花,OFF时的娇柔感便格外让人安心。

我们为矢代小姐的发言鼓完掌后,嶌小姐开始自我介绍,几乎都是我之前在星巴克听过的事。名叫嶌衣织的她目前就读早稻田大学社会学系,在连锁咖啡店“PRONTO”打工。因为没什么新情报,所以我好整以暇地凝视她的侧脸,也不能说我见一个,喜欢一个,嶌小姐确实也是美女。相较于飒爽模特儿风格的矢代小姐,她就是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清纯女星感。总之,说两人看起来像是姐妹也不奇怪。

嶌小姐说完后轮到我。我介绍自己名叫波多野祥吾,就读立教大学经济系,然后稍微逗趣地说自己参加的是不时会上街闲晃的散步社团;虽然没什么可以夸口的特殊经历,但有着比一般人更勇于挑战新事物的研究精神,所以常常提醒自己要当个在别人眼里看来“还不错的人”。就是把之前面试时自觉还不错的词句像马赛克艺术一样东拼西凑,顺利结束自我介绍。

最后一位是名叫森久保公彦的男学生,戴着无框眼镜,眼神锐利的他看起来就是脑筋一流的东大生,实际上就读于一桥大学,反正不管是东大还是一桥都很优秀。进来餐厅后几乎没怎么开口的他,就连自我介绍也很简单明了,说明自己就读哪所大学、哪个科系、名字,还有请大家多多指教就结束了。因为他整个人靠着椅背,一副不想再多说什么的模样,所以也没人提问。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大块头男袴田先生和美女矢代小姐面带笑容,动作稍嫌夸张地鼓掌。

题外话,我在求职过程中不时会遇到东大生。团体面试时,只要听到有人介绍自己就读东京大学,我就会莫名紧张;不过虽说是东大生,也不见得优秀到不行,还是有那种一开口说话,才发现他原来也没多厉害的人。就某种意思来说,就是让人觉得少了个敌手,安心不少的家伙。

我之所以想到这种事,是因为从五千人脱颖而出的我们这六个人,没有一位是东大生。看来学历终究只是学历,Spiralinks是真的看到我们的潜在特质,才让我们一路晋级到最后一关。我的内心深处涌起无限感动。

“前几天的地震,大家都没事吧?”

“没想到遇上那样的天灾,面试、笔试日期还能照常举行。”

“对了,听说某企业的人事部在网络上被批评得很惨。”我们先是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过了一会儿才进入正题。

“总之,我觉得我们应该事先掌握一下Spiralinks要考验我们的案子,”九贺先生挑了挑凛然双眉说,“这样当天不管他们丢出什么样的课题,我们都能接招,所以我觉得要有个明确的讨论方向。虽然调查这种事没那么简单,但要是没有情报就无法订立对策。”

“没错。我们先各自调查,再汇整出一个方向比较好。”这么说的袴田先生交抱着粗臂。

“那就这么做吧,”矢代小姐颔首,“我觉得干脆决定一下定期集会的时间吧。如何?比方说,每周日下午五点集合开会之类的。”

“赞成。”剩下三人也同意后,随即创建群组通讯录以及SPIRA讨论用群组;排除无法全员到齐的那几天,我们敲定每周集会两次,分别于周二与周六下午五点举行对策会议。

商讨事情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该决定的事情马上决定。我一边为这平常不太体验得到的高效率感动不已,一边真切感受他们不愧是留到最后一关的候补人选。

“我们一起成为同事吧!我总觉得应该没问题。”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一起加油吧!”九贺先生果然帅气地附和我,“当下听到最后一关采取这样的方式,真的很疑惑,也不明白为何要用这种占用学生私人时间的做法。但仔细想想,这和填写求职报名表是一样的,事先告知有哪些人参与小组讨论,其实是相当‘公平’的做法。总之,我们一起打造最棒的团队,成为Spiralinks的同期同事吧。”

第一次集会带来的资料比谁都多的人,就是话比谁都少,感觉好像没那么想进Spiralinks的森久保先生。

“基本上,Spiralinks的收益大部分来自付费会员‘Spira Premium’的会费,其次是广告费。从简单的横幅式广告,到活用社群功能的集客式行销,种类好像挺广的。总之,我将调查到的资料印出来。”

虽然他补了一句“没什么时间仔细浏览”,但能在短时间内搜集到这么多情报就值得表扬了。相较之下,只准备五张A4资料的我,看着森久保先生那叠厚达三公分的资料,只有惊叹的分儿。

上野有每小时收费五百日圆的租借会议室,提供这项情报的人是九贺先生。会议室里只有一面大白板、照明灯具、插头与桌椅等,不到五

坪大小的空间,但对我们来说,这样的设备已经足够。

“我虽然没有找到那么多关于Spiralinks的情报,不过——”矢代小姐也从包包拿出一叠资料,“我试着调查国外社群网络服务的相关资料,也向住在当地的朋友要了些情报,不晓得有没有帮助就是了。资料已经翻译好了,方便大家参考。”

“太强了!”袴田先生由衷叹服。

“看起来好像很认真吧。”矢代小姐笑着回应。

“岂止看起来很认真,根本是超认真吧?”笑着这么说的我赶紧补上一句,“不好意思,失言了。”

笑声温暖了会议室,随即又回复紧张气氛,毕竟任谁都明白我们可不是来开同乐会。九贺先生频频瞅着并排在桌上的六份资料,思忖什么似地用手指捏着下巴,说:

“我想先统整一下大家搜集到的资料,至于矢代小姐的国外资料很适合做为最后的追加情报。目前还是将焦点放在Spiralinks的案子比较好,所以……”

“要不要先花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看一下资料?”我提议,“大家分担着看,整理出大纲后逐条写在白板上,然后下次就以搜集到的案子性质分门别类、推敲对策,如何?”

九贺先生用力颔首,确认没人反对。我们像是听到起跑枪声般开始迅速工作,首先分别在白板写下自己带来的资料纲要,接着六人分工精读森久保提供的资料。我看了分到的几张资料,不由得暗暗佩服,有股东大会资料、公司季刊的小小报导、与公司创办人交情十分深厚之人的著作,还有乍看之下,毫无关连的娱乐杂志报导,其实暗藏不少小道消息。

我除了有种澈底被打败的感觉之外,也被森久保先生的本领,以及隐藏在他心中那份对于Spiralinks的热情和执着深深打动。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搜集到的情报量,肯定是从很久以前就慢慢搜罗的吧。

就在我抱着输人不输阵的气势,努力读着资料时,“波多野先生,可以分些资料给我吗?”

嶌小姐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抬头。不会吧?才开始不到二十分钟,她就已经看完分配到的资料,还额外做了些杂事。只见她不但将白板上一条条纲要整理成浅显易懂的大标,还附上清楚又仔细的说明。

“……速度好快哦!你学过速读吗?”

“没有,我没学过速读,只是从以前就很擅长这种事,像是搞懂资料内容、找出要点之类,有这方面的洞察力。啊……这么说好像有点自以为是。”

我顺应嶌小姐的提议,分了一点资料给她,结果其他四人也分了资料给她,原本预定一小时完成的作业时间缩短成四十分钟。她还把白板上杂乱排列的情报,像划重点似地简单加工,完美地将Spiralinks的承包案分类为“商品促销”、“大型活动”、“情报搜集”、“简易横幅式广告”等四种。

虽然嶌小姐整理得堪称完美,但总觉得好像还有改进空间。

“‘大型活动’那一项应该可以分类得更细一点。”双手抱胸、苦思不已的我提议。

“的确,就分量来看,再分得更细一点比较好,”九贺先生同意我的看法,“这么看来,应该可以先排除比较不容易做为小组讨论题目的‘简易横幅式广告’,多搜集其他类别的情报比较好吧。”

“没错,”森久保先生也回应,“我会针对情报量比较不够的类别再多搜集些资料,尤其‘商品促销’的情报明显比较少。”

“我应该可以弄到不少关于‘大型活动’的情报,”矢代小姐睁着美丽大眼,微笑地说,“我认识几个任职公关公司的朋友,应该可以打听到第一线工作人员的心声。我会尽快和他们联络,问问他们利用社群网站办活动的实绩如何。”

众人颔首,各自忙着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白板上添了些新词,某个人的提议激发另一个人的创意,就在不断迸出新意,逐渐理出新方向时,时光飞逝的速度快到令人啼笑皆非,不知不觉已到了必须归还会议室的时间。

“不会吧!这样不行啦!”

盯着资料的我抬起头,瞧见双手在厚实胸膛上交抱的袴田先生这么说。因为他瞅着手表,我想说应该是在说租借时间已到一事,没想到他苦着脸,语带戏谑地说:

“……我今天都没发挥到吔。”

还露出搞笑胜过讨拍的表情,搞得大家都不客气地笑了。

袴田先生在第一次集会的活跃度确实比其他成员来得节制,但到了第三次集会那天,便毫不保留地发挥他的真本领。

倒也称不上争执,只是森久保先生与矢代小姐有点意见相左,森久保先生认为应该全力针对小组讨论课题,也就是“商品销售”与“大型活动”这两大类型拟定对策,矢代小姐则认为其他类别也不能忽略;虽然不到相互飚骂的地步,但互不相让的两人要是再这么针锋相对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崩坏感开始迸发,必须有人出面调停才行。无奈不管九贺先生再怎么劝说两人要冷静,他们依旧唇枪舌战,就在我擦拭额上频冒的汗珠时——

“要是无法整合意见,就只能靠蛮力解决了。”

再也看不下去的袴田先生转了转脖子,站起来。大块头男光是一个勐然起身的动作就散发出无比压迫感,就连争论不休的两人也不由得瞬间静默。既然僵持不下,那就各打五十大板吗——意思是,他要用铁拳制裁吗?虽说这么想很失礼,但有此预感的人应该不只我。

袴田先生开始翻找放在会议室一隅的包包,从里头拿出用可爱包装纸包着,像是礼物的细长形物体,而非带刺的指节铜环。我数了数,一共五个。

“有点突然就是了,我要开始公布袴田奖啰!”

“……袴田奖?”我说。

面对我的疑惑,他只是点点头,并未多作说明。

“首先是九贺先生,”袴田将包着包装纸的神秘东西递向九贺先生,“恭喜你荣获袴田奖‘最佳领导奖’,这是颁给发挥优秀领导力,成功整合团队之人的奖,恭喜。”

一头雾水的九贺先生轻轻颔首,收下奖品。

“再来是恭喜波多野先生荣获袴田奖‘最佳军师奖’,这是颁给能够巧妙判定团队方针之人的奖,恭喜。”

奖品比想像中来得轻。之后,袴田先生又毕恭毕敬地分别颁给嶌小姐“最优秀选手奖”、森久保先生的“最会搜集资料奖”,以及矢代小姐的“最佳国际化与人脉奖”。

“本来想说今天开完会再颁奖,结果有点提早了。奖品是我依据自己对每个人的印象,在日本桥的高岛屋买的……不过,不是什么昂贵东西就是了。不嫌弃的话,可以拆开来看看。”

大伙儿不明白什么是袴田奖,但看到包装纸里的美味棒,而且送给每个人的美味棒口味都不一样,全都发出错愕又无奈的笑声。会议室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一扫方才剑拔弩张的态势。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笑着问。

“想说带来大家一起享用,吃点零食,做事更带劲。”

“还特地包装?”

“就一时兴起,好玩嘛!”

看到我大笑起来,袴田先生也呵笑几声,随即有点认真地说:

“老实说,我赞同主张针对两大类型拟定对策的森久保先生,不,森久保的意见。不过就像矢代说的,对于其他类别也不能轻忽怠慢,所以我们何不拟个能对应任何类型的万用对策呢?这是我的意见,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坦率认同他在绝妙时机说出来的这番建言。

“我觉得这是很‘公平’的折衷案。”

就在九贺先生,不,九贺做出最终定夺时,我们也决定不再对彼此说敬语。搞不好我们当中,最能掌控整体气氛的人就是袴田。我一边满足地吃着久违的美味棒,这么思忖着。

我趁休息时间去了趟洗手间,几乎同时走进来的森久保和我并肩站着解放,面向墙壁的他喃喃道:

“刚才幸亏袴田出面缓颊啊!”

我不由得看向他。森久保是那种话很少,没什么表情的人,与其说他冷漠,不如说他过于正经八百。想说他应该是那种吝于夸奖别人的人,所以这番话让我不禁微笑。

“人就是要互相帮忙嘛!”

“小组讨论,”森久保凝视墙壁,略有所思地说,“我参加过好几次小组讨论,都有那种分明就是老鼠屎的家伙。”

“老鼠屎?”

“明明没什么实力,只是读过几本教战手册什么的就乱下指导棋,还自以为是地说什么‘我先整合一下’,不过是复诵其他人的意见,浪费别人时间的废材罢了。这种家伙只会破坏气氛,当个拖累大家的老鼠屎。”

“是哦……我不清楚。不过有时候的确有这种家伙。”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有效率的团队,而且没有那种只会扯后腿的家伙。”

搞不好对森久保来说,这是最顶级,也是最直白的赞美词。就在他俐落地结束小解时,他说:

“因为我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可能让人觉得有点不好相处吧。抱歉。我拼了命也想

进Spiralinks,大家一起拿到内定资格吧。”

我望着帅气步出洗手间的森久保背影,再次真切感受到自己也怀着和他一样的心情。希望大家一起进Spiralinks,不,应该说这时候的我还如此确信。

无论抛来什么样的课题,无论遭遇多不寻常的情况,也没问题。我们会逐渐成为最棒的团队,一定会的,大家绝对会一起拿到内定资格。

就这样来到第四次集会,也就是四月十二日星期二。

因为矢代要访谈任职公关公司的朋友,森久保必须去打工的关系,只有我们其他四个人开会。大致决定好一些必须确定的事情,待袴田、九贺陆续离开后,我才发现会议室只剩下我和嶌。反正时间还没到,想说留下来完成其他公司的报名表,我开始奋笔疾书,有种与其说是“留下来自习”,不如说是“加班”的心情。

再三确认没有错字的我抬起头,瞧见嶌趴在桌上酣睡。应该是累到体力透支吧。空的茉莉花茶保特瓶像被她推开似地倒在桌上,一旁放着Spiralinks的征才宣传手册:“Spiralinks提供一处让你【Grow up成长】、【Transcend超越】,蜕变成全新自我的场域。”我早已把内容背得磙瓜烂熟,看来嶌刚才又翻阅了一遍吧。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莫名涌起一股热意,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眼眶变得湿润,波动的情绪促使我变得滑稽,赶紧用自嘲笑容取代感动,帮她十起掉在地上的毯子。时间来到晚上七点,从三楼会议室的窗户可以望见明亮的弦月。我想说反正会议室租借到晚上八点,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简单拂去毯子上的尘埃后,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本以为动作算是相当轻柔,所以完全没想到她会醒来的我吓得退到墙边。

“不好意思,只是想帮你盖毯子。”

一度抬起头的嶌似乎不想让我瞧见惺忪睡脸,旋即低下头,还在做梦似地说:

“……还以为是哥哥。”有点像是在和家人说话的口气。

“是哦……”庆幸没被认为是登徒子的我说,“抱歉、抱歉。”

“别这么说,我才要谢谢你……现在几点了?”

“七点……二十分。”

“哇……我睡那么久啦!”

嶌再次抬头,像在确认进度似地凝视手边资料有好一会儿,可能是在写报考其他公司的履历表与报名表吧。只见她拿起几张纸,翻过来确认一下,随即又拿起另一张纸确认,花了一点时间整理好后放在桌边。

“其他公司的ES2?”

“嗯……想把自我介绍那一栏写满写好。”

“‘对自己的洞察力很有自信’,不是吗?”

“你是在挖苦我吗?”嶌难为情地笑着,“我擅长分析,所以写这东西难不倒我,我也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事,什么时候不能做什么事,可是一旦提笔又不知在犹豫什么。”

像要拂去些许残留睡意的嶌伸了伸懒腰,望向窗外。

“月色真美呢!”

她是借用夏目漱石的名言做为爱的告白吗——这种预感一瞬间也没在我脑中浮现,是因为窗外月色真的很美。

“好漂亮的黄色哦!”凝望窗外的我回道,“真的好黄。”

“不知为什么,我从以前就很喜欢月亮。”

“是哦。的确有它吸引人的地方。”

“只看得到表面。”

“什么意思?”

“从地球绝对看不到月亮的背面,听到这句话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啰!月亮的背面究竟长什么样呢?”

“的确很有意思啊!到底长什么样?”

“就是啊!不住在月亮上就不晓得吧。”

嶌说完后,脸上笑容仿佛逐渐融化的雪,缓缓的、缓缓的,逐渐淡去。她的脸映着窗外流泄进来的月光,闪耀微微的黄色光芒。

默默凝望月色的嶌,露出有如辉夜姬般满怀乡愁的神情,就在我本来想问她是否来自月亮,这句冷静想想一点也不有趣的玩笑话时,嶌突然落泪。

“对不起,怎么说呢……不是的,真的不是因为你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很感慨。”她赶紧收起泪水。

我把手帕递向捂着脸的她,默默看着她那微颤的肩膀。

当然,我不知道嶌为何哭泣。要说心情没有因为Spiralinks这般突如其来的事态,而多少受影响也是骗人的,毕竟我有时在一阵慌乱后,也会陷入想痛哭一场的情绪中。

大三下学期就必须开始求职活动。毕业后当然得找份工作,所以必须加把劲才行,只是该做什么事的指针始终暧昧得可悲,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提升内定概率?一旦做了什么,就很容易落选?我完全搞不清楚。

但不可否认,我这种差不多先生的人格特质也有好处。从小没什么过人长才,无论是读书还是运动成绩都是一般水准,加上个性随和,也就成了别人眼中的体贴之人——这是周遭对于成绩单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我,一个印象最深的评价。虽然求职活动很辛苦,我倒也没那么不擅长,至少就系上同学、打工的便利商店同事,还有社团伙伴的说法,我的求职路算是越走越顺。但也不到“一帆风顺”的境界就是了。不过,就像以透明的枪狙击看不见的敌人,或许能获得不错的分数,但这种喜悦没有根据,也无从确信,所以比起没有任何具体提示的胜利喜悦,被无情地直戳攻击后的失败痛楚,反而一直残留在我的内心深处。

任谁都无法在求职活动过程中百战百胜。我留在Spiralinks最后一关的同时,也收到不少企业的落选通知,恐怕嶌也是如此。

虽然六个人在这间会议室讨论时,一股毫无根据的自信就像细胞膜般温柔包裹着我的心,但每次收到落选通知,也就是俗称的“感谢信”时,就会陷入人格完全被否定的心境。

毫无根据的自信、毫无根据的安心感,以及莫名的不安。

处在惶惶不安、心神不定的精神状态中,怎么可能冷静面对这个恐怕会影响自己的人生,甚至长达几十年的重要活动。

“很多事都让人不安啊!”

好想温柔搂着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频频颔首的她的肩膀。当我察觉自己面对柔弱女子,居然刹时起了这念头时,发现自己果然对嶌有好感。

我觉得嶌和其他小组成员一样优秀,对她心怀敬意,当然也被她的努力感动,或许是因为她的苦恼让我很有共鸣吧。但不仅如此,我对嶌怀着不同于其他四人的情感。

理解她为何流泪的我走向放置在外面的自动贩卖机,虽然一时间犹豫着要买什么,但看到茉莉花茶就不必迟疑了。毕竟总是看她喝这个,八成很喜欢吧。我还买了自己要喝的罐装温咖啡,打开会议室大门时,瞧见嶌红肿着眼,露出坚强笑容。

“刚刚真是不好意思,请别跟其他人说……”

我说我知道,将茉莉花茶递给她。

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当作保守秘密的条件,如何?如果嶌是社团的伙伴,我可能会马上迸出如此轻浮的台词。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去年十月我正式展开求职活动时,交往一年三个月的恋情划下休止符,不,是被划下休止符,所以向嶌搭讪没有脚踏两条船的问题;但我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我已认定她是职场上并肩作战的伙伴。

也许是因为我的心态成熟许多吧。不晓得这么想对不对的我啜了一口微糖罐装咖啡。

初次觉得太甜了。

“为Spiralinks最终选拔考试做准备的各位辛苦了。虽说今天要一起愉快吃一顿,其实是骗人的,今天是喝到饱。不喝酒的家伙可是要受到严格处罚哦!所以一起喝个痛快吧!干杯!”

除了因为要参加面试,会稍微晚点到的九贺之外,聚集在店里的伙伴都是一身便服。

脱去西装的求职生就只是一般大学生,一群大学生在居酒屋嘻嘻闹闹地聚会是常有的事。负责开场白的袴田不愧是体育男,短短几秒内啤酒杯就空了。矢代也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白酒。森久保是那种一喝醉就变得卑躬屈膝的人,不停用反省口气嘀嘀咕咕,微醺的我微笑看着这样的他,袴田也笑着。森久保似乎觉得自己颇可笑,也笑了起来。

“一直开会讨论也很疲乏,找个时间聚餐吧!”某次九贺这么提议时,矢代举手说她有推荐的店:“那间店的披萨和精酿啤酒很美味,如何?那间店是一般桌椅座位,不是榻榻米座席,料理真的很好吃哦!”可惜有违矢代的推荐,此时排放在桌上的披萨等料理不怎么受欢迎,倒也不是难吃,而是大家忙着喝酒。

不久后,一个大醒酒瓶摆在说自己平时滴酒不沾的嶌面前,宛如生日蛋糕登场般,瞬间响起如雷掌声。

“嶌不是不喝酒吗?不能勉强啊……都是我的错,都是为了我才勉强喝啊!”森久保神情认真地说,当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是那种几杯黄汤下肚,再怎么无聊的笑话,或平常根本不会笑的事都能哈哈大笑

的人。

“衣织只在今天当个酒国英雌啦!”矢代不知哪来的自信,点头这么说,还催促嶌快喝,“要是只喝茉莉花茶,可是没体力克服小组讨论哦!今天我来负责让嶌喝!这只醒酒瓶现在是衣织专用,希望喝到一滴也不剩!”

嶌硬着头皮喝下第一杯后,弱弱地比了个“V”。

被燃起斗志的袴田也大口喝着啤酒,还豪迈地抹去嘴边的泡沫。

“袴田……你不是说明天要面试吗?喝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袴田用力搂着一脸担心的森久保,说:

“安啦!反正大家要一起去Spiralinks,其他公司的面试就随便啦!这么开心的日子,不尽情喝酒的家伙该判死刑!死刑!”

“哦,帅哟!”矢代随口赞美,还递上湿毛巾。

袴田用湿毛巾擦掉没抹干净的泡沫,乘兴开始放声高歌。

唱的还是几个月前因为吸毒被逮的歌手相乐春树的歌,害喝醉的我反射性地捧腹大笑。

“拜托!不要唱这种歌啦!别唱啦!”森久保之所以会笑着打枪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相乐春树现在成了讨厌鬼的代名词。打从几年前他爆出肇事驾驶丑闻后,整个人就变得怪里怪气,前几天还因为吸毒被逮,成了众矢之的;虽然他的情歌唱功一流,但因为偶像在人前必须戴上完美面具,形象破灭的他让世人大失所望。

我是没试过,搞不好用谷歌搜寻相乐春树,就会出现一整排负面消息与相关新闻吧。

就在袴田即将高唱副歌时,嶌气势十足地喝光第二杯,趁我们的掌声未歇时,又喝了一杯。就在大伙儿鼓噪嶌喝第四杯时,身穿西装的九贺跟着店员走过来。

九贺看到我们比想像中来得兴奋,似乎颇惊讶。只见他连夹克都忘了脱,怔了一会儿才调整好心情似地,笑着看向摆在嶌面前的醒酒瓶。

“……嶌不是不能喝吗?没事吧?”

矢代代替小口啜着第四杯的嶌,颔首回道:

“因为今天衣织必须喝个痛快才行,所以没事啦!九贺,你也尽情喝吧!”

真心关切伙伴情况的九贺入座,接过矢代递给他的菜单。袴田对于连看都不看一眼菜单,就说先来杯可乐的九贺有些不满,只见九贺满怀歉意地笑着恳求谅解。

“我回家还得忙学校作业,今天就饶了我吧……对了,森久保,谢谢你借我那本书。”

“书?”喝得酩酊大醉的森久保眼神恍惚地问,“……什么书啊?”

“就是那本麦肯锡啊!一大堆人想借那本。对了,我快看完了。方便的话,我们约二十号左右碰面可以吗?把书还你。”

“哦……”森久保扶了一下眼镜,掏出记事本,“这个嘛……下午三点有个在神奈川的面试。这样好了……那就约五点以后吧。”

“好,看要约哪里碰面。”

既然他们要碰面,我提议定期集会干脆改成二十号这天,反正我这天一整天都没事,如果大家也没问题的话,那就太好了。无奈盯着记事本看的袴田喃喃地说他这天有事,其他人也不行,所以我的提议便告吹了。

九贺点的可乐送来了。准备重新干杯的众人纷纷阖上记事本,只有袴田感慨万千地瞅着记事本,吸了一下鼻涕。还以为是酒气促使双颊泛红,让人错觉他掉泪,看来好像真的有什么事刺激他的泪腺。

“唉……记事本上写得密密麻麻。”

袴田阖上记事本,怜恤似地敲了两下记事本封面,说:

“我们一定能打造最棒的团队啰。”

突然变得如此正经八百的他还真是有些滑稽;不过,就连善于打圆场的我听到这番话,一时也迸不出玩笑话。大家纷纷用微笑、点头掩饰尴尬,各自在心里反刍一路走来的辛酸。

“大家一起拿到内定吧。”

听到最不可能吐出这句话的森久保这么说,还真叫人莫名感动,刚才一直发挥在搞笑方面的醉意,突然使我的眼头发热。明明离最后一关正式登场还有一个多星期,却开始弥漫一股总决赛的氛围,促使我也变得有点多话。

嶌十分勤勉,袴田总是很开朗,矢代的视野比谁都广,森久保也相当优秀,还有九贺那难得的领导力,所以我们一定要成为同期同事,不,一定会的。对于自己的这番热血发言还真是有点难为情,却没人嘲笑我的一时忘情。看到大家无不用力颔首的袴田说:

“祈祷大家一起拿到内定,再干一次吧!”

九贺举起可乐时,又回到方才那般欢聚气氛。醉意加速的袴田像我一样开始夸赞每个人,而且永远嫌不够似地夸个不停,被夸到来不及谦虚的我们也轮番夸赞他。或许是为了掩饰难为情吧,只见袴田积极向众人劝酒。

就在嶌被逼着喝了好几杯红色液体,响起如雷掌声时,九贺拍了拍我的肩膀。

“……波多野,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我心想是什么重要的事啊?在九贺一脸意有所指,指了指洗手间方向的催促下,我站了起来。袴田见状,指着我们说:“你们看!”

大家向我们行注目礼。

“互动这么亲密自然,这才是真正的感情好啊!”

虽然这番话一点都不好笑,我还是笑了。果然是打圆场高手。

沐浴在夜风中,走了几分钟,刚好醒酒。

我和回家路线一样的嶌、矢代一起通过验票口。我抬头望着电子显示板,确认下一班电车何时到站。离最后一班电车还有几班车,车站内人没那么多,比较空荡了。矢代望着果然有点喝过头的嶌走进洗手间,突然对我说:

“你喜欢衣织吧?”

真庆幸刚才和九贺在洗手间说了些蠢话,还有尚未全消的醉意。我用有点迟钝的脑子咀嚼了一会儿她的这番话,总算意会过来,且拜时间差之赐,并未表现得很心虚。

“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我说你啊,一直在讲衣织的事呢!还不时偷瞄她。不过,不晓得当事人有没有察觉,其他人可能没注意到吧。”

“原来如此。”

“进公司前就开始谈办公室恋爱,这样很好啊!况且你们俩看起来颇登对。”

今天喝最多的当属袴田,亚军当然是矢代。袴田可说是一路喝到底,但矢代则是就算十分钟后有面试,也完全没问题的海量,还会不时注意大家的杯子是否空了。自动帮大家点菜,倒酒的手势也很娴熟,绝对是应酬高手。就在我心想要是自己也能像她那么善于应付这种场面该有多好时,嶌回来了。

虽然车厢内没那么拥挤,但只剩博爱座空着,就在我无奈地抓着吊环时,矢代一屁股坐上三席博爱座的中间。

“你们也坐啊!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没关系啦!”

面对矢代的大剌剌动作,我和站在一旁的嶌苦笑地对望。可能是怕位子被抢走吧。只见矢代翘起一双美腿,随手将包包放在旁边空位,是个浅咖啡色真皮包包,就连对名牌包没什么概念的我也晓得Hermès(爱马仕)的念法,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牌子的东西吧。

“波多野,你的那个很重吧?就算不坐,也放一下包包吧。”

矢代指的是我提着的大公文包,的确重得不太寻常,因为里头塞着我们用过的所有资料。

我们最初集会时,就有讨论到今后搜集到的资料要放在哪里保管的问题。于是,我自告奋勇说自己为了求职活动,租了个小仓库,如果大家同意的话,我可以负责带回去保管;就在我说出这番话时,大家不约而同地亏我:“原来是有钱人啊!”“厉害哦!”我不是谦虚,我真的不是有钱人。大家搞不好想成是堪比车库、马厩般大的仓库,其实只是和投币式置物柜差不多大的仓库,月租只要两千日圆。我住在家里,房间不大,纯粹只是想有个收纳东西的地方,所以并非有闲钱,而是因为空间不够,不得不租借。

真正有钱的不是我,应该是——电车震动,博爱座上的爱马仕包微微晃着。

虽然公文包真的很重,但我对于把包包放在座位上这件事十分抗拒。就在我逞强地说还好、没那么重时,我们三人的手机一齐震动。三人之所以同时收到讯息,应该是谁在群组发讯息吧。没想到完全不是这回事。

发讯息的是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内容可笑到让我们三人哑然。

【四月二十七日最终选拔考试内容,变更通知】

敝姓鸿上,负责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招募新人之事宜。

非常感谢您前几日拨冗前来。关于上次提及的四月二十七日(三),预定举行的小组讨论(最终选拔考试),因为选拔方式变更,特此通知。

有鉴于上个月十一日发生的东日本大地震灾情严重,敝公司的营运状况亦受到影响,所以深表遗憾,今年决定只录取“一名”。因此,当天的小组讨论议题变更为“六人中,谁是最适合的内定人选”。我们将就讨论过程,选出一名最适合敝公司的人选。

仓促联络,非常抱歉。

还请谅解与配合,由衷感谢。

想发的牢

骚如山高。希望六个人合力完成小组讨论——当初这么宣布时,震灾已是两周前的事了。既然要这么做,至少那时就该暗示我们选拔方式可能会变更,不是吗?还有,既然录取名额只有一位,干么还要我们来一场“谁最适合成为内定人选”的议论啊!搞什么小组讨论?再办一次普通面试就行啦!从没听过这么令人傻眼的选拔方式,实在太没诚意了。

纵然尽是叫人一肚子纳闷的事,但想要反驳的心情终究还是消失殆尽,因为我们是根本不了解社会这个大环境的“求职生”,而对方是日本最先进、最出奇的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也许双眼瞧见的许多不寻常事物在大人的世界,在日本最顶尖的IT企业里只是一般常识,再普通不过的事。

原本盯着手机的我抬起头,发现矢代不在位子上,而是露出仿佛从刚才就一直是这样的神情,背着爱马仕包包,抓着吊环。我和嶌互相对望,明白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伙伴,也不是同伴,而是竞争对手;即便如此,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事实的我们不由得苦笑。

“真叫人傻眼啊!”我喃喃道。

“就是啊!”嶌也点头附和。

“我在这站下车,先走了。”刹时变得冷漠的矢代下车,我们只能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

这种“茫然感”足足持续了四天之久。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我,之所以没有出现失落、愤怒这些显而易见的情绪,因为这是初次体验到的情感。就像硬被拔掉的插头般,迎向突如其来的结束,失去能够努力的方向,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热量。那些日子我们努力累积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旁人可能看我很消沉吧。母亲和妹妹分别问我:“求职活动结束了吗?”没啦!还没啦!才要开始而已——这么回答的我只觉得心里像破了个大洞,有种难以伪装的失落感。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我的茫然无预警结束。

“虽然是朴质不起眼的中小企业,却是很有实力的公司哦!”我收到一间让父亲如此赞誉的化学纤维公司的录取通知单,对方希望我前往公司一趟,签一份内定承诺书。我穿上久违的西装,搭乘电车。

我在上石神井车站下车,走进不算新却维护得很干净的三层楼公司大楼。有位看起来将近五十岁,应该是负责人事的主管笑脸盈盈地迎接我。我坐在飘着一股像是学校多功能教室特有气味的会议室,看着摆在面前的内定承诺书。

“我想,除了我们公司之外,您应该还有报考其他公司。我们真的很期待波多野先生成为我们公司的一分子,希望您能在这份承诺书上签名,辞退其他公司的应试机会。”

签了内定承诺书之后能否毁约,这是求职生之间的热门话题之一。大部分人认为签约又辞退,就法律上来说并无问题,我自己也是倾向先签约再说。毕竟这是一间连身为优秀上班族的父亲都认可的公司,况且骑驴找马准不会错。

然而在我握笔的那瞬间,除了脑中浮现自己每天来这家公司上班的身影,还有各种思绪在脑子里游走。

我真正想去的企业到底在哪里?当然不是这里,而是Spiralinks,不是吗?不是还有Spiralinks的选拔考试吗?我还没落选。如果不是六个人一起录取就没意义了——我是从何时开始抱持如此愚蠢的执着呢?一切都还没结束,不是吗?要是我有想进去的企业,哪怕只是一点点念头,也可能给这间公司添麻烦,就算法律上再怎么站得住脚,道义上还是说不过去啊!

我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将笔搁在桌上。

“请容许我辞退。”

再次成为求职生的我,隔天又联络别家公司,辞退内定一事。

Spiralinks最终选拔考试前一天,收到袴田传至群组的讯息。

“好久不见(也不至于啦)。反正都是要去一趟,大家在涩谷车站集合,一起去Spiralinks如何?”

没理由拒绝。

我步出玉川验票口,瞧见四个人已经到了。森久保因为还要应试其他公司,说他会自己先过去,所以我是最后一位现身。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啊!”

听到我这句无谓的感叹,袴田笑着说:

“就是啊!反正我们就好好来场小组讨论吧!我可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哦!”

“没错!堂堂正正来一场吧!”九贺用他那张俊俏的脸,颔首附和,“‘公平’来一场,不管谁赢了都不要怨恨,我也没打算退让啰。”

我用力点头,微笑道:

“我老早就想说了。九贺,你很喜欢说‘公平’这词吔。”

“……是哦?我常说吗?”

嶌和袴田笑着说:“常常说。”

“不过,我觉得这词真的很棒。虽然事情变成这样,我们就‘公平’来一场吧。”

众人赞同我这番话。只有矢代不知为何站得离我们有点距离,可能心情不太好吧。只见她一脸不悦地滑手机。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但也没办法,可能是不寻常的事接踵而来,让她的心情一时难以消化吧。

我们五个人搭乘电梯,到柜台领取访客专用证。人事部的鸿上先生诚恳地向我们道歉选拔方式变更一事,请我们见谅。看到这样的鸿上先生以及风格洗练的办公室,让我再次确定自己有着想进这间公司的强烈欲望。

“我会努力让这次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听到嶌这么说,我也有种输人不输阵,必须要向鸿上先生传达心意的心情。我低头整理思绪,但马上察觉就算现在向鸿上先生说什么,也不会影响选拔结果的事实。思忖片刻的我真心诚意地以最简单的话语表达:

“我也会全力以赴。不过,我认为无论谁被选上都是正确的选择。”

第一位受访者①

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 前人事部长——鸿上达章(五十六岁)

二○一九年五月十二日(日)下午二点零六分

中野车站附近的咖啡厅

我到现在还记得最终选拔考试当天在门厅时,你说的那句话。怎么说呢……该怎么说呢?也许是因为那句话让我很感动,也或许是让我预感将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吧。这么说,有点放马后炮就是了。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学生做出那种事,真的让人很惊讶啊!

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啦?那次招募新人……八年前?已经过了这么久吗?我离开Spiralinks,自己出来开公司是二○一五年的时候。没错,就是八年前,发生大地震那一年。时间过得好快啊!

托大家的福,我这间以仲介人才为主的顾问公司经营得很顺利。果然这年头,不管哪家企业都闹人才荒啊!公司刚成立不久时,主要客户都是中小企业,现在慢慢有些上市大公司也会来找我们合作……所以算是稳定成长。在Spiralinks的经验帮助我打下现在的江山。

不过,你比我更厉害,不是吗?听说你在行动支付事业这块领域很活跃呢!我可是耳闻不少哟……嗯?是啊、是啊。哈哈哈!我虽然离开Spiralinks,但还是有人脉关系。八卦消息传得快,好事也会传千里啰。你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Spiralinks王牌,连我也与有荣焉,引以为傲啊!

果然自己挑选出来的人才,就会像是自己的“孩子”般疼惜啊!要是没有好表现,我一样会难过;要是表现得好,也会引以为傲,毕竟是自己挑选出来的。

所以那年拿到内定的人是你,真的太好了。

做了那么久的人事管理工作,可是遭遇过好几次“意外事件”呢!好比明明没被筛选上的学生,竟然跑来拼命要求我们给他面试机会,不然就是被刷掉的学生控诉我们选拔不公,甚至闹到报警处理的地步。不过啊,我还是头一次遇到那种“事件”呢!有些事现在才能说,当时坐在隔壁会议室盯着荧幕的我们真的是错愕不已,还有人建议应该马上介入,中止小组讨论;但我们决定还是遵守与你们的约定,默默看着小组讨论进行到最后。

虽然这么说很差劲,但我确信这件事绝对不会曝光,因为我们、所有人就像一幅掌握彼此最不堪之处的构图,任谁都不会想对外泄漏那起“事件”。老实说,小组讨论结束后好几周,我有点担心有人会在求职讨论区爆料这件事,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放心的,毕竟泄漏出去对大家都没好处。正因为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所以最终都成了共犯。

……嗯,没错。就像你说的,其实是很“切身”的事件。当然,很谢谢你们那么想进Spiralinks。不过啊,真的没想到居然有学生使出那种招数。总之,拜你们之赐,高层非常愤怒地斥责绝对不能再用那种方式选拔人才。好怀念啊!楠见先生……没错,就是那位高层主管。现在讲这种事真的很可笑啊!楠见先生还在Spiralinks吧?是哦。也是啦!

影片?哦哦,是说小组讨论时的影片吗?应该由人事部保管吧。虽然是不得泄漏的公司内部机密,但只要说一声,应该还是会拿给你。记得长

度不到三个钟头吧。一共动用三台摄影机清楚拍摄下来,而且途中只剩两台在拍摄。

对了,为什么你现在又对那起事件感兴趣?毕竟是八年前,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吗?

什么?死了?那时的“犯人”吗?要怎么说才好呢?和你同年,应该才三十岁左右吧。死因是?是哦。生了什么病?唉,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这么说很可悲,能在小组讨论最后揪出“犯人”,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要是一直不知道“犯人”是谁,可就糟了。让那种人一直留到最后一关是我们的疏失。万万没想到啊,毕竟当时看起来是那么优秀的学生。

……嗯?这又是个有趣的问题呢!不过答案非常单纯,单纯到好笑。可以先让我加点一下甜点吗?我对鲜奶油完全无法抗拒……意外吗?反正人啊,就是这么回事啰。

“犯人”的庐山真面目也挺令人意外,是吧?

1 日本最大的社群网站,尤其对日本青少年来说,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2 Entry sheet,求职报名表,日本求职者在应征工作时须填写的常见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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