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教授自杀身亡,她的尸体被一个叫友江京也的学生发现——从早上开始,这条消息便开始在大学里流传。将听到的各种片段组合起来之后,秋内得到了这样的消息。
首先,昨天晚上十点刚过,几个正在大学附近散步的学生,突然看到几辆救护车和警车停在镜子家门请。他们也选了镜子的课,所以出于好奇,便想去看个究竟。走进一看,发现京也正站在那里。京也和一个穿着警服的警官正在说着什么。警官的声音很大,即使不竖起耳朵认真听也能听得到。从谈话当中,他们得知了事情的大概经过:镜子在家里上吊自杀了。偶然来访的经验发现了这一情况,便报了警。
“那家伙应该在警察局里吧,可能正在接受调查。”
早上第一节课开始以前,秋内、智佳、宽子三个人集中到教室的一个角落里。京也没有来上课,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我觉得应该不是。”
智佳摇了摇头。
“警方从来不会在上时间进行讯问的。况且京也君也没做什么坏事。”
“嗯,是啊。”
智佳所言极是。
“京也可能在家吧……”
宽子嘟哝道。
“他可能觉得,来学校的话,会被人问这问那,所以才没来吧。估计他今天在家里待着呢。那个人嘛,什么事都嫌麻烦。”
“确实,这很像那家伙的作风。”
秋内也在惦记着京也。他想尽快见到他,当面问他一些事情。他想知道昨天晚上那个电话的含义。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我去京也的公寓看看。”
宽子说完便站了起来。她转过身,朝教室的出口走去。
“宽子,你的书包——”
智佳抓起宽子放在桌子的书包,大声叫道。不过,宽子似乎没有听见,她并没有停下脚步。智佳轻轻地叹了口气,赶忙把自己的帆布包搭到右肩,左肩背起宽子的书包。
“静君,我也去一趟。不用帮我喊到了——啊,帮宽子喊一下就好了。”
“哎,可是一喊就会露馅的啊——干脆我也去吧。”
秋内和智佳一起去追宽子。他们在走廊途中追上了她,随后三个人一起下楼,在存车处分别骑上自己的车,共同驶出学校的大门。
“喂,宽子,昨天晚上,京也君为什么去椎崎老师家呢?”
智佳一边蹬着她的蓝色女式自行车,一边问道。宽子轻轻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
“我觉得他可能有什么事吧。”
“什么事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他书上有不明白的地方,去找老师请教去了吧。”
“不过那个人好像不是这种类型吧?”
那一瞬间,宽子用快得惊人的速度瞥了智佳一眼。
“智佳怎么会知道的?”
宽子的头发被风吹起。随风飘荡的头发下,露出了敌意一般的凶光。这不禁让秋内感到了一丝畏惧。据他所知,宽子对智佳的这种态度,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既然我这么说了,那么事实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我是京也的女朋友,是最为了解他的人。”
“嗯,是啊,他说得没错,可是……”
“不要随便说话。”
这句话最后的部分,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她似乎在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宽子再次把头转到前方。智佳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她抿着嘴唇,目视前方。
穿过雅致的玄关大厅,秋内他们乘上了公寓大楼的电梯。京也的房间在大楼的三层。
宽子按了一下对讲器。
“不好,他不在。”
京也没有应声回答。
“宽子,去存车处看看他的自行车在不在。那个人不管去哪儿都会骑车的,对吧?”
宽子默默地看着脚底下,仿佛没有听到智佳的话。
“宽子?”
智佳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表情。宽子低着头,低声答道:
“是啊……他都会骑车去的。”
这个回答真奇怪。宽子到底怎么了?
三个人再次乘上电梯,下到一层。他们在存车处看了看,之间京也的那辆“标致”牌进口自行车正停在那里。
“这么说的话,那家伙是步行离开的?”
“而且,可能会坐别人的车,或者出租车……”
宽子不安地叫了一声,仿佛想盖过智佳的声音似的。
“京也到底跑哪儿去了呢……”
“大概正好去 买东西了吧。”
智佳用手捋了捋头发,用恬静的声音说道。
“我们等一会儿吧。要是他没有回来,我们再商量对策也不迟。”
三个人决定在公寓门口等京也回来。他们在大楼正面的台阶上坐下。一个穿着西服的男子——似乎是公寓的住户——从旁边路过,满脸诧异地看着他们。秋内他们赶忙往台阶边上挪了挪,坐得尽管紧密了点儿。
智佳的另外一侧,传来了宽子轻声抽吸鼻涕的声音。智佳把手搭在宽子的肩膀上,轻轻地把她搂过来。宽子顺从地把上身靠了过去。智佳抚摸着宽子的胳膊,看了秋内一眼。她的表情很困惑。而秋内脸上的表情几乎和她一模一样。他们不知道宽子为什么会哭。难道是替京也担心吗?——就算是这样,但至于哭起来吗?
秋内掏出手机,再一次拨打京也的号码。但是,京也还是没有手机。在把手机塞到口袋里前,秋内看了一下来电记录。昨天晚上,京也给他打电话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五十二分。
“京也君给你打电话了吗?”
智佳偷偷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秋内慌忙把翻盖合上。
“没有,他没给我打。”
秋内不想让智佳看到昨晚的来电。因为秋内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智佳的问题,如果智佳向他问起电话内容的话。
——“我还是做了。”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电话是在晚上九点五十二分的时候打进来的。根据在大学听到的消息,京也在镜子家门前辈警察问话似乎是晚上十点以后的事。京也在镜子家里发现尸体之后,是先前的这段时间里给秋内打的电话呢?“我还是做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话说回来了,京也到底去镜子家干什么呢?
“椎崎老师,为什么会自杀呢?”
智佳一只手搂着宽子的肩膀,视线停留在牛仔裤的膝盖处。
“可能是……我觉得可能是因为阳介的事故吧,她太痛苦了。”在他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完了完了……秋内……死了……”
镜子可能并不是自杀——秋内无法不让自己这么去想。虽然他不愿意这么想,但从那个电话的内容来看,京也很可能和镜子的死有关。
——不,等等。
“这么说来……”
秋内忍不住说出来。
“昨天上午,我和间宫老师一起去了椎崎老师的家,把欧比的狗粮和毯子取了回来。我们走出玄关的时候——椎崎老师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有点奇怪。”
那个时候,镜子向间宫和秋内深深地鞠了一躬,还对他们这样说道:
“间宫老师,欧比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她毕竟是把家犬寄养在了同事家里,所以这句话本身并不奇怪。但是,说出这句话的镜子,她的眼神之中似乎包含着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情。秋内还记得当时感到的那股违和感。
“你的意思是,椎崎老师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自杀的念头,是吗?”
“现在想起来,或许真是那样的。欧比算是在间宫老师那里安顿了下来,这样一来,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于是,在那天晚上?”
“是啊,不过在时机上……”
这时候,一辆黑色轿车从马路远处开了过来。这辆高级轿车开得很慢。它转过车身,划出了一道平缓的曲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秋内他们面前。秋内赶忙起身,智佳和宽子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都在这坐着?”
车窗降了下来。从里面露出头来的正式京也。
“京也,你……”
秋内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时候,坐在后座靠里位置的一名男子对京也说了些什么。
——那人是谁?
他正好被京也挡住,秋内没能看清他的脸。京也回过头,和他简短地说了几句。驾驶席上坐着一位握着方向盘的中年男子。
京也终于走出车门。坐在里面的男子向司机低头示意。司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踩下油门。轿车渐渐远去,消失在路口尽头。
“京也,你刚才到哪里了?宽子很担心你哦。”
“我和我爸爸谈了谈。”
京也用目光指了指轿车远去的方向。
“警方好像找过他。他晚上就从四国飞了过来。司机也够可怜的——对了,他可能一夜都没睡。”
“刚才的那个人是你爸爸吗?你爸爸也很为你担心吧?”
“是啊,相当担心。”
京也哼了一声,紧跟着补充道:“为公司的事情。”
“他大概是这么想的吧:将要继承自己公司的宝贝儿子,怎么能被卷进奇怪的事件中去呢?因为从昨晚开始,我就把手机关上了,所以他的脑袋里似乎又产生了些愚蠢而多余的想象。”
京也用手指揉了揉眼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只要解释一下,误解就会消除的。对了,这回他大发雷霆了——我跟他说我退学了。他听了以后,说,大学都没毕业的人怎么能继承公司呢。我打一开始就说过不想继承公司的嘛,那家伙真是个天生的笨蛋。”
京也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然后打了个哈欠。秋内盯着京也看了一会儿,随后又回头看了看智佳和宽子。她们两个正在呆呆地看着京也。
秋内回过头,对京也说。
“退学?”
“啊,是啊,我退学了。”
京也毫不在乎地答道。
“哎?京也……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退学呢?”
宽子用一只手揪住京也的衬衫。京也轻轻地抓住她的手,然后,慢慢地把她从身上拿掉。
“因为越来越麻烦了。”
“越来越麻烦?可是——”
“秋内,你有时间吗?”
“我吗?我倒是有时间——你和宽子……”
“我想和你谈谈。”
说完,京也转向宽子和智佳。
“不好意思,你们两个就不要跟过来了。我有事情想和秋内单独谈谈。”
宽子呆然地盯着京也的脸。智佳扶着宽子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京也。想必,“目光如炬”这个词形容的就是她的这种表情吧。
智佳朝京也走了一步,视线仍然直愣愣地盯着他。难道说,她下定了什么决心吗?秋内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就在这时,宽子拉住了智佳衬衫的下摆。
“智佳——算了。”
智佳回过头,抿着嘴唇,望着宽子。
“京也说他有话想和秋内君说。算了,我待会儿再和他慢慢聊吧。”
智佳什么也没有说。她再度转向京也。
“既然宽子都批准了——秋内,我们走吧。”
京也快速转过身,快步离开公寓。
“京也,喂!等等,喂!”
秋内慌忙喊道。京也停住脚步。
“你现在可以走。”
智佳一动不动地盯着京也的背影,轻轻地开动双唇。
“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一会儿要给我打个电话。”
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一会儿要给我打个电话——现在不是在脑子里来回重复这句话的时候。秋内迅速地点了点头,然后蹬上停在旁边的公路赛车,握紧车把,慌慌张张地去追京也了。就在他快要追上京也的时候,从背后传来了宽子的哭声。哭声立刻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秋内心想,宽子要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要么就是把脸埋在智佳的胸口里了。
秋内没有回头。
“京也,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刚才,那件事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什么也没和宽子说的那件事?”
“除了这个还会有别的吗?”
“刚才看到智佳的那副表情,真是让你占了大便宜了。”
秋内没有理会他的话。
“一会儿你要好好地和宽子解释哦。无乱从哪个角度来说,宽子都实在是太可怜了。”
京也把秋内的话当成了耳旁风,随后感叹似的说道:
“不过,那种眼神真是太厉害了。你以后最好别惹智佳。换作是你,只要被那种眼神一看,肯定当场毙命。”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你的公寓。”
“我的公寓?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听见我们的谈话。再说,外面也太热了——啊,你把手机关上,宽子可能会给你打电话。”
“她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想让人打扰我们的谈话。”
依照京也的吩咐,秋内关掉了手机的电源。
京也要和他谈的,大概与昨晚的那个电话有关吧。除此之外,秋内很难想到其他的可能性。不过,即便如此,京也的态度居然没发生什么变化,和平时几乎一个样子,这着实出乎秋内的意料。难道说,这件事并没有秋内想的那么重要吗?还是说,那个电话里确实包含着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而京也只是佯装镇静。
尽管秋内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京也的解释,但他还是按耐住了自己发问的欲望。在回到公寓,京也开口说话之前,还是先等一等吧。
“对了,智佳最后向你汇报了吗?”
京也突然提出来一个意义不明的问题。
“汇报?”
京也看了看秋内,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啊,没和你汇报吗?”
“什么和什么啊?”
“这件事——她不让我透露出去。”
京也突然压低了声音,这让秋内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几天前,在教室里,你突然把我叫住了。你还记得吧?”
“难道说……就是羽住同学的鞋带开了那个时候?”
“对,就是那个时候。”
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终于又涌上心头。至今几年,秋内都尽可能地不去想那件事。
“记倒是记得,怎么了?”
秋内答道。但他没有去看京也。京也也没有看秋内,继续问道:
“你知道那个时候,智佳在哪里做了什么吗?”
秋内立刻回了一句“不知道”。他犹豫了一会儿,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知道,羽住同学看到我之后,多了起来。”
京也唰地一下朝他转过头来。
“是吗?她躲了起来?”
“嗯,躲在院系大楼的大门附近。”
京也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说了一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话。
“果然,智佳也有可爱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
“别看她那个样子,但她其实很害羞的。她不想让你知道她要去哪里,如果被你知道了,她会很难为情的。所以才躲了起来。”
“羽住同学后来去哪儿了?”
京也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回答:“图书馆。”
“是这样的。那天,你不是一直特别在意‘汪汪’的事情吗?还说如果它被警察和动物保护团体抓到的话,就会如何如何。课间的时候,我就把你的那些话都告诉了智佳。其实我是无心的,本来是当笑话讲的。我说,去图书馆查查资料吧,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而且现在只是秋内一个人忙这事,他平时还得打工。”
“你真是多管闲事……”
“然后她一声不响地想了一会儿,说了这么一句话。”
京也转向秋内,学着智佳那种冷冷的口气说道:
“我去查查吧。怎么能让静君一个人孤军奋战呢!”
秋内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京也。京也眨了眨眼,嘿嘿嘿地笑了笑。随后,他用一种比刚才更富情感的语调,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
“怎么能让静君一个人孤军奋战呢——”
京也又眨了眨眼。
“哎,那个,那么……简而言之就是这样的吧?简而言之,羽住同学想替我去图书馆,调查一下有关’处理动物‘的资料……总之是这样吧?”
“简而言之,是这样的。”
京也回过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并没有拜托她去这么做。所以,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为什么会不好意思呢?”
“我不知道。我是个纯洁的好孩子。”
说着,京也继续在小巷里迈着四方步。秋内愣了一下,赶忙跟了上去。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不过,那天晚上,我们最后还是找到欧比了,并且把它寄养在了‘喔——我的上帝’的公寓里。所以,让她白跑一趟了。难得她去图书馆帮忙查阅处理动物方面的情报,真是可怜啊。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她查到了什么。”
“那种事情嘛……”
——智佳真的帮我去查资料了吗?
秋内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因为智佳从来都没跟他说过。他本来以为,在自己离开院系大楼之后,京也和智佳偷偷地约了个会。但照这样看,那只不过是自己的误解而已。
——不,等等!这么说来,京也为什么要撒谎呢?为什么他跟我说的是回家看DVD,跟宽子说的却是买东西呢?
“京也,那个……那天,你说过你要看F1的DVD,对吧?”
“啊,我可能说过吧。”
“你和宽子也是这么说的吗?她问你‘今天要干什么’的时候?”
“我也是这么说的啊——好了,我说的可能是‘我要去买DVD’。可是,两种说法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
“没有……什么不同?”
——真是这样的吗?
秋内觉得精疲力尽。
“你觉得两种说法不一样吗?”
“没有,只是……有很多事情……”
京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秋内,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事先说一下啊,你不许向智佳道谢——‘我,我从京也那里听说了,谢,谢,谢谢你’什么的,不许说哦。要不然,我会被杀人灭口的。”
“我知道了。不过,真没想到,你的嘴巴居然这么大。真是帮了大忙了。”
——托你的福,我心里的一个疙瘩解开了。
“我可能以后见不到你了。所以我想趁自己还没忘的时候,赶紧告诉你。”
“啊,对了,我都忘了问你了,你真的要退学——”
“秋内君?”
一个声音突然问道。秋内回身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 间宫正站在岔道那里。
秋内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走到离自己公寓不远的地方了。
“噢噢,果然是秋内君啊。”
间宫满脸堆笑地看着秋内。当他把视线移到京也身上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僵在突然那里了。
“友……友江君。”
京也轻轻探探头,和他打了 个招呼。
间宫忧心忡忡地走到京也身边。
“友江君……我从学生那里听到了。听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件不得了的事情。”
“不,没什么大事。”
京也平静地回答道。
“你今天没去上课吗?”
“算是吧,一堆乱七八糟地事儿,累死我了。”
间宫有些担心地望着京也。两个人的身高刚好差不多,蓬起的头发让间宫看起来更高一些。
“哎?这么说来,秋内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没去上课吗?”
“啊,对不起,我很为京也担心,所以,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学习……老师也是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闲逛呢?”
“我才没有闲逛呢。星期一上午的课比较分散,所以我就想回家看看屋子里的状况。其实,就是我们上次抱回来的那些狗粮,欧比吃得太多了。它的肚子从早上开始就有点不舒服。如果不像这样趁着没课的时间回去看看的话……我可不想到家的时候,推门一看,地板被弄得乱七八糟。”
——确实,这种情况还是回去看看比较好。
“啊,不介意的话,你也过来吧?我请你喝麦茶。冰好了的麦茶,十分可口的哦。”
“不了,我们……”
秋内加了些小心,心想,上一回就被他花言巧语地骗去搬狗粮了,这一次叫他过去据对是让他帮忙清理狗粪。
“现在不是去‘动物天堂’做客的时候,我们走吧。”
京也催促道。
“‘动物天堂’这种说法有点失礼吧。”
秋内偷偷地看了看间宫。只见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赤裸裸地得意。
“那个,我们……总之麦茶没有问题。下次再去叨扰您吧。”
秋内低头行了一礼,刚想朝公寓走去,却被间宫叫住了。
“我说,比不想和我说话了吗?”
间宫随即转向京也。
“友江君,你是不是打算退学?”
被他这么一说,京也立刻换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回了他一眼,秋内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老师,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真的要退学’什么什么的。”
——真是令人恐怖的听力。
“因为家里的事情吗?”
间宫转向京也,试探性地问道。
“不,不是家里的……”
“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吗,你退学的理由?大学多好玩啊。前几天我还从大妈的草帽上拿了一根稻草……”
京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惫,他叹了一口气,将间宫的话打断。
“这些事情和我无关吧。”
“如果是椎崎老师的那件事……”
京也猛地抬起头。间宫赶忙闭上了嘴,两个人在沉默中四目相对。
——刚才间宫说的是镜子自杀的事情吧。不过,他为什么要把那件事和京也退学的事情联系起来呢?
“您似乎知道了?”
京也的眼神变得谨慎起来。
“没,我什么……都不知道。”
间宫低下了头,挠了挠脖子。很明显,他在说谎。
“您肯定知道了什么事情吧。”
京也朝间宫走了一步。间宫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游离到了脚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京也突然喊了一声“秋内”。
“我们去老师那里吧。”
他出人意料地提议道。
“不好意思,玄关太窄了,你们先上去吧。”
间宫打开装饰木板已经卷起来的房门,把秋内和京也让进屋内。在踏上水泥地的那一瞬间,京也就知道,他已经后悔来这里了。
“这都是什么啊……”
“这个吗?那个吗?这条赤练蛇?”
间宫把头转向放在木屐箱上的玻璃水槽。里面有一条盘成一团的大蛇,红黑相间的颜色搭配得及其糟糕。京也低声回了一句“全部”,然后在里面装着脑袋巨大老鼠的笼子旁脱掉鞋子,走上堆满无数虫笼的走廊。
“连蚯蚓都养啊……”
京也看着一个虫笼咕哝道。间宫用亲切地口吻告诉他:“那是蚓螈目的。”然后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它的生活情况。京也没有听,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了客厅。
“友江君,你好像不怎么喜欢动物嘛……”
间宫和秋内穿过走廊。
“欧比,好久不见。”
一走进客厅,秋内便对坐在墙角的欧比打了声招呼。欧比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警戒。它保持着前爪着地的姿势,作为回应,只是啪地摇了一下尾巴。比起上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欧比身上长了不少肉。到处脱毛的毛发也渐渐恢复了原样。欧比的样子让秋内松了一口气。仔细一看,欧比正坐在那条从镜子家拿回来的咖啡色毛毯上面。因为欧比怕雨,所以阳介用自己的零花钱特地买了张小褥子回来。
球内向房间中张望了一下,看来,欧比并没有出现失禁的状况——这是间宫之前一直担心的——榻榻米上平安无事。
“快请快请,你们两个都坐下。”
间宫从厨房里拿出一块抹布,在空中抖了抖,然后把茶几粗略地擦了擦。他似乎并不想把茶几擦干净,而只是想让抹布活动活动。间宫再次折回厨房,伸了个懒腰,随后在操作台的柜橱里翻腾起来。
“招待客人用的……招待客人用的……”
间宫从柜橱里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箱,里面装满了玻璃杯。他从里面拿了三个杯子出来,迅速用水冲了冲,一边嘟哝着“麦茶麦茶”,一边打开冰箱。
——为什么我来的时候就用计量烧杯,京也来的时候就用玻璃杯呢?
间宫往三个玻璃杯里倒入麦茶。三个人分别喝了一口,随后,有分别瞅了瞅其他两个人的表情。秋内以为间宫或者京也会率先说点什么,但不知道为何,他们两个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沉默持续了很久。无奈之下,秋内只好开口说道:
“京也,如果可以的话,你能说说昨天晚上的那件事儿吗?就是椎崎老师自杀的那件事。那件事我非常在意。”
——当然了,我更在意的是那个电话。但由于间宫也在场,在要不要说出细节的问题上,我有点犹豫不决。
京也没有立刻回答,他摆出一副心情低落的样子,盘着腿,凝视着秋内的脚边。看样子,他似乎正在不停地思考。秋内有点犹豫不决,他不知道应该等对方开口,还是应该催他。京也终于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惊讶的表情。
“你的腿毛很重嘛。”
——这个男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腿毛的事无关紧要,你快告诉我昨晚椎崎老师的事。”
秋内又催促了一遍。这时,京也用尖细的声音开口说道:
“在大学里都听到了吧?椎崎老师在家里上吊自杀,然后被偶然去她家拜访的我发现了。我没有其他话可说了。老师的死,我觉得可能和阳介的事故有关。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老师上吊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京也看着天花板,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
“她在客厅的楼梯井那里,就是二层走廊的栏杆上挂了一根绳子。她肯定是把绳子的另外一端系在脖子上,然后从那里跳了下去。”
“有遗书吗?”
“没有。当时,我大致在地板和桌子上找了找,但是没找到。”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去找椎崎老师呢?”
“因为我想和她见面。”
京也的口气实在是太自然了,几秒之后,秋内才注意到其中的怪异。
“你想和椎崎老师
……见面?”
“没错,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突然之间就很想见她,于是就去她家找她。当然了,我对警察说,我是为了学校的事情才去找她的。我走到老师家,按了一下玄关上的对讲器,但是老师却没有回话。于是我就掏出钥匙开门进去看看,结果发现她已经死了。”
“掏出……钥匙?”
“啊,这话别和别人说。因为我和警车说,玄关的门一开始就是开着的。我有她家的钥匙,但我嫌麻烦,懒得跟他们解释。”
在秋内的脑海之中,从刚才起便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这个念头就想干冰发出的白烟一样,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渐渐地演变出具体的形态,一开始是怀疑,最后变成了确信。
秋内看了看京也。京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玻璃杯里的麦茶。秋内又看了看间宫。进宫正在看着京也,眼睛里透出 一种近似于怜悯的目光。
间宫可能早就知道了。
他应该是从镜子那里听来的。
“我不希望你以后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件事,所以我想现在就对你说。”
京也转向秋内。
“我和椎崎老师的关系是从大概一年之前开始的。”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那种态度,与其说是将秘密公之于众,不如说只是讲了一个别人不知的事实。
“最开始,我只是开玩笑似的请她出去玩,但她却十分冷淡地拒绝了我,还发了脾气。我一生气,就接连不断地约她。这么一来,她的态度反而变得温和起来……后来有一次,我们出去喝酒,接吻了,然后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最后。”
京也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着。
京也和镜子越过了雷池。从那以后,每天白天,只要两人都有时间,他们就会在镜子家幽会、亲热。
“她那个人,一直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是冷冰冰的,脸上就像带着一个面具似的。我看到她以后,就特别想把她的面具剥下来。”
“那个……友江君……”
间宫好像想说点什么,但京也却头也不回地继续说道:
“我想把她压抑在心里的东西全都揭露出来。我想让她赤身裸体、大汗淋漓地对我说‘京也君我喜欢你’。”
秋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这个朋友仿佛变成了一个和他同乘电车的陌生人。
“你……都做了什么啊……”
秋内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但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京也没有回答,他转向间宫。
“老师好像早就知道了吧?从您刚才的样子来看。”
间宫微微点点头,但去避开了京也的视线。
“有一次,我和她聊天的时候,椎崎老师告诉我的。不过,椎崎老师那时候使用的称呼是‘某个男生’。”
京也叹了口气,不知道那代表的是笑还是焦急。
“不知为什么,她那个人似乎特别信任间宫老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会提到老师的名字——不过,老师您为什么会知道‘某个男生’指的就是我呢?”
“因为,昨天你在椎崎老师家附近看到我们之后,马上掉头跑掉了……然后又听说晚上十点你在她家发现了她的尸体……所以……”
“啊,原来是这样,我调头走开的时候,被你 看到了。”
“是我看到的。”
秋内插嘴说道。京也只是意兴阑珊地说了一句“是吗”,随即转向间宫。
“间宫老师,你是怎么说的呢?她告诉你这件事情之后。”
“我怎么说啊,我什么都说不了。”
间宫耸拉着肩膀看着榻榻米。
“可能正因为如此,椎崎老师才会找我聊天吧。我这个人……对那女之间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懂。这一点,在教员当中可是出了名的。我想,椎崎老师那时候的感觉,更像是在对一只动物倾诉了吧,况且她那时也有点醉了。”
“有点自言自语的感觉吧。”
“嗯,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京也,难道说椎崎老师和老公离婚……”
一听到这话,秋内赶忙回过头来看着京也。
“那件事和我无关。她自己也说得很清楚她和丈夫的离婚,只是单纯的性格不和。”
“是这样啊……”
秋内觉得多少好受了些。
“你之前在殡仪馆和她见面的时候曾经提到过我吧。说我也在阳介事故的现场,对不对?”
“啊?啊,对,我说过。椎崎老师当时非常吃惊。”
“果然是这样。我在事故的当晚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我非常想助她一臂之力,可她那个时候仍然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我觉得她那个时候还没有恢复理智,所以就没敢对她说我当时也在事故现场。”
“啊,然后呢……”
然后,从秋内那里听到京也也在事故现场的时候,镜子大吃了一惊。她之所以会这么惊讶,是因为前一天晚上京也没和她说这件事。
“我知道,你去殡仪馆见她的时候,肯定会提到我。但是我并没有阻止你。况且我也一时想不起来阻止你的理由。‘你现在去会给老师添麻烦的’,‘会赶不上下午的课哦’,如果我要说出这种话来,反而会显得奇怪吧?”
没错,这种替他担忧的话要是从京也的嘴里说出来,确实会显得有些不自然。
“可是我错了。要是当时我对你说‘不要去’就好了。后来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对我严加盘问,问我为什么要向她隐瞒自己在事故现场的事情。可我真不是故意对她隐瞒的啊……”
京也的眼中一片虚无。他低下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想要将积压在胸中的感情一下子释放掉似的。
秋内想起来了。
“我说京也啊,杀死动物这种行为,果然是不对的吧?”
“这个话题你可以找‘噢——我的上帝’谈谈啊。”
“哎?我去间宫老师那里的事情和你说过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那并不是什么预感。镜子把在出云阁和秋的对话告诉了京也。她还把秋内去找间宫商量的事情告诉了他。
“那个,友江君。”间宫提心吊胆地开口说道,“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京也迅速转向间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间宫赶忙举起双手,摇了摇头,就像被人用手枪指着似的。
“对不起,什么事都没有。”
京也的视线从间宫身上离开,再次看着地上的榻榻米。
“算了,总之就是这个样子。昨天晚上,我本来想去见她,但却发现她死了。我想,我应该把我和她的关系和你说清楚。”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之后你从别人那里了解到我和她的关系,你很可能会怀疑我,认为我和她的自杀有关。”
“啊——”
——的确如此,我很可能会怀疑他。
“那样的话,就太麻烦了。”
可是……
“别人?别人是谁啊?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你和椎崎老师的关系吗?”
“不,不会有人知道的。但是,学生里面,或许有人经常看到我进出她家呢。”
京也所说的并不是不能理解,不过却很难让人苟同,因为有昨晚的那通电话。
“你真的和椎崎老师的自杀无关吗?”
“都说没有关系了。”
“那么,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
秋内有些犹豫。如果在这里说出昨晚那通电话的内容,会不会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呢?
“喏,就是那通电话啦。”
秋内特意含糊其辞地试探他的反应。京也在一瞬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但他立刻点了点头,说道:“啊啊,是啊。”
“我给你打了一个电话,没错,那件事也必须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啊?”
“昨天晚上,我在电话里 说了些‘还是做了’之类的话,对吧?那只不过是我在看到那个人自杀之后的混乱表现而已。所以,我的话听起来会很奇怪。后来我想起那件事,觉得那种说法有些不妥。听起来好像是我把她杀死了似的。”
听起来好像是我把她杀死了似的。
“我想,你要是误会了可就麻烦大了,所以我打算在这里向你好好解释一下。”
“你打算怎么说明?”
“简而言之,‘还是做了’这句话的主语不是‘我’,而是那个人。”
真是这样的吗?秋内在心里为之一楞。京也真的和镜子的死无关吗?
“原来如此。”
最后,秋内决定相信朋友的话。
他喝了一口麦茶,这个动作就像是个信号似的,另外两人也分别把玻璃杯放到嘴边。
宽子的面庞浮上了秋内的脑海。
秋内觉得很遗憾。京也是个性格怪癖的人,他不知道关系别人为何物。不过,有一件事情他绝对不会做,那就是背叛别人对他的一片赤诚。虽然无凭无据,但在这之前,秋
内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秋内总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尽管这或许并没有道理。
“你和宽子打算怎么办?”
“我想和她分手。”
“她好可怜啊,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吗?”
京也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心里寻找答案。随即他将视线转向秋内,终于低下了头。
“我做了对不起宽子的事情。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既然知道对不起宽子,那为什么还要一直那么做呢?对于秋内来说,京也的心情完全无法理解。
“你平时去见椎崎老师的时候,是怎么和宽子说的?因为你总是在没课的时候去老师家的,是这样的吧?”秋内问道 。
在这之前,回答问题一直毫不犹豫地京也,第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他垂下视线 回答道:“我说我去看病。”
哎?秋内下意识地伸出来脖子:宽子居然会轻易的相信这种借口?
“可是,你说你去看病干什么呢?宽子为什么会……这种借口……听起来很假——”
“听起来一点也不假!”
京也将秋内的话打断。他不能认同秋内的说法。秋内向前挪了挪身体,想要开口反驳。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种可能,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朋友。
“京也,你……难道说……”
他犹豫了一会儿,随后问道:
“难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京也的病情或许只有宽子一个人知道。因此,宽子便毫不怀疑地接受了“去看病”的说法。是这样的吗?秋内在心里思考着。
但是京也摇了摇头,似乎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托您的福,我的身体还和之前一样,很健康。”
仅仅过了几秒,刚才还忧心忡忡的秋内便吃了一个哑巴亏。
——京也不会生病的,我都没见他感冒过。
“既然如此,宽子为什么会相信那种理由呢?”
“你这个人还真爱刨根问底啊。真是的,算了,总而言之,我说我去看眼科,然后宽子就信以为真了……”
京也表情僵硬地看着他的朋友。
秋内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朋友。
“眼……眼科?”
京也没有回答。
“为什么是眼科?”
这一回,京也把秋内的提问当成了耳旁风。秋内仍然盯着京也的脸。间宫也抱起胳膊看着京也,仿佛想要探出身来似的。两个人沉默着,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京也倔强地闭着嘴巴,身体一动不动地承受着两人的视线……他轻轻地咂了一下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京也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突然莫名其妙地动了起来。他敏捷地伸出双手,用两手的手掌围在秋内的右眼周围,犹如一个望远镜。
“把左眼闭上。”
“哎?”
虽然不太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但秋内还是照着京也的话去做了。他闭上左眼,睁着右眼。右眼周围由于被京也的手掌遮住,只能看到正面的东西。
“就是这种感觉。”
京也用一种平静地口气说道。
“左眼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右眼的视野还十分狭小。眼球只要一动,眼睛里面就会‘嘎啦嘎啦’地疼个不停。”
“啊……”
“那个,难道说是视神经炎之类的病吗?”
间宫小声地问道。京也点了点头,说出来确切的名字。
“特发性视神经炎。”
“啊?你说什么?那是什么啊?”
秋内来回看了看他们,向两人问道。京也一脸不耐烦地把手从秋内的脸上移开,向他解释道:
“这病是我小时侯得上的。这种病,现在仍然治不好。”
秋内还是一头雾水。
“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障碍。我以为自己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也不是特别在意。你不也不是一直没发现腿毛很严重吗?”
“小的时候并不重,而且现在也没那么重。”
“哦?我看看……嗯,仔细一看, 确实。”
京也故意把话题岔开。秋内十分理解他心情。
“你真的不在意吗?”
“什么?腿毛吗?”
朋友的演技让秋内不忍卒睹,这让他反而直截了当回答道。
“我说的是眼睛。”
“我都说了嘛,我不在意啊。我能钓鱼,也能看书看电视,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是接力赛的英雄。进了大学之后,又是身边这些人里第一个拿到驾驶执照的人……”
刹那之间,京也的双眸变得暗淡无光,但那股黯淡立刻消逝而去。他继续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和你的眼睛相比也没什么差别。”
京也圈起一本汽车杂志,看似意味深长,但又意兴阑珊。在他房间的收藏柜里,摆着数不清的汽车模型。对此,京也曾经颇为自豪。
秋内想起来了。京也时不时会做出的那个动作——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看。或许是因为病情所致吧。视野狭小,眼球一动就疼痛不已,无奈之下,他只好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所以,他或许看不到秋内扔出的那枚五百元硬币,所以当他站在尼古拉斯楼梯平台上的时候,他或许也不会注意到就在马路对面的阳介和欧比……
——他在有了宽子这个女友的同时,还和镜子保持着关系。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其原因或许就是病症带来的痛苦。
秋内用简单的语言向京也讯问,京也用鼻子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笑道:“可能是这样吧。”
他微微歪了歪脑袋。
“不管怎样,那不能成为借口吧。”
确实是这样的。眼病和背叛宽子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
“你倒是说说啊,那件重要的事情。”
秋内心里那股责备京也的情感迅速地枯竭了。
“说了也只会让你们操心。”
“你的左眼和右眼外侧……是一片黑暗吗?”
“不是,不是一片黑暗。因为没有光,所以也不暗。什么也感觉不到而已。闭上眼睛也不会变暗,所以一开始我几乎睡不着觉。”
“你的那种病,难道就治不好吗?”
“谁知道呢。”京也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上挂着一缕微笑。
“我在家的时候,看过一些医生,在这边也看过一些。他们都说将来一定会治好的。谁知道呢,一会儿稍微好转一点,一会儿又恶化一些……就这样,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年。”
——他现在还要去医院。尽管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但我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只有宽子一个人知道吗?”
“只有她知道。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她在我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些治眼睛的药。我觉得敷衍反而麻烦,所以就跟她直说了。所以我去椎崎老师家的时候,她才不会怀疑。实际上,没事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医院,不过只是取药而已。”
就在这时,间宫突然伸出一只手,将秋内他们的对话打断。秋内和京也同时看着间宫。间宫闭着嘴,在自己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眼睛却看着屋子的一个角落。间宫视线的另外一端正是欧比。欧比从毯子上站了起来,挺着耳朵,鼻子频频抽动着。它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玄关地方向。
间宫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穿过走廊,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他用手捏住门把手,然后啪地一下突然推开——
只听“咚”的一下,同时,又传来了“啊”的一声。
站在门外的正是宽子。欧比开始朝着宽子接连不断地大叫起来。门外的宽子被吓得直往后退。欧比立刻停住了叫声。宽子赶忙转过身跑了出去。走廊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楼梯下方。
“等等!”
秋内来不及多想便冲出了玄关。
秋内跑到小巷里,左右看了看。但是哪里都没有宽子的身影。京也和间宫也顺着建筑外侧楼梯跟了下来。秋内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跑了出去。
——宽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门外的呢?她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了吗?
“她应该听到了吧……”
——如若不然,她为什么会当场逃走呢?
秋内回忆起第一次造访间宫家的时候。站在门外的秋内,能听到间宫在屋里的小声祈祷。只对上帝一个人说的声音都能听到,就更别提三个人相互之间的对话了。
“静君。”
有人突然叫了他一声,秋内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回头一看,智佳正站在他刚才跑过的小巷一角。她站的地方是一家小酒馆的停车场,旁边停着一辆轻型卡车,上面堆满了酒瓶。没有停车的车位上摆着禁止停车的交通标志,宽子就坐在上面。她双手抱着脑袋,低着头,一动不动。垂下头的头发将脸挡住,使人看不到她的表情。秋内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他提心吊胆地走到两人身边。
“出什么事了?”
秋内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质
问智佳。
“呃,不,那个……出什么事了吗?”
仿佛想要盖过秋内的声音似的,智佳连珠炮似的说道:
“宽子怎么也放心不下京也君,她给你们两个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电话,但根本打不通……”
“啊,我们两个都把手机关了——”
“宽子说去静君的公寓看看,但我不让她去。我之前拜托过京也君,让他等你们谈完之后给我打个电话。所以我对宽子说,我们最后还是等他的电话吧。”
——不过,宽子并没有听你的。
“可是,你们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间宫老师那里呢?”
“因为静君的自行车停在那里啊。”
智佳解释道,她们看到秋内的公路赛车停在公寓门口,然后又查了查旁边的信箱。由于信箱上面写着间宫的名字,所以她们立刻知道,那个副教授就住在这个公寓里。智佳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宽子已经一个人爬上了楼梯。
“宽子一直没下来,这让我很担心。我刚想上去看看,宽子突然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宽子沿着小巷一路跑了出去,一头雾水的智佳便去追她,然后,终于在这里追上了她。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宽子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这个问题有点儿……”
秋内心里没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事情说清楚。智佳直愣愣地盯着他,她的视线弄得他心神不宁。秋内的腋下已经被汗水浸透,但他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她的视线了。就在这时,秋内听到一阵脚步声。智佳微微移动视线,盯着秋内的身后。
“表情真恐怖啊——”
是京也。
“我们的对话,宽子都听到了吧?”
“我不知道。”
秋内一边回答,一边悄悄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代替京也站在了智佳的面前。尽管京也来了,但坐在智佳身后的宽子仍然没有抬头。
“看她那副样子,似乎是听到了。”
京也的口气听起来简直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与之相对的,智佳则一本正经地开口回到,听起来仿佛是她自己的事情一样。
“京也君,你跟她说说话啊。”
“我觉得就算说话也没有意义啊。无论做什么已经无济于事了。反正最后的结论已经不会改变了。”
智佳的表情本来就很僵硬,现在变得更加僵硬了。
“结论?”
“跟宽子分手。”
“理由呢?”
“我和别的女人有染。”
秋内心想,京也估计要挨打了。智佳很可能在这里把京也暴打一顿。京也似乎也意料到了这一点,他高高举起双手,做出一副喊“万岁”似的姿势。他可能想叫对方住手吧。不过,这个姿势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任由对方处置”的意思。这时,智佳身后的宽子站了起来。她小声地呼唤着京也的名字。令秋内以为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哭过的痕迹。
“京也从智佳身边走过,来到宽子身边。”
宽子抬起头,看着京也。京也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她的视线。宽子慢慢升起左臂,当手抬到肩膀高度的时候,她的动作截然而止。这个动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秋内并不清楚。而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记短促、有力的响声。京也的脑袋啪地一下扭向了左侧。
那个动作已经算不上扇嘴巴了。而是照着头部狠狠地给了一拳。
被打的京也看着地面,紧紧地咬了一会儿嘴唇。
“你真的很温柔啊。”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这次攻击来的不够猛烈吗?可是在我看来,这一拳打的既有速度又有力度。
“你用右手突然发力打就好了。”京也说道。
宽子沉默不语,轻轻地摇了摇头。
秋内总算明白了。宽子知道京也的左眼看不见。但是为了能够让他躲开,宽子特地改用左手去打,而且在打之前还停顿了一下。
“我回去了。”
京也突然这么说了一句,然后转过身,背向秋内他们,迈开了脚步。
“你等一下,宽子她——”
秋内刚要去追,但宽子拉住了他的胳膊。
“算了吧。”
“可是,这件事——”
“够了。”
宽子双手把秋内的胳膊拉到自己身旁。秋内的手臂碰到了她的胸口。真温暖啊。秋内看了看宽子,他不知道她想拿自己的这条胳膊做什么。宽子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她只是使劲抱着秋内的胳膊,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
然后,她哭了。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哭呢?秋内百思不得其解。宽子抱着秋内的胳膊,一动不动。秋内两脚分开,呆然地站在那里。他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看宽子颤抖的肩膀。
宽子哭了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每当抽噎的时候,她瘦小的咽喉便会发出哀号般的声音,脖子下的锁骨便会浮现出来。不知从何时开始,秋内那条一直被宽子抱着的胳膊仿佛被遗忘了似的,在两人身体之间摇晃起来。
智佳面无表情地站在宽子身旁。站在她们面前的秋内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偶尔从一旁路过的行人,纷纷用好奇的目光偷窥着他们的表情。
宽子双手掩面,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
“秋内君,你可以走了。”
秋内偷偷看了眼智佳,像是想得到她认可似的。智佳向秋内轻轻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走开,离开的时候,他回了一下头。他看到智佳正在看着自己,嘴唇微微的动着。从口型上来看,她像是在说“打电话”。秋内点头答应,随即带着一身的困惑和疲劳,摇摇晃晃地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公寓门口的间宫就像一只受到压力的动物似的,在地上“咕嘟咕嘟”的画着圆圈。他不知道宽子、秋内、京也的住址,一个人不知该去哪里才好。秋内向间宫简单的说明了一下情况,和他一起回到了房间。
“卷坂同学……到底听到了多少?”
间宫在榻榻米上坐下。欧比走到他身边,“啪嗒啪嗒”地舔着他的手指尖。秋内也坐了下去。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想所有重要的部分都应该被她听到了。”
“这样啊……”
间宫无精打采地挠了挠欧比的耳后。
“老师,实在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应该道歉的是我。要是我不把你和友江君请到我这里的话,卷坂同学就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去我的公寓肯定也是一样。我房间的入口是个隔间,站在外面的人能听得清清楚楚。”
间宫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对了,友江君去哪里了?”
“不知道。他一个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秋内掏出手机,拨通京也的号码。和他预料的差不多,京也的手机一直没有开机。
“老师,京也的病,特……什么什么炎,那是种什么病啊?”
“特发性神经炎。‘特发性’这个词,这医学用语上就是‘原因不明’的意思。眼球深处的视神经因为某种原因突然出现炎症,会对视力产生各种影响。据说,得这种病的人里面年轻人居多。”
“能治好吗?医生好像说能治好。”
“这个嘛,这种病有自然痊愈的倾向。所以,医生可能会说‘能治好’这种话。”
间宫抬头瞄了一眼秋内。
“实际上,这种病在很多时候是无法治愈的。”
“是这样啊……”
秋内回忆起渔港和京也的对话来。在听说京也没有驾驶执照的时候,秋内歪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看起来挺高兴啊,怎么了?”
“不,我只是觉得,怎么说才好呢……我只是感叹,原来你这种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那个时候,在一瞬之间,秋内看到京也视线下垂,随即露出了一种空寂的笑容。
“缺陷这种东西,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
如果地上有个坑,秋内真想马上钻进去。想必无地自容就是这种感觉吧。
可是……
“不管怎样,那不能成为借口吧。”
京也在这个屋子里曾经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过。实际上,他说的很对。秋内回忆起宽子刚才的样子。她突然抱住秋内的胳膊,哭了起来。或许,那个时候的她只是想找个温暖的东西抱住而已——不管是什么都好。
“老师……椎崎老师的离婚,真的和京也没有关系吗?”秋内问道。
京也在的时候,他并没有进一步追问下去。
间宫思索了一阵子。
“这件事,就算是友江君自己也并不知情。”
说完这个开场白之后,间宫对秋内讲出了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实际上,椎崎老师在和我挑明她和友江君的关系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白天,天空正下着大雨。
当时,京也正在镜子的家里,镜子的丈夫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丈夫在一家市外的树脂加工工厂工作,因为打雷,工厂的机器停了,当天无法恢复生产,所以他就早早回来了。丈夫走进玄关,上楼,穿过走廊,推开卧室的房门,然后发现了一丝不挂的两个人。
“真是没法比这更糟了……”
“是啊,确实没法比这更糟了。镜子的老公——真是对不起,我把他的名字给忘了——她的老公冲进卧室,破口大骂,但他似乎并没有打友江君。”
“那他干了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干。”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按照时间顺序来说——椎崎老师的老公回家的时候,看到栅栏内侧停在一辆没见过的自行车——由于停在栅栏内侧,所以从外面看不到。进到玄关之后,他还发现了男用的雨伞和靴子。所以……”
丈夫带着满脑子的疑虑走进了家门。他偷偷看了看发出声响的卧室,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躺在床上。两个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丈夫已经走了进来。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大雨的声音将丈夫的气息声遮蔽住了。
丈夫便这么走出了家门。
真是个没出息的人。不,他只是懦弱而已。对于没有被人抢过老婆、自己也没有抢过别人老婆,甚至对男女之情都没有体会过的秋内来说,他是无法想象这种感情的。
“到了晚上,椎崎老师的老公回家了。他和椎崎老师谈了谈,向她说明了自己下午看到的事情。”
“他这么冷静?”
“一开始似乎是这样的。可能因为他还是深爱着椎崎老师吧——不过我也不是特别了解男女之间的感情。”
间宫使劲儿擦了擦鼻子。
“椎崎老师的老公对她说,如果白天所见到的事情,只是她的初犯,那么他愿意原谅她。但是椎崎老师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对她老公说了,说他们并不只是这一回。”
“她为什么要这么——”
“椎崎老师说,他们的夫妻关系似乎本来就不是很好。在遇到友江君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悟先生——啊,她老公的名字叫椎崎悟,总算是想起来了。实际上,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悟先生是在县内的一所高中当国语老师。据说,他做的不是很好,无论是教学还是学生管理,都没法胜任。婚后一年左右的时候,他把学校的工作辞掉了,然后去了一家树脂加工工厂工作。为此,悟先生似乎觉得很对不起椎崎老师,从那以后,据说他在家里就几乎不开口说话了。”
间宫又擦了擦鼻子。
“正因为如此,椎崎老师在被悟先生追问友江君的事情时,才没有说谎或者逃避。她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那个时候,悟先生第一次勃然大怒。”
——就算再懦弱的丈夫也会这么做的吧。
“据说,那个时候,悟先生拿着菜刀,发疯了似的横冲直撞。”
“啊!他砍人了吗?”
“这个嘛,我觉得他当时并不打算真的砍什么东西。实际上,椎崎老师并没有受伤。阳介君似乎也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过,那天晚上,悟先生跑了出去,而且再也没有回来。两天之后,离婚申请书从一个商务旅店的地址寄了过来。”
“啊……”
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啊。
秋内抱着胳膊看着间宫,间宫也坐着和他一样的动作。
“都是因为京也,事情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确实没法收拾了。”
“对了,当时京也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吗?”
“嗯,他并不知情。椎崎老师,她当时没告诉他,还说以后也绝对不会和他提起这件事。”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椎崎老师为什么不告诉京也呢?”
“我想,椎崎老师一定是想保护友江君的人生吧。不告诉他,其实是关心他。”
“啊,原来如此。”
——可是,那种事情……
“这不是假惺惺的关心吗?”
间宫一脸惊讶地抬起头来。
“这话说的真好啊。”
秋内轻轻低头,回了一句“谢谢”。能在这种时候发出赞叹的间宫其实更值得敬佩。秋内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来:在这之前,自己说的都是真好吗?
“椎崎老师多大岁数了?”
“呃……我记得她岁数比我小一点。”
“老师您多大了?”
“应该超过三十五岁了吧。”
真是一个几乎没有参考价值的回答。
“可是,老师,男女之间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吗?像这种,喜欢上比自己岁数大的女人。”
“这个嘛,从概率上来说,这种事情确实不少。因为,雄性在选择雌性的时候,首先会以对方的生殖能力为判断依据。”
“什么啊,老师,您别张口闭口老雄性雌性的,‘生殖’……”
“可是本来就是这样的嘛。人类的雄性在看到雌性的时候,绝对会本能地判断对方生殖能力的高低。雄性会通过腰身的粗细来判断对方的年龄和健康程度;会从乳房的大小来判断对方的育儿能力;从腿部线条的美丽与否也能做出判断,因为形成雌雄腿部的遗传基因和形成生殖器官的遗传基因在染色体里是密切相关的。”
“是……”
“所以,雄性通常会被年轻的雌性所吸引。这是在大多数情况下。”
“我好像还是不太明白……不管怎样,京也算是雄性中的另类了。”
秋内这么说完之后,间宫稍微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是。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我觉得友江君不算雄性。”
秋内完全不知道间宫在说什么。
随后,间宫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表情呆然地凝视着虚无的半空,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老师?”
被秋内这么一叫,他的视线立刻回到了秋内的身上,但马上又把视线移到了别处。间宫把两手的手指插到蓬乱的头发里,开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他冷不防地抽出双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了一句“好!”,然后抬起了头。
“这话果然得说出来。这样一来,友江君给人的印象就会变得更坏了。”
秋内做出一副渴求答案的表情。间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刚才友江君所说的那些话里面,其实包含着谎言。”
“谎……言?哎?哪个部分是假话?”
“他说他和椎崎老师有男女关系的那个部分。”
“哎?”
——事到如今,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啊?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
间宫眨巴着眼睛,对秋内解释道。
“那个下雨的白天,悟先生回到家,看到椎崎老师和友江君正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这是事实。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这么说,这也是事实。”
“那么……”
秋内刚想插话,秋内伸出 一只手制止了他。
“可是呢,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并没有做‘那个’。”
“‘那个’是什么?”
“就是‘那个’,‘那个’事情啦。”
间宫故意顿了顿,随即说道:“就是生殖行为。”
“生殖……哎?他们没做吗?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象一下嘛。”
“我想象不出来啊。您能不能更详细地解释一下?”
秋内的膝盖往前蹭了蹭,间宫发出了发起似的鼻息,点了点头。
“刚才我说过,他们两个人并不是雄性雌性的关系。而且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他们真是那种关系的话,椎崎老师也不会和身为她同事的我谈起他们是事情的。”
——啊啊,确实是这样的。
“友江君第一次接近她的时候,椎崎老师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求爱——也就是男女关系。那个时候,友江君说不定真的抱有那种想法。椎崎老师当然很生气,就拒绝了他。因为他们是师生关系嘛。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友江君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她。这个时候,椎崎老师发现友江君的样子有点奇怪。”
“奇怪?”
“通常,雄性向雌性求爱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怎么说呢……”
间宫皱了皱眉头,陷入了沉思,但只过了片刻,他便开口说道。
“算了算了,我就直接引用椎崎老师的话吧。她是这么说的,她觉得友江君当时好像在‘向她寻求帮助’。”
“寻求 帮助……”
“是的,帮助。在他不断接近的过程中,椎崎老师开始关心起友江君‘他到底是为什么而发愁呢?’‘他到底在为什么而烦恼呢,’而且,从很久以前,她和悟先生的关系就已经破裂了,所以她但是也很寂寞。那天,椎崎老师终于 接受了友江君的邀请。她来到友江君的家,就算她……呃……就算他脱她的衣服,她也没有反抗。”
间宫又顿了顿
,随后继续说道。
“她变得一丝不挂,友江君也是一丝不挂。不过出人意料的是 ,他什么也没有做。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虽然最初他可能是想做点什么的……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依偎在椎崎老师的胸口,一动不动地待着。”
秋内想起来了。
有一天,他曾经这样问过京也。
“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京也小时候便失去了母亲,和父亲——他唯一的亲人——的关系也不是很融洽。他看上去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那个时候,他却故作平静地答道:“一点也不觉得。”
那个时候,他果然是在说谎。
对于秋内来说,他当然无法完全理解全身赤裸地依偎在镜子身上的京也的心情。虽然秋内想尽可能地去理解他,但除了“可能是因为寂寞吧”这个原因,秋内无法给出其他的解释。不过,秋内觉得,在自己心里,似乎存在着和京也产生共鸣的心境。
“不知为何,只要和友江君躺在被窝里,椎崎老师就会感到很安心。从那以后,他们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用同样的方法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友江君有时候会在被窝里哭泣,那个时候,椎崎老师也会跟着一起哭。”
间宫突然把视线移开,他的表情看起来充满了悲伤。
“这种情感,或许也是爱情的一种形式吧。”
“可是……京也为什么要撒谎呢?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尽管已经知道了答案,但秋内还是这么问道。间宫的回答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
“因为你在场了嘛。”
京也在这个屋子里说谎的时候,间宫曾经两次想要打断他。
“那个……友江君……”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京也在自己的面前编者悲伤的谎话。当时的间宫或许已经忍受不了了吧。第一次的时候,京也没有理睬他。第二次地时候,他向间宫射去了尖锐的目光。那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攻击性眼神。
京也只是不想让秋内知道而已。秋内未经世故,京也少年老成,这种“结构”在大学之后便形成了,然后一直稳定到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京也想都隐瞒起来。就算用谎言代之以实情,就算自己呗别人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人,他也在所不惜。
“我们去老师那里吧。”
在小巷里,京也曾经这么说过。那个时候,他已经从间宫的神情中得知,间宫已经知道了他和镜子之间的关系。在此之前,他本来打算和秋内两个人到秋内的公寓去说这件事情,但在那个时候,他的态度改变,提议三个人一起到间宫的住处去。
京也故意当着间宫和秋内的面向他们解释。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大概有两层用意:首先是向秋内撒谎;其次,是借着撒谎,来暗中堵住间宫的嘴。
可是,间宫并没有选择沉默。京也肯定早就料到间宫会这么做。尽管间宫知道这是京也的意思——编出拙劣的谎言,给朋友留下差劲的印象——但间宫却没法假装下去,他没法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老师,椎崎老师的老公,他知道这些事情吗?京也和椎崎老师其实是什么样的关系,他知道吗?”
“他知道。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椎崎老师被悟先生追问的时候,一五一十地所有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既然如此——”
秋内把话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嘴。间宫继续说道:“对于悟先生来说,这是一样的。”
没错,是 一样的。对于 一个丈夫来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和世上的那种“不伦之恋”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在这之后,京也是怎么打算的呢?”
秋内感到一种急剧的疲劳感,他两条腿叉开,伸到榻榻米上。
“大学是事情要处理,宽子的事情也要处理。唉,他自己说要从大学退学,然后和宽子分手……”
“啊,对了,关于卷坂同学的事情,我有些事情要问你,可以告诉我吗?”
间宫转向秋内。
“欧比刚才冲她大叫。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比如你们在外面见面的时候。”
“没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之前我们在渔港见面的时候,欧比就没有对她叫过。”
“啊,是这样啊……”
间宫的视线落到榻榻米上。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遗憾。
“这又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她可能是以前就知道了京也君和椎崎老师的关系了吧。”
“啊?为什么 呢?”
秋内把伸到榻榻米上的腿收了回来,面朝间宫盘腿而坐。
“我知道‘负强化’这种现象吗?”
“不知道,头一回听所。”
“我在课上可是讲过的哦。”
“可能我当时没有听讲吧。”
间宫的脑袋沮丧地垂了下去,但马上又抬了起来。
“那我就再给你讲一回。”
他一本正经地开始解释道:“比如说,有一只狗,平时不怎么叫,但只要邮政快递员一来,它就会大叫一来。对于这个现象你怎么看?”
秋内默默地摇了摇头。
“邮政快递员在接受了配送的货物之后,马上就会离开。当然了,这本来就是快递员的工作。但是对狗来说,它偶尔会出于保护地盘的本能叫上几声,这个时候,邮递员的行为就会让它产生误解,以为那个家伙是被自己的叫声赶出去的。狗尝到了这种满足感。所以,每当快递员来的时候,狗就会为了追求满足感而大叫起来。另外一方面,快递员必然会在狗叫完之后离开。这样一来,狗就会愈发地对自己的力量产生误解。这种现象就叫做‘负强化’。让狗记住哪些行为可以从主人那里得到奖赏,这种叫做‘正强化’,与之相对的,便叫做‘负强化’。”
“ 哦……”
“即使是在自己地盘之外遇到同样的对象,狗不会叫的。也就是说,刚才那只狗,就算它在散步的时候遇到那个快递员,也是不会叫的。”
“不会叫的啊……”
“所以我才会这么想,对于欧比来说,卷坂同学并不是邮政邮递员……”
“邮政快递员……”
秋内完全听不明白间宫的对话。这种不解的感情或许从他的脸上表露了出来,间宫立刻解释道:“按照顺序来说的话——首先,友江君来到椎崎老师家和她见面,他把自己的车放到哪里了呢?他放到栅栏内侧了,一个从外卖呢看不到的地方。悟先生在那里看到了他的自行车,带着满脑子的疑虑走进家门。因为椎崎老师的家离大学很近,有的学生说不定会从她家门前路过,所以,友江君的自行车要是被他们看到就糟了。”
京也的“标致”牌自行车的车型十分少见,认识京也地学生会立刻认出这是他的东西。
“刚才友江君解释说,他去椎崎老师家的时候,和卷坂同学说自己是‘去看牙科’。”
“嗯,他是这么说的。”
“那么,我们从这里想象一下吧——我觉得,一开始,卷坂同学肯定相信他的话。不过某个时候,她突然产生了疑虑。于是就开始思考,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京也还是别的女人。”
“是这样吗?”
“我想是这样的吧。”
间宫继续说道:“卷坂同学就开始想了,那个别的女人到底是谁?于是她在无意之中想到,难道是椎崎老师吗?——这种事情嘛,或许就是所谓的‘女人的第六感’吧。她可能从友江君平时的言行里面无意之中想到了椎崎老师。于是,在某一天,当友江君离开大学,说自己去看眼科的时候,卷坂同学便去了椎崎老师家。她的心里充满了不安。”
或许是因为说的过于投入,不知不觉之中,间宫那种完全是臆测的口气,竟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卷坂同学来到椎崎老师的家,想要看看院门里面有没有友江君的自行车。于是,她就从正门甬道往门里偷看。那里正好是欧比的狗屋。欧比看到卷坂同学,出于保护地盘的本能交了起来。卷坂同学吃了一惊,就走开了。这让欧比误以为自己用叫声保护了地盘,于是它便产生了一种满足感。卷坂同学还是发现了友江君的心猿意马。因此,每当友江君说自己去看眼科的时候,她便会去椎崎老师家,确认一下他的自行车在不在那里。欧比一叫,卷坂同学就立刻离开,然后欧比就会感到满足。于是,这种事情便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下去……”
“啊,于是,宽子就变成‘邮政快递员’了?”
“是这样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卷坂同学只是去椎崎老师家看看有没有友江君的自行车,但欧比却误以为自己成功地守护了自己的地盘。于是,我们回到最开始的话题——现在欧比的地盘就是这个屋子。刚才卷坂同学站在门口的时候,欧比虽然叫了起来,但她往后退了几步之后,它便冷静了下来。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欧比不是讨厌她,也并没有把她当作敌人。因此,欧比对她吠叫的原因很可能只是单纯的条件反射而已。秋内
君和友江君走进来的时候,欧比一点也没有叫。所以我才会想,这个条件反射的‘条件’,只是卷坂同学个人而已。”
“啊……原来如此。”
秋内总算听明白了。
“所以,宽子应该早就知道京也和椎崎老师的关系了。”
“算是吧,虽说可能有点不太确切。”
虽然听明白了,但秋内的心情还是无法释怀。
他的胸口依然很沉闷。
秋内觉得考虑那些复杂的东西过于麻烦他再次把腿伸到了榻榻米上,双手支在屁股后面,看了看墙,瞥了一下正在睡觉的欧比,随后把视线移回到间宫身上。间宫一言不发,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可能是说累了吧。秋内突然觉得撑在榻榻米上的手掌 有些不对劲,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突然长出来一颗黑痣。可能是脏东西吧。他身边没有垃圾桶,所以就把这个东西放到了茶几上。
“那个东西,是圆形的步行虫吗?”
“不是,是西瓜籽。”
“哦,那次掉出去的啊……”
今早的晨报随意摆在茶几上面,房子最上面的正好是电视预告栏。
“哎?”
秋内把脸凑到报纸前面,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彻底比较·危险家犬排行榜》
在一个八卦节目的内容介绍里这么写到:
“这可能说的是阳介君的那起事故吧。”
“电视台还是那个样子,报道的焦点总是会错位。”
间宫的话里夹杂着叹息。看起来,他对这个节目多少有些不满意。
“你想看看吗?”
“那……就稍微看看吧。”
间宫打开一台旧式的小型电视机。画面中间,几个演员、嘉宾和“专家”正围坐在“倒U型”的桌子旁,不负责任地讨论着什么。不过,这中间并没有出现阳介和欧比的名字。
“实际上啊,短腿猎狗的这种狗有的时候会很凶猛。因为这种狗本来就是一种猎兔狗。”
“噢?是这样吗?那种狗看起来挺老实的啊”
“可别被它的外表骗了。那种狗真的很凶猛。”
“哎呀,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对了,教授,柴犬这种狗怎么样呢?这种狗也很凶猛吗?”
“柴犬是一种很忠诚于主人的狗。要是有人想袭击它的主人,它就会保护……可……呢。我们举个例子吧。”
可能是信号不好的缘故,画面上不时地出现雪花,声音也时断时续。
“话虽如此,为了故去的少年,我们也应该尽早查明真相……才是啊。”
“您说的是啊。为了死者的家属们,再这……岂不是无地自容了吗?”
媒体们或许还不知道镜子自杀的事情吧。否则,他们或许不敢去触碰这个话题。
这个时候,画面切换了过来,一个无比低沉的解说声响了起来。
“事故突然发生——”
解说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事故发生的情况。画面十分忙碌地切来切去,一会儿是尼古拉斯前面的马路,一会儿是人行道上的花束。最后的画面上,一条面目狰狞的狗疯狂地叫着。这个画面被处理得很模糊,虽然下面写着“参考录像”的注释,但他们想让观众参考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画面切到一个远景的静止镜头。纵长的房子,红色三角形的屋顶。
“在那个屋子里,幸福地生活着……”
“二楼离我们最近的那个窗户……”
“玄关旁边有一个狗屋……”
“就像一栋房子等比例缩小了一样……”
“木原先生,取鱼刺有什么窍门吗?”
间宫突然换了台。
“还是料理电视节目有用啊。”
“说的是啊……”
电视画面上,秋内母亲最喜欢的“眼镜木原某某”正在演示怎么做鱼。他短粗的身体上围着围裙,十分麻利地把三条竹荚鱼放到切菜板上。
……
秋内听到一声呻吟。
他回头朝屋子里的角落望去。只见刚才一直老老实实的欧比从毛毯上站了起来。它对着电视机,尾巴直直地竖了起来,脑袋扬得高高的,呲着牙……
“老师,欧比它——”
秋内的话还没说完,欧比便开始蹬了一下榻榻米,朝电视冲了过去。
“嘿!”
在撞到画面之前,间宫将欧比的身体抱住。被间宫抱在怀里的欧比,四条腿乱蹬乱踹,还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干什么啊,喂,你怎么了欧比——”
“老师,危险!脸,您的脸,要被它踢到了!”
但是——
欧比突然安静了下来。它顿时呆住了,两只眼睛盯着电视机,脸上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秋内和间宫相互看了看,随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电视画面。
“然后,就在这种状态下放进烤箱。”
“哎?!就这么放进去吗?”
“是啊,把竹荚鱼仔细勾上芡,要勾好,不要留下空隙,然后我们选择一个比较低的温度,慢慢烧。”
只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料理节目。
“老师,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间宫没有回答。
“老师?”
间宫抱着欧比,注视着电视画面。他看了很长时间。直到欧比在他怀里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的时候,间宫才回过神来,把欧比放到榻榻米上。
这时,秋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秋内看了一眼手机的屏幕。是智佳打来的。对了,她说过要打电话过来的。秋内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把手机放到耳旁。
“喂,您好!”
“静君吗?我现在正在公寓外面。”
“啊,哪个公寓外面?”
“在我的公寓外面。宽子在我房间里。我对她说去买饮料,走了出来。”
智佳的声音很僵硬。
据智佳说,从那之后,她一直在酒馆的停车场安慰痛哭流涕的宽子,然后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宽子到了智佳的公寓之后,仍然在哭个不停。
“我问宽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啊,宽子……她怎么说的?”
秋内胆战心惊地问道。
智佳把宽子告诉她的时期告诉了秋内。宽子果然在间宫的房间门口偷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宽子说,她一开始虽然不敢确信,但却早就注意到了椎崎老师。大概在一年之前,没课的时候,京也会不时地离开大学。他好像就跟宽子说自己去医院,但是,有一次,宽子对此起了疑心——”
那天,京也离开大学的时候,宽子决定去镜子家看个究竟。她想去确认下,京也的自行车有没有停在那里。宽子站在镜子家的院门前,偷偷地朝院门内侧张望。她看了一眼,发现京也的自行车果然停在那里。但是,这时候欧比叫了起来,她只好当场离开。后来,京也只要在没课的时候离开校园,宽子就会去镜子家看看有没有他的自行车。有的时候,她能看到京也的自行车。当然了,也有看不到自行车的时候。
也就是说——
让人惊讶的是,间宫的“臆测”竟然相当正确。
得知事实真相后,宽子很生气,但她又不愿意和京也分手,所以,宽子一直把这件事情憋在心里,跟谁也没有说。
“因为这件事,和京也君在一起的时候,宽子经常会把我叫上。和京也君独处的时候,宽子怕自己抑制不住,向他追问椎崎老师的事情。她怕自己把那些话说出来,所以才会把我也叫上。”
说到最后的时候,智佳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那或许是对京也的愤怒吧。
“可是,这种貌合神离、一边敷衍一边交往的恋情——”
果然忍耐还是有极限的。于是,前几天,在尼古拉斯吃午饭的时候,宽子终于忍不住了,向京也追问起来。然后便发生了在那里的那段对话。
“京也君现在还在吗?”
智佳问道,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质问秋内。秋内拿起手机,下意思的摇了摇头。
“那个家伙,从那之后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手机也打不通。”
“这样啊……”
智佳沉默了片刻。
秋内现在 也不好把从间宫那里听来的话告诉智佳——“京也和镜子的关系其实并不是智佳和宽子想象的那样。”可是,就算说了,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对悟先生来说是如此,对宽子来说肯定也是如此。京也和镜子的关系只能是不伦之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你们和京也君谈过椎崎老师自杀的事情了吗?”
“啊,嗯,谈过了。”
“那件事——和京也君有关系吗?”
“没,那件事和京也君似乎没有关系。我想,正因为如此,那个家伙才会把他和椎崎老师的关系对我们挑明吧。也就是说,在那之后,我很可能会从别人那里得知他和椎崎老师的关系,于是就会认为他和椎崎老师的自杀有关。所以啊,那个家伙就抢在前面跟我说清楚——他可能是觉得,自己率先跟我解释
清楚了,我以后就不会这样那样地乱猜乱想了吧。”
“那么,椎崎老师的自杀,果然还是因为阳介的事故给她的打击太大了,是吗?”
“可能是吧,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智佳再一次沉默了。这一次,她沉默的时间实在有些长,这让秋内有些不高兴。难道说,智佳因为阳介的事故,突然想起了什么别的事情不成,比如,他们前天谈过的那个话题。
“羽住同学,难道说……”
秋内下定决心。
“你还在想着前天狗链的那件事吗?”
智佳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但是此时此刻,她的沉默胜于雄辩。
“在尼古拉斯的时候,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件事,绝对不是羽住同学的错。”
秋内使劲握住手机,铿锵有力地说道。
“阳介君之所以会把狗链缠到手上,是因为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肯动。”
“嗯,谢谢。”
秋内觉得她的回答听起来不像是在表示赞同。
智佳说,不能让宽子一个人独自待太久,说完便把手机挂上了。秋内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宽子的情绪有没有恢复?京也去了哪里?对于阳介的事故,智佳会一直牵肠挂肚下去吗?她会不时地自责吗?秋内往旁边看了一眼,突然发现间宫的那张脸就在自己的身边,这让他下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
“狗链是什么意思?”
“啊……哎?”
“你刚才说,欧比在人行道上怎么了?”
间宫的表情十分 严肃,严肃得让人害怕。他凝然的盯着秋内,眼球几乎就要要迸出眼眶似的。
“没,没什么,羽住同学,她觉得阳介的事故是因她而起的——不过我却不那么看。”
“再说详细点。”
“嗯……总而言之呢——”
他为什么那么想知道呢?秋内尽管很吃惊,但是是照他的要求,把详细情况讲了一遍。在渔港的出口附近,智佳曾经提醒过阳介,要他注意攥紧狗链。她一直认为,这可能是引发事故的原因。秋内否定了她的看法,并向她解释,阳介之所以会把狗链缠到手上,是因为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愿意动弹。
“也就是说,事故发生之前,欧比一直坐在人行道上,是吗?”
间宫的脸又向秋内靠近了一步。
“然后它还打哈欠了?”
“是啊,可是——”
间宫猛地坐回到榻榻米上,双手抱着头发蓬乱的脑袋。随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站了起来,转向秋内。
“我要向你确认一件事。阳介君遭遇事故的时候,友江君在尼古拉斯楼梯的平台上,举起了钓竿箱,做出来一个用步枪瞄准的姿势,把麻雀吓跑了,是吗?”
“啊,是啊。”
“那个时候,他说,那排麻雀‘再看他’,是吗?”
“是啊,他这么说过。”
间宫再次一屁股做到榻榻米上。他的视线盯着虚无的半空,一动不动,似乎正在拼命地思考着什么。
“那个……老师,您怎么了?”
那个时候,秋内还不知道间宫思考的内容是多么重要。
对于整个事件来说。
对于他自己来说。
“那个时候,我注意到间宫老师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后,秋内向后靠在沙发上。长长的一段叙述,让他身心惧疲。他觉得很冷,脑仁作痛,坐在他旁边的智佳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秋内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 。
雨的声音,河水的声音。
“我和麻雀对眼了,怎么了?难道那个怪人很在意吗?”
京也兴趣索然地说道。
“是的,我感觉,这十分重要。”
“你白痴吗?!和鸟对眼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要在公园里拿着面包蛋糕什么的,你想和多少鸽子对视都可以。”
“静君,对欧比坐在人行道上这件事,间宫老师说过这很重要,对吧?”
智佳转向秋内。
“是这样的,不过,我……确实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老师的房间里,欧比为什么会冲向电视机呢?原因是什么呢?”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啊,可恶!”
秋内双手抱着脑袋。他感到脑髓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当当”地响着。这种剧烈的疼痛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管怎样,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话。”
京也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让上半身彻底放松下来。
“我们在这里再怎么讨论,也不会得出结果的。而且你的话实在是太长了。”
“我也没有办法。这次的事情,我要从头开始按顺序考虑。阳介的事情,椎崎老师的事情,欧比的事情,一件一件的,所以事情必须从头开始考虑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京也举起单手摆了摆,意兴阑珊地仰着脑袋,看着虚无的半空。随后,他瞥了坐在旁边 的宽子一眼,看上去好像想确认什么似的。宽子看到他的视线,随即转向她对面的智佳。就像一场视线接力比赛似的,最后,智佳的视线转向了秋内。
三个人什么都没有说。
“干什么啊……你么这是……”
秋内按照顺序先后看了看京也、宽子以及智佳。
雨的声音,河的声音。
“喂,静君。”
智佳开口叫道。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充满了悲伤。
“静君,那个……”
“算了,别告诉他了。”
京也赶忙制止了她。
“还是让这个家伙自己去思考为好。”
“让我自己……思考?”
秋内变得更加迷茫了。
——让我自己思考?他们三个人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们向我隐瞒了什么?
“给你一个提示吧。”
京也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十分不耐烦地探出上身。
“你好好想想,在那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就像落下了一盆冷水一样,秋内隐隐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这话什么意思?”
“我都说了嘛,在‘噢——我的上帝’的公寓里,那件事之后,你干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干啊。间宫老师不肯告诉我他在想什么,我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像往常一样,上学啊,打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