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欢迎光临。”
打完工之后,秋内便赶到了仓石庄。间宫在门口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间宫询问了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工作人员。据说,从阳介出事那天起,欧比一直都在医院的绿地里坐着。医院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有一条狗从交通事故现场逃了出来,所以他们以为欧比只是一条走丢了的狗,如果把它丢在那里不管的话,或许会咬伤医院里的病人。因此,他们今天才会联系动物保护团体。
“然后,赶来的动物保护团体的工作人员就把欧比抓住了。抓的时候,刚好被和我一起打工的配送员看见。”
“欧比后来怎么样了?”
“我决定暂时收留它一阵子——它在里面呢。”
间宫侧过身子,把秋内让进屋。秋内欢呼雀跃地往里面走,刚到客厅,就听到墙边汪的一声大叫。欧比被关在一个四方的笼子里,它身上稍微有些脏。此时此刻,它正竦缩着身体,抬头看着秋内。它的前腿猛烈地颤抖着,那条红色狗链已经被摘了下来,放在笼子的一边。
“它在……害怕吗?”
秋内往前走了一步。欧比慌忙低下头,鼻子发出刺耳的叫声,身体蜷缩得比刚才更厉害了。和秋内最后见到它的时候比起来,欧比变了很多。一身漂亮的咖啡色的毛开始脱落,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粉红色的皮肤。欧比瘦得让人吃惊,可能从那天起,它就没吃过东西。笼子里放着一个铝制的狗盆,里面盛着一些棕色的狗粮,但看样子,欧比并没有吃。
“与其说它害怕,不如说它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自己突然被一些不认识的人抓住,然后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陌生人,还把它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间宫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一边来回挠着头发,一边看着欧比。
“等它适应了这个房间,我就会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要是把它突然放出来,反而会让它更加不知所措。”
“是这样啊。”
“你应该说‘原来是这样啊’”
间宫把手从蓬乱的头发里拔出来,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食指。他的指尖似乎有些红肿。
“您的手指怎么了?”
“嗯?啊,对不起,先不说这个了。欧比的这个笼子该怎么处理呢?这个笼子是之前装蜥蜴的那个笼子,对它来说有点小。”
“哎?这么说的话,那个‘C’形蜥蜴在哪儿呢?”
秋内看了看摆在屋子中间的那张茶几。上面有吃完了的桶装方便面,醋瓶子,一头已经泛黄的一次性筷子,以及一瓶烤肉调料——并没有那个奇形怪状的身影。
“‘C’形蜥蜴?”
“就是那个啊,白色、棕色的大家伙。”
间宫“啊”地点了点头,用下巴指了指欧比的笼子。
“不就在那里嘛。”
“在那里?!”
间宫视线所指的是欧比的铝制狗盆,里面盛着咖啡色的东西,像是狗粮。
秋内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这条蜥蜴……是您养的吗?”秋内问。
“不是,我借的,当资料用的。”
秋内屏住了呼吸。
“当饲料用的!!”
我的天啊,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老师……您是怎么做的呢?”
“什么怎么做?”
“蜥蜴啊,你是怎么做的?煎了还是炸了?”
“不用煎也不用炸,生着弄,为了吃着方便,我把它切的很细。”
“很细……”
“墨西哥毒蜥蜴的血肉里面含有能够抑制兴奋的成分。不过,如果高温加热,那种成分马上就会被分解掉。所以,要生着弄。实际上,我的食指就是那个时候被它咬的。虽然我已经把它的左右两颗毒牙掰掉了,但是左边那颗好像没弄干净,哎呀,好疼……”
间宫“呼呼”地吹了吹肿胀的手指,随即抬眼看了看秋内。
“你吃不吃?冰箱里还有点儿。”
“谢谢我不吃……”
“能抑制兴奋哦。”
“怎么看也不像啊……”
“你相信吗?”
“什么?”
“我的话,你相信吗?”
间宫挺起上半身,似乎想更清楚地看看秋内。他呻吟似的说道:“你真单纯啊。”
“我怎么会把蜥蜴喂狗吃呢。那只蜥蜴我用完了,已经还给研究所了。”
说罢,他握住胸前的十字架,闭上眼睛,嘴里小声地嘟哝着什么。想必他正在为撒谎的事情向上帝谢罪吧。不过,他明显选错了道歉对象。
“你的手指,其实是怎么弄的?”
秋内叹了一口气,问道。
“啊,这个啊,我本来想实践一下‘稻桔富翁’的故事。白天在大学的时候,我看见一只牛虻飞了过来,所以就想,今天在我身上会不会有好事发生。”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没听过‘稻桔富翁’吗?说的是一个男人在地上捡到了一根稻草,然后从穷人变成了富翁。”
“这个故事我知道。”
“那个穷人一开始不是抓到一只牛虻然后把它绑到稻草上了吗?所以我也想模仿他啊。我找到修剪绿地的大妈,从她的草帽上拿了一根稻草。然后我就想在稻草上绑上一只牛虻。不过,根本就做不到。”
间宫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好绑。想把牛虻绑到稻草上,简直比登天还难。那个故事没准儿就是骗人的。”
间宫得意洋洋地呲牙一笑。
“显然是骗人的嘛。”
欧比那边又动静了。不知为何,它正贴着笼子一圈又一圈地在里面打转。转着转着,它突然趴了下来,开始舔自己的前爪。秋内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但欧比仍然在舔着前爪,似乎并没有停下了的意思。
“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不断舔着自己的前爪。这是心理有压力的典型表现……”
进宫叹了口气,“咯吱咯吱”地挠着自己的膝盖。
“因为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所以才会有压力,是吗?”
“不是,被带到陌生地方本身并没有问题——欧比觉得,由于自己被带到了这里,所以就无法和主人见面了。这给它的心理添加了不少压力。”
“因为见不到主人了?”
秋内现在还不能理解这个理论。
“可是,老师,阳介君已经在几天前……”
“狗是理解不了那种事情的。”
间宫的眼睛变得有些模糊。
“秋内君,你知道欧比为什么会坐在医院的绿地里吗?”
“嗯……因为阳介君被运到哪家医院里了?”
“没错,那么欧比为什么会知道阳介君在那家医院里呢?”
“可能是顺着阳介君的气味追过去的吧。”
“虽然狗的嗅觉很灵敏,但也不会到这个地步。因为阳介君是被救护车运进去的啊。”
“呃……嗯……那个……”
秋内哑口无言。间宫解释道:
“在事故发生的那天,欧比恐怕是跟着阳介的救护车一路跑到医院的。事故发生后,人和车斗围了过来,欧比一时惊慌便逃了出去。但是,他想起自己的主人——阳介还在现场,便又跑了回来——对狗来说,这是极自然的行为——欧比回到现场一看,发现阳介的身体被装到救护车里去了。”
“啊,原来如此,然后欧比就去追救护车,是吗?”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当然了,很多人看到欧比跑掉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没人特别在意这件事。一到医院,欧比就在绿地的树荫坐着,等阳介君。它觉得阳介君既然会进去,就肯定会出来。医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欧比当然不懂。它当然也不懂从医院里走不出来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它不知道阳介受了伤。它也不会知道,如果伤很重,那么受伤的人就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欧比才会一直在那里等着。”
说完之后,间宫看了看欧比。
——原来是这样啊。欧比坐在医院的绿地里,原来是在等阳介啊。尽管阳介没能从那栋建筑里出来,但欧比却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在继续等下去。
“欧比不是纯种狗,好像有点柴犬的血统。嗯,毛色、腿和腰的形状、立着的耳朵、卷起的尾巴……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柴犬血统吧。”
听间宫这么一说,秋内才发现,欧比确实有点像柴犬。
“这么说来,我也曾经听人说过,柴犬十分服从自己的主人。”
“八公也是柴犬哦。”
间宫抱着胳膊,嘴巴撇成了“八”字。
“不管怎样,想让欧比熟悉新环境、新伙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可是一件费力气的工作。”
秋内深有同感。
他看着消瘦、脱毛的欧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欧比仍然在笼子里舔着自己的前爪,一次又一次,非常执着。秋内站了起来,悄悄地靠近笼子,说道:
“嗯,没事了,不用担心了。”
欧比猛地站了
起来,用鼻子高声哼鸣着。它退到了笼子后面,看起来十分不安。
“秋内君,对动物说人话是没有意义的。”
“说的也是。”
“你必须通过信号来和它交流。”
“信号?”
“没错,信号,就是肢体语言,具体来讲就是这样……”
说着,间宫突然四肢着地趴在榻榻米上。
“如果从正面接近,狗会起戒心。对方脸的位置越高,它就会越警惕。所以,想要解除狗的戒心,就要像这样,把自己的身子压低,从侧面靠近它。”
间宫手脚并用,“呲溜呲溜”地从侧面慢慢爬向欧比。
“然后,把屁股转过去。狗会通过闻屁股的味道,来判断对方的性别和性格。要想和狗交朋友,就要先从屁股开始。”
间宫移动着身体。呲……呲……呲……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把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欧比对间宫的屁股似乎很感兴趣,它走到笼子侧面,“哼哼”地开始闻他的牛仔裤。
“然后,想要让对方进一步冷静下来,就要这么做……”
间宫保持着四腿着地的姿势,下巴紧紧地贴着地板,无精打采地打了一个哈欠。欧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间宫在打了几个哈欠之后,扭过头对秋内小声说道:
“这种肢体语言叫做‘Calming Signal(安定信号)’。”
“哎?叫……叫什么?”
“那个……就是、就是没有干劲儿的态度,四肢无力啊,打呵欠啊什么的。”
间宫小声地解释道。
“狗的祖先是狼。狼有一种肢体语言叫做‘Cut Off Signal(截断信号)’。对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斗、维护群体的安定,狼会释放出‘截断信号’来阻止其他带有攻击性的同类。狼看到对方的讯号,就会 本能地中止自己的攻击行为。狗也有类似的肢体语言,这便是‘Calming Signal’。当感到恐怖和紧张时,狗会故意做出这种无精打采的样子,用这种行为来让对方和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避免情况进一步混乱。据说,当狗做出这种态度之后,不但自己会冷静下来,对方也会停止攻击。”
“啊……原来如此。”
“喏,就是这种态度,看上去像不像在说‘我不想和你打架’?”
“嗯,确实很像。”
秋内觉得间宫看起来更像个残疾人。
“如果没有这种讯号,狗也好,狼也罢,在发生争斗的时候,都会斗到其中一方身负重伤为止。这种讯号是为了保存物种才发明出来的。就和沙蟹的蟹钳一样。”
“沙蟹……”
“没错,沙蟹。就是其中一直蟹钳特别大的那种螃蟹。雄性沙蟹之间发生争斗的时候,它们并不采用物理攻击,而是通过比较蟹钳大小的方式,是吧?蟹钳较大的一方取胜,输了的一方会老老实实地撤退。”
间宫“咔嚓咔嚓”地挥动着两只呈剪刀状的手。
“狗啊、狼啊、沙蟹啊,这些动物比人类聪明多了。因为它们知道不互相伤害就能解决争执的方法。”
说完,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个,老师,虽然我明白安定信号是什么了,但是人类做出那种信号,狗能够理解吗?”
“当然能理解了。因为人类也是动物嘛。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就是像茶和饮料的区别一样。虽然这么说对人类有点失礼吧。”
欧比终于有反应了。它并不再去闻间宫的屁股,而是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随后把鼻子凑到盛有狗粮的狗盆旁边。秋内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欧比的动作。欧比啪地伸了一下舌头,舔了舔狗粮。接着,它先是小心翼翼,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吃起狗粮来。
“老师……吃了吃了,欧比吃狗粮啦。”
“嗯……啊?真的吗?”
间宫回身去看笼子,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的声音也慢吞吞的。
——难道说……在表演浑身无力的这段时间里,他真的变得“浑身无力”了?
“啊……我怎么觉得……好累啊。差不多该睡觉了吧。”
——还真是啊!
“秋内君,冰箱里有麦茶,不用客气,你自己拿出来喝吧。我要睡觉了,你自便啊。”
“啊,您别客气,没事……那个,我回去的时候怎么办?”
“玄关的锁坏了,所以不锁也没事。我不锁门,哼嗯嗯……”
间宫从壁橱里拿出棉被,在地板上铺好,慢慢悠悠地躺倒在上面。一转眼的工夫,他胸口的T恤衫便和着呼吸的节奏,开始有规律地上下移动起来。这人真是一沾枕头就着啊。
“啊,对了——老师!”
秋内想起一件自己之前一直想问的事情。他摇了摇间宫的肩膀,间宫微微睁开眼睛,但露出来的只是白眼球。
“嗯,秋内君……你还在呢?你差不多该回……”
“才过了五秒而已啊!老师,昨天的那件事情,就是那个,声音高低的事情!”
“啊……那个啊……”
“和我说话的时候,羽住同学的声音怎么听也算不上高啊。”
“哎呀,我不是用了‘微妙’这个词嘛。一般人不会明白的。”
说完之后,间宫再一次睡了过去。
“一般人不会明白的……”
——果不其然,间宫不是一般人。不仅外观造型独特,就连听觉都超过了人类的范畴。
秋内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智佳的面庞,紧接着是京也的脸。秋内深呼吸了几下,两人的模样变得模糊了一些。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秋内的视线移到笼子上面。欧比正在吃狗粮,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秋内在第一时间将欧比的事情告诉了京也、智佳和宽子。秋内说完之后并没有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但是智佳和宽子却高兴得不得了。
“欧比看到间宫老师之后,肯定吓了一跳哈。”
宽子用两只手在自己脑袋周围画了一个大得出奇的圆。
“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能找到欧比。我找公司的社长商量过,现在来看,这个决定真是太明智了。”
秋内不留痕迹地彰显自己的功绩。他偷偷地看了看智佳。智佳看着秋内的眼睛,脸上露出来和蔼的微笑。智佳的笑容充满了女人味儿,真是难得一见。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在对秋内赞不绝口——仅仅是为了一只狗就这么拼命,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这个男人看起来很温柔、很坦率,简直可以说是宅心仁厚。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值得信赖。
智佳的一个微笑,就让秋内对京也的担心全部化为乌有了。不,其实担心早就没有了,至少,秋内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平等地和京也竞争了。
于是,两天后的星期六便证明了,这并不一定是秋内的一厢情愿。
星期六过午的时候。
秋内正在公寓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这时候,电话响了。是秋内妈妈打来的。
“我说你小子,难道没听到之前的电话留言吗?我让你给我回个电话你没听到吗?”
“啊?啊啊,盂兰盆节的事情。”
——是啊,我把这事完全忘了。
“对不起,我最近特别忙,没能给您打电话。我可能会回去吧。”
“什么叫可能会回去啊?你不回来了吗?”
“能回去吧。”
“能?”
“回去。”
“啊是吗?那我和你爸说了啊,对了,你熟悉因特网吗?有个客人送了你爸爸一台电脑,你爸说要弄点广柑什么的,怎么弄啊?”
“是光缆!有能上网的广柑吗?”
“哦,叫光缆啊?那就叫光缆吧——我说,那个蚊香什么的好不好啊?”
“是网线。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很便宜。”
“哦,既然你都那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啊,还有,你爸爸说想用电脑看DVD,所以要能放出DVD来。是叫光圈吗?用光圈能放出DVD来吗?”
“能放出来,放心吧,用光圈没问题。”
“啊,这样啊。那我准备去买一个。客人推荐了一个型号,你觉得怎么样?你爸爸让我问问你。”
“具体的型号我也不太明白——是哪个牌子的?”
“你等等啊,孩子他爸!哪个牌子……啊啊,找到了,牌子,牌子……嗯,AV数据?”
“AV数据?”
“你爸爸在便签纸上是这么写的,真是个奇怪的牌子啊。”
“我想应该是IO数据吧。”
“哎?啊,对,好像是,嗯,这两个字母是IO,唉,真讨厌。”
“这是个很有名的牌子,应该不会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可以买了,是吧?你爸爸让我好好问问你……啊,对不起,我挂了啊。”
“哎?”
“木原先生,木原先生,‘料理铛铛’开始了!挂了啊!”
秋内的妈妈真的把电话挂了。
“什么事啊……”
秋内叹了口气,把话筒放了回去,接着看电视。
——想必妈妈那边 也在看着同样的频道吧。
电视画面上,妈妈十分喜欢的一个叫木原什么的料理节目开始了。这个矮胖矮胖的料理专家——连奉承他的人都不敢夸他帅——很会说话,深受家庭主妇的欢迎。粗大的银色镜架已经成为了他的“标志”。今年正月回家的时候,秋内看到爸爸也带着一个类似的眼镜,估计是妈妈给他买的吧。
秋内躺在榻榻米上,枕着胳膊,凝视着天花板。屋子里面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气蒸腾。
今天的打工从下午三点开始,在那之前,秋内没有事情可做。
给京也打个电话吧——秋内心想。但是马上将这个念头从脑袋里赶了出去。
昨天以及前天,在大学里,秋内好几次都想向京也问问智佳的事情。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或许察觉到了秋内的异样,京也曾经两次问他“有什么事吗”。秋内觉得他的表情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因此就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事都没有”。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倒是你有点奇怪,你最近好像变了很多——秋内想这么反问京也,但他却没有这个胆量。
仿佛一辆大车穿过胡同似的,走廊里响起了欧乐纳蜜C瓶子的声音。
“要不要去看看欧比……”
——间宫现在在公寓里吧。
如果突然登门,正赶上他在祈祷就不好了。秋内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在呼出记录里找到“间宫老师”一项,随即用大拇指按下拨号键。这个时候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秋内的拇指还在按着拨号键。铃声消失了。秋内无法立刻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看了一眼手机,只见手机正处于通话状态。秋内刚要给间宫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正好给他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正在通话”的字样,同时显示出来的还有通话时间……三秒……四秒……屏幕上还显示着一个人的名字——正在和他通话的人的名字,秋内看到那个名字后,不禁叫了一声。
——啊,什么事?到底有什么事?
秋内从榻榻米上坐了起来。
“喂……喂?”
他的声音有些走调。他意识到自己尾骨周围的肌肉正在收缩,随后他把手机防到耳边。
“哎?静君吗?”
打来电话的正是智佳。
“突然给你打电话,吓到你了吧。”
“没,没有,正要刚才……刚才正要,我刚好要给人打电话,然后你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的拇指……拇指……指——”
“啊,偶尔会出现那种情况的。”
“没错没错,偶尔会出现的。那种事情,真受不了……”
“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没事没事。”秋内用“广柑”的速度答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实际上啊,我有件事想和静君说。”
实际上啊,我有件事想和静君说——这句话在秋内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只凭字面上的意思,或许便能将秋内的期待和兴奋在瞬间推上高潮。不过,智佳的声调却停了下来。
“我怎么觉得……气氛有点严肃啊。”
“嗯……是有点儿。”
秋内心想,智佳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说不定和京也有关。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对自己来说或许是个机会。智佳说完之后,真相没准儿就能水落石出。自己至少也可以从这个宛如泥潭的事态当中脱身。
“好啊,如果可以的话,你就跟我说吧。”
秋内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身体坐的笔直,摆出来一副聆听的姿态。不过智佳却说,电话里很难开口。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见面谈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见面谈吧——见面谈吧见面谈吧见面谈吧见面谈吧……这句话最后的部分在秋内的脑海中回响着。这回,只凭字面上的意思,就足以将秋内的期待和 兴奋推向高潮。秋内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用很快的语速对智佳说,今天的打工三点开始,在那之前自己有时间。最后他提议:“我们一会儿再尼古、尼古拉斯汇合吧。”
“明白了——三十分钟后可以吗?”
“嗯,可以。”
秋内挂断电话。那一瞬间,他尾骨周围紧缩着的肌肉终于可以放松了。松弛的肌肉简直就像要从屁股上掉下来融进榻榻米里一样。
从公寓骑车到尼古拉斯,只需要大约十分钟的时间,但秋内却已经坐不住了,他直接跑了出去。
一个树脂制的巨大圣诞老人坐在尼古拉斯餐厅的屋顶上。据说,圣诞老人本来就是根据圣·尼古拉为原型创作出来的。秋内记得餐厅菜单的背面是这么写的。
秋内驶进停车场,在里面把公路赛车停好。他看了看手表,距他挂上电话的时间才过了七分钟。他拉起T恤衫的衣角,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虽然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二十三分钟,但智佳或许也会提前到。秋内有些坐立不安,他用手掌轻轻地整了整发型,然后又低头确认了一下短裤的文明扣是不是拉上了。
“嗯?”
秋内的视线立刻落在了停在旁边的一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上。他觉得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辆车。他看了看后轮的挡泥板,上面用万能笔写着车主的地址、电话号码以及名字——间宫未知夫。
——他白天也来这里吃饭啊。
秋内把目光移到与餐厅连接的楼梯上面。他一抬头,正好在平台上看到了间宫的身影。他似乎刚才店里走出来。秋内想和他打个招呼,但在看到跟在间宫身后的两个人之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是京也和宽子。
秋内迅速地思考了一下。他们为什么会和间宫在一起呢?难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吃饭吗?这种组合让人觉得有些不自然。而且,为什么是那种气氛呢?间宫看起来有点不高兴,跟在他后面的京也和宽子也都一言不发。两个人看起来很生气。不,确切的说,那是一种焦躁的表情。总之,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心情很糟。
可能京也和宽子吵架了吧?秋内有些在意,心想,他们刚才可能在谈智佳的事情吧。不过,如果这个时候贸然和他们见面,说不定会妨碍到自己和智佳的会面。
秋内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的场景。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秋内对他们两个问道。
京也和宽子分别对他说:“秋内,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听我说。”
“不行,我先问他。”
“人家要先问嘛。哎,智佳来了啊。正好正好,智佳也听我说。”
“不行,你们都先听我说。”
……
一种动物的直觉悄悄地对秋内说:这样不行。
秋内回过神来。他赶忙躲到混凝土柱子后面。此时,距他在楼梯平台上看到间宫的时候,只过了几秒钟而已。
秋内从柱子一边探出头,偷偷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已经走下楼梯,正在向他这边走来。秋内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其实在存车处的另外一端,并排停着两辆自行车——一辆是进口的“标志”牌自行车,另外一辆十分可爱,车体是淡黄色的。是京也和宽子的车。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来到存车处,各自骑上车。
“再见,那个……你们两个,路上小心汽车。”
进宫对他们两个说道。京也没有回答,宽子用手掌压了压两侧的头发,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两人驶出存车处。间宫“咯吱咯吱”地挠着脑袋,目送着他们离开。令人震惊的是,京也和宽子骑到马路上之后,相互之间一句话也不说,便一左一右各奔东西了。
“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躲起来?”
间宫突然回过头来,吓了秋内一跳。他蹑手蹑脚地从柱子后面探出头来。
“您早就发现我了吗?”
间宫耸了耸肩膀说:“很简单的推理嘛。”
“你的那辆犄角型车把的自行车就停在这儿。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也没看到你。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在楼梯上看到你慌慌张张地躲到柱子后面去了。”
“这哪里是推理啊?”
秋内只能用吐槽来代替辩解。
“不是这样的。我看到间宫老师在楼梯的平台上,本来想和您打招呼的。但没想到的是,京也和宽子也跟着下来了。”
“你为什么要躲他们?”
“为什么……嗯,我也说不清楚,下意识的吧。而且他们两个看上去心情很差。”
“你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对吧?”
间宫冷笑道。
“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其实就是这么想的。
“对了,老师,您为什么会和他们两个在一起呢?”
“偶然碰上的。我正在吃饭,他们两个正好坐在我后面。我本来想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的,但那两个人聊得话题太严肃了,让我都没法回头——唉,真是受不了。那种感觉真是让人坐立不安。”
间宫摆出一副频频回头,想站起来却又不能的样子。
“
没办法,我只好坐在那小口小口地喝水,然后,我瞅准时机,赶紧跑到收银台去了。但那两个人居然也在那个时候结账。”
“结果,在收银台那儿,您被他们发现了。”
“是啊,唉……当然了,我装出一副刚刚发现他们的样子。‘哎?这不是友江君和卷阪君吗?’”
间宫摆出姿势,将当时的场景重现了一遍。不过由此来看,他的演技真的差的可以。这种演技肯定会被京也、宽子他们看穿。
“然后,我就和他们一起从餐厅里出来了。当然了,我没请客。”
“那两个人究竟在聊什么?您刚才说他们谈的话题很严肃……”
间宫摇了摇头,说:“谁知道呢。”
“我没听到多少东西。餐厅里吵吵嚷嚷的,而且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过,我还是听到了几句对话,比如‘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之类的。”
——听的挺清楚的嘛,真不愧是拥有超过人类水平听觉的人。
“啊,他们还说过‘我这边倒不是很介意’之类的话。他们在聊什么呢?”
“我这边……倒不是很介意……”
秋内把这话在心里重复了几遍。这句话就像冷水一般,倒进了秋内的心里。秋内知道他们两个在谈什么,也知道他们在说谁的事情。
“你怎么了,秋内君?”
几秒之后,秋内才开口回答。
“啊,没,没什么,什么事情都没有。”
秋内使劲儿摇了摇头,把京也他们的事情赶出脑海。随后,他转向间宫。
“对了,老师,欧比后来怎么样了?”
“它现在已经习惯了那个房间,所以我就把它从笼子里放了出来。不过,它现在还不愿意出去。可能之前被动物保护团体抓到的经历太可怕了吧。”
秋内能理解欧比的心情。
“哦哦,对了,明天我要去椎崎老师家,如果可以的话,你也一起来吧。”
“您找椎崎老师干什么?”
“欧比有些必须用品,我想去她那里拿一趟。怎么样,去不去啊?”
为什么非让我一起去呢?秋内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上午去吧。”
——明天下午得去打工。
“那我们就上午去啦——嗯,哎?”
间宫的脸扭向存车处的入口。秋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人正站在餐厅门前的人行道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是智佳。
“原——来——如——此。”
间宫一字一字地说道。他回头看了看秋内,两只眼睛眯成了自动售货机的投币口。紧接着,间宫突然大声说道:
“啊啊不好不好,我得赶紧回大学一趟。”
间宫乐呵呵地骑上自行车。他的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秋内觉得如果他能默默地走开,效果肯定会更好一点。间宫握住车把,一只脚蹬上脚踏板。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连珠炮似的对秋内说道:
“表达心意的时候要压低声音。分泌雄性荷尔蒙的样子会让男人更具魅力——我走啦!”
间宫摆动着长胳膊长腿,骑着“吱呀”作响的女式自行车驶出了存车处。和智佳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向她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秋内心想,间宫敬礼的时候,脸上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单是想想都觉得恐怖。
“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智佳走了过来。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刚才到。挺偶然的,在这里碰上间宫老师了,他刚才在餐厅吃完午饭。”
秋内一边用食指指上指下地比划着,一边说道。
“嗯……间宫老师原来也在这种地方吃饭啊。”
——你该不会以为他在地下或者树上吃饭吧?!
“好像是吧。啊,对了,这么说来,京……”
秋内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间宫告诉我的那些京也的事情,应不应该和智佳说呢?
不,现在先不要说——秋内立刻做出来判断。如果智佳待会儿和我谈起京也的话,那么,我就不能把京也和宽子吵架的事情告诉她。她要是知道了,事态一定会变复杂的。
“京?”
“今天有个服务员好像脾气很暴躁。”
迫不得已,秋内只好应付了一下。随后,他开始朝着楼梯走去 。
“对不起,静君,特地叫你跑过来……”
“没事,今天我调了调变速器,弄完之后刚好有空。”
“变速器?”
“啊,就是公路赛车上一个用来换挡、变速的装置。”
秋内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在说“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说了一个专业用语”。
——其实我一直在看电视。
在通往餐厅入口的楼梯平台上,智佳突然停住了脚步。
“已经……过了将近一周了。”
智佳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扶着混凝土的边缘,俯视着马路。面前是一条单向一车道的公路,向左右两边延伸出去。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摆着几束鲜花,旁边还放着些卡片似的东西。六天之前,他们的朋友着那个地方遭遇了车祸,失去了幼小的生命。秋内觉得很意外,因为正在和智佳并排上楼的自己,早就把那起事故忘得一干二净了。而在这之前,自己曾经是那么在意,曾经精神百倍地想用自己的力量找出事故的原因。
现在秋内已经厌倦了这种临时侦探的角色。
“这么说来,事故发生的时候,羽住同学你们正好站在这里,是吧?”
秋内转向智佳。
“你们没看到阳介君被车轮……被撞的那个瞬间,对吧?”
智佳点了点头。
“京也君站在这个平台上,他没有看到。而我和宽子还在上面的台阶上。”
秋内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是那天阳介被卡车轧死之时京也站的地方。几根电线从他的面前横穿而过。那天,电线上站了一排麻雀,京也做了一个姿势,把钓竿箱当做步枪……
这时,秋内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自然,但他并不能立刻说出到底哪里不自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儿,视线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电线。
“明明……能看到。”
他终于明白了。
视野的下方,人行道清晰可见。阳介站立的位置,欧比蹲坐的位置,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天,难道京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吗?既然他能看到站在电线上的麻雀,那么自然就应该也能看到阳介和欧比。
“能看到什么?”
智佳一脸诧异地顺着秋内的视线望去,但秋内却把头扭了过来。
“对不起,什么也没有。”
——可能只是京也没有注意到而已吧。一定是这样的。
秋内和智佳在尼古拉斯里找了一张圆桌,面对面坐下。对于秋内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和女性“一对一”地用餐。而且还是和智佳。后背应该怎么靠在椅背上才好?手应该放到哪里才合适?这些问题秋内一个都答不上来。
“你刚才说有个服务员脾气暴躁?”
智佳环视店内。秋内慌忙四处寻找坏脾气的服务员,不巧的是,店里并没有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可能已经下班了。”
安全地蒙混过关之后,秋内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智佳也把玻璃杯拿到唇边。
之后便陷入了沉默。秋内屏气凝神地等着智佳开口说话。
“那个,我……”
智佳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就在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两人分别点了菜,服务员把菜名输入电子点菜器,然后一项项地重复了一遍。服务员离开桌子之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智佳盯着虚无的半空,两张黑眼睛不时地看上秋内几眼。
周围有广播里流行音乐声、周围客人的笑声、不知从哪张桌子传过来小孩的喷嚏声。秋内小口小口地抿着玻璃杯里的水。渐渐地,水喝没了。服务员做了一个姿势,问秋内要不要加水。秋内点了点头。服务员给他加完水,又将一道汉堡牛肉饼放到叉子前面。
这时候,智佳突然说:
“阳介君是我杀的。”
第二天,星期日的早上,马路上的沥青几乎能将运动鞋底溶化。秋内和间宫并排走在灼热的小巷里。
天气热得让人不敢相信,而秋蝉喧闹的叫声让人觉得更加燥热。
“我本来想带欧比一起过来的。但它还是不敢出来,而且,椎崎老师看见欧比之后可能会更加痛苦。”
间宫下身穿着一条剪到膝盖以上的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皱皱巴巴的T恤衫,真是个不修边幅的人。这身打扮并不是节假日的装束,和他平时去大学上课时的模样也差别不大。看来,对间宫来说,工作装和休闲装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牛仔裤的长短而已。
“话说回来了,真没想到欧比这么快就和间宫老师熟识了,比我想得快了很多。我一直以为这件事会很棘手。”
“只要彻底地使用和对方相同的语言与
其交流,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不管对方是什么动物。”
“相同的语言?是之前那种把自己伪装成狗的方法吗?”
“没错……不,不是,那不是伪装成狗,那叫信号。”
——只不过换了个说法而已嘛。
“只要语言相通,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上帝不想让人类建成巴别塔,所以才会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
“什么?”
“巴别塔,你知道吗?”
间宫这种突然转换话题的风格,让秋内迟迟无法适应。
尽管秋内一脸困惑,但间宫却一点儿也不关心。他继续说道:
“这是旧约《圣经·创世纪》里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说着同样的语言。有一天,人类计划建起一座能够通往天堂的高塔,这就是巴别塔。不过,这样做触怒了上帝。上帝不允许这种亵渎神灵的行为,于是,便想阻止巴别塔的建造。你猜上帝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
“上帝让人类开始说不同的语言。这一招的效果立即显现。人类无法继续建造巴别塔,便分散到世界各地。于是,便有了现在的世界。”
“哦……”
“上帝深知,语言相通会产生力量。当然了,这是人类之间的故事。但我想,人类和动物之间也是一样的。如果语言相通,就什么事都能做到,就可以建造起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
“啊,原来是这样的啊。”
——这就是所谓的悖论吧。
间宫眯着眼睛,兴高采烈地仰望着夏天的天空。秋内看着他,心想,这个姿势看起来真像个稻草人。
“虽然上帝会阻止,但我还是很想看到建成的巴别塔。通往天堂的高度究竟有多高呢?”
秋内顺着间宫的视线,心不在焉地望去。
“阳介君,是我杀的。”
昨天,在尼古拉斯,坐在桌子对面的智佳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天,大家离开渔港的时候,我和阳介君说……”
智佳用一种压抑情感的声音对秋内倾诉道。
“注意哦,千万别松开狗链。”
据智佳说,阳介出事那天,智佳在渔港和京也他们汇合了。他们在堤坝上聊了 一会儿,这时,欧比突然把鼻子伸进装着饵料的篮子里。
“我想欧比可能闻到了气味。那时候,由于欧比的突然举动,阳介君一不小心,松开了狗链……”
这么说来,秋内在渔港的时候,也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
智佳见状,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车流涌动的马路上,那可就危险了。欧比突然冲出,阳介一个不留神,万一松开了狗链,欧比就可能被往来的车辆轧死。智佳当时似乎是这么想的。所以离开渔港的时候,她提醒阳介说,注意不要放开欧比的狗链。
“所以……可以说,是我杀死了阳介君……”
在尼古拉斯餐桌旁,智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这么做的话,她或许就会哭出来。
“事故发生的时候,如果阳介君没有把狗链缠在自己手上的话,那么,就算欧比突然冲出去,阳介君也不会被拉到车道上去的,难道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的。秋内在心里点了点头。
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羽住同学,有件事情我想让你帮我回忆一下。”
在自己的大脑里整理了一会儿之后,秋内向智佳问道:
“那个时候,阳介君立刻就把狗链缠到自己的手上了,是吗?我指的是,在渔港的出口,羽住同学提醒他注意狗链的那个时候……”
“我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我记得他笑着说了一句‘没事儿’。不过,到头来还是一样。在那之后,阳介君一定想起了我的话,然后就把狗链……”
秋内绞尽脑汁。大脑一反常态地猛烈运转起来。
——事故发生的时候,我记得阳介确实把狗链缠到右手上了。所以阳介才会遭遇那种事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智佳说得很正确。如果阳介只是把狗链握在手里的话,那么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
秋内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副光景。在事故发生之前,秋内看到阳介和欧比在人行道上。欧比坐在地上,不愿意动弹。阳介看到欧比的样子,一边说着什么,一边频频拉扯狗链……阳介就在欧比的跟前。
没错,那个时候,阳介就在欧比旁边。
秋内满怀信心地转向智佳。
“阳介君之所以会把狗链缠在手上,并不是因为羽住同学的提醒!”
秋内把当时自己看到的光景迅速对一脸困惑的智佳说了一遍,然后接着说道:
“事故发生之前,阳介君就站在欧比的旁边,他在拉扯狗链。但 欧比却不想东塘。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狗链的长度非常短!”
“嗯,然后呢?”
“狗链之所以会那么短,是因为大部分的狗链都缠在了阳介君的手上。但是,在那种状态之下,是不可能牵着狗散步的。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就是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肯走的时候——阳介君早就把狗链缠到自己手上去了。阳介把狗链缠起来是为了拉欧比。正因为如此,欧比冲出去的那一瞬间,阳介君才会来不及反应。但这并不是羽住同学的错。阳介把狗链缠在手上,不是因为羽住同学的提醒,而是因为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愿意动弹。”
“事故发生前不久才缠上的……”
智佳小声嘟哝道。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明白了秋内想表达的意思,注视着秋内的两只杏眼之中,渐渐浮现出了释然的神情。不过,她的眼神在完全变得释然之前,又突然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可是,在那件事之前,阳介君或许早就把狗链缠在手上了——缠到某种程度吧——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他可能想起了我对他说的话……”
“嗯,这个嘛,那个……”
“所以,就算欧比没有赖在那里不走,他们两个也很有可能会出事故……”
秋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因为智佳说得完全在理。
那么,阳介到底是什么时候把狗链缠到手上的呢?看来答案只有欧比才知道。
桌上的料理已经凉了,几乎一口没动。两个人分别看着面前的料理,谁也没有说话。
秋内正在苦思冥想。如果对方不是智佳的话,他或许就会把昨天说的那些话再说上一遍。对方告诉他,自己很有可能导致了阳介的死亡;但他很想对对方说上一句——“你错了”,哪怕对方在平时是个让他讨厌的家伙,哪怕对方是个有前科、有案底的人。
或者——
哪怕对方是京也……
……
“你在想什么?十分复杂的难题吗?”
间宫的声音将秋内拉回现实。
“啊,没有,没什么。”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你肯定想了什么。”
“真的什么都没想。”
“那你的脑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间宫指了指地面。秋内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沥青路上。脑袋的部分蓬乱不堪,就像刚刚发生过爆炸。
“我的影子和老师的影子重合了而已嘛!”
“哎?还真是。”
秋内和间宫并排走在炎热的小巷里。他随便找个了话题,问道:
“老师,您认为上帝真的存在吗?”
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在面对难题的时候——就像现在的秋内这样——会抱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不,我不相信。”
间宫的回答出人意料。秋内下意识的转过头,只见间宫满脸微笑。
“我一直不让自己的心陷入每天祈求上帝显灵的状态。我想,不管是基督徒,还是别的什么信徒,对于人类来说,都是一种最好的状态,难道不是吗?”
“真的……是最好的状态吗?”
秋内集中精力,在心里反复品味着间宫所说的话。虽然他不能准确地理解他的意思,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赞成他的观点。
“啊,就在这里。”
回过神的时候,秋内他们已经走到了镜子家门前。院门的另外一端是一个带有红色三角形屋顶的房子。房子跟前有一个狗屋,简直就是房子等比例缩小而来的。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自己为什么要和间宫一起到这里来。间宫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可能是为欧比而来,也可能是为那起事故而来。
间宫按了一下门柱上的对讲机。过了一会儿,传来了镜子细小的声音。两个人被她招呼进了家里。
数日不见,镜子又消瘦了很多,比秋内在出云阁见到她的时候还要憔悴。
黑色的长裙,灰色的衬衫——只是丧服吧。屋子里面微微飘着一些线香的香味。
镜子本来想给他们上茶,但被间宫笑着拦了下来。
“不用了,我们这就回去。再说,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可是,至少来点麦茶……”
“真的没关系,是吧,秋内君?”
“啊,啊,是啊。”
客厅里有一套四人座的桌椅。秋内和间宫在那张桌子旁紧挨着坐下。桌面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立式相框,椭圆形的照片里是笑容满面的阳介和镜子。秋内看了看照片,背景拍得很模糊,大概是在哪个公园里拍的吧。镜子的样子没怎么变,但照片里的阳介却要比秋内最后见到他的时候年幼很多。照片里的两人面向镜头,脑袋都向对方的方向倾斜着,几乎就要碰到一起。这张照片拍得很好,让人仿佛能够听到公园发出的欢快低语。
秋内抬起头,只见客厅天花板的一部分被楼梯井所占据,栏杆的另外一侧则是二楼的走廊。走廊上有两个门。其中一个门的木制门板上挂着一排木工工艺字——“YOSUKE”。(即日语“阳介”的罗马音。)几个字母排列的歪七扭八,一定是阳介自己贴上去的吧。秋内觉得有些难受,赶忙把视线转向别处。
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并排放着三个大纸袋子。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每个袋子都很高,里面一定装着些非常重的东西。
桌子对面,镜子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
“间宫老师,这次欧比的事情,给您添麻烦了……”
镜子老师的声音沙哑无力。而在大学讲课的时候,她的声音曾经是那么透明,那么沁人心脾……
“哪里哪里,一点都不麻烦。对了,椎崎老师您怎么样了?身体稍微好点了吗?”
秋内吓了一大跳:这种问法也太直截了当了吧!
镜子的脸上露出微笑。她歪着脑袋,既不是表示肯定,也不是表示否定。过了一会儿,她仍然保持着这种姿势,一动不动。秋内以为她生气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她低声说道:
“丈夫离开了,阳介和欧比也不在了……这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镜子把目光移到了相框上面。
“全都是我的错……”
间宫慢慢地摇了摇头。
“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命运这种东西,没人能够猜透。”
“是吗。”
“是的,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秋内理解不了两人的对话。“全都是我的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对了,椎崎老师,我在电话里拜托您的事情,您准备好了吗?”
间宫改变语调,问道。
“嗯,那个,在那里——”
镜子指了指放在屋里角上的那三个纸袋。
“不过,您怎么弄回去呢?那些真的很重,我帮您叫辆出租车吧。”
“不不,不用,太浪费了。我们自己抱回去就好了。这小子对自己的体力充满自信。”
间宫笑嘻嘻地看了看秋内。
“啊?您说我吗?”
“你那是什么表情嘛!难道你没信心吗?”
间宫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不,信心多少还是有的……”
“什么嘛,吓死我了……”
“那些袋子里放的都是狗粮。”
镜子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桌子对面。
“间宫老师说,想把家里剩下的狗粮都拿走,所以我就把这件事拜托给他了。其实,我本打算把这些亲自送到间宫老师府上的……”
“怎么能让你送过来呢,你说是不是啊,秋内君?”
“嗯,这个……”
秋内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总而言之,间宫叫他一起过来,是为了让他干体力活儿。
不一会儿的功夫,间宫站了起来。秋内也跟着起身。
“秋内君,三个纸袋拿得了吗?”
“哎?全都让我拿啊?”
“因为我的手指被牛虻咬了一下啊……”
间宫无比哀怨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可是,无论怎么看,他手指的红肿都已经消退了。
“算了,我明白了。”
没办法,秋内抱起三个纸袋。袋子里的狗粮都是罐装的,所以比预想的要重很多。
——难道要抱着这么沉的东西在烈日炎炎之下走回去吗?
“真是麻烦你了,秋内君。”
“哪里哪里,没……没事儿,这个,难道是欧比的被褥吗?”
秋内看了一眼怀中的袋子。塞得满满的罐头上面,是一块被仔细叠好的咖啡色小毯子。毯子的表面上零星地粘着一些毛,似乎是欧比的。
“是的,雨天的日用品,铺在底下的。”
“雨天的……日用品?”
“欧比很怕下雨哦。”
镜子微微一笑。
“阳介把欧比捡回来的那天,正好是个雨天,所以……在遇到阳介之前,欧比一直孤零零地在雨里淋着,无依无靠……”
“啊,所以一下雨,它就——”
“没错,一下雨它就害怕。下雨的时候,欧比就会缩在外面的狗屋里,哆哆嗦嗦地发抖,还会不安地大声叫唤。那个时候,我觉得最后不要让它进来,应该让它去适应雨天。但阳介却怎么也不听我的,那孩子总是放欧比进来,让它躺在毯子上。我觉得突然安静下来了,就去看看情况,结果发现他们一起睡着了。那块毯子还是阳介用零花钱买的呢……”
镜子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发颤了。即使如此,她仍然眯起眼睛,用一种怀念的目光凝视着那块毛毯。
镜子把秋内和间宫送出玄关。走出院门之后,秋内回过头,只见镜子全身被直射下来的骄阳包围,好像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白光之中,镜子慢慢低下头,两只手在身前交叉,身体笔直地向前伸出,举止十分恭敬和蔼。
“间宫老师,欧比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镜子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信念。秋内觉得自己自己突然被某种漠然的违和感包围了。是镜子的眼神。那种眼神和这种场合极不相称。
“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或许间宫也有同感吧,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困惑。
秋内和间宫离开镜子家,一起走进小巷。耳边再次传秋蝉的叫声。
“间宫老师,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秋内调整了一下抱在胸前的三个纸袋,随即问道:
“刚才,椎崎老师说了一句话——她说‘全都是我的错’。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她刚才这么说过吗?”
间宫满脸惊讶地转过头来,拙劣的演技真是令人发指。
“当然说过啊。她说老公离开了,阳介君和欧比也不在了,接着就说了那句——‘全都是我的错’。”
“只是一种修辞方法而已嘛。”
“可是那个时候间宫老师好像听懂了她的意思。”
“我才没听懂呢。”
“你绝对听懂了。”
这个时候,在被烈日炙烤的小巷前方——在沥青路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一瞬间,秋内觉得自己看见了。他注视着那个时隐时现的黑色物体,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老师,刚才在那儿,您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哪里?”
“就在那儿,那个灰色房子的对面。”
那是一个丁字路口。刚才好像有个人影闪了一下。有人刚想往丁字路口上走,但又突然退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秋内他们。
“老师,这些您先拿一会儿。”
秋内把装满狗粮的三个纸袋塞给间宫,在渺无人烟的小巷里疾驰起来。他对自己的脚力充满信心。秋内跑到刚才人影闪动的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他没有减速,全速拐了过去。远处,一个黑影正独自骑在自行车上。秋内本想追上那个可疑的家伙,但他突然停了下来。
“喂……秋内君……发生什么事情了……突然……”
间宫用两条细小的胳膊抱着三个纸袋,步履蹒跚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对不起”,秋内低头道歉,然后再度转向前方。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踪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虫子还是动物?”
“是京也。”
“什么?”
“是骑着自行车的京也。”
那天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京也给秋内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秋内……完了完了……我还是做了……”
他的声音颤得十分厉害。
“你说什么?怎么了?”
“死了……”
“哎?京也,你说什么?”
“完了完了……秋内……死了……”
电话突然被挂上了。
秋内赶忙拨打京也的电话,但却没有接通。京也的手机似乎没电了。秋内想给他住的地方打个电话,但他马上想起来,京也的房间里并没有安固定电话。犹豫了片刻,秋内拨通了宽子的手机。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给女生打电话。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秋内君?有什么事吗,真是少见啊。”
“那个,宽子,我的问题可能有点奇怪——你知道京也现在在哪
里吗?”
隔了一小会儿,宽子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了?”
“京也刚才给我——”
说道一半的时候,秋内改变了主意。
“没事儿,我有点事儿找他,但却打不通他的手机。所以我想他是不是正和宽子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京也到底做了什么,但秋内觉得自己不能贸然把那些事告诉宽子。如果说了,麻烦就大了。
“其实啊,刚才我给京也大了一个电话,有点事想和他说。”
宽子的声音十分低沉。
“不过,根本就打不通。最近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我也开始理解不了。”
“他是不是在家里啊?”
“他不在家里。”
“你去过了?”
“去过了。灯关着,自行车也不在。”
“这样啊……”
秋内谢过宽子,挂上了电话,随即有拨了一次京也的号码,但他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
“什么事嘛……”
那一晚,秋内一夜没睡。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隔几分钟就打一次京也的手机。但是,他一次都没有打通过。
第二天早上,秋内在大学听说了一件事。
椎崎老师死在了自己家里。
报警的正是友江京也。
京也直愣愣地盯着秋内。
“手机的事情,后来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
京也的声音很低,说话的时候只有嘴唇在动。秋内回了一句“是解释过”。这次,他并没有避开京也的视线。
“你确实解释了,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没法认同你的解释。”
“信不信是你的自由。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
京也使劲儿收着下巴。他是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吗?还是说,他只是忍着不让自己发抖?
四个人陷入了沉默。
雨的声音,河的声音。
“咔嚓”,四个咖啡杯响了一下。宽子的鞋尖似乎碰到了桌腿。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失,但宽子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她怯生生地抬起头。
“对不起……”
寂静再次弥漫起来。
“喂,静君。”
智佳把手放到秋内的膝盖上面。
“事到如今,再怎么纠缠也是无济于事了。因为椎崎老师是自杀的啊。虽然好像没有遗书,但那确实是自杀啊,是吧?”
智佳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就是嘛——说实话,怎样我都无所谓。”
秋内长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京也。
“那天晚上,京也为什么要给我打那种电话……算了,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可是,电话的内容和话题……京也,对不起。”
秋内慢慢地低下头。
“都跟你说了嘛,别生气啦。”
“我才没生气呢。”
“你给我冷静点好不好。”
“我冷静得很。”
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一些肉眼无法看到的精巧冰雕在桌子周围漂浮着,似乎正在等待着自己粉碎、坠落的那一刻。
京也把双肘支在两膝上面,摆出 一种压迫的姿势。他窥视着秋内的双眼。
“那么,你最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们不要再谈那个话题了,是我不好。”
“你很在意的吧?所以才会特地提到那件事,对吧?”
“在意?我在意什么?”
“少装糊涂,你认为是杀的,对吧?”
“杀谁?”
“少跟我来这套!”
京也的声音在秋内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紧随其后的是宽子的抽泣声。
宽子双手掩面,伴随着身体的颤抖,不断地喘着粗气。她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呼吸声终于变成了呜咽声。
“宽子……”
智佳向宽子伸出手。宽子把颤颤巍巍的右手伸到桌子上,仿佛在求救一般。智佳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宽子的手。
京也再一次开口说道:
“秋内,我只要你这么几句话。椎崎老师是自杀的,阳介则是死于事故,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我没有任何责任。”
京也狂躁地睁着眼睛。
宽子还在小声地哭着,脸几乎就要和桌子贴上了。智佳抿着嘴唇,紧紧地握着朋友的手。
“你没有责任……吗?”
秋内不断重复着京也的最后一句话。他感到腹腔底部正在渐渐地变热。他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啊。”
京也的嘴巴颤抖了一下。
“别说了,秋内老师……”
“你肯定一直是那么想的。正因为如此,你才会给我打那种电话——不是吗?”
“求你了,静君。”
智佳向秋内恳求道。
“不要再说那件——”
秋内把京也放在视野的中央,继续说道:
“就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