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场久茂不是犯人?”
我情不自禁地隔着会议桌探出身子。
“虽然非常遗憾,但仍必须做出这个结论。”
坂口前辈推高圆框眼镜回答。
这里是特务课的机密据点,必须搭电梯才能前往的地下作战会议室。白色的会议室墙上有一砷巨大荧幕,投影出各种情报。
“绫辻老师失踪后,我们对久保死亡一案重新展开调查。目的是验证绫辻老师的推理。”坂口前辈翻着手上的资料说道。“结果发现,架场因为交通事故被送到医院时,发生了一个小意外。”
架场——被绫辻老师认家为“杀害久保的犯人”,以异能造成“意外身亡”的大学教员。
我听说的是,他因车祸意外被送到医院,三小时后死亡……
“根据送他到医院的救护人员证词,警方认为的车祸时间和实际的车祸时间有所出入。载了架场的救护车,在送往第一间医院时曾遭到拒绝。”
“遭到拒绝?”
“因为急诊室没有空床位了。不得已之下,只能再送到距离十六公里外的中央医院。”坂口前辈指着地图说道。“架场到院不久就死了。特务课实地前往医院细查,得知这类拒收病患的事在各大医院之间并不稀奇,这次的事也确定不是出于谁的意图使然。”
我在脑中整理坂口前辈的话,然后提问︰“可是……我不认为这是特别重要的情报。这件事跟绫辻老师的推理有什么关系吗?”
“救护车多跑了十六公里,把这多出来约三十分钟的移动时间算上去,架场发生车祸的时间,正好是久保开着跑车上船的时间。”
“咦……”
也就是说——
架场“意外身亡”的时候……久保还活着?
“可是,绫辻老师的异能……”
我死命地在脑中整理。绫辻老师之所以造成架场“意外身亡”,是因为将他视为杀害久保的犯人。但是,车祸发生时,久保还活着。这就表示——
“只有这个结论了。”坂口前辈毫不留情地说道。“架场的死,只是普通的事故。和绫辻老师的‘致命异能’无关。更进一步调查得知,囹圄岛的被害者中,没有一个人是架场的朋友。换句话说,架场是绫辻老师捏造的犯人。[1]”
“怎么会!”我仍不放弃。“可是,不是说在他家找到沾血的凶器吗?”
“找个理由从尸体上得到指纹和血液并伪造凶器,以绫辻老师的能耐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无可反驳。前辈说得没错。只要随便找个理由去停尸间,就能拿到久保的血液。假借调查之名前往架场家,也可以把伪造的凶器放进去。以老师的能耐,这种程度的伪装工作,就算躺着也能完成。
问题是,为什么?
绫辻老师他,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
“现在的状况让我们非常为难。”坂口前辈皱起眉头。“明明接受了特务课的委托,绫辻老师不但捏造犯人,还从监视者的眼皮底下失踪。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能找借口的状况。这是重大的背信行为。虽然我已拜托种田长官,在查明理由前先保留对他的处置,不过肯定保不了他太久。若是十二小时内得不到合理的说明,上头恐怕会做出‘惩治’绫辻老师的判断。”
惩治。
当特级危险异能者被判断已失去控制时,所做的处置。
“辻村,请你以特务课情报员身分接下这道指令。”坂口前辈站起来,神情凝重。“十二小时内,请找出杀害久保的真凶,同时理清绫辻老师制造伪证和逃亡的原因。如果办不到的话……”
坂口前辈的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道︰
“你将接获射杀绫辻老师的指令。”
fengefu
找出真凶。
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久保连人带箱被运走,几个小时后被发现时,已成为一具遭人殴打致死,遍体鳞伤的尸体。是谁做了那样的事呢?我必须代替背叛特务课失踪的绫辻老师找出真相。
也就是说,由我来当侦探。
侦探辻村深月。
老实说,我觉得好沉重。
如果不是在这种状况下,那会是一句听起来相当帅气的名号,我也会因此雀跃不已。然而,可以的话,身为侦探接下的第一件案子,最好是那种想让人埋在后院,别再回想起来的内容。
要我代替绫辻老师,解开绫辻老师丢出来的谜团——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真想在地上打滚耍赖。
不过,这桩事件里的谜团实在太多了。绫辻老师为何背叛特务课?谁杀了妈妈的仇人久保?目的又是什么?
眼前等着我的种种,已超越特务课的工作范围。对我而言,每个谜团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也不想交给别人解谜。
问题是,侦探到底该怎么当啊?
我想起老师工作时的样子。过去我也曾以监视为名,跟着他解决了几起事件。接受委托时的绫辻老师是如何调查、如何筛选、如何推理出真相,我一直是站在最近距离观看的人。
如果是老师,会如何着手调查这件事呢?
首先,应该会从那个潜逃专家下手。我做出自己也不确定的推论。
偷走木箱,杀死久保的人,当然已经事先得知久保藏在哪个木箱里。换句话说,那个人和准备木箱的潜逃专家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于是,我决定再去见一次在船上遇到的那个潜逃专家。
fengefu
军警特别拘留所的会面室里,所有地方都漆成灰色。
地板、墙壁、天花板,连窗框、桌子和椅子都是同样的灰色。一尘不染,没有半点脏污。这要归功于总是有源源不断的模范囚犯可以前来打扫吧。
正当我就这样讶异地在室内东张西望时,通往牢房的那扇门打开了,上次那个潜逃专家在看守的陪同下现身。
“唷,美女!好久不见啦!今天也一样漂亮喔!”身穿囚服的潜逃专家,脸上堆满了一点也不适合这种地方的笑容。
“你好。”我也点头打招呼。
“俺干这行很久了,坐牢还是头一遭呢。哎呀,没想到这里真是个安静的好地方,有东西吃,看守人又好。最要紧的是不必工作就能活下去,简直是天堂。俺最讨厌工作了,干脆在这住下好了。”
“欸?不、算了……你高兴就好。”
跟这个人讲话会摸不着边际。
“对了美女,你今天来做什么啊?啊,该不会是来听我说抓到比婆兽的事吧?”
“那个不重要。”话说回来,比婆兽是什么啊?“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久保的人,请告诉我当时的状况。”
上次我遇到这个潜逃专家不久,他就被搜查官拘留了。在那之后一直处于军警监视下,所以他不可能是殴杀久保的人。虽然还不能大意,至少他的证词值得一听。
“状况喔?”潜逃专家搔搔耳后。“我把他塞进木箱后,就从外面上锁而已。”
“上锁是吗……?”这样做,难道久保不会生气吗?
我一问,潜逃专家就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俺干的可不是度假胜地导游的活儿。比起一趟舒适的海上旅程,更重要的是安全性。有一次被装进箱子里的委托人犯了幽闭恐惧症,在箱子里大吵大闹,结果被警卫发现了。当时那个委托人就这么连人带箱被沉进海底,有够可怜的。从此之后,为了不让委托人随便吵闹,俺都让他们吃安眠药睡着,然后把箱子上锁。”
“吃药?”
“骗他们说是晕船药啦。”潜逃专家嘿嘿一笑。“然后上次运的那个人……是叫久保先生吗?就算直接把安眠药拿给那个人,应该也不会被骂。他说一直醒着待在狭小空间里很令人不安,还说他知道‘最安全的箱子’在哪里,自己乖乖钻进去了呢。”
“木箱是他自己选的?”我挑眉询问。总觉得这件事似乎很重要。
“对。”潜逃专家点点头。“俺平常都是随便选个箱子装啦,不过既然这是委托人的要求,那当然是照办。久保先生说,那些箱子里装的货物属于不好惹的家伙拥有,要是随便打开那群人的货物,隔天搞不好就变成海上浮尸。别说黑社会的人,连船员都不敢随便靠近那批货物,所以那里最适合用来躲藏。他是这么说的啦,事实上他后来的确变成海上浮尸就是了。”
真可怕、真可怕。潜逃专家夸张地颤抖着身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死命用脑思考。久保搭上电车逃走时,京极应该详细指导他逃脱方法才是。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会有潜逃专家,也听说了“最安全的箱子”在什么地方。
可是,正如刚才潜逃专家所说,这次的指导结果以失败收场。久保连人带箱被搬走,最后更惨遭杀害。久保躲的是哪个箱子?这情报在什么时候泄漏了呢?
——不对。
搞不好京极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害久保。
从“水井”获得情报的人之中,久保是和京极最接近的人。让他活着
对京极或许有所不利,因此才会故意安排他逃脱,等躲进指定的箱子后再杀了他。
嗯……
总觉得不是这样。
有两点让我感到不合理。如果杀害久保的犯人是京极或他的手下,绫辻老师为什么要放弃搜查呢?这样简直像在包庇京极,甚至还为他捏造了假犯人。站在老师的立场,这本该是趁机将京极逼上绝路的好机会。
另一点,为何京极要绕一大圈安排潜逃专家这个陷阱呢?如果只是为了封久保的口,大可以在电车上安装炸药等,用更简单的方法杀死他。
箱子里的货物——久保藏身木箱里原本装的东西到哪去了?我这么一问,潜逃专家便用天真无邪的眼神说“被警方收走了”。
看来该透过特务课调查被收押的木箱内容物是什么。
“谢谢你的协助。”我从椅子上起身。“还有什么忘了说的吗?”
“有喔。”
我转身望向潜逃专家。难道是什么重要情报?
他红着脸,手肘撑在桌面上,扭扭捏捏地开口。
“比婆兽。”
“那个就不用了。”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fengefu
摊开资料,我趴在侦探事务所的辨公桌上呻吟。
后来我继续搜集了更多情报、资料、照片等,现在这些都乱七八糟地摊在桌面上。
从案发的那艘船上得到的情报、被警方收押的货物、潜逃专家和久保的生平。
在拘留所和我谈过话的潜逃专家,于久保死亡的时刻拥有不在埸证明。熟悉潜逃专家这行的军警反社会组织监视小组成员说,这次事件让这个潜逃专家信用扫地。本该护送潜逃的久保死了,自己还遭到逮捕。负责的搜查官也说,身为一个潜逃专家,未来在工作上肯定会被质疑。
换句话说,对潜逃专家而言,这次事件百害而无一利,很难相信他会与京极暗中联手。如果他早就知道杀害久保的计划,应该会做得对自己更有利才是。
再来,是那个木箱的持有。久保以“安全”为由指定的木箱,根据装船提单得知是个人运送海外的货物,登记人叫佐伯。但是,军警实际查访此人登记的地址,却已人去楼空。屋内的电话答录机里留下一段录音:“事迹败露,已被警方发现。东西必须处分,搬到上次指定的地方破坏掉。”
详细调查了这个叫佐伯的人,发现他隶属某个黑道组织基屠,是负责运送物品的车手,也是走私时负责搬运的犯罪者。进一步追查他隶属的黑道组织,出现的是港口黑手党走私组的名称。
港口黑手党。
果然和他们有关。
那天听潜逃专家说“要是随便打开那群人的货物,隔天搞不好就变成海上浮尸”,我心里就曾怀疑过。
久保以为躲在港口黑手党的货物里是安全的,不得不说这想法真是大错特错。我们在港边和那群黑帮进行那么激烈的飞车枪战,因为他们试图杀了目睹交易现场的我们灭口。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在那之后的几个小时内,警方一定会彻底检查那艘船上港口黑手党的货物。
换句话说,久保被骗了。
不过,这又代表什么呢?
“啊……完全搞不懂。”
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往前滑,我整个人往后仰。昏暗天花板上的吊扇映入眼帘。吊扇默默俯看着失去主人的事务所。
我肯定不适合做这种事。
要是老师的话,这种程度的谜团一转眼就解开了。
绫辻老师现在人在哪里呢?
丢下这间事务所,跑到哪里去呢?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呢?
我被分派来监视绫辻侦探事务所,其实是出于自己的要求。老师并不知道,当时的我早已查出用异能杀死妈妈的是绫辻老师。因此,当异能特务课来挖角还是军警训练生的我时,我便以接近绫辻侦探的交换条件接受了。经过重重特训后,我正式被任命为绫辻老师的监视情报员。
心想总有一天要问的。在以杀人犯身分“意外身亡”前,妈妈是什么样子?真的坏到需要被杀死吗?可是我问不出口。以为总有一天能问,一直逃避到现在。
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事到如今……我竟然这么在意妈妈的事。
“搞什么嘛……妈妈,死了之后还让我这么烦恼……”
因为工作而几乎不在家的妈妈,是一个星期只交谈一、两句话的对象。内容也只是家里装潢的工程进度啦,车子又怎么了啦之类不带感情的对话。除了朋友之外,每天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是来家里帮忙的女管家。
某天,我想询问柜子里的饼干能不能吃,一时口误将女管家叫成“妈妈”。一说出口我就发现糟了,管家也用为难的眼神看着我。
而且,那时真正的妈妈就站在门口。
她不可能没听见我那句话,但妈妈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家门,换好衣服,开始在书房里工作。对于我口误的事,似乎连一丁点儿也不在意。
老实说,当时我宁可她生气。希望她因此不开心,把气出在女管家或我身上都好。这么一来,或许我的心情会比较轻松。不过,这事并没有发生。我和妈妈的距离就是这么遥远,远得连我把女管家叫成妈妈,她也根本不在乎。
已经没有任何方法能够缩短我们母女的距离了。
妈妈以杀人犯的身分死去。
我从桌上爬起来,擦把脸。该思考的问题太多,为了专注解决事件,我只能把妈妈的事从脑赶跑。可是,这一点也不简单。直到现在,只要我一个人独处,总是会觉得妈妈的亡灵就在身边。
这时,一张资料从桌上飘落地面。
我捡起那张纸。是证物课提出的报告书。原本淹没在资料堆里,所以我没有发现。这是一份关于现场遗留证物的记录,关于枪、汽车以及潜逃专家身上的东西。
其中也记录了收押的木箱内容物。
潜逃专家说,为了让久保躲藏而换掉原本的木箱,后来被警方收押了。对了,还有这件事,我完全忘了。
木箱的内容物是——
柠檬。
食品加工用的柠檬,装了满满一箱。
柠檬?黑社会中最黑暗、最可怕的非法组织“港口黑手党”,走私柠檬?
什么跟什么啊,难道是非常重要的柠檬吗?
我脑中充满问号,想象黑帮的黑衣人聚集在大工厂里做柠檬蛋糕的样子。就在此时——
电话铃声响起。
不是我工作上使用的手机,而是绫辻侦探事务所的电话。
我思考着有谁可能打电话来。然而,委托这间事务所工作的基本上都是政府,我想不出有谁会忽然打电话来。
——除了一个人。
我匆匆跑向电话,拿起话筒压在耳边。“喂?”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别擅自从事务所的柜子里拿茶点出来吃哦,辻村。”
“我才没有吃!”我反射性发出怒吼。
是绫辻老师打来的。
“老师,你现在人在哪里!”瞬间,我劈头就是一顿大骂。“请现在马上回来!特务课从上到下都快气死了!你就这么喜欢把自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吗!”
“我才想问你是傻了吗?为什么我就得乖乖和你们特务课这种政府小官绑在一起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突然忘了呼吸。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才被你吓到呢。被政府秘密组织的狙击手二十四小时监视,只要拒绝找上门的委托就会马上被射杀。有谁会自愿待在那种世界?”
“什……”
我说不出话。仿佛强烈的情感全部集中在头顶。
就为了那种理由,从我们面前消失?
“像你们这种无能的人是追不到我的。今后我就要和特务课,以及死亡任务说再见了。”
“你以为可以擅自这么做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
“你可是特级的危险异能者耶!无论你本人愿不愿意,都必须接受政府的管理!就算那么做会对老师的生命安全做成威胁!那才叫做责任不是吗!”
一边呐喊,一边流出莫名其妙的眼泪。
我追随的是这样的男人吗?
名义上虽是监视者,事实上我总是追随他到案发现场,当侦探助手,也保护他的安全。
没想到,我追随的竟是如此自私的男人。
“就是因为你这么自私……”言语比思考更快冲出口。“就是你这样的自私杀死我妈妈的不是吗!!”
怒吼声在室内回响。
我激动得肩膀剧烈起伏,似乎听着怒气跟着血液流遍全身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绫辻老师沉默下来。凝重的沉默。
不久,绫辻老师开了口。
“就算这样也与你无关。”那声音冰冷无比,低沉而清晰。“给你一个忠告,退出这个任务吧。凭你的力量,终究无法解开‘工程师’死亡的谜底。”
虽然想反驳,却找不到该说的话。
“下次别再负责像我这种危险异能者了。再见。”
话一落下,电话就挂断了。
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紧握话筒的手颤抖着。
“……随便你!”对挂掉的电话如此低喃的声音无人倾听,在屋内空虚盘旋。
fengefu
我走在黄昏的街道上。
丘陵边的人行道上人影稀疏。暗橙色的夕阳余晖中,只有身后长长的黑影跟着我。
接到绫辻老师电话的事,我立即向特务课报告了。技术小队正全体出动,试图从电话讯号反向侦测出他的位置。可是,我想应该会徒劳无功。绫辻老师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问题是,那通电话的内容影响了高层的想法。这么一来,绫辻老师反抗特务课的罪状几乎拍板定案。特务课内的争论,也渐渐转为如何制止危险异能者的作战会议。
当初设定的十二小时期限,想必会大大缩短。
不关我的事。
老师失踪后,我的任务实际上等于冻结。再也不需要被老师的一言一行牵着鼻子走,也不用为了二十四小时的监视任务绷紧神经。
已经结束了。
其实我连久保的死因之谜都不想调查了。每次调查他的死因,妈妈和绫辻老师的事总会浮上心头。偏偏坂口前辈命令我继续追踪调查,关于木箱里的柠檬,也已查出新的事实。
“收押的柠檬已经让鉴识课调查过了。”坂口前辈在电话中说道。“结果发现很有意思的事。黑手党走私的,不是普通的柠檬。”
“不是普通的柠檬……?”是什么稀有品种的柠檬吗?
“外表虽是柠檬,内部其实不是果肉。柠檬内部被挖空了,原本果肉的部分,运用高度技术置换为武器。”
——武器?
一时之间无法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费周章只留下柠檬外皮,把武器装入其中,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详情还不清楚。”坂口前辈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唯一能肯定的是,除了这种武器的专家,没有人能拆解这种武器。随便动手很可能危及生命。无何奈何之下,我们只好和港口黑手党进行交易。”
“交易?”
异能特务课和港口黑手党做交易?
“我透过私人管道和港口黑手党的干部搭上线了。”坂口前辈在电话那头说明。“如果他们想取回这批极为稀有的武器,就得告诉我部分关于这种武器的情报。交易内容就是这样。对方答应了,木箱也已经交还。黑手党派出来交换情报的使者,很快就会去找你了,辻村。”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状况。
港口黑手党和政府进行交易,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而且他们还愿意透露关于秘密武器——很有可能是违法的武器——的情报,这种事更是前所未闻。这批柠檬武器真的这么重要,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取回吗?
“辻村,还有……是绫辻老师的事……”坂口前辈略带犹豫地开了口。
“那件事就不用了。”我打断前辈的话。“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如果上头命令你射杀绫辻老师,你做得到吗?”
电话那头,坂口前辈的声音不含一丝情感。
不知为何,我无法马上做出回应。答案明明只有一个。
“……当然。”
从自己嘴巴发出的声音,却像是别人的。
任务已结束。我和绫辻老师再也没有瓜葛。
前辈说了句“会再联络你”,便挂上电话。
我依然握着手机,在昏暗的暮色中呆站了好一会儿。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道路,背后也是。路边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右边是一道金属网围墙,看得见另一侧灰色的平缓丘陵。
空气里充满像要淹死人的浓密橘红色。
听说日暮之时也是逢魔时刻。昼与夜的分界,这边与那边的边境。在这种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能够逢魔——与魔物相遇。妖怪、幽魂、魑魅魍魉——完全是京极的领域。
可怕的想象涌上脑海。
绫辻老师该不会到了逢魔之域——变成京极那一边的人了吧?
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
在地下避难所见过京极后,绫辻老师的样子就一直很奇怪。在那里发生的事,虽然也从报告书中看过了,但并不表示报告书中写的就是全部。
对绫辻老师而言,待在政府这一边,也就是阻止杀人这一边,充其量只是一个暂时的决定。接近京极之后,该不会受到他感染,往黑夜那边靠拢了吧?
若真是如此,我就得阻止他才行。
无论有没有射杀命令。
我轻摸身侧的枪袋,确认里面手枪沉甸甸的重量。
忽然,我察觉到。
背后有人在看我。
背脊发凉,直觉明白一件事。那不是来自人类的视线。无论多么邪恶,人类无法发出这么令人不悦的冰冷视线。
我没办法立刻回头。
逢魔时刻。无人的道路。站在背后的是谁?
想到那或许是京极,让我鼓起勇气采取行动。如果真的是他,决不能让他逃走。
我拔枪,转身。
面前什么人都没有。
没有人的气息,四下鸦雀无声。仿佛连城市的声音都消失,只有无人通行的道路向前延伸。
脚下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
是影之仔。
宛如一只从沼泽里探出头的野兽,它正从我脚下的影子里挤出上半身。
手中握着的黑色镰刀,刺上我的脚踝。
我吓得往后方纵身一跳。
影之仔从影子里缓缓爬出来。身影不断摇晃,轮廓抖动,没有一秒维持相同形状。整体来说是个头上长了羊角,用双腿走路的兽人。尽管定睛凝神想看清楚形体的细节,却因为不间断的晃动而难以掌握他真正的形貌。
为什么是现在?
影之仔慢慢滑过地面,朝我接近,手中为高举着镰刀。从它身上,我感觉不到任何情感或意图。在那家伙身上,没有任何能与人疏通意志的东西。
明明连眼睛长在哪里都不知道,为何却异样清楚地感觉到它的视线。
我向后退。影之仔并不受我控制,它在想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行动,我都不了解。只知道它拥有极高的杀伤力,只要一出手,瞄准的猎物就绝对不会落空。绝对不会。
影之仔踏出一步。
我退后一步。
不明白它为何出现,不明白它想做什么。对手远远在我理解之外,彻底是个异物。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刚才的视线,的确来自影之仔。
潜藏在我体内的异物。
压抑不住不详的预感。
“停下来!”我用枪对着影之仔。“否则我要开枪了。”
影之仔满不在乎地向前走。
我的警告毫无意义,这家伙听不懂人话。
影之仔继续往前。
我开枪射击。
子弹准确穿过影之仔的头部,落在它背后的地上。影之仔先是头部剧烈摇晃,一度微微抽搐,又立刻若无其事地恢复原本的姿势。
攻击对它无效。既然它是影子构成的,手枪的攻击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搞什么。
我到底要这种异能做什么。
血管收缩,指尖变得冰冷,喉咙干渴不已。我没有其他抵抗的方法,就算逃走,影之仔的速度想必比我更快。
我像全身麻痹一样无法动弹,影之仔朝我飞扑——
“你是笨蛋吗?枪对这种异能无效啦。”
背后传来声音,不知道是谁对我伸出手。
那只手横过我身旁,擒住影之仔的头部,直接把它往地上摔。
对枪弹几乎不为所动的影之仔,竟然无法逃出那只手,甚至在被摔到地上之后,连站都无法顺利站起来,徒然粗暴地挣扎。那只手放开影之仔后,它还是无法站立,只能在地面蠕动。
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忽然有我几百倍重的重量压在它身上似的。
为了从看不见的束缚之中逃开,影之仔挣扎了好一会儿,接着倏地像是失去力量,沉入影子里,不久便从地面上消失了。
“被这种程度的东西吓成这样,像你这种丫头也能当上情报员,特务课也堕落了吗?”
声音的主人轻拍了几下刚才抓着影之仔的黑手套,然后望向我。
是个戴黑帽的少年——不,是个青年。
黑色软檐帽、黑外套、黑手套。身上的皮革装饰品也是黑色。外表看上去并不奢华,穿戴的用品却都是一流高级货。遣词用字固然粗鲁,那些高级服装穿在他身上却没突兀感。
从青年散发的气质立刻可以明白,他是活在鲜血与暴力中的人。虽然与绫辻老师的定义不同,但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游走死亡边缘之人独有的氛围。
我立刻知道这个青年的身份——港口黑手党。
“回去跟你那个戴教授眼镜的上司说,托你们的福,我们得以惩治擅自将组织武器外流的叛徒。不
过,把这份情报给你们之后,双方就扯平了。”戴黑帽的青年从怀中取出几张文件,往前一丢。文件飘散一地。
组织的叛徒——大概是指在港边跟我们枪战的那群黑衣人吧。原来他们那时打算把有柠檬外型的武器偷卖给外人。
“这么说来,你是港口黑手党派来的使者?”
“没错。真受不了那个戴教授眼镜的,事到如今竟然敢跟港口黑手党联络,他的神经有没有问题啊?要不是有首领的命令,早就把他杀了。也罢……拜他所赐,总算能把部下费尽千辛万苦制造的炸弹拿回来了。”
炸弹?
他说“拿回来”,表示那种有柠檬外型的武器,是炸弹啰?
黑帽青年嘟哝了一阵之后,瞥了我一眼。
“你好歹说点什么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你和坂口前辈是怎么认识的?”
“以前有些过节。就这样。”戴黑帽的黑帮干部迅速背过身,向前走。“跟你无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结果什么都没说,默默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没想到,青年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啊……可恶!这么说来,我欠教授眼镜那个叛徒一个人情。”青年表情扭曲,恨恨地说道。“那家伙一定是记得那件事才联络我……喂,小丫头。”
被他这么一叫,我抬起头。
“你的上司以前救过我一次,所以我给你个忠告。”青年一副不甘愿的样子,指着我说道:“刚才袭击你的黑色怪兽异能,就是被我击退的那家伙,那不是属于你的异能。”
我结冰似地僵住了。
黑帽青年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消失。
“你果然误会了啊?那是一种自律动作型的异能。看它散发满满的死亡气味,那异能原本的主人大概已经死了。小心点,你也不想被死人杀掉吧?异能出现的时候,就是你想起死掉那家伙的时候。”
我呆站在原地不动。
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戴黑帽的黑帮踩着安静无声的脚步,沿着笔直的道路离开。
我依然动弹不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黑影在浓密的橘红色大气中逐渐变小,直到消失。
fengefu
绫辻一个人坐井边。
环绕在四周的森林,染上一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颜色。夕阳带来的橘红,把水井周围涂抹成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间。
“逢魔时刻,逢魔之辻……谁是他、他是谁……是这样吗?”[2]绫辻喃喃独白。
绫辻思考着。一切都太清楚了。
这口水井为于县境,面向河川。换句话说,这里就是边境。细窄的十字路,也就是日文的“辻”,传统上泛指边境、边界的所在。同时,水井本身也意味着位于土水两境交界处的意思。
京极想做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提示了答案。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在来这里的路上,绫辻又发现了四个几乎和这水井相同构造的“祠堂”。分别位于墓地入口、悬崖下无人供养的墓碑旁、横跨河川的桥下、灵山山麓的小屋。四者都是位于日常世界与异界的中间点,也就是彼岸与此岸的交界处。这类地方,向来被视为“容易涌现”的土地。想来,日本国内各地应有无数这样的“祠堂”存在。
不是善类的东西容易在交易处涌现。
设置于井中的“邪恶制造装置”,正代表着京极本人。为有杀人动机的人提供知识,从背后推他们一把,带他们踏上无法回头的邪恶之路。
他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装置?居然如此大费周章,京极的目的究竟为何?
只有和他本人面对面,才能问出更深入的答案。
“——走吧。”
绫辻站起来。
忽然,黄昏的旋风吹过树丛间。
风将黑压压的林子吹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整个森林仿佛有了生命地发出低喃,那声音将绫辻团团环绕。
绫辻不为声色,取出细烟管点了火,吐出轻烟。
轻烟如幽魂般摇荡,消失在林间寒气中。
他迈开脚步。
决战的时刻已近在眼前。京极在哪里,绫辻已经知道了。
那就是最初决战的地方。
泷灵王瀑布的崖上。
fengefu
我在港边。
枪战现场的取证工作已经结束,搜查官们几乎都打道回府了。我漫无目的地在港区走动。
各种事态与现象在我脑中团团打转。
我想起那个港口黑手党干部最后离开时说的话。“影之仔是某个死去之人的异能”。
影之仔是在五年前,妈妈死去那天出现的。从此之后,他一直带着不祥的气息跟着我。
现在也感觉得到那家伙的视线。影之仔潜伏在我的影子里,看着我。
综合一切线索,得到的只有一个可能。影之仔是死去妈妈的异能。
异能有各种效果,几乎大多数都发生在异能者身边。然而,也已证实有些异能会脱离异能者,在特定攻击对象身上持续发挥效果。
而这类的异能,即使异能者死去也不会消失。
特务课的异能研究早于民间好几世代。我也读过几篇研究结果。大多数的异能会随使用者的死亡而消减,唯有这一类远距作用的异能,即使在使用者死亡后仍具有持续发挥作用的倾向。与当事人的意愿无关,把主人的命令当成遗言,尽忠职守。
接下来会怎样,我不想去思考。影之仔或许是妈妈留下的诅咒——我不要做这种猜测。
好几次我都希望影之仔出来救我。比方说被特殊部队包围那次,还有和港口黑手党枪战那次也是。如果影之仔是奉妈妈之命保护我的异能,那是应当会出来帮助我才对。
可是,影之仔做的只是冷酷而沉默地呆在我的影子里,不断对我投以诡异的视线。
妈妈死了,只在那里留下诅咒。这么一想,令内脏静静变得冰冷的感情立即充斥全身。
今后我一辈子都要对这种不明所以的情感,带着恐惧活下去吗?
正当我沉溺于思考时,手机铃声大作。往荧幕一看,是从特务课打来的。虽然我一点干劲都没有,但也只能接起电话。
“喂,我是辻村。”
“拿到柠檬的相关情报了吗?”电话那头传来平静的声音,是坂口前辈。
“是。”我一边取出从港口黑手党干部手中拿到的文件,一边答复。“柠檬内部装的,是非常特殊的炸弹。由于不会留下炸药成分,具有高度的匿名性,经常被用在组织之间的火拼或犯罪现场。不过,只有港口黑手党的某位科学技术负责人拥有制作这种炸弹的技术,其他非法组织则是一心想获取关于炸药成分的情报。”
“所以才能用高价交易啊。真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坂口前辈在电话里咕哝。“我这里也有新情报。木箱搬上船时的登记人佐伯,被发现死在路边。”
“咦……?”
没记错的话,这个佐伯是港口黑手党负责运送物品的车手,日前已经失踪,只在他家找到电话答录机里的一段录音:“事迹败露,已被警方发现。东西必须处分,搬到上次指定的地方破坏掉。”
“逃亡途中,从港口附近的天桥阶梯上摔落造成颈椎骨折,送到医院后死亡。”坂口前辈说道。“从状况看来,说是意外身亡,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他杀的可能性很高。”
脑中有个角落拼命告诉我事情不对劲。
摔死。木箱登记人。
从答录机中留下的那段录音来看,佐伯应该就是将柠檬运下船的人。港口黑手党的叛徒犯了将组织武器暗中出售的大忌,这件事又不巧被搜查官发现,仓促之中,只得将作为证据的柠檬销毁。执行这个任务的就是佐伯。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奇怪了。
木箱里的其实是久保。吃了药睡着的久保,被当成柠檬运下船。也就是说,杀害久保的人与运出久保的人不是同一个。至少,运出木箱的佐伯肯定对久保没有杀意。在搜查官就要追上来的紧急时刻,就算要杀掉箱子里的男人,也没必要将他殴打到那个地步。
真奇怪。
到处都找不到想杀久保的人。浮上台面的可疑人物,在当时都面临更紧急的个人问题,根本无暇杀害久保。
“辻村,你发现杀害久保的真凶了吗?”
说真话让我很痛苦。“还没有。”
“这或许是转换心情的好机会。”坂口前辈语气凝重。“无论真相为何,放任失去掌控的特级危险异能者在外自由行动是不争的事实。在缺乏情报的状况下采取行动,此举虽然违反我的信条,但是……发现射杀对象时的法定程序,你都记住了吗?”
我回答“记住了”。这几个小时,脑中一直不断反复想着那套程序。
不,打从两年前受命监视绫辻老师之后,我一直想象着这天的到来。
“前辈,绫辻老师说‘像你们这种无能的人是追不到我的’。”我咬牙切齿地说。“到今天为止,绫辻老师的推
理从没有失误过。特务课真的能找到老师所在之处吗?”
“关于这点,我们已经有对策了。”坂口前辈说道。“现在内务省正在和相关管理部门交涉,尝试移动政府的监视卫星。有了那个,只要绫辻老师人在户外,直接就能掌握他所在之处的座标。”
终于连监视卫星都要出动了吗?
这就代表找到绫辻老师并射杀他,是等同国家安全的重要事项。
我低声呻吟。
身体一直有某处感到疼痛,却无法判别痛的是什么地方。不可能判别,因为痛的是心。
在讲电话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已走到船前那座桥。
被空爆榴弹发射器攻击的地方。在开合桥两端枪战的地方。
原本堆在桥上的大堆货物落入海中。桥打开时,几乎都掉进海里了吧。现在附近只剩下一些残骸碎片。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拼了命地战斗所以没想太多,为什么这里会堆了那么多货物呢?
“辻村,你有在听吗?”手机里传来坂口前辈的声音。
“是。”
“请冷静听我说。”先说了这句开场白,坂口前辈略显迟疑地继续。“就在刚才,内务省官员们开完会了,全体一致决定射杀绫辻老师。”
眼前景物扭曲。
这一天终于到来。
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命令。早有觉悟会收到这样的命令。
感觉胸口被铁球狠狠击中。我大受打击,电话差点从手中滑落。
“辻村……你没事吧?”
我花了几秒的时间重整呼吸。“是。”好不容易才能做出回应。
特务课的命令是绝对命令。
既然是高层开会决定的事,绝对不可能撤销。
“在监视卫星移动完成之前,总部会做出追踪作战指示,请你先回来一趟吧。”
我无法回答。
不管坂口前辈在电话那头对我说什么,我始终沉默不语,结果什么都没说就挂断电话。
我独自伫立在桥上。
最后一次通话时,绫辻老师说的话浮现脑海。
被政府秘密组织的狙击手二十四小时监视,只要拒绝找上门的委托就会马上被射杀。有谁会自愿待在那种世界?
异能特务课是国内最高层级的异能组织。其中还组成一支镇压异能者用的黑色特殊部队,通称“暗瓦”。没有人能逃过“暗瓦”的追杀,就算是绫辻老师,面对熟知他一切能力的特务课,一样没有胜算。
如果绫辻老师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打从心底厌恶特务课的监视。
他即将遭到射杀的命运,或许是特务课做成的也说不定。
难以言喻的情感,从我内心翻涌而出。为了这种事失去冷静,我根本没资格当个情报员。不过,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正当我转身,打算回特务课机密据点时,手机传来已接收资料的声音。
打开一看,是军警发出的电子情报。他们似乎已查出佐伯的背景。
除了本名、面部正面照片、身高体重等基本资料外,还有不少情报。我并未深思,只是用眼睛一行行往下看。
不经意地,视线停留在某一行文字。
“成为港口黑手党基层成员前,佐伯曾是诈欺师,以盗取企业财产为生。因在某杀人事件中被视为嫌犯而金盆洗手--”
脑中迸出某个警觉的声音。
这个情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好像曾在哪里看过。
我急忙翻开手边的资料,取出绫辻老师在地下避难所见过京极后写的报告书。
没错,就是这个。
绫辻老师在对决中解开的“杀人之匣”事件的犯人,和黑帮的车手佐伯年龄特征一致。
是同一个人。
可是,就算知道这点,又代表什么?
佐伯是遭人杀害灭口。要是被人得知佐伯将木箱搬到哪里,真凶自然水落石出,所以才会有人将他推落阶梯致死——
——等等。
坠落。
意外身亡。
佐伯死亡,是在绫辻老师解开密室杀人谜团之后没多久的事。
对喔。
我为什么没有马上察觉。
佐伯遭人杀害灭口。可是那不需要任何人亲自动手。只要绫辻老师解开密室之谜,意外身亡的异能就会发动。
换句话说,这是京极计谋的一环。京极刻意让绫辻老师解开密室之谜,借此隔空杀害佐伯灭口。
可是,那又是为什么呢?佐伯手中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情报吗?
佐伯死于搬出木箱不久之后,如果死前佐伯就被特务课逮捕,一定会供出什么吧。这么一来,久保遭杀害的谜团或许就能解决,特务课也不会委托绫辻老师了。
总之——京极想要绫辻老师接下这桩委托。究竟为了什么?
这时,脚下踢到某个东西。
我低下头查看脚边。
一块白色木片掉在地上。
那应该是被我开车撞飞的货物残骸。散乱的容器碎片,没掉进海里而留在桥上。
这块木片敲开脑中某处的灵感。
如果是两年前,我大概什么都不会想到。可是跟在绫辻老师身边解决诸多事件,一直亲眼目睹解谜瞬间的我,对木片的看法已与往日不同。
我捡起木片。
那应该是某种容器的碎片。被我开车辗过,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只是,这颜色好像在那里——
脑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事件解决了,辻村。谜底揭晓。”
各种画面忽然如潮水般涌进脑中。
柠檬。运送物品的车手。港口黑手党。
“事迹败露,已被警方发现。东西必须处分,搬到上次指定的地方破坏掉。”
接获港口黑手党这项指令的佐伯,想必急忙从船上将木箱运出来了吧。要是箱子里的柠檬被发现,他们那伙人就玩完了。必须彻底破坏、不让警察和港口黑手党干部发现才行。
然而,那又该怎么做?佐伯剩下的时间不多。制作精巧的柠檬型炸弹,连警方鉴识人员都无法拆解。就算要藏,不管藏在哪里,只要枪战一结束,搜查官一定会赶来地毯式搜索,到时候就会被发现了。丢在海里呢?不可能。完全密封的柠檬炸弹即使在海里也不会坏,只会因重量而沉入海底,最后被潜水夫找到。无论潜水夫是警方的人还是黑帮的人,叛徒一样完蛋。
如何是好?该怎么做才能让柠檬炸弹这个证据,从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京极已经预测到这个状况,他又会怎么做?
京极控制了久保逃往港口的时机,那时间正好是港口黑手党的叛徒们与买家交易炸弹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被卷入枪战的。
还有,若是京极操纵的不只有久保呢?要是连港口黑手党叛徒暗中走私炸弹的事,都是京极一手安排的呢?
想想“水井”吧。京极对他人的操纵,能让当事人错觉那是出于自愿。港口黑手党敢做盗卖组织炸弹这种胆大包天的事,说不定也是事先得到京极灌输的智慧。“水井”会说,这么做绝对不会被发现。只要按照教你的做,交易的事绝对不会泄漏。就算泄漏,也有办法完全湮灭证据。我会把一切做法告诉你们,要不要执行就看你们自己了。
于是叛徒们就此学会湮灭证据的手法。那就是让炸弹爆炸,一切灰飞烟灭。不过,由于炸弹威力太大,无法在附近引爆。就算想用远距离操控引爆的方式,炸弹的引爆码却被组织另行管理,无法取得。更何况一但引爆,便会被港口黑手党的科学技术负责人发现。这么一来,剩下最合适的方法,就是找人碾过炸弹。既然这是一拆解就会爆炸的炸弹,碾压破坏肯定也会一口气令炸弹爆裂。因此,负责搬运的佐伯接到的指示,是“紧急时就找个车流量大的地方,把装了柠檬的木箱放在那里”。
那个地方如果是开合桥,事情就更完美了。爆炸之后的碎片全数落入海中,炸药分解殆尽。引爆回路本身也炸成粉碎,浸入海水后更无法解析。只要把木箱放在开合桥的接缝处就行了——正好是我目前所站的位置。
这就是京极的策略。
“水井”。
绫辻老师捏造犯人的事。
真相如洪水中冲进我脑中。
我无法呼吸,颓丧地蹲在桥上。
绫辻老师早就明白一切。
绫辻老师那“造成犯人意外身亡”的异能,一旦发动就绝对无法取消。即使取消委托,在杀死犯人之前,异能都不会停止。
由绫辻老师的异能定义出来的“犯人”,条件很严格。犯人必须怀有杀意,被害者死亡的物理原因,必须出自犯人个人意愿所造成。
问题来了,当时怀有杀意的人是谁?
潜逃专家没有杀意。潜逃专家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工作,将久保装进木箱,喂他吃了安眠药。做这些事皆出于个人意志。
佐伯也没有杀意。佐伯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差事,搬出木箱,放在桥上好让经过的谁碾碎。做这些事也出于个人意志。
港口黑手党没有杀意。开合桥没有杀意。
那时候,怀有杀意的人是谁?
——“工程师”。我绝对不会放过那家伙。
——一定要追上他,然后亲手——
我蜷曲着身子,双手捂住脸。
停止不了颤抖。
当时怀有杀意的人,是我。
是我开车辗过久保,杀死了他。
绫辻老师之所以背叛特务课,是为了不让我意外身亡。
fengefu
绫辻独自走在山路上。
夕阳一点一点消失,森林深处的幽暗逐渐爬出来。
太阳一下山,森林就成了野兽们的地盘。黑压压的杂木林深处,掘土食肉的野兽们,正远远注视着绫辻。
绫辻一点也不在意野兽们散发的气息,只是默默向前走。沉默笼罩森林,野兽们静静地目送绫辻踏上这条路,仿佛正为他哀悼。
完完全全的败北。
绫辻得到的,是一掺一丝杂质的纯粹失败。失败的气息潜入每一个细胞,令绫辻脚步沉重,随时可能向前仆倒在地,被荒凉的山路掩没。
可是,不能不继续向前走。为了到决战的地方去。
因为京极正在呼唤自己,前往一决胜负。
就算已经注定失败,也不得不到那里去。总得有人为事件划下句点。这是一桩充满血腥与死亡的事件,不能再无止尽地延后结束。纵然京极的胜利早已决定,也得有人为事件拉下终幕。
无声的雾雨,不知何时开始将山道间的空气染成青色。
绫辻呼出白色的雾气,拖着脚步走在如瘴气般从地面涌现的夜色中。
夜晚是属于妖怪的时间。
fengefu
“掌握目标座标了,在距离这里五公里外的林道上。”
特型警备车中的通讯士做出报告。
坐在这辆兵员运输车里的,有全副武装的特殊部队队员两名,特务课情报员四名,以及军警搜查官四名。众人并排坐在长椅状的车座上。车内光线昏暗,唯一点亮的只有一盏红色的车内灯,把坐在车里的人影照得形同幽灵。
运送特殊部队的车子不只这辆。另外还有四辆搭载各部队的运输车,准备从四面八方、滴水不漏地包围目标。
即使绫辻老师再厉害,恐怕也拿数量庞大的特殊部队没辄。
即使绫辻老师再厉害……
“辻村妹子,装备检查都没问题吗?”
坐在我旁边的飞鸟井先生,刻意用轻松的语气问我。
“……”
我无法回答。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至少检查一下防弹背心和预备弹匣比较好喔。”
我知道应该要老实接受他的建议。
但是,心里都是另一件事,再多的外来情报都进不了我的脑海深处。
飞鸟井先生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搔了搔头。
“啊,对了,要不要吃腌菜?新产品喔。”
“……不了……”
我得用尽力量才挤得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从刚才开始,同样的问题便不断在我脑中盘旋。
我该如何是好?我能做什么?
绫辻老师之所以逃亡,是为了不杀我。他已接下委托搜寻杀害久保的犯人,发动“意外身亡”异能的条件已经齐全,无法撤销。只要再找到任何一点决定性的证据,我必将面临无可回避的“意外身亡”下场。
因此,为了不解决事件,绫辻老师能做的只有逃走。既然没有阻止异能发动的方法,只好以逃亡延迟事件的解决进度。
这样的绫辻老师,如今却成了特务课追捕、射杀的对象。
无论思考多少遍,状况都一样。结论也一样。
而我束手无策。
射杀的命令绝对不可违抗。就算我说出真相,绫辻老师瞒过监视者逃亡,还捏造假犯人背叛特务课,这些都是不动如山的事实。更何况他原本就是特级危险异能者,虽有予以监视,但至今让他能够自由外出的情况,或许早就被视为异常状态了。如今那股反作用力,排山倒海反噬而来。
飞鸟井先生忽然大叹了一口气。
“我也和你一样。”
转头一看,飞鸟井先生紧盯着车内墙上的一点。
“一直在思考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可以扭转这个状况。但是,眼前的状况实在太严重,一点办法也没有。”
车内光线阴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飞鸟井先生压低的声音,在摇晃的车内响起。
“辻村妹子,你从刚才就一直闷不吭声,关于绫辻老师逃亡的真正原因……你是不是已经有底了?”
“……是。”
我轻轻点头。
“我就知道。”飞鸟井先生又叹了口气。“是京极的阴谋吧?”
“我想……应该是。”
没有杀意的共犯们。
潜逃专家、佐伯、港口黑手党。那些把久保装进木箱,搬到桥上的犯罪者们,行动皆出于自由意志。他们根本没想到自己在做的事,牵涉到杀人事件。换句话说,他们不会成为绫辻老师发动“意外身亡”异能的对象。
最接近犯人状态的人,是我。
这个状况不可能是巧合使然。潜逃专家、佐伯跟港口黑手党,都在某人被操纵下成了完成这个状况的帮手,尽管他们自己浑然未觉。一切都出自幕后主做之手。
那是对“造成犯人意外身亡”这个异能理论上的不完整,所做出的突击。谁都没想到,这是绫辻老师唯一的弱点。
能做到这个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绫辻老师的宿敌,能自由操纵他人意志的傀儡师。
“京极……”
是这智慧的恶魔,组装了这套堪称面面俱到的齿轮。
我不由得颤抖。出口全部被堵死,没有一丝缝隙可逃。
我根本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巨大。
那个妖术师的邪恶与狡猾深不可测。
“京极终于将绫辻老师逼上死路了啊。”飞鸟井先生低声嘟哝。“就算如此,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我缓缓望向飞鸟井先生。
“咦……?”
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绫辻老师大概是想和京极直接对决。”飞鸟井先生露出思索的表情。“即使是绫辻老师,也无法逃过特务课的追捕。所以,他应该是打算在有限的逃亡时间内,和京极直接见面,做最后一次的对决。那个瞬间,将是捕获京极最好的机会。”
“捕获?”我忍不住大声嚷嚷。
“小声一点。”飞鸟井先生压低声音。“这确实不是个聪明的方法。不过,绫辻老师现在虽然渐渐被特务课包围,却也确实地朝京极接近。我们就是要抓准那一刻。只有京极的自白,才能证明绫辻老师不是叛徒。”
可是——
这么不缜密的计划,对那个京极会有用吗?
“……好几年前,我和搭档两人彻底调查了京极的周遭。”
飞鸟井先生忽然说道。
“事件本身很无趣,最重要的是对方毫无罪状可言,就是个清白的普通人。但是,那家伙身边却发生了好几起血腥杀人事件,为防万一,我们开始监视他。”
飞鸟井先生似乎回忆起过往,目光望向远方。
“某天,我回到监视用的房间时,搭挡已被分尸死亡。”飞鸟井先生伸手抹一抹疲倦的脸。“马上就查出犯人了,只是个偶然闯空门的小偷找不到任何人命令他这么做的痕迹,不过我心里清楚,是京极干的。”
飞鸟井先生把老是戴着的皮手套拿掉,盯着自己的双手。
那模样就像正在回想倒在血泊中的搭挡重量。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搭档——由伊她当时怀孕三个月。”飞鸟井先生摇摇头。“从那天起,我一直在追踪京极。不需要证据,只要看到他的尸体出现在我眼前就够了。”
我闭上双眼。
“正如你所说。”我答话。
绫辻老师和京极的对决,有如一场云上之战。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闭嘴默默仰望。然而,要是京极那家伙以为我们的子弹到不了他所在的高度,那可就错了。
“你也听到追踪的状况了吧?卫星在林道附近发现绫辻老师。只是由于夜间的缘故,被树林遮住之后就看不到他的踪迹了。所以,特务课只能以包围的方式,在山林里展开广范围的搜查。他们认定老师正在逃亡,打算缩小包围网追捕他,不过——”
“绫辻老师不是逃亡。”我说。“老师要去哪里,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特殊部队只要包围住他,就会对绫辻老师开枪。”飞鸟井先生重新戴上皮手套,谨慎地点头。“想救绫辻老师,就得比他们更早揪出京极,让他坦诚一切都是他的计谋。这是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了。”
让京极坦承自己的罪。
那是多么困难且不切实际的事。我们当然很清楚。
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吸气,再吐气。
——就是你这样的自私杀死妈妈的不是吗!!
那时——和绫辻老师通电话那时,我在盛怒之下说了这种话。
但我错了。绫辻老师并不是因为自私才逃亡。
只要有一丝大意,悲伤就会从喉咙涌上来淹死我。
绫辻老师能够与京极对峙吗?我不知道。
我能在京极消失前追上绫辻老师吗?这个我也不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唯有一件事我非常明白,即使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就算我是服从命令的一流情报员,就算开枪是正当行为,就算我接受的所有训练都是为了这天的来临——
我也无法对绫辻老师开枪。
fengefu
轰轰作响的瀑布。
水花飞溅的朦胧幽谷。
夕阳光已完全消失,传递人们生活气息的灯光也在遥远的地方。
若说日暮时分是逢魔时刻,黄昏是现世与异界的交界之时,那么,笼罩在夜晚气息之下的瀑上悬崖正可说是异界、彼岸、阴曹地府。无法适用于现世法则,那边的世界。这里有的,只是宛如被妖魔利爪抓下的弦月微光。
在这魔之时刻,魔之境地里,一个身影无声屹立。
颀长的身形,戴着鸭舌帽和墨镜。不带感情的目光遥望远方,站在开始吹起的夜风中。
杀人侦探。
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有脑中的思考在夜幕徘徊,融入深远的黑夜里。
突如其来地,杀人侦探开口:
“真令人怀念啊。”
如低音弦乐器般低沉的声音,振动大气,没入窸窸窣窣的群树之中。
很快地,从他身后传来应答的声音。
“是啊。”
难以触摸的声音。如笛般清亮,令人难以窥见他的内心。
“和你在此对决已是三个月前的事吗?时间真是一溜烟就过了。”
“你从这个瀑布坠落。”
京极摆出沉浸于回忆的恍惚神情。“那真像是一场梦。”
“那时,你就已经准备好今天这个状况了吗?”
绫辻边说边回头。
那个人影从山林的黑影中无声滑出。
老翁从山中现身,脸的右半边隐藏在树影下,蒙胧的月光则照影出另外半边。半边身影与黑暗融合,与山林同化,简直就像他也属于这幽谷的一部分,散发出一股非现实的氛围。
“老夫没有权力,也没有同伴,有的只是这副脑袋。在这里面……”京极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有个乐园,彻头彻尾的乐园。‘是如一盐块也,无内无外,唯味之聚集︰诚然,此性灵也,亦复如是,澈内澈外,唯智之聚集。’。”
“引用梵文的奥义书啊。真是个毫无节操的家伙。”
“只要是记述真实的书籍,老夫什么都读。孙子、康德,还有《量子力学对物理现实的描述是完备的吗?》等等。”
“这次轮到爱因斯坦的EPR悖论相关论文是吗。量子力学是关于认知与非现实的物理学,确实是很适合你的理论。”
黑色树林被风吹得发出沙沙声。
从瀑底飘起的苍白水气,弥漫于两人之间。
“绫辻君,我很感谢你。”京极忽然抬起头。“以结果来说,你成为老夫达成目的的最大助力。除了你,其他人都办不到。”
“确实如此。”绫辻缓步移动,同时回答。脚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声响。“你的目的不是杀人,也不是胜过我。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散播。”
不假思索地,京极以嘶哑的声音回答。
“你知道妖怪的本质是什么吗?”
绫辻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京极。
“妖怪的本质就是散播。”京极摩擦手指。“从个人层级来说,活着就得与可怕的风景为伍。来自山里、水中、内心黑暗处。还有虽然感官无法触及,却可能有不知名物体栖息的异界。不过,只有这样的话,倒也只是普通的妖怪摆了,不会产生妖怪。妖怪可以借着书籍与口耳相传散播,可以移居他人心中。出没于海岸及水畔的牛鬼、从烟雾中探出头来的烟烟罗、肉眼看不见的怪鸟婆娑婆娑……妖怪是以恐惧为食而不断增生的情报生命体。是生存于村落、城镇与都市中的不死生命。”
“可是妖怪实际上并不存在。”绫辻以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错,妖怪实际上并不存在。”京极点头。“同理可证,神明实际上也不存在,货币实际上也不存在,性别、权力、语言也都实际上不存在。这些都只是共享的概念罢了。”
绫辻短暂思考后沉默了会儿,接着才说道︰“你想说的是模因吗?”
“正是如此。”京极满意地点头。“你一定发现其中的滑稽之处了吧。在《自私的基因》这本书中,模因指的是透过口耳相传增殖的东西。妖怪不正是如此吗?举例来说,典型的附身现象——‘犬神附身’的成因,正是感染了附身物的模因而引起的集团精神感应。说得更白点,所谓的妖怪,就是拿感染人心的模因去编造出来的生命体。模因与基因相对应,是情报的诺亚方舟。以老夫的观点来看,比起透过基因小家子气地增生的人类,透过模因生存超过千年,至今仍持续散落流传的妖怪,作为生命体要优秀得多。”
京极往前踏出一步,脚步轻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和妖怪一样,‘恶’也是一种概念,一种模因。”
绫辻抬起头。月光照亮的侧脸上,满是理解的神色。
“原来如此,京极,你的目的是——”
fengefu
我在山路上狂奔。
汗水从额头滚落,急促的呼吸几乎快要引爆喉咙,在鞋子里张牙舞爪的脚趾和脚跟隐隐抽痛。
即使如此,我仍无法停止,全力狂奔。
假设绫辻老师想要跟京极做了断而进入这座山,他会去的地方只有那里了。
瀑布上方的悬崖。
三个月前的决战场所。双方进行决战,绫辻老师获胜的场所。
绫辻老师一定已经识破京极从瀑布跌落仍能生存的伎俩。这次,他为了彻底收拾京极,肯定会再次前往那个地方。但对手是京极,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绫辻老师正被特务课追捕,对决的条件对他不利。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赶在特务课之前抵达老师身边。
“绫辻、老师……!你到底……!”
我一边奔跑,一边忍不住抱怨。氧气不足,肺部像要爆炸似的。然而,双腿却无视疼痛,反而不断加速。即使只能加快一秒也好,我在荒凉的山路上狂奔。
驱动双腿的已经不是肌肉,输出力量的已经不是血液。促使我奔跑的源头,是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喉咙里迸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到底把我看成多幼稚的女生……!”颤抖的喉咙挤出话语。“一句话不说就消失……!真是够了,这个冷血男……!”
跑在夜晚的山路上,我并不痛苦,也没有恐惧。
满心只挂念着绫辻老师即将遭遇的事。
在那之前,无论如何——
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告诉绫辻老师。
fengefu
“恶是什么?”京极一边说着,一边竖起手指,踩着无声的步伐走到绫辻身边。“至今这个问题被提出了无数次。在法庭上,在历史书上,在故事之中。让老夫说的话,生命的本质既不是善也不是恶,而是以一己为优先。”
京极边走边说,声音消融在水雾之中。
“狮子夺得狮群领袖的地位,就会把前领袖的孩子全部杀光。黑猩猩会杀死并吃掉邻人及婴儿。海豚会集体花上很长的时间啃咬、伤害体型较小的同族,以追赶虐杀对方为乐。生物打从一开始就带着‘恶’的种子而活。没错,为了自己的方便损害他人的利益——这在社会上是不被容许的事。要是容许这种个人的自私行为,社会将会崩坏。可是,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这不也同样是人的本性吗?当社会为了惩恶,只能成为抹煞人性本然光辉的切割机时,能为人类带来真正自由的难道不是‘恶’吗?”
“那是你自创的宗教吗?”绫辻的声音如结冻的冰。“这就是你制造出‘引人为恶的水井’的理由吗?”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坚强,绫辻君。”京极嘶哑的声音里,夹带着一丝温柔。“争相来到老夫水井边的,是那些被社会压榨到连哀号声都发不出的无辜民众,为了过得像个人,才会前来寻求恶的协助啊。就这层意义来说,老夫做的可是慈善事业。”
“无聊的歪理。”绫辻不屑地丢下这句话。“难道你忘了被你逼着射穿彼此头颅的那对夫妻?那也算是慈善事业吗?”
“至少,他们的两个女儿得救了。”
“…………”绫辻瞪着京极,眼神透露出杀意。
“老夫当然知道这是诡辩。但是,这也说明了‘恶’这个模因是如何打动人心。换句话说,‘恶’是具有繁殖力的。我没想过要用水井拯救世界,对我而言,重要的只有那份繁
殖力。同样的,妖怪及都市传说所拥有的繁殖力,也是老夫花费一生打造的大事业所不可或缺的要素。就像你之于这份事业,也是不可或缺一样。”
京极已经走到绫辻身边。
白色的瀑布,细细的弦月,瀑布声与风声。
简直就像三个月前——上次“对决”的镜像。同样的人影,同样的瀑布声。不同的只有一点。
“怎么只有老夫在说话啊。”京极笑了。“轮到你说了,绫辻君。侦探不解谜怎么行。”
“……是啊。”绫辻平静地回答。
“来对答案吧。谜题有两个。首先,上次你以铜币这个证据发动‘意外身亡’异能时,老夫是怎么活下来的。再者,你在地下避难所解谜之后,老夫又是怎么从地下室消失的。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用这个代替解答吧。”
绫辻用暗藏的手枪指向京极。
“……喔?”京极露出看似意外的表情。“我还以为侦探工作应该属于用脑的范畴?”
“没有范畴。我和你之间没有那种东西。”
“说的也是。”京极愉悦地笑了。“不过,这样真的好吗,绫辻君?你自己也是特务课追捕的对象。特务课就要赶到了,要是让他们看到你手上有枪,恐怕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会遭到射杀喔?”
枪口抵着京极的太阳穴,发出与骨头碰撞的声音。
“我才不管。”
拉下击锤,手指搭上扳机。
京极仰望星空微笑。
“月夜真美。”
枪声响起。
fengefu
冲上山路时,有状况震撼我,一时之间竟忘了继续向前。
刚才的枪声,总共三发。
宛如野兽咆哮般的发射声,迅速被周围黑压压的林子吞噬消失。
悬崖就在眼前,闪光就在那个方位。
绫辻老师对京极开枪了吗?
还是京极攻击了绫辻老师?
无论如何,决战就在不远处的那里进行。
“绫辻老师!”我向前奔。从枪袋里拔出手枪,踹起泥沙尘土,跳过石块,在一切结束前,赶往决战之地——
我来到一处开阔的空间。
看见持枪的人影。
在月光照耀下,绝不可能看错的那个颀长背影。是绫辻老师,他手上拿着枪。还来得及。
“老师!请从京极身边离开!”
我举着手枪,一边对周遭保持警戒,一边慢慢靠近。
“辻村。”老师朝我看过来,平静地说道。“你怎么跑来过种地方……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特务课呢?射杀我的部队应该正往这里来才对。”
“没时间了!”我大喊。“京极在哪里!一定能让那家伙坦承全部都是他设计的陷阱!为了救老师你,只有这个方法了!”
枪口搜寻敌人的身影,但是四下黑影幢幢。在哪里?京极在哪里?
“京极就在这里啊。”绫辻老师望向自己身旁。“你说是吧,京极?”
“没错。”京极发出愉悦的笑声。“竟然能无视组织命令,独自追到这里来。你的魔仆真是忠心耿耿,令人羡慕啊。”
“她不是魔仆。”老师对身边的不知什么人说道。
枪口随老师的视线转去。京极在那里吗?
“京极,你听见了吗?特殊部队的脚步声。”绫辻老师凝视森林深处。“结束的时刻,好像马上就要到了。”
我也听见那声音了。部队在森林里奔跑的声音。没时间了。
“什么?喔,抱歉啊京极。你一定很想看我露出害怕的表情——真不巧,对已经知道的结果,害怕也没用。”
绫辻老师正在和京极对话。肯定没错。
“不,不对喔京极。你应该懂的啊……什么?”
枪口搜寻着敌人。
我已来到绫辻老师面前。那里没有其他人。
倏地,喉咙深处冒出冰冷的恐惧。
“老师!”我抓着枪大喊。“这里谁都没有!没有人!”
“没有用的,辻村。”绫辻把手放在呐喊的辻村肩上。“在地下避难所时,我就发现了。避难所是彻底的密室,再厉害的天才也不可能从那里离开。既然如此,答案就只有一个。”
“没错。”一旁的京极笑得很愉快。
“打从一开始,京极就不在那里。”
辻村错愕地望着绫辻。
“这就是脱离密室的伎俩。从悬崖上跌落瀑布的京极如何生还,事实上他根本没生还。没有人能逃过我的‘意外身亡’。记得‘奥坎简化论’吗,辻村?当复数理论存在时,拥有最少假设的就是真相。”
绫辻看着京极的笑容说道。
“三个月前,京极已经跌落瀑布身亡。”
“怎、怎么会……”辻村脸色铁青,声音颤抖。“那……那些事件是……”
“是那家伙留在这里的残渣——‘妖魔’做的。京极在临死之前,对我发动异能。所以,现在已经无法让京极坦承罪行,也无法证明我的清白了。因为那家伙已不在这世上。”
绫辻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在月光下回响。
我一阵晕眩,颤抖的双脚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京极死了?
现在和绫辻老师说话的,是异能创造出的“妖魔”?
我拼命唤醒记忆。
三个月前的事件过后,京极第一次出现在绫辻老师面前的时间,是那对夫妻枪击彼此自杀的时候。当时,那里只有绫辻老师。唯一的目击者,也就是那对夫妻已经死了。我和特务课都是接到报告书才知道京极再次现身,没人直接见过他。
接下来和京极的接触,是在车站的高架铁轨上,与久保对峙那次。当时京极透过无线电通话。负责跟他通话的曷绫辻老师,其他人连京极的声音都没听见。后续一切判断,都是奠基于绫辻老师的说明。
后来是在地下避难所的对决。那里更是只有绫辻老师和京极,其他人都没有见到他。
包括潜逃专家和久保在内,没有人,没有人直接和京极见过面。
“可是……怎么会……”持枪的手在发抖。“京极……已经死了?那我们到底是在跟什么斗……?”
“京极是诞生于这个国家的奇点。”绫辻老师静静地说道。“那家伙在死前把创造出来的巨大无形诡计传递给人们,超越时空,如传染病一样扩散。至于他本人的肉体存在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就算是这样……可是为什么?”我用颤抖的声音问。“为什么那家伙不惜一死……也要做做这种事……为了什么?”
“到现在你还不懂吗?”绫辻老师的声音里不含任何一种情感。“水井、邪恶祠堂的传闻、不断自我增生的模因,京极的目的很明确。这家伙——”
绫辻老师望着身边空无一物的空气,用干硬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你想成为妖怪。对吧,京极?”
“所有人丢下武器!”
崖上传来怒吼。
无声包围,全副武装的黑衣士兵们——在镇压异能者方面被誉为国内最强的特殊部队,“暗瓦”。突击部队队员二十二人,狙击部队队员六人,如今完全包围了我们。
“请等一下!”我大喊。“绫辻老师没有背叛特务课!老师是为了保护我,才会和京极——!”
“辻村,请你退下。动机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黑暗中传出一个安静的声音。
站在黑暗森林前方的,是坂口前辈。
精明能干的特务课情报员,过去不知成功完成多少次秘密作战的异能犯罪防治专家。
“异能犯罪者,绫辻。我们已认定你是可能扰乱社会治安的特级危险异能者。据此,接下来将会基于危险异能者处置法,将你‘惩治’。”
坂口前辈冷冽的声音,在悬崖上带着正气回荡。
“等等……”
我正想奔出去阻止时,背后忽然出现一双黑色的手抓住我。
对方抢夺我的枪,抓住我的肩膀和脖子,将我整个人往地上摔。黑衣特殊部队里的好几人压在我身上,限制我肉体上的自由。
肋骨发出哀鸣,从肺里挤压出一口气。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停止呐喊。
“绫辻老师!请你一定要告诉大家真相……!”
后脑传来冰冷的触感。特殊部队的步枪抵在我的后脑勺。
包庇歼灭对象的人也会被歼灭。
“住手!辻村妹子不是犯罪者!拿开你的枪!”
有谁跑过来的声音。是飞鸟井先生。虽然被按压在地上的我看不见状况,但可以感受到声音主人抢走抵在我后脑勺的步枪。
“绫辻老师,以你的聪明才智,对眼前的状况不会感到惊讶吧。”坂口前辈冷冷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我才终于感到恐惧。
冷静、严厉,有时带点嘲弄,却是值得信赖的前辈情报员上司。像个学者,总是保持冷静的坂口前辈。
然而现在,听见前辈的声音让我瞬
间领悟。
对于射杀绫辻老师的事,坂口前辈已经没有任何踌躇。
夺去犯罪者的生命,就像摘下树上果实一样冷酷。与京极和绫辻老师一样,坂口前辈也是远在云端之上的人上人。
“想开枪就开吧,坂口。”绫辻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平静。“我在和京极的对决中落败了。三个月前京极掉下瀑布的瞬间,胜负已定。京极想要的是我的死——我已经无能扭转局势。”
我想办法抬起头,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视野角落里是背对瀑布伫立的绫辻老师,以及正持枪靠近他的坂口前辈。
四周是举枪围成一圈的特殊部队,背后是瀑布,老师已无处可逃。
如果面对的是普通警察,或许还可靠那张善辩的嘴杀出一条生路,不过那套对特务课坂口前辈不可能管用。
“关于京极事件,我已经把自己的看法写成报告,藏在事务所里,等我死了你可以去看看。”
听见绫辻老师平静的话语,坂口前辈的表情出现瞬间动摇。
“直到最后仍提供协助……感谢你。”
枪口正确对准头部。
绫辻老师没有穿防弹背心。就算穿了,只要朝头部射击,也就什么都防不了。
“住手……请住手!”喉咙如烧灼般疼痛。全身上下都好痛。“我明白这是规矩!可是请不要……!”
坂口前辈的枪已瞄准老师。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两公尺,不可能射偏。
“绫辻老师。”坂口前辈闭着眼睛说道。“至今真的辛苦你了。”
绫辻老师望向我,我和老师四目交接。老师看着我,第一次给了我微笑。接着,他开口似乎想说什么——
枪声三响。
绫辻老师的头部在冲击力下向后仰,身体往背后倾倒。
就这么落入瀑底。
一切声音从我耳边消失,只听见灵魂发出的哀号。
几近下意识地,我扭住并反转押着我的特殊部队队员手腕关节,趁对方力度放松时挣脱束缚冲出去。
“绫辻老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我沿着山路往下狂奔。眼前无数红白光点闪烁。脑袋完全无法思考,只凭全身肌肉支撑,挤出几乎不可能的力量向前冲。
为何、为何、为何,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会为了我这种人——
瀑底被轰隆水声和弥漫的水雾笼罩。仿佛不是这世上该有的所在。别说找寻老师了,连靠近水潭都没办法。
我想起三个月前关于京极事件的报告。这座瀑底非常危险,一旦坠落便必死无疑。
“怎么会这样……”
贯穿头顶到脚尖的情感——老师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切确体悟——烧灼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背后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周遭有没有其他异能者或协助者的痕迹?”
“没有。”
身后传来坂口前辈对特别部队下令的声音,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在这片黑暗中要展开搜索太难,目前先对周遭保持警戒,明天早上再找尸体。”
我没有回头,只是不断凝视着瀑底。
为什么?
为什么绫辻老师要保护我?只要老师接受委托,指出我就是杀死久保的犯人,事情就不会发展成这样,老师也可以不必死。
为什么老师要救我?
内心发出悲伤的嘶吼,答案明明很清楚,思考就是跟不上来。
这时,一股起火般的热流窜遍全身,一个疑问从脑中爆发。
是谁让绫辻老师变成这样的?
“辻村。”背后是坂口前辈的声音。“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回总部去吧。”
我没有回答。
“辻村。”
“这太奇怪了。”我回头说。
“辻村……”
“奇怪,总觉得很奇怪。”我像个机械娃娃,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不断吐出字句。“坂口前辈,请仔细想想。为什么京极的这个作战计划能够成立呢?我知道京极在三个月前准备好一切,然后死了。可是光是这样……还有无法说明的地方。”
清楚感觉到心在抽搐。嘴巴停不下来。
脑中像有一把火在烧。
“久保以为自己能逃得过,可是他却死了。久保搭船的日期与时间、港口黑手党交易的日期与时间,还有开合桥自动开合的时间。必须有人同时凑齐这三件事,才有可能完成这次陷害绫辻老师的陷阱。但是,凑齐这三件事的不是久保。那么会是谁?谁可以代替死去的京极调整细节,为陷阱收口?”
“那是……”
坂口前辈的脸上浮现思考的神情。
“京极在自己死前,缜密地做好凑齐这三件事的计划。或许可以这么想没错。问题是,就算能事先安排久保配合开合桥开合的时机逃亡,但要连港口黑手党的非法交易都在三个月前就安排好,那未免太天方夜谭了吧?纵然水井可以做到某种程度的操控,整个计划却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我不认为那个京极会计划出这种不可靠的作战。这么重要的策略,他会这么草率吗?”
我心中有个人在说话。
我只是个平凡人,能力远远不及京极或绫辻老师。然而跟在老师身边看了这么多的事件,那些许多亲眼目睹他解决事件的经验,现在正借着我的嘴巴说出某些有意义的事。
这起事件——
“一定有个执行犯,坂口前辈。”我如此断言。“是京极的手下,而且还是极为亲近的存在。水井的维持,传闻的散播。那个人还一一掌握了我们的搜查状况,对京极展现绝对的服从,早一步预料我们的行动并修正计划内容。京极死后,那家伙就继承了‘术式’——”
这样的人叫什么来着……对了。
“魔仆”。
久保不是京极的魔仆,他脑中没有犯罪的全貌,只是颗棋子。
那么,真正的魔仆会是——
“别再说下去了,辻村妹子。”
枪声忽然响起,灼烧般的疼痛袭击我的大腿。
我发出不成声的哀号,向前倒下。
“……咳咳……!”
我之所以没有倒在地上,是因为背后有人粗鲁地抓住我的脖子。
“坂口兄,丢掉你的枪。我不想做无谓的杀生。”
背后传来那个人的声音,从抓住脖子的手上也能感觉到声音的共鸣。
“你……为什么……”
脑中亮起红灯,全身散发警戒讯号。背后传来的声音虽然低沉微弱,却是我听过的声音。
“他的‘术式’还没结束。”
无法移动我的脸,只能转动眼球确认状况。
“为什么……为什么你……”
左太阳穴抵着一把手枪。
背后有人。
“我也不想这样啊,辻村妹子。可是没有别的办法。”
我抓住剧烈疼痛的伤口。
仍然难以置信。
对于眼前发生的事。
脑中象是刮起沙尘暴,痛楚与混乱让我跟不上眼前的状况。
即使如此,喉咙仍挤出了声音。
“为什么!京极不是杀了你搭挡的……仇人吗!为什么你却这么做!回答我……飞鸟井先生!”
用枪抵着我的,正是飞鸟井搜查官。身为军警特等搜查官,长年追查京极的骁勇搜查官。
“我也很害怕啊。”耳边传来飞鸟井先生的声音。那声音在发抖。“所以等到老师死了我才敢采取行动。不过……你应该明白吧?”
“明白……什么?”
我的声音也在颤抖。
“时候到了啊,辻村妹子……过来这边。”
飞鸟井先生的手把我往后拉。
那只紧紧勒住脖子的手,我没办法甩开。
拖着踉跄的脚步,我和飞鸟井先生退向靠近瀑底那一边。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头盖骨下的大脑思考紊乱。
为什么?为什么飞鸟井先生会做出这样的事?
飞鸟井先生一直在追查京极。加上搭档的杀身之仇,他应该是恨京极的。事实上,这次的事件中,他也为绫辻老师和我提供好几次协助。港边的飞车枪战,他甚至在我的车上一起被港口黑手党追杀,差点被枪击身亡。如果他是执行犯,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难道不是这样?
难道事情正好相反?
在郊外的地下污水处理场里遭到特殊部队袭击时,飞鸟井先生也正好在场。为了不对第三者泄漏,那次秘密会谈的场所是我精心挑选,最适合密会的地方。
在港边那场飞车枪战中,要让我的车在正确时机开上那座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是我在木箱放上去前先过了桥,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辻村妹子,看到了!是那家伙的车!
——辻村妹子!那家伙的车在那艘船上!
那该不会是他算准时机,刻意诱导我的吧?
“
在绫辻老师死去后的现在,终于进入‘术式’的最后阶段。”身后的声音极为冷静。“其实,‘术式’就是对我下达的一连串指令。而现在这是,最后的‘术式’了。”
飞鸟井先生用枪指着我的头。
的确,如果是飞鸟井先生的话,要藏起京极的尸体也不成问题。但是,那个充满正义感的飞鸟井先生为什么……?
“飞鸟井先生……你该不会……”强忍大腿的疼痛,我勉力挤出声音。“该不会被那家伙……被京极的‘妖魔’附身了吧?”
“没有喔,我没有被‘妖魔’附身。一切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背后的飞鸟井先生说道。“过去我曾和‘他’奋战过,以负责追捕他的搜查官身份。可是,他已经到达人类去不了的地方……人类怎么可能战胜妖魔。”
妖魔——京极。
构陷我成为杀人事件的犯人,设陷阱杀死绫辻老师的男人。
“有史以来,当人们面对超越人类的事物时,都会采取什么行动呢?辻村妹子,我告诉你吧,那就是畏惧与崇拜。祭祀、奉献,祈祷自己不要被对方心血来潮的想法烧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视野角落,瞥见飞鸟井先生握着的手枪。我想尽办法移动头部,朝那边望去。
“所以我也这么做了——不只那时,五年前也是。”
视线所及之处,看到令我诧异的东西。
飞鸟井先生总是戴着皮手套。然而,现在的他没有戴。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手指上,有一道旧伤。伤痕沿着整只指头绕了一圈。痕迹很淡,如果不是靠得这么近,完全不会察觉。
那道伤痕——就象是把曾经断掉的指头接回去治疗过的痕迹。
左手无名指。
曾经少了一截。
“不会吧……”我发出呻吟。“难道……你就是……”
我想起久保。
那家伙承认过自己是囹圄岛的杀人犯。那是他自己说的。
不过,除了他的自白外,没有其他客观证据。
“飞鸟井搜查官,请放开她。”
坂口前辈用枪对着飞鸟井先生低吼。可是,飞鸟井先生正好躲在我身后,把我当成挡箭牌。我在大腿遭枪击的状态下,丝毫无法抵抗。
“我并不打算活着逃走喔,坂口兄。”飞鸟井先生以平静的声音说道。“绫辻老师、辻村妹子和我,当我们三人死在同一个地方,就是‘恶之祠’完成的时候。这是‘他’说的。连追杀自己的东西都能杀害吞噬的不挠妖怪。谁相信他、谁崇拜他,谁就能获得邪恶力量。这样的谣言将会不断自我增殖,在这个国家几近永久地流传下去。这就是……无法留下基因的他希望自己成为的模样。”
向后退的我与飞鸟井先生,已经走进瀑底的水潭中。浸在水中的部分冻僵麻痹,我不由得发出呻吟。
“好了,让一切结束吧。”
飞鸟井先生向后退,一直退到水深及腰的地方。到了这个位置,瀑底的隆隆水声近得直接撼动天灵盖。
我听见“喀嚓”我声音。
“再见了。”
这是宣告终结的声音。
啊啊。
人生竟结束在这种地方。
连妈妈的事也没能问,白白浪费了绫辻老师牺牲自己为我救下的这条命。
“妈妈……”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喉咙迸出。“谁来……救救我……”
枪口压在我的太阳穴上。
“救我……”声音停不下来。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意识逐渐模糊,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救救我……妈妈……救我…………老师……”
身体逐渐冰冷。
死亡的气息,将我团团包围……
“‘救救我’?你还真是了不起的一流情报员啊,辻村。”
我听见这个声音。
是幻听吧?怎么可能听见这个声音。
因为……
因为这声音是——
“真是的,不只是你,飞鸟井也一样。我才刚死就立刻露出马脚……果然除了京极之外的对手都太逊了。”
“怎么可能……”
飞鸟井也朝声音的方向转头。他似乎想用枪指向对方,手臂却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了。
“见到久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工程师’了。以他那种程度的口才,怎么想都不可能怂恿十七人成为共犯。那必须是更有说服力的人——比方说,以国家权力为后盾的搜查官。”
那个身影是——
从头到脚都湿漉漉地滴着水,颀长的身影。
人偶般没有生气的苍白肌肤,眼中是宛如已被夺去生命力的冰冷气息。
全身散发冰冻的寒气,那站姿连冷血的蛇看了都会窜逃。
“绫辻、老师……!?”
没死。
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
“因为死而复生是京极的拿手好戏。”绫辻老师眯起眼睛。“我早想抢过来试试了。”
“什么……!枪……手……动不了……!?”
飞鸟井先生压着自己的手。
持枪的左手静止不动,仿佛被缝在半空中。明明没有任何人碰他。
“听到你的自白了。这么一来,必要的人事物都已到齐。”全身湿透的绫辻老师呼出一口低温气息。“我也不用继续装死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绫辻老师……你必须死!要是你活着,辻村妹子就得死了!”
“你说得没错,不过为时已晚。”绫辻老师用蛇一般的视线看着我。“还不懂吗?杀死久保的犯人,刚才已经死了。超越因果的死。自己看吧。”
我不由自主发抖。
因为,杀死久保的犯人是——
那时,开车辗过木箱,杀死久保的人是——
忽然觉得有什么在蠢动。我朝脚下的水面看去。
水中有什么在挣扎,发出类似金属摩擦的尖锐哀号。我低下头窥看脚下的水中物。
在那里是黑色的,没有固定形状的怪兽——“影之仔”。它正在扭动挣扎,身体的构成部分看起来就快撕裂破碎。
“杀了久保的是这家伙。”绫辻老师静静地说道。“辻村确实开车辗过了久保。不过,在久保被压死之前,‘影之仔’早了一瞬潜入木箱,割断久保的喉咙。为什么这家伙要这么做呢?因为这是它接收到的命令。必须比辻村早一步杀死即将被她杀死的人。这是它那已逝的真正主人下的命令。”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地下污水处理场和军警特殊部队对战时的事。
那时,我被特殊部队队员用枪指着,为了不被杀死,我没有办法不开枪。要是当时我就那样开了枪,子弹一定会打中那位队员的脸,不是使他当场死亡就是受到濒临死亡的重伤。
但是,我的子弹终究没有射出,因为在那之前,“影之仔”刺伤了那位队员。
身体忍不住颤抖。
久保的尸体遍体鳞伤、千疮百孔,几乎都是被车辗过时造成的伤痕。然而,就算其中掺杂了一道镰刀割过的痕迹,想必也不会有人发现。伤口几乎同时造成,即使司法解剖也判断不出哪个才是最初的致命伤。
“影之仔”。
妈妈留下来的,总是跟随着我的诅咒异能。
不过,这么一来,岂不象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事态,才将影之仔——?
“‘影之仔’不是辻村的异能。”绫辻老师说道。“差使‘影之仔’的真正异能者,已经在五年前死了。只是异能残存下来,守着主人的命令,一直保护着辻村的性命。守着已逝主人的女儿。”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不就表示,死去的妈妈对我——
“那么,让你久等了,飞鸟井。”绫辻老师缓缓走向他。“轮到你了。”
“等……等一下!绫辻老师,我还没……!”
“这反应真不错。”
绫辻老师嘴角带笑,唇边露出一股寒气。
老师此时散发的,已经不属于人类的气息——而是从绝对零度的冥府溢出的死亡气息。
“你应该早就知道这天会到来吧,飞鸟井。打从你扮演‘工程师’在囹圄岛上指挥杀人那一刻起。甚至在更早以前——在京极的命令下,亲手残杀自己的搭档那一刻起。”
飞鸟井先生无法反抗。
紧握的手枪,违反他自己的意愿,开始往上举起。
尽管另一只手伸过来想压下,手枪却像拥有自我意识地动了起来。
枪口对准飞鸟井先生本人。
“你……你应该还不能杀、杀了我!”飞鸟井先生以颤抖的声音呐喊。“我、我还知道很多关于京极的计划……!”
“没有必要。”
绫辻老师脸上浮现浅浅的微笑,足以媲美勾魂冥鬼的寒冻微笑。
“冷血死神”。
飞鸟井自己的手举起枪,抵在自己的下巴。
“吃子弹吧。”
飞鸟井先生的嘴巴不顾他的意愿自动打开,枪口塞入口中。他的眼神流露极大的恐惧。
绫辻老师
靠了上去,从近处欣赏那双充满恐惧的双眸。
“再见了,飞鸟井搜查官。你是个优秀的搜查官,却也是远远比不上京极,最肮脏下流的臭粪便,连肥满死蛆的尸体和你相比都高级太多。在你那张卑劣的长相和薰天的臭气让人们大脑腐烂之前,快点死一死才是对社会的贡献。”
“咕呜……!”
飞鸟井先生嚷出声音之前,口中火光一闪,爆音炸裂。
塞在嘴里的枪射出枪口火花与子弹,轰飞了口中的肉。
设计为对人体具有杀伤力的空尖弹冲破口腔,击碎喉骨,扭曲变形的子弹继续往前飞,在头骨之中横冲直撞。
子弹搅动小脑运动中枢,造成全身不由自主的抽搐。指尖无视飞鸟井先生的意识自行抽搐,一再扣下自动手枪的扳机,击出数发子弹。
连续发射的子弹接二连三将他轰得血肉模糊,骨头碎裂。脸上所有孔窍喷出鲜血,飞鸟井先生发出惨叫。子弹轰飞肌腱、轰飞血肉、轰飞脑髓,血液与脑浆朝后方迸散。
绫辻老师表情不为所动,站在那里看着他。
直到子弹射尽,抽搐的手指徙劳扣空板机,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时,飞鸟井先生的生命才走到尽头。几乎有半个头部都被轰掉的飞鸟井先生,在喉头发出一阵如短暂鸣笛的微弱哀号之后,向后一仰,就此断气。
四下恢复一片寂静。
“安心长眠吧。”
绫辻老师拍拍飞鸟井先生满是鲜血的肩膀,然后轻轻一推。飞鸟井先生的尸体倒卧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沉入水底。
特务课的每一个人——即使是历经千锤百炼的士兵们,没有一个人发得出声音。惊愕地凝视这一幕。
杀人侦探。
能无视因果造成犯人死亡的异能,它实在是太强大太异常,令他们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地呆站在原地。
“……绫辻老师。”
在这种情形下,只有一人用一如往常带着嘲讽语气的声音呼唤老师。是坂口前辈。
“真伤脑筋啊……你这种独断独行的作战方式。辻村是杀害久保的犯人,而‘影之仔’受到命令杀死辻村意图杀害的对象,这两件事我都是现在才得知的喔?”
“我已经给你充分的情报了吧,坂口。”绫辻老师的语气也一如往常。“使用不具杀伤力的橡胶子弹开枪,在瀑布里设置让我能抓着下滑的缓冲网,还有为了让真凶掉以轻心而装作真心想杀我的演技。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什么是你需要事前得知的吗?”
足足有好几秒的时间,我张大嘴盯着他们两个人。
接着我终于发现。
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是串通好的。
为了让“魔仆”掉以轻心并采取行动,必须让他误以为绫辻老师已经死了。所以绫辻老师暗中对坂口前辈做出那些指示。
“怎么这样!”我情不自禁地提高嗓门。“太奸诈了!太过分了!别的不说,至少该事前告诉我真相吧!”
“她是这么说的喔……坂口,你代替我回答她吧。”绫辻老师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看着坂口前辈。
“辻村,你要是事先得知的话,会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所以不行。”坂口前辈面无表情地回答。
两人都太过分了!
“魔仆——也就是被京极的疯狂行径传染,拥有‘精神感应’的人在警方内部,这点算是比较容易发现的事。毕竟要将跌落瀑底的京极尸体带走,没有现场警官协助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但是,我们没有证据,所以只好演出这场射杀秀。只要我一死,真凶意外身亡的可能性就消失了。这么一来,魔仆肯定会有动作。”
“可是!”我试图提出反驳。“那家伙才是‘工程师’的事……老师也早就发现了吗?”
“半途发现的。”绫辻老师耸耸肩。“虽然很快就明白久保不是当‘工程师’的料,可是他却真心相信自己就是‘工程师’。换句话说,可以解释为真正的‘工程师’想让久保替自己顶罪,所以把他整个记忆换掉了。”
“整个记忆……换掉?”
“久保曾经出现过幻觉——有一段时间似乎经常看到猴子的幻觉。那恐怕就是京极的异能。说到猴子有关的妖魔,大概是‘觉’吧。”
“觉”?
“我有听说过。”坂口前辈开口。“没记错的话,是一种栖息山中,能读取人心的妖怪。”
我张口结舌。该不会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妖怪博士吧?
“是啊。不过,让久保读取的是属于‘工程师’,也就是飞鸟井的记忆。长时间让他读取飞鸟井的思想与记忆,结果就是久保完全把自己当成囹圄岛的杀人犯——‘工程师’。话说回来,直到最后他都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人种,对久保本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想起在高架铁轨上和久保见面时,他那桀骜不驯的态度。
他一直相信杀人以及被社会放逐,是证明自己比别人特别的证据。“为恶”这件事,或许是他为了不被社会压垮的一种保护自己的捷径。说不定也正因为如此,京极才选上久保。
传授邪恶来拯救个人。
这就是京极想透过水井做的事。
“话虽如此……这次还真是捏了一把冷汗。”坂口前辈叹了一口气。“绫辻老师,这次去向长官报告时,请你务必同行。我可不想一个人承受那位老大的抱怨。”
带着疲惫的神情,坂口前辈对特殊部队下达命令,走回运输车。
我默默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
“老师。”我看着绫辻老师说。“那个……谢谢你。”
绫辻老师用不怎么感兴趣的眼神低头看我。“谢什么?”
“就是说、那个……那个,也就是说……”我找寻着适当的词汇。“谢谢老师那个……无视特务课的委托逃亡,原因是……为了我……”
老师挑起眉毛。“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就是说,那个我……代替我……那个……”我的脸越来越红。“啊,现在是怎么?该不会是老师明知我想说什么,还故意逼我亲口说出来吧?”
“不管你刚才想暗示什么。”绫辻老师露出狐疑的表情。“我完全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怎么就这种时候这么迟钝!“绫辻老师是为了不让我死才逃亡的吧?所以……我真的很高兴!想要跟你道谢!”
听了我这句话,绫辻老师突然一脸要笑不笑的表情。
“喔,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坦率。”绫辻老师点头。“顺便告诉你,我一开始就知道杀死久保的真凶不是你,而是‘影之仔’。只是为了让飞鸟井掉以轻心,所以装作被特务课追捕的样子罢了。完全不是为了不让你死才逃亡。谁要为你牺牲到那种地步啊。”
瞬间,我魂都飞了。
“什……”体温上升,身体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真曷的,连坦率道谢都不会,做一个仆人你还差得远了。”绫辻老师歪着头。“明天开始,似乎有必要稍微强化调教的方针。”
“调教是怎么样啦!”我忍不住高举拳头用力一挥。早就预料到的老师轻盈地躲开。“我可是绫辻老师的监视人耶!”
“是啊,就是这样调教才有意义。只要把监视人调教得顺从又坦率,我的工作做起来就更轻松了。”
“你想再掉下瀑布一次吗!?”
正当我在盛怒之下想朝老师扑上去时,大腿的疼痛窜遍全身,我差点往前仆倒。
一双修长的手臂,接住差点扑倒的我。
“……真是个笨家伙。”是绫辻老师。“送你去医院吧。快点把伤治好,重新回来当我的仆人。”
“就说我不是……仆人……”
“我决定了。”抱着我的肩膀支撑着我,绫辻老师说道。“不是说好有一天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听吗?就决定是明天了。”
“等等!我可是伤患耶?”
“这样你才会乖乖听话。”
让我靠着他的肩膀走路,绫辻老师咧嘴一笑。
真是……太倒霉了!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射杀这个人!
[1]架场久茂出自于绫辻行人的“杀人馆系列”第四卷《人偶馆之谜》,设定也为大学教员。在原著中他同样一度被“捏造”为凶手。详细情况不剧透。
[2]日文中,逢魔时刻等于“黄昏”,黄昏的发音与“谁是他”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