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面高耸的拱型天花板上镶著色彩缤纷的教堂壁画。悬挂著豪华吊灯,黄金制的天使及圣人像,占满眼前视野的挑高采光窗,大理石地板,天鹅绒地毯,一切家具都由金、银或水晶装饰,光线因此再三曲折增强,使整个空间看起来彷佛被彩虹笼罩。
拉兰帝亚宫殿的核心部位,「水晶殿」。
如今此处聚集了宫廷贵族、朝臣、将军、祭司、诗人、歌手、艺术家、资本家与富商等近千人,进行著觐见仪式后的畅谈。
只见衣衫华美的贵族们人手拿著一份今日觐见仪式上伊甸大使赠送的最新「第二十五版 型录(Catlog)」的复本,十几人成一群,针对与上一版的差异及新登录的「尖端兵器」热情讨论。主要由消息灵通的宫廷贵族,对聚集来的贵妇们和地方贵族解释现状。
「因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获胜,伊甸评议会赠予了两万五千 GP(Grace Point),如今王国累积持有七万三千GP。如何分配这些GP来进行强化,将深刻影响往后王国的趋势。」
一名本日首次觐见国王、完成社交界出道的贵族千金,看著型录不解地问:
「这台 炽天使(Seraphim)级机兵米迦勒不正是突然坠落到战场上,害得布鲁塞参谋长战死的机体吗?真亏堤拉诺勒慈善同盟付得出这两百二十五万GP呢。」
「背后似乎有许多原因。听说是伊甸为了兼顾实验,才便宜借给慈善同盟。」
「真是随性呢。再说伊甸明明站到慈善同盟方去了,怎么还有脸参加王国的晚宴呀?」
「伊甸的说词是,他们不过是根据各国请求,公平赠送尖端兵器罢了。说实话,我国当然也想赶走伊甸,但如此一来将无法获得尖端兵器,只能忍耐假装友好,一切全为了尖端兵器啊。」
开口解释的宫廷贵族是名平时就在拉兰帝亚宫殿内到处走动,上至贵族下至卫兵、男女佣的传闻都有所网罗,再靠这些情报扩大人脉的人。在名为宫廷的魔境内,朋友的人数形同最强悍的武器。不愧为求生存而搜集情报,这名贵族的知识还算渊博,这时才有办法对贵族千金提出的最根本疑问侃侃而谈。
「那么我国等同透过战争累积点数,再从伊甸方换取奖品呢。难道这代表著,加门帝亚王形同伊甸评议会的臣子,是吗?」
周遭的壮年贵族闻言均眉头一皱,贵妇们也用扇子遮起脸来互使眼色。贵族千金虽发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但就是想知道答案。
「喂喂,讲话小心点啊。伊甸的大使只是对国王献上GP庆祝我军胜利,国王也回赠贵金属、牲畜与奴隶给伊甸。双方并非主人和臣下,而是站在对等的立场交换礼品呀。」
「哦……」贵族千金略显不悦地听进这些话。尽管表面上确是如此,实际上却不过是地上的君王们在伊甸施舍的玩具间你争我夺,伊甸则看著地上的猴戏哈哈大笑。
这时,通往王座大厅的门开启,世袭贵族伊西德罗伯爵宣告公主即将进场。
吵杂声瞬间止歇,众人的视线都往大回廊另一侧的尽头望去。
卫兵恭恭敬敬开了门后,由众多金银珠宝装饰的空间顿时更加明光烁亮。
「喔喔……」在场将近千人无不齐声赞叹。
肩膀与锁骨完全外露的浅紫色晚礼服,布料混用绫、丝绢、金丝,手戴白绢手套,胸前挂著金银项炼,头顶银白王冠。然而公主身上穿戴的一切珠宝翠玉,不过是用来加强她原本就已光芒璀璨,发自内在的美貌。人们深深著迷的是她一身与生倶来的玉肌,随著光线强弱在银白与浅紫间变幻的飘逸长发,修长躯体的鹅蛋脸上有对媲美繁星的明亮眼眸。
似乎对穿戴华美的自身略感害羞,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绝不和现场注视而来的两千眼珠对上眼,拖著晚礼服的长长衣襬,以光芒丝茧包覆自我。
清澄剔透且凛然的样貌中隐含些许害臊。只轻点头回应众人的视线后,公主走向今日的主宾,伊甸大使格列高•欧纳席斯公爵。
「格列高公爵,衷心感谢您本日大驾光临,还请尽情享受今晚。」
当法妮雅挺直背杆,带著公主的威严问候,格列高也恭敬地动左脚后退一步,垂头的同时右手在胸前优雅一滑。
「我才该感谢您盛情欢待。恭祝加门帝亚王室日后更加繁盛。」
银白长发搭配中性面容与一双冷淡红眼。主宰著位于弥朵尔湖中心的伊甸特区的格列高公爵亲自来访王国的事实,算是给足了加门帝亚王面子。
看准格列高公爵打完招呼的时机,宫廷乐团演奏起优美舞曲。而公爵也按照事先决定好的,邀请公主共舞。
「希望有幸和您共舞一曲。」
「乐意之至。」
从法妮雅开口问候到共舞,都是接见仪式前与朝臣商量决定好的一环。在场的千名贵族与有权人士们看了加门帝亚公主与伊甸公爵共舞之姿,肯定会回到各自的生活圈中去大肆渲染双方无可动摇的密切关系吧。
纤细背部被公爵支撑,搂在怀中的法妮雅在四目相交下于地板数度划出圆舞。观望的众人如痴如醉地盯著公主的一举手一投足,勾勒出滑顺曲线的美背,以及搭在公爵手中那双细得彷佛会一碰即碎的胳臂。
随著法妮雅踏出舞步,地板上彷佛激出眩光涟漪。每当清澄眼眸中浮现忧愁与哀痛,彷佛周遭大气瞬间焕然一新,形成新的光茧包覆住公主和公爵。无论是天花板的教堂壁画、金银装饰或吊灯,甚至整间可谓集王国全力打造出的水晶殿,如今都化为用来让公主之美登峰造极的舞台。
当贵族们无不被形同女神化身的公主迷得如痴如醉,唯有一人——法妮雅独醒。
——我可是大发慈悲和你跳舞啊。
打从一开始跳起舞,就听见格列高公爵无言的声音传来。
当然,并非直接说出口传进耳中。不过从搭著的右手、绕到背后的左手、贴近的胸膛以及相交的眼神深处,都能不绝于耳地感受声音响起。
——你这龌龊的地上猴。
红眼深处正这么低语。
——穿得再怎么漂亮,你充其量只是猴王的女儿,一只母猴罢啦。
一举手一投足都能感受这些声音默默传来,著实令人不悦。但法妮雅只能努力不让情绪流露于外,面无表情地祈祷这首曲子早一秒结束。
宛如拷问的舞蹈终于结束,离开格列高公爵身边后,总算能松口气……没这回事。接下来她还得和来访拉兰帝亚宫殿,拥有领地的大贵族——所谓的世袭贵族们谈笑。为了顾及他们的面子,得循著繁重的形式对应。一旦经过这些人身旁,一定得由法妮雅主动开口问候,被问候到的世袭贵族则必须依照各自爵位高低,以默礼、答礼或亲吻手背来回应。王族与贵族间便是靠著这些耗费将近两百年的岁月、由朝臣建立起的宫廷礼仪交流,透过礼仪来确认双方至今仍维持著秩序。一旦跳脱这层「框架」便会发展成事件,而事件将会瞬间透过平时无聊度日的贵族之口传遍千里,扭曲夸大成虚假不实的谣言。
今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哎呀殿下,您今日依然美不胜收吶!在您面前连珠宝都得相形失色!也难怪黎维诺瓦的皇太子对您一见钟情呢!」
现任国王四十八岁的弟弟,穿著华丽红祭司服,略为发福且秃头,脸上总是挂著温和笑容的克劳迪奥枢机卿这么说的同时,故作姿态地张开双臂。法妮雅则面不改色回应:
「我并未和皇太子见过面。」
「不不不,外头都在传皇太子光见到殿下的肖像画就深深著了迷,听说最近更打算找理由来访吶。若黎维诺瓦与加门帝亚能够联姻,对整个恩宠大地来说实为千载难逢的幸运吶!」
克劳迪奥擅自下了结论,再对近期一连串社会局势说出自己的见解后,装出一脸忠臣样压低声音说:
「这阵子来有些下贱的鼠辈在分发诡异的传单呢。由于过度粗鄙没品,实在不该在这种场合拿出来。不过我发现一些在意之处,希望能请殿下过目而带来了。当然,我并不是勉强殿下一定要看……」
尽管直觉到事情会变得麻烦,为保枢机卿的面子,法妮雅眉头不皱一下地回应:
「不要紧。我有兴趣呢。」
只见枢机卿从胸前口袋中取出纸片,细心傩开后用双手捧起,恭敬献给法妮雅。
是名单手提著一颗猪头的少年。
少年脸上刺著如闪电般曲折的刺青,只剩颗头的猪则戴著公主的王冠。
而在少年和猪旁边,还详细记载了人名。猪叫法妮雅,少年叫——
卢卡•巴路克。
法妮雅胸中一阵刺痛。
为了不流露于表,她硬是吞下痛楚。
「这样子啊。」
只回答这句话,事不干己地把传单还给枢机卿。
「能看出画这张图的人品德水准如何呢。」
一语带讽刺回应,周遭贵族们的笑声如涟漪般扩散开来。想必到了明天,宫殿内包含所有男女佣在
内的人都会知道两人这段对话吧。枢机卿一脸抱歉地垂头说:
「身为亲卫军团兵却再三违反协约,最终遭到流放的那名少年……记得是叫卢卡吧。他似乎就是现在这群反叛分子的首领。」
「……………………」
「据闻乌奇奥勒一带的反社会势力大量印制了像这样的传单,沿著街道上的城市发放。这般卑劣下贱的手段,王室绝不能容忍,若不趁芽尚未茁壮前连根拔除,只会像蟑螂般越来越多。恕我出于忠心谏言,王室必须尽早想出应变之策。」
法妮雅心不在焉地望著侃侃而谈的克劳迪奥枢机卿。
——真亏他说得出这种连篇谎言……
虽然装得一副什么都没有的模样,但在背后放出虚伪流言,逼使法妮雅不得不流放卢卡的,正是这名克劳迪奥枢机卿。觊觎著王位的枢机卿明明不时放出贬低法妮雅的不实传闻损害她的名声,如今却在公主面前大放厥词。法妮雅忍下傻眼的心情,面无表情地回答:
「无论是什么人,倘若胆敢反抗陛下,确实需要想办法处理。」
「您说得是。」
「我未曾怀疑过你的忠心。感谢你让我看了如此有趣的东西,往后也请为了陛下更加精进努力。」
出言慰劳完且确认过对方回以默礼,法妮雅转身继续去和其他诸侯打招呼。
再三重复著死板板的招呼和回礼的过程中,脑内却不由得浮现出卢卡提著法妮雅首级的那张讽刺画。
——卢卡,你恨我吗?
不知不觉间扪心自问起来。
——因为恨我,才加入了反叛势力吗……
法妮雅认为不是没有道理,也对此莫可奈何。毕竟先恩将仇报的是自己,要叫卢卡别怨恨实在太困难了。
明明清楚这点,内心仍饱受煎熬。
王侯绝不能将感情流露于外。无论面对任何状况都必须泰然自若,维持王的威严以使臣子服从。因此法妮雅拼了命压抑自身痛苦,维持一脸若无其事,用王室之光怀柔众贵族们,顾全他们的体面。
什么都不会变,也无需改变。王等同神之代理者,其威权将永恒持续下去——法妮雅就这样依每个人的身分打招呼并接受回礼,将这件事实传达给在场一千人知道……
从马甲的紧缚中解脱,回到房内换上室内便服,已是晚上十一点的事。要帮忙换衣服的女佣退下后,回归独处的法妮雅默默往床上倒去,仰望著床顶天盖上飞翔的天使浮雕。
「……………………」
一整天下来,唯有在这段就寝前的时间,法妮雅才能变回一名少女。
一直压抑著的感情终究涌上喉头,表情随之痛苦扭曲。法妮雅双手抓著枕头,把脸往里面塞。
「……怎么会动摇得这么厉害?」
遮住脸,质问起自己。
「……冷静,必须好好控制情绪才行。」
如此告诫自我,依然把脸塞在枕头里,深呼吸一口。
——卢卡会遭流放,完全怪我不够成熟……
拿下卡纳塔克之战的胜利后,法妮雅没能抑制住涌上心头的情绪,站在机兵肩膀上与卢卡相拥,并出言感谢。由于公主和贫民相拥乃是前所未闻,经目击此景的士兵们口耳相传,隔天拉兰帝亚宫殿内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紧接著与卢卡独处两晚的事也被摊在阳光下,遭恶意有心人士加油添醋,两人间因此被视为败坏风俗的关系。一旦法妮雅开口拥护卢卡,便有「果然是关系匪浅才会替那个低贱的家伙说话啊」的风声传开。到后来连为他辩护都没办法,卢卡更主动离开亲卫军团。
在他人面前和卢卡相拥正是一切失败的开端。
当时法妮雅应当克制激情,以超然之姿俯视士兵们才行。哪怕王的面具只是露出一丝破绽,人们都会欢欣鼓舞地扒开伤口,填塞恶意,让流言蜚语满天飞。结果导致法妮雅的威信受损,本该被誉为英雄的卢卡也被视为不肖之徒而流放。
——不会再失败了。
——无论身陷何种状况,我非得抑制私情不可。
这就是王族的生存之道。若不将自己切离人类的情绪,展现神的代理者之姿,马上会让恶意人士有机可趁。因此千万不能让自己其实是人类的事实曝光。
所以。
——就算卢卡成为敌人阻挡在面前,也不要动摇。
——默默接受这个事实吧。
法妮雅把脸从枕上抬起,痴痴望著天盖上的天使们。然而尽管再怎么用理性说服自己,愧疚的情绪仍没有消失。
睡不著的法妮雅无论如何都会想起卢卡的事。
——我的白马王子。
内心擅自低语。
而注意到这句低语的法妮雅羞红了脸,再度把脸埋进枕头。
——我在做什么啊?
——跟傻瓜一样……
虽然这么嘲笑自己,但法妮雅的心自然而然飞回了四月时与卢卡两人共同走过的那段旅途。
被蓝胡子捉走、被绑上T字架,无力想哭的那个当下,卢卡骑在贝奥狼背上冲了进来。在鞍上被他搂在怀中,奔驰过夜路,从急行的贝奥狼背上跳下。两人独自在洞窟内度过一晚,聊了许多事。与贵族子弟间死板的交谈完全不同,既坦率又快乐。卢卡以一点也不受不知变通的宫廷礼法束缚、最直接自然的平民口吻描绘出贫民窟的模样。尽管用字遣词粗野,内在却是十足的绅士。毕竟站在卢卡当时的立场,他大可玷污法妮雅或是卖给敌人,结果最后他做的却是烧了自己宝贝的五本书,起火替法妮雅取暖。
在洞窟中为了免于冻死,抱著卢卡入睡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
明明当时火光熄灭,一旦睡著就难逃一死,精疲力尽的卢卡却早早失去意识。为了活下去,法妮雅伸臂到背后抱住他,靠著彼此的体温来取暖。
耳朵贴上胸膛,听了他的心跳声。
同样为人的韵律。
当时法妮雅不禁认为身分形同虚饰。或许他是最底层的贫民没错,但却拥有比任何王公贵族都高尚的精神。
再来是,卡纳塔克的战役。
本该败战的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在卢卡的献计下竟以胜利坐收。
不只救出遭囚的公主,还让居于绝对劣势的战况起死回生,卢卡当然功绩显赫,要说他是历经七次的堤拉诺勒战役中最大功臣都不为过。
那三天的逃亡之旅,法妮雅接连遇见了自己不认识的自己。
本来以为自己十分坚强,其实非常懦弱。毕竟原本觉得自己绝不会掉泪,却动不动泪眼盈眶,最后甚至喜极而泣。真正的自己其实是个爱哭又感伤的人——光是明白这点,法妮雅就很想好好感谢卢卡、弭兹奇和雅思缇。
原本法妮雅打算在那趟旅程结束后,要提拔卢卡和弭兹奇为骑士,并收雅思缇为贴身侍女。另外为补偿卢卡烧掉的那些书,要将自己拥有的个人图书室的钥匙赠送给他,她想如此一来便能偶尔在图书室内和卢卡在一起。
——两人静静看著书,交换感想……
法妮雅如今仍怀著这个梦想。泡上一壶好红茶,边吃点心,边详读书本内容……肯定会是美妙的时光吧。
然而,这已是无法实现的梦。
卢卡•巴路克如今已成为在讽刺画中提著法妮雅首级的反叛势力领袖。背后恐怕有靠著「引导战役取得胜利,却反遭流放的悲剧英雄」如此口号来塑造卢卡的投资者吧。若是够聪明的投资者,不难发现卢卡的处境相当适合担任反威权运动的「偶像」。
不过,卢卡又是以什么心态站在那个立场上呢?
该不会,果然是……
——因为恨我吗……
实在很在意这一点。尽管深知被怨恨也是莫可奈何,内心深处却频繁地催眠自己「卢卡不会恨我」。
——卢卡的精神比宫廷内任何贵族和骑士都来得高尚……
——他为了不让我的名誉继续受损,主动离开了亲卫军团……
——为了我牺牲自己的卢卡,应该不会恨我才对。
或许这种想法相当自私,但仍不禁会这么认为。反覆左思右想,自问自答,依然没得出答案。最后按捺不住的法妮雅一回过神来,人已经起身走向衣柜。
把手伸进吊挂著光鲜亮丽的晚礼服、夸张的大礼服、流行的连衣裙的衣柜,法妮雅取出一件藏在深处的骯脏军服。
是那段旅途中,卢卡借给她的上衣。
羞红著脸的法妮雅将上衣搂在胸前,窥探起自己内心的深处。
——好想再见到卢卡……
一窥探之下,发现心底唯有如此愿望。
——想见他,向他道歉。
——然后确认他究竟恨不恨我。
——如此一来,我将别无所求。
——以公主的身份往前走下去吧。
即使会走上与卢卡对立的道路。
——我仍循王道而行。
随著脸埋进卢卡的军服,那晚在洞窟度过的记忆也再度浮现,胸口不由得心跳加速。虽晓得这么做很可悲,仍在军服上寻找著早已
散去的气味。
——卢卡……
回想起坐在贝奥狼鞍上时被他搂在怀中的记忆。当时一片深邃漆黑的暗夜中,明知追兵就在身后,法妮雅却不知为何能安心地委身于卢卡,甚至心想就这样一直奔驰下去也没关系。
——无法见面真的好难受……
就在她沉溺于美妙回忆中时。
敲门声传来,接著门外响起副官的声音:
「抱歉于深夜打扰您。方才快使来报,有件希望能让您尽早知道的消息。」
法妮雅顿时回过神来,连忙将卢卡的上衣藏进衣柜内,整理了室内便服的衣襬后咳了一声道:
「请进。」
进房的副官,乌各男爵恭恭敬敬行了礼,报告起消息。
「昨夜清晨,要塞都市乌奇奥勒发生了暴动,如今被市民们占领。领主贝托朗伯爵惨遭杀害,遗骸更被游街示众。目前,小贝托朗伯爵亲自率领军团包围了都市。」
法妮雅板起脸孔点头回应。能够夺下一整座要塞都市,代表是相当大规模的暴动,而领主惨遭杀害更是前所未闻。虽已耳闻贝托朗伯爵的统治有多苛刻,看来居民的怒火远超乎法妮雅想像。若不赶紧召集王国军前去解决暴动,恐怕火势将蔓延至各地。
「我马上赶往王座大厅。麻烦你召集亲卫军团的将帅。」
「遵命。然后……有件事希望您先听听。」
「?」
「暴动的主谋是卢卡•巴路克。」
乌各男爵压低语调说出口的这句话,让法妮雅听了瞪大双眼。
「据闻其身旁也见雅思缇•艾尔哈特之名。」
法妮雅感受到自己的双脚正在颤抖。
把情绪给我吞下肚——法妮雅的理性如此下令。
接著她才勉强点头回应:
「……我知道了。我会去询问上意。」
这时在乌各身后待命的侍女们进房,开始替法妮雅换上觐见国王的晚礼服。等到换好正式服装,法妮雅为了不让动摇流露于外,靠著意志力硬是让自己面无表情。
——卢卡,你在做什么?
——难道你真想与王政抗衡吗?
法妮雅无法让内心的喧嚣平静下来。占领整座要塞都市,更杀害领主的话,已经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王也绝不会纵容反叛的主谋吧。这场近两百年来最大规模的反叛,主谋竟偏偏是卢卡吗?
当时在洞窟内抱著卢卡入眠后,那场逼真过度的梦境记忆重新浮现。
详尽到很诡异,与一般的梦感觉截然不同——一场彷佛在预知未来的梦。
『敬伟大的卢卡•巴路克!』
『杀了公主法妮雅吧,卢卡•巴路克!』
数万名穷酸士兵成群结队高吭这首歌。而在最前方看似二十来岁,握著魔兽贝奥狼缰绳的青年正是卢卡。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法妮雅。』
『看我摧毁你的王国。』
面对青年卢卡这句话,同样成长为二十来岁的法妮雅出声回应:
『我会守护王政的,卢卡•巴路克。』
数万名士兵听完法妮雅的回应,骂声四起,唱起革命之歌。
区区梦境,却深深扎根于法妮雅的意识内,挥之不去。三不五时就浮现在脑海中,从内部翻搅意识。
「全权交由你处理,法妮雅。」
换好衣服赶到王座大厅后,刚睡醒的加门帝亚王打著哈欠颁下重责大任。
「取主谋卢卡•巴路克的首级回来。」
法妮雅跪在王的跟前,接受命令。
「悉听尊便。」
法妮雅抬头时,表情已彻底变为一名军队指挥官。
眨眼间便派出大量使者急急奔赴王国内各贵族,著手动员各军团的准备。反抗分子卢卡•巴路克之名就这样越过加门帝亚王国国境,传遍了恩宠大地上的列强诸国。
†††
「不攻来呢。」
站在建于城门塔顶上的瞭望台——俗称「塔楼」的杰弥尼用望远镜监视著敌人,奸笑著这么说。
在他身旁,穿著一袭漆黑装备,面露不悦的卢卡则是以肉眼观测著朝雾的另一头,于平原上列阵的两千名乌奇奥勒军团士兵。
「……………………」
杰弥尼喜孜孜地对一声不吭的卢卡说道:
「那个蠢儿子应当想在王国军抵达前镇压我们才对。」
包围著要塞都市,被杰弥尼称为蠢儿子的小贝托朗伯爵完全没有领军进攻的打算。刚从地平线升起的太阳照得分成五兵团的军团在平原起伏上的倒影越来越长。
于八月十一日晚上发生的暴动,到了现在十四日早上,依然是由市民们占据著要塞,局势没有变化。
杰弥尼和卢卡站的石制城门塔正下方就是城门。由于吊桥已被收起,敌军只能先降落到壕沟内来进攻城门。而他们已在全长十二公里的城墙上配置了八千名市民,准备迎击敌人。
敌军乌奇奥勒军团共有三门野战炮,每一门都是用青铜铸造的大型炮,一旦开火,炮击不出一天就能破坏城门,不过却看不出对方有开火的打算。
「对蠢儿子而言,这座都市就是他的家。可能他因此觉得,对付我们这点货色,不值得去破坏宝贝的城墙吧。」
「……………………」
「既然如此,他们应该会采取硬破坏吊桥钩环、放下吊桥,再以机兵突破城门的战术吧。已有两台海沃尔型在那边待命了。」
杰弥尼所指的方向,能看见两台如豆仁般大的下级三队 大天使(Archeangel)级机兵「海沃尔型」单膝跪地待命中。周围各自有五十名左右的随伴步兵包围,机身暴露在晨间平原的露水中,沾满了水气。
兵团后方还看得见负责后勤补给的从军商人召开的市场。那个市场等同敌方军团的食粮库兼弹药库,虽然只要烧毁该处就能拿下胜利,不过要是因此惹火商人,反倒会害我方后勤上出问题。所以该做的不是烧毁,而是想办法让商人也愿意提供我方商品才行。
「哼哼。」杰弥尼微微扬起嘴角,转头看向卢卡。
「他们应该今天会行动吧,这下有得忙啦。我们至少得赢过蠢儿子军团才行啊。只要我们一获胜,暴动就会扩散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国家也会变得支离破碎。」
卢卡依然面不改色,一声不吭。杰弥尼轻轻歪过头说:
「你也该消气了吧?」
「……………………」
「希望你能站在最前端鼓励大伙。我亲自拜托你,相信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吧?」
卢卡看都不看杰弥尼一眼。
「出钱的是谁?」
他这么逼问对方。杰弥尼依然扬起微笑,任凭平原的风拂过。
「明明靠家里寄生活费的你为何办得到这种事?若论你的财力,既无法怀柔居民,无法大量印制讽刺画发放,也不可能只花短短一晚就成功引发暴动。背后肯定有某个不知哪来的疯狂贵族在金援你对吧?」
杰弥尼挂著浅浅笑容听卢卡质问完,视线移回敌军。
「我很中意你的聪颖,不过要是你胡乱耍小聪明可就麻烦了呢。」
「假如你和反体制派的贵族从中勾结,我可不淌这滩浑水,因为我可没打算和法妮雅为敌。快给我把后援者的名字招出来。」
「你知道也没好处喔。」
「大概是克劳迪奥枢机卿,那个害我不得不离开亲卫军团的始作俑者吧。我万万没道理帮他。」
杰弥尼耸耸肩,目光冷冽地说:
「你应该放眼大局才对。」
「……………………」
「此时此刻,你我两人或许正站在历史的转捩点上喔?岂不是令人雀跃不已吗?明明我们能亲手改变这个世界,去计较是谁出的钱,未免太芝麻蒜皮了吧?能利用的通通拿来利用又有什么不对?」
「我就是不爽啦。不管是你的做法,在你背后的家伙,还有对你言听计从的我自己都一样。」
杰弥尼无奈皱眉,耸了耸肩。
「不然你想怎么办?自己一人去投降敌军?以为只要见到最爱的公主殿下再向她求饶就能解决?我想你应该早就清楚,目前已经发展成不是光凭个人好恶就能解决的问题才对。」
「我再说一次——我没打算和法妮雅交战,也对改变世界没兴趣。我压根没打算在你擅自搭建的舞台上跳舞啦。」
「这和我们讲好的不一样啊,随从小弟。你不是说能做的你都会做吗。」
卢卡瞪了杰弥尼,再度开口:
「……我得和雅思缇商量。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在你的陷害下做出和法妮雅交战的决定。」
杰弥尼讶异皱眉,仔细端详卢卡后灿烂一笑。
「你真如传闻所言,和公主殿下间关系匪浅吗?」
「什……」
「还是你单方面迷上她了?听你左一句法妮雅、右一句法妮雅的
,叫得多亲热啊。」
哑口无言的卢卡转眼间涨红了脸。
「……怎么可能啊!我可是彻彻底底的贫民喔!对自己是哪根葱清楚得很好吗!」
「是喔。」
「还什么『是喔』?你这家伙可别乱点鸳鸯谱啊!?我、我只因为殿下是个好人,所以很尊敬她,相信她往后一定能让社会变得更好而已……」
杰弥尼喜孜孜地看著结巴回答的卢卡说:
「我也有点兴趣了呢。其实我只听过风声,没有见过公主殿下本人。既然能让你如此著迷,表示肯定是名不简单的人物吧。」
「……我是不晓得算不算著迷啦……总之她是好人喔。要是那个人的话,一定愿意听我们现在的处境。但要是朝她扣下扳机,将再也无法回头,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唔嗯……」
杰弥尼呼了口气后,似乎陷入了沉思。虽然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但卢卡连猜测都懒,于是默默望向远处平原上的敌方军团。
城墙外有两千敌人,城墙内则有一名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心机军师和一群难以管控的暴徒。
不知不觉间竟被卷进如此复杂的状况了吗?卢卡不禁想抱怨自己多不走运。
——明明只是想找张床睡才进入这座都市,却演变成这样……
他吞下抱怨,思考起接下来的事。尽管实在不愿意照著杰弥尼的布局行动,目前不想办法战胜眼前的敌方军团,状况确实不会好转。
「龟在城里怎样都赢不了吧。难不成会有友军赶来支援吗?」
一这么问,杰弥尼一副理所当然地抬头挺胸回答:
「我安排二十名骑兵躲在森林里,我一下令就随时能袭击对手后方。」
「就这样?」
「嗯。我觉得很够了啊。」
「我说你啊……有在战场上打过仗吗?」
「没有。我方有实际率兵打过仗的只有你和葛布,还有森林中的骑兵队长三人而已。」
卢卡带著绝望眼神往空中看去。这家伙虽然爱看书,却不晓得军刀、子弹与炮弹飞舞交错的战场长什么样,不过是埋下仅仅二十名骑兵就满意了。
傻眼归傻眼,仍开口问了在意的事。
「就我看下来,你有在市民内参杂你雇来的佣兵对吧?总共有几人?」
「眼睛真尖呢。我先前就让由我亲自挑选锻炼的三十名士兵住进这座都市,光靠一个晚上就夺下都市也多亏了他们的活跃喔。与其说是佣兵,不如说是我的亲卫队吧。顺带一提,队长是葛布。」
「有人会驾驶机兵吗?」
「有名前机兵维修工。虽然城内并没有半台关键的机兵就是了。」
卢卡哼了一声,比较起敌我战力差距。我方有职业士兵三十人加上骑兵二十人,再来剩没受过战斗训练的男性市民三千数百人。一旦敌方军团认真起来猛攻,这点战力连一天都撑不住。
「根本没胜算好吗。」
「哈哈,你也放弃得太早了吧!」
也不知到底在高兴什么,杰弥尼开怀大笑,对前方比出姆指。
「若要问胜算何在……就在那群家伙内部对吧。」
卢卡用下巴指了在平原上布阵的乌奇奥勒军团,接著说:
「军团内的士兵都是从这里徵召去的市民或农民吧?那么他们肯定知道父母兄弟及友人在城内坚守才对。等到一开战时,那些士兵有办法朝他们举枪吗?就算是贵族下的命令,也不可能有办法对亲人和朋友开枪啊。」
「哼哼~」杰弥尼喉咙深处涌上笑声,点头回应:
「没错,我确实期待著这点,也已准备好诉诸对方良心的传单。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制造的纸炸弹威力有多么惊人了吧?」
卢卡不悦地瞪著杰弥尼。自己的确拜这家伙的传单所赐,才会被迫站在现今的立场上。杰弥尼所印制的讽刺图画精准刻划了时代氛流,易懂又有趣才使人琅琅上口。不过——
「你要怎么去敌阵洒这些?」
「我还没想那么多。」
有时真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是天才还是蠢货。
「所以呢,你要和我一起战斗吗,随从小弟?」
「……我可以帮你和眼前的军团战斗,不过等到王国军抵达后我就不保证了。如同我说过的,我不会和法妮雅交战。」
杰弥尼轻哼一声并耸耸肩,似乎表示明白。
「王国军现在正从各营地号召军团,等集结完毕抵达这里,少说也得花十天左右。既然你说到时无法参战,就和雅思缇一起去维持市民的士气好了。其中又以女性对现状感到十分不安,拜托你去接触,并且鼓励她们吧。」
卢卡以瘪嘴取代回应,丢下杰弥尼一人爬下塔楼。毕竟欠他恩情,鼓励居民这点小事还是得帮忙的。
就在卢卡为了找雅思缇而在城内闲逛的过程中,发现到他的居民不是挥手、欢呼,就是跑上来要求握手。脸上的刺青特徵让他十分显眼。这些人把卢卡当成「悲剧英雄」深信不疑。一边留意不让为难的情绪流露在脸上,一边随意应付欢呼,到处闲晃。
领主宅邸内的广场上,能看到男性居民们正进行卡斯柯特枪的射击训练。若想使好弓箭,肉体须经过长年锻炼。相较之下枪只需记住发射步骤,即便是只有瘦弱身躯之人也能简单开枪。由于领主宅邸的地下储藏库内发现了两百多把私藏的卡斯柯特枪,获得了新武器的居民们兴奋地接受教官葛布教导的装填、瞄准及射击方法。成两列横阵的居民们之间此起彼落响起如纸袋破裂的开枪声,蓝白硝烟冉冉升上夏日天空后散去。
女性们就聚集在广场某个角落。放眼望去,发现身著白色军服的雅思缇也在其中。她瞄到卢卡身影,一本正经地招了招手。
「啊,这这这!你也来听大家的话啦!」
这一喊,围著雅思缇的中年妇女和年轻女孩们都看向卢卡欢呼,一齐挥起手来。当卢卡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时,雅思缇带著年纪相近的三名少女走近,以严肃表情拉起卢卡的手。
「快点,你得替大家打气啊!这就是你的立场喔!」
「喂,我根本不会……」
「我听少爷说了!您是位很伟大的人对吧!」「听说还和那个法妮雅公主交情匪浅呢……!」「请把那些故事讲给我们听!卢卡先生能来,我们真的太高兴了!」
明明就是脸上的刺青害得没旅店收留自己,如今素昧平生的少女们却对自己感到憧憬而发出邀请。长年以来习惯受人鄙视、憎恨的卢卡现在被以好意相待,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半强迫被带到女性们的聊天区内,拿出从领主食粮库中珍藏的肉乾、腌肉和小麦白面包、红酒等豪华招待,女性们催促卢卡说出他于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中的活跃事迹。
「……我只是顺势保护了公主,又因不想丢掉性命而奋战……最后公主挥挥旗获胜了,就这样。」
红著脸自暴自弃地说完后,妇女们放声尖叫:
「真谦虚呀!怎么不学学我家那口子吹牛乱盖呢!?」「我在连环画剧上看过喔!你不是从蓝胡子军团的魔掌中成功保护了公主大人吗!?」「听说当时还和雅思缇一起解决了将近一万名敌人呢!有你们在真是太好啦!不然我们大伙可慌呢!」
遭接连而来的连珠炮震慑,卢卡僵硬地把脸转往其它方向。
「……事情越传越离谱……我根本没和一万名敌人交手啊……」
支支吾吾地回应完,一旁的雅思缇拜托起卢卡。
「你听听她们的事嘛,她们好可怜,我听了都感觉好气喔。」
总是悠悠哉哉的雅思缇脸上的表情难得渗出愤怒之色,妇女们的表情也随之浮现愤怒和哀伤,异口同声诉说起领主方的恶行恶状。
「我们也不想做这种事呀!但除此之外还能要我们怎么办!」「要是对这里的领主言听计从,连正常日子都过不上。不只家人会被部队掳走,光顶个嘴都得被关进牢!家畜都比我们过得好呀!」「外头的部队里有咱们的儿子啊!为什么咱们几家人非得为了贵族的理由自相残杀不行!?」
苛税、劳役与徵兵。在现在这个时代,无论去到哪个城市,民众都身陷类似的窘境。然而在这座要塞都市乌奇奥勒中,领主贝托朗伯爵行使领主权太过荒唐无度了。
根据妇女们述说,贝托朗伯爵喜欢包养看上眼的女性市民当爱妾。而一旦女性拒绝,伯爵便百般刁难其周遭亲属和友人,逼得该名女性唯有成为爱妾一途可走,最终陪侍在侧。而倘若有男性们担心进入宅邸后就未曾归来的女性前去夺回,不是遭领主之命互相决斗,就是被迫从事严酷劳役,更甚者还会被强加反叛罪名关进牢中。
无论领主如何贱踏领民的人格尊严,受王政保障的领主权能使领主不被问罪。徵税官借领主威权狐假虎威,动用私人部队施加暴力强夺居民们的私人财产,甚至连女人小孩都不放过。财产和家人的人生都惨遭玩弄所累积的怨恨,正是本次暴动的导火线。
卢卡听完,心情不禁黯淡下来。
若重要的人遭
受如此待遇,拚了命抵抗是理所当然的。假如换作希尔菲被贵族抓去凌辱,自己定会死命抵抗,无论对手再怎么强大都不惜一战吧。如今在他眼前的这群人,确实被迫尝受这种痛苦。虽然无从想像起,但肯定是比撕心裂肺痛上千百倍。
「我们错了吗?还是你认为我们应该乖乖任凭贵族摆布就好了?」
一名独生女遭领主玩弄,最后更被逼得寻短的妇女声泪倶下地问。
卢卡垂下眼,摇了摇头。
「……有问题的是领主。他根本疯了,不需要听那种家伙的话。」
听卢卡小声却坚定地开口这么说,妇女之间开始响起啜泣声。广场上的枪声这时再度响遍夏日晴空。
「对方做什么都可以,这边光回嘴就得接受处罚,太奇怪了吧。法妮雅她认为这样是正确的吗?」
雅思缇这么问。虽是个单纯的质疑,想马上回答她却很难。
违反体制,对王侯贵族高揭反旗。
这是「邪恶」吗?
破坏现有秩序,创造对自身较有利的新秩序。
这又是「正义」吗?
为追求理想而战,过程中不分敌我,去撕裂无辜之人的手足,甚至夺其性命,究竟是邪恶,还是正义呢?
不,追根究柢说来,这是个该用「正义」和「邪恶」的二元论来讨论的问题吗?
卢卡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却没能想出答案。抬头一望,一团积雨云飘过蔚蓝的夏日天空。那庞大过头且清洁的白简直有如一种生物,笑望地上的争端。
——我到底想前往何方呢?
如此扪心自问时,希尔菲最后的话在耳中回响。
『哥哥,我想你是个为了那些弱小、苦恼的人奋战的人喔。』
『弱小、贫穷、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明明认为是些和自己没有关连的话,如今眼前却有人哭著说出窘境,并希望自己帮助她们。彷佛像是希尔菲早在当时,就已预见了卢卡现在的状况。
——要是我为这些人而战,希尔菲会替我高兴吗?
不禁这么心想。
——她会以我为傲吗?
想做出不愧对希尔菲的行动。这是自从希尔菲过世后,卢卡一路秉持至今的信条。每当不得不做出重大决定时,希尔菲总是卢卡的依靠。四个月前能成功保护法妮雅从敌阵中突破重围,也是心中的希尔菲默默推了他一把。
现在自己究竟该怎么做?若问希尔菲的话,她会回答什么呢?
扪心自问,却随即自嘲。
——答案早就摆在眼前了啊。
仰望著积雨云的卢卡这么想。那一大片直达天际的雪白上,浮现著希尔菲的笑容。
『我最喜欢这样的哥哥了。』
临终前的话再度于风中响起。
刚过中午时分,教会的钟突然被激烈敲响。
本来和葛布与雅思缇商量著战斗时一些作战细节的卢卡,连忙爬上早上跟杰弥尼交谈的塔楼。
塔楼上除了杰弥尼,还有五名举著卡斯柯特枪的佣兵。卢卡从石制栏杆探出身体,环望平原。
「他们来啦。」
身著深蓝军服的乌奇奥勒军团在仪队伴奏下开始进军。
前锋是看似经验老道,约莫五十名的散兵并未组成阵形,各自依照战局判断自由行动的难缠兵种。后方则跟著两台各自带著五十随伴步兵,双手持著巨大铁锤的大天使级海沃尔型机兵。巨大铁锤是为了破坏城门的武器,倘若让它们顺利抵达城门前,机兵们就会发挥真本领了吧。
再后方还有五百名步兵成五列纵队进军。剩余的一千五百名步兵依然停在平原上,三门野战炮也没有动静。看来身为司令官的小贝托朗伯爵是顾虑到镇压后的结果,采取了尽可能不破坏要塞防御设施的方针吧。
卢卡从杰弥尼手中夺过望远镜,观察士兵的表情。
「真庆幸没有炮弹飞来啊。然后,虽然散兵和随伴步兵是职业军人,不过后方的步兵看起来一点干劲都没有呢。那些是徵召来的士兵对吧?一脸就看得出他们明白自己得和家人与朋友交战。」
前进的五百步兵周围由中士、枪骑兵、上士和连长包围,一旦士兵逃亡就准备当场射杀。
卢卡过去也曾当过战列步兵,多次被逼著在隆隆炮声中往前进,所以明白。现在往城门迈进的士兵们脸上明显充满困惑与紧张,完全只是不想被自军杀害才无奈前行。
「战意高昂的只有散兵和机兵小队,只要解决掉他们就能撑一段时间。葛布、雅思缇,照商量好的计划行动吧。我等控制完吊桥后就会下去,一开始是关键,去大闹一场吧。」
卢卡一下令,身著白军服白披风的雅思缇天真无邪地一笑:
「那我去去就回啦。葛布,拜托你啰!」
葛布默默点头,单手将巨大十字戟扛到肩上,和雅思缇一起转身离去。如事前商量好的,两人负责的地区是城门前广场。
这时卢卡忽地想到什么,朝雅思缇的背影出声。
「雅思缇,你那件紧贴身体的衣服有穿在里面吗?」
「嗯?」雅思缇转头,笑道:
「你说战斗服吗?我没穿喔,因为太热了。」
雅思缇的行李中始终收著自从伊甸坠落后就穿在身上,那件不可思议的战斗服。明明柔软却具防弹性,就算被子弹射中也能分散冲击力。要战斗时当然是穿著最好啦……
「你这样没关系吗?没穿那件被射中的话还是会受伤吧?」
「嗯~不知道耶,因为我没受过伤。大概不要紧吧,反正我是人造人嘛。」
这家伙太随便了吧……傻眼归傻眼,但转念一想,反正雅思缇肯定没问题。
「葛布,如我刚才说的,雅思缇一发动超能驱动后会整整一天动弹不得,发动时间也很短,到时拜托你去接回她了。」
宛如蛮力削掘出的黑曜石般的庞大身躯转向卢卡,瞳孔深处燃起熊熊战士光彩,再度默默点了头。
「葛布虽然看起来很可怕,其实很亲切喔!会帮我烧洗澡水又会做饭!等等也靠你啦!」
雅思缇说完,抬头笑看葛布。依然一声不吭的葛布只点头回应,两人一同走下阶梯。从刚才讨论战术的过程中,可以得知葛布是名战斗经验丰富的优秀战士,也是这座城内少数能视为战力的男人。
视线移回平原上,可以看到散兵们已放下梯子爬下壕沟。同时从城墙的防护塔上则有刚学会怎么使用卡斯柯特枪的居民们开枪射击。
虽说打一开始就没抱持期待,没想到真的完全射不中。卡斯柯特枪的子弹无法直直飞行,加上没人指挥而无法一齐射击。想当然尔,各自乱枪打鸟不只不会命中,更糟的还有开枪前子弹就已滑出枪口的。因为是种从枪口塞子弹的滑膛枪,朝下方开枪时得将子弹连同碎布一起塞进去防滑,他们应该忘记塞了。敌军散兵见状更加壮胆,走过壕沟底部,往被扬起的吊桥下方爬去。
杰弥尼悠哉望著正下方的景象说:
「果然冲著吊桥来啊。」
「希望他们乖乖上当。时机点可是关键喔。」
并排的卢卡和杰弥尼从石栏杆往正下方望,看准攀附在吊桥的散兵呈垂直状态爬上栏杆,挥出锯子碰到锁链接缝处的当下。
眼看吊环即将遭到破坏的瞬间,卢卡转向后方大吼:
「就是现在!放下吊桥!」
收到命令的士兵朝另一名待在城门前广场的士兵挥舞小旗。按照事前商量好的,士兵松开绳锁器具的安全装置,粗鲁放下了吊桥。
只见绳锁一松,攀附在木制吊桥上的散兵如自由落体般猛然往下倒,桥板就这样架在壕沟上。
敌军响起欢呼声,大概是以为成功破坏了吊环吧。待命的两台海沃尔型勇往直前,随伴步兵也跟著走过吊桥,来到城门的铁栅门前。
一台机兵上前,开始用铁锤敲打起铁栅门。受到高五公尺半,具三千八百马力的巨人用大铁锤狂敲猛打,铁栅门开始嘎吱作响。机兵的真本领莫过于破坏城门、堡垒和形同监牢的步兵阵。每当「匡当!匡当!」如丧钟的声音响起,栅门随之扭曲变形,顶在地上的戟开始位移,越扭曲越往里面凹陷。
最后铁栅门终于崩塌,在两台机兵打头阵下,五十散兵与百名随伴步兵随著震天雄吼冲进城内,后方的五百步兵也跟了上来。
「很好!把吊桥拉上!!」
当五百步兵正要踏上桥板的瞬间,卢卡再度下令。
城内的士兵这次改用卷绳装置将吊桥拉起,吊环并未被破坏的吊桥板重新扬起。五百步兵被迫在壕沟前停下脚步,而已经冲进城内的敌方军团因此孤立。
「OK,我也过去!」
到目前为止都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只剩痛扁城内的敌兵一顿……然而对手可是多次征战沙场的老练士兵,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卢卡气喘吁吁冲下塔楼内的楼梯,抵达城门前广场。
居民方与敌军步兵及两台机兵已开始交战。明明包围著广场的高塔与防护墙顶部都有
居民持卡斯柯特枪往下开火,照理说是我方占优势。不过命中率差得可怜,加上子弹还是会滑出枪口,实在帮不上多少忙。
在地上,由葛布指挥的三十名亲卫队站在最前锋,以枪林弹雨招呼对手,或用军刀与深蓝军服的敌人交战,这边的战果就相当像样。虽说敌方也属精兵,仍能一眼看出葛布的战斗能力非同小可。
只见葛布轻松挥舞坚硬铁十字戟到后腰际,宛如在甩棍棒般一口气横向扫去,便有四、五名老练敌兵遭波及,一同在夏日天空中描绘出弧线。接著他走到软脚瘫坐在地的敌人面前又是冷冷一挥,蓝色军服便同浪花在半空中泼洒。葛布就这样化身分海圣人,一个人接连激起蓝色军服浪花,穿过敌阵。
卢卡虽有过五年从军经验,但未曾见过个人实力如此强悍的战士。正当卢卡心想凭他的气势会不会连机兵都赢得了,一台海沃尔型挺身阻挡在葛布面前。
葛布也不打算逃跑,而是以深邃目光注视海沃尔型,正面与其对峙。
他疯了不成?
当卢卡哑口无言的瞬间,索玛引擎发出咆啸,朝葛布劈头挥下铁锤。
石地砖碎裂四散,将近两公尺高的庞大身躯往旁一跃,单膝跪地瞪著敌机,瞄准海沃尔型的膝部挥出十字戟。
沉重的「喀锵!」金属声响起,海沃尔型高达五公尺半的高大机身虽微微晃动,膝部却没被破坏。葛布用与他巨大体型不相衬的灵活动作移动至敌机驾驶的死角,打算再给膝部一击。这是在熟知单人机体的视野极度狭窄的前提下才做出的动作。著实令人惊讶的是,此时的葛布竟与机兵进行著对等的单挑。
然而敌军随伴步兵当然不是省油的灯,纷纷朝葛布开枪或用军刀刺来。就算强如葛布,也无法应付步兵和机兵的联手攻势而被迫居于劣势。
虽然难得才将敌人孤立于城内,战力上仍是对方占优势。即使看到吊桥被扬起,敌军老练士兵也不显慌张,靠著两台机兵为盾牌防止枪击,著实建立起据点。
防护墙上躲著十位居民往下猛烈开枪。原本这些防护墙是贝托朗伯爵为防居民群起反抗而建,都座落于能有效狙击敌人的位置。不过当机兵用铁锤往底部一敲,墙便眨眼间崩塌,可怜的十位居民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埋在瓦砾堆下。在大量激起的粉尘中,机兵巨大的黑影宛如恶魔般蠢动,使得恐惧瞬间在居民之间扩散开来。
冲过广场的蓝色人影越来越多,相较之下,倒在地上的几乎都是没穿军服的居民。
果然不先驱赶机兵,说什么都没用。就算我方具有从高塔或高层建筑物等高地开枪的优势,机兵却能直接破坏建筑物。葛布虽指挥部下的亲卫队意图接近机兵,仍遭随伴部兵们牵制而束手无策。
卢卡环顾四周,往堆积于广场一角的土包堆后方冲去。雅思缇则按照先前商量好的,身穿纯白军服与披风,手持短剑等著自己行动的时机。
「机兵太碍事了。拜托啦雅思缇,只有你办得到了。」
「……我说啊。」
「?」
「等我不能动之后,你还要喂我吃饭喔。」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卢卡讶异歪头。雅思缇羞红了脸,低头撇开视线。
「其、其他人的话不是很尴尬吗。可是你的话,我习惯了嘛。」
「喔、喔……我是没关系啦。」
看样子她是讨厌被其他素昧平生的人照顾。明明平时态度那么嚣张,还是会在意这种莫名其妙的小事啊。
「好,那么我就上了喔。」
「去吧,小心别被友军射中啊。」
卢卡视线边扫过广场边这么说。其实从刚才就很在意,一部分居民在双方短兵交接时也理所当然地开枪,看得他心惊胆颤。或许这些居民是想救身陷混战的同伴才会开枪,但卡斯柯特枪的命中率和准星完全无法信赖,在敌我交错的战场上开枪很可能会击中同伴。
也不管一旁担心的卢卡,身体轻晃。
雅思缇从土包堆后探出脸,披风一翻,开始往广场前进。
不愧是杰弥尼为求醒目替她挑选的军服,一走进战场感觉真的就像天使降临。
只见她如在散步似地穿越战场正中央,吸了口气的同时,金色马尾缓缓飘起。
身后的披风化为一缕白光。
一股飓风吹散随伴步兵围出的厚厚人墙,海沃尔机兵背部机舱门也突然被弹飞。
惊讶转过头的机兵驾驶眼前,出现了一张白皙美丽的脸。
「别熄掉引擎,下去。」
一确认舱门上的铁制门闩严重扭曲,以及身体探进驾驶座的少女手中握著短剑后,驾驶连忙在不停止索玛引擎的状态下跳下地面。
「葛布!」
葛布默默点头回应雅思缇的呼应。接著雅思缇飘然降落地面,一口气击飞二十名左右的随伴步兵。这时按照事前商量好的,一名能驾驶机兵的亲卫队员不可置信地看了雅思缇一眼后,在同伴协助下单手构住了海沃尔型背部舱门。
顺利夺取一台。
另外一台此时正高举铁锤,打算破坏居民躲藏的高塔根基。要是机兵就这样挥下去,又会让勇敢的居民被瓦砾掩埋。
雅思缇翠绿色的双眸一声不响地闪烁,脚底瞬间迸出火花。
说时迟那时快,随伴步兵被击飞至四面八方,银白闪电直接命中背部舱门。
插进舱门缝隙的短剑让门闩如糖果般扭曲变形,接著雅思缇用左手硬把整扇门拆了下来。
对著驾驶的背影说出和刚才相同的要求,对手便满脸惊恐地高举双手跳下地面。
雅思缇单脚踏在背部舱门上,望向躲在广场一角土包堆后的卢卡。
「工作结束,再来交给你啦~」
见到她挥手,卢卡赶紧从土包堆后冲过去。
「也太快了吧!?不过干得好!」
地面上的卢卡大吼并伸出双臂,雅思缇就这样无力下坠。
「呜哦!」
成功接住雅思缇身体后,卢卡松了口气。感觉还没过一分钟才对,或许是她肚子饿了吧。
「你做得很好,等等我会喂你大吃一顿喔。」
「嗯。」
雅思缇全身慵懒地任凭卢卡搂抱。对此感到莫名安心的卢卡把左手伸进雅思缇头发内轻轻抚摸。
「卢卡。」
「嗯?」
头一次被雅思缇以名字相称,卢卡有点愣住。
「人造人被射中也会死吗?」
「你问我我哪知……咦?」
卢卡察觉右手摸到一阵湿热触感。当他缓缓松开搂著雅思缇背部的手,看到的是掌心沾满黏稠鲜红的液体。
「欸……?」
雅思缇双腿一软。眼见披风上破了洞而连忙扯下,发现她军服背部上有道弹痕,血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雅思缇垂下修长睫毛,表情满是痛苦,动也不动。
她被射中了。
弹痕在右肩胛骨下方,人类肝脏的位置。
「雅思缇!!」
雅思缇并没有回应卢卡的惨叫,握著的手也软弱无力。
「医护兵!!医护兵……!!」
焦急的卢卡竟唤起根本不存在的医护兵。最后是察觉异状的居民扛著担架冲过来,让受伤的雅思缇躺上去。
「振作啊雅思缇!不准死啊!!」
尽管卢卡死命呼唤,雅思缇仍没有回应。表情一脸痛苦,手臂无力垂下,唯有伤口仍不断涌出血来。
「卢卡先生,快将机兵……!!」
杰弥尼的亲卫队员喊了卢卡。按照事前商量好的方案,雅思缇夺取来的机兵其中一台将由卢卡驾驶。居民们以前端附有铁钩的绳索勾住舱门边缘,要卢卡赶紧搭上去。
「该死……!!」
双眼满布血丝的卢卡狠狠瞪向战场。虽然很想去照顾雅思缇,但因此输了战争就本末倒置了。
「你等著雅思缇!我马上就回来……!!」
对著被往广场外运的担架吼叫,卢卡抓住绳索滑进驾驶舱内。由于四个月前在达司•佛罗列斯平原的一战夺取过相同款式的机兵,驾驶起来不成问题。
一踩脚踏板让机兵转身,可以感受到敌军随伴步兵的畏惧。卢卡二话不说踏进随伴步兵阵中,用巨大机兵的脚部蹂躏敌兵。可能是从未料想过两台机兵都遭夺吧,失去应该守护之物的随伴步兵间产生动摇。
「就是现在!开枪!尽管射!!」
居民们的射击火力变得猛烈,相较之下敌军步兵没了机兵掩护,又无处可逃,开始有人投降后没多久,部队也随之溃逃。这些残兵跨过坏掉的铁栅门,直接往深五公尺的壕沟内跳,大多数人的脚都骨折了。
「晚上冷得很喔!拿去当毯子盖吧!!」
居民们朝跌落壕沟底部,动弹不得的十几名敌兵洒下大量杰弥尼亲制的传单。想必一到夜晚,对方就会派军团兵来救回在壕沟底部的伤兵。杰弥尼的传单定能在那时跟著他们一同回到敌营,缓缓发挥其功效。
确认所有敌人都被驱赶出城内后,卢卡
停下机兵,连滚带爬出了驾驶舱。居民马上冲过来通知他:
「伤患都被送到领主的别墅安置了!雅思缇小姐也在那里……!」
拜托居民带路后,卢卡气喘吁吁地跟在背后狂奔。周遭因胜利而激昂的居民们频频呼唤卢卡之名,但卢卡并未回应这些欢呼,只一心祈求雅思缇平安无事,全力冲刺。
杰弥尼和开战时相同,伫立于塔楼上,任凭平原的风吹拂。冷冷眺望下方溃逃的敌人摔落壕沟动弹不得后,再遭居民们以无情枪弹伺候。
杵在壕沟前的五百部队依然袖手旁观。毕竟不只打前锋的老练士兵轻易遭到击退,连两台主力机兵都被夺走,他们当然进退两难。
——今天可说战果丰硕,但是……
刚才听了亲卫队员的回报,杰弥尼得知雅思缇受了重伤,形同首战就跌了一大跤。而根据目击情报指出,雅思缇似乎是被同伴射出的子弹打中的。
——这下头痛了啊……
接下来为了保全面子,小贝托朗伯爵肯定会在王国军到来前下令乌奇奥勒军团不断发动攻击吧。由于作战的关键全系在雅思缇的战力上,首战就失去她著实为一大损失。
广场传来欢呼声,大概是敌军士兵全部逃亡或投降了吧。呼喊卢卡和雅思缇的欢声交叠,一次又一次震撼了夏日的天空。不一会,葛布爬上石阶报告:
「赢了。共俘虏了十七人,居民死伤惨重,雅思缇也快没命了。」
听完简短报告,杰弥尼一只眼瞄向葛布。
「雅思缇没救了?」
葛布默默点头。杰弥尼只短短地说:
「这样啊,损失大了呢。」
现在虽然将领主的别墅当成野战医院使用,不过里头已经挤满受伤的居民,卫生环境恶劣,极可能罹患传染病。基本上,这个时代的野战医院是种负责切断、缝合受伤部位的设施。与其说是让伤患痊愈,不如说只是提供一处让他们好好死去的收容所,如济贫院一般进了就出不来。
杰弥尼再度望向平原,陷入沉思。
今天在遭遇意想不到的损害后,敌军恐怕也放弃攻势,重新排回包围阵形。虽然至少今晚能过得安稳,不过在失去雅思缇的状况下,从明天起局势只会越来越糟吧。
——火种已经点燃,我的目的已经达成。
煽动居民起义,将大贵族从领主宝座上赶下。虽然杀害了对方实属计算失误,但幸好事件因此越烧越烈。本次乌奇奥勒的暴动定会传遍王国内,带给潜伏于各都市内的反抗势力信心与勇气吧。尽管这边缠斗越久,暴动越可能延烧各地,可能的话想再继续努力苦撑,不过看样子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再来只剩妥协点了……
打从一开始杰弥尼就明白这是场赢不了的战役,因此才不亲上火线,而将卢卡和雅思缇拱为暴动主谋者后展开行动。这场叛乱没多久便会遭王国军彻底压制,而被送上绞刑台的只会是卢卡一人。杰弥尼打算躲进自家地下的隐密房间,靠著里头满满三个月份的储备粮食避风头,直到王国军离开城市。
——很抱歉,卢卡,你就成为我的牺牲品吧。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能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边想著这些念头,杰弥尼仍以不含感情的银白眼眸盯著平原瞧。
代替野战医院安置负伤者的别墅大厅内充满失去部分身体的伤者的呻吟,血、消毒液和排泄物的味道,以及家人的悲痛等要素,气氛十分沉重低迷。
将近六十名居民受到枪伤、撕裂伤或穿刺伤而被搬运至此,但当然没有什么军医,只能靠老婆婆或妇女们以民间疗法来治疗。
绷带和纱布明显不足。明明有人的手脚仍不停流著血,却没有绑住肩膀和腿部动脉来止血。装著秽物的桶子也直接放在地上,这样下去很可能会罹患斑疹伤寒之类的传染病。
而就在广场某个角落,发现了雅思缇的床。
「雅思缇!起来啊雅思缇!」
即便卢卡再三呼喊姓名,雅思缇依然没睁开眼。
完全没人来照料她。当卢卡赶到时,雅思缇独自躺在床上,连枪伤都没人帮她处理。
环顾四周可以发现,充当护士的妇女们因为伤患人数实在太多,无暇光照顾雅思缇一人。
紧闭双眼的雅思缇一脸痛苦,呼吸也很急促。若论包扎的方法,长期过著军旅生活的卢卡至少比这些妇女们还要懂。
「……你忍忍,我这就救你。」
先用蜡烛火烧烤小刀,再去拿了针线、绷带及消毒液,卢卡抱起雅思缇,解开白上衣的钮扣。脱下被血沾湿的衬衫,看向腹部,确认子弹没射穿身体后,让她趴躺,最后脱下内衣露出伤处。血已经止住,卢卡朝伤处淋上消毒液,拿起烧烫的小刀刺了进去。
「呜呜!!」
雅思缇发出哀号。卢卡痛苦咬唇:
「求你忍忍!」
卢卡边激励她,边用刀尖挖出铅制子弹取出体外,接著再度淋上消毒液,在没施予麻醉下便缝合伤口。每当听见穿过线的针刺进皮肤时,雅思缇发出的痛苦呻吟,卢卡便感到极度愧疚。缝完伤口后,抱起裸露的上半身,以绑在肩、背上的和服绑带的方法,将绷带一圈一圈交叉绕上去。
「……抱歉啊,都怪我太蠢了。」
尽可能在不去看裸露胸部的状况下包扎绷带,结束后重新让她恢复仰躺。
雅思缇的表情没有变化。
依然一脸痛苦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一伸手去摸额头,烧得非常厉害。有冰枕当然最好,但此处不可能有那种奢侈品,于是卢卡只能一再用湿布擦拭雅思缇脸上冒出的汗珠。
「一切都怪我没叫你穿上那件白色战斗服,因为我以为你不会有事。明明当时我应该吼你一声『别小看战场!』才对。」
尽管深知于事无补,仍忍不住满腔悔恨。
「我应该在你行动期间下令居民别开枪的。毕竟按照当时的剧烈枪响,的确会射中同伴。要是我事前有讲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注视著雅思缇的面容,逐渐与冻死街头的希尔菲交叠。
卢卡简直痛彻心脾。放她睡在这种没有像样医疗资源和食物的收容所只会持续衰弱,一旦接下来伤患人数增加,物资将会严重缺乏,根本无法救雅思缇。
——我又要让重要的人死在我面前吗?
思念化为呼唤。
「快睁开眼,我喂饭给你吃啦。」
卢卡和雅思缇约好,等战斗结束动弹不得时,就会喂饭给她吃。可是如今别说吃饭,连眼都不愿张开。加上这里没有医生,他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只要睡觉就能治好了吧?毕竟你的身体不寻常不是吗?」
像是要催眠自己般呼唤著雅思缇,牵起她的手。同样是暴动刚开始时牵起的手,如今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才不会让你死呢。」
卢卡双手包住雅思缇右手往额头抵,形同祈祷般的姿势。明明有大贵族要当后援,雅思缇却加以拒绝,并选择两人继续旅行,结果却迎来这种下场,要他怎么能接受。
「绝对不让你死。」
自己该做的是什么?握著雅思缇的手,卢卡持续思考。
——快想。
不用重新省视,都明白目前状况极度绝望。
遭敌方军团滴水不漏包围,无路可逃,我方居民又没受过像样的战斗训练。倘若要打笼城战,也必须准备每个月供应八千居民的粮食,但实际上却少得可怜。根据卢卡的分析,不出一星期就得开始饿肚子。另外只要再交锋数次,火药、枪弹、医疗品也会见底吧。再来还有正逼近此地的王国军,如果持续遭到包围,将会失去交涉余地,加门帝亚王将赌上名誉全力镇压。到了最后,不难想见主谋卢卡和雅思缇在绞刑台上双脚悬空,腐烂尸身成为乌鸦大餐的景象。
——我才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无论要祭出什么手段,唯有雅思缇非得救不可。
「不管我会怎样,都一定要救你。」
不管身处再绝望的状况,肯定能在某处找出光芒。
一旦找到之后,即便是再微弱的光芒,都得伸出手去扩大范围,掌握其中的可能性。必须这么做,至少也得让雅思缇得救。
卢卡绞尽脑汁。
耳朵听著受伤居民的呻吟与家属的悲叹,全身被肉体腐败的臭味包覆,从小窗户斜斜射进的阳光照出苦闷表情,他直直注视著空间内的一点,试图寻找那细微的可能。
——得和杰弥尼说明白才行。
下定决心后,卢卡放开雅思缇的手,轻轻出手碰触她发烫的额头。
「……我去去就回。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卢卡说完便转身往杰弥尼所在的塔楼走去。因为他已知道若想突破窘境,此时应当做的是什么。
「主动出击?你疯了吗?」
卢卡的提案让杰弥尼稍稍瞪大双眼。
时间是下午四点,开始西落的太阳斜斜照射塔楼,卢卡脚边浮现摇曳幻影。大概再过三小时,太阳便会沉
下西方的地平线。
「就是现在才该出击。敌军根本没料到我们会打野战,而没料到就形同奇袭。」
杰弥尼讶异地观察起信心十足如此断定的卢卡。
「这里的居民根本没受过战斗训练喔。既无法排阵形、不懂如何行军、也无人能指挥。相较之下敌军可是平时都在接受战斗训练的职业军人,就算奇袭也裸不了。」
「战场没有简单到光靠纸上谈兵就赢得了。从刚才那一战看下来,我认为可行。」
「刚才是因为控制吊桥顺利才赢的喔。换作野战,那种小伎俩不管用,何况现在我们没有雅思缇。」
「你也清楚这样下去等同坐以待毙吧?物资残量不充裕,连好不容易夺来的机兵都没有人会维修、没有零件可交换、更没有燃料。一旦王国军抵达,我们就真的束手无策,只能任凭他们宰割。若想赢得这场战役,只能靠现在了。」
「我真的不懂。我在目前的战场上根本看不到任何胜算,你如此有把握的根据何在?」
「我要说蠢话了。」
「喔,好啊。」
「我先预言,你一定会对我的答案嗤之以鼻。」
「才不会,我们现在谈的不是正经事吗?废话少说,快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这里的居民有著比敌军士兵优秀的一点,我们只要靠著这一点团结起来就有胜算。」
「根据呢?」
「就是爱。」
「……………………」
「靠爱的力量获胜。」
看著卢卡一本正经的表情,杰弥尼嘴角浮现扭曲的笑容。
「果然和我预言的一样吧。」
「不是,嗯,我没有嗤之以鼻。对,爱,爱吗。爱的确很伟大呢……」
说到这里,杰弥尼才勉强收回嘴角的笑容。
「一些低级小说里不是常看得到吗?靠爱的力量战胜敌人。就是那个,我现在要在这发挥那股力量。」
卢卡仍然说得正经八百。好不容易把快迸出口的嘲笑吞回去的杰弥尼硬是克制住假面之下的轻蔑,转向卢卡说:
「原来如此。你接下来要和低级小说的主角一样靠爱的力量战斗是吧。所以说,你要如何率领那些连行军都不会的爱之战士们打赢职业军队?」
「我所说的爱是指爱故乡、爱家人的爱。思念自己身边的人及出生的都市的心情——居民拥有的这股热量远超过敌军。」
「……………………」
「你懂敌军为何而战吗?」
「因为是工作啊。」
「不,因为他们逃了会被自己人的士官杀死。」
「……………………」
「敌方军团内大约一半的士兵都是生于这座都市,当然极不愿意和居民们战斗。一旦能逃离士官们的监控,那些家伙们很可能瞬间瓦解。」
「……就算这样,我觉得风险还是太高了。」
「我问你,决定战局的关键是什么?」
「物资量、火力、机动力……具体来说就是骑兵、野战炮和机兵的数量,士兵人数加上装备和熟练程度,以及能迅速移动至要冲之地的机动力。」
「错了,是步兵的士气。」
听了卢卡的回答,杰弥尼脸上终于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该不会你想在这个科学的时代谈唯心论?老实说很荒谬喔。」
「你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战场,只想光靠书里读来的知识去推断。我跟你说白了,决定战局的既非物资量、火力或参谋长的奇招,靠的是在现场奋战的士兵展现的决心、士气与毅力。若用另一种说法,就是无论身陷何种绝境都不放弃,被打倒几次都能重新站起来,踩著同伴的尸堆将军刀刺向敌人的坚强战斗意志。支撑著这些的正是爱故乡、爱家人的精神。心中怀有坚定爱意的士兵,远比害怕士官才不得不战斗的士兵们来得强悍。这里的居民赢过敌方军团兵的就只有爱,而这股爱将成为我方最大的武器。」
「……………………」
「接下来我打算办场演讲,只要能顺利煽动,居民们就会团结起来。只要能好好团结一心,就算没受过训练也能一战。一切包在我身上吧,想赢必须把握现在。」
杰弥尼狐疑地盯著卢卡看了好一会,接著再度望向平原。
「……你到底怎么啦?突然变得这么有干劲。明明到目前为止还很不爽不是吗?」
「我只是想救雅思缇。要是持续躲在城里,物资总有一天会耗尽。目前储备的粮食不够撑到王国军抵达吧?我想让雅思缇饱餐一顿,喂她喝药,用乾净绷带替她包扎,带她去给好医生看看。就算可能为时已晚,我还是想尽一切自己能做的事。」
杰弥尼单眼一瞥卢卡,看到的是他极为真挚的表情,不像在打其它主意的模样。
「真是不正当的动机呢,竟然为了拯救恋人,逼迫将近三千名居民出城打野战。」
「才不是什么恋人。该怎么说呢……她就像我妹妹一样。毕竟是我害死了希尔菲,我不想犯下相同的错误。或许动机的确不正当,不过居民们不也为了类似的理由而战吗?为了不让贵族糟蹋自己的家人、朋友和情人挺身而战。所以我为了拯救雅思缇,要和这里的大家一同奋战。」
「即使会和你最爱的法妮雅公主为敌也没问题?」
「正因为是法妮雅我才必须一战。只要赢过乌奇奥勒军团使战况持平,王国军或许会放弃强硬进攻,改以谈判来收拾局面。若是法妮雅,一定愿意听我们解释。为了获得和法妮雅谈判的筹码,得赢得今天的战斗。」
「唔嗯。」杰弥尼轻轻一哼后,沉思了好一会。
——的确有道理。
看样子卢卡和法妮雅的确交情匪浅。既然如此,双方想坐上谈判桌并非全无可能。
谈判基本上是由具对等立场的双方来进行。
一旦坐上谈判桌,双方都得进行某种程度的让步。因此倘若一方具压倒性实力,谈判将无法成立。再加上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我方是杀害大贵族的反叛军,王国军为了顾全面子,肯定会想靠武力彻底击溃。一旦双方坐上谈判桌,代表王没能成功以武力制压造反,形同王的败北。因此杰弥尼压根没去思考过有这种可能。
不过要是反叛军战胜乌奇奥勒军团,助长各地反叛势力威风的话,王国军或许会产生动摇。若能活用卢卡个人与公主法妮雅的关系来说服周遭,使王国愿意进行谈判……杰弥尼就用不著躲进隐藏房间三个月了。
杰弥尼转向卢卡,灿烂一笑。
「如履薄冰啊。」
「还有薄冰能走已经算好了吧。」
「呵呵」,杰弥尼低声一笑后说:
「一旦打起野战,死伤人数将远远超过刚才那一战,一个不好,我方甚至会全军覆没。我想听听你的具体战略,要是听起来可行,要做也是可以。」
「夕阳刚下山后马上派机兵打头阵,等到余光消失、完全转暗时便撤退。作战目的不在歼灭敌军,真正的目的是——」
卢卡开始述说他来找杰弥尼前想出的作战计划。杰弥尼听著听著,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最后一脸严肃回应:
「唔……原来如此,尽管具不确定因素,但还真有趣。」
卢卡接著对点头同意的杰弥尼点出作战的问题点:
「问题在于这边无法和躲在森林内的骑兵取得联系,只能祈祷他们会按照我所想的行动。」
「我们商量好一旦东墙的塔楼冒出蓝色狼烟,他们就会出击。由名叫梅比尔的队长率领,是一队非常优秀的骑兵,熟知骑兵能做或做不到的事。他们肯定能察觉你的意图,达成预料之上的成果。」
「听起来真靠得住。葛布是名很棒的步兵队长,那个叫梅比尔的和葛布差不多厉害吗?」
「实力相同,甚至在他之上呢。虽然过度有勇无谋是他的缺点,但在指挥骑兵这点上值得信赖。」
「哦?」卢卡这么回应。难得听到杰弥尼会夸奖他人。
杰弥尼接著又问卢卡几个问题,听完他的回答后作出判断。
「……要施行可以,不过得经居民同意,只挑志愿参加的人出战。如此一来便有一试的价值。」
「我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喔。我们的武器在于团结,要是混入没有干劲的人,只会影响全体士气。」
「叫居民们到城门前的广场集合吧。能否成事全看你的演说。我顺便问一下,你有经验吗?」
「以前曾多次面对部队演说过,所以还算得意。你就放心看著吧。」
「真可靠啊,不过我还是安插暗桩以防万一吧。还有,记得穿上你那件黑披风。若想打动民心,最重要的还是简单易懂的表演呢。」
「收到。你稍微等我一会,我想想该说些什么。」
总算得到杰弥尼的认同,卢卡眺望起在平原上布阵的敌军。
两台机兵都遭夺取,散兵及随伴步兵同样损失惨重,小贝托朗伯爵肯定慌了手脚。此刻应该正火速召集士官展开军事会议,重新讨论往后的作战方针才对。士兵们则趁著空档休息,
阵中开始飘出炊烟,准备著夜晚扎营。
——敌军以为今天的战斗已经结束。来个出奇不意吧。
卢卡一个转身走下塔楼,回到用来代替野战医院的别墅内,坐到雅思缇旁边。
雅思缇的表情仍相当痛苦,光看就让卢卡也心痛得受不了。
「你等著,再过一会我会让你好受点。」
边对雅思缇这么说,卢卡边在脑中整理将于一小时后发表的演说内容。
在杰弥尼面前虽那般虚张声势,老实讲仍感到不安。自己根本没有在大量群众面前演说的经验。关于居民愿不愿意照他的计划行动,老实说只有五成把握。
最佳的范例正是法妮雅。
法妮雅在卡纳塔克一战中站在贝葛肩上,高揭军旗撼动对岸我军的那场演说。凛然的英姿彻底展现出她的高贵,受到影响的王国兵们瞬间慷慨激昂,也不怕受敌军集中炮火扫射,奋勇冲过狭窄桥面进攻。自己必须像她那样堂堂正正,往同伴心中注入强而有力的话语。
——我能办得到吗?
都已事到如今,仍不禁软弱胆怯。卢卡握起雅思缇的手抵往额头,祈祷道:
「非办到不可。」
才不想就这样看雅思缇丧命。只要赶走敌军团,叫来医生,补给食物、绷带和药品的话,雅思缇或许能得救。
即使可能为时已晚,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毕竟不想事后才来后悔。
「赶快解决这种鸟事,继续我们两个的旅程吧。我们必须找到Vivi Lane才行。」
边对雅思缇说话,卢卡边看清自己该做的事。这时,窗外传来居民大声呼喊:
「卢卡•巴路克要发表演说,还能作战的拿起武器到城门前广场集合!」「是非常重要的演说!还能动的人,通通去城门前广场!」
人群中传来鼓噪,在医院内探病的人们也讶异对望。卢卡依然独自握著雅思缇的手,静静坐著。虽然可能是错觉,但他似乎感觉到,雅思缇的手轻轻回握了自己的手。
当夕阳光倾斜到被城墙遮住的位置,城门前广场除了能战斗的男人们,女人及老人也聚集至此,共计约五千名的居民等著主角登场。
在遭破坏的铁栅栏前,堆起了代替防护墙的土包堆,两台夺来的海沃尔型机兵则单膝跪地待命。一身漆黑装备搭上黑色长披风,腰际佩带长剑的卢卡站到民众面前,走上土包堆一环望,鼓噪声戛然而止。
如今对居民而言,卢卡是他们的希望之光。
完全不负事前评价,于刚才一战漂亮击退敌军前锋,甚至夺来两台机兵的「悲剧英雄」卢卡•巴路克。五千人屏气凝神,静待他开口说话。
卢卡吸了口气,俯视著有如黑森林般挤满广场的群众。
共计一万颗以上的眼珠怀著期待与不安注视著卢卡,每个人的心愿彷佛随之流进卢卡内心。头一次亲身体会到战斗,刚才一战也造成多数人伤亡,导致守在这座都市内的居民均感不安,寻求著能让他们依靠的人。然后,卢卡很清楚自己该扮演的角色。
——我就顺你的意思成为标榜吧。
——只要因此能够获胜,要我成为什么都没差。
丹田用力大口吸气,发出第一声:
「我就是卢卡,为了打赢这场仗被叫来这里。只要照我说的行动肯定能赢,我需要你们大家的力量。相信我,帮我完成目的吧。」
卢卡以看透一切的平淡表情说下去:
「如今敌军负了伤,就有如受了伤的野兽一样,正匍匐著舔拭伤口。要是置之不理就会恢复,所以我打算接下来主动出击。」
再度爆出一阵鼓噪,居民们面面相觑。
「只有现在才有胜算。敌军根本没料到我们会主动出城打野战,彻底看扁我们是群门外汉,因此肯定毫无防备。我们只需过去揍他们一拳赶紧撤退,就能以最小的牺牲带给敌人最大的伤害。我在此徵求愿意和我一同前去,为了这座都市舍命奋战的勇士。」
当卢卡这么一呼,群众中纷纷有手举起,同时传来零星呼应声,但数量并不算多。虽说刚才的一战确实立下战功,但想让居民们将性命交付给卢卡,仍是两码子事。
「继续守在城里下去必败无疑,贵族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毕竟我们可是杀死了领主,引起了加门帝亚王国开国以来的大暴动。若继续坐以待毙,我们在场每个人都难逃绞刑。」
想打动人类的最快捷径是利益和恐惧。首先略施恐惧,使他们不安。
「一旦赶走乌奇奥勒军团,直到王国军抵达前夕,我们可以去商人开设的市场补充弹药与粮食,也能想办法让女人、老人和小孩逃往其它城市,伤患也能叫医生前来治疗。现在这些机会就摆在我们眼前,和我一起战斗吧。」
再来提供利益以动摇意志。勇敢的居民中传来更多的赞同声。
不过光这样还不够。
——接下来的表演将决定成败关键。
古今中外,无论哪一位名将都是能藉由演说煽动部下和平民的演员。优秀的表演将带给士兵荣耀与勇气,让他们涌现自愿勇敢赴死的力量。
卢卡冷不防改变语气。
「我们不是牲畜。」
突如其来的断定使民众哑口无言。
「我们不是贵族的持有物。」
再度出言断定后,卢卡扯开嗓门。
「各位听过『人权』这个词吗?」
这一问,居民们纷纷讶异相望。这是他们不熟悉的词汇。
「我们不是牲畜,而是人。人打从出生以来就具有权利——不被人践踏的权利、财产不被强夺的权利、保护家人安全的权利,全部加起来就叫做『人权』。王侯贵族们长年以来都不承认我们的人权,我们一直被他们当成牲畜对待。然而从此时此刻,就在这里,我们将成为人。」
一万颗眼眸随著卢卡的话逐渐蕴含起力量。
「向这个只能任人剥夺宰割的生活说再见吧。眼睁睁看著重要的人们遭到践踏,我们何必哭著往肚里吞?我们是人,拥有不遭任何人践踏的权利。我们要让那些贵族们彻底明白我们是个人。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需要愿意舍命奋战的战士。」
黑色森林的缝隙间开始响起附和声。目光如炬的男人们高举镰刀,发出如野兽般的咆啸。
「让在场的所有人一同高歌人权吧。目前的世界根本大错特错。为了家人、为了朋友、为了重要之人,让我们从这里开始展开抗战吧。」
能感受得到听众已听得入迷。卢卡继续抬头挺胸,说出他们最想听到的话:
「人权必须拚上性命去争取。」
卢卡深红的眼眸炯炯有神地望向听众。
「我需要愿意为家人、为故乡舍命奋战的男人。」
听著这番话的人们,想起了过去那些已经失去,无可替代之人。同时也想起了如今依然活著,绝不能失去的重要之人。
「默默杵在原地的话必输无疑,必遭践踏,等在眼前的唯有绝望……我会战斗的,就算只有我一人也会抗战到底。我现在就问在场所有的男人——你们想活在遭贵族践踏、剥夺的恐惧中吗?还是要为了身边重要的人们战死沙场?现在,就在这里,做出选择吧。」
当他这么一问,大概是杰弥尼安插的暗桩们纷纷激昂吼道:
「我要战斗!我再也不想任凭那些贵族摆布啦!」「反正继续待在这里也难逃绞刑,不如战死沙场来得痛快!」「喂卢卡,你可别瞧不起乌奇奥勒的男子汉啊!我们可不是胆小鬼,根本不会怕死啦!」
暗桩们的吼声逐渐响亮,广场各处跟著响起愿意参战的声浪。正如卢卡预料,男人们之间酝酿出一种团结气氛。若不加入这股气氛的人将被烙上「胆小鬼」的印记,失去在都市内生存的方法。
「我才不怕死!为了老妈和孩子们去死又算得了啥!」「我妹妹就是被领主糟蹋死的!看我亲手让那些家伙尝尝报应!」「都做到这一步了,事到如今还怕什么劲啊!老早就没把命看在眼里啦!」
雄壮吼声逐渐扩散开来。原本还在观望的人们见到形势开始往野战这边倒,缓缓跟著赞同起来。
——我用的方法实在龌龊啊。
内心虽如此讽刺,不过要怂恿大量的人慷慨赴义,创造出让他们无路可逃的同侪压力是最具效率的。为此卢卡挑选了「家乡爱」、「家族爱」、「人权」这三项对这座都市所有居民都无法否认的「绝对正义」为演说主题。贵族最为忌讳,反之对平民最为重要的三种概念成为城门前广场上这五千人共同拥有的暗号,不合群者将遭受轻视眼光。
此时卢卡翻动黑披风,以更加的凛然气度抬头挺胸,本日首次加重了语气。
「接下来将会是场硬战。胆小鬼不必随我出城杀敌,愿意参加野战的真男人就留在广场!不想参加的男人现在马上回家去吧!不惜舍命牺牲的战士们啊,随我上!」
「哦哦!」男人们以战吼回应卢卡。群众之间迸出激动欢声。
「上啊!我们将与卢卡一同奋战!」「谁怕谁
!看我好好教训该死的贵族们!」「让他们尝尝长期以来欺辱女人小孩的报应!」
看似给予居民选择权,实际上根本无从选择。就算有人真的不想参加野战,要离开这个广场也过于醒目。马上就会被人发现,烙上不具家族爱及故乡爱的胆小鬼烙印。若想在此时离开这里,必须具备一辈子不怕在都市内受排挤的勇气,而这种真正的勇者并不常见。
男人们无人反对卢卡提倡的「绝对正义」,齐声赞成打野战。尽管大部分的人打从心底慷慨激昂,仍能隐约看见一些受气氛影响,其实一点都不想出城野战的人。
冷静观察了居民们的表情后,卢卡拔出腰际的剑,将剑尖往天上高举。
「各位真是伟大!各位才是真正的勇者!」
一如此宣言,黑色森林中响起足以撼动城墙的欢呼。
「出发吧勇者们!就让我们从此时此地掀起革命!」
凛然登高一呼,随即传来媲美热浪的雄吼。无论前后左右的民众都纷纷高举农具或军刀,回响起一心求战的咆啸。
——这样就可以了吗?
以首次演说而言应该算可圈可点吧。卢卡一脸若无其事走下土包堆,高举剑尖回应目光如炬的居民们。
留在广场上的男人约剩下三千余名。由于实力弱的人员出城野战后马上逃跑或伤亡会影响全军士气,因此靠著杰弥尼的亲卫队挑选出年长者、孩童和瘦弱者,带到广场另一角集合,让他们担任「守备部队」。看得出蛮多人因此松了口气,并没有太多人对此抱怨。
接著卢卡检查起居民的体格和手持武器,安排越强壮的人站越前面,说明起野战时的具体战略。问题关键果然在于撤兵。
「达成目标后开始撤退的瞬间是最危险的。每个士兵都要出手帮助附近受伤的同伴,不过一旦遭到骑兵追击,就千万别管死去的同伴,拋下他们的尸体快逃。」
居民们屏气凝神听著卢卡冷酷的指示。
「逃跑速度快慢决定一切。只要我一下令就死命逃,由我负责殿后。一看到我进城就马上升起吊桥。」
志愿参战的居民们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数小时前才首次经历过何谓真正的战斗,胆怯之人不在少数。卢卡再度用冷静的口吻安抚:
「我需要勇气,但非有勇无谋。本次出击的目的是要对敌兵造成心理打击,不是要你们奋勇杀敌成为英雄。趁对方掉以轻心一口气冲上前,赏他们一拳后马上逃跑,无须再多做其它的事。」
听了卢卡的话,居民们以下定决心的表情点头。
身处广场的卢卡抬头看向人在塔楼上的杰弥尼,以手语打暗号。不一会儿,烽火台冉冉升起狼烟,通知潜伏于森林内的那二十名骑兵。眺望著灰蓝色狼烟在夕阳西落的天空飘出长长横线,卢卡暗自祈祷。
——拜托了,那名叫梅比尔的骑兵队长,求你注意到啊。
只要骑兵没有行动就玩完了。只会白白让居民去送死。边目送飘散在风中的狼烟,卢卡边在心中呼喊那位素未谋面的骑兵队长。
太阳一下山,西方天际一片橘红。层层相叠到天边的云朵下腹部染上血色,鲜艳到活像真在滴血。从地平线下方窜上的阳光被云切割,鲜红血色由数条黄金光芒分割成放射状。
「出击!」
卢卡一发号施令,手持农具或卡斯柯特枪的三千名志愿者回以战吼。
只见他脱下披风,搭进已经暖机好的海沃尔型机兵。为了让机身更加轻盈,他并未拿铁锤,双手空空便出击了。关上背面舱门后检查仪表,让轴承和引擎轴直接连结,爱机便缓缓站起身来。
一旁同样有另一台夺来的海沃尔型直直站立著,里头驾驶的是杰弥尼的亲卫队员,一位名叫马可的年轻男子。信誓旦旦地说生病的妹妹及刚结婚怀孕的妻子还在故乡等他回家,一旦打赢这场仗大赚一笔时,就要买下属于自己的田地。
卢卡看向狭窄的观察窗。与四个月前和法妮雅及弭兹奇一同搭乘的三人座贝葛型机兵不同,海沃尔型是单人座机体,因此必须得独自判断状况一边驾驶。
守备部队们将土包堆防护线撤除,替机兵和后方跟著的三千名志愿部队开路。城门旁的卷动装置开始嘎吱作响,眼前吊桥的铁链随之降下。
卢卡机站在最前方,后方是马可机,再后方是成三列纵队的志愿兵们。纵队由葛布率领的三十名亲卫队在前方领头,志愿兵们个个神情紧张,表情僵硬地看著连系战场的吊桥架到壕沟上的过程。
卢卡拉开气阀使自机前进。一踏下左右脚踏板,三千八百马力的索玛引擎便驱动全长五公尺半的庞大机身开始步行。
渡桥的同时,卢卡凝神往观察窗外望去。就算我军已经渡过桥中央,敌军却没有开枪射击。壕沟与敌军团相距约三百公尺,等到卢卡机渡完桥,马可机也刚跟上的时候,战场才总算响起了炮击声。
——来了。
瞬间传来划破空气的声响,卢卡机左方十五公尺扬起烟尘,细碎石块应声飞溅。这并非榴弹,而是未装填火药的石弹。要是直接命中将难免仰倒,就算落在附近,炮弹碎片也会伤到士兵们。
——敌方的准星还没瞄好,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从卢卡狭隘的视野中看不见三门野战炮的位置。不过此时敌主炮手正以望远镜观测著弹位置,再预测我方前进路线来调整角度与方位。卢卡的机体要想平安走完敌我间这三百公尺的距离,阻止对方布出密集的散布界——亦即炮弹落下的范围——乃是当务之急。
——每四、五步就改变方向。
下定决心后,继续踏著沉重步伐前进。正前方的敌兵团发现到我方出城打野战,原本在司令部召开军议的将帅们慌慌张张驰马往自己的部队奔去。
多亏奇袭奏效,让我军能侥幸在不被敌军发现下顺利渡桥。不过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不悦忍受著海沃尔型慢如龟的步伐,卢卡前进四步后右斜转了四十度角,走了五步后再度左斜二十五度,让敌主炮手无法预测他的前进方向。
三千志愿兵紧紧跟随卢卡与马可的机体,在接连落下炮弹,烟尘飞漫的战场中肃穆行军。
越往前进,越能感受到敌军炮火的散布界逐渐缩小,代表准星正趋向安定。起初稀疏落下的石弹,缓缓往我军周遭聚集,烟尘与飞石遮蔽起前方视野。
前方,士官们在阻挡于前的三个敌步兵团周围停下了马。
军仪队开始伴奏,待命的蓝军服兵呈横阵进军。每一兵团是五百步兵,三兵团共计一千五百。数量虽只有我方的一半,然而我方这些没组阵形、身著生活服,零散进军的三千人和军队的精度相差甚巨。一旦正面交锋,以农具为主要武器的我军绝无胜算。
居民们渐渐露出恐惧神情。
虽然在卢卡演说时慷慨激昂,打算不惜性命奋战到底,现在却受真正的战场带来的恐惧震慑。炮击散布界眼睁睁逼近,著弹后扬起的烟砂,飞溅四散的碎石,遮蔽视野的粉尘,有条不紊的军仪队伴奏加上军靴响声,井然有序阻挡于前的敌军人墙。如今这些全化为恐惧,夺走我方的战斗意志。
——话虽如此,他们还在前进,没有人逃跑。
要是这时临阵脱逃当然头痛,不过居民们仍跟随卢卡进军。外行人也有外行人的矜持,有著至今受践踏的愤怒及想守护家人的爱情,才能强忍恐惧,怀著勇气踏出下一步。对这个事实寄予一丝希望的卢卡操纵著脚踏板,强力往观察窗外瞪去。距离敌兵团只剩两百公尺。
尽管持续变换方向前进,敌方也似乎渐渐掌握卢卡的伎俩,越来越多至近弹。刚才这一颗于前方三公尺处著弹,激起的沙石更淹进观察窗内。这样下去迟早会直接命中,造成跟在后方的居民们死伤。
——骑兵,快点来啊。
唯有如此祈祷。
「动作快啊,梅比尔。」
卢卡催促起见都没见过的骑兵队长。
敌军注意力目前全集中在突然从正面冲上来的三千居民身上,野战炮的炮口也通通瞄准这边。若是优秀的骑兵队长,肯定能看穿卢卡的用意。而万一没能看穿,这次作战就失败了。
「你不是很优秀吗?那应该晓得现在该往哪去吧。」
就在卢卡呼唤的同时,一阵呼啸声急速从空中逼近。
光听那撕裂空气的高亢噪音就明白,这一发是至近弹。
——不妙。
卢卡咋舌的瞬间,走在后方的马可机竟整台被往一旁轰飞。
志愿兵们发出哀号。马可机简直像遭到巨人从天上挥下铁锤般被击倒在地,冒出火来,而马可人就在如同糖果凹陷的胸部装甲内。
「该死!快逃啊马可!!」
卢卡从机内大吼,但由于机身是仰倒在地,无法打开背部舱门。居民们均被突如其来的直击弹吓得不知所措,没有人打算出手救马可。马可操纵右臂撑地,转动肩部齿轮意图挣扎撑起上半身。然而火势似乎源自机内电子类装置,装甲接缝处开始冒出黑烟。
危险了,得快回去救起他——当卢卡如此心想而正要踏下脚
踏板时,马可机传来低沉声响,机身活像毛毛虫般蜷曲,一瞬间弹了起来。
「马可!!」
卢卡高喊的同时,机身连同还被困在里头的马可燃烧起来,大概是索玛油槽引火了吧。事已至此束手无策,马可机完全停止了动作,从机内窜出的火越来越烈。
大炮正是机兵的天敌。由于燃料零件的防火性非常低,一旦遭受直击倒地,便无法避免接连而来的起火、爆炸。虽然很想马上破坏敌军大炮,但对方似乎因为这次直击激昂起来,散布界越缩越小,著弹地点开始交互落在志愿兵群的左右。
就算没有直击队列,飞溅碎石的杀伤力仍不容小觑。每当至近弹激起烟尘,红中泛黑的玫瑰色便在飞沙走石中绽放,志愿兵纷纷在血花的根部倒下。脸或手足受了撕裂伤的居民发出凌厉哀号,断裂的人类手脚在散布界内的半空飞旋。
「别害怕!快走!往前走啊!」
尽管葛布激励居民,自己更率先走在前头,志愿兵们的脚如今已彻底停下了。就算他们确实拥有热烈家乡爱和家族爱,眼前战场的光景依然太令人恐惧。遭粉尘遮蔽的视野内充斥著死亡,面前更有完全没有人性,宛如冰冷高墙的集团随著军仪队步步进逼。
不想断手断脚,不想在脸部、腹部和脚部留下严重撕裂伤,更不想往后的人生得以残缺的躯体活下去。这些声音默默在兵群中扩散开来。
——这下真的不妙啊。
卢卡咬牙切齿,但仍不停下步伐。一旦停止前进就会遭到狙击,沦为与马可相同的下场。现在只剩继续前进这个选择了。
「快出手啊梅比尔!!」
就在忍不住大吼的当下。
「……嗯?」
观察窗外原本正在前进的五百兵团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为了不让步兵逃跑,围在四周的士官们纷纷掉头怒吼起来。步兵们似乎也一头雾水,你看我我看你,转向后方指著什么。
军仪队的伴奏乱了调,看来敌军后方似乎发生了异变。再仔细凝神一看,兵团后方扬起沙尘,传来微弱马蹄声。
该不会。
——干得好啊!
卢卡在心中欢呼。虽然根本什么都没看到,他已明白敌军后方发生了什么事。
与敌兵团相距只剩一百二十公尺。
「突击!」
即刻操纵右拉杆举起海沃尔的单手,朝后方的我军示意。
走在机兵身后的葛布马上呼应,举起十字戟转向我军:
「突击!停下脚步就会挨炮轰!跑!快跑!」
葛布的震天雄吼让胆怯的居民顿时回神。
「跟上葛布!瞄准士官的马杀!冲啊!杀啊!!」
彼此互相激励,仍保持战斗意志的几百名志愿兵虽吓得略显脚软,还是跟随葛布后方而去。
前方的敌兵团前顾后盼,明显陷入混乱。士官们的命令交纵复杂,士兵们完全应付不来。
卢卡驾驶海沃尔型冲进敌兵团正中央。
抬起腿部踢飞蓝色军服的人海。
敌军此刻没有机兵,加上已经闯入敌阵,敌军也无法使用炮击。
随心所欲蹂躏敌军的同时,卢卡注意到观察窗外一团奔驰的马群。
穿的并非蓝色军服,而是与雅思缇一样白底红边军服的骑兵。从他们排列密集阵形依然维持全速奔驰,就晓得有多么精良。最前头的骑兵高举的军刀尖端,刺著一颗头颅。
卢卡已经明白那是谁的首级了。
「真的够优秀啊,梅比尔!」
对著尚未碰面的骑兵队长,卢卡赠与欢呼。
「真是乱来的家伙。」
用军刀尖端举著小贝托朗伯爵的头颅,穿过敌兵团后方,身著白色军服的骑兵队长梅比尔实在傻眼。
从烽火台看到代表「出击」的灰蓝色狼烟升起时,还以为看花眼了。尽管半信半疑,还是吩咐埋伏在森林内的二十名部下待命,结果居民们竟真的杀出城来。他一眼就看出驾驶最前方机兵的人并非杰弥尼。杰弥尼不会干这种胡来的事,恐怕那就是传闻中的「悲剧英雄」卢卡•巴路克吧。
——明明完全没跟我商量过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一旦与敌军正面交锋,我方必败无疑。尽管如此仍选择出城的理由,大概是为了吸引敌人注意力吧。
那些居民们,是诱饵。
卢卡真正的杀手锏是潜伏于森林内的二十名骑兵。
无缘无故相信既未碰面也未交谈过,连先前都没有参加军议的骑兵,卢卡主动出城当起诱饵——梅比尔是这么解释这个状况的:
——疯了不成?
傻眼归傻眼,从梅比尔的位置来看,敌军乌奇奥勒军团的后方确实门户洞开。
遭受突如其来的袭击,使得敌军团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出城的居民们身上。梅比尔很清楚,此时自己这群埋伏骑兵该做的是什么。
梅比尔转向部下们,下令道:
「袭击敌军司令部!目标只有小贝托朗伯爵的首级!跟我上!」
马镫一踢。
从森林现身的梅比尔队媲美疾风,往距离两公里远的小贝托朗伯爵待的司令部爆冲。
确认了司令部位置后,找出直至极近距离为止都不会被发现的路线。巧妙利用平地上的凹陷、地脊或灌木丛等等,从背后悄悄接近被卢卡吸引注意力的司令部,奋勇一跃,以马蹄践踏起帐篷群。
在司令部内的五名敌军高级将帅带著错愕的表情转向背后。头戴鸟羽装饰的三角帽,胸前别著许多勋章的肥胖身躯就是小贝托朗伯爵吧?
金色卷发搭配一对浅紫色双眸,一副贵公子哥儿样的梅比尔嘴角扬起不符外貌的狰狞笑容,拔出短刀。
瞬间明白局势对己方不利的小贝托朗伯爵双手在身前不断慌张地挥舞:
「等、等等!我投降!别杀我!当你们的人质就是了!」
梅比尔哼了一声。
「我拒绝,载著你骑马会让速度慢下。」
一口气冲进司令部内,对准敌总司令官的脖子,靠著骑马奔驰的速度挥出短刀。
「骑兵贵在神速,懂了没啊,你这蠢儿子?」
敌军将帅的惨叫在帐篷内高响,不过惨叫声随即消失在接踵而来的骑兵蹄下。将敌军团的大脑们践踏得体无完肤后,梅比尔下马捡起小贝托朗伯爵的首级,对其说道:
「要是你一开始就这么轻,我就答应让你一起上马啰。」
对尸体说完用兵之道后,梅比尔回到马上,高举以佩剑刺起的小贝托朗伯爵首级,奔过战场。
「军团长已死!司令部崩坏啦!」「小贝托朗伯爵战死!司令部全军覆没!战争结束了!」「胜负已分!快逃吧士兵们,贵族已经不在人世啦!」
梅比尔队同声宣扬战果,驰腾战场,并一口气逼近敌方野战炮。
陷入混乱的敌炮手跟不上骑兵的机动力,连对准炮口都办不到。梅比尔队将炮手们杀光后,一部分骑兵下马,用马蹄铁的钉敲进大炮的点火处,破坏马匹拉扯大炮的器具后,再将导火线较长的投掷弹点了火,往装载于后方的弹药箱扔去。
骑兵虽能压制据点,却无法维持战线。梅比尔队一溜烟地逃跑,背后刚才丢到弹药箱附近的那些投掷弹导火线已尽,漆黑积雨云团随著震天动地的低沉巨响诞生于战场。以高超手腕破坏敌司令部与野战炮部队后,梅比尔奔过吊桥,退到城内去了。
骑兵不可停下步伐,无论袭击或撤退都得像一阵风来去自如。对自己成功达成一次骑兵理想的战斗感到满意的梅比尔,在城内居民的欢呼声中进了城。
冲进敌兵团中大杀四方的卢卡亲眼确认到骑兵破坏野战炮后窜起的黑烟。
「棒透啦梅比尔!我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个份上!」
本来卢卡的期望是他能扰乱后方就谢天谢地,再奢侈一点则希望把野战炮也解决掉,结果杰弥尼那句「达成你预料之上的成果」千真万确。眨眼间就摧毁敌司令部和野战炮部队,连小贝托朗伯爵都杀害的漂亮手腕的确远超乎卢卡的预期。
接著,卢卡仔细观察起战场。
并未发展成混战。敌方战列步兵和我方居民们保持水平约一百公尺的距离,只相互零星射击。葛布率领的亲卫队化为散兵与敌兵团短兵相接,专门猎杀士官的行为可说是唯一像在打仗的景象。敌军由于司令部已毁,呈现进退两难的局面,加上敌军步兵也不愿和居民们交战,丝毫没有认真打仗的意思。
冲进敌阵的只有卢卡机一台,不过并没出现勇敢攀爬机体的步兵,只敢在远处包围而不靠近。
——士气极度低迷。
看样子乌奇奥勒军团的士兵们远超乎卢卡想像,除了一部分士官和精兵以外,根本无意交战。
这点居民方也是一样。没有一人将枪口瞄准战列步兵,而只瞄准士官。听到突击号令虽有跟著跑,却到途中便失去战意停下脚步,只剩一小部分有持枪的居民三三两两开枪。看样子无论出击时再怎么有气势,一旦真正开始战斗,这就是外行人的极限了吧。